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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晴回到家,花了许多工夫才勉强降下自己脸上的温度,心中的那份侥幸被彻底搅碎。

喻逐云的心思明晃晃,根本不屑遮掩,这段时间不出现,单纯只是害怕打扰他学习而已。

现在还好,等竞赛结束了,要怎么办啊?

南晴欲哭无泪,愁死人了。

然而让他愁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五一劳动节前夕,化学竞赛初试的成绩出来了。

南晴的成绩是意料之中的高居榜首,毫无意外能晋级。与他的淡定不同,学校领导们相当惊喜和重视,姜泰德激动的眼神更是藏也藏不住,每天在办公室里被众老师们夸得飘飘然了,连讲课时都春风拂面,脾气好得不得了。

他们既期待南晴能拿到省一等奖,又害怕自己的殷切嘱咐会让他感觉到压力,最后只好闭嘴,默默地在办公室辟了块空桌子,让南晴自主复习。

参加联赛的那天,与上辈子顾嘉禾出事的时间点重合。

这段时间,南晴每天都会思考如何规避这件事,他真的很怕自己即使重来一世,也无法改变既定的轨迹。

立夏过后,天气渐热,白昼渐长。

周六宜中放学时,天边还挂着橘黄色的太阳。南晴刚到家,就见顾梅芳在厨房煮了一锅解暑的绿豆汤,给他和顾嘉禾一人舀了一碗。

“最近不少人开始批发冰棍了,我们家不买那个,添加剂多,而且太冷了,对身体都不好,”顾梅芳絮絮叨叨地说完,又拿了个盒子出来单独装了一大碗,“小晴啊,你马上就要考试了吧?这几天要吃什么跟我说,妈给你做,啊。”

南晴抱着碗,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压在胸口的焦虑:“谢谢妈。”

“嗐,我也不懂你们那些学习,只能在这上面帮帮忙。”顾梅芳笑着摇摇头,打包完绿豆汤就在桌边坐下了。

她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会,眼眶有些发青,即使笑着,也让人觉得她在忧心。

南晴与顾嘉禾二人都发现了不对,对视了一眼,还是由亲女儿开口:“妈,这份汤,你打算送给顾宇彬吗?”

“他这段时间……实在是发胖得厉害。前两天我去七班送作业的时候看见他,差一点就要认不出来了。”

顾嘉禾毕竟与顾宇彬是兄妹,她对他的感情,除了讨厌外,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顾梅芳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了。而且他月考和期中考试都倒退了二三百名,再这样下去,明年分班的时候恐怕都要掉到十四班去了。我怎么跟他说,好说歹说,他也不听,就知道吃喝玩乐,我真是……”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零花钱?”顾嘉禾皱起眉。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每个月给他的钱跟你们是一样的,可他花的远比你们多得多,”顾梅芳疲惫掩面,“我每天都要去店里,也不可能盯着他看。万一他又跟之前一样在学校里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万一……”

三人一时都沉默了。

顾梅芳闭眼缓了一会,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哎,不提了。前几天有人问我要不要把早点铺的店面给卖了,给的钱还行。我在想要不要拿了这笔钱,到时候买个大房子,换个营生做,这样也可以更方便照顾你们一些。”

顾嘉禾不太懂这些,思索片刻便说:“早点铺确实太忙了,这个想法倒是……”

谁料,南晴突然打断道:“不行。”

两人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扭头。

南晴的神色相当认真,斟酌片刻才道:“根据这几年的经济形势来看,房地产的风头早就已经过去了,买卖房产一定要谨慎。而且早点店靠在学校旁边,未来一定会开发……”

这店面绝不能卖。

原因很简单,上辈子顾梅芳急着给顾嘉禾治病,草草地以低价将铺子出售了,结果过了不到一年,宜城开发建设,恰好拆到铺子。

三十五万卖出去的八十平米,转头拆了二百多万。

亏了二百万啊!

若是上辈子家里有这么多钱周转,也许事情也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了。

听完从各个方面分析过的利弊之后,顾梅芳几乎立刻就被说服了,甚至还有些紧张:“那我可不能卖了啊!跟我聊这事儿的那个人是吴德兴的一个朋友,以前跟我吃过几次饭,我看他还挺懂这回事的。现在想想,他肯定是猜到了这地段好,故意来占便宜的!”

吴德兴就是顾梅芳那个酗酒家暴的前夫,顾宇彬和顾嘉禾的亲生父亲。

某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南晴微微皱起眉,点了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顾嘉禾也有些肃然。她默默地垂下眼,显然是想到了父母没离婚前那些不好的记忆。吴德兴重男轻女,动辄打骂她和顾梅芳。

碗里的绿豆汤喝完了,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

南晴起身收拾碗筷,犹豫了两秒,又委婉道:“对了妈,还有一件事。这段时间我晚上回来的时候总能在窗户边看见鬼鬼祟祟的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总归要小心一点。过两天我出去竞赛的话,就别让嘉禾一个人留在家里了,让她跟你一块去店里吧。”

初赛和联赛的规格不同。前者含金量较低,是每个城市自主举办、自主安排时间的,所以那天南晴只考了一上午的理论考试,下午就没事了。

后者则不同,考试分为实践和理论两部分,上午9:00到10:30是实验考试,下午14:00到18:00才考理论。

南晴上辈子就是中午回家休息时,发现顾嘉禾出事的。

“行,那你也不要来回赶了,中午直接在考场那边住个酒店,不要给妈省钱。”

顾梅芳立刻去拿钱包,将一叠现金全都拿给了南晴,“晚上我跟你妹过去接你。”

南晴笑了笑,尽力平复心情:“好。”

希望这一世,顾嘉禾可以顺遂无虞地度过那一天-

五月十一号,周日。

南晴早早地出了门,坐公交车到了目的地。这次的考试由于规模大、人数多,为了防止舞弊以及方便从别的城市来的学生,在宜城长隆酒店举办。

主办方规定任何电子产品和复习资料都不能带进考场,南晴便去寄存柜,在给手机关机前,他忽然收到了一通喻逐云打来的电话。

无法抑制的,南晴的心砰砰跳。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在挂断的前一秒,他的手快过大脑,还是接了起来。

“喂?”

这日天气阴凉,罕见地降了温。

喻逐云骑了一早上车,来到东中门口,却只见到了一个空荡荡的校园。

即使这样,他的语气依旧含着点笑意:“南晴,你们这次考试在哪儿啊?”

南晴踮着脚站在寄存柜旁,小小声地答非所问:“我妈和我妹晚上会来接我的。”

他不是讨厌喻逐云。

但是只要一想到初赛结束的那天,喻逐云将他抱到玄关柜上咬他的脚踝,他就头皮发麻。不想再体验一次这样的感觉。

“你、你在家好好学习吧,不要耽误时间……”

机车冰凉,被早晨的寒风浸透了。

喻逐云收回了盯着远处的视线,直截了当,笑道:“你不愿意我过去啊?”

南晴咬住唇,有些犹豫:“我……”

空气静默了两秒,他这边老师们催促的声音传入了听筒。

“行了,赶快挂电话吧,你进去好好考试,”喻逐云忽然说,“我就是想给你加个油,别被我影响了,好不好?”

南晴松了口气,软软地跟他说了声再见,才乖乖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响起,喻逐云还保持着通话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跨上了机车。

他扣上了头盔,径直往顾梅芳的早餐铺开去。

南晴不说,他也有办法。南晴不想见到他,他便偷偷地跟上去,就看一眼。

没办法啊宝贝。

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第47章 我乐意 你不流泪,我都心软。

本场考试的成绩将直接影响到六月份的决赛, 决定谁能获得高校的降分数线政策,甚至是谁能保送上首都大学。

寄存完个人物品之后,学生们陆陆续续进了安排好的考场内。他们来自云省内各个城市, 与彼此都不熟, 每个人都保持沉默、卯着一股劲, 警惕地看向身旁的“竞争对手”。

南晴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实验考试结束后立刻去了钟点房, 没再看手机和复习资料, 只是闭上眼养精蓄锐,在脑海里整合所有的知识内容。

一直到上辈子顾嘉禾摔倒的时间点, 他给顾梅芳打电话确认了顾嘉禾安全无虞,彻底卸下了心中的顾虑。

下午两点时,为期四个小时的理论考试正式开始。

南晴竭尽全力。

傍晚六点, 宣布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天色渐暗,夕阳沉在天际线,老师迅速地收试卷,学生们也如蒙大赦,逸出一声声或懊恼或绝望的叹息。

在这一片嘈杂里, 南晴却怔怔地看着卷子, 胸中的喜悦和舒爽无法言说,几乎热泪盈眶。

他终于有了重生的实感。

上辈子没能完成的心愿,直到死前还在遗憾的事, 终于能在这一天得到补偿。

老师宣布可以离开后, 学生们鱼贯而出。南晴站起身时险些摔倒,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因为高强度的写题已经僵硬发软,几乎没了知觉。

他撑着桌沿缓了一会,平复了心情, 手指的疼痛和紧绷感才渐渐消失,慢慢地走出了酒店。

晚霞粉橘灿烂,晚风阴凉湿润。

一切都带着春夏交接时清新的气味。

南晴怀揣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在门口等顾梅芳和顾嘉禾。

然而过了许久,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所有的学生都走了个干净时,两人还没出现,甚至连电话都没接。

南晴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前世的种种境况浮现在心头,他不敢多耽搁,直接打车去了早餐店。一路疾驰,窗外的风景融化成鬼魅般的碎片,慢慢吞噬着他的希望。

汽车在店铺门口停下,南晴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店里的铁卷帘门没来得及放下来,只有两扇玻璃门虚掩着。灯是熄灭的,却依稀可以看清散乱的桌椅和摔在地上的锅碗瓢盆。

旁边的文具店老板娘和几个人正在门口磕着瓜子聊天,她们在说下午这里出的事。

“……呀,可不吗?隔壁小顾是被救护车抬走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这儿摔了?”

南晴的大脑“嗡”一声,刹那间如坠冰窟。

这难道是宿命吗?他的心猛地抽起一阵钝痛,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阵阵漆黑,步子踉跄。

文具店老板娘扔了手里的瓜子,小跑着冲过来:“哎哟!南晴啊?你没事吧!”

南晴说不出话,在她的搀扶下才站稳,艰难地指了指早餐店的方向。

前世在发现顾嘉禾失去意识时的恐慌和痛苦如潮水般袭来,再度将他吞没。

“你别怕啊,你妈没事儿,他们下午就上医院了,听说只是腿摔了一下,人还是清醒的,”老板娘意会了他的意思,一边跟同伴架着他上出租车,一边绞尽脑汁地安慰,“差点害了她的那几个人也没跑,都被一个好心人帮忙抓住了!”

妈?

……出事的不是顾嘉禾,是顾梅芳?

南晴的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否则心脏承受不住。

他的唇色都有些发白,脸颊前额上全是汗,把前排的司机都吓着了。邻居们匆匆喂他吃了时刻放在包里的速效救心丸,又七嘴八舌地劝慰他,生怕他出些什么事。

刚刚才停下的出租车重新启动,又驶向了最近的医院。

苦涩的小药丸融化,迅速地顺着喉管流淌下去。

南晴闭了闭眼。

如果不是宿命,那便是世事易测,人心难防。

他已经做了无数努力,可类似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受伤的人不是顾嘉禾,是顾梅芳。这次的事不是无可查的“意外”,肇事者有迹可循。

而根据邻居们的描述来看,干这事儿的人已经很明确了。

——是顾宇彬。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联系上自己的亲生父亲吴德兴,也许是在吴德兴友人的金钱诱惑下,本就自私自利毫无底线的他轻而易举地出卖了母亲。

两世的记忆串联在了一起,种种线索已然再清楚不过,血浓于水,家庭亲情。顾宇彬似乎视这最深的羁绊于无物,对生养自己的母亲都能痛下狠手。

那么,前世的顾嘉禾呢?

上辈子的顾宇彬那时候可是住在家里啊。

她真的是不小心踩空,自己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还是……

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汽车急停在医院门口。

南晴闭了闭眼,几乎不敢细想。

他抱着接通的电话跑进急诊大楼。少女也跌跌撞撞地从楼上跑下来,眼眶还带着哭过之后的红肿。

一见到他,她便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情绪,有些哽咽地开口:“哥,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关系,这不怪你,”南晴尽力保持着作为哥哥的镇定,“妈现在怎么样了?”

“轻度脑震荡和小腿骨折,但…但已经比想象中好多了,没什么大事,只要休息几个月就能好。”

顾嘉禾有些难堪地抹了一把眼泪,两人一块上楼,医院里的白炽灯刺眼明亮,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多亏了喻逐云,是他在店里帮了我们……”

顾梅芳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她跟上一世的顾嘉禾不一样,此时此刻的她甚至清醒着,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而黑发青年就坐在她的不远处,抱臂斜斜地靠在冰冷的铁凳子上,也闭着眼睛,显出几分未曾流露于人的疲惫。

南晴整个人都怔住了,他盯着喻逐云,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过了两秒,他才匆忙地跟顾嘉禾上前,握紧了顾梅芳垂在身侧的手。

顾梅芳忽然就扭过了头,眼泪顺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震颤,摸着儿女冰凉的小手,呜呜地哭了。

“……我真后悔,我真是失败。”

顾梅芳几乎泣不成声,她的大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却依旧遮掩不住那份极大的悲苦和疼痛,“是他啊,他啊!怎么可以是他啊!”

顾嘉禾和南晴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谁。少女俯下身,肩膀不住抖动,南晴垂下眼,却流不出眼泪。

上辈子死的时候,他已经哭够了,悔够了。

顾宇彬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他们以前从未看清过。

南晴抬起头,意外与喻逐云视线交汇。

青年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远处,掀起眼睫温柔地注视着他。

南晴心里一酸。

听邻居们说,现场除了顾宇彬之外,还有两个人,全都是被“好心人”一个人制服的。

喻逐云应该是很累了,说不定在挣扎搏斗中也负了伤,才会别别扭扭地在这么坚硬的椅子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顾梅芳的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她不是放下了,是哭累了已经睡过去了。

顾嘉禾也忍住了抽噎,勉强平复了心情:“哥,你考了一天了,先去休息一会吧,妈这里有我在。刚好…我们也得谢谢人家喻逐云,还好有他路过咱店里……”

南晴的心猝不及防地痛了痛。

他点了点头,安静地站起了身。

别人都不知道,他却很明白,喻逐云绝不是路过。

急诊室内人来人往,南晴越过了重重人群,低下澄澈的琉璃双眸。

他对喻逐云的感激,早就不止这一件事,心底里压着浓重的情绪,下意识地想开口道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喻逐云便温柔道:“今天考的怎么样?”

南晴一瞬间忘了所有要说的话,怔怔地盯着他。

所有压抑着的委屈、被迫抗下的痛苦,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地反扑,刹那间,他眼泪蜿蜒。

“怎么突然哭了!”喻逐云唰地站起身,眉心紧紧蹙着,手忙脚乱地用指腹给南晴擦着眼泪,“考得不好?被我影响了?乖,不哭了好不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南晴哽咽着摇头,眼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

原本就靠速效救心丸缓下来的身体这会又开始发作,不严重,却断断续续地抽着疼。他难以自抑地皱起眉,却被喻逐云以为还在难过。

“不是考得不好,那是在因为那个傻.逼生气?”喻逐云将他抱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却蹲在跟前,轻声细语地哄,“我替你揍过他了,你要是还觉得不解气,就打我,行不行?”

“谢、谢谢你,”南晴终于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脸颊仿佛还残留着青年指腹温热的温度,“喻逐云。”

“你下次不要对我这么好了,我很坏的,”他哑声说,“我都不愿意告诉你我在哪里考试……”也不回应你的喜欢。

喻逐云的动作停了半拍,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几秒后,他恍若未闻地笑了笑,轻轻擦了一下南晴的眼角。

“下次别跟我说谢谢了,不爱听。”

无所谓,也没关系。

我乐意。

谁让你不流泪,我都心软。

第48章 温柔 能从伤口里感知到幸福

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 南涛成接到消息便第一时间从外地赶了回来。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医院里,他裤脚和鞋底沾上的泥土和黄沙都没来得及擦,满脸疲惫。

初听见顾嘉禾说事情经过时他是不可置信的, 缓过神来又觉得天意如此。他同南晴一样, 对顾宇彬生不出什么感情来, 唯一心疼的只有顾梅芳。她这么多年的心血喂了一只白眼狼。

南涛成沉默又茫然地站了一会,立刻担负起了家长的责任。他强硬地将喻逐云垫付的费用还了回去, 握住他的手一再地感谢。

喻逐云本不想收, 但南晴和南涛成的态度一样,都很坚决, 他无法,不再推拒。

“谢谢你啊孩子,我都听嘉禾说了, 要不是你在那边挡了一下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这是我代表我们家的一点点心意,还希望你一定要……”

喻逐云才接过那一叠检查费,南涛成又掏出钱包给他塞。这回他说什么也不拿了,南涛成没办法,便说要请他吃饭。

然而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 顾梅芳又还躺在病床上, 几人也不可能真的跑到什么豪华大酒店里饱餐一顿。最终,南涛成跑去附近的夫妻菜馆,打包了几个沉甸甸的饭盒。

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 鱼香肉丝, 宫保鸡丁,酸辣土豆丝,清炒菠菜。分开装在塑料盒子里,还在冒着白色的雾气。

医院里没有方便的大桌子, 所幸隔壁床的好心人借了他们一张窄小的床上桌。他们又各处拼凑了两把凳子,围在不碍事的角落。

南涛成和顾嘉禾坐在床边,南晴和喻逐云肩靠肩地挨在一块。

这会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天边繁星点点。

“真是不好意思,这边只能买到这些东西,让你见笑了,”南涛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一次性筷子,给几个孩子递饭,“快吃吧,不够的话我再去买。”

“已经很多了,”喻逐云双手接过塑料盒,语气轻描淡写,“谢谢叔叔。”

“哪里的话,是我该谢谢你!”

顾嘉禾根本不怎么饿,匆匆吃了几口便第一个走了。南涛成平常寡言少语,但今天的事毕竟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所以他虽是在吃饭,但其实一直都在跟喻逐云搭话。

尤其是他平常一直在外地出差,对南晴的学校知之甚少,也没听过什么有关喻逐云的传闻,所以未免有些絮叨。简直把他的年龄、班级、成绩、父母……种种或寒暄或隐私的问题聊了个遍。

不多时,周遭只剩下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

“孩子,你以前是不是专业学过武术散打啊?”

“没有,打多了就会了。”

“哎哟,很厉害。今天耽误你的时间了,你等下怎么回去啊,爸妈来接吗?”

“不耽误。我自己有车,骑回去。”

“晚上也要注意安全啊,要不我打车送你回去吧?刚好晚上也迟了,我得给你爸妈打个招呼,感谢他们……”

略微有些低血糖的南晴缓过来,被南涛成罕见的健谈吓了一跳。

他对喻逐云的家庭了解并不多,但也知道喻逐云是一个人住在宜城的,在这里是孤家寡人。

为什么不去京城跟家人团聚?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而南涛成问的问题简直就是无意识地在人家的雷点上蹦迪。

“不用。我一个人住。”

喻逐云的眸光沉了沉,筷子在米饭里拨了两下,平静地说。

南涛成一惊:“你一个高中生,怎么——”

喻逐云垂下眼,喉结滚了滚。

他的骨节有些微微地发白,换做平时他已经要掀桌子走人了,但此时此刻提这个话题的人是南晴的父亲……

“爸,赶快吃饭吧,”南晴忽然冲着南涛成笑了笑,声音柔软,“菜都要凉了。”

南涛成也是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哎,哎,是啊,你们忙了一天了,肯定饿坏了……”

“爸,你也辛苦了。”

喻逐云的手突然一松。

他用余光清晰地看见,南晴悄咪咪地将那几盒菜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在南涛成不再说话低头扒饭的时候,南晴凑到他耳畔,小小声地说:“你不喜欢说的话,就不用理他啦。”

空间狭窄,两人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块。喻逐云几乎能闻见少年身上浅淡的洗衣液香味,很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看清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眨动的小鹿眼。那双眼眸清澈而真诚,仿佛藏着一个世界的光。

喻逐云重新捏紧了筷子,轻轻应了声,心里的烦躁和难言的情绪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不远处的顾梅芳似乎苏醒了,正在询问顾嘉禾南涛成的下落。南涛成刚好吃完饭,应了一声便立刻撂下了筷子。小桌旁只剩下他们两人。

南晴慢慢地放下塑料盒。他的胃口不大,已经吃饱了,碗里却还剩了一大半的米饭和南涛成夹给他的菜。

喻逐云还在吃。

他本就食量大,更何况今天几乎是从早上一直饿到现在。

塑料盒里的菜几人分分后已经没多少了,看起来寒酸又简陋。

而他委委屈屈地蜷着长腿,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扒饭,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

南晴心里忽然就有点软,混着之前在他面前大哭一场的羞窘:“喻逐云。”

“嗯?”

南晴犹豫两秒:“你还比较想吃什么?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下楼去给你买。这里应该还有开着的便利店……”

他还记得上一次两人在教师食堂吃饭的事,那会喻逐云吃了一整份套餐却还嫌不够,但却因为照顾着自己所以并没有吃下那最后一个豆沙包。

想来这些菜肯定是不够喻逐云吃的。

“不用,”喻逐云打断道,“你饱了吗?”

南晴愣了两秒,乖乖点头。

下一刻,喻逐云便毫不介意地接过了他手里吃剩了一半的饭菜,平静地倒进了自己吃完的餐盒里。

他仿佛忘了自己前十几年发过的誓,立过的咒,忘了自己痛恨跟狗一样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把时间往前倒退一两年,他甚至会因为跟旁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饭而发火,冷冷地踹桌。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好像中蛊了,发病了。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能因为他,从伤口里感知到幸福。

“喻逐云!”南晴有些呆了,那份饭他都吃过了呀!喻逐云难道不嫌弃吗?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抬起眼,不觉有异:“怎么?”

他的反应一派正常,南晴反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了,他甚至有些慌张地扭过了脸,耳根红透了。

喻逐云生出些许笑意,刚想再开口。

不远处,南涛成轻轻“哎哟”一声,一拍大腿,赶忙跑来:“孩子!你跟我说啊,我现在就下楼给你再买一份!”

造孽啊!

多么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啊,见义勇为,又有高尚情操;都这样了,他连饭都没让人家吃饱。

喻逐云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了。

“……不了,谢谢叔叔,我真的够了。”他赶忙拦住立刻要往楼下冲的南涛成,两人在门口牵扯起来。

南晴呆呆的,赶快跑过去。一通劝说完南涛成才打消了念头。

顾嘉禾与顾梅芳聊完天,终于平复好了心情,注意到了这里的变故,她不自觉地投了视线。

传闻里可怖的青年,站在继兄的身边。

五月的天气,夜晚竟也会这样温柔。

……

顾梅芳的小腿过了两日就做了手术,脑震荡也在渐渐地修养恢复,她身体上所受的伤并不致命,过段时间便可完全治愈。

警方正在调查那天店里发生的事情,嫌疑人一共三名,顾宇彬,吴德兴,以及吴德兴的朋友王建。

事情跟南晴猜的差不多。吴德兴跟顾梅芳离婚后,分得了家里的大房子,很是潇洒挥霍了一阵子,然而他坐吃山空,很快就捉襟见肘。这时他的朋友王建不知从哪儿得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宜中门口那块在一年内要开发,到时候门面店拆迁会分得一大笔钱。

王建知道吴德兴和顾梅芳是夫妻,想接着这层关系去接近顾梅芳,并承诺会在事成之后给吴德兴一大笔佣金。

吴德兴心虚,也不敢告诉王建自己早就跟顾梅芳离婚了,只能去联系跟自己亲近的儿子。

恰好他儿子是个吃里扒外,又自认被母亲和一家人虐待,毫不犹豫地投诚,声称自己无论如何,就算去偷房产证,也会将这间门面给自家亲爸爸弄来。

那天他们一块去店里,顾宇彬便是先缠着顾梅芳说这件事。

可他不知道,顾梅芳已经被南晴劝过了,绝不会动卖房的念头。

那时店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任何客人。

厌恶、自私、嫉妒、愤恨交织,顾宇彬起了歹意。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妹妹今天竟然在后厨,而且玻璃门外,喻逐云就站在不远处。

没什么比亲眼见到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亲儿子要谋害自己,更伤人的事了。

顾梅芳彻底寒了心。

她不会同意卖房,更不会原谅顾宇彬。

阴差阳错之下,南晴曾辗转反侧也不知该如何揭穿的顾宇彬,就这样可笑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实面目。

早餐店暂时关门了,顾梅芳做完手术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于是这几天,顾嘉禾和南晴都暂时没有去上学。南涛成忙于奔走这件事,他们俩则交替着照顾开解顾梅芳。

南晴不学文科,也没有学过法律,只是去网上查了资料。

顾宇彬在店内的行为,其实不是简单的故意伤害罪,而是蓄意谋杀未遂,或许要面临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但他还差一岁才成年,与顾梅芳的关系又是母子,如果有个好律师辩护,也许并不会判这么重。

无知无觉间,时间已然过去了十天。

翌日便是五月二十一号,小满。

南晴的生日。

第49章 生日 久到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

五月中下旬的宜城多雨。入了夏, 天尚未大热。田野里的麦粒将满未满,将熟欲熟。蚊虫却已复苏,无比恼人。

南晴把顾梅芳病房的玻璃窗拉开了一条小缝, 将纱窗轻轻合上。房间内立刻吹过一阵清新的风, 驱散了闷热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花露水的香味。

然而床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只呆呆地看向防盗网。

顾嘉禾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铺设好了小桌板, 又贴心地摆好了勺子筷子和餐巾纸, 低声唤道:“妈,吃点东西吧?早上爸爸刚去菜场买的活鸡, 煨了好几个小时。我在里面下了些面条,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浓郁鲜美的汤里放了西洋参和白芷,味道鲜美, 令人食指大动。顾梅芳明明已经一两天没吃东西了,但却好像感觉不到饿似的,动也没动。

“妈,你尝一口吧?”顾嘉禾锲而不舍。

顾梅芳依旧没开口。短短十天,她却仿佛老了好几岁, 打着小卷的棕色头发凌乱邋遢地搭在脸颊上, 隐隐可见其中的白色。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些皱褶的眼皮半掀不掀,显得瞳仁分外浑浊。

顾嘉禾情不自禁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那些方方正正的铁栅栏仿佛是另一种监狱:“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吧, 要不要翻个身?一直不吃东西补充营养,身上也会越来越疼的!”

少女的语气相当焦急,已然忍无可忍。

南晴垂下眸,没插话。他知道顾梅芳在想什么, 也许是在痛苦,也许是在后悔,更甚至是在纠结。

身为人母,她的心底有一寸最柔软的弦。顾宇彬可以无情无义绝情地对她,她却不能立刻割舍掉这份十几年的亲情。

要一个母亲亲手把孩子送进监狱吗?

这或许很残忍。

南晴抬头看向眼眶通红的顾嘉禾,可更残忍的他都见过。上辈子的顾嘉禾说不出话、恢复不了意识,活着跟死着没什么区别。顾宇彬把她害成这样,却逍遥法外,没有得到丝毫惩罚。

甚至还心安理得享受了两三年家人关照,故技重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送死,就为了那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万保险费。

“妈!求你了,你吃点东西吧,”顾嘉禾有点崩溃,猛地将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捧了起来,努力地往顾梅芳跟前递,“你再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两天她与南晴两人来回交替着到医院来,每天都得经历一遍类似的事。顾梅芳哀莫大于心死,完全不愿意吃饭。她一个坚强又冷淡的女孩硬生生地被折磨得每天都要大哭一场,到最后基本上全靠南晴磨下去。

南晴匆忙上前拿过顾嘉禾手里滚烫的碗,低声安慰着她,避免热汤撒到顾梅芳身上。

顾梅芳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开始流眼泪。

她闷进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顾嘉禾也趴了下去,两人简直要把整条夏凉被哭湿。

南晴知道在这个时候安慰是没用的,只有等她们将心中压抑的痛苦情绪发泄出来才行。鸡汤已经凉了,他拿去热了热,终于哄着顾梅芳将面条吃完。

顾嘉禾擦了擦眼泪,亦步亦趋地跟他一起去了医院的盥洗室。

“哥,最近辛苦你了。妈最近的状态不好。我猜她是不知道拿顾宇彬怎么办。他当时拿起桌子旁边的凳子就往妈头上砸,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妈被砸倒了,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小腿那边磕到了铁架子。要是位置不巧,要是没有人过来把顾宇彬拦着,她说不定、说不定……”

“顾宇彬到底图什么啊?就为了吴德兴给的那点钱吗?他是不是就仗着自己还是未成年?”顾嘉禾有些失魂落魄,“说到底妈最后受的伤不算法律意义上的重伤,他都不一定会进少管所。等他出来以后,又会怎么样?”

众人这些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原本医院的各处就充满了哀嚎和痛苦,病床旁更是浸满了焦虑又痛苦的气氛。

南晴垂下眼,擦干手上的水,轻轻地拍了拍少女的后背。

“放虎归山。”他只能这么说。

顾嘉禾似乎与他想的一样,深深绝望地叹了口气。

“再过几天的话结果才会出来,今天是二十号……”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哥,你明天要过生日了。”

南晴怔了怔,这些天他自己都快忙忘了。

不过记或不记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他对鸡蛋过敏,旁人能吃的生日蛋糕他从小就没尝过。庆祝方式无非就是一家人聚在一块吃一顿丰盛一些的饭。

现在家里出了这些事,倒是他的生日不合时宜。

“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还有些零花钱呢,我去给你买,”顾嘉禾笑了笑,装作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强打精神。

南晴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不用。等妈好了,我们一块出去吃个饭吧。”

顾嘉禾有些难堪又有些羞愧地擦了擦脸,低低哎了一声。

今天是周二,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上学了,落下了不少学校里的功课。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学生们对这事儿的关注度应该也渐渐下降了吧?趁着下午,南晴将她送回了学校。

顺路,他也回了趟自己的班级。

因有竞赛的理由,班里的学生们没有对他的出现表现出太大的惊异,只有周岸康几人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担忧。

一段时间没有回学校,抽屉里面已经堆满了白花花的试卷,还有一份被放在最上面的学生信息采集表。

这份表每个学年都要填一次,主要填学生个人情况,以及对过去一年的总结,以便学校记录学生成长状况。

周岸康没好意思当着南晴的面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将表推了过去:“放心吧,这几天学校里没啥事儿,你写完了就给我,我帮你送到老师办公室。”

南晴冲他感激地笑了笑。

重来一世固然避免不了一些人无可避免地变坏,却可以收获更多的温暖和感动。

医院里的顾梅芳只有暂时的护工照看,他不敢在学校里留太久,再次道完谢便匆匆搭了回程的公交车。

等喻逐云赶到一班时,南晴已经走了。

这会儿刚刚下课,班级内到处有人走动,声音嘈杂。喻逐云在窗边站定,看见周岸康旁边空空如也的位置。脸色有些懊恼,相当难看。

他的视线扫过南晴的桌子,那里的试卷都被带走了,桌上只剩下了一张刚刚填写好不久的表格。

“周同学,能把那个给我吗,”喻逐云忽然伸出手,声音闷闷的,“我去帮南晴送。”

周岸康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就想到了喻逐云之前在山上的表现,没多犹豫便同意了:“行。”

喻逐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留着南晴笔迹的纸往办公室走。

经过立辉楼时,正站在多功能教室门口跟人聊天的陈明瑞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

陈明瑞一直对喻逐云跟南晴之间的关系保持悲观态度。然而这段时间喻逐云的表现让他无比震惊,内心有些复杂。

他以为追人都像是他表弟陈蒋辉那样,看上人家的美色了,就送送花、口红、包,昂贵的礼物。

从未想过有人会为了追人,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坐在桌前学习一整天。

“哥,南晴家出事了,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明瑞顿了顿,“你在学校呆着有啥用?去找他呗。”

喻逐云的视线贪婪地在南晴俊秀的字迹上停留,从纸张反面的年度总结开始,看得极认真。

“别废话。”他只说。

这几天晚上他都会去一趟医院。但一般都只到那儿,远远地看几眼。

他某种程度上算是救了顾梅芳,这没错。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然产生过挟恩图报的念头。

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不是不想跟南晴在一起,是不想让南晴在这种时候还因为他而烦恼。

喻逐云将纸翻了过来,不知看见了什么,步子忽然顿住。

陈明瑞躲避不及,踉跄两步,不明所以道:“咋了哥?”

喻逐云没说话。

过了几秒,他猛地跑起来:“帮我请个假。”-

二十一号晚上,南涛成带着最新的消息回来了。顾宇彬的钱不仅是从吴德兴那里拿的,还有一大部分竟然是他姥姥姥爷给的。

姥姥姥爷,也就是顾梅芳的爸妈。这两位老人听说了顾宇彬把她推摔的消息,却丝毫没对顾梅芳有半点关心,甚至在听说自己的乖孙子现在被警察调查时在家对顾梅芳破口大骂。

顾梅芳气得急火攻心。

彼时顾嘉禾刚放学,从外面端了碗热好的鸡汤进来。顾梅芳却满心都沉浸在刚刚的绝望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抬手一撞,那碗立刻歪了。

顾嘉禾尖叫一声,紧紧闭上了眼。下一刻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竟然是站在不远处的南晴替她挡了一下。

那大半碗挂着油脂的汤哗啦啦地泼了下来,将他的外套全浸湿了。

“南晴!”顾嘉禾和南涛成几乎同时叫道。

身上黏腻腻的,隔着夏季的薄外套,那股热气紧紧贴着皮肤。

南晴摇了摇头,忍耐道:“我没事……”

他让父亲和妹妹两人继续安抚顾梅芳,自己则先去了医院的盥洗室,脱下外套清理。

洗手池的水冰冰凉,在手臂微红的皮肤上划过。他并不怪顾梅芳,她不是故意的,更何况任谁听见那样的消息都不好受。

身上还是一股油味,南晴打算回家洗澡。

他提着沉甸甸的书包,搭着湿透的外套,有点狼狈地下楼,出了医院的大门。抬起眼的刹那,狠狠顿住了。

——不远处的路灯下,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喻逐云就这样不知到底等了多久,久到连树叶都飘落在他的肩头。

第50章 礼物 生日蛋糕

南晴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见到他。

手里的背包扑通落地, 沾满油污的外套藏也不知该藏到哪里,急得恨不得在原地转圈圈。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应过来时已经后退了一步躲到了大门背后,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犹豫着给喻逐云发了条短信。

【喻逐云, 你在干嘛呀?】

天色暗淡,大树下, 浑身覆着暖黄色的青年立刻掏出了手机, 肩头的落叶簌簌飘落。

下一秒,南晴的手机就嗡嗡振动了两下, 两条消息接踵而至。

【刚放学,在路上。】

【你……怎么有空给我发消息?今天忙吗?是在外面吃饭,还是已经到家了?】

南晴抿抿唇, 看向明显已经在医院这儿等了很久的青年,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猜测。他犹豫了两秒,忽然低下头打字。

【不忙,我在家呢。】

发完南晴就立刻抬起了头,紧紧地盯着不远处。

喻逐云的动作顿了顿, 果然立刻站直了身, 手里回复着消息,转头就要往医院外面走。

【哦,这么巧。我刚好要路过你家。等下到了给你发消息, 你下来一趟……】

“喻逐云!”南晴再也忍不住了, 抬步跑了过去。

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喻逐云显然怔住了,有点茫然地扭过头,神情有一瞬间的讶异, 睁大了眼。

他条件反射地上前迎接,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在家”的南晴会忽然瞬移到这里,只对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露出了一个笑脸。

然而下一刻这抹笑意就僵在了唇角。

“你身上怎么了?”喻逐云握住南晴的肩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立刻皱起了眉,“谁用东西泼你?”

如果是南晴自己手抖弄撒了汤,湿的大概率是下半身,不可能把锁骨胸口这儿弄得全是。那么罪魁祸首就显而易见了。

灰姑娘的故事在脑海里播放重映,喻逐云的声音里带着寒意:“我上去找她。”

“不是不是!”南晴赶快扯了扯喻逐云的衣角,“没有人有意泼我,也没有人怪我。是我妈她听说了些不太好的消息,情绪有点崩溃,抬手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我妹手里的鸡汤……”

眼看着喻逐云脸色越来越沉,南晴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我肩膀好疼呀。”

喻逐云猛地松开了手,隔了几厘米的距离,有点局促地笼着南晴:“对不起。”

可他的眉心还是紧紧蹙着,仿佛还是很不放心:“怎么不请个护工?你难道不要上学不要休息的吗。”

“说好在家的呢?”

南晴难得撒个谎,没维持几分钟就被戳穿了,有点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声如蚊蚋:“也请了呀,但是我妈的状态实在不好,我们不太放心。”

他没复述那两个老糊涂说的腌臜话,只是简单地告诉喻逐云,顾梅芳被亲爹亲妈要求原谅险些害死自己的儿子。

是个人都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崩溃的。喻逐云听完也沉默了,低低地说了声抱歉,问他们打算如何解决。

南晴摇摇头。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释怀也是很难释怀的。

“希望我爸和我妹能让她心里好受些,他们今天晚上应该就留在医院了。”

一阵夜风吹过,萧萧瑟瑟,南晴说完,忍不住颤了颤身子,鼻尖又嗅到了一股犯冲的鸡汤味:

“我打算回家啦,时间不早了,你也赶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暖。喻逐云脱下了自己的水洗蓝牛仔外套,唰地罩在他身上。

根本来不及拒绝,喻逐云便追问:“就你一个人?”

南晴呆了呆:“啊?”

“他们都不陪你?”

“嗯,”南晴毫无所觉,琉璃色的瞳孔清澈明亮,“省得他们多跑一趟呀,至少留两个人在这儿照顾妈……”

喻逐云忍无可忍地打断:“那你呢?”

南晴不明所以。他?他怎么了。

喻逐云脱下了自己的背包,有些用力地扯开拉链,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了个四寸左右的小盒子出来。

他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阴戾暴躁,然而动作却轻得要命。那个白色的小盒子上扎着一圈浅粉色的蝴蝶结,很漂亮。

解开后,里面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蛋糕”。

“你的生日。”喻逐云一字一句地强调。

南晴怔住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刻,放在后面补过也是正常的。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南晴仓促地摸了一把脸,小声重复道:“我的,生日。”

本该混合着鸡蛋做出来的戚风蛋糕胚被替换了配方,质地介于发糕和蛋糕之间。上面覆着一层雪白的奶油,抹面有些不均匀,像是个新手的作品。

但就这么个丑兮兮的东西,是他从小到大收到过的,唯一一个蛋糕。

见南晴一直不说话,喻逐云抿唇,不住地皱起眉。心底仿佛有团火在烧。

“不喜欢吗?”他低下头翻找,“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别的礼物,虽然不知道你需不需要……”

南晴猛地抓住了喻逐云的手。

身上披着的牛仔外套摇摇晃晃,垂在两人中央,快要掉下去。

“我很喜欢。”他说。

原来鸡蛋过敏的人,也能吃到蛋糕。

喻逐云的动作怔住了。

他明明知道南晴的“喜欢”说的是蛋糕而不是他,却依然生出一股可耻的喜悦。这阵狂喜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有一瞬,他真想用力地抱住南晴,将他死死地搂紧,用力地亲。

真该死啊。南晴那么在乎的家人竟然不懂得珍惜,居然在生日这天忽略他,让本该在这天开开心心的小寿星满身狼藉,一个人沐浴着夜色回家。

喻逐云轻轻地感受着手腕上的温度,心里一阵阵地发疼。

慢慢地抬起另外一只手,把牛仔外套给南晴拢好。

他们为什么不珍惜啊?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得到的爱有多珍贵?他拼尽全力,用尽一生,也只从南晴这里得到一点点,普通朋友的分量。

他好嫉妒啊,他真的好想要。他可以什么都没有,只想要南晴。他真的会对南晴很好很好的。

可南晴不喜欢他,他就没这个资格。

“……那就尝一下吧,”他很温柔地开口,“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南晴忍住莫名的汹涌泪意,乖乖地点了点头。

两人找了个长椅坐下,喻逐云用打火机点了生日蜡。小小的、跃动的橘黄色灯光在两人中间闪烁,被南晴轻轻吹熄。他切开了蛋糕,想把第一块给喻逐云,喻逐云却不要,只支着下颌,认认真真地凝视着他。

南晴于是很郑重地吃了一大口,塞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特别特别特别……好吃。”他表情认真,一口气说了很多个特别。

喻逐云微微扯了扯唇角,笑了。这才用叉子尝了一小口。

用醋和小苏打代替鸡蛋做的蛋糕,有股不属于甜品的苦味。配上略有些寡淡的奶油,尝起来就像是个草率的大面饼。

“……”

喻逐云没忍住低骂了一声,侧头看向南晴。

十七岁的少年眼底却带着细碎闪烁的光,对这个苦巴巴的蛋糕爱不释手。

“不好吃就不吃了,下次换个配方再给你弄。”

南晴固执地摇摇头:“这个已经很好了。”

喻逐云心软。

他打开书包,翻出一厚本宛如天书般的化学资料,推到南晴的跟前:“这个也拿着。我找人买的,给你参加决赛的时候用。”

南晴嘴巴还抿着,就弯起眼睛。

“还有,我这些天也一直都在好好学,”喻逐云的手撑着大腿,指尖无意识地扣弄着工装裤侧的口袋,“过几天就要三校联考,我会争取,每次都比上次进步。”

南晴认真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但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成绩起起伏伏是很正常的,名次并不代表全部。只要你学了,就已经成功了。”

喻逐云短促地笑了下。是,成绩起伏很正常,但那个从未塌过的天花板此刻就在他面前。

“行,”他说,“那进步了,能不能跟上次一样,给我点奖励?”

南晴大方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他答应完,又突然想起什么,耳根通红地补充道:“……不可以是那方面的。”

喻逐云忍俊不禁:“知道。”他现在有自知之明,不会再跟之前一样做梦。

时间已经很晚了,公交车已然停运。

南晴再次坐喻逐云的铃木回家。深夜的风少了几丝柔软,多了几分冰凉。喻逐云将牛仔外套给了他,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随风而扬,带着肥皂的浅香。

他的头发最近长了一些,更有股劲劲的野,令人想到了十几年前那部风靡的香港电影。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机车停下。

南晴摘掉头盔,想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时,却尴尬地发现,那水洗蓝已经被浸染上了些许污渍油光。

“对不起,我上楼给你拿件干净外套,这件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他有些愧疚,“我忘了我身上脏……”

路灯暖黄,石榴挂在树枝头,摇摇晃晃。

“没关系。”喻逐云忽然开口,他忍了一晚上,终于找到理由,轻轻将南晴搂进怀里。

南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的衣服于是紧贴在一起,沾染上彼此的气息。

这个拥抱一触即分。

喻逐云轻轻笑了下:“这下我跟你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