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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咽里混杂着淡淡的铁锈味。

南晴抗拒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哭。

他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已经被伤透了,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失望到了极点。

头顶的灯被啪一声打开。

乍然亮起的暖黄色光线刺目。

喻逐云猛地松开了手。

他垂着头,长长了些的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通红的眼睑和下颌上微微泛着冷光的泪痕。

“……对不起。”

喻逐云抬起手,抹掉了唇瓣上的血珠,颤声说:“我错了。我知道我该死。我……”

他沉默了。说这些已经迟了,什么都晚了,根本来不及了。

少年看起来柔软好说话,实际上比谁都有原则,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愿意跟谁交朋友,哪怕那人名声再差也无所谓。不愿意跟谁来往了,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他怎么能不经同意就吻了他?

那股冲到头顶的自我厌弃感和疯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彻骨的后悔。

喻逐云的指尖有些颤抖,想要握住南晴的肩膀,却又在下一秒收了回来。即将被遗弃的恐惧深入骨髓。

“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喻逐云弯下腰,想抓住南晴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却被南晴避开了。

少年用那双湿漉漉的杏子眸瞪他。

喻逐云于是松开了手,立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语气有些无助又有些恳切。

“不要赶我走,不要讨厌我,你打我好不好,求你了,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喻逐云的脸上浮现了一个掌印。他一点力气也没收着,左耳的助听器甚至因刚刚的剧烈运动而往外突出,险些掉出来。

南晴满腔未出口的话被这一下砸了回去,突然泄了气。

左耳失聪,被父母遗忘,被所有学生误解,还要被亲弟弟当面嘲讽,如果有可能的话,喻逐云也不想疯成这样吧。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就条件反射地打自己。

是谁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表白的时候都只亲自己的手背、弯腰低身给自己脱鞋,像小狗一样摇尾巴。

“他们欺负你,是他们有毛病,你不要为了别人影响你自己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冲动很容易做出傻事,”南晴闷闷地说,“还有,你不要胡乱自说自话……我没有讨厌你。”

喻逐云僵住,有点急切地贴到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亲我,我很害怕,也很…很不高兴,”南晴扭过脸,声音有些哑,“我今天不想跟你一起睡了!”

他看了眼时间,泄愤似的把喻逐云往旁边推了推,自顾自地往浴室走。

喻逐云眼底通红,就这样笑了。

他真的害怕疯了,后悔极了。这种带着爱而不是恨的心痛如绞是这辈子的第一次。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南晴身后:“好,是我的错。还生气吗?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点?”

南晴快走了两步,把他关在浴室门外。

少年气呼呼的声音被过滤得失真:“你、你现在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喻逐云应了,门外果然立刻没了声音。

南晴开了淋浴,胡乱地搓着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双手触摸之处皆是一片滚烫。舌尖好麻,嘴唇也好痛,仿佛还残留着另外一个人的温度。

他两辈子都没跟人亲过。

这是他的初吻。

南晴脑袋“轰”地一声。他心里闪过了许许多多个胡乱的念头,洗了好一阵子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浴室,抿着唇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喻逐云没有再出现。

真的不回来了吗?那他睡在哪里?自己出去开了一间房?

南晴翻来覆去了一阵子,死活没睡着。反正明天的考试在下午,他索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

客厅里的灯开了一小盏,灯光勾勒出了躺在沙发上的人影。

喻逐云很安静地躺在那里。

南晴抿住了唇,忽然明白了早上起来时身侧为什么冰冰凉凉。

六月夏天的风极热,套间内温度适宜。

繁华喧闹的城市渐入沉眠,盏盏明灯暗淡。

黑夜无声无息悄然而逝,天边泛起鱼肚白。

喻逐云记不得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总之醒来时,身上已经盖了一条薄毯,险些被自己不小心掀下去。

他赶快伸手一捞,又在原地怔住了。

两秒后,喻逐云猛地扭头,看向了紧闭的主卧大门。

胸膛里热流翻滚,他抱紧毯子难以自抑地扯起了唇角。

南晴暂时还不想看见他,他便也不在南晴面前讨嫌,安安静静地给他准备好早午饭,陪他考完第二场理论考试。

这次决赛的难度拔得太高,不少学生心态崩了,尚且还保持着理智的已经是少数,像南晴这种写着写着突然很开心的,纯属是异类。

然而不管有多难,考试也好,事情也好,总归是要过去的。

十七号时,主办方安排老师批改试卷,学生和家长们则由老师带队去首都大学参观。

天气炎热暴晒。大巴车只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剩下的一大段路全都要他们自己走。

首大的老师以手搭凉棚,忍着燥热,一边走一边给大家介绍这是哪一栋楼、用途是什么、楼的历史,曾经有哪些名人在这里生活过……

众人大汗淋漓,光是跟在老师后面走就已经画了全部的运气,一个个走马观花似的转眼珠子,听是根本听不下去的。

老师没办法,只好安排众人在树荫大道里暂时休息五分钟。

南晴也很累,找了个长椅坐下。

他身后的喻逐云把给他撑的遮阳伞合上,又从口袋掏了瓶矿泉水拧开,递到他手边:“渴不渴?”

喻逐云的声音闷闷的,因为戴着口罩,遮住自己脸上未曾消失的掌印。黑沉的双瞳里有些许紧张的关切。

他知道南晴就算脾气再好,也应该还生着气。今天能跟他同框出现,主要还是因为参观活动是家长和学生一起,

“……谢谢呀。”南晴的心尖动了动,盯着他看了两秒,还是接过水。

喻逐云显然松了口气。

没有休息多久,老师安排众人重新出发。

浩浩荡荡的大队伍传来阵阵窃窃私语,经过一座座或复古或前卫的教学楼,视线落在里面上课的大学生上,发出羡慕的感叹。

首大老师来了精神,立刻聚精会神地介绍:“这栋楼叫做长思楼,一九四二年的时候……”

南晴很喜欢首大,所以自己了解过很多相关的知识,老师说的他全部都听过。于是不免出神,不自觉地关注着身侧的喻逐云。

混迹在一帮热得神思不属的家长里,喻逐云格外认真。尽管他的半张脸藏在黑色口罩里,整个额头都是汗,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但老师说到重点时,他就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黑沉的瞳孔打量着四周,仿佛要将那一切都记录下来。见很快就要离开长思楼去下一个建筑,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给这儿拍了个照。

取景框里出现了南晴的半张小脸。

“……”喻逐云回过神,“怎么了?走不动了吗?”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弯腰低头:“我背你。我们走在最后,没人会看。”

南晴眨了眨眼,轻声说:“不是。”

他只是觉得喻逐云好笨好呆呀。

“你过来。”

喻逐云不明所以,乖乖转过身。

青年一身滚烫热气,汗把黑T浸湿了些,勾勒出他劲瘦的身材和结实的肌肉,整个人又野又劲,偏偏毫无防备地被少年摸了摸头。

南晴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扯了扯口罩透气。

“喝点水,”他软声说,“我早就不生气了。”

第57章 金牌(二更) 跟你分享我的荣耀……

艳阳暖光下, 喻逐云的心砰砰狂跳,本来只是觉得口罩戴得有点闷,现在必须要大口大口呼吸才喘得上气。

他像是突然得到了宽恕,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只有眼睛熠熠生辉:“真的吗?真的不生我气了?”

南晴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生气归不生气, 害羞归害羞。那毕竟是他的初吻,两辈子的初吻。

他把那瓶只喝了一小半的矿泉水又递给喻逐云, 别过脸答非所问:“你到底喝不喝了呀!”

“喝, 当然喝。”

喻逐云立刻接过水,拧开盖子轻而易举地喝光了剩下的, 溢出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滚落,一路滚过喉结来到T恤领口。

燥热的夏天,水珠蒸发极快。

南晴盯着他看了两秒, 像是突然被烫到了一样收回了视线。

那瓶水他都喝过了!大学里到处都是售货机和超市,他刚刚为什么不再买一瓶给喻逐云?

索性喻逐云仰着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南晴心怀侥幸,压下脸上的燥热,佯装无事发生地跟上大部队。

自然, 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喻逐云喝完水以后并没有把那个空塑料瓶扔掉, 反而一路上都捏在手里。

参观活动结束后,下午五点,主办方宣布了本次决赛的实验和理论一考试成绩。

这两门一出, 学生们基本上就已经可以猜到最后的结果了, 毕竟理论二比一还要难,如果简单的一都考不好,那基本上大势已去。

当天晚上,照常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南晴被几个同样来自云省的学生围在中间, 他们有的高二有的高一,本来参加这种决赛就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拿到省内的名次已经很满足,所以看向南晴时眼里是纯粹的倾慕和敬佩。

有个高二生崇拜地望着他:“理论一的最后几道题你难道全算出来了吗?你是怎么做的?我写到倒数第四题的时候时间就不太够了,今年比去年难好多,我连题目都没做完。”

“就是啊,我本来还想着明年还有一次机会,可这样看下来简直没戏。”

南晴笑了笑,简单地跟众人讲了一下解题思路和安排时间的方法,又温声道:“不会没戏的。还有一年的时间,你肯定会有很大的进步,而且就算不走竞赛这条道路,还有高考呢。”

他上辈子是因住院错过了第一次竞赛,因顾嘉禾错过了第二次,又在高考中心脏突发不适,而且家里的情况不允许他再任性地复读一年,这才狼狈至此。

“只要身体健康,就有无数个重来的机会,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

因一场考试而成了他迷弟迷妹的众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了,你的分数是所有人里最高的,直接超过了他们首中、首大附中的那帮家伙,”一人悄咪咪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伙人,仿佛大仇得报,“前两天首大附中的那个人还一直瞧不起我们,这下自己也被打脸了吧。”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看见脸色铁青的朱斌。不知到底在跟谁打电话,神色疲惫而焦躁,都快把成绩单捏碎了。

南晴愣了愣,认出来他是那天跟在喻思运身后的人。

他不喜欢在背后过多议论别人,所幸那人也是随口一提,这事儿很快就揭了过去。

十八号当天下午。

最终成绩出来,第一名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负责老师发放成绩单的时候,单独把南晴留下了。这位女领导有四十多年的教学经验,满头银丝、姿态优雅,用相当欣赏的目光凝望着南晴,先是恭喜了他一番拿到金奖,之后便例行询问他是否有意参加之后的国际竞赛、额外属意哪座保送学校。

南晴一一回答了,言辞得当而态度尊敬,领导愈发喜悦,她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了。

“南晴同学,你家长在现场吗?颁奖仪式最后我们要一起合影,他们如果在的话现在最好过来听一下流程。”

南晴眨了眨眼,其实喻逐云一直都在两三米开外的地方等着,只是这位领导恐怕以为他也是参赛选手,根本就没多想。

“老师,他在的。”

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喻逐云往南晴的方向走了两步,微微弯下腰,垂下眼,态度恭敬地喊了声老师好。

领导有些吃惊,不自觉地呆在了原地。然而她这么多年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很快就接受了:“挺好,那我们就直接开始讲了。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这位,南晴的……额……”

喻逐云顿住,下意识地看向了南晴。

说是家长,其实他跟南晴根本就没关系,要有关系也是他一厢情愿,无论如何也拿不到台面上。

“老师您好,我叫喻——”

“哥哥。”

南晴忽然开口,抬眼回望了喻逐云,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老师,他是我哥哥。”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

“哦,南晴哥哥是吧?”毫无所觉的领导微笑着说,“是这样的,咱们这次决赛是国家级别的,所以……”

后面说什么,喻逐云都觉得自己有些听不进去了。他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和心跳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嗡鸣。

仅仅得到一句称呼,他感觉自己已经幸福得无所适从。仿佛飘飘悠悠的气球落地,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牵住。

他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着领导和南晴一起走到首大露天艺术台,有点紧张地等待着闭幕式。

台上不停调试着的灯光闪耀,台下坐着叽叽喳喳的家长,沿路还有些看热闹的首大学生。

喻思运脸色难看地站在不远处的一颗悬铃木下,眼神阴鸷地盯着艺术台后。

朱斌没能成功在化学竞赛里考到前五十名,他的小提琴表演也搞砸了。本来都已经跟主办方说好了会给他一个名次,可最后宣布名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他正要发火,却接到了负责人的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不住的同他点头哈腰,话里话外都向他传达了一个信息,这事儿不是他们不想做,是上头不同意。

而且本该来看他演出的父母并没有到现场,很抱歉的给他发了消息。他们正在接受喻老爷子的训斥。

“上头”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喻思运心底恼火,从小喻老爷子就不喜欢他,反而一直记挂着不知死没死的喻逐云。等喻逐云回来了,更是罕见地失了态,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什么表情的人,在喻逐云面前哭得老泪纵横。

凭什么?为什么!

尤其是当朱斌过来告诉他,那天替喻逐云出头的朋友却在化学竞赛里考到了第一名时。

“算了思运,这也没啥好看的,我们走吧。”朱斌健的脸色不对,开始后悔自己嘴快了,他有点尴尬的笑了笑,试图分散喻思运的注意力,“那什么,念菲他们在E9订了桌子。咱们一起去放松一下……”

“闭嘴!”

喻思运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什么名次都没拿到,过去准备让人笑话吗?”

“你准备怎么跟人解释?你天天在首都跟在那么多老师屁股后面学,还考不过一个从云省宜城来的土鳖?”

“……”

朱斌猝然被攻击到,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然而他又不能跟喻思运翻脸:“这次的卷子太难了,那个南晴确实厉害……但他厉害又不代表喻逐云厉害。”

“反正南晴也只会学习。学得再厉害不还得给咱们打工吗?”

喻思运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很快,台上的颁奖仪式开始了。领导为闭幕式致辞,紧接着老师宣读获奖人的名单,并依次给他们颁发奖励。

发到南晴手上的除了一个水晶的奖杯之外,还有一块沉甸甸的奖牌,通体镀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国内中学生在化学竞赛方面能拿到的最高荣誉。

“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喻思运轻蔑地说,“今天晚上的单我买了……”

冗长的仪式差不多结束,老师冲幕后挥手,吩咐家长上台合影。

喻逐云在南晴旁边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脊背。他忍住紧张,甚至有点开心,只是视线扫过台下,忽然瞥见了簌簌摇晃的悬铃木,身体僵硬。

南晴也看见了,那儿站着神色忿忿的喻思运,用力踹了一脚树,恼怒的情绪已经不加掩饰。

“好的,同学们和家长们都站好了啊,我们等一下拍照。后面的同学不要挤,拿奖牌的同学麻烦到最前面来,对,家长可以帮忙拿一下奖杯……”

南晴忽然在背后拉了拉喻逐云的手。

“哥哥。”他说。

这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喻逐云最讨厌的称呼。

可此刻喻逐云却低下了头,眼底还有未融化的冰冷神色,语气茫然又温柔:“嗯?”

南晴没再说话。

他动作迅速地将自己颈上的金色奖牌摘了下来,给喻逐云挂上。

躁动的人群在此刻安静,纷纷抬头看向镜头,露出最耀眼的笑容。

“咔嚓——”

快门声响起。

数百人的大合照里,那个格外漂亮的第一名抿唇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双手拿着奖杯。

而他身侧的青年拎着那枚耀眼夺目的金牌,忽略了身侧的一切,只呆呆地望着他。

别为了不相干的“弟弟”难过啦,哥哥,我跟你分享我的荣耀。

第58章 小提琴 红绳玉佩断了

合照仪式结束, 颁奖典礼也进行到了尾声,领导老师重新上台宣读完闭幕致辞,台下的学生老师便稀稀拉拉地散开了。

本次竞赛正式结束, 各省市区的学生可以跟随今晚的大巴车一起去机场, 也可以在玉景酒店多住一晚, 明天自行选择离开时间。

而不远处的悬铃木下,那道愤恨的目光和身影已经消失了。

南晴收回视线, 下一秒就感觉自己的颈间一重。一摸, 是那枚金牌。

他下意识地抬头,就被喻逐云摸了摸发旋。

空气里传来了一声很轻的道谢。

暖风吹过, 喻逐云贴身的T恤鼓起,勾出劲瘦的肌肉轮廓。夕阳已落,他的大半张侧脸隐没在黑暗里, 令人看不清表情。

南晴抿唇,片刻后清了清嗓子:“‘下次别说谢谢了,不爱听’。”

喻逐云终于笑了。

他很想把南晴抱紧,但又害怕自己浑身是汗,最终只轻轻牵了牵南晴的腕骨:“好, 走吧。”

从首都到宜城有将近一千公里, 即使坐飞机前后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最紧张的竞赛也已经结束,实在没必要为此紧赶慢赶。两人于是回到玉景酒店, 在楼下大厅遇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这里!”

江逸婷高兴地冲他们招手, 颇有些老乡见老乡的感觉,“南晴和喻逐云你们好呀,我朋友的比赛也结束了,我们现在打算去吃夜宵, 你们要一起去吗?”

她身旁站着几个同样青春靓丽的女孩,看得出来她们的比赛刚刚才结束,有几个女孩身上都背着乐器。

南晴有点犹豫,他上次已经拒绝过了,这次再拒绝会不会太不给人家面子?可喻逐云不一定愿意跟她们一起吃饭呀……

顿了顿,他还是满怀歉意的笑了笑:“谢谢你呀江逸婷,还是不打扰你们聚餐了。”

“哎呀没事没事!这怎么能叫打扰呢?”江逸婷乍一看十分高冷优雅,在熟人面前却是个活脱脱的开心果,“你如果不介意的话……”

她话音未落,酒店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女老师,“之前参加全青杯的舞蹈生还有在现场的吗?舞台这边有几份参赛调查表需要你们拿一下。”

“在的老师。”江逸婷赶忙应了一声,冲同伴们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跑向领队老师。

唯一认识的人走了,剩下来的只有几个和南晴他们完全不熟的陌生女孩。在沙发旁呆呆站着。双方都觉得有些尴尬。

正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离开时,拎着一把琴的女孩却忽然上前了。她的脸圆圆的且非常白净,长着一些小雀斑,看起来腼腆而乖巧:“那个……你好……我之前看过逸婷学校的表演视频,你是拉小提琴的那个南晴吧?”

喻逐云的脸色凝固一瞬,很快又装成若无其事。

在他身前的南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温和地笑了笑:“是,你好,请问怎么称呼你。”

女孩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琴盒拉开:“逸婷跟我说在这里遇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是来参加全青杯的。你拉的那部分特别有趣,很有灵魂。我后来也给我老师看了那段视频,他说你有几个地方改得很有意思,我想问问你……”

她一开口,众人都无语凝噎。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从小开始学小提琴,确实一直很喜欢这东西,但一定要在酒店大堂这种地方找人交流经验吗?

反正江逸婷也还没回来,几人干脆地挪到了一个人更少的角落里,女孩兴致勃勃地拉起琴,当场为南晴演奏了一段她有疑惑的地方。

音乐响起的刹那,喻逐云就攥紧了拳。他有点沉默地站在原地,咬肌绷紧,垂着眼,神色有点压抑。

喻思运这次出现绝不可能是偶然,必然也与这群女孩参加了同一个比赛,他会在这个比赛中获得什么成绩?他从小被那么多大师教导,在十岁那年就能演奏流畅的音乐,那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神态至今还在喻逐云眼前。

有很长一段时间,喻逐云对所有的音乐都十分厌恶,就连南晴在艺术节上的表演,他至今都没有看过。

不远处乐声悠扬悦耳。

因为隔了一点距离,并不吵嚷。小提琴已经由女孩手里,转给了南晴。

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喻逐云转身就走。

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几个女生都注意到了他的离开,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然而众人与他都不认识,谁也不敢追上去。

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喻逐云还没回来,女孩们的讨论声渐渐加大。

垂下眼轻柔拉着琴的南晴终于听见了讨论。

他手中的音乐戛然而止,猝然站起了身。

“怎么了?”女孩有点不解,“你刚刚说前面这个小节……”

“很抱歉,但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南晴神色焦急地放下琴,冲女孩鞠了一躬,“我得赶紧去找我朋友。”

女孩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立刻同意道:“行,那就不打扰了。”

南晴立刻去追喻逐云,然而没走两步就僵在了原地。

之前喻逐云被许多人误以为是踩坏东西的嫌疑犯,甚至亲耳听见了嘉禾在背后对他的议论,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为自己找来了一把宜城最好的小提琴。

最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然而南晴知道,那天的艺术节,喻逐云没有参加。

“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南晴转过身,掏出手机,有点难以启齿地看向女孩,“我拿这个抵押,能、能不能跟您借一会小提琴?”

“……”

一楼露台空空荡荡。远处雕花的喷泉水流清澈,四周长满了绚丽缤纷的鲜花,几盏点缀的小灯交错躺在草坪上。

门传来一声响动,喻逐云捏紧了手机,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开口:“结束了?”

“刚…给你发了消息,里面太闷了,全是香水味,我就出来透透气……”

喻逐云的视线从南晴那张雪白的小脸往下,渐渐挪到他手中的东西,视线死死定住。

“之前那次艺术节错过的曲子,你…你现在还想不想听?”

因为紧张,南晴微微睁大着眼,眸盈了些许水光,映着远处的倒影波光。

喻逐云死死地攥住了手心。身体冰凉,四处都在出汗。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此刻灵魂已经逸走,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不成调的“啊”。

夏夜里,少年垂眼演奏,露出笑颜。

一步之遥的乐声响在夏夜的晚风里。柔和温暖,带着点芬芳的香气。

没有刺痛的眼神。

没有不屑一顾的倨傲。

没有被践踏自尊的耻辱和痛苦。

一曲毕。

南晴许久没拉过这首曲子了,谱子都全靠记忆,竟然也没出错。他有点开心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好啦,这把小提琴是我借来的,我得赶快给人家还回去。我也不想跟别人吃饭,你不要替我考虑。我们等会儿一起……”

那道沉默而伫立的身影压了下来,距离南晴只剩下十公分的距离。

喻逐云低声喊他:“南晴。”

如果你不想让我喜欢你的话,以后就别对我这么好了。

“嗯?”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南晴完全没有注意到喻逐云藏在阴影下泛着红的眼,动作轻快地收起了小提琴,温声道:“《一步之遥》呀。”

“嗯。”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他在心里默念了数遍这首曲名。一步之遥。一步之遥。

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耀眼的光。每每只差一步就要放弃追逐,光却又会在下一秒迎他而来。

所以他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一步之遥-

十九号是周四,尽管是首都机场,大厅也不算忙碌。

南京他们是下午三点多的飞机,傍晚就能到宜城,二人早早就到了。

然而飞机不知是什么原因,前前后后延误了几次,直到傍晚才出发。

南晴原本就不适应这种交通工具,反复的折腾更是让他一上机就忍不住跟空姐要了一条毯子。

少年的眉心紧紧蹙着,有点难受地陷入了深眠。

喻逐云就在他身侧,心情也略有些糟,明明强硬地拉着南晴升级了头等舱,身后却依然时不时传来各种噼里啪啦的动静。哪怕他这种聋了一半的家伙都能听得见。

他忍了又忍,眼见着南晴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终于冷脸转过身,用阴戾的目光盯着那个抓着奥特曼玩具不停嘻嘻哈哈的熊孩子,喝了一声闭嘴。

恐吓颇有作用。

熊孩子原来也知道有人看起来是真的会动手。

喻逐云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转过身。

身侧南晴的毛毯被他不小心碰到了些,边缘蹭到了地上。

他赶快俯身去捡,小心翼翼地给南晴掖好。

然而就在靠近南晴的瞬间,喻逐云忽然顿住了。

少年的额头满是冷汗,鼻尖沁着一层薄红,脸色有些微苍白,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般,十分不安稳。

而且,最重要的是。

一直以来都挂在他脖颈上,被他分外珍惜的那条红绳玉佩,断了。

第59章 前世 不要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飞机窗外的景色如同一片星海,细碎的光点闪耀在黑暗的田野间。南晴半梦半醒间能感觉到飞机一路顺畅平稳,只有片刻的气流颠簸。

然而他顾不上这些, 意识朦胧间, 似乎见到了自己已经过世了许多年的母亲, 李竹。

李竹从小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有一副顶好的相貌, 却没有足够支撑她、保护她的家庭。她甚至可以成为一个风华绝代的大明星, 却险些被家人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老光棍。

所幸她后来遇见了南涛成。彼时青涩腼腆的男人对其一见钟情,宁愿花费所有积蓄也要替她与恶毒的家人断绝关系。两人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 结婚后,李竹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专心念书学习。

南晴的到来是她意料之外的惊喜, 尽管他出生时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就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且那时候的医疗条件和家庭财政水平都不足以支撑他获得最好的治疗。有人断言,南晴应该活不过二十岁。

可李竹依旧将他当成珍惜的宝贝,尽管自己的身体也并不好, 却花费许多精力去寺庙里给他求了一尊玉观音。

观音求来以后没多久, 她就撑不住了,怀揣着万分眷恋闭上了眼睛。

那个年代家里贫穷,没有现代这么好的留影技术, 南晴对妈妈的印象, 就是那几张封存在五斗橱玻璃桌下的旧照片。

女人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依恋地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那孩子颈间挂着一条红绳玉佩。

而此刻,那个永远只凝固在相片上的女人忽然动了起来,笑意盎然地将南晴抱进了怀里, 甜甜地喊了一声宝贝。

南晴鲜少梦到会对他说话的李竹,此刻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醒,小心翼翼地喊:“妈妈……”

李竹笑着应了一声“哎”,在南晴的侧脸上亲了亲,下一秒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忧虑,有些焦急地看着他:“你怎么来找妈妈了呀?你不该来这儿啊。”

南晴不明所以,梦境温暖而柔和,他只感觉自己舒服得不想离开。

可李竹却越来越着急,到最后神色竟然变得狰狞了起来,一把扯住南晴的脖颈,用力地将他推走。

“不要过来!快回去!快回去!”

南晴猛地惊醒!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剧烈地发颤,冷汗一滴滴的顺着额头往外冒,醒来的刹那就已经忘掉自己刚刚梦见了什么内容,只觉得有一股非常恐慌的情绪困在胸膛里,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飞机还没落地。南晴脑袋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胸口的玉佩。

红绳还好好地挂在脖子上,玉佩也并无异样。

喻逐云有点急切地直起身,给他擦完汗,紧张地问:“怎么了?”

“做了噩梦还是身体不舒服?我这边有药,马上就要降落了,不要害怕。”

……无事发生。

刚刚的那一切,仿佛只是一个无厘头的噩梦。

南晴渐渐缓了过来,摇了摇头,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他的身体这些年他清楚,虽然并不能算完全康复,但好歹已经做过手术了,这些年总是在气虚体弱里徘徊。

或许他真的应该再去医院一趟?

“……没事的,”南晴顿了顿,“我梦到我妈妈了。她跟我说了些话,可我现在想不起来,也不太明白。”

喻逐云还是有点担心,他的喉结滚了,滚手心不知道底捏着一团什么东西,身体微微往前:“真的没事?”

南晴的心跳彻底恢复了正常,他冲喻逐云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自己没事。

到宜城已经是晚上了,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从机场到城市内还要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喻逐云都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把人送回家,还在楼下殷切地嘱咐。

“有可能是短时间内坐了两次飞机导致的,不要太紧张,但也不要太大意。明天是星期五,有空的话就去检查一下好不好?”

南晴还有很多事没做,而且好不容易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惜命。

宁愿去医院白跑一趟,也不愿意因为粗心大意而错过治疗。

“好,我会去的。”

喻逐云满眼忧虑地点点头。慢慢地攥紧了拳。

如果是平常的话,他一定会陪在南晴的身边一起去。然而他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这两天可能还要出门一趟,你去医院看的时候,给我发消息,行吗?”

南晴点点头,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好像自己正在被即将远行的爱人嘱咐。

他差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睁大了眼,匆匆道别完上了楼。

他本以为家人们都睡了,却没想到客厅里灯火通明。顾梅芳竟然撑着骨折为他准备了一桌子的菜,替他补过生日。顾嘉禾还拿了两份礼物,南涛成也一样。

大人们欣慰且自豪,围了一圈看着南晴的金牌和奖杯,两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南晴莞尔,跟他们一块儿吃完饭,才说了自己明天想去医院检查的事。南涛成一口答应。

当天晚上南晴又做了个梦,这次想起了许多前世的记忆。

是在挺早的时候,高二下学期全体去医院体检。那天宜城下着朦胧小雨,他在医院里捡到了一枚助听器,匆匆忙忙的追上失主,将东西还了回去。

那应该是他上辈子与喻逐云的第一次见面。

他没看喻逐云的神情,喻逐云也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他以为他们之间这次相遇只是偶然,会和天底下大多数萍水相逢的人一样,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但很神奇的是,南晴后来经常能在学校里看见喻逐云。

有的时候是在跑操休息的看台上,有的时候是在从办公室到教学楼的连廊里,有的时候是在放学的门口,有的时候是在热气腾腾的早餐店。

南晴觉得很巧,在又一次偶遇的时候笑着点了点头,像跟大多数同学打招呼那样。

那会的喻逐云大概没想过自己也能收获一个微笑,向来冷漠阴戾的脸色出现了点裂痕,甚至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其实他知道自己于南晴而言,只是一个关系普通的点头之交。

后来南晴也从同学的口中听说了喻逐云的名字,知道他就是那个十四班不学好的家伙,总是翘课打架,仗着有钱,什么坏事都做过。

众人都让南晴千万不要接近他。可南晴心里却有点奇怪的感觉,可能是因为那枚掉落在雨水里的助听器,也可能是因为打完招呼后喻逐云那有点受宠若惊的表情。

总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下次见到喻逐云时,不仅笑了笑,还犹豫着开口:“……你好,我叫南晴。”

第一次被主动搭话。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没有立刻回应自己的名字,反而低声问他:“你不怕我?”

南晴眨眨眼,怕当然是有点怕的,只是此刻他并不觉得喻逐云是坏人。

“我叫喻逐云,”等不及回复,喻逐云抿唇,后知后觉地添了一句,“你别怕我。”

南晴和喻逐云两人的关系就这样诡异地维持了下来,他们不在同一个班,也没什么太多相见的机会。

可南晴每次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喻逐云,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能跟南晴说两句话就已经很开心

直到上一次的五月份,顾嘉禾在家里受了伤,一朝一夕之间家中发生巨变。

南晴也错过了竞赛,精神状态不差是不可能的,几乎失去了和别人交流的能力。

然而就在这时,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顾宇彬一把抓住他诉苦。说自己被一个十四班的人揍了一顿,收保护费。

南晴其实并不想相信这件事是喻逐云做的。

但是从小被他当成亲弟弟看待的顾宇彬信誓旦旦,掀开自己的T恤,上面赫然是一个青紫的脚印。

他有点不可置信。

顾宇彬又鬼鬼祟祟地带着他去了立辉楼,在那,他亲眼看见喻逐云身后跟着陈明瑞,把几个七班的学生摁在地上用力地踹。

神情暴戾而凶狠,嗤笑着骂了句什么。有人提到一声什么“好学生”,他甩了那人一个巴掌:“谁特么想当好学生?我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

“再让我逮到,我一定弄死你。”

南晴的恼怒翻滚至胸口。

他已经很痛苦了,没法去应付人际关系,再被揍了自己继弟的人当成猴耍。

他离开的脚步声,吸引了喻逐云的注意力。刚刚还一脸暴戾冷淡的男生在抬起头的瞬间脸色一变,有些无措,松开了手,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可南晴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对他温柔地微笑,只是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靠近。

“我很害怕你。”

南晴清晰地记得自己前世是这样说的,“请你不要再过来了!”

空气安静。

喻逐云停在原地,手心掐得全是血,没敢继续上前。

后来事情越来越糟,父亲摔断了腿,家里几乎一贫如洗。

南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地生活,拼命为了生计而奔波,时常会想不起来自己的生命里还有喻逐云这号人存在。

学校组织为顾嘉禾捐款,家里收到了一笔钱。很多很多,大部分都来自于一个匿名的捐款人。

家里变成这样,南晴也失去了过生日的权利,他自己都快忘了小满是哪一天。

二十岁那一年,家里的情况终于变好了一些,他花钱给身体健康的人都买了保险。顾宇彬跑到他学校门口,要请他吃饭。

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终于藏不住獠牙,撕开了伪装,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躺在饭店包厢地上的时候,南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他很想跟喻逐云道歉。为了那笔匿名的捐款,为了自己的误解。

可他最后什么也来不及说。

只感觉自己被喻逐云抱得紧紧的,仿佛要纳入骨血里。那个一直以来无坚不摧、无所畏惧的男人哭了。

青年扒开他青紫发红的唇瓣喂救心丸,俯身低吻着他干瘪枯黄的脸庞,声音近乎哀嚎撕裂的祈求。

“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死!

活着!

记忆里的这声嘶喊与现实重合,南晴恍然睁开眼,发现泪流满面的南涛成跌跌撞撞地闯进他房间,哆嗦着手。

“小晴,别害怕,不会有事的……爸爸已经打了120了,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第60章 走马灯(二更) 轻轻落下一吻

父亲朦朦胧胧的声音传来, 像是隔着一层厚实的保鲜膜,耳朵嗡嗡作响,南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舌根底下压着几颗还没完全融化的救心丸, 胸口的剧痛渐渐被压制下来, 不像刚刚那样濒临死亡。侧眼望去,打碎了的空瓶子躺在碎花的床单上。

外面是暴雨天气。

狂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 钢板和防盗窗碰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潮湿的落叶呼啦啦地滚进了楼道。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乌拉乌拉狂响。

原来刚刚的一切不是梦, 是走马灯。

南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双眼沉重地合上眼皮。

南涛成泣不成声,满脸涕泪地抱着他冲下楼, 开门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不明所以的顾梅芳直觉不对劲。撑着一条腿,有点焦急地下了床:“怎么了?小晴怎么了?!”

被鸣笛声惊醒的顾嘉禾光着脚跑出了房间,见南晴半晕在南涛成怀里,身体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把手机拨通给了顾梅芳, 强装镇定地跟上了救护车。

车内一切都是天蓝色的, 天空却是昏黄晦暗,仿佛末日将至。

负责急救的医生和护士迅速地将南晴抬上了车观察他的情况,要了医保卡, 并询问他之前的疾病史。

南涛成弯着腰一一回答了, 身体佝偻。顾嘉禾浑身发抖,眼眶通红湿润地望着南晴。短暂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掠过两个红灯,救护车杀到了医院绿色通道。

专业的医生和护士谈论的全部都是南涛成他们听不懂的专业医学知识, 将人推走分诊。

南涛成哆嗦着缴费,顾嘉禾跟在他身旁,大半边身子全都被雨淋湿了,这才注意到自己临走前随便抓的两只拖鞋并不是一双。

他们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又或许只有十几分钟。

医院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医生找到他们说了情况。

南晴的问题并不是他们设想中最坏的心梗,因为吃药及时、被发现及时,并没有什么大碍,运气简直太好了。

但他小时候做过的那次手术因当时的技术经验积累不足、风险排除不到位,在现在看来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生活,需要考虑重新治疗。能微创自然是微创,如果问题复杂的话可能要开胸。

电话那头的顾梅芳也冷静了下来,她说话掷地有声,已然重新恢复了从前那幅风风火火的样子:

“只要人没事就好,手术必须得做。花多少钱也没关系!”

众人都是这样想的。

医院病房内需要保持安静,给病人留出休息空间,他们于是一言不发地等待。

南晴浓黑的睫羽颤了颤,脸色苍白到病态,眼下却泛着淡淡的青黑色,伸在被褥外的指尖动了动。

“哥醒了!”顾嘉禾压着气音,几乎快要哭出来,“爸,哥醒了!太好了……”

南涛成脸上也有些显而易见的激动,他摸了摸南晴冰凉的小手:“小晴,现在感觉怎么样?”

意识逐渐回笼。

回忆起帧帧幕幕播放的走马灯,前世家人的种种惨状浮现在眼前,却又被此刻完好无损的模样擦去,仿佛一直以来扣住他手的枷锁渐渐卸下。毕竟那个害了他的人,现在已经去了少管所,不在他的跟前。

南晴勉强提了提唇角,用气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是的,他确实没事。

唯有一人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令他痛得好难过。

“……能不能……手机……”他有点艰难地做了个口型,“我打……电、话……”

见南晴状态稳定,南涛成终于松了口气,眼圈通红:“没事孩子,梅芳已经知道你没事了,我们等会儿回去把她带来,你别担心!”

南晴轻轻抿了抿唇,神色有点焦急:“不……我……”

南涛成还是一脸不明所以,顾嘉禾却仿佛懂了什么。属于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让她明白了南晴此时此刻到底想联系谁,轻声将父亲劝走,打开了手机的拨号页:“哥,你自己输?需要我帮你吗?”

南晴吐出了一口气,很轻很轻地冲她提了提唇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下了那串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拨通了。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时候,顾嘉禾也贴心地站起身离开了,将帘子拉好,留给他一点私人空间。

仿佛世界已然毁灭,只剩下了眼前的方寸一隅。从刚刚到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南晴的没事是好运气,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奇迹。

“喂?”

电话接通的刹那,南晴的眼泪蜿蜒汹涌。

那头的喻逐云似乎也正在一场暴雨中,背景哗哗嘈杂,原本就正在着急,见这个陌生号码迟迟不说话,便说:“有什么事吗,我这里的信号不好听不见,我先挂……”

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南晴说不出话,只浅浅地抽噎了两声。

然而这轻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呼吸声却让喻逐云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南晴?”

六月的暴雨倾盆,雷声轰隆作响。

南晴的胸膛一阵抽痛,冰凉的玉佩随着红绳而滑动,落在胸口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颤栗。他慢慢地抬手去摸,将红绳拉到眼前。

那条红绳完好无损,却比自己原先的那条长了些,颜色也更加鲜艳。尾巴处还有两缕金色的细线。

不是别的,正是自己曾送给喻逐云的那条。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自己的脖子上?

“喻逐云……”

南晴抱着手机,像是小猫对亲近的人翻肚皮,泪汪汪地轻声说,“我……好疼……”

“……”

喻逐云死死咬住牙,手指用力地快把栏杆捏碎,暴虐疯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他强行压制住,轻柔道:“今天去检查了吗?是哪里疼?医生是怎么说的?”

南晴还在流眼泪。他其实不算是一个爱哭的人,几乎没在爸爸和妹妹的面前宣泄过情绪,可他已经对着喻逐云哭过好多次。

哪里疼吗?到处都疼。身体疼,心也疼。除了疼以外,还有害怕。以为自己又要像上一世一样死得狼狈不堪;还有后悔,上一世的喻逐云被他辜负成了那个样子,这一世,自己似乎也没有对他多好。

南晴一直以来在感情方面都很迟钝,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伴侣层面的“喜欢”,他总是忙于生活和学习,没有体验过这种心情。可现在好像忽然明白了一点,喜欢是想靠近,是不想被讨厌,是心疼。

“我就是……”南晴哽咽着说,“心好疼啊。”

想到因弄丢助听器无助的喻逐云会心疼。

想到总是站在人群的角落里与他偶遇的喻逐云会心疼。

想到明明是为了自己惩罚偷钱的顾宇彬和小混混、却被误以为是霸凌犯的喻逐云会心疼。

想到喜欢他的喻逐云,就会好心疼。

喻逐云的眼底压着红,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敢想象南晴现在到底什么样,只觉得心快要被撕扯成两半,诡异地维持住语气的温柔:“不哭了好不好。”他也好痛啊。

暴雨倾泻,世界无声。

喻逐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得彻底,错得离谱。

只要南晴活着,只要南晴好好的,他连那一步之遥都可以不要。南晴不喜欢他也没关系,无所谓,他可以一辈子站的远远的。

天际线的闪电泛紫。

南晴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哭泣。

“我马上就回来啊,”喻逐云哑声说,“宝贝。”

这场大雨持续了一整个日夜。

凌晨六点。

顾梅芳和顾嘉禾两人回去休息了,南涛成睡在病床外的行军床上守着。南晴却十分清醒。雨滴淅淅沥沥地砸在窗沿,溅起一阵夹着暖风的水汽。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

微光映照下,浑身湿透的高大青年走了进来,黑色的裤腿沾着山野的泥土。

喻逐云淌了一整天的山,一整夜没睡,从南河庙赶回了宜城。南河庙的那个住持老头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把那块玉佩卖给他,即使他加再多钱也不愿意。直到他接到那通南晴的电话时,住持忽然同意了。

明明喻逐云曾厌恶寻求庇佑,也不信世上有神明。

然而那一秒,他无比迷信。

外面的雨声停了。

南晴在微明的晨曦下抬起眼。

就像逐云这两个字。

驱散阴云,迎来太阳。

那个给他打了三十七个电话的青年,那个把他护在怀里滚下山崖的青年。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曾为他义无反顾,不惜抛弃自尊,也要默默地陪在他身侧。

喻逐云永远信守承诺。

大概喻逐云以为他还在休息,不敢说话,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条崭新的红绳玉佩,小心翼翼地放下。

然而俯身时,湿漉漉的衣服顺着身子坠下来,差点蹭到床单。

他便立刻收回手,低着头,把自己满是泥泞的T恤下摆打了个结。

正动作时,眼前却忽然一暗。

南晴不知什么时候撑着坐起身,毫不顾忌他身上的湿痕,双臂环着他的脖颈,轻轻在他唇畔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