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程的路上, 姜六姐说了些公事, 才打趣如烟:“今日总算是没人跟着咱们了。”
如烟昨日已是听方妈妈说过, 说此事虽然棘手,但魏娘子不惜得罪上官夫人,也会帮她解决的。现下没看到那县尊衙内, 应该是帮她解决了。
原本如烟面对死人很是害怕, 但有姜六姐作伴,这小半年日日接触,反而觉得仵作之责任重大,完全是替苦主发声。
自然,她跟在姜六姐身边也学得些许医术, 她为人聪明, 闻一知十,对姜六姐又恭敬,在这里越做越好, 她并不想打破僵局。
那个衙内是对自己有点意思,人也不错,但那又如何呢?
飞出笼子的鸟,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到笼子里。又去做个妾侍通房,成日仰人鼻息么?还不如现在来的好。
此时已经是春天,范庄头带着儿子一起过来送第一季的租子,七十五贯银钱,鸡蛋一篓、荠菜、韭菜、芦蒿、春笋各两筐,白蚬六篓、鳜鱼两篓。
锦娘让他们交到厨房,又翻了外账,外账指的是蒋羡的俸禄,蒋羡如今的薪俸都是把其余的都折成银钱,一个月是七贯钱和米麦两石。
这七贯锦娘则用来付下人的月钱,还有家中生活耗用,别看锦娘平日手面很阔,其实她还是很节俭的。
去岁年底,顾清茹的成衣绣铺开张,锦娘过去帮她站台,使得顾清茹的店能够顺利开下去,她知晓送金银绢帛锦娘定然不肯收纳,送干股人家也不肯要,故而用锦娘的名义出钱占了一股。
官员本人不能经商,但是官员眷属是可以经商的。
因此范庄头父子离开之后,顾家也送了一季花红来,一共是五十贯。
锦娘又把庄子上送来的时令菜和鱼往温娘子和田娘子处送,包娘子已然是闹翻,她自然是不会再送过去了。
也不知蒋羡是如何劝说县尊公子的,锦娘本以为温娘子会生气,不曾想温娘子倒是拉着锦娘道:“我那不成器的,还多亏县尉告诉我。”
锦娘笑道:“我就怕您怪我,那个如烟是我在水里救起来的,我见她着实可怜,就想先安置她。可她是什么身份,明公之公子出自书香仕宦之家,可不能因为小小女子而污了自己名声。”
这番话是明着贬低如烟,实际则是帮如烟开脱,否则被县令和县令娘子针对,如烟怕是很难待下去。
温娘子极力否认儿子喜欢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没有的事,他就是爱看些刑狱诉讼书籍,喜欢探案。但总在这些杂事上打转终究非正事,正好我们打算送他去白鹿洞书院。”
这大概是蒋羡出的主意,锦娘暗道这倒是个好主意,蒋羡明年任期就到了,二人再也碰不到面了。
如此,锦娘笑道:“白鹿洞书院,这可是四大书院之一。若是颜哥儿能够学有所成,将来娘子你就是享不完的诰命了。”
温娘子自然也是如此想的,她丈夫能够被调到吴县来,费了许多功夫,然而为官却是平平,将来还不是得靠儿子。
其实温娘子不敢像刚开始那般,也是因为她发现蒋羡和锦娘背景深厚,不敢轻举妄动。
送往温娘子那里之后,锦娘经过包娘子那里,却只送给田娘子,田娘子倒是一如既往:“怎么是你亲自送过来的,打发一个人过来就是了。”
“反正我今日无事,正巧送过来,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锦娘笑道。
田娘子又让人看茶,二人说了好一番话,锦娘才从她家出来。包娘子这里也没有她送东西来,当然心生怨怼,只可惜,她再怨怼也没什么用。
因为梅县尉不知晓她从哪里嚼舌根,惹得县衙上下都对她们夫妇颇有怨言,自然冷落了她许久。包娘子起初还有些性子,后来被冷落许久,连立春时回礼都是梅县尉的小妾在置办,她已然完全被撇开,如今正思如何复宠。
至于包大嫂明明帮着她办事,结果如今连门都不许近,今年害了病,包娘子也不帮衬着些,得了急病去了。
便是如此,包娘子才给了十贯钱买了一幅棺材。
现下她看着锦娘不理会她,只能暗自生气了。
锦娘转了一圈回来,见筠姐儿过来了,她上个月满了六周岁,在前世差不多可以上中班的年纪了,锦娘也教她认识了不少常用字,又专门教习女红。
瞧,小姑娘都能够缝荷包了。
“等会儿我们一去过去你顾家姨母那里,好不好?”锦娘笑道。
筠姐儿点头:“好。”
顾清茹因为孤身一个女子,顾老夫人也不大放心,让这位族侄女与她们同住。但顾清茹没答应,她便住在附近的喜鹊巷,一来自己有私人空间,二来也是让顾老夫人放心。
不少女子和离之后,回到家中可能会被家人再嫁或者再卖一次。但是顾清茹本身家财异常丰厚,她又和本家交好,因此日子过的还是挺滋润的。
母女二人到来的时候,顾清茹正迎着她们进去,还很欢喜道:“就怕你们不来呢。”
“顾姐姐你说哪里的话,我巴不得时常过来呢,就是我家里两个天魔星,总是走不开。”锦娘笑道。
顾清茹引着她们进来,屋里摆设的文雅,只桌上放着七八个红木匣子,有的掀开,有的闭上,倒是不像顾清茹的风格。
见锦娘看向那儿,顾清茹则道:“是向家送过来的。”
“向家这是何意?”锦娘问。
顾清茹摇头:“是仲哥儿他爹送过来的。”
锦娘听闻向母一共生了八子,顾清茹的夫婿便是第七子,也是族中才学最好的。然而夫妻感情太过好了,向七郎又未中科第,向母索性一并把账算在顾清茹头上。如今顾清茹父母亡故,兄弟姐妹关系也不是很好,得知向七郎瞒着她去见了婆母安排的女子,她气的要闹和离。
向母也说向七郎若不和离就告他不孝忤逆,婆媳之间矛盾无法调和,向七郎只得先与妻子和离,但内心甚是不舍,还打发人送了东西过来。
“顾姐姐意欲何为?”锦娘想难道她要重新回向家去。
顾清茹冷笑:“他马上也要成婚了,送这些过来不是难忘旧情。”
锦娘心道这些男子就爱这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自诩深情罢了。
不过,她担心的是仲哥儿,“姐姐,仲哥儿那里——”
“这倒没什么,仲哥儿甚得我婆母疼爱。”向母只是厌恶她,对她儿子还是很好的,这也是顾清茹放心的原因。
锦娘则安慰道:“顾姐姐,既然如今已成定局,就不必想过往的事情了,还是打理好生意。你放心,我有在这里一日,有什么为难的,我便替你排解一日。”
因为顾清茹说她背景来自宫中女官,让温娘子、包娘子等人不知道她深浅,反而产生了畏惧,消弭了荣娘带来的影响。又因为曾经顾清茹的推荐,让她这个没背景的人当上绣头,知遇之恩都得报答。锦娘当然对她的事情上心,能帮则帮。
顾清茹想他爹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施恩莫图报,但若帮助过的人中有一两人回报都受益无穷,如今果然这般。
“锦娘,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顾清茹心底温暖不已。
锦娘赶紧笑道:“这是应该的,当年若无顾姐姐推荐,我恐怕也无法做绣头,后来哪里学本事。”
二人又说了几句,锦娘与她一处吃饭,饭毕,还送了一串碧玺给筠姐儿做表礼。
筠姐儿先看锦娘,见锦娘点头,才行礼:“多谢顾家姨母。”
“这孩子真懂事。”顾清茹看的心都化了。
锦娘也是为女儿骄傲。
又是一年寒食节,顾清茹的生意忙碌起来,毕竟踏春的人多了,好些人都要去裁制衣裳,锦娘也帮忙宣传了一波。
寒食节的节礼锦娘也是打点好了,连如烟都得了一份,还特地上门来道谢。
锦娘笑道:“谢什么,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总归是您一直想着我。”如烟如今没了县尊衙内的纠缠,整个人精神焕发了许多。又说起无头女尸案:“原来是她那位夫君和她有了口角,于是夫妇二人打架,男人正好怒上心头灌了女人滚汤,后来怕人发现,又割了头颅丢到别处。偏偏他家儿女都看到了,但怕父亲被抓,家中没有生计,竟然帮着作伪证,还好蒋县尉一眼辨别真假,将他绳之以法。”
锦娘听了悚然:“竟然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如烟做这一行,接触了许多人性的黑暗面,亦是有同感:“是啊,若是寻常人哪里知晓其中真伪,连自己的儿女都帮瞒着官府,真是人心不古。”
但锦娘也对如烟道:“天下这样的人还是少数,你也不必灰心。天下有阴阳,人也分善恶,到底还是好人多。”
“您说的是。”如烟知晓锦娘这是安慰她。
像她不就遇到好人了么?似魏娘子这般救下她,还栽培她,平日颇照顾她,帮她解决掉麻烦,甚至非常尊重她,让她能够自立。
锦娘又笑道:“下个月端午,我听闻今年有龙舟赛,到时候你若无事,一起过去看看,也热闹一番。”
“好。”如烟也希望能有自己的生活。
二人又拉了一会家常,才散了,锦娘又开始做起了针线,这次是帮宁哥儿做。他小的时候都是穿姐姐的衣裳,现在两岁多的孩子了,锦娘也没正经帮他做过。
现下是四月,还不算太热,孩子的衣裳自然不能太薄,故而锦娘给儿子做的一件浅蓝的对襟衫子,青色的腹围,底下做了一条白色的裤子。
要说绣花的地方,多半就是在袖口了,小孩子皮肤敏感,领口绣花他们会觉得不舒服。
只不过给孩子绣什么花儿呢?
等蒋羡回来后,锦娘遂问他的意见:“你说我要给宁哥儿绣什么样的?”
蒋羡颇有些酸意:“娘子如今都不问问我要绣什么样子的了?”
锦娘捂嘴直笑:“说出去不怕别人笑话,跟自己儿子吃醋。”
“娘子,你也别太累了,不是有针线上的人么?让她们做就是了。”蒋羡正色。
橘香是厨上的,悯芝是针线上的 ,二人如今工钱是一样的。但是给自己的孩子做衣裳也是自己的心意,锦娘摇摇头,已经想好给儿子绣什么了。
绣燕子口衔桃花,春日桃花开的正盛,如此别有一番生机勃勃之感。
吃完饭,锦娘去后面园子里散散步,就立马画花样子,开始找丝线准备绣。蒋羡今日旬休,便躺在榻上看她做针线,锦娘也不会全然不理会他,还问道:“我听说严推官要调任其他地方了,是也不是?”
“你这消息倒是灵通,是真的。严推官家里已经在吴县置办宅院,听闻他准备去别处任官,家小都留下的。”蒋羡道。
锦娘笑道:“咱们家也在吴县置办了田庄,将来若是有一日,咱们俩养老也不愁没地方去了。”
蒋羡捂脸:“娘子,我不敢想变老的事情,要是人永远年轻就好了。”
年轻才能够想做什么做什么,老了即便儿孙孝顺,也很容易被人欺负。他想起他的娘,年轻时候多能干,多说一不二的人,死了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如若是别的人肯定会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锦娘自己也不愿意变老,她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十几岁的时候根本无法比。
“羡郎,虽说我也怕变老,但是咱们俩再一起,我就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了。真的,我到现在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居然找到你这样好的夫君,每过一天都跟做梦似的。”锦娘似有所感。
把丈夫哄高兴了,让他不纠结了,锦娘便开始绣了起来。
三日之后,衣裳做好了,锦娘先让人浆洗了一遍,又熨平了让宁哥儿试试。熟料,宁哥儿试了就不愿意脱下来,锦娘笑的不行。
还是马养娘道:“怕是咱们藏在柜子里,哥儿都要找出来穿呢。”
说起马养娘,如今宁哥儿戒了奶,她的月钱就和阿盈她们这样的大丫头一样,一个月二钱了。锦娘也问过她,若是要回汴京,她可以托顾家的船回去,马养娘却自愿在蒋家服侍,锦娘便留下她来。
马养娘也是与锦娘说了私房话:“回去之后,钱必定是被婆母或者男人拿去。到时候又逼着生娃,生了娃有了奶水,再去别家,我不愿意再折腾了。”
闻言,锦娘也是十分同情。
马养娘留了下来,和佩兰二人伺候宁哥儿很是用心,锦娘也十分满意。至于筠姐儿这里,她已经在端午之间按照锦娘的吩咐能打五色丝线做的绳索,还能做一个荷包,绣简单的花样子。
端午节之时,锦娘因为那幅观音像,和申老夫人有几分香火情,故而带着女儿过去走动。还让女儿送上针线,这也是带着孩子交际,就跟现代孩子上幼儿园似的,也未必是学什么学问,就是能锻炼自我独立能力。
与人如何说话,如何交朋友,这些都靠自己琢磨。
锦娘小时候没这个条件,她爹只是个禁军,后来一直做活,性情孤僻,不擅长交游。她就希望女儿能够更自信,比她活的更自在一些。
申老夫人的孙女最小的也十岁了,却非传统的小姑娘,她用扇子掩唇,见了筠姐儿的针线,啧啧称奇:“祖母,孙女儿如今还没她绣的好呢。”
“县尉娘子别见怪,老身这个孙女,年纪最小,她爹自小抱着她在膝盖上读书,颇有几分刁钻古怪。”申老夫人也是没办法,她儿子虽然清廉正直,但是对儿女的教养都是任由她们性子发展,人人都读书,想法也是离经叛道。
锦娘自然发现其中不同,她连忙夸道:“我倒是觉得您家五娘小小年纪谈吐不俗。”
申五娘则问筠姐儿:“蒋妹妹读过书吗?”
“母亲教我刚把《孝经》《论语》读完。”筠姐儿笑道。
锦娘则与申老夫人道:“我们打算等她六岁后,再请一位先生教她读书,并非是让她当女秀才,而是懂些道理。”
申老夫人倒是很赞同:“咱们官宦人家的姑娘多读书总有益处。”
“您说的是。”锦娘笑道。
又让筠姐儿和申五姐在一处玩,那申五姐又问筠姐儿平日玩什么,筠姐儿笑道:“在家便随我母亲读书做针线,要不就出去打秋千,和我娘一起莳花弄草。”
“会下棋吗?”申五娘听到针线就头疼,她是真的不擅长。
筠姐儿点头:“我爹爹教过我。”
她还会打双陆投壶呢,只不过刚刚学,不好说出来。
筠姐儿便去申五娘闺房玩,锦娘让她的两个丫头跟上,她则和申老夫人说话闲聊。
却说筠姐儿头次离开母亲,心中有些害怕,申五娘是个大姑娘,自然也不愿意和小姑娘玩儿,随意和她玩了一会儿棋子,就让人上了点心让筠姐儿吃,她则在一旁看书。
筠姐儿有些不理解为何申五娘在她娘面前与她说好些话,怎么背着人就不怎么理她了?但是又不知道表达,还是习秋和娇杏告诉锦娘的。
“如此,咱们下次来申府也不必让筠姐儿和她一起玩了。”锦娘也不怪那申五姐,毕竟人家也是个大孩子。
筠姐儿却依偎在锦娘怀里:“娘亲,女儿只愿意和娘一起玩。”
“好,娘天天陪着你呢。”这也算是女儿面对社会的第一课,不是每个人都像家里人这么爱你的。
但是她作为母亲,一定要让女儿知晓她是有后盾的,这样她发生什么事情,也会第一时间告诉爹娘。
到了家之后,筠姐儿身上的拘谨感也去处了不少,蹦蹦跳跳的。
晚饭大家一起用过之后,孩子也累了,回去便睡了。锦娘着寝衣,正和蒋羡在一处摇骰子,输了的脸上贴纸条。
今日也不知怎么锦娘手气差,脸上粘了七八条条子了,她撕下脸上的纸条,对蒋羡道:“那今天我就负责逗你笑。”
蒋羡一本正经:“我是很能忍得住的。”
锦娘指着他道:“好,今日我还真的要逗你笑笑了。”
她先走到他跟前,用一根手指头翻了一下鼻子,“哼哼”两声,才道:“我是小猪,请县尉大人不要吃我的肉肉……”
蒋羡差点破功,但依旧忍着。
见这招不管用,锦娘又是老招,直接去呵他痒痒,果然一秒破功,蒋羡抱怨:“每次都是这招。”
“招不在鲜,管用就行。”锦娘嘻嘻哈哈的上到床上来。
每日在外许多案子阴暗的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好在有妻子随时随地都逗他开心。蒋羡按住她:“明日我替你洗头吧。”
“嗯,我等你。”锦娘笑道。
只不过次日蒋羡回来的很晚,因为他的靠山刘计相因为献计新帝不成,辞去三司使的职务,以礼部侍郎、端明殿学士官衔出知泉州。
“看来我现在要回京是无望了。”蒋羡叹了口气。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便你政绩卓然,若你没有靠山替你说话,那就很难了。为何本朝爱榜下捉婿,都以姻亲为纽带,就是这个道理。
但他也并不后悔,还怕锦娘担心,只道:“申知军赏识我,我的考评必定是好的,娘子切勿担心。”
锦娘则道:“那些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是觉得缓几年回去也好,我现在钱还没攒够,大宅子还买不起。”
蒋羡愣了一下,又想妻子果然每次都和别人的想法不同,但她说的也是实情,甜水巷虽然很好,书房还是他最喜欢的,但是现在人多了,恐怕住着就得挤着了。如此一来,他倒是平静的接受了。
锦娘见他这般平静,心道自己口才还是挺好的嘛,这就说服蒋羡了。
第97章
过了端午之后, 一直到七月,素来都是梅雨季的吴县却干涸起来,锦娘知晓今年年成不好, 遂让范庄头今年只收两成租子。范庄头倒是怕锦娘她们手头紧, 遂把后园的竹子树木卖一一批,七月交了七十贯来。
锦娘则让阿盈赏了一块冰给他们,又照例送了两样茶点, 让橘香做了一桌饭菜。
这么热的天, 有冰比什么都强。
把钱放进匣子之后,锦娘裁了绉纱让悯芝帮筠姐儿和宁哥儿裁两件背心, 又换了一套衣裳,琥珀色的抹胸, 外罩一件绣玉簪玉兰花的纱背心, 配一条飞鸟纹的大花罗褶裙, 又在手臂上戴了金钏。
如此,她还把窗户打开,临窗吹风, 替蒋羡做一件轻薄的褙子。
蒋羡回家之后, 便见到这幅场景,他上前抚弄锦娘的手臂,又笑问道:“咦,这是帮谁做的啊?是宁哥儿吗?”
“当然是帮我最心爱的夫君做的了。”锦娘忍不住偷笑。
蒋羡觉得自己小心思被看破,还假意谦虚:“我都那么多衣裳了, 娘子怎么还帮我做呢?我真的不需要了。”
锦娘白了他一眼:“少来了。”
“嘿嘿。”蒋羡乖觉的拿着扇子帮她打扇。
锦娘家里买的冰, 就是一笔较大的支出,但怎么说呢,人还是受用多了。否则热病了, 那就不划算了。
有冰又有人扇风,锦娘反正是凉爽多了,她又缝了几针,又道:“这马上就是中秋节了,咱们到吴县算起来也是有两年了。”
“这两年过的真快。”蒋羡也是感慨。
锦娘笑道:“我听说韩主簿准备离任,到溧阳赴任县令一职,就准备了一些程仪,单子在那边桌上,你看看可不可行?”
蒋羡起身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划了两样:“就这些吧,也不必太多,将来恐怕很难会有交集。”
“怎么说?”锦娘不明白。
蒋羡小声道:“我听说他为了这个位置送了上千两打点,用的都是田氏的嫁妆。也不是我瞧不上荫官,而是他挪到县令都费劲,日后自然是难说了。”
“那就听你的吧。”锦娘知晓溧阳这个地方也是在两浙路,都是富庶之地,但韩主簿做官平平,也就是并没有太多的建树,这等官员和蒋羡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准备干出一番大事,一个是躺平生怕多做,多做多错,故而注定也不是一路人。
田娘子还怕人走茶凉,没想到锦娘特地送来程仪,她看起来很高兴:“怎么还要你们破费?”
“这也没什么,我问过县尊娘子,她那边说过两日在园子里摆酒,替你们践行。你们这一走,虽说也都离的算不上很远,但是要再见面也难了。”锦娘说的是实话,在古代很多人分别,可能就一辈子都见不到面了。
她和田娘子关系也没有很好,但大家彼此没有伤过和气,算是有来有往,如今她这么个和气人要走,都不知晓会来个什么样的主簿娘子。
田娘子听闻也有些伤感,“你们也好生保重。”
闻言锦娘倒是温言安慰了她几句,准备起身时,田娘子想了想,还是没忍住的告诉她:“招宣听闻已经去世了,魏妹妹放心。”
锦娘看向田娘子,田娘子粲然一笑。
招宣是包娘子的护身符,包娘子此人素来怨毒,锦娘也不是全然放心,如今招宣过世了,梅县尉这个职位还不知道能不能做下去。
故而,锦娘在践行宴上,又送了冬哥儿湖笔两枝,瓦砚一方,以示感谢。
这样的场合包娘子自然也在,她已经有些时候没怎么出来了,见众人都不提过往,松了一口气。田娘子倒是气色很好,她的丈夫马上就要去赴任正印官,官位虽然不大,但是是一县之主,没有上头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了。
千里搭凉棚,总有散的那一日。
锦娘对蒋羡道:“不知为什么,刚从汴京出来的时候总觉得很兴奋,现在见到这么多离合之事,我又觉得其实汴京也挺好。”
蒋羡就没有锦娘这么多愁善感了,韩主簿一走,新任主簿还未过来,蒋羡得兼管主簿一事。主簿一般都是辅助县令办事,所以,他要做好县尉本职工作后,还得处理县令的事情,忙的不可开交。
当然,锦娘也有事情要做,她双面异色绣已经成功了。
还有好消息便是罗大从汴京过来,带了不少消息过来,先是家中的事情,蒋六老爷春天生了一场病,好在有郑氏照料妥当,已经无大碍。锦娘的弟弟扬哥儿在府学考试中考了第三,不过,听说魏家三婶带了魏老太到汴京。
锦娘则问道:“我祖母也住在甜水巷了么?”
罗大摇头:“不是。”
说罢,罗大也拿了一封信出来,这也是扬哥儿代笔写的,原来母亲提及祖母过来,打算接到甜水巷住些日子,等锦娘她们回去,他们再搬走。但是盛哥儿娶的媳妇有了身孕,三婶饭都不会做,还是得祖母过去照顾,祖母素来疼宠小儿子一家,当然去了盛哥儿那里。
除了这些家事,罗大自然也说起了亲戚们的事情,比如周存之得罪了执政,自请去江陵做通判,蒋羡的朋友彭三郎又去给张九郎做了帮闲,再有彭三郎的姐姐,也就是蒋延之妻得了急病去世了……
连蒋羡都唏嘘:“咱们不过出来两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是啊,二公子竟然去江陵做通判了?”锦娘心想江陵府可是自己老家,她还想等自己有余钱的时候能在江陵置办些田亩宅院,狡兔三窟嘛。
蒋羡却非常警醒,他是早就察觉到周存之似乎对妻子有些意思的,但是妻子呢?她毕竟在周家待过几年……
故而,他连忙拿话岔开:“周二哥性子素来我行我素,但这也未必不是避祸之选。”
“也是,远离纷争也好。”锦娘点头。
还有一些官场的事情,蒋羡说要去书房问罗大,锦娘则清点罗大带来的东西,金梁桥的赁钱五百贯,甜水巷的赁钱三百贯,两顷地的收成一百五十贯,除此之外还有卖的家禽家畜鸡蛋鸭蛋一共三十贯,总共是九百八十贯。
锦娘则让阿盈清点出两匹好布、两饼茶还有五贯的一张交子,等会儿打赏罗大。
罗大在家中休息了三日,又通过锦娘联系,坐着顾家的船去汴京。
等他离开之后,锦娘在金银铺为自己打了些钗环,又在皮货店买了几块皮子,在绒线铺和丝线铺购置了不少丝线。
锦娘新打了钗环,又开了旧匣子,给了阿盈一对珠花,青蓉一根银簪子,这两个丫头得了头饰都很欢喜。
当然在一阵买买买之后,锦娘则把银钱都封好,不准备再从里面拿钱出来用了。
“娘子,通判夫人请您过去。”外面有人道。
自从申知军上任后,通判娘子可算是省心不少,再也不会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了。后来她还要和侯县令的妹子结亲,当然侯县令下台之后,亲事也退了,如今是她孙女儿定亲,想请锦娘去做全福人。
做全福人的事情锦娘是非常有经验的,她当然答应下来,就像她做绣娘是一份职业,做全福太太也是一份职业,她反正是挺尽职的。
先查看男方回的定礼,若有不妥和媒人沟通,礼盒放在正屋厅堂上,等她们备上香烛、酒果,再告祝天地祖宗,最后揭开巾帕。
去了通判家后,锦娘才知晓通判的孙女年纪只比筠姐儿大两岁,竟然如此早就定亲了。一起过来温娘子却是很赞同:“这如意郎君可不是随时都有的,平江富庶,本地才子如过江之鲫,若不早下手,恐怕好郎君全部被人定下了。”
“您说的是,只不过我总觉得我家筠姐儿太小,她爹也没说这些,我倒是不好做主。”锦娘是现代人,自然也希望女儿能够两情相悦,选个自己中意的郎君。
温娘子莞尔,谁不知道蒋县尉唯妻是从,据说有一日一名县衙小吏不知情到了县尉宅邸,却发现堂堂县尉竟然洗手做羹汤。别看包娘子那样刁钻张狂的很,实际上纸老虎罢了,真正厉害的是魏氏这样的女子,上能和申家这样的清官把关系处理的很好,下能和平江本地的乡绅也处的很好,在县衙众人这里也有口碑。
关键是人家还并不以这样洋洋得意,反而异常低调。
锦娘对自己全福人的认知便是能拿多少花红,好在通判娘子还是比之前的齐娘子大方许多,她得了一匹绛绢、一匹孔雀罗、粗绸两匹、绿芽茶两饼、干果两盒、酒水一坛。
回到家后,她拿了粗绸裁了尺头分给丫头和小厮们,青蓉熟稔的帮忙点着,家下每年赏给下人都是布几尺,绸几尺,这样的待遇外头的人都羡慕,这也是马养娘怎么都不肯回家的原因。
分完尺头,锦娘又把干果酒水分了些给宋师爷,这位师爷不愧是刑名老手,在蒋羡处理案件之时,帮了许多忙。
因此,她待这位宋师爷也是准备的礼品都很丰厚,以图蒋羡政绩好,将来能够升官。
诸事处理妥当,锦娘方才歇息一会儿,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亵裤已然被褪下来,她正欲起身,却见蒋羡匍匐,连忙道:“我今儿是累的发昏了,你,你不叫醒我,反而是……”
“娘子,我此番在外公干数日,你就成全我吧。”蒋羡哀求。
锦娘也是被他弄的不上不下,只好暗暗点头。
夫妇二人一番鱼水交欢后,蒋羡说起正事:“新任主簿在任命下了,大抵在明年年初到任。据说此人四十多岁才中进士,关中人。”
“他若来了,你身上的担子便也轻一些了,这不是好事么?”锦娘笑道。
蒋羡感叹一声:“是啊,人事纷繁的很,好在我在吴县这两年多,颇有所得。不过,娘子,我听说有钦差要来,若是得钦差赏识,我的官位或许也可挪动一番。”
本来他是有些萧索的,但是提到最后一句时,眼睛一亮。
锦娘则道:“既然是钦差,那必定也会看些政绩,只是你要不要打点上下?若要打点,只管与我说。”
“现在倒是不必,娘子放心吧。”蒋羡已经是心里有数的。
锦娘笑道:“我手里绣了一幅紫衣观音,一幅经轴,最近有空的时候在绣双面全异绣的人,若是咱们俩没钱了,这三幅还可以卖不少钱呢。所以,你千万别担心钱。”
“娘子,这紫衣观音你绣了十个月,怎好去卖?还是留着吧。”蒋羡不忍如此。
二人正说着家常,却见天上雷鸣闪电,一下照在挂衣裳的架子上,蒋羡指着那儿吓了一跳:“是鬼,鬼在那儿。”
锦娘望了过去,拿火折子点燃蜡烛,走了过去,见空无一物,才回来柔声对他道:“没有鬼,是我的衣裳挂在那儿了。”
蒋羡心里一紧,往后缩了缩:“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没有鬼的,真的。有我在你身边,什么水鬼、蹬腿的鬼还有那些厉鬼都喊不走你的,它们若来,我就帮你打跑,好不好?”锦娘抚着他的后背。
说起来蒋羡做县尉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就要接触那么些案子,还要在众人面前镇定自若,十分不容易。他也是个人啊,锦娘很是心疼他。
蒋羡在锦娘安抚之下,才一夜好眠。
次日下起了雨,秋雨绵绵,锦娘亲自去厨房让橘香炖了人参鸡汤,这是大补元气之物,许多人精神恍惚或者产生幻觉,很有可能是气血太虚了。
这次炖的多,锦娘还让阿盈送了一盅去顾清茹那边,自然还配了一盒炸的藕盒和面片汤。
等阿盈回来,又道:“顾娘子让奴婢带了两盒酥油鲍螺回来。”
“她也太多礼了。”锦娘笑道。
中午蒋羡回来用饭,锦娘特地盛了鸡汤给他:“好好补补身体。”
蒋羡见到妻子,就觉得见到了自己的守护神,昨夜他那么害怕,完全是娘子安抚的她。他抓了一个逃窜了六年的案犯,但此人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可怖,所以他也害怕了。
自然,这桩案子办成了,他的政绩会更好。
喝着暖暖的汤水,蒋羡又睡了个午觉,等醒过来时,迷迷糊糊看到床边坐着一抹身影,是娘子在做针线。
“锦娘……”
“嗯?怎么啦?”锦娘放下手中的一条围脖,疑惑的看着他。
蒋羡忍不住喃喃:“有娘子在,真好。”
锦娘见他有些心神不灵,又陪在他身边说了好些话,蒋羡才神清气爽起来。
也因为如此,平日她很少上香拜佛的,这次顾清茹喊她一起去庙里拜拜,锦娘遂答应了。顾清茹生意做的很顺,但也有不少隐患,就比如锦娘她们明年可能就要离任了,还有顾老夫人身体不是很好了,她也得为自己将来打算,少不得求求姻缘也是好的。
她这些话也只能说给锦娘听了,锦娘自然同意,但也对她道:“这次要找一位人品好的,对你也好的。”
顾清茹和如烟不同,顾清茹有宗族有嫁妆,做生意也非常在行,人情练达,只不过初嫁没遇到好人,日后寻一良人就好。似如烟这般的,完全没有宗族娘家,锦娘也不能以奴婢收她在身边,若是她有一技之长,将来攒些家俬,再寻良人也不迟。
“媒人虽然也有,但我这心中总不安,妹妹若是……”顾清茹说些还有些难为情。
锦娘笑道:“姐姐若是看中什么人,我让我家官人替你打探一番,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能够打探的也只是表面,最终还是看姐姐中不中意。”
如此打算,便是自家亲爹娘都未必如此,顾清茹很是感动:“我欠妹妹的人情越发多了。”
锦娘笑着摇头。
二人一同相携上山,还偶遇两个一起化斋的小和尚,锦娘让青蓉把带来的吃食散了些给他们。顾清茹道:“这些小沙弥据说好些都是弃婴,妹妹真是菩萨心肠。”
“今年吴中闹旱灾,老百姓日子难过,据说好些人打算卖儿卖女的,还好后来下了几场秋雨,到底是没有这番景象出现。”锦娘也是从底层过来的,知晓对于普通人而言,别说是天灾人祸了,便是生病一场,可能家败人亡。
二人说话间就到了庙中,顾清茹听了锦娘的话,每日依旧保养,即便三十多岁了,望之如二十许人。且锦娘说何必为了个向七郎就封心绝爱,可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故而专门给了二十两的香火钱冀求姻缘。锦娘没有捐香火钱,只是买了几道符,不管这管不管用,总是个心理安慰。
果然把符拿了回来,锦娘装荷包里让蒋羡戴上,蒋羡只是翻看荷包,“娘子,这是你做的荷包吗?”
说来还有些感动。
“不是,以前在鬓云楼买的。”锦娘记得似乎是鬓云楼清货的时候,她见便宜买了一摞。
一片感激之言语噎在喉咙,蒋羡尬笑几声:“娘子真的是眼光不错。”
锦娘偷笑,趁着下人出去,不留意她们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摇来晃去,眼若星子。蒋羡耳根子完全红了,低着头都不敢看她。
……
今年暖炉节,锦娘让橘香在厨房温米酒,准备烤具烤肉,还准备了甜瓜柑橘。再出来,见到阿盈不知道怎么在跟刘豆儿说什么,那样叉着腰神气的样子,倒是刘豆儿看向阿盈的眼神,过来人都看的出来。
真没想到她们两人倒是有了情意,这样的事情,锦娘自然先交给方妈妈去问,等方妈妈确定了。
她再找阿盈过来,阿盈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鬓边簪了一朵红花,看起来愈发健美俏丽,站在她面前已经是格外干练的成熟女子了。
“阿盈,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咱们虽然是主仆,可我与你情似姐妹。你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真没想到你和他竟然投缘了?”锦娘笑道。
阿盈低着头,手上的帕子捏个不停:“他就是个温吞性子,若不是我替他撑着,他成日被人使唤。”
其实阿盈也曾经想过外嫁的,娘子也数次和她说过,即便她外嫁,会帮她放籍,还替她准备嫁妆。可她不愿意离开娘子,那样日后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在这个府里,也只有娘子对她的宠爱和抬举,她才能够肆无忌惮。
可这些她不会说给娘子听,要不然娘子肯定说她没出息。
锦娘见阿盈害羞了,遂笑道:“好,看的出来他没了你不成,既然如此,我与郎君说一说,等年底你们就成婚。也不能太急,总是要让悯芝替你做一件嫁衣,我也给你打些首饰。”
阿盈小声道:“但凭娘子作主。”
这事儿锦娘找蒋羡敲定之后,先去金银铺特地帮阿盈置办了一套首饰,三根小的梅花簪,两根大点的银鎏金花头钗,再有一对金荷叶的耳坠,又从她的箱笼里备了一匹红绸、一匹未着色的粗绸、一匹细绸、一匹青毛布,一套红绸衣裳。
接着又从她这里出钱让悯芝替阿盈刘豆儿做两床新的铺盖和新衣裳。
顾清茹那边听说阿盈要成婚,送了一担喜饼,一对金钗来添妆,连温娘子和包娘子也都送了东西过来。
因为阿盈要成婚,将来就做管事娘子,不好在房里伺候,虽说在吴县不好买人,但是庄子上的人原本就是锦娘的人。于是方妈妈让范庄头挑了两个丫头送过来,一个送锦娘这里,另一个则送到筠姐儿那里。
阿盈作为大丫头,倒是很负责的教着新来的紫藤,只是她性情不大耐烦,不一会儿就嚷嚷起来。
“你的手不能这样,要朝着一个方向打转。”
锦娘在房里听着笑着摇摇道:“一个爆碳性子,一个温克好性儿,天生一对。”
方妈妈则道:“您别看刘豆儿外边看着温和,其实很有眼色,擅长机变,要不然郎君怎么只器重他一个。”说完,又想仆随主子,十六郎还不是浑身心眼子,外边看着人人都拿他当贴心好人。
第98章
等紫藤把规矩学的差不多的时候, 已经进了腊月,青蓉和悯芝还有佩兰几个针线好的,都帮阿盈缝被褥。
锦娘正帮宁哥儿做三件袄儿, 一件双层丝绵夹袍, 一件则是大红对襟印金如意花纹羊皮袄儿,再有一件碧青色的貉袖。没办法,这孩子以前都是穿姐姐的衣裳, 现下三岁了, 也开始醒事儿了,就得有些正经的自己的衣裳穿。
至于筠姐儿这里, 锦娘因为要替她绣花,耗费功夫更多, 况且她有去年的袄儿穿, 锦娘就放在后面做。
“娘, 这首《乐府》女儿已经背下来了。”筠姐儿拿了书过来。
锦娘听她背完,才让阿盈上了杏仁酪给她:“润润喉咙。还想不想吃什么?”
筠姐儿摇头:“女儿想和娘一起做女红,娘帮女儿画个小兔子吧。”
女儿的要求, 锦娘当然是答应下来, 她心中也暗自嘀咕,明年蒋羡的调令也不知道在哪儿。她得替女儿寻一位先生来了,总不能自己这个半吊子教着。
母女二人一起忙活,等下午蒋羡踏着风雪进来屋里时,只觉得满室温馨。蒋羡又解下鹤氅, 青蓉拿到一旁放着, 紫藤则看茶。
“到了年关,盗贼也多了起来,梅县尉近来也勤奋许多, 方才与我说晚上他过去蹲点。”蒋羡呷了一口热茶,觉得浑身舒畅了许多。
锦娘咬断了线头,不免道:“我听田娘子说招宣过世,他若不努力些,恐怕也不知道被轮换到哪里。”
大宋历来重文轻武,梅县尉也不是那等正经军中出身的,平日还偷偷弄点灰色收入,现下没了靠山又想做些功绩出来,盼着再做一任,能多捞钱。
蒋羡见梅县尉生怕自己抢功,索性先回来了,毕竟他在任上办了几件大案不说,县学教导也是成绩显著。
“今儿让厨下做了拨霞供,咱们热乎的吃些。”锦娘笑道。
蒋羡搓了搓手,又让把宁哥儿牵过来,这孩子不喜欢别人牵着他,自己“蹬蹬蹬”的走过来了。今日他正穿着锦娘刚做好的羊皮袄儿,外面满是红彤彤的,蒋羡看着就喜气的很,抱着儿子在膝盖上。
以往蒋羡也是抱着女儿在膝盖上,但女儿虚岁七岁了,女大避父,就不能如此了。
“宁哥儿,今日学了什么?”蒋羡问起。
锦娘把书画册递给蒋羡,蒋羡让儿子自己翻,点了一幅桃花图,就听宁哥儿背诵:“《渔歌子》唐朝,张咏。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听儿子童声背着,蒋羡摩挲着儿子的头道:“明年调令下来,我给她们姐弟请先生。”
“也好。不过,宁哥儿是不是太小了?”锦娘的想法中三岁小娃娃应该是小小班的年纪吧。
蒋羡摇头:“明年他也四岁了,若是再等两年,咱们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况且,到底宁哥儿将来要参加科举的,我就是三岁开蒙的。”
锦娘没好气道:“女儿这里你怎么不说这个。”
“倒不是我不说,你便是请先生,教的也不过是《女孝经》《女诫》《内则》这些,还不如和宁哥儿一起学,和男子读一样的书。”蒋羡如此道。
这些不知道是不是蒋羡的托词,但锦娘也知晓,如今女子不能科举,女子若是读书也的确是教的这些。
此番锦娘倒是不计较这些,她吃完饭之后,又和方妈妈说起习秋的事情:“她比阿盈还大两岁,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
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习秋是准备给筠姐儿的陪房,她虽然算不上太得力,但也还算老实。
方妈妈道:“我去问问便知晓了。”
习秋这边当然是想嫁人了,只不过府里男子太少,她本人也不是特别出挑的,没有悯芝眼明手快,只能一声叹息了。
见状,方妈妈笑道:“你若愿意,娘子就帮你主张。”
习秋自然愿意,锦娘想起庄子上范庄头的侄儿来,若非上回去庄子上还不知晓他有些本事,范庄头上了年纪,底下的琐碎事情是他儿子和侄儿一起管的。
索性,锦娘又让阿盈去向刘豆儿打听一下范四郎如何?有阿盈问,刘豆儿倒是知无不言,说他倒是人精干,只是父母双亡,家里穷,娶不起媳妇。
此事还要再让陈小郎去庄上问过范庄头如何再提,好歹让习秋吃了一颗定心丸。
阿盈是在小年前一日成的亲,她平日贴身伺候锦娘,锦娘知道她手散漫,强压着她储蓄,这么些年她手里的月钱加赏钱有五十贯,衣裳三开箱,布匹也有一箱,首饰也有一匣,绢花两盒,鞋袜那些自不必提。
次日,小夫妻一起过来磕头,锦娘见刘豆儿也用巾帕把头发束起来了,衣裳比以前更齐整,再看阿盈笑容明媚。
锦娘笑着让她们起来,阿盈日后还是白日来这里伺候,晚上回去歇息,没什么太大改变。紫藤虽然能进房服侍,但现在还是要先从粗使做起。
这边的热闹,包娘子也是有所耳闻,她在后宅再一次的胜利了,只不过棋差一着,那小娼妇准备卖出去的时候,竟然有了身孕。梅县尉到现在都没孩子,自然是舍不得,包娘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若是有孕倒好了。
巧儿端了汤药来:“娘子,补药端来了。”
包娘子捏着鼻子喝完,又道:“男人不在家,喝了也是没用。”
说罢,又想起蒋家那个小哥儿,忍不住道:“你看人家那孩儿怎么生的那么好,原先田娘子家里的冬哥儿病病歪歪的,偏那宁哥儿白胖结实,风寒都很少听说得。上次见他在园子里看到虫子,一脚踩下去,那样的威风凛凛。”
这么久的功夫,包娘子心中对锦娘的怨气少了不少,倒不是因为她这个人善良大度,纯粹是因为实在是打不过。
那魏锦娘不似田娘子散漫撒钱,她有钱有手段,谁人不惧怕三分?
小年之后,阿盈回来上工,她和之前没什么变化,只不过锦娘赏的点心,她记得拿一份回去给刘豆儿去,多了一个牵挂的人。
锦娘见炭火暖和,手也不冻,继续替女儿绣领抹,又吩咐方妈妈道:“这次去扬州就麻烦您老了。”
扬州窦姑母家的女儿窦媛去年九月定亲的亲事,今年年底要从扬州发嫁去大名府,天寒地冻的,锦娘这里也实在是走不开,遂准备让方妈妈和陈小郎一起送礼过去。
方妈妈笑道:“娘子客气了。”
当下阿盈开了箱笼又拿了早已准备的大婚贺礼,方妈妈看了每份礼盒都写了签子,知晓娘子细心。又出去找了陈小郎,另外带了蒋羡那里在吴县雇的护卫,一齐过去扬州。
这些礼单拿来,上面的字让筠姐儿认识,又拿了好几张不同的帖子教她:“你看这些都是门状,有的是用红绸子做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名字;有的则是用名贵的织锦,用大红的绒线绣出字,一般都是小官拜见大官用的,多半是比你爹爹的官位还低的人拜见你爹用的。看上面的用辞,也是‘晚生’‘晚学’。”
筠姐儿暗自记下,又指着白色的道:“娘,这是什么?”
“这是请帖,请人吃饭用的。你看这这封皮用普通白纸就行,做成半尺来宽、一尺来长,把它糊成信封的外形,然后在封皮正中竖着贴一张红纸条,纸条上要写被请之人的姓名及官衔。然后打开信封,这里面就会装一张小一些的白纸,这就是请帖,内容可长可短,但是必需写明请客的缘故缘由、时辰、地点以及接待参加的客套话,落款则是本身的姓名和官衔。”锦娘从汴京出来时,许多官场事情都不懂,但这短短两年,她是非常用心的学习,如今已经是头头是道了。
这些自然要倾囊教授给自己的女儿,不能让女儿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懂。
“今日咱们不做针线,就把这个拜帖写会,好不好?”
筠姐儿重重点头,又听锦娘模拟场景让她写出来,她也是一边做一边跟锦娘吐槽弟弟:“宁哥儿他看到雪就想踩,被我和养娘拉住了。”
“他胆子还真大,我中秋前带他到园子里玩儿,看见毛毛虫一脚下去踩死一个。”锦娘觉得儿子和丈夫完全相反,儿子从小就能看出胆子大,丈夫反而胆子有点小。
不过,她笑道:“可不能让他踩着雪,若不然就得了风寒。”
筠姐儿小大人似的:“得了风寒就会头疼流鼻涕。”
“对啊,还是咱们筠姐儿懂的多。”锦娘笑着称赞。
等筠姐儿把拜帖写会,锦娘把格式不对的地方圈了起来,又让她重新誊写一张,方在中午用饭时拿给蒋羡看,蒋羡亦是夸了女儿几句,还与锦娘道:“咱们夫妻倒是有一对乖巧的好儿女。”
锦娘心想这也是因为她只生了两个,若是生的太多,恐怕就没有精力带孩子了。
年初三,方妈妈和陈小郎从外回来,她们得了窦姑母赏钱,都欢喜的很。陈小郎给儿子带了几样玩意儿,悯芝现下在蒋家做针线娘子,陈小郎专管出外行走,二人在府里也是颇有地位。
悯芝笑道:“怎好买这么些玩意儿的?”
“你不知晓人家抗在渡口卖,脸上吹的刮刺都红了,我见他可怜,遂买了几件。”陈小郎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悯芝又是知冷知热的,夫妇俩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了。
悯芝遂道:“你别忘了习秋的事情。”
这习秋和悯芝原本都是原本蒋六夫人给蒋羡伺候的,只不过悯芝因为擅长针线,后来受到锦娘提拔,而习秋厨艺比不过橘香,针线活也不成,只好让她伺候姐儿去,也算是多了条出路。
可现下她婚事未定,自然求到悯芝这里来,悯芝顾念着香火情,遂让丈夫好生帮姐妹查探。
陈小郎笑道:“你放心,我肯定是不会忘记的,便是你不说,娘子还吩咐我了呢。”
原本悯芝也是有意让习秋嫁给刘豆儿的,毕竟她们都是一起从蒋家过来的,没想到这月老就是没把红绳给两人缠上,况且这等配亲的事情,也是娘子作主,她们不敢擅专。
习秋的事情要办也是等到年过完,陈小郎还得跟锦娘回话,说起窦家的情况:“小的见到了窦家大郎君,他如今跟着大老爷,大老爷那边帮他说了一门亲事,管教他管教的十分严。他却憋的狠了似的,脸上都是郁色。”
“好,我知道了,你辛苦了。”锦娘让陈小郎下去。
方妈妈在内宅,外面的事情不清楚,还好有陈小郎去,不过窦家内宅似乎也不太平静,“媛姑娘嫁到甄家去,无疑是上嫁,因此嫁妆很是丰厚,装了两艘船。”
“这也没什么,窦家姑母本身嫁过来时妆奁很丰厚,窦家也是名门,这些不稀奇。”锦娘倒不觉得有什么。
方妈妈却道:“窦家当官的只有窦大老爷,窦二老爷这么些年没什么建树,家中虽然有钱,可是家里人多,分到个人手上的就不多了。我私下不好探问,就怕是姑太太指望儿子过继的,所以把二房的钱财都给媛姑娘了。”
锦娘暗道曾经周家大夫人似乎也是这么做的,到了后来三姑娘四姑娘出嫁妆奁只有大姑娘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窦家的事情锦娘又与蒋羡说了,蒋羡也道:“好在当年我也没见窦家大老爷,看这窦大郎也的确不成气候。”
“这倒也不好说,按照顺序也是他,但他能不能守好家业又是一说。我只是觉得咱们做亲戚处就行了,能帮则帮,不能帮也能拒绝。但是利益牵扯太深,一时得了好,将来甩不脱。”锦娘如此道。
蒋羡点头:“娘子这是教我直道而行。”
锦娘笑道:“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不为金鳞设,只钓王与侯。”
蒋羡咂摸了几句,越发品出味道来,又看向妻子:“娘子,觉得我是可以为宰相的么?”
这《封神演义》现在宋代的人不知晓,可锦娘觉得这正适合蒋羡,若是真的完全用在正道上,未必不能。
不过,锦娘笑道:“我肯定是信你有卿相之才的。只不过,倒是你真的做了宰相,许多事情也未必畅快。”
“娘子是何意?”蒋羡以为锦娘会很向往呢。
锦娘则笑道:“就像我胖的时候,吃东西肆无忌惮,每个月还可以和我爹娘一道出去吃吃喝喝,除了赚钱,旁的也不必发愁。现下虽然成了官夫人,日子也很好过,但想起当年的畅快,还是很怀念。又譬如你现在觉得为小官掣肘多,抱负无法实现,但真当你在风口浪尖,许多人盯着你的时候,你做的每一件事情可能都会被过度关注。”
蒋羡恍然:“这倒是。”
“不过,自古有得必有失,男子汉若是大权在手,一点点小小的瑕疵也没什么。”锦娘道。
蒋羡知晓这是妻子安慰他,他见锦娘说完话,又去看书,他要说话,立马被妻子阻止:“我要看书了。”
“哦。”蒋羡默默出去泡茶。
正月初十过了之后,顾家大姑娘诞下一子,锦娘派人送了些洗三礼过去,人倒是没有过去。元宵节时,一家四口微服逛灯会,宁哥儿穿着锦娘做的对襟红锦袄儿,外面照着碧青色的貉袖,头戴一顶大红云雁纹的风帽,非闹着要亲锦娘。姐姐筠姐儿则着泥金桃红芙蓉纹的夹袄,外罩娇黄羊皮貉袖,头上戴着同色风帽,看起来活泼俏丽,不许弟弟口水亲到娘身上,一直推着弟弟。
锦娘笑着对蒋羡道:“爹爹今日替我们赢几盏灯,好不好?”
她原本是随孩子们这般喊着,哪里知道蒋羡看着她意味深长的一笑,还道:“好,爹爹给你们赢灯回来。”
以他的能耐,一下就赢了三盏灯,宁哥儿得的是金鱼灯,筠姐儿得的是石榴灯,锦娘则得了最华美的菩提叶灯。
锦娘最是开心,还买了玉梅、夜蛾、蜂儿、雪柳等配饰,分给筠姐儿和丫头们戴,等起大风时,才带着儿女们回家去。
元宵节后,锦娘好生歇息了几日,却听闻梅县尉被人告发包揽诉讼一事,申知军何等人,本就是治下严谨,当下遂禀告监司,派人过来核查。
连同蒋羡也一起查了,蒋羡倒是没事儿,他虽然为县尉,却在从官以来,每案都是证据确凿,案件勘的十分详尽,且这桩案子是当时蒋羡在外公干时,梅县尉办理的,怪不到他的身上。
蒋羡却是和锦娘道:“无非就是招宣去世,他的靠山倒了,以前没人弄他,现在可不得把他踩下去吗?官场上有时候无事还生非,更何况梅县尉本就不大清白,本生就有鬼。”
所以,梅县尉年前再怎么费劲也没用。
梅县尉被抓,包娘子六神无主,她找温娘子,温娘子不会理会她,锦娘自然也是不会,这样的案子若是沾上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可如何是好?”包娘子实在不知晓怎么办?
申知军当然得在钦差过来的时候就把案子处理了,甚至于掘地三尺,梅县尉平日和衙门里的兄弟处的不错,遂让家仆带着这几年攒下的两千贯找人疏通。
这个时候锦娘也只能和已经选官别处的严推官的家人走动一二了,这严推官自己去别处做官,他家娘子儿女都在吴县,严家娘子极会打理,锦娘也时常上门取经。
况且她家幼女和筠姐儿年纪相仿,没有申五姐那般年龄差距大,锦娘也会带着孩子来交际一番。
对于严家而言,县官不如现管,严推官虽然还是官身,可去别处做官了,吴县有蒋羡在,她家自然也愿意交好。
严推官娘子正和锦娘说起田亩的事情:“若是官身还好,若是你们不在跟前儿,有些豪强占田,恐怕还要吃上官司。”
“姐姐说的是,我也这般想。”这也是锦娘当初只愿意买两顷地的缘故,耗费不算多,又能够有一笔固定的收入,然而当时因缘际会买了三顷地,只能好生打理。但若是买的多了,就恐怕被人占着,毕竟还有人比你的官更大呢。
然而这盐、茶叶、酒、醋、明矾、乳香,都禁榷了,是由官府垄断的,普通人是无法允许经营的。
甚至商人很少大老远去经商,因为“拦头”太多,每过一个拦头,就收一次税,不划算。
严推官娘子面授机宜:“我们原本从秦凤路来吴县上任时,贩运枣子、胡桃还有一些杂货过来吴县卖,抵了川资。若是日后你们去别处,也可以贩卖些吴县生丝绸缎去卖,如此路费也不必出了。”
“您说的是。”锦娘之前就想过,但当时蒋羡说吴县什么都有,也就没有再想了。
严推官如今有桑田果园这些经济作物,倒是经验许多,二人又说了一番话,方才告辞。
等从严家出门,筠姐儿道:“娘,那严小娘子认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那你与她一起玩什么呢?”锦娘笑问。
筠姐儿笑道:“我们玩推枣磨,她家还有泥人儿,磨喝乐。只不过,她老说她家谁谁谁最好,女儿不服气。”
“过几日春天了,咱们就去放风筝,好不好?”锦娘道。
筠姐儿重重点头。
又说二月底,梅县尉官卑,送的两千贯起了作用,人被罢官去职,他出去之后把包娘子还有几个妾都卖了,拿到手的钱只带着有身孕的妾室跑了。
女牙人正上门替锦娘送钗环过来,这是锦娘把以前她的旧首饰重新炸了一下送给习秋的陪嫁,听她说起梅县尉卖包娘子说要卖去娼门,如此能卖的多些钱,让她处理。
锦娘即便不喜欢包娘子,也是觉得这梅县尉还真不是个东西,遂对那牙人道:“你替那包氏许个良家好人吧,也算是积德了。”
那女牙人笑道:“不消您说,我也会的。”
锦娘一愕,欣慰的很,大抵只有女子才能体会女子不易,所谓物伤其类正是如此。
第99章
春天到了, 锦娘把毛皮衣裳都洗好收好,筠姐儿和宁哥儿的皮袄都做的大些,可以继续穿两三年都不成问题。
厚被褥拆洗、薄被新装, 家里人都忙的紧。
正好锦娘又把筠姐儿身边新来的那个丫头派去厨房学厨艺, 将来等她出嫁时,身边有个娇杏擅长针线,再有个丫头擅长厨艺, 还有会管庄子的范四, 也算是凑成一套班子了。
但爹娘准备的是爹娘的,日后能不能驾驭这些人, 还得靠筠姐儿自己。
习秋和范四便在春天成婚,屋子在刘豆儿他们隔壁, 但范四要跟范庄头管着庄子, 遂几日回来一回。习秋已经把头发束上去, 平日管着筠姐儿房里的两个丫头,对筠姐儿愈发关心。
那厢县衙有新的主簿过来,之前蒋羡说新主簿四十多, 实则已经五十岁了, 然而也不算老。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带着老妻儿子一起赴任。
锦娘则先让橘香做了一匣子玫瑰酥饼,又备下鱼虾三篓、一幅猪脚、两匹彩缎过去。
倒不是她准备贵的,而是温娘子也差不多只准备这些, 她也不能太超过。
那新来的主簿娘子年岁也五十多岁, 人称何太太,她家倒是讲究,回了自己一匹海棠红地龟背纹的尺头、一端小绫、半头羊、点心两盒、鲜果三盒。
阿盈正在底下纳着鞋底, 她不禁道:“娘子,何家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何衙内南京做监生,那衙内听闻家中正房去世了几年,所以她们家倒是清静。”
南京国子监并非现在的江苏南京,而是河南商丘,而现在的南京这个时候叫江宁府。
“如此倒好。”锦娘也就放心下来了。
温娘子照例替何家接风,锦娘还去吃了一顿饭,后来她又请何太太过来用饭,二人方才说上话。
何太太见锦娘身穿锦衣罗裙,头上珠翠环绕,行事大方,已经有了三分好感。酒过一巡,又见她知书达理,谈吐文雅,养出来的儿女过来问安,都似金童玉女似的,何太太忙拿出表礼来。
锦娘笑道:“怎么好偏了您的东西?”
何太太坚持,锦娘又让筠姐儿和宁哥儿谢过之后再下去。
这何太太年岁大了,成日在家烧香拜佛,也从不生事,在县衙算是住了下来。锦娘已经习惯这种分分离离了,温娘子倒是很有些感慨:“我来的时候认识的三个人,如今也就你在这里了。”
田娘子随夫君去溧阳,包娘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也难怪人家虽说流水的官员,铁打的吏。可对于这些,锦娘从愁眉不展到现在,已经慢慢的接受了,她反过来劝温娘子:“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句话出自李煜的《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词里的一句话,意思是人生的遗憾仿佛那东去的江水,永无止境。她用这句话也是劝温娘子遗憾是人生的常态,与其执着于无法挽回的过去,不如放下这些遗憾,珍惜自己每一天。
见温娘子点点头,锦娘还颇开怀。
她哪里知晓自己走后,温娘子对身边的盛妈妈道:“方才县尉娘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盛妈妈摇头,她哪里知晓。
又说春天多疾,申知军的儿子犯了咳疾,申老夫人要去寺庙礼佛,属官的夫人们都陪着。锦娘头上梳着百合髻,用素绡包头,前头插金帘梳,也跟随其中,她其实发现这些夫人们也未必是真的信佛,但是当人力所难及的时候,就会寄托神佛信仰。
再有便是女子多半道德感比较高,有些事情男子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女子却会常常自省,这也是求神拜佛者多的缘故了。
这锦娘心里虽然不信,但是抄了经文过来,显得很虔诚。
没办法上有所效,下必行之。
申知军虽然是个很清廉的人,但他家人有时候也未必都这般,筠姐儿就说在申五姐的身上见到好几串念珠,说是底下人孝敬的。
吃完一顿素斋,锦娘听了一会儿佛法,才打着哈欠回去。再看阿盈更是小鸡啄米似的,一个颠簸,她醒了过来,才道:“娘子,这佛法也太精妙了,我还有些听不大懂。”
“听不懂是正常的,你这个年纪若是能够参悟禅机,那可不得了了。”锦娘笑道。
回到县衙时,听闻顾清茹上门来了,但见无人,遂离开了。
锦娘想她没有留话,应该只是上门说说话,只在次日派人过去喜鹊巷问了问,顾清茹只说上门说话,并无大事。故而,锦娘这边准备寒食节之前再请她来说话。
又有如烟上门来,原本是锦娘一直接济她,后来她随姜六姐一起出去,有些看诊的钱她也能够分一些,倒也尽够她自己用了。
今日她备下一只水晶鹅、两只烧鸭、四只鲜鸡、六盘寿桃过来送给蒋羡庆寿,蒋羡今年二十五岁,虽然算不上整寿,但也是县衙三号人物。
如烟其实挺有分寸,平日除非蒋羡外出查案时说话,私下几乎都不会多说什么,送礼也是送到锦娘这里。
锦娘笑道:“多谢你费心,准备这些东西过来。”
“娘子说哪里话,若没有娘子救我,恐怕我早已葬身江中,哪里还有如今的我。”如烟道。
锦娘却不提这些,所谓救命之恩,不要真的指望别人记着这些恩情。因为世态炎凉人之常情,她只道:“过往种种我已经望了许多,你也不必总记着这些,好好跟着姜六姐办事,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我说。”
这让如烟有些诚惶诚恐,她道:“您为何对我这般好?”
锦娘看她这样,也明白其中关窍,不由道:“那自然是因为我身边缺个女大夫,总不好让别人看病。再者我家官人做的是县尉,将来若是能够去别的地方任县令,若是有个自家的仵作,岂不是更好?”
原来如此,如烟松了一口气:“我一定会帮您的。”
不过,锦娘也道:“你若能以女医为业,将来开一间铺子,带着几个徒弟伙计,生计就不必发愁了。”她只能以身边的例子来帮别人找到努力的方向,就像是她知晓娄四娘就靠着诊金日子过的不错。
如烟听了,只觉得日子更加有奔头了。
再说锦娘在想着自己的生意,若是夹带丝绸外任,那么下船不可能立马找到丝绸店接受,也不好直接带去官署,那么就可以放在塌坊里。
若说邸店是给客商住的,那么塌坊就是仓库,尤其是吴县地处江淮一带,水运便宜又发达,不少人直接运送米粮入京,再寄存货物到塌房里。支付租金与保管费。
然而汴京的她可能没办法买的起,但是平江正处于运河重要的港口,她还是可以看看的。
她想开塌坊的消息,头一个是先和顾清茹说,顾清茹抚掌笑道:“这倒是很好,不若叫牙侩来问问。”
“我在县衙不好叫人过来,否则有些人投其所好,到底不好。”锦娘就怕人家送,送的东西烫手。
顾清茹了然,她便叫了几个相熟的牙侩过来,锦娘听闻这些塌房都是建在水边,许多豪富之家便是靠着塌房起家,还兴建了茶寮、邸店一体。
然而据说最小的塌坊也拥有数百间房屋,锦娘也只能望洋兴叹了,不过,塌房不成,邸店也不是不可以。
邸店除了住人之外,也是兼有货栈的功能,且邸店可以开在驿馆附近,如此方才商人存放货物,大都会太贵乡间也不是不可以。
后续这些她就不必找顾清茹了,她也怕顾清茹要帮她,这样不太好,朋友之间掺和到生意就很不好,日后就更扯不清了。
她还考虑了丈夫可能六月要离任的缘故,故而先做好计划书,这样无论他去哪儿,除非是过于穷乡僻壤的地方,否则,哪里都可行。
“你看我们如果在外地开,可以打出江南邸店的名称,到时候把花嫂子请带过去帮忙,她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平日和婆婆关系也并不是很好,她可以做些江南小菜,如此这边的商人运货过去自然愿意入住。这些客房,我且分为官房、陋室、通铺,到时候若是家里人不成,还可以雇一个经纪。”锦娘笑道。
大的邸店她开不了,小的完全可以。
蒋羡想他娘子真的是人才,她说话并非是信口胡诌,和自己商量时,也是有详尽的计划,甚至还把客房怎么布置,陋室如何布置都画的清清楚楚。
“娘子,我看别的地方没有吴县富庶,既然要做,咱们就在吴县做。这事儿交给我找地方,毕竟我成日抓贼,整个县我都熟悉,娘子且歇歇。”他道。
锦娘笑道:“好,不过钦差要过来了,你还有功夫么?”
蒋羡挑眉:“能者多劳啊。”
很快蒋羡倒是找了两处,一处在城西城门口附近的店铺,据说原本是个黑店,白日正常经营,晚上遇到独身而来的商贾就杀人越货,是蒋羡把这群人抓了现形,有的已经被处死了。
还有一处离城三十里的地方,也是有个老翁带着两个儿子经营一家店铺,那老翁是屠户,竟然也是个黑店,杀人越货不说,还卖人肉。
这不禁让锦娘想起《水浒传》里写的人肉包子,她没想到还真的存在。
“怎么都是黑店?”锦娘还有点害怕。
平日特别怕鬼的蒋羡,胆子却是大的很:“但是便宜啊,那里都发生了凶杀案了,东家主人一筹莫展。”
锦娘一听价格果然动心,她也不忌讳什么凶杀案,还道:“你在吴县做官,平日手里有一帮人替你打探消息,然而咱们若是去别的地方上任,他们倒没了生计,不如择一两个能干可靠的做掌柜。”
蒋羡带锦娘去看了两处地方,城门口那间锦娘觉着更好,门面五间,一共三层楼,悬山顶楼阁,两边厢房也有六楹,后边有住房、坑厕、厨房,还添盖了一层平房。
原价五百六十两,如今二百两就能拿下。
这二百两她没有拿现钱出来,而是用茶叶抵了,她这么几年做全福人就得了好些茶叶,原本准备卖了再拿钱给房主,不想此人直接要茶叶,说是想把茶叶拿去外乡做一笔生意,锦娘也便都抵给了他,顺便把红契拿到手中。
拿到手之后,先把房子先清洗粉刷一遍,再重新换了招牌。
客房也就是上房明窗净几,竹榻茶炉,案几上还陈设花瓶香炉,一应俱全,这都是在二楼三楼。便是下等房,也是薰艾草驱蚊虫,通铺亦是如此。后面的平房便当作塌房,锦娘让人一间房门口放一口缸,这是防止走水专用的。
门口还有护卫,保证绝对安全,不允许不三不四的人进来,尤其是夜间,必须拿凭引住店。
蒋羡挑了位叫姚方的人做掌柜,此人原本在军中做过,很有一把力气,为人八面玲珑。其子今年十六,上过两年学,认得几个字,正好帮着记账。再有花嫂子一家,她两个大的儿子做杂役,女儿与她一起在灶上造茶饭。
如此,清明节时正式开张,锦娘把自己的紫衣观音挂在堂中辟邪,这幅绣像十分精美,似佛光普照。她还让姚掌柜在柜台设置拾金不昧箱子,若有人拣到东西,不能私自昧下,要交到前台,夜晚还让人巡逻,保证客人人身安全。
邸店还设置了优惠制度,若是住上房的客人,包早膳细点。
姚掌柜一个月两贯,花嫂子一个月三钱,她们俩是从锦娘这里发月钱,其余的人要先干一个月,若是适应的才能留下来干活,若是有偷窃懒惰的再退回去。
平日价钱上房一百文一天,都在前面楼房里,中房的六十文一天,通铺就便宜了,二十文一个人,一间屋子睡十五人。至于库房则有七间,一间一个月十贯,这才是大头。
这还不算茶饭钱,如果全部住满人填满仓,每年差不多能赚七百多贯,若能住一半的人,一年也有三百贯。
原本对这里心生畏惧之人,进门就见紫衣观音,将信将疑住了一晚,竟然十分安全,慢慢的生意好了起来。
锦娘正盘算着,又把姚方和花嫂一家的雇佣契约放进匣子里。
见阿盈过来笑道:“娘子,我回来了。”
原来锦娘正打发阿盈去顾清茹那边送了两盆芍药花,她从扬州买的芍药花搬了十几盆去邸店,让姚掌柜放客房摆设,正好有两盆很好看,就送了过去。
听阿盈道:“娘子,顾家娘子跟我打听何家衙内呢,仿佛是何家遣了官媒上去提亲。”
“啊?他二人是如何见到面的?”锦娘问起。
阿盈笑道:“就是那次您随申老夫人礼佛,顾家娘子过来找您,结果扑了个空,不曾想和何衙内打了照面。”
何衙内丧妻几年,房里只有一个通房伺候,重要的是何太太人还不错。
“你是怎么说的?”锦娘问起。
阿盈道:“我就照实话说了,看的出来顾娘子有七八分愿意的。”
锦娘则道:“这何衙内看上了,便去提亲,也能看的出有诚意了。何家颇有些家底,又是独子,免去那些妯娌困扰。”
这一二年也有不少媒人上门,锦娘让蒋羡帮她查过几个人皆不如意,要不是有那等浮浪图钱的,要不就是想纳妾撒谎的。顾清茹这样的人才,即便三十大几了,但仍旧有才有貌,锦娘也是想她若嫁个称头的就好了。
要说何衙内的作为,何主簿和何太太都不是很满意,何太太还特地问锦娘,锦娘倒是说了许多好话:“顾家娘子生的是才貌双全,手里在平江有两间大的成衣铺一间绣铺,现银就更不必说了。其实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她为人有情有义,您方才说起她原本的夫家尚家,当年得罪了人,顾娘子二话不说就拿了银钱出来填补。后来他家早珠胎暗结逼着她离开,她这么些年也是从不吐恶言。”
何太太矜持的笑道:“县尉娘子是怎么跟顾家这位娘子认识的?”
“说起来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朝廷向民间征辟绣活好的女子,我们都是被选上在绣院认识的,顾娘子因为绣技很好,特地被几位贵人点了做绣头,连我也是被她提携的。”锦娘不遗余力的夸道。
其实以何太太所想,儿子应该再娶一房官家姐儿也可以,这顾氏年纪比儿子大几岁,又是商女,还和离过……
可今日听锦娘这一席话,她就直接敲定了。
人生的缘分就是这么神奇,你日日说亲,未必能找到良人,但那么惊鸿一瞥,可能姻缘就来了。
顾清茹请了锦娘做全福人,因为她和何衙内都是二婚头,省了许多繁文缛节,锦娘自然答应下来。
她还和顾清茹说了些她平时观察到的何太太的喜好:“是个很持重的妇人,平日不多话,多半的功夫都在礼佛。”
顾清茹听的很认真,她还道:“多亏了妹妹常常劝我,让我出来走动,否则,我也碰不到如此姻缘。”
“姐姐说这个做什么,明明是你自个儿才貌双全。”锦娘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功劳。
顾清茹有些羞答答的,又岔开问起了锦娘:“你的邸店生意如何?”
锦娘道:“还成,起初也有人担心,都劝我们别去那里开。我们不信邪,遂买了下来,反正人手备齐,又在城门附近地段好,慢慢来吧。”
钦差已经来了两浙路,蒋羡在外忙碌的很,他的能力的确超群。至少锦娘看到的就是他对整个吴县甚至于平江军了若指掌,就拿这次找店铺说,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能说出某镇某乡人口,哪里路途难走,哪里人最刁钻,哪里不好治理,这完全是能吏。
除了帮忙县令管理吴县,他本人分管的县学也是人才出众,钦差来时,还夸了蒋羡几句。
夤夜,蒋羡才从外回来,锦娘又沏了热茶给他:“怎地回来这般晚?”
“又去布置了一番,总不能平时都好好地,他这一过来,反倒是事情多了。”蒋羡很累。
这边锦娘又让紫藤备了热水,让他随意梳洗了一下,再吩咐厨下送米粥并几样小菜过来。蒋羡今日在外也没吃几口,外面的大菜好吃是好吃,但都是放许多酱料,吃多了嘴里咸,还闷闷的。
家里的清粥吃了几口,锦娘又和他说起顾清茹和何衙内的亲事:“说是端午过了之后送定礼去,到时候我也要过去顾家。”
蒋羡道:“说起来娘子才是有福气的人,她若不与你来往,怕是难碰到那何衙内,也就没有这桩姻缘了。”
“也莫事事往我的脸上贴金,其实此事与我毫无干系。”锦娘摇头,并不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又说过了几日钦差走了,蒋羡倒是松了一口气,又去邸店看了一回,回来告诉锦娘说今日生意还算过得去。
锦娘倒是笑:“总归没动用手里本钱,好歹我知晓这邸店塌房怎么经营的便罢了。”
蒋羡却想,若是这邸店一般生意,一年二三百贯也尽够了,加上庄子上三百贯,一年也是六百贯,京里一千贯左右,现下一年也有一千五六百贯,尽够了。
夫妻二人盘算了一番,锦娘次日又拿了一包银子给顾清茹:“姐姐初开店,以我的名义入股,我若不收,恐怕姐姐心不安。如今姐姐有好归宿,我家官人的调令估摸着下个月就要到了,我便还给姐姐。”
顾清茹方明白锦娘这番苦心,心下万分感动:“我顾清茹这辈子能交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值得了。”
端午节后,锦娘给顾清茹做全福人,顾清茹送了她一顶铺翠冠子、两套珠服、两套妆花衣裳、金条纱四匹、两匹红地八达晕锦、两匹纱、两副首饰、干果两盒、鲜果两盒、两壶酒、六块银珽、一担茶饼。
在一旁的蒋羡见妻子把东西收好,他知晓妻子每次做全福人都是看了人家媒人的礼单,见差不多才收下,从不授人以柄。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很快到了六月,蒋羡调令下来,他升任大名府推官。
第100章
调令下来, 县衙诸人都十分不舍,温娘子、何太太请她吃践行酒,还都送了二十两程仪。再有秦都头浑家、扬都头浑家、黄押司娘子等人都各自请了一席, 又有姜六姐儿送了成药过来。
为何她们会如此呢?盖因大名府乃京府, 寻常次府或者普通府的长官都叫知府,而大名府的长官叫府尹。
以蒋羡的年轻能干,到大名府恐怕又是一番际遇, 花花轿子有人抬嘛!
家下范庄头带着儿子, 姚掌柜带着儿子都来磕头,二人也是各自备下贽礼。范庄头送了一坛黄酒, 一口羊,一盒鲍鱼, 四只烧鸭, 四尾鲥鱼, 姚掌柜则送了糖蜜酥皮烧饼两包、栗粽六十个、柑橘酒两壶。
蒋羡又让他们每一年年底各派人送钱粮过去,庄子上不许克扣佃户,邸店则要留心客人的安全, 尤其再过两月秋天县学招考, 大批学子要入住,务必要有礼,他耳目通天,若是有胡乱来的,就不怪他秉公办理了。
范、姚二人连忙说不敢。
锦娘则开始让人收拾箱笼购置物品准备出行, 她先买了十床草席, 这吴地所产的草席,色泽青翠,草质柔软且光滑平整, 编织紧密,睡在上面让人倍感清凉舒适。又买了二十匹时兴的绸缎,日后去大名府若要再买苏样,价钱翻几倍了,其余纱花、绢花、汗巾子、手帕、荷包自不必提。
除此之外,便是让陈小郎去买柑橘、香瓜还有些干果,让橘香腌制几坛鸭蛋、鹅蛋,再有下腌菜如芥辣瓜儿这些也要几坛,更别提米面麦子这些主食,盐巴、葱姜蒜、梅子调料等等。
从平江到大名府的通州,都是沿着京杭大运河上,一路水路。这次她们不必雇船,直接坐顾家的船过去,顾家特地准备了一艘大船送她们过去。
平日蒋羡为县尉时,也多照拂她们,解决了不少麻烦。偏锦娘除了做全福娘子送些赠礼之外,其余时候都不会收钱,顾家便是想亲近也不得,如今正逢其时。
与此同时,锦娘和蒋羡二人都写信去汴京,告诉家人她们要远赴大名府云云。
此番种种,在锦娘过完二十八岁生日之后,便从吴县启程。
在大船后面还跟着一艘小船,这是蒋羡请的护卫,他做了县尉三年,查了不少案子。不是在船上见财起意,便是见色起意,或者是水匪作怪,都需要傔从在身边。
锦娘她们是清晨上船的,等到了船上收拾箱笼就快中午了,她遂拿了点心出来先让大家垫巴一下肚子。
如烟之前一直觉得大家夫人就是等着让别人伺候,现下看来完全不是,大到夫人之间的交际,小到一大家子的吃喝,都是主母操持。
尤其是官夫人,比普通主母事情要更多。
就比方刚吃了些点心,就听魏大娘子道:“你们拣一匹大红的缎子、一匹官绿的湖绸,再有两壶柑橘酒,三尾鲥鱼。到了扬州的时候,让陈小郎去窦家问问姑母有没有信件托我们带给窦家表妹的。”
从表面上看是送信件,实际上是到时候和窦家姑娘走动起来,给她撑腰,同时窦家姑娘嫁的是本地大户,又能拉拢本地巨族,简直是一箭双雕。
只见阿盈记下之后,又去厨房让橘香别把鲥鱼杀了,用活水养着。
本以为她还要处理琐碎之事,不曾想人家准备去歇息的,如烟也赶紧去自己房里。
以前她和锦娘并不住在一起,所以并不是真的了解这位魏娘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甚至非常模糊,可能就是心地善良,有些见识的官夫人。
现在近距离的接触,她也觉得感触颇多。
锦娘哪里想这么多,只酣睡了两个时辰,已经是日上炊烟了,橘香和两个丫头准备了羹饭。一瓯梅子烧蹄髈、羊肉做的瓠羹、绿豆甘草凉水、清炒的菘菜、丝瓜素炒鸡蛋。
下人们则是栗棕两个,饽饦一碗,还有两样酱菜。
就这样过了三日到了扬州,陈小郎带了礼物雇了车去窦家门口,窦二夫人对身边的蓝妈妈道:“阿弥陀佛,我正担心我那女儿孤身一人在大名府,不曾想侄儿正要去大名府任推官。”
于是写了一封信,又备下几样补品,再备下一份礼让陈小郎带回去,还赏了他一分银子。
锦娘先把窦二夫人带给窦媛的信收好,又把补品另外放在上面,避免潮湿。她再把窦二夫人送来的礼拆开,原来是一顶羔羊皮帽,再有一些舒州的白术。
看到这顶羔羊皮帽,锦娘对蒋羡道:“大名府比河南还北,咱们到了那边还有诸多事情要做,恐怕衣裳都来不及做,不如我在船上就做些针黹。”
“时日还多呢,娘子还是先歇息些时日吧。”蒋羡道。
锦娘则道:“这我知晓,怎么我今儿见你脸色不豫?这是怎么了。”
蒋羡道:“我大哥已经回京,去知谏院任职了。”
“可是因为集贤相的缘故?”锦娘问起。
蒋羡点头,这便是朝中有人好做官了,他又怕锦娘觉得自己这话意有所指,正欲岔开话题。却听锦娘笑道:“咱们这样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虽然辗转,可是兴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呢。就像我的目标是买个三进大宅子,若是到时候能存到那么多钱,意外之喜,若是存不到那么多,可是咱们也存了这么些钱,将来买大宅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若不这样劝慰他,他必定闷闷不乐,因为蒋羡有时候就是等着自己哄他。
果然,这么一说,蒋羡开颜了。
锦娘和他挽臂进到房中,又与他说些笑话,二人言笑晏晏的。
这些自然被如烟都看在眼中,她原本在风月场中的人,能看出男人对女人的依恋似乎更深。从外边看魏氏看起来娇怯女子,那蒋羡容貌俊俏,才干极高,精明强干,必定是女子依偎着男子,没想到实际相处中,却浑然不似如此。
究其根本原因,如烟暂时还没发现,但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从扬州到淮安这段水程,锦娘因为买了些新书专门在旅途做消遣的,遂看的津津有味,闲暇时,带着丫头们还有筠姐儿一起做针线。
头一个当然是给自己做一件皮袄了,现下春秋的衣裳她都有了,尤其是顾清茹还送了两套珠服,够撑场子了。故而,她拿出攒了许久的一张貂鼠皮子,又想着搭配什么颜色的布,什么样的绣样。
当然,她也给众人吩咐了事情,不是非得压榨你,而是锦娘发现本来以前大家各自在住着,如今全部人聚集在一条船上,又不能走动,就非常容易产生口角矛盾。
悯芝的任务是给宁哥儿做一件披袄,给筠姐儿做一件旋袄,青蓉则给锦娘做罗袜,纳鞋底,另外紫藤和春香跟橘香打下手。旁的人各司其职,连如烟这里,锦娘也让她每日替哥儿姐儿把脉。
想了三日,她才把花样子以及配色画出来,还是做大红遍地牡丹纹的料子,在领抹处则准备绣牡丹芙蓉花边,到时候用印金填彩之术。
此时已经是黄昏了,船要在淮安歇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锦娘打发刘豆儿带着人去补给些食物和水,她写了一张单子过去,又让阿盈给了钱,才道:“也不必买太多,要不然你们也弄不回来,到时候我们在徐州还会停靠的。”
待人去了之后,锦娘让马养娘和习秋带着孩子们先梳洗睡下,不曾想在此处竟然又遇到了三年前偶遇的孙世琛和周四娘子夫妻,巧的是他们也是被调到河北路,孙世琛从富阳县主簿调到大名府下辖的馆陶县任县令。
再次见面,锦娘和周四娘子都觉得对方变化很大。
经过三年浸润,周四娘子再见锦娘,觉得她整个人变得珠光宝气了更多,手上戴着铺翠的镯子,头上戴着荷花鎏金簪上还镶了一块翡翠。吴县富庶的很,商贾极其多,恐怕捞钱也快,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还真没说错。
也是,便是她们自己在任上,这三年因为孙世琛管着全县的税收,仅仅是随大众拿的一些节礼,也攒了差不多三百贯了。
锦娘则是觉得周四娘子比起之前的拘谨,显得要干练大气许多,兴许是做了官夫人,常常要交际吧。
二人本来就不是很熟,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散了。
等蒋羡晚上回来时,才和锦娘道:“如今周大老爷赋闲在家,周二哥去了江陵,他爹虽然也在官场,但是一直在地方为官,故而也只能算勉强,若第二任没有建树,恐怕到时候便是平调。”
“这做官做生意都是一个道理,固然有人提拔很好,可是你自个儿才干没有也不行。天时地利人和都要有,官人,你别怕多做多错,解决了问题,总比不解决好。”锦娘如是道。
要不说人的幸福都是比较出来的,蒋羡和自己的哥哥比,见他已经被调入汴京,颇有些困顿之感,但如今看到孙世琛去一个上县都不是的地方任县令,反倒是觉得自己不错了。
如此,又行了一个月船到济阳县,锦娘特地让人在这里停一下。她向顾家人请叫过,平江府的丝绸沿途哪个地方最喜欢,听顾老夫人算了算,说是济阳和一些北方地方很青睐苏州丝绸。
故而她花了一百贯买了两百匹绢纱,在济阳县卖了之后倒赚一百四十贯,锦娘赏了刘豆儿一两银子,陈小郎一两银子,再有帮忙搬运的下人各赏赐二钱银子。
“娘子,真没想到竟然都卖出去了?早知道可以多买点。”蒋羡笑道。
锦娘摇头:“咱们这是头一次,也是先问过顾家,否则我也不敢随意买。”
蒋羡不得不佩服他家娘子,虽说他家娘子总说自己没什么经商头脑,可是赚钱赚的很稳妥。
“你怎么不教儿子读书啊?之前说是忙于公务,如今你又不必忙了。”锦娘看向他。
饶是蒋羡这般的人,也挠挠头:“怎么你教他读书他就乖乖的,我教他他就一时要喝水,一时要出恭,还要吃东西。”
锦娘正色道:“平日你就爱做好人,活该他不怕你。你也别总和他嬉皮笑脸的,该怎么教他就怎么教他。”
男人没有生孩子,他们是很难会真的爱孩子,只有自己养了才会有感情。要不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就是这个意思。
听锦娘这般说,蒋羡还是硬着头皮去喊儿子去前厅读书去,至于锦娘自己则吃了两块点心,好不惬意的睡了个午觉。
等午睡起来,如烟过来说话,锦娘见她诗书皆通,还会作诗,遂请她每日拨一个时辰出来教导自己作诗词。如烟忙不迭答应下来,锦娘又着阿盈送了她一床凉席、一包香料、一套湖纱衣裳、两包茶叶作为拜师之礼。
以前她没这个条件,如今有这个条件,她为何不能提升自己呢?
想她前世小时候作文就写的很好,后来成了编剧,也是想抒发心中之志。如今在这里,写诗词才能表示自己的心意,她因而学的很认真。
偏蒋羡听说了,还讶异道:“娘子若要学诗词,只管同我说,怎么还要个外人教导?”
“她教我每日都能过来教,可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她是素来信奉亲戚之间不共财,夫妻之间不要侵占对方全部空间,每个人都能有自己的事情可做。
走近,就容易走到尽头。
如烟见锦娘是有底子的,倒是先教她五言律诗和五言绝句,
“您看这律诗每首通常由八句组成,每句五个字,共八十字。结构严谨,分为首联、颔联、颈联和尾联,多遵循起承转合的规矩。绝句每首由四句组成,每句五个字,共四十字,韵律相对宽松。一般而言,律诗更正式。”如烟道。
这些锦娘其实上辈子读书就学过,但现在好多都忘记了,如烟梳理完了之后,锦娘做好笔记。
如烟又道:“您看杜甫的《春望》便是五律,您可以品味一二。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接着她又找出五绝诗句,是柳宗元的《江雪》。
锦娘学了一个时辰,做了笔记之后,又去拿了唐诗看。已经躺在床上的蒋羡道:“娘子,这作诗格律要记得,多看多背也是要的,但最终还是要下笔。”
“你说的有道理。”锦娘想前世写作文,不是也从造句,看图写画,摘抄,记日记,到后来写八百字作文的么?
蒋羡看锦娘是真的很认真,各自抄写了十首律诗和绝句,硬是当成背诵下来,还要背给自己听。
“这么快都背下来了?”蒋羡还不信。
锦娘一拍桌子:“我也是读过书的好不好?平日也教孩子们读书的。”
蒋羡只好告饶,听她背完,连忙鼓掌,见妻子得意,才拍了拍床铺:“锦娘,赶紧来歇息,你今儿还说吹了风头疼,方才看你一直按太阳穴,过来我帮你按一下。”
“好。”锦娘把笔记放好,吹了灯就立马去船上。
就这样大抵学了半个多月,因运河风大水湍急,她们的船在聊城搁浅了几日。锦娘正好在此处买了些冰,天儿热,船上虫蚁就多,还买了些纸缠香分给众人。
这纸缠香便是宋代的蚊香,点燃这个,加上放下蚊帐,人身上就受用许多。
如烟次日过来时,见房里有冰,觉得舒服多了,她本来有些苦夏,能在锦娘这里躲一时也是一时。只不过,锦娘也只学一个时辰,就要歇息,她只好离开。
阿盈正和方妈妈道:“怎么娘子不多留如烟一会儿?她还同我说很热呢。”
因如烟给阿盈看了一下她经水不调的事情,阿盈对她很有好感。
方妈妈却笑道:“你也不想想,这如烟在咱们船上,非主非仆,她还生的标致。娘子请教她,那是帮她抬高身份,不让人家看低她,可若是太过频繁,外面的人难免揣测一些事情。”
“揣测?揣测什么?”阿盈听锦娘的话,让她多跟方妈妈学行事,故而她近来也是常常会问。
方妈妈道:“无非揣测一些男女之事,这种事情说多了,万一弄假成真呢?”
阿盈连忙摇头:“怎么可能弄假成真,郎君对咱们娘子是如假包换的好。”
“这我也信,可是人心哪里能考验呢。”方妈妈不是不信如烟,更不是怀疑蒋羡的人品,而是情愫一生,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如烟也接触不到外面的男人,面对蒋羡这样的男子,难保不动心,同样蒋羡平日身边一个苍蝇都没有,也有可能灯下黑。
阿盈皱眉:“娘子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方妈妈笑道:“我老婆子想当然耳。”
话是这么说,方妈妈则是通过平日在锦娘身边伺候,见她几乎都不提如烟,顶多就是这种拜师什么的事情偶尔提一两句也不再多提判断出来的。
其实锦娘哪里是因为这些缘故,纯粹是她觉得自己要独处的时间,读书处理事情做针线这是她给自己的计划,但是计划之外她也需要自己独处的空间。
以前做活计的时候,很少有自己的时候,忙里偷闲的能吃点东西睡个觉都阿弥陀佛了,所以她这三年在县衙虽然也有应酬累倦的时候,但同时闲暇时候也多了,有时候不必想什么,就那样静静的发呆就挺好的。
她也同蒋羡说起自己的观点:“咱们都是当家人,脑子里总是日日想着事儿,容易头疼。好容易有个清闲的功夫,就这样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倒也挺好。”
蒋羡也是觉得这般挺好,什么都不必想,就这样安静的躺着。
他有时候还很奇怪,为何妻子脑海中有这么多想法都这般贴近人心所想呢,锦娘哪里会告诉他缘由。
船行到沧州时,锦娘已经可以仿写律诗、绝句甚至是词一首了,虽说不甚好,但是也算是能够作的出来了。
蒋羡也替她出了个主意:“你就平日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比如前几日你让筠姐儿背《春江花月夜》,那你也可以以月为题,可以诉说景,也可以写人。”
锦娘听了直点头,忙道:“不愧是中进士的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话听得蒋羡哭笑不得。
但旅途有些事情打发,总比闲着好。
好在过了沧州,大名府便是不远了。锦娘原本还在跟蒋羡商量:“你说咱们这次住在府衙会不会更大一些?”
“那当然,府衙一般会比县衙大的。”蒋羡也有些憧憬。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
只是没想到下了船之后,锦娘本以为可以雇车直到府衙,哪里知晓原来大名府和吴县又是另一个情况。大名府作为陪都,竟然样样向汴京看齐,此处官吏皆赁房或者买宅子住下。
如此,蒋羡便先安排妻小在客店住下,先去府衙报道。
阿盈她们都着急的很:“还不如待在吴县呢,至少还有地方住。先前不是说官员都住衙门内的么?怎么还要咱们出来住。”
锦娘笑道:“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与其唠叨,咱们还不如寻摸一间宅邸住下。”说完,她又道:“我让你给二十两分给那些送咱们来的管家艄公,你有没有给?”
“他们不肯要呢,说顾家早就给了钱了,最后我说是您给的赏钱,他们才肯收下。”因为大名府没有地儿住的缘故,阿盈愈发想念吴县。
锦娘则道:“好啦,也别抱怨了,抱怨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先等郎君回来。”
蒋羡中午回来的,回来之后便让人雇了马车,请了牙人看房,大名府的房子比汴京和洛阳要便宜多了。
她们先去看了一座五进阔面七间的宅子,还带八角亭子,不过一千二百多两。
但锦娘哪里要这么大的宅子,她又私下和蒋羡商量道:“这里的宅子算不得很贵,若是赁个三进的宅子,一个月也得五六贯,说起来也要二百多贯。况且,赁人家的房子,万一人家不赁了,咱们还得搬出去。不若我们就买下来,等离开的时候再卖出去,可到时候亏钱也不会亏二百多贯啊。”
蒋羡也赞同,二人又接连看下两日,才选了一处标准三进的宅子,前面倒座房五间,中间正房三两,东西耳房一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罩房另有一排,折价五百贯银钱。
正欲付钱时,不曾想窦媛带着人过来,正说起她们府上对面的宅子要卖,原先是五百二十贯买的三进院落,他家又添了二百贯盖亭子辟出园圃来,如今因为他小儿子在西京吃了官司,正急着要卖房,有她帮着说和,五百六十贯就行。
锦娘和蒋羡二人去看了,果真是在第三进建了亭台廊房轩台,离衙门也不远,查看了房契,当即定下,锦娘则拿了三百贯交子,又拿了二百贯铜子儿,另外拿了两套她当年做的洛阳锦的绸衣抵了六十贯。
在汴京未必住的起的宅子,不曾想在大名府却直接住上了。
趁着无人留意她们之时,锦娘在袖子底下挠了挠蒋羡的手掌心,本来还在想事情的蒋羡立时僵住了,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家娘子,锦娘却若无其事的把手收回来,还对他道:“你看我做什么?人家房主喊你过去看契呢。”
蒋羡见大家神情暧昧的看着他,眼里都是露出,你也太猴急了吧?这可是青天白日。他恨不得咆哮一声,他简直比孝妇周青还要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