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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女子就非要嫁人不可。”

“女子不嫁人?呵,难道你要反了天不成?”

裴安懿知道此番争论不过只是浪费口舌,简短说了一句,“孤就是要翻了天。”

顾端闻言脸上显露出隐隐不屑,仿佛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孤同你的确有些恩怨,但将你置于如此境地的,另有其人”裴安懿冷声道,“你看错的,难道只有孤一个吗?”

许言锻轻轻将斗笠揭了下来。

顾端的脸上先是震惊,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竟是长公主的人,老朽查了这么多回你的身份,竟然没有查出丝毫端倪。”

“你是如何将身份伪造得万无一失的?”

“我没有伪造身份,”许言锻拿出一把长刀,“我谁的人都不是,我娘是这把长刀的主人。”

“怪不得老朽没认出来,你与你母亲,可一点都不像啊”

听出了顾端话里的意有所指,许言锻扭头道:“这天下亲疏远近,又岂在血缘。”

“怎么,你是来替你娘报仇的?你觉得是老朽无能害死了你娘?”顾端大笑,“老朽活到头,还从没有见过这般有趣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许言锻愤慨,“若不是你棒打鸳鸯,莲姨怎么会死,我娘又怎会郁郁而终?”

“无知小儿,无知小儿!”顾端破口骂道。

“要真要细算,你母亲,害了我家小妹的命,她的死是咎由自取。只可惜了我小妹,年纪轻轻便陨了芳魂。”

“道貌岸然,你若是真的怜惜莲姨,为何强迫她嫁人?”

“你懂什么,我给我家小妹寻得是顶顶好的亲事,长兄如父,难道我还能不能害了她不成?”

“可她并不想嫁。”

“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老朽与老夫人轮番上阵阵,好不容易将她劝动,她本来已然死了心安安分分嫁人去。”

“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顾端的音调陡然拉高,“你的母亲瞎逞强,大婚那日当场劫亲。小妹的心又重新活了起来。”

“我家小妹的心思,老朽怎么看不出来,你的母亲要是如此同她双宿双飞也就罢了,而你的母亲,愣是像个瞎了眼的人,说什么闺中女儿手帕交。我这才知道,我那小妹是会错了意。”

“这既然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误会,我家小妹,最后心灰意冷,自尽在了高堂前。”

“你、你胡说,莲姨怎么会是一个会自尽的人?”

许言锻抖着手,那个记忆里温温柔柔的教她刺小老虎的女子,怎么会是随意就自戕的人?

“有什么不可能的?”顾端的浑浊的眼神望向远方,“你母亲要是不来劫这个亲,我家小妹只会做个心死的人,心死了,她还能活,可你知道一个人若是出了泥潭,再叫她回去,那她就活不下去了。”

裴安懿闻言垂眸,凝神不语,心死吗?她的手心轻轻抚上了自己地胸口,忽然,心脏处传来一阵针扎的刺痛,她闷声不语,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叫人看不出异常。

“是你的母亲害死了我家小妹。”

“你母亲就应该郁郁寡欢,就应当含恨而终!”

许言锻看着面前风烛残年的老者剧烈地咳嗽着,似乎要一股脑地将心肝脾肺肾全都咳出来。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追逐半生所求的真相,不惜以身入局谋求的东西,竟然是这般……许言锻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是什么感受。

许言锻木然地走出大理寺狱,外头的夕阳是很好很好的夕阳,绯色的云铺在天上,是那么美。她微微侧过头去,叫整个人都被阳光包裹着。阳光直射,她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斗转星移,白云苍狗。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许言锻前面响起。

裴安懿白皙的手指紧紧捂住胸口,冷汗直冒。

“殿——”许言锻刚想走上前去,面前的人摆了摆手,撑着气声道:“你先会公主府,有人会给你送来你的身份文蝶。”

“你要记住,许言锻已经死了,从前的旧人故友,你便都不能去见了,从今日起,你叫忍冬。”

许言锻抿了抿唇,目光沉沉,道了一句,“在下知道了。”

……

三年时间不过如细沙过隙。

时间没有为了谁而停留。

许言锻的死讯三年前传回了采莲阁,年长的几个长辈听了她身上搜出的顾家信函便全都明白了,怕王阿花心中有愧,特地前来宽慰了王阿花几句。道出了当年许言锻母亲和那位“莲姨”的一段往事。

“这件事一直都是那孩子心中的执念,阿花姑娘不必愧疚,这不干你的事情。”年纪最长的兰姨宽慰她道。

采莲阁的众人们为许言锻设置了个衣冠冢。

在王阿花眼里,许言锻有可能并没有死——只要没有看见尸首,毕竟她也玩过假死的把戏。

但是整整三年,许言锻了无音讯,不知所踪。

王阿花留在了采莲阁——毕竟她也无处可去,跟着采莲阁众位姨姨押镖送镖。她做事细致又认真,加上武功不弱,在江湖上竟然也渐渐有了点名号。

不过她自然没有用自己的本名,江湖上的人只知道采莲阁有一位*名叫花十四娘的姑娘,而不知王阿花。

江湖人道,这位花十四娘,行事心善,出手果决。

上一辈子,王阿花就想着找一件不用杀人也能养活自己的事情。

前世心愿,今生得偿。

至于所得银钱,王阿花没有留下多少,全都折成了粮食米面,囤积在采莲阁里。

兰姨她们很难理解王阿花这样的行为,劝她不要买这么多的粮食,粮食囤积,携带不便,而且也吃不完这么多。

王阿花总是笑笑。没有辩解,但屯粮的行动照旧。

上一世,长安闹了一场大旱,自己也就是在那时被阿爸阿妈卖去了兽斗场,遇上了信王。

这一世……王阿花算着时间,长安迟迟没有闹旱。

王阿花有些拿不准这是什么缘故,但多囤些粮食,以备万一总是没错的。

话说裴安懿这边,连着做了三年的春闱主考官,门生弟子遍布朝廷,一时风光无两。

若是说这三年,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的话,那便是前年春闱,武状元是个女子,听说这个女子是长安城外一家屠户家的女儿。这个消息可不得了,古往今来还没有一个女子做武状元的。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大家都议论纷纷,最后还是长公主出马力排众议,说既是法度便要遵守,将这个女子提拔做了禁军的统领。

此举之后,天下女子便多了一条路可以走,这在天下女子里掀起了一阵练武读书的风潮,女子不甘困于后宅,也纷纷参加科举,求取功名。

一时之间,朝堂里也多了几位女翰林。

裴安懿坐于案首,她的面前放着的是今年春闱新进的进士名单。

烛火悠悠,裴安懿的目光落在了今年的榜眼的名字上——李丽娘。

第37章 共赴桃源

第三十七章

夜幕低垂,星辰点缀着深邃的天空,露水在草尖上凝结成珠,裴安懿独自坐在书房之中,烛光摇曳,用朱笔批阅着今日上奏的折子。

最后一份折子朱批完,她的手微微颤抖,放下笔,揉了揉心口,缓解不适感。

三年时间,她如今已是中书令,统管天下来往文书奏章。

位高权重,要看的折子文书也不少。

“殿下,”身边的女使轻声呼唤,手中端着一只精致的瓷碗,碗中盛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气息。

裴安懿坐在雕花的紫檀木椅上,接过女使手中的汤药,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苦涩的汁水入肚,她感到胸口的疼痛缓解了不少。

她放下空碗,目光转向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这些折子都是关于长安今年的旱情,她揉了揉眉心,长安今年的天气异常,自从去年年末以来,便没有再降下一滴雨。如今已经快到五月了,如果再等下去,便会错过今年种麦粟的最佳时机。

长安各县令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干涸的田间,龟裂的土地……若是再不下雨,长安今年怕是会闹一场饥荒。

在众多折子中,桃源县的县令的折子引起了裴安懿的注意。

桃源县令上书,问能不能暂引护城河之水以解决当下燃眉之急。

裴安懿将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用珠笔在折子后面。写下了一个准字。

桃源县的县令是去年新上任的。裴安懿对她有些印象。这个县令,去年春闱的探花,裴安懿看过她写的答卷,难得一见的文风凛然正气。

不过真正让裴安懿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她的答卷,而是她的名字——楚招娣。

殿试那天,裴安懿见到了这位楚招娣楚招娣身着一袭洁白的长袍,衣摆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她的头发被整齐地束起,没有一丝凌乱,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她不施粉黛,面容清秀,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文如其人。

楚招娣似乎感受到了这道长久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交汇,裴安懿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子执着劲儿。

宣告着殿试结束的钟声敲响,宣告着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终极考核终于落下了帷幕。然而,楚招娣却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随着人群离去。

她的目光坚定而充满期待。

“殿下,”楚招娣躬身行礼,“小女子在此谢过殿下。”

“有何事想要谢孤?”裴安懿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谢殿下给天下女子开了这条路,楚某才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楚招娣的声音中充满了感激,她知道,如果没有裴安懿一手推行的改制,大晟的女子是永远没有机会站在这里展示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不必谢,你今天能够站在这里,靠的是你自己的本事。”裴安懿淡淡回答道。

“小女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楚招娣俯身行礼,“请殿下赐名。”

“请殿下赐名。”楚招娣的声音再次响起,她的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裴安懿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楚扶志。”

“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扶,不坠青云之志的志。”

楚扶志深深地一拜,“谢殿下赐名。”

裴安懿颔首,三年前改制之时种下的种子,如今终于开花结果。

思绪回笼,裴安懿提笔在“准”字后面写道:“明日孤亲临,放水开渠。”

……

城郊小道。

王阿花坐在驴车上面,凹凸不平的小道颠簸得很,她睡不着,坐在驴车上,肚子咕咕的响起。

兰姨听了,从怀里掏出一个温热的馍馍递给她。

王阿花笑了笑,道了声谢。

闻道香味儿,王阿花身旁钻过来一个小脸圆乎乎的女子,细声嚷着道,“兰姨偏心,趁我睡觉和花姐姐吃独食,我也要!。”

芙蓉到底是个小孩儿,闹了一通,吃饱了之后便又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趟镖押镖的主人出手很阔绰,镖费足足是平时的三倍,但是要送的东西也很多,整整四大箱,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兰姨这趟亲自出来押镖。王阿花陪着她,阁里最小的妹妹也吵着要来。

这趟镖的终点,是桃源县。

王阿花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桃源县了,她同桃源县最深最深的记忆还是上辈子时,自己雪天饿极了在家门口支起一架破破烂烂的簸箕捕斑鸠吃……

长安今年一整个春天都没有下雨,地面尘土飞扬,干裂得厉害,田地里的皲裂像是一根根触目惊心的伤痕,烙刻在每一个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心上。

王阿花望着路途上的光景,心中隐隐有了感觉,长安那场迟来的大旱,怕是要来了。

“十四娘,”

“嗯?”兰姨的声音将王阿花的思绪扯了回来。

兰姨看了一眼已经睡熟了的芙蓉,慈爱地开口道:“虽说采莲阁来去自由,但留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王阿花笑道:“兰姨可是嫌弃我烦了,要赶我走啦?”

“你兰姨我这辈子见了这么多人,还能看不出来你这孩子心里有么有装着人?”面前的温婉妇人轻笑着抚上了王阿花的头,“你这孩子到底也得去寻个去处了,孤身一人的话,这辈子会很难过的。”

“可兰姨你不也是一辈子没成家吗?”

面前的温柔女子看向远方,似乎是在回忆一些往事,声音朦胧,“不知道呀,可能兰花就是没有莲花香吧。”接着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所以没有一个相伴之人,兰姨我啊,这辈子觉得很孤独。”

王阿花沉默不语,半晌,她道,“有采莲阁的各位姐姐姨姨在,我不感觉到孤独。”

就在这时,“咚”的一声,前方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小道上前面挎着竹篮子的老妇人忽然晕倒在地,王阿花下车,只见那个老妇人周身滚烫,喘息声重得惊人。

兰姨探了探这位老妇人的脉搏,眉心紧锁,沉声道:“这情况已经耽误不得了,得尽快找个大夫来看看。”

离桃源县已经不远了,只有约莫**里的距离。

王阿花抬手将这位老妇人抱上驴车,利落地起身,吩咐车夫加快赶路。

驴车骤然加速,颠簸更盛,芙蓉迷迷糊糊在睡梦里皱着眉嘟囔了一声,兰姨安抚地拍了拍小孩儿的头,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如此,芙蓉翻身,又沉沉睡去。

这一幕落在王阿花的眼里,她倚着车轼,嘴中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边挂着的一轮太阳。

上一世她总是昼伏夜出,甚少见太阳。

而今日光,也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桃源县并不远,只需一段不长的路程,便能抵达了。

不一会儿,那座被翠绿掩映的小县便出现在了王阿花的视野之中。

然而,今日的县门口却显得格外热闹,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仿佛整个县的百姓都聚集在了这里。吹箫打鼓的乐队,吹奏着欢快的曲调,鼓点铿锵,箫声悠扬,让人不禁驻足聆听。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女儿出嫁呢。

王阿花有些疑惑的歪了歪头,只见前面一行人浩浩荡荡,一辆轿子被簇拥着向前去。

“阿妈,”王阿花同周边的路过的一个老妇人询问道,“今日这桃源县县是有什么喜事吗?怎的这般热闹?”

“哎呦,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啊,”那老妇人高兴得手舞足蹈,高声道,“田里的地干了许多日子了,今天长公主殿下亲自差人将护城河里的水引到桃源县来浇灌田地。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老妇人的声音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感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笑容。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目光投向远方,仿佛能看见那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她继续说道:“这水一来,庄稼就有救了,长公主殿下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今日活菩萨亲自来了桃源县,可不就是一桩大喜事吗。”旁边的人群中也有人附和着,声音中满是敬仰和感激。桃源县的百姓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丰沛的水源了。”

陡然听到那个名讳,王阿花心尖狠狠一颤,嘴里张了张,问道“阿妈,你、你方才说,谁来了?”

“长公主殿下啊。”老妇人乐乐呵呵道,“就是那位前些年为天下学子请了个什么的长公主殿下,托她的福,我孙子前年科举还当了个小官……真是活菩萨哟……”

王阿花耳畔嗡嗡作响,目光凝固,瞳仁中映出一片空洞之色,她愣愣地望向前方,只见那轿子的帘子轻轻被掀开一隅,从中探出一截犹如白玉般细腻的手掌,轻轻地挥了挥,示意队伍停下。

那只手腕上,佩戴着一枚料子一般的玉镯,那玉镯子的样子,王阿花再熟悉不过了。

她的心房似被重锤击中,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翻腾,喉头涌动着酸涩的津液。

三年来,王阿花一刻都没有幻想过与那个人重逢的场景,不敢想也想不到。

她像一头固执的小兽,似乎只要逃避进了深山老林,就真的能躲过心中那头名为情欲的洪水猛兽。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她居庙堂之高高坐明堂,自己处江湖之远洒脱一生。

她过分相信时间的作用了,总觉得一切伤口都会被时间抚平。原来时间它是那样的微妙,不只会流逝,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回忆是那冲不干净的黄沙,一浪一浪,翻涌不尽。

王阿花怔在了原地,任由胃中翻滚抽搐。三年不见,如今只是远远一望,酸意便会涌上心头。

是她想错了时间,也想错了自己。

第38章 “殿下,好久不见。”

第三十八章

那老媪的病势看起来越发的严重了,王阿花一行人一进入桃源县,便立即去寻了一个最近的医馆。

行医的大夫是个老翁,一头花白的头发看起来就叫人觉得医术高深。

医馆老翁还有个女儿,样貌水灵,小家碧玉,站在那里像一株水灵灵的刚摘下来的水葱。只可惜不会说话,是个哑女。

她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老者治病行医,身旁放着一本《杂病论》,冲着王阿花恬静地笑了笑。

老翁把了把老妇人的脉搏,理了理髭须,声音嘶哑道:“老夫看着,想来是无碍的风寒,只是这老妇上了年纪,症状严重了些。所以脉搏虚弱。”

王阿花同兰姨迅速递了个眼神,上前问道:“我家阿嬷这病,好治吗?”

医馆老翁闻言颔首,笑道,“区区风寒而已,自然是好治的,三服药下去便能见效。”

听了这话,王阿花松了一口气,答谢道:“多谢大夫。”

老媪这边既然不是什么大病,王阿花同兰姨聚在一起合计,打算分头办事,王阿花留在医馆,拿着方子,跟着哑女去抓药。兰姨和芙蓉接着去押镖,把镖送到。

三日一来回,兰姨和芙蓉送完镖之后,便回来同王阿花在医馆汇合。

医馆飘着药草香,闻起来十分安神,医馆中的祖孙二人都是好相处的人,听闻王阿花要住在这里几日,哑女热情地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空屋子来,没收王阿花的银钱。

收拾出来的屋子是间土砖房子,屋里免不了会沾染上些泥灰,但窗户纸看上去倒是新糊的,被褥也很干净,散发着无患子的香味儿,明显是新洗过的,可见收拾屋子之人的用心。

借住在医馆的时光王阿花觉得不算无聊,这家医馆约莫是个老字号,生意并不差,邻里周围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喜欢来这里。看着人群来来往往,倒也热闹。

毕竟是借住,王阿花也不好意思干看着吃白饭,于是白日里也来打打下手,同医馆的哑女一道帮着病人取药,劈柴煎药生火……忙中偷闲还新认了好几味常见的药材。

一切都是一副寻常的样子,岁月静好,只等兰姨芙蓉两个人回来,王阿花便能同她们一道回采莲阁去。

只是那老媪的病情十分蹊跷,一连三日,药下了去,那老媪甚至没有半分好转清醒的迹象。

医馆老翁看了又看那道方子,口中嘀咕道“真是怪事,老夫行医四十余载,吃了药却不见效还是头一遭遇到。”

十里八乡的大夫听闻这件怪事,熙熙攘攘地来看了方子,都说方子没问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最后得出来一个结论——许是这老媪命数将近,阎王非要将她带走,任是神仙也难留住。

医馆的老翁宽慰了王阿花几句,言中尽透出叫她早早准备后事的心思。

王阿花皱了皱眉,虽然同这老媪素昧平生,但到底是一条人命,就此没了叫人伤怀。

一日,王阿花将新批的柴火送到药房之时,听见房中隐隐传来争论声。

房中乃是那医馆老翁和他的哑巴孙女。

王阿花没有故意听墙角的习惯,正欲打算离开,却隐约听得“瘟疫”两个字,王阿花脚步一顿,又折返了回来。

只见房中那哑女拿着一本《杂病论》,指着上面不知的哪一页,焦急地比划着,

面前的老翁夺下哑女手中的书,呵道,“长安都多少年没闹过瘟疫了,你这丫头,见过瘟疫长什么样子吗?”

哑女脸上露出愤懑的神色,比划得愈发激烈了起来。拿起开方子的笔,在纸上歪歪斜斜的写下了几个字,指给老翁看。

那老翁看后却不为所动。

王阿花藏匿在暗处,待祖孙二人都走后,王阿花走进去,看了一眼方才哑女写的那几个大字。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

“人命关天”。

一日过一日,老媪治不好,却也迟迟不断气儿,就这般拖着。

她们一行人中先病倒的是兰姨,然后是芙蓉。

最后连医馆的老翁自己也起了高热。

芙蓉浑身烫得厉害,哼哼唧唧地抱着王阿花的手,嘴中嘟囔着身上各处都很痛。

虽然不通医术,但王阿花自己也染过风寒,周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病倒,如此这症状,高热不退,显然不是风寒。

哑女用面纱覆面,又递给王阿花一则面纱,示意王阿花在接触病人的时候务必戴着面纱,接着她拿着一本《杂病论》,翻到一页递给她看,其中便有描述瘟疫的症状。

瘟疫和风寒的症状甚是相似,只是染上了瘟疫的人会高热不退,风寒不会传染人,而这瘟疫会。

王阿花一路看下来,眉心越拧越紧。

……

引水放渠非一日之功,裴安懿又是一个事必亲躬的性格,日日都亲自去监察着引水挖渠的进度,挖掘水渠是对家家户户都好的事情,桃源县各家的积极性都很高,几乎桃源县所有壮年男子都来开挖水渠。

纤夫聚在一起,从开凿水渠的第三日起,就陆陆续续有人病了。纤夫长并没有太过在意,亦是没有上报。毕竟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总会倒倒春寒,人染了风寒也是正常。

桃源县能引护城河的水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周边各县,遭了旱灾的百姓皆纷纷涌入桃源县取水。

王阿花看着每日往着桃源县的人,心中悬了又悬,若这场只是风寒那便好,若真是瘟疫……桃源县日日进进出出如此多人,怕是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更何况……殿下还在桃源县。若真是瘟疫,那殿下要怎么办。

裴安懿来桃源县不会长住,也就没有劳心费力的为她专门修建一处园子。她就落脚在了县衙旁边的一处小院子里。院落虽小,但收拾的却干净整洁。

王阿花在院子的长街前走了一遍又一遍,徘徊了许久,眼眸中闪过挣扎,犹豫不定。

县衙小院所在的这条街,是整个桃源县最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行人不断,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着牛车送货的,也有驻足看相算命的。

粗粗一看,人头攒动,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茶坊酒肆。庙宇公廨,好不热闹。

若真是一场瘟疫,那么不消数日,眼前之景便会如同泡沫一样消散,桃源县便会化作人间炼狱。

王阿花紧握着双拳,心中有了决断,她在拐角的货摊上随手买了个斗笠。长长的细纱垂下来,一直能覆盖到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包的严严实实的。

长公主落脚的小院自然不是这般好进的,院门前看守的女侍警惕地望着她。

“长公主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王阿花也学了三分张沁沁唱戏的本事,她眼中一转,道:“二位姐姐,楚县令命我过来将密函亲手送到长公主手上,劳烦二位姐姐通传一声。”接着她煞有其事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

王阿花心里比谁都清楚,信封之内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张空壳子罢了。

女侍狐疑地打量着王阿花,继续问道:“那你可有令牌?”

王阿花压低声音凑近道:“诸位姐姐。你你们当差这么久,怎么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我是奉楚县令的命令来送这份密函,既是密函,自然是不想让旁人发现这个消息。若是我身上搜出了楚县令的令牌,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知道这封信是谁送的?”

见女侍的表情有了一两分松动,王阿花循循善诱道:“诓骗公主,这可是杀头的重罪,二位好姐姐,我难道会拿这件事情撒谎不成?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撒谎了,那密函中不是楚县令的字迹。长公主一看便知。若我真是招摇撞骗的骗子,自有长公主处置。”

“院里高手如云,难道二位姐姐还怕我掀起什么风浪不成?”

左边的女侍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开门差人将王阿花带了进去。

一路上,王阿花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廊亭,廊亭的柱子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有的是龙凤呈祥,有的是花鸟虫鱼。这座院子看起来很有几分年头了,她走在廊亭间的小道上,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四周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那是廊亭旁的花坛中盛开的牡丹和芍药散发出来的。微风吹过,花瓣轻轻飘落,如同缤纷的雨,落在她的发梢和衣襟上。

逐渐深入,周围的景色也逐渐变得幽静起来。偶尔有几声鸟鸣从远处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王阿花无心欣赏院内的雅致景色,她的心跳如击鼓般激烈,似乎盖过了枝头鸟儿的啭鸣,紧张的情绪在胸中蔓延开来。

终于,她们来到了廊亭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庭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庭院中央有一座古朴的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叶。

进入前厅,王阿花的脚步轻缓而谨慎。她的面前竖着一座雅致的屏风所吸引,屏风上绣着的梅花栩栩如生,仿佛在寒风中傲然绽放,枝干蜿蜒曲折,花朵或含苞待放,或盛开如雪,每一朵都绣得细致入微,让人不禁赞叹绣工的精湛。

而屏风之后,隐隐绰绰地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空气中弥漫着百合幽兰香——她家殿下这么多年,还是喜欢这味香,闻着熟悉的味道,王阿花在屏风前站定,用力咬着嘴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心跳如鼓,仿佛随时都会从她干涩的喉中跳出来。

殿下,好久不见

第39章 (捉虫)灾祸

第三十九章

王花俯身,跪下,双手透过那层层叠叠的面纱,呈上那一封所谓的“密函”。

女使接过“密函”,将“密函”呈给裴安懿。

一息、两息、三息……王阿花的汗沿着额角轻轻地流了下来。

一封空空如也的“密函”,裴安懿足足看了有半柱香。

约莫半柱香过后,王阿花只听得屏风后面的人扬了扬手,将周边的人全都清了出去,独独留下她。

王阿花隔着面纱轻轻抬起头。

从前,自己总是跟在她的身后半步的地方,望着她的背影,那那半步是自己永远跨不过的距离。而今,自己连看一眼她的背影也不能够。

她们之间,王阿花找不到一个能面对面望着对方的法子。

面前的人隔着屏风冷冷开口道:“把你的面纱摘下来。”

意料之中的命令,王阿花心中早已有了一番说辞。她压低了声音,答道:“小女子的面容曾经毁在了一场大火里,贸然摘下面纱。怕是会吓到殿下。”

屏风后面的女子发出一声嗤笑,慵懒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你冒着杀头的重罪送进一封空密函进来。孤倒有些好奇,你是想做什么?”

“殿下,”王阿花沉着声音,“桃源县里许多人都发起了高热。”

“大夫说春夏之交倒春寒,染上风寒也是常有的事情。”

“瘟疫也会叫人高热,”王阿花追问道,“殿下可有想过,这场这若不风寒,是瘟疫的话,该如何?”

“瘟疫?”屏风后的人沉吟两声,思考片刻,笑道,“你连真面目都敢示人,如此不坦率,叫孤如何信你?”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么……王阿花在心里苦笑一声,觉得自己是越活越不敞亮了,一颗真心,巴巴地藏起来,逃去,又不能真正放下,如今又巴巴地跑过来……成为了一个扭捏又不坦率的人,实在是不可爱。

“瘟疫之事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说这话?”

“没有。”

干脆利落,连片刻犹豫都不曾有的回答。

屏风后的人儿闻言一愣,随后发出了两声轻笑,“你倒有趣,你可知你拿空密函来骗孤,孤是可以杀你的头的?”裴安懿缓缓起身,从屏风后走到王阿花的跟前,“你是无知者无惧,还是想要之执意一死,嗯?”

“都不是,”王阿花冷静沉声,“古语有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眼下周边遭了旱的百姓都往着桃源县来,桃源县人来人往。如若真是瘟疫怕是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殿下圣明决断,小女子斗胆恳请殿下立刻下令封县。”

王阿花顿了顿,接着道:“此地危险,烦请殿下速速离开。

“毫无根据的话,你就不怕孤恼羞成怒,将你拖出去打一顿?”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殿下是个圣明果决之君。”王阿花低头闭了闭眼。

我知你冰冷性子下的那颗良善之心。

王阿花垂着头,重重叠叠的面纱垂落到地上,她看不清面前人的神色,良久,只听得头顶一处清冷声音响起,“今日桃源县便会封县。孤会奏书一封,加急送到宫里。不过——”

裴安懿望了望窗外美丽景致,道:“不过,孤不会离开此地。一来,护城河的水渠尚且没有凿通,若瘟疫是假,孤半路折返,岂不是失信于天下人。二来,孤亦在桃源县待上了好些日子,若瘟疫是真,则孤贸然回府,难保不会将瘟疫染到长安各处。”

“殿、殿下。可是——”王阿花闻言,刚想劝解几句,不等她开口,裴安懿一锤定音道:“你有仁有义有胆识,孤要嘉奖你,去拿着孤的手信,领银子去罢。”

“谢殿下。”王阿花的话被生生噎回了肚子里。

裴安懿御下从严,公主府的女侍训练有素,当日晚,桃源县便封了县,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长公主此举并未解释缘故,桃源县中闹得有些人心惶惶,好在桃源县县令楚扶志在百姓心里颇有声望,由她出面作安抚,被封在桃源县中的外乡人才不至于暴起。

王阿花其实很希望哑女的猜测是错的。但两日后,桃源县足足有一半的人都发起了高热,医馆里熙熙攘攘,人挤着人,小小一方医馆里

全都是高热不退人。

他们的症状与老媪兰姨一行人的症状如出一辙。

经此,这场瘟疫已是显而易见了。

裴安懿行动很快,女侍们将医馆里的大夫全都聚集在县衙,将高热的人也隔离在了县衙。一家一户地排查着,暂无异常的人手上系着的是青色的麻布,出现了高热症状的人系着的是朱赤色麻木,而染了瘟疫的人的其余家人,则会被系上土褐色的麻布。

系着土褐色麻布的人,以家为一处,不得外出,会有女侍衙差将吃食每日送过来。

系着青色麻布的人被强制要求平日里出行之时用布覆盖住口鼻,日日有人巡逻检查。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是个十分行之有效的法子。桃源县染上高热的人一日复一日,明显少了不少。

只是挨家挨户送去吃食,光是想也知道这是一件十分耗费人手的事情,公差只有那么多人,渐渐地人手短缺,左支右绌。

加急的信函一封接着一封的送出去,但却像是石沉大海了一般,没有回音。

又是三日。

裴安懿望着楚扶志呈上来的折子,凝神不语。

“殿下,昨日又有十几个公差发起了高热,外面的人手已然不够。”楚扶志打着腹稿,开口询问道,“不知宫里……宫里的人手什么时候来?”

“孤已然写好鸡毛令,差人送了出去,”裴安懿轻轻拨了拨灯芯,“最迟明天,也应该有个信了。”

楚扶志缓和地点了点头。

“不过,”裴安懿话锋一转,“楚县令你要做好援手迟些来甚至是不来的准备。”

“这、这是为何?”楚扶志不解,“从长安到这里,再慢明日也该到了。”

“照理来说应当是这样,不过,照情来说,却不该如此。”裴安懿拨弄着灯芯,烛光摇曳,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楚拨弄灯芯的人面上的神色。

“殿下,在、在下不明白。”楚扶志蹙眉疑惑。

初入仕途,满怀抱负,桃源县也被楚扶志料理得井井有条。就像一把刚直的剑,不懂得这些人性中的弯弯绕绕。

“寻常人瘟疫是半分都不敢沾染的,”裴安懿垂眸,“就算新帝有意想增派人手,怕是也没又有几个人想接下这封差事。”

“几番推诿下来,明日可不就来不了了吗。”裴安懿声音中带了三分寒意。

还有一种可能性,她隐去没说——或许正是因为她在桃源县,朝中信王那一派的势力怕是会更加阻挠。

……

还真让裴安懿说中了。

又等了足足两日,桃源县外没见一个人影。

楚扶志忧心忡忡地站在城头,颇有些秋水望穿的架势。

县衙里起了高热的人越来越多,人手渐渐忙不过来,本来十分严格的把守也就松懈许多,那些高热的人总归需要人伺候照料,总不能将这群人扔在县衙等死,于是楚扶志迫不得已放松了些禁令,家里可以派一个亲人过来照拂。

王阿花和哑女手腕上系着土褐色的麻布,跟着领队的衙差,被带到了府衙。

前几日尚且热闹的长街如今清清冷冷,街上只有一队官差在巡逻警戒,石板路上落了好些烂叶子烂布条的,无人打扫。清晨寒冷的空气钻入王阿花的鼻腔,微弱的风声不知道从哪个犄角嘎达里传了过来。

王阿花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加禁了。她已经有五日没有看到兰姨芙蓉她们了,想来是染上瘟疫的人越来越多,县衙已经再也派不出人手来照顾,这才将家眷叫来照料。

哑女的阿翁也在县衙病倒了。

王阿话的行李很小,布包中只装了少少两件换洗的衣物,倒是哑女,几乎将医馆里所有的药材全都带上了,足足装了一驴车的东西。衙差自然是不许的,哑女又口不能言,比划了好半天,急得直跺脚。

最后还是王阿花充当了两个人之间的“嘴巴”,那衙差这才弄懂了一些状况,最后松了口。

但带上足足一驴车的药材实在是太夸张了,王阿花一面赶着驴,一面想道。

离县衙十多里远,王阿花就已经问到了一股子冲天的药味了。王阿花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只见县衙旁边支起了一口露天的大锅,里面煮着的是黑漆漆的汁水,旁边有两个膀圆身粗的人拿着平日里松土犁地的大铁锹在锅里搅合着。一女子一面看着火候,一面盛着药汁,忙得脚不沾地。

一旁的小厮有条*不紊的端起盛好的一碗碗汤药,给床榻上不省人事的人们灌去。

锅炉下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王阿花皱着眉,在医馆打着下手的这些日子她也略懂了一些药理,知道煎药都要讲究火候,这样子大锅煮药简直是闻所未闻,如此乱来,王阿花十分怀疑这碗药的药效。

王阿花走上前去,刚想出声,余光一撇,县衙的大门半掩着,里面密密麻麻全都是人,老人、妇女、小孩,一铺草席,席地而坐,痛苦呻吟。

若是一碗一碗的熬药,怕是从天亮等到天黑这药都熬不完。

王阿花舔了舔嘴唇,将话咽了下去。

县衙外守着门的女侍示意王阿花一行人将口鼻仔细覆好。领着一行人走了进去。

第40章 同床共眠【包甜!!】

第四十章

长街上空无一人,街道两旁的酒馆茶肆。当铺作坊,皆已关门,门前悬挂着彩色花灯夜里也不再亮起,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变得破旧灰扑扑的。

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楚扶志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这是桃源县封县的第七日。

越来越多的人病倒了,县里面存着的粮食也见了底。

没有援手,没有粮食补给,朝堂像是将这里的人遗忘了一般,由着她们自生自灭般地等死。

王阿花同哑女每日都会去一趟县衙,王阿花带来的老媪没捱上几天便去了。医馆老翁也病倒了,到底是年纪大了,情况也很不好,短短几日已经是一副皮包骨不成人样的模样的,哑女急得日日去送药。

至于兰姨和芙蓉……王阿花叹了口气,兰姨近日以来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怕是不好。县衙里每日都会有人断气,芙蓉一个半大点的孩子,哪里直面过生死,呜呜咽咽地捏着王阿花的衣角,王阿花来一次她便哭一次,原本圆润的脸颊也肉眼看见的凹陷了进去。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芙蓉这小孩的哭声倒是很响亮,嗷的嚎了一嗓子能叫三里开外的人都听到,至少精神头还是很好。

只是街上衙差每日发放的救济粥一日比一日稀,管中窥豹,王阿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猜测着桃源县一方小县,想来储粮怕是没有多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第八日起,长公主府的府兵陆陆续续将粮食运了过来,想来是裴安懿动用了私印,朝廷那边的人还是没见踪影。

……

第十日。

几乎所有的官差都病倒了,外面隐隐有了失控的模样。长街上不时有人坐在地上怮哭,夜里王阿花也睡不得清净,哭声四处飘来,凄婉哀凉。

一方医馆只有王阿花和哑女两个人,哭声呜咽,叫人心烦,难以入睡,王阿花出门起夜,只见哑女的屋子里尚且有亮光。

木门轻掩,王阿花推门而入。屋中的人一手拿着一张药方子,一手磨着药,见王阿花,冲着她莞尔。

王阿花一怔,她起夜一袭寝衣,轻手轻脚,本来只打算看一眼屋子里的人做什么。哑女见了她,以外她是想进来坐坐,便冲她招了招手。

月色沉沉,烛火发出暖黄色的光。王阿花看着这一揽子的瓶瓶罐罐,出声问道,“你是在研究治瘟疫的法子吗?”哑女点了点头,拿出一支笔在旁边的纸上写道,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必有克制瘟疫的法子。”

笔迹未干,哑女又沾着墨,一笔一划用娟秀小楷写道:

“我是医者。”

……

第十一日。

王阿花向往常一样来县衙看护兰姨,顺便给芙蓉买了一串糖葫芦。将糖葫芦藏在身后,思量着若是这小孩再哭,自己便像变戏法一样将这串糖葫芦变出来来哄着孩子。芙蓉的年纪到底还小,终日嚎哭,以后长大了嗓子也怕是坏了。

如此思量着,王阿花同哑女一道向着县衙去。

将将行至县衙,王阿花便发觉不对劲。

平日里这县衙会有几个小大夫支起大锅来煎药,几乎日日如此,而今天门口的这顶大锅里面空空如也,不见小大夫的身影。王阿花又往着县衙里望去,县衙中今日也无当值的大夫。

左眼皮狠狠跳了跳,王阿花心中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连三日,县衙中都只留有一两个大夫。

如此这般,只能是有两个解释,一是这些大夫一夜之间全部都死绝了,二是……王阿花闭了闭眼睛,她本能地抗拒着往这个方向去猜测。

二是,这些大夫都去了别处看病。

而桃源县已经封县,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县衙里染上了瘟疫的人,若说去别处看病……那便是别处有了瘟疫。而又不将那个染疫之人一同挪到县衙中来……足可以见染疫之人身份特殊。

而身份特殊之人,放眼整个桃源县也不过两个,一是现在桃源县的主心骨楚县令,而是……王阿花皱着眉头,她实在不想往这一步想。

王阿花心不在焉的将糖葫芦递给芙蓉,连芙蓉连着叫她了三声她都没听见。

“花姐姐!”芙蓉狠狠推了王阿花一下,力道不轻,王阿花这才回过神来。

“花姐姐花姐姐,这个真好吃,你吃吗?”芙蓉将糖葫芦往前递了递。

虽然调皮了些但是个心善的孩子,王阿花摆摆手,柔声道:“不用了,你吃吧。”

“花姐姐——”芙蓉拉长了尾音,“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王阿花神游天外,“芙蓉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啊,有的,有趣的事情嘛——”芙蓉拉长了声调,想了想,道,“今日花姐姐你不在的时候,楚县令来县衙看了我们一趟。”

“她还带了好多还多香香热热的馍馍,给我发了两个,吃得我都有些撑了。”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想芙蓉的这一席话如同一击闷雷披在了王阿花的眉心。

“楚县令?”王阿花重复了一遍,她深吸一口气,叫自己冷静下来,“那位楚县令看起来是何种模样?”

“模样?”芙蓉托着脑袋,“模样的话……穿着一身官服,高高瘦瘦的,但没有花姐姐高,比花姐姐矮了一点点。长相的话我倒没有仔细看清楚,但声音听起来十分温柔,虽然是个官,却一点架子都没有。”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想问……那、那位楚县令精神头看起来怎么样?”

“精神?很有精神啊。”芙蓉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回答道。

悬着的心到底还是沉了下去,王阿花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嗡嗡之声,像是溺了水一般,她失焦地盯着芙蓉,看了很久才移开目光。

显然的,染了瘟疫的不是这位楚县令,那便只可能是……殿下。

殿下也染上了瘟疫么?

闷闷的疼痛感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王阿花从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的是如此的缓慢,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夜幕之中的时候,王阿花便迫不及待的换上了夜行衣。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亥时。

夜色已深,整个桃源县都陷入了酣睡之中。长街之上空无一人,偶有几只夜猫儿发情了叫两声。

王阿花负手立在内室里,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望着床上熟睡的人儿自己下意识的扬起了嘴角。

她的殿下还是不喜欢在房中差人守夜。桃源县守卫松垮,潜入进来对王阿花来说简直是一如反掌。

窗边打开了一个小缝,她吹了足足两刻钟的寒风来冷静下来。

自己既不是大夫,不能使她恢复健康,反倒叫她看到自己,说不定会气恼自己假死欺君,一怒之下差人砍下自己的脑袋。见她有什么用处呢?除了叫她生一通她假死欺瞒的气以外,王阿花实在是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说不定她过于自信了,一个侍卫罢了,是死是活的,说不定殿下早就忘了她。

都三年了,也不是一定要见上一面的其实……王阿花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着,不必再见、不必再见……

有时候人就是这般古怪,大脑和心各有各的主见,三年前理智战胜的情意,三年后的这个夜里,王阿花的情意战胜了理智。

她脚步轻轻地走上前去,失神地盯着床榻之上的人。

床榻上的人睡觉很规矩,被子老老实实地盖在身上,不像她睡觉爱乱踢被子。

眼神控制不住地游走,王阿花地指腹轻轻搭上了裴安懿的额头。像蜻蜓点水一般的轻轻一碰,又立刻收回,好像多停留一秒便会被心中的小兽吞噬。

床上的人的体温传到指尖,微微发烫。

王阿花凝眸,眼底的挣扎一闪而过,最终妥协似的闭了闭眼,轻轻吻了吻方才探过额头的指腹。

指尖在唇上久久停留,王阿花贪恋着感受着属于那个人的体温。

思绪胡乱地飘飞,王阿花蜷着衣角,一番天人交战之后,到底是理智站了上风,退后半步,转身背对着人,双腿盘着,坐在了床前的石板上。

终是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如此虽眼不见,心却被身后细细的呼吸声搅得乱做了一团。

半晌,王阿花忽觉发带被人轻轻一拽。

如绸缎般的过腰长发四散开来。

她木木着直着身体,定在了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心中很是没出息地涌起一阵胆怯,她不敢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得身后的人又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王阿花木讷地转过身去。

床榻上的人手中还捏着方才扯下来的王阿花的发带,一双丹凤眼中带着淡淡的水雾,眼中含着清浅的笑意,就这样静静地望着王阿花。

没有平日里那不怒自威的仪态,也没有面对各个世家之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一个正直桃李年华的女子面对心悦之人该是一副什么模样,那么裴安懿现在便是一副什么模样。

王阿花的心脏咚咚跳着,猝不及防地心动如同是淋了一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暴雨,雨点是这样急促的、蛮不讲理地砸落,砸的她发懵。

床榻上的人抬手,那双如水葱一般白皙好看的手轻轻握住了王阿花的食指,缓缓摩挲着着食指间因为练剑而伸出来的茧子。

她知道殿下这是半夜醒来,意识还尚未完全清醒。如果要走,那么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或许今夜过后,她的殿下会把今夜的相遇当做一场梦……可王阿花却动不了了。像是被人点了定穴的木头,呆呆地站着,喉咙发紧,不动,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裴安懿眼中的水雾渐渐褪去,似乎是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不是梦的那一瞬间,裴安懿手上紧紧握住了王阿花的手腕。

裴安懿的手骨节分明,硌得王阿花吃痛出声。

“殿、殿下,”王阿花哑着声,“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似乎是彻底地将裴安懿的神志唤了回来,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笑意渐消,冷冷地松开了手。

下床,起身,行至王阿花的面前。

按理说,王阿花这时候应当行礼作拜,但……王阿花咬了咬牙,半步也没动,两个人身高相仿,王阿花就这样站着,直直的,望着她的殿下。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假死的大罪?”裴安懿寒声道。

王阿花垂眸,不答。

裴安懿眼底泛起红,在清醒理智的人也会因为积攒已久的委屈而失态。自己一度以为……她是真的不在了,她住过的小院,自己再也不敢去踏足。直到那日,自己知晓了她是假死,方才敢再去一趟她住过的院子。

那张写满着自己名字的宣纸,一笔一划的,描的还是自己的笔迹……少女藏起来的隐秘又珍重的心事就这样直愣愣地摆在裴安懿的面前。

裴安懿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混乱的滋味。

痴痴地枯坐了一夜,同自己的心游说了一夜,裴安懿做了放她走的决定。

不是她有什么成人之美的美德,而是她愿意。

如果那个人要走,裴安懿愿意放她走,哪怕不知缘由,哪怕余生将要承受苦痛。

那些混乱挣扎的情绪,她已然做好了此生再无问出口的打算。可偏偏,三年之后一个平平无奇的夜里,她自己又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撒下这弥天大谎。”裴安懿冷声问道。

如果王阿花仔细听的话,会发觉面前人的声音虽然寒意刺骨,其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只可惜王阿花此刻的大脑几乎是滞空的。

看着面前的人一副呆滞模样,经年的委屈终究爆发了出来,裴安懿狠狠将身前的人一拽。

王阿花整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摔到了松软的被窝里。

裴安懿这回是真的动了气,气她如此这般像个木头一样。

愤怒和委屈一齐涌上大脑,叫人发疯。裴安懿将人压至床榻之上,用方才捏在手中的发带将面前之人的手紧紧困了起来,王阿花洁白的手腕上顷刻之间便发了红,面对这大片的红裴安懿视若不见,将发带绑在床头的横木之上系上了死结。

这回叫王阿花再也跑不了了。

身下的人近在咫尺,眼神却不敢与她相交,王阿花呼吸的热气打在裴安懿脸颊上、脖颈处……冲击这裴安懿最后残存的,摇摇欲坠地理智。

王阿花的目光控住不住地在她的殿下身上游离,薄薄一件单衣挂在身上,裴安懿本来就瘦,如今三年不见,相较于王阿花记忆中,裴安懿竟更瘦了些……王阿花的心中狠狠一颤。

你怎的这样清瘦。

王阿花张了张口,犹豫再三,喉咙中发不出一个音节。

两个人就这般哑口无言的僵持着。

最后,是裴安懿先败下了阵来。

裴安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住了王阿花的眼睛。

一息之后,王阿花感到有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脸上。想明白这滴液体是怎么一回事的一瞬间,王阿花如同被小针扎了心口,整个心脏又麻又痛。

几次欲要发声,终于找回了一点点音调,王阿花哽声道,

“殿下,恕罪,我不是——”

还未说完一个整句子,裴安懿另一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嘴巴,堵住了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你骗我就算了。我也想就这样骗一骗自己,放你走。”

王阿花浑身一颤,她看不见面前人的模样,却能听出声音中被竭力遏制的哭腔。

“但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你这次回来还会走吗?还要再骗我一次吗?”

“要不是我睡得浅,你是不是今夜又要一声不吭地走?”

被窝中满是裴安懿的味道和体温,王阿花的理智虽然所剩无几,但尚且还在负隅顽抗。一声声质问砸在王阿花的心上,她哑口无言。

辩无可辩之时,她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哒叭。

又是一滴泪落在了王阿花的脸上。

温热的泪珠烫断了王阿花脑子里那根名唤“理智”的弦,发带被王阿花用内力震开,她撩开了面前人的手,望着面前人发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如获至宝地吻上了面前人脸颊上的泪珠。

一瞬间地呆滞,大脑黏黏糊糊地粘作一团,心中仿佛有一头小鹿在狂跳,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裴安懿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混乱,又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她轻轻捏着王阿花的下巴,叫王阿花无处可躲。

缓缓凑近,裴安懿轻轻吻了上去,落在了她朝思暮想地柔软之中。

夜中万籁俱静,这一吻幸得漫天星辰地见证,温柔而缱绻。

衣衫褪去,情投意合,今夜,她与她同床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