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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时节,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

回盛京那日的一路上都飘着毛毛细雨,沿途的柳树、杏树、梨树轻轻挥舞着枝条,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说欢迎回来。蒙蒙雨幕中,盛京那以黑石砌成的高大城墙总算映入眼帘。

又回来了。

因道路泥泞,马车便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谢随赶着去门下省衙门应卯,没有入府门,只在门口和冯妙瑜道别两句便匆匆上衙门去了。

“公主。”

许久未见的榴红就在门口处等着,她有些奇怪地望了眼冯妙瑜身后梳了妇人发髻的阿玉,微微屈身在冯妙瑜耳边道:“颜先生正在花厅等您。”

热腾腾的姜枣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花厅里,冯妙瑜揉揉眉心,有些疲倦,还是打起精神细细听颜先生说话。

“……结果一查之下,倒是有了些眉目。公主,您可还记得去年秋天时,有人匿名送来一封写有献亲王殿下一案证据的信?”

大半年过去,时间有些久远。冯妙瑜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个事。”

“老夫下去命人挨家挨户的细细查问,总算揪出了那日送信的人,顺藤摸瓜,接着又找到了当日指示他送信之人,按照您的吩咐,老夫不敢打草惊蛇,只是叫人偷偷盯着。”

“哦?指示他送信的是什么人,”冯妙瑜目光沉了沉,有些冰冷,“那人可与蛮族有来往?”

“是个叫盛三的闲汉,平日除了帮人跑跑腿,打听打听消息,其余时间都在平康坊里泡着,不是赌钱就是喝酒。虽说欠着些小债,但他和蛮族还远远扯不上关系。”颜先生摇摇头,很小心地看冯妙瑜一眼,补充道:“但是此人和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原是许家的家生子。”

“许家,你说的是哪个许家?”

冯妙瑜一愣。

“兰溪许家。”颜先生轻轻答。

“而且这个叫盛三的人似乎对许家颇为忠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年上元节他都会到许家的旧宅里烧纸祭拜。”

沉默良久。

此事既与蛮族无关,冯妙瑜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想,可兰溪许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从耄耋老人到三岁幼童无一幸免。若说幕后之人是许家故旧,那应该恨死她了才是,怎么会送情报予她?说不通。那难道是有人假借许家的名义行事?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费这么大的功夫下这样一盘棋,借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家族的名头行事,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越想越乱,百思不得其解。

“那这个盛三现在在何处?”冯妙瑜抬头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这样埋头苦想,倒不如把那个叫盛三的人弄过来盘问一番……实在不行就动刑,刑罚有千千万万种,总能撬出来点东西的。

老练的猎手会相信自己的嗅觉,这是猎手的本能,一个老道的政客也会相信自己的直觉,深思也许会被干扰,但直觉不会。她心里就有这样一种隐隐的直觉——顺着这个叫盛三的人往下查,一定能查出来些相当了不得的东西。

“这个时辰,”颜先生望望窗外,细雨绵绵愁不断,“他应该在平康坊的酒馆里准备喝酒呢。”

“你即刻去安排几个人,”冯妙瑜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那个盛三不是欠债吗,就让我们的人假扮成前去讨债的人,尽量不要引起旁人的注意,悄悄把他弄到府里来。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

马车经过永兴坊,缓缓停在了延禧门门外。马车只能走到这里,穿过延禧门就到宫城了,谢随下了马车,一柄淡黄的油纸伞自他斜后探出,轻轻展开。

京城官员办公的衙门基本都设在皇城里,只有中书和门下两省的衙门设在宫城里,就在天子办公起居的太极殿南侧,天子脚下,这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权力中枢。国之命脉,汇聚于此,又被踩之脚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青史留名也好,千古骂名也罢,古往今来,所有的名臣贤臣奸臣佞臣,皆曾是庑殿金顶下抬头仰望龙宫玉阙的少年人。

斜风细雨,是权势的味道。纸醉金迷,叫人欲罢不能。

谢随深深吸了两口气,肃容,仔细正了衣冠,方才小步迈进延禧门。

今日是谢随入门下省的第一天。

其实左迁也好,右迁也罢,每到一个新衙门任职的头几天都是差不多的流程。初来乍到,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拜见长官,熟悉熟悉衙门和同僚,再看看自己日后要负责的事务,熬到了下值的点便可拍拍屁股走人了。

新官上任,无事一身轻。

午后天便放晴了,空气清爽,车夫见天色尚早,便殷勤道:“谢大人,您是直接回府,还是要顺道去哪里逛一圈?”

“那就去开明坊逛逛吧。”谢随说。

毕竟把夏宵一个人扔在盛京这么久,他是个跑江湖的情报通,不是文官,也不是读书人,并不擅长处理文书案牍,这段时间他该急坏了吧?得去看看才是。谢随想。

夏宵确实着急。急死了。

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会抱头蹲在角落拿脑袋蹭墙,一会又抱着个紫檀木的笔架喃喃自语,而

笔架只是一味沉默,没有回应他——这是好事。

他正哭丧着脸嘀嘀咕咕,忽闻门口铃声响起,扭头看到谢随,夏宵如终日望夫总算盼得夫归的孤石,丢开手里的笔架。泪眼汪汪。

“你可算回来了!”

惊喜,兴奋,睁大的双眼,脸上洋溢着大大的笑容——还带着点心虚。

那是看到救世主时的表情。

“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安之,你来的可太是时候了!”

夏宵捏着手指,眨了眨眼睛,实在不好意思开口。

“那个啊,其实是这样的。我好像犯了个错误。闯祸了。”

“嗯?”

见谢随脸色不好看,夏宵连忙拇指食指相扣,哒哒哒地比划着,眼神游移不定,“也不是什么大祸啦,就是个小小的小麻烦——”

“我手底下有个人突然找不见了,你可能也认识的。他原是许家的一个忠仆,叫盛三的。”

谢随有种不妙的预感。

一盏茶后。

“你是说,这个叫盛三的人认识你。”谢随的手指敲了下桌面,“然后这个人还知道送情报给妙瑜的人是你,”谢随的手指又连着敲了好几下,“最后,这个人很有可能知道我和许家的关系,还一大早就被公主的人给带走了”

“我上次和他喝酒时无意提了两句你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不过他这个人还是挺靠谱的,对许家绝对是忠心耿耿,也不一定会把咱们的事情抖出去……”大概是心虚,越说,夏宵的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小的听不见了。

谢随只觉得头疼。

忠心耿耿

逢年过节给老东家上个香烧个纸,表表忠心容易,真到了五刑加身的时候,能不能管住嘴那可就不好说了。

若是妙瑜知道了他和许家的关系,以她的聪明……抛去阵营立场,他是欣赏她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却宁愿她没有那么聪慧敏锐。谢随匆匆起身,连袖袍带倒茶盏,热茶烫伤了自己都没注意到。

“哎,安之,你这是去哪”

谢随压下心中的急躁,大步离开。夏宵闯祸这账日后再算也不急,有的是时间,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处理了那个叫盛三的。

冯妙瑜绝对不能知道他和许家的事情。

第57章 57风雨欲来。

“他开口了?”

日头渐渐西斜,就这样干等着结果也实在无聊,午膳后,冯妙瑜便和颜先生两人窝在后花园偏院的东耳房里玩起了簸钱。铜钱在手心叮铃哐啷晃动的声音稍稍盖住了西耳房时有时无的咒骂声,见侍卫进来,冯妙瑜转头问了句,把手中的银钱掷于桌上,又用手一一摊平。

“六个正面,三个反面,颜先生,这次又是我赢了。”

“还没有,那个人的嘴硬得很……属下等实在无能。”那侍卫单膝跪下道。

“起来吧。”冯妙瑜说。

她哪能怪得他们?这是预想中的困难。

毕竟上午盛三一见到她就红了眼,新仇旧恨,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生啖其肉,饮血寝皮的模样,哪里是那么好说话的。何况这动刑是有讲究的,先轻后重,眼下还没有上大刑……要说盛三这个人也是很聪明的,他猜到冯妙瑜想从他嘴里套情报出来,没问出东西前,底下的人断断不敢冒险上大刑。不过是鞭笞恐吓——还不敢用力那种,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能多活一日是一日。若开了口,那才是真的断了自己的生路。

“阿玉怎么说?”冯妙瑜问。

毕竟在这方面阿玉才是行家,盛三没开口阿玉就叫侍卫来找她,想来是有话要说。

“阿玉姑娘说这样下去没什么用。对付这种嘴硬的得直接上大刑……”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冯妙瑜打断。

“不能上大刑。那是最后的办法,还有其他的法子吗?”冯妙瑜问。

她费功夫抓盛三过来为的是打听情报,又不是为了折磨人。那大刑一上,轻则终生残疾,一个不好,人没熬住就死了,死人可不会说话,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阿玉姑娘说若是不能上大刑那就只能慢慢耗着了,冻饿烤晒,阿玉姑娘说先饿他个三五天看看,他坚持不住,也许就愿意开口了。”

冯妙瑜和颜先生对视一眼。

谢随回府后先去了正屋和花厅,见冯妙瑜不在屋里,底下的小丫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说公主人还在府里,他心里便大概有数了。

想来盛三还没有开口。

但他开口那是迟早的事情。

要处理盛三,必须先知道他人被关在哪里。长公主府这样大,兴许还有他不知道的暗室暗道,不可能一间一间挨着找过去,时间不够,也太惹眼……要怎么才能找到关盛三的地方?谢随一面想着,一面抬腿出了院子,抬头,却见路安一个人在不远处发呆。

冯妙瑜念及阿玉新婚,给他们两个都放了假的,怎么路安一个人坐在这里?孤零零的。阿玉是冯妙瑜的暗卫……路安也许是个突破口。

“路安。”

谢随笑着叫住他。

“这个天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阿玉姑娘呢?”

路安见谢随过来,忙站起身行礼,手忙脚乱,一时间都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在临江的时候只听阿玉说时还没什么感觉,直到踏进了长公主府,朱门绣户,阆苑瑶台,他才真正意识到那所谓的夫人和老爷身份有多贵重,一个是公主,一个是朝廷命官,都是大人物。是那种他一介平民老百姓原本一辈子都见不着一面的人物。诚惶诚恐。

“坐坐坐,”谢随说,“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他本就生的清隽,温文儒雅,一张容易让人放下防备坦诚相待的脸,此刻又笑的如此温和近人,路安被他拍了拍肩膀,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要化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了,像是受了蛊惑般,路安依言坐了回去。

“还适应这里的生活吗?突然换了地方很辛苦吧,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我会帮你的。”谢随温声关切道。

如沐春风。

“能住进这么好的地方,我想都不敢想,哪里说得上辛苦,”路安连忙摆手,沉默了好一会,他试探性地看着谢随,“只是……”

“谢大人您知道阿玉姑娘在公主身边是做什么的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也绝不是说公主坏话。只是,只是阿玉今天怪怪的。她早上突然就被公主叫过去了,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来,衣袖上还沾了血。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却什么都不肯和我说,也不让我跟着她一起去,我实在担心……她是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也是种幸福。

谢随笑了两声。

“阿玉姑娘是公主的贴身丫鬟,能做什么危险的事情?至于衣袖上沾了血,”谢随摇摇头,“你可有仔细看?”

路安被谢随问住了。

“这……我倒还真没有细看。”

“我估计就是沾到了胭脂或者书画用的颜料,你这是关心则乱了。”谢随笃定道。

也许真是他多心了?路安想。他只是无意间瞥了一眼而已,吃个午饭的功夫,在厨房里吃午饭的又不止他们夫妻两。有那么多人在,他也不可能拉起阿玉的手仔细看。经谢随这么一说,他倒是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对了,你知道公主现在在哪里吗?我这会正好要去找公主,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心,我可以顺路帮你去看看她们在做什么。”谢随十分贴心建议道。

侍卫前来通传说姑爷过来了的时候,冯妙瑜正准备起身送颜先生回去,乍闻谢随过来,她有些惊讶。这地方在长公主府后花园深处,四周林木环绕,很是偏僻,谢随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心里虽然疑惑,但冯妙瑜还是命侍卫放行。

颜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摸了摸胡子,道:“看来公主要老夫草拟的那份的和离书暂时是

用不着了?”

“当时不觉得,眼下却觉得您那日对我说的话十分有道理。”冯妙瑜想了想说。

在感情上面,也许的确是她过分苛求了吧。真心里就算掺着些砂砾,到底还是一颗真心。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早该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才是。若他对她没有丝毫感情,那放任她去死就好,又何必救她,哄着她,宠着她?一阵东风吹来,杏树梢头微颤,细细的枝条上已打满了花苞,这是花信风,杏花很快就会开满院子了吧。她的心蓦地也跟着柔软下来。

不是再给他一次机会,而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公主您自个能想开那就是最好的。那老夫就不打扰您二位了。”颜先生拱拱手,也不要冯妙瑜送,自己一颠一颠的从小门溜达出去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冯妙瑜揉揉后腰,坐了大半日的马车,又和颜先生窝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下午,她的腰背酸困的要命。

谢随今天穿了一身绯色常服,腰配金带鱼符,五品大员的服制,因为风大,外面还罩着件黑色的披袄,格外的英俊,她看着谢随,看着看着,嘴角的笑意再也压不住了。

谢随也随着她松了嘴角,轻快地笑起来。

“来看看忙完了没有。到晚膳的时间了,”谢随说,“找你一起用晚膳,顺便替路安过来看一眼他的阿玉。”

他拉着冯妙瑜的手往外走,院外侍卫林立,一边走,一边和她说了方才遇到路安的事情。

冯妙瑜捂着额头。她都忘了阿玉已经成亲这回事了,有了家室到底是不一样了,看来以后得多注意些了。

两人用过晚膳后天色便不早了,冯妙瑜正准备去洗漱更衣,却见谢随弯着腰在屋里四处翻找。

“你在找什么东西?”冯妙瑜走过去问。

谢随在桌子上找了一圈,又拉开椅子伸头往桌子底下瞅,声音隔着桌子含糊不清,“我的鱼符不见了。”

“你的鱼符不见了?”冯妙瑜吓了一跳。

铜鱼符是本朝五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之物,分左右两符,左符藏于宫内以备勘验,右符由官员本人所持,上面刻有官职和姓名,既是官员身份的象征,也是官员出入宫门时的通行证,弄丢了可是件麻烦事。

“你可记得落在哪里了?我来帮你一起找吧。”冯妙瑜说。

“没事,你去洗漱早点歇息吧,累了一天了,”谢随从桌子底下出来,“屋里没找到。我估计是掉在外面了,我下午去找你的时候还在的,有可能掉在偏院了。”

“那我叫偏院侍卫帮你找。”

谢随却拉住冯妙瑜。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找吧。你的侍卫也是宫里的人,我才上任第一天就弄丢了鱼符,这件事情传出去不好。多没面子。”

“那好吧。你路上小心点,后花园里有好多石子路,早上下了雨,地上滑。”冯妙瑜就说。

“我知道了。”

谢随从衣架上拿起短袄披上,待冯妙瑜转身去了隔间沐浴,他拿起风灯,轻手轻脚地打开小机上黄花梨的双层食盒,从里面摸了一把糖炒花生包在帕子里,又将帕子藏于袖中。

等冯妙瑜沐浴出来时,谢随已经找到鱼符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又提到了许家的事情,一闭上眼,盛三那双猩红如同发狂野兽般的眼睛就死死盯着她,森白的牙齿咯吱咯吱来回摩擦,身体明明已经疲倦的不行,却怎么也睡不着。

谢随轻柔的呼吸洒在耳畔,冯妙瑜从他怀里微微抬头看着谢随的下巴。她倒是无所谓,只是谢随明日一早还要早起应卯,她不想吵醒谢随,拂开他的胳膊挪了挪身,动作轻缓。可还是吵醒了他。

“怎么还不睡,”谢随迷迷糊糊问道,习惯性地爬起身点灯,“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她小产后身体本来就不好,冬月里又落了水,身体变得格外虚弱,头疼脑热成了家常便饭。偏偏她又是个不愿意麻烦人的性子,不舒服也总是自己忍着不愿说出口。谢随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仔细查看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大概只是一路上舟车劳顿累到了,并无大碍。

一颗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

“我没事,只是睡不着而已。”冯妙瑜轻轻说,“大概是一下子换了地方,有点不适应吧。”

在临江躲了近两个月的清闲,突然又回到忙碌到喘不过气来的生活里,冯妙瑜幽幽叹了口气,权势,是自保的锋刃,何尝又不是一种重负呢。

既不愿受制于人,就得往上爬。爬啊,爬啊,总算爬到了山顶,有了一席之地,可这条路却是没有尽头,更不允许回头的……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地想爬到山顶上啊,于是山下的人仰望着山上的人,而山上的人呢,则警惕的看着山下的人,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稍有松懈,就被山下的人扑上来撕碎了踩在脚下,成了一块垫脚的石头。

屋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谢随吹灭了灯,春夜在两人间静静流淌着。

“感觉你好像没有在临江的时候开心。”谢随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轻轻顺着冯妙瑜的长发,一种无声的安慰,自从决定回盛京后她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他突然问道,“如果能自己选择的话,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轻松一点的?”

“这样的回答也太笼统了,不作数的,”谢随笑笑说,“得说得再具体一点。”

“具体一点?”冯妙瑜于是仔细地想了一会,“像在临江时那样悠闲的日子吧?养养花,逗逗猫儿什么的。但这也不好说,老是待在同一个地方会很无趣,四处游览也很不错,走遍四海——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冯妙瑜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摇摇头。这种事情当然也只能是想想罢了,成人的世界里哪里有轻松二字。说着不喜欢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日子,但她也只会做这个,这是她的生存方式。一只老虎就算不喜欢吃肉也还是会咬断猎物的喉咙,这是刻在骨子里本能。要是有一天她不做这个长公主了,那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

谢随说,却默默把冯妙瑜所说的记在心里,外面更夫打更的声音隐隐传来。

“时辰不早了,快睡吧。”谢随轻轻说。

——

翌日一早,没出太阳,天是蒙蒙浅灰。谢随早已经上衙门应卯去了。冯妙瑜刚刚睡醒起来,就察觉到了几分古怪,屋里的气氛紧紧绷着,阿玉抿着唇站在门口处,脸色极差,像是风雨欲来。

“公主,”阿玉深吸了口气,“那个盛三昨天晚上死了。”

“死了?”

冯妙瑜一愣。

昨天下午还好端端的,那个骂她半个时辰都不带喘气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若说是巧合,那这未免也太巧了点吧。

“是侍卫早上进去换水的时候发现的。奴婢去看的时候那人面色发绀,身上没有其他外伤,瞧着像是窒息而死的。”

“没有外伤,那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窒息窒息的原因能查出来吗?”冯妙瑜问。

阿玉摇了摇头。

就在两人说话间,榴红带着几个小丫鬟端了早膳进来,单笼金乳酥,汉宫棋,生进二十四气馄饨……都是冯妙瑜素日爱吃的食物,与在临江的吃食相比精致许多,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早膳才刚上桌,就让人撤下去了。

昨天晚上负责看守偏院的领卫很快被叫进来。

“昨晚看守偏院的一共是两班,加上卑职共十七人,一班负责前半夜,一班负责后半夜,其中四人把守院门,其余四人则每隔一刻巡逻一次。人员名册在此。”

领卫恭恭敬敬递上册子。他的脸色也难看得很,能入选公主府侍卫的都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的人才,不过是看守一个被锁在屋里的闲汉,这么简单的差事,人竟然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被杀了,这简直是当面打他们的脸。太丢人了。

“昨天我和颜先生离开后,还有谁进过偏院?”冯妙瑜问。

“酉正时卑职手下的人进去放了一桶水给他喝,戌初郎中到了,进去帮他处理了身上的伤口,还有府里的两个侍女进去帮忙,然后那人把水打翻了,郎中出来后,卑职手下的人又进去重新放了水,”领卫迟疑了一下,一面瞅着冯妙瑜的脸色,一面小心地开口,“对了,昨晚姑爷也去过偏院,时间约莫在郎中出来后到卑职手下进去重新放水之间。”

“姑爷在里面呆了大约有一刻的功夫。姑爷既没有向卑职解释那个时辰去偏院的缘由,也不允许卑职等跟着一起进去,此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依卑职之见,姑爷实在是可疑得很。”

“不是他。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个时辰去偏院,你不用管这个。”冯妙瑜笑着摆摆手。谢随粗心弄丢了自己的鱼符,又没脸让旁人知道,所以他当然不会对领卫解释去偏院的缘由,更不会允许侍卫跟着一起进去。真是无妄之灾,冯妙瑜转头又吩咐阿玉道:“把昨晚那个郎中,送水的侍卫,还有进去帮忙和准备水的几个侍女全部都叫过来。”

送水的侍卫和那三个侍女很快进来了,去叫郎中的小厮却迟迟没有回来回话。

直到正午那小厮才步履匆匆地跑进来。

一开始他见那郎中家中无人,门上挂了锁,以为那郎中是出门出诊去了。可等了两个时辰都不见人,他起了疑偷偷翻墙进去才发现那屋子里能搬走的东西全搬走,人早就跑路了。至于那郎中究竟跑去了哪里,冯妙瑜当晚就知晓了。

献亲王一倒,由他总领的京兆府也跟着遭了殃。该砍头的砍头,该卷铺盖的卷铺盖,一下子空出来不少位子。傻子才会错过过这个往京兆府里安排自己人的机会。

冯妙瑜把京兆府的人递来的信递给颜先生。

“人是在城南一处偏僻的排水涵洞底下找到的,找到的时候就已经死透了,手里还攥着一截银票的碎片,”冯妙瑜摇摇头,“听说这人是个黑户,此前就因为医死了人才跑带盛京来的。京兆府把这桩案子定为蒙古大夫跑路途中遭遇强盗,黑吃黑。眼下正在集中排查盛京城内的地痞流氓,至于盛三的死,是因为这个郎中医术不精,给他用错了药物。纯属意外——您怎么看?”

“依老夫看,这恐怕是借刀杀人后又杀人灭口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冯妙瑜说。

“真是可惜,这线索就断在这里了。”颜先生郁闷的直拍桌子,看对方那反应,如果能顺着查下去一定能查到什么的。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我们现在知道盛京的确有一股藏在暗处的势力,他们和过去的兰溪许家有些关系,而且手伸得很长,这眼线都安插到我的长公主府里来了。”冯妙瑜轻轻地说,眼底涌现出些许杀意。

第58章 58你好受欢迎。

这年二月出头,新年刚过,长公主府突然毫无预兆地处理了一批小厮丫鬟,变卖的变卖,发配的发配。

左不过是几个小厮丫鬟而已,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对外只说这些人年纪太小,手脚粗苯,反正只要有心鸡蛋里挑骨头总能挑出来点毛病。

至于真正发配变卖他们的原因,府里的两位主子都心知肚明,只是一个不愿声张,另一个装聋作哑罢了。

浮云聚了又散,雨声淅淅里,一声春雷如鼓。

二月初六,惊蛰始。

榴红一早就带着侍女们以香条,艾草等物四处熏烤驱虫,每到这个时节,屋里总沉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

今天是王大人的生辰。

王谢两家是故交,王冕又是谢随的师长,谢随能有今日,也少不了他的提携帮助。谢随自然是要去为他庆生的,冯妙瑜想了想就说要一起去。左右没什么事情,外面淫雨霏霏,一个人闷在家里也实在无聊。王大人她虽然不熟悉,可他的夫人葛氏她却是见过面的,就在他们成亲那日,别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葛氏是个十分和气的妇人。应该是好相处的。

时辰不早了,阿玉进来给她梳头,冯妙瑜的头发又黑又长,每次梳头都是个大工程,得耐着性子等待,窗外雨水滴滴答答敲在窗沿上,冯妙瑜无聊,就翻面前的妆奁玩。

最上面两层都是她的,胭脂水粉,簪钗环饰,只有最底下一个小格子里放着谢随的东西。

男子的首饰无论是种类还是样式都远没有女子的丰富,常用的无非就香囊、玉佩、带钩几种,冯妙瑜随手伸进去摸了摸,里面多是些玉佩,他喜欢玉,平日常戴的也是各种玉,白玉青玉黑玉,各种样式的,摸着摸着,倒从里面翻出了枚老银戒指。

似乎是件有年头的物什,上面的花纹也非素日常见的样式,像是爷爷传孙子,孙子再传给孙子这样一辈辈传下来的传家宝,冯妙瑜拿在手里把玩了一转,戒圈很细,像是女子用的,可那上面的花纹又很硬朗,仔细想想,好像从没见过谢随戴过这个。

这时候谢随换好衣裳过来了,目光下移,见冯妙瑜一直捣鼓着那枚戒指玩,他微微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你喜欢这个?”

冯妙瑜摇摇头,“只是觉得样式挺新奇。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算是吧。”

谢随含含糊糊地答。

巫阳世子所赠之物,是送给他和冯妙瑜的结婚贺礼,更是一份国礼,未来国君的承诺。一诺千金。只是现下巫阳部已经没落了,旧王已死,万俟闻兄妹下落不明,于是这份重礼也变得名存实亡了。

但毕竟是贺礼,意头还是好的。

“倒从来没见你戴过。”

“是一个朋友送给我们的结婚贺礼。我日常不太戴这些,你喜欢便拿去玩吧。”

“你的朋友送你的东西,我怎么好拿。”

冯妙瑜摇摇头正准备把戒指原路放回去,谢随想了下,总归是祝福,祝福这种东西多多益善,他走过来把戒指套在了冯妙瑜的手上。

她的皮肤其实偏冷偏透,戴银饰反而比戴金饰更好看,银光泠泠,有种说不出来的冷清矜贵。

“这有什么。本来就是送给我们两人的东西。你看,大小刚刚好,”谢随说,顺手扣着冯妙瑜的手牵她起身,“走吧,我们也该出门了。”

王大人的府邸还在通化坊,马车要走两刻钟才能到。王家府邸占地虽然不大,却因临近着朱雀大街,里里外外都十分热闹欢腾,和长公主府所在的崇仁坊相比,又是另一番风景。

下马车后,一路避开门口处三两个四处伸手乞讨的乞索儿,谢随和冯妙瑜一道去向王大人祝寿。

王冕今年八十高寿,已是垂暮之年,大鼻头,眼睛却很清亮,穿着一身亮色布衣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笑眯眯地接受道贺。冯妙瑜还是头一回见王冕本人,他是清流世家中人,两人在派系上并不对盘,她以前只是知道朝中有这么个人,仅此而已。没什么交情。

“公主安好。能迎公主大驾,当真是蓬荜生辉。您请上座。”

王大人看见冯妙瑜,连忙走过来颤巍巍行了礼。簇拥着他的人也忙乌压压的低头行礼,人群自动散开了一条道。

“今天是大人的生辰,您不必多礼。”

冯妙瑜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致意了。他对谢随亦师亦友,夫唱妇随,还让寿星公给她行这样的大礼,有些说不过去,冯妙瑜伸手虚扶起这个老人。

不消说,自她进来

后,屋里的气氛明显变得拘谨起来。

和王冕日常往来的多是些清流世家中人,清流里有不少早就看冯妙瑜不顺眼的老古董,几道视线若有若无地投来,冯妙瑜也感觉到了,反正她和王冕也不熟悉,客套两句便找了个借口去回廊上吹风。

谢随则留下来和王冕单独说了几句话,王冕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也不知道他们师徒究竟两说了些什么,谢随点了点头,突然回头冲她这边笑笑,朝她走过来。

一路上,有不少同样前来贺寿的官员同他打招呼,平日冯妙瑜一露面就咳嗽瞪眼睛那几个老头子也都笑眯眯同他打招呼,一个个笑的很慈祥和蔼,和看见冯妙瑜的态度天差地别……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冯妙瑜轻轻撇了撇嘴。

“外面潮,站在这里仔细受了凉。”谢随说,“我得在这陪着王大人他们喝几杯。今天来的女眷不多,就是葛氏的几个朋友和女儿孙女,她们这会在花厅里喝茶,我带你去找她们。”

谢随攥着冯妙瑜的手,领着她往花厅走。他似乎不是头一回来王大人府上,对这里的路非常熟悉,这里的丫鬟小厮也都认得他,见了面笑盈盈地屈身向他问好。

穿过一条窄道,又转进一道胖乎乎的葫芦门,几株盛放的红梅映入眼帘。许是梢头红梅过于招人,女眷们都从花厅跑到旁边八角青瓦的亭子里赏玩梅花,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又往前两步。

有个身材高挑的妇人斜对着两人,正叉着腰吩咐底下的仆妇,腕上的玉镯子甩的叮当作响。

“那梅花要选干净完整的,这个不行,太小了……一篮就够了,拿到厨房去让她们做了梅花粥端过来,再给祖父他们也送些去,他们今日离不了酒,没有比这个更适合解酒的了……”

转脸,正对上谢随,两人均是一愣。

谢随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打了招呼。

“如意姐姐,许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谢家的谢随。当年我们几个人还常在一起玩的。”

王如意看他好半天,才慢慢反应过来,很惊喜,“原来是你。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我平时大多和夫君在凤翔府那边,难得回来一次,没想到能碰上你——我听祖父说你高升了,五品呢,才这么年轻,恭喜恭喜。”

“这位是王大人的孙女,王如意。我们几个从小基本是在一起长大的,就和亲姐弟差不多,”谢随低头在冯妙瑜耳边道,又抬头对王如意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妻子,永乐公主殿下。”

闻言,王如意脸上的表情微变。

哪怕远在凤翔府,她也听人说起过这位永乐公主的事迹。本来以为会是个相貌凶恶之人,没想到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睫毛细长,安安静静站在谢谢身边。按规矩行了礼问了安,王如意心里还是忐忑,眼角余光既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冯妙瑜。

冯妙瑜倒是习惯这样的目光了。毕竟这些年她恶名在外,又少在女眷中走动,王如意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

谢随轻轻咳嗽了两声,语气很低,很软。

“如意姐姐,她是头一回来你们府上,没几个认识人,又怕羞。好歹我叫一声姐姐的,待会你可要多陪她说说话,替我多照顾着点她。”

王如意这才又笑起来。

在他们这一辈的世家子里,谢随自小就是数一数二拔尖的,意气风发,难得见他这样低声下气拜托人,王如意眯眯眼,很是受用。

“就冲你这一声姐姐,你就放一万个心吧。祖母嫌我们这些小姑娘叽叽喳喳太吵闹,自己个儿回屋里躲清净去了,这边就数我最大,我会照顾好……”

王如意突然停住,在对冯妙瑜的称呼上犯了难。若是平常,自然是以姐妹相称的,但这位可是正儿八经的公主。和皇帝的女儿以姐妹相称,这胆也忒肥了。

冯妙瑜瞧出了她的难处,很快道:“既然是谢随的姐姐,那如意姐姐私下也和谢随一样,称我妙瑜就好了。”

规矩是死的。虽说亲疏贵贱有别,但那是做给外人看的。

“好。那妙瑜你先等我一下,”王如意也不推辞,爽快接受了,“下面这些人手脚粗苯得很,等我吩咐完她们我就带你进去。很快的。”

“我陪你等着。”谢随说。

王如意便风风火火过去安排那些仆妇做事了,雷厉风行。冯妙瑜看着她的背影,偷偷挠挠谢随手心里的肉,小声说:“你好受欢迎。”

前院里的朝臣们,王家府邸里的下人,就连花厅里的女眷都是同他熟悉亲近的人,她心里就有点酸溜溜的,倒不是吃味儿,只是觉得这人与人间的差别怎么能这么大呢。

手心里像是被一片柔软羽毛扫过,扫在手心,软在心里。

“我们这些人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亲近些。时间还长,等以后有了机会我慢慢介绍他们给你认识。都是很不错的人。他们肯定会很喜欢你的。”

谢随低声回道,又觉得她总要认识这些人的,提前了解一下是好事,便对冯妙瑜说起了几人儿时的一些趣事。

就在两人说话间,王如意忙活完匆匆折返回来了。

“来,我带你去找她们一起玩儿。”王如意说。

谢随恋恋不舍松开冯妙瑜的手,张了张嘴本来还想再叮嘱王如意两句的,王如意翻了个白眼,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怎么变啰嗦了比我那个死鬼夫君还要烦人。”

她摆摆手,领着冯妙瑜走进了亭子里。

第59章 59乖巧的大狸奴。

亭中玩闹的女眷们年纪都不大,大都是王家自己家中的姐妹妯娌。乍闻公主驾临虽然有些惊讶,但有王如意引荐,冯妙瑜本身又是个没多少架子的人,于是众人渐渐放下防备,继续亲亲热热谈笑起来。

不多时,王如意细细交代下去的梅花粥便端上了桌。

天青荷叶小瓷碗,每人的粳米粥上都浮着五朵去了花蕊的五瓣梅花。

众人皆是赞叹不已。

其实这梅花粥的味道和普通粳米粥并没有多少差别,只是因为亭外轻雨梅花香,多添了几分情致罢了。好在端上来的不止有粥,还有酸酸甜甜的蜜饯梅子和梅干,就这这两样小吃,倒也能勉强咽下一碗粥,不必糟践了主家的一片心意。

冯妙瑜顺势跟着赞叹了两句,王如意却摇摇头。

“可惜盛京家中没有绿鄂梅,要说熬煮这梅花粥,还得是绿鄂梅,冰清玉洁。既好看,又好吃,还能够调养胃气。凤翔府那地儿原本没有绿鄂梅,我特意移了两颗过去绿鄂梅,为的就是这一口。改日您若是路过凤翔府,还请务必上我们府上来尝一尝。”

“只要如意姐姐不嫌弃,日后若有机会,必定上门叨扰你们。”

冯妙瑜笑笑,看了一眼眼前的粥碗,心里对王如意所言的好吃二字并不抱多少期待。

一碗白粥,前面加上梅花二字也好,绿鄂梅三字也好,对她来说,白粥吃起来就是白粥味儿,与其费这样大的功夫捣腾一碗白粥,倒不如制些甜丝丝糕饼来吃。

冯妙瑜在心里暗自摇头。

这大概就是她和这些清流世家中人相处不来的原因了。

用过了午膳,女眷们又换到了屋里继续聊起来,在座的女眷们都是成了亲的,孩子们由几个老嬷嬷带着在另一间屋里玩,倒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几盏薄酒下肚,聊着聊着,因着王如意的夫君乃是凤翔府少伊,他们一家素与邠宁节度使一家交好,邠宁北接朔方,如今也是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众人就聊到了西境的局势上。

“缩头乌龟。要说这天底下我王如意最瞧不起谁,定非那老贼莫属。”王如意恨恨嚷嚷道:“如今到了春天,支援前线的军士们难免思春念家。耽误了农时,万顷良田无人耕种,他们人在前线作战,家中没有收成,那他们的家人可要饿死的。我夫君不过是提了句开粮仓向邠宁借调二千石粮食暂解其燃眉之急,可那獠却夹枪带棒好一顿嘲讽,还说我们这些世家之人成日就知道沽名钓誉——”

“如意姐姐你消消气。姐姐你和那等小门小户出来的穷书生较什么劲?他们的眼界就只有眼前一粒米那么大的地儿。我家夫君见了他们都只当没看见有个人过去

了。“有人说。

“我就是看不起那狗贼,抢了我夫君的位置不说,还成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我们在凤翔府扎根了数百年,他他算什么?”

今日席面上上的是金春刚酿好的新酒,酒性暴烈,冯妙瑜尝了一小口便主动要求换了茶水,她在一旁静静听了会儿,倒是听出了些门道。

大概是前任凤翔府伊有意让王如意的夫君接替他的位置,谁知道他告老还乡后,京中却派了个寒门出身的士子任了凤翔府伊,抢了王如意夫君的位子不说,两人在大小事务的处理上又总是不和。一个是外调京官有盛京在后面撑腰,一个是盘踞多年的地头蛇,这些年来两人斗的你来我往,不分上下。

王如意当然有十万分不满。

但这样的局面却正是父皇想要的。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冯妙瑜喝了口茶,淡淡地想,要是哪天世家和寒门之间和和美美称兄道弟了,那父皇在太极宫恐怕是连眼睛都不敢闭上一刻了。

等用过了晚膳,王如意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又提议姐姐妹妹们一起去摸两把叶子牌再增进一下感情,玩了一天,冯妙瑜有些困倦,正准备推辞了找个理由去前院找谢随回府去,一个小丫鬟进来在王如意耳边说了两句话,王如意转脸看向冯妙瑜。

原来那丫鬟是王大人派来找冯妙瑜的,说是谢随有些醉了,恐怕得早些回去了,来问冯妙瑜是和谢随一起回去,还是想留下来再玩会再回。

这真是瞌睡送枕头,还省得她费尽脑汁找借口先走了,冯妙瑜想都没想就说她和谢随一起提前回去。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一柄柄油纸伞撑开,黄橙橙的伞面是阴雨天的小太阳,王家府邸门口停了不少马车,冯妙瑜才知道前院上的酒要比女眷们喝的那种更烈,今日席上喝晕了不少人。谢随还算是好些的那种,至少能靠自己走上马车。

天气灰蒙蒙的也瞧不清楚人脸。

旁边有个人在耍酒疯,小厮劝他上车回家,他死活不上去,抱着马脖子大着舌头嘟囔:“我就想在这里吹吹风,你放手,管我做什么?这里风景好!我不是不回去,也不是怕被她念叨!我只是不想同她计较!”

冯妙瑜晃头瞅了瞅,天色太暗了,实在没法瞧清楚那位耍酒疯的仁兄的尊容,有些遗憾,但雨势越来越大了,也只能上车回长公主府了。

待她沐浴更衣后回到房里,谢随已经洗漱好在床边上坐下了,蜡烛光下,他眼底水盈盈的,清澈见底,又有些傻里傻气的。

难得见他这幅模样。

冯妙瑜十分新奇地笑笑。

碰巧这个时候衔蝉不知道从哪窜出来跳到两人床榻上捣乱,冯妙瑜走过去弯腰抓衔蝉,一边和衔蝉在床头床尾躲猫猫,一边随口问谢随,“你们今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人都醉成这个样子了,她也只是随口一问,根本没指望谢随会回答自己。

“很多,数不清。”谢随说。

冯妙瑜愣了一下,没想到谢随会回答她,何况谢随回答她时还坐的笔直,一本正经,看起来很乖……很好欺负的样子。

冯妙瑜就抱着衔蝉在他旁边坐下了。

冯妙瑜想了想,问:“还记得我是谁吗?”

“你是妙瑜。”

“那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月初六。”

“那你今天玩的高兴吗?”

“一般,酒很难喝。”

……

有问有答,像是一个乖乖回答夫子问题的小学生。

冯妙瑜嘴角的笑意更深,她发现这人喝醉了以后当真是好玩的很。

冯妙瑜就摸了摸他脑袋以示鼓励,谁知道他竟打蛇附棍,整个人软绵绵贴上来,和衔蝉争起了冯妙瑜怀里的方寸之地。简直是只大号的狸奴。

“谢大人,你可真是出息了。”冯妙瑜哭笑不得。

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跟一只小猫儿抢起来了冯妙瑜很是嫌弃,搡了他两下没推动,他到底不比衔蝉,是抓着后颈就能轻轻松松拎起来的。她想了想,干脆把乱动的衔蝉拎起来塞到他怀里。

绵软在怀,谢随这下终于老实,又坐直了。

难得他这样乖巧,冯妙瑜心里蓦地微微一动。

她犹豫了一下,很小声地问他。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我最喜欢的人是……唔……”谢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只是话刚刚说了一半,冯妙瑜连忙捂住他的嘴,那个未说出口的名字就变成了一连串模糊不清的唔唔嗯嗯声。

“不能这样。”冯妙瑜警告他道:“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所以你要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回答我。知道了吗?”

直到谢随呆呆地点了下头,冯妙瑜才松开手。谢大狸奴似乎是被她捂疼了,脸上有片红印子,整个人都委屈巴巴的。

“这种问题还用得着想吗,我又不愚笨,”谢随嘟囔着,“我很清楚,我最喜欢的人肯定是……”

冯妙瑜突然就害怕从他嘴里听到那个名字了。

她转念又觉得自己十分幼稚,竟他问这个。好端端问这个做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于是她立刻大声咳嗽了两声掩饰过去,“好了好了,你不要往下说了,我不问你这个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在外面敲了下隔扇门。

潮湿的木头发出闷闷的声音。

榴红立在外面,喊道:“公主,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找您。”

“宫里的人这个时候可有说是什么找我事情?”冯妙瑜疑惑道。

“那人只说是有急事要禀报,请您速速过去。”榴红说。

天色已经黑透了。

这个时候宫门早就下钥了,若非是十万火急的事情,父皇是绝不会派人出宫找她的。

会有什么事情呢?冯妙瑜抿了抿嘴,起身抓了件外衣披在肩头。

“知道了。你和他说我这就过去了。”

屋外暴雨如注。

隔扇门缓缓阖上了,木门既隔绝了屋外的暴雨,也把屋里人含糊不清的低语关在了里面。

“好奇怪。你为什么又不让我说了?”

……

“冯妙瑜。”

……

“我最喜欢的人是妙瑜。”

……

“我都按你说的如实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

烛火扑地晃了一下。

一声炸毛的猫叫瞬间弹出,撕裂了雨幕。

第60章 60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冯妙瑜在延禧门外下了马车。

两个面容森严的老太监冒雨用肩膀顶着宫门,雨天地滑,使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开了一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缝。

黑压压的云层笼罩着整座宫城,暴雨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雨幕中依稀可见几点摇曳的灯火,快走到太极宫门口,冯妙瑜才意识到今晚被叫来不只她一人。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冯敬文。

“你也被父皇叫起来了?”伞缘相接,并肩同行数十步,冯敬文问她。

冯妙瑜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这么晚了,也不知道父皇叫我们有什么事。”冯敬文嘴里嘟囔着。

肯定不是好事。冯妙瑜心想。

等到了太极宫门口,刘公公早已在此等候二人多时了。他向两人行了礼,低声道:“皇上正在书房里同几位大人谈话。他吩咐奴才带二位先在书房旁的隔间歇一歇脚。”

“刘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冯妙瑜微微蹙眉,问道。

父皇这个时间还接见大臣,实在是不寻常。

“唉,奴才一边走,一边慢慢和您二位说吧,请随奴才进来吧。”刘公公答道。

等走到了书房门口冯妙瑜姐弟两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献亲王的死对世家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朔方军情紧急,刻不容缓,也是为了安抚世家,冯重明便从世家子弟中挑了一个叫潘青的

率军赶赴西境支援。

虽说帝王给他加封了个大将军的头衔,但他在盛京呆了大半辈子,最多读了两本兵书,哪里有领兵作战的经验?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个空架子,实际行军打仗全由底下几名副将商量着布置。可谁知这个潘青是个心比天高的,急功近利,竟不顾几名副将的劝阻贸然出击,孤军深入,中了蛮族埋伏,害三万大军全部被分割围困在孤城之内。

原本解朔方之困的大军变成了瓮中之鳖。气得冯重明摔了密函,直骂那人蠢才。

隔间和书房只隔着一道十二折的黑漆螺钿山水大曲屏,刘公公给两人上了茶,书房里几人的谈话声隐隐传来,冯妙瑜漫不经心地听着,冯敬文突然鬼鬼祟祟凑过来,扯扯她的衣袖。

“这么晚了,我又不懂得行兵打仗,你说父皇叫我们来做什么?”冯敬文低声道。

书房里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声,谈话声止住,有人问起了冯重明的身体,冯妙瑜从屏风缝隙的间见冯重明扶着桌边咳嗽,过了好久才直起腰,说了句朕无事,不过是有些着凉,几人的谈话才又继续下去。

冯妙瑜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心下微沉。

没有谁能够长年百岁,总有这一天的,帝王也不例外。可这一天似乎要比想象中来的更早……冯敬文还远远不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啊。

她压下心里的不安,抬手对冯敬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认真听,待会父皇要考你的。”冯妙瑜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冯重明和几位大臣说完话已是深夜,外面的雨势听着小了些,几位大臣前脚刚走,冯重明就叫了两人过去。

“这件事你怎么看?”问的是冯敬文。

冯敬文一滞。

什么怎么看,他方才根本就没有用心听几人的谈话,这时候那能说出来个子丑寅卯。冯敬文就望向冯妙瑜。往常这时候她总会帮他的……可这次冯妙瑜只是坐在一旁低头喝茶,全当没注意到冯敬文的救助的眼神。

未来天下的主宰,总不能一辈子靠着他的长姐吧。

又是好一阵咳嗽,冯敬文吓得直缩手,冯重明看他良久,最后只叹了一声道:“时候不早了,太子先回去吧,朕和你皇姐还有话要说。你在功课上还要多下功夫才行。”

冯敬文松了口气,应诺后赶忙大步离开,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冯重明又后悔,喊他回来训斥。

同样的问题,冯重明又问冯妙瑜。

冯妙瑜本想用一句儿臣不懂行军打仗之事糊弄过去,抬眼对上一双疲惫的眼睛,却又不忍心敷衍他了。

“朔方残部,再加上最近的夏绥应该还能凑出五六万人马,届时由他们引开蛮族的军队,应该能为潘将军他们解围。只是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儿臣不敢断言。”断水少粮的,潘青等人也许根本坚持不到朔方和夏绥军前去解围,冯妙瑜顿了顿,又安慰道:“天佑我大梁,那蛮族不过是一时猖獗,父皇不必过于担忧……无论如何,您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啊。”

冯重明又叹了一声,表情有些复杂。

“朕知道你们二人此前有些嫌隙,都是朕过于宠溺太子,”冯重明摇摇头,目光恳切,“但你们到底是亲姐弟,血浓于水的。太子年纪还小,有不足的地方,日后还得你多多提点他。”

“这都是儿臣应该做的。敬文尚且年幼,父皇也要保重好身体才是。”冯妙瑜说。

就在两人说话间,刘公公带着人进来布置饭菜,帝王家的宵夜倒也很简单,不过两碗鲜鸡汤馄饨和几样小菜,刘公公又递了茶,给冯重明的是浓茶,冯妙瑜的则是暖身子的杏仁茶。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看样子父皇今晚是不打算睡了。

“让你等那么久,也饿了吧。来陪朕吃点宵夜再回去吧。”

桌上碗筷都摆了是两份,冯妙瑜明白他的意思,她想了想,却说:“不了,父皇若没其他的事情,那儿臣先告退了。”

冯重明和刘公公都是微微一愣。

半晌后,冯重明才点了点头,“有空记得去看看你母妃。”说罢挥挥手,叫刘公公送她出去。

书房一下子就冷清了。

等刘公公送完冯妙瑜回来,帝王已经用过了宵夜,正坐在书桌前沉思。

“她变了。”冯重明轻轻说,“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倒是越来越像她母亲了。”

帝王有意留冯妙瑜用膳,她却拒绝了。刘公公摸不准帝王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

“要是他们两能换一换,朕也不必操这个心了啊。”冯重明又叹了一口气,拿起朱笔,“替朕研墨吧。”

蚕丝绫锦在书案上展开,刘公公挽袖替帝王研墨间无意扫到了上面的内容,登时吓得跪倒在地。

“陛下,恕奴才僭越,这,这……”刘公公有些结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哪怕是公主,从古至今,也从来未有过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啊……”

“多嘴。”冯重明拿起玉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落在锦书右下,帝王的意志,“若有用到这份圣旨的一日,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好了,你拿下去好生保管着吧。”冯重明把圣旨交给刘公公,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止住。

他张开手,掌心里有淡淡的血色。

——

出了太极宫的宫门,往延禧门方向走了两步,冯妙瑜又突然改了主意。说起来她也有些日子没去凤仪宫看望皇后了,凤仪宫内仍亮着灯,母妃一向睡得晚,冯妙瑜便叫人前去通传,没一会,郑姑姑从里面出来了,她屈身向冯妙瑜行了礼。

“时候不早了,公主请回去早些休息吧。皇后娘娘这会不愿见人。”郑姑姑说。

雨已经停了。积蓄的雨水从瓦檐上落下。

“又吵架了?”冯妙瑜问。

“年前的时候,”郑姑姑动了动嘴,哪怕冯妙瑜已经是有了家室的大姑娘了,父母间的这些事情也不好当着她的面明说,郑姑姑便含糊道:“皇上和娘娘起了些争执。娘娘不是不愿见您,眼下娘娘是谁都不想见。还请公主见谅。”

“我知道。”

郑姑姑又道:“奴婢瞧着公主的气色不错,您的身体可是好些了?娘娘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里是担心您的。上次送去的那两个嬷嬷照顾您照顾的可用心?”

“好多了。宫里出来的人,自然是好的。那两个嬷嬷做事很细。”冯妙瑜说。

她小产的消息传出去后,张氏便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补身子的,日常用的,非常实用,这种事还是女子最清楚了……还派了两个经验老道的嬷嬷专门过去照顾她休养。

“那劳烦姑姑和母妃说一声我来过了,”冯妙瑜抬头望了眼凤仪宫,黑魆魆的,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她轻轻说,“我走了。”

——

帝王的身体状况是绝对的机密,就连冯妙瑜无权过问,更别说普通臣子了。

大概真的是龙体欠安,不得不提前考虑起自己的身后事,自那天晚上传冯妙瑜入宫后,冯重明又开始器重冯妙瑜了。具体表现就是不论做什么都要带上冯妙瑜一起去,就连去京畿大营校阅都不忘叫冯妙瑜在身边——这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事情,带一个已经及笄出嫁的公主去大营校阅,这是打算把兵权给她玩玩的意思?

满朝内外一时哗然,众说纷纭。

只是外面的风言风语暂且不论,冯妙瑜自那日后便忙得脚不沾地,难得有空回府也是倒头就睡,谢随看着心疼,却也

没法帮她分担,干着急,只能在零碎的小事上更加体贴,让她少些烦扰,能多休息一会是一会。

人忙起来就顾不上时间。

一转眼,春已深了。

三月初七,清明祭祖。

祭祖之事有礼部和太常寺一手操办,冯妙瑜才总算有了些许喘息的功夫。一觉睡到翌日下午。神清气爽。

午后暖阳透过隔扇洒在地上,屋里安静极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许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冯妙瑜在床上躺了好一会,才有些不情愿地爬起来。

她叫了几声,没人答应,只好自己披了外衣推门出去,院子里也安静极了,空无一人。

又往外走了两步,才终于在梨花树下瞧见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