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昨天是猪血,今天是照片。这群人像蟑螂一样,不知道哪天会从哪里冒出来。
这几天,片场的安保戒备相较以往显得尤其森严,尤其是清场的时候,会挨个按照工作牌来确认。
那天的泼血事件之后,微博上不知道是谁把小道消息传了出去,为了不打草惊蛇,剧组及时公关了那条【疑似有人蓄意报复苏笛】的微博和视频。
下夜戏回到酒店的时候,小禾也警惕地和保镖一起四处观察着。可疑的人没看见,倒是在酒店的拐角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拿着快递在按电梯,但是电梯关门前苏笛还是认出了这个背影——舟舟。
她不是应该和陈文续一起住在街对面的酒店吗?怎么会在这里?
心里浮现起了一个猜测,苏笛走上前看了看电梯最后停留的楼层。
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乘坐,电梯在16和28楼分别停了一次、
而自己就住在29楼。
走出电梯,踩上地毯的时候苏笛看了看背后,可是安静的走廊里,除了自己和小禾以外没有别人。
*
坐在苏笛屋里的沙发上,万溪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话:“苏笛,我下周决定要走了。”
苏笛原本在低头看剧本,听了这句,她抬起头来,像是没听清一样问万溪:“你说什么?”
原来不是在专心看剧本,是在走神啊。
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万溪告诉她:“我要去洛蒙德湖旁边的拉丝小镇。”
“我联系了一份民宿前台的工作,也许可以在那里待很久。”
万溪后来还是没有主动提起自己为什么来找自己,但她既然不说,自己也就尊重她,不会过多追问。
“签证也都办好了吗?”苏笛问。
“我递了加急的签,再过两三天就下来了。”
苏笛看着万溪,只觉得有些晃神。自己离开申城,住进螺石村好像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但回头看已经过了三年了,甚至自己现在都不会再频繁地梦见苏明嘉了。
她们一直都知道,三个人只是短暂在螺石村停留,只是等万溪真的提出要彻底离开的时候,苏笛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
韩龄离开以后,她不再把朋友关系看得那么深刻,但她不得不承认,万溪对于她而言是一个精神高度契合的人。
没有问“还会回来吗”之类的话,苏笛只是淡淡地说:“好,那我去送你。”
万溪明白,也和她有着类似的感受,所以她宽慰苏笛说:“我们不会不再联系的,等《枯叶蝶》开播的时候,我还要认真看的。”
“嗯”了一声,苏笛没再多说什么。闲聊几句过后,万溪也离开了苏笛的房间,回了自己的屋子。
隔壁房间的关门声响起后不久,苏笛的房门口又传来了突兀的敲门声。
万溪刚走不久,那来敲门的人会是谁。
从猫眼往外看,走廊空无一人。谨慎地将门打开一条缝,苏笛低头看到了摆在门边的东西。
门口放着一个包裹,关门拆开后,里面是自己被用红色涂料打过叉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张打印出来的自己和陈文续那天在房间门口谈话的照片。
昨天是猪血,今天是照片。
这群人像蟑螂一样,不知道哪天会从哪里冒出来。
没有打草惊蛇,苏笛假装毫不在意地把包裹丢到了拐角的垃圾桶里,第二天,第三天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把包裹拆开后直接丢进垃圾桶。每天早上苏笛去看的时候,垃圾桶里都是空的,不知道是保洁人员清理过了,还是被人带走了。
就这样一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对方终于忍不住了。
这次苏笛甚至没有拆,直接把包裹丢进了垃圾桶里,她知道这个人一定能看到,于是在丢下包裹后,她假装大声地关上了门,但其实走进了另一边的防火门。
靠在墙边,苏笛默默在心里数着数。
“一,二,三……”数到一分钟的时候,对面走廊的房间无声地拉开了房门。
竟然和自己住一层吗?
一个像是刻板印象里的肇事人走了出来,这个人身着帽衫,戴着口罩,帽衫外露出一截长发,但身量看起来却要比在片场泼血的那位要高上许多。
只见那人走到垃圾桶边,捡起了苏笛丢下的包裹,看不到脸,但苏笛能从那僵硬的手部动作读出来。
这人看起来要气疯了。
有人关门出来,听到动静,那人浑身一震,赶忙将包裹丢下。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那人竟在紧张地张望过后选择往苏笛所在的防火门躲。
那不正好了吗。
“吱呀”一声,防火门打开,帽衫人在猝不及防的瞬间和苏笛四目相对。
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苏笛揪住那人的领子就要去摘口罩,那人察觉她的意图,疯狂挣着想要躲开。可苏笛的动作更快,在那人挣动的时候,苏笛反手抓向上方的帽子。帽子没能摘下,但却把对方的假发抓了下来。
果然是反串成女生的人。虽然只有一眼,但苏笛也大概能确定这半张脸的归属了。
一瞬间,帽衫男的面容暴露在楼梯间发绿光的灯光下。还没得及看清他的长相,那人便猛地挥出一拳。苏笛偏头躲过,拳头只是堪堪擦过她的耳边,并没有碰到她。
趁苏笛放松了力气的瞬间,那人慌不择路地撞开苏笛朝着楼梯间奔去,脚步慌乱得甚至能一次跳下四五级台阶。
苏笛巴不得他这么跑。
就在他到达下一个拐角的时候,小禾骤然拍开防火门拽住了他的衣服!
小禾这两年为了锻炼下自己曲度变直的颈椎没少去健身,当然也就不会让他那么容易跑脱。他往外挣的时候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声,就在这两声的回音里,苏笛看准时机抬起一脚从背后将他踹倒!
这一脚踹在了膝弯上,那人失去重心地向前扑去,随后避无可避地重重地嗑在地板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那人被磕了个七荤八素,但求生欲让他还是伸出双手,试图抓着栏杆站起。这一伸手刚好给了小禾机会,抓着他的两只手,小禾三下五除二就将他和栏杆牢牢捆在了一起。
他现在的样子倒是比当年的演技自然了许多。
苏笛面无表情地将一直在录像的手机放到了那人面前,前置摄像头里映出了一张熟悉而狼狈的脸。
看他慌乱地用手来挡脸,苏笛蹲下身站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话也一并录了进去:“沈易达,果然是你。”
“那天也是你指使你的粉丝,并教她怎么混进片场的是吗?”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他眼神不停闪躲,手也坚持不懈地来挡苏笛的手机镜头。终于在苏笛放下手机后,他含糊不清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警察会弄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听了这句,沈易达猛然抬起头来,苏笛却不管他的反应继续说:“你是在纸飞机上和她联络的,是吗?”
神色一僵,沈易达嘴硬道:“你没证据,这种话我也可以编啊。”
冷笑了一声,苏笛拿起手机,在通话界面按下了几个数字。
余光瞥到她报了警,沈易达紧张地喝问:“你要做什么?”
“送你去编这样的话。”
看到她准备拨出电话,沈易达双腿猛地一蹬,拼尽全力想要跳起来往外跑。可他忘了自己的双手还被死死地绑在栏杆上,就在身体刚要离地的瞬间,他整个人被不受控制地朝着栏杆方向猛地一扯,重重地撞回了栏杆边上。
手腕被绳索勒得生疼,从手腕到小臂这一段火辣辣的疼。
狼狈和愤怒让他咬牙抬起头,怒目瞪着苏笛。
又是这样,又是她高高在上地看着受尽屈辱的自己。
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沈易达恨声质问:“苏笛……你凭什么这样和我过不去。”
小禾听了这话都想笑,到底是他一次又一次自作孽,还是苏笛和他过不去。
苏笛眼神里只有审视,这样的目光如同一耳光扇在他脸上,刺痛着他那颗充斥着屈辱与不甘的内心。
“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么?”
沈易达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沙哑又刺耳,“别说没戏拍了,我连活都活不下去。”
“他们骂你什么?骂你霸凌姐,骂你杀人犯,那你要是来试试他们骂我的话呢?”
被封杀的时候,他都不敢打开自己的私信。那些侮辱性的为他创造的脏话,那些问他父母看没看过他的视频的话一个一个戳在他的脊梁骨上。“我的视频被你发的满天飞,拜你所赐我现在在大家眼里就是个会摇尾乞怜的贱人!”
他骂自己的话倒是没骂错,但前半句就错的离谱了,小禾没憋住,大声反驳他:“你胡扯,我们从来没发过你的视频,你的视频爆出来的时候甚至我们工作室都解散了!”
沈易达听了神色却更愤怒,“就是你们,不可能是别人!”
“你这个……”
小禾算是明白了,他就是想把这个盆子扣在苏笛头上,这样他能发疯发得更心安理得。
苏笛原本也没打算和他多话,但是听了他这句,苏笛却定定地看了他半天,然后平静地告诉他:“沈易达,你知道当时你的事情是怎么被爆出来的吗?”
“是你其中跟过的一个人在饭局上把你当成谈资,这才在最后传到了狗仔的耳朵里。”
“你的视频不是我发的,让你受辱的人也不是我,但你既然总是口口声声地说我害了你,那我不如今天就顺了你的心坐实了这件事情。”
她把手机重新举到沈易达眼前,屏幕左下角,各种ID如同密密麻麻的飞蚊般不停跳到沈易达眼前。
在那么多飞速闪过的文字里,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一句“追了你四年,最难的时候都还在广场上维护你,现在发现小丑竟是我自己。”
ID来自于【沈易达的小糖丸】
沈易达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苏笛竟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了直播。
“啊啊啊——”
难听的嘶吼声传进了直播里,沈易达像是彻底失去理智一样疯狂挣扎起来,不知道他从哪搜刮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绑住他的绳子,挥拳朝苏笛面门而来!
苏笛躲开的瞬间,防火人也被人推开,沈易达被几个安保人员钳制住,苏笛的肩膀也被陈文续稳住。
直播已经在刚才意外退出时结束了,苏笛站定后有些诧异地看着陈文续的侧脸。
……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第42章 “你不需要为我的事操心,我自己可以自己处理。”
没有先为自己的突然到来做解释,陈文续站在苏笛身前,隔开了沈易达视线里翻滚着的骇人凶光。
“沈易达,你知道你教唆的粉丝还没成年吗?”
听了这句沈易达浑身一震,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团,“你放屁”
不介意他的出言不逊,陈文续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按照她在你们的聊天记录里告诉你的虚岁来说她已经成年了,但事实上她三个月前才满十七周岁。”
“她的包里原本放着一瓶你给她的硫酸,最后是她害怕了,才自己换成了猪血。”
教唆未成年人,故意伤害未遂,这两件事曝光以后等待沈易达的是彻底的社会性死亡以及惩罚。
“你们这是要我死……你们这是想要逼死我。”沈易达的嗓子已经在刚才的怒吼里叫哑了,他只能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这一句。意识到自己接下来面临的将是真正的无法翻身的境地时,他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发出了一阵含糊的话音。紧接着,他突然像疯了一样,双手胡乱挥舞着,嘴里胡言乱语地喊着。最后,在保安的制裁下,他低下头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中充斥着绝望,显然他整个人已经彻底崩溃了。
在沈易达出房间时,苏笛就让小禾报了警。外面响起了警笛声,很快警察就推开了消防门拷住了沈易达。
*
沈易达被带上警车的时候,苏笛和陈文续隔着一段距离戴着口罩站在酒店的楼梯上。
“你没事吧。”
气温并不冷,苏笛没有接陈文续递过来的薄外套。
“没有。”苏笛答。
垂下了眼看着延伸到自己面前的苏笛的影子,陈文续的声音没了刚才的镇定,“……开门前我很担心,但还好你没事。”
听起来,陈文续确实是很担心。
心不在焉地看着警车的灯光,苏笛冷不丁问:“你为什么知道我会在那里?”
苏笛迟早要问的,陈文续也自然地回答:“我去敲门的时候你不在房间里,我给你打了电话你也没有接,我就先问了酒店的人。”
酒店的人当场就给她看了监控吗?还是说她一直都在自己附近关注着自己的动作。
“我没事了。”
听了苏笛这句,陈文续说:“之后应该会由检察机关那边提起公诉,我也不会让他以后再有机会靠近你了。”
抬眼看了下陈文续,苏笛突然在这一刻对陈文续的改变有了具体的感知。陈文续确实早就不是需要自己为她争取机会的那个落魄演员了。
当时的陈文续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也不爱苏笛。
现在的陈文续不再需要自己的帮助,甚至好像有自己当时最向往的东西,可自己现在不爱她。
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苏笛拒绝道:“你不需要为我的事操心,我自己可以自己处理。”
早已习惯了如今苏笛的冷言冷语,陈文续面色如常地回答:“就当是我自私,为了让我自己心安。”
她这样说,苏笛还能再说什么?
看陈文续露出受伤的表情并不能给她带来任何的快意,所以苏笛也不喜欢总是说故意刺人的话。
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苏笛转身回了酒店。
*
接下来的几天剧组风平浪静,因为即将更换出品方,剧组在商量下决定暂时压下消息,等出品方那边稳下后再发通报。沈易达那边正在做笔录,现在被关押在看守所。
那个被沈易达教唆泼血的小女孩已经完全供认了全部过程,但由于还在调查中,所以父母还不能把她接回家。
为了补拍那天耽误的戏,剧组员工这几天都比较忙。
结束了一个大夜和一个白天的拍摄,苏笛终于在天还没黑的时候得以返回酒店休息。
靠近大堂之前,她听到了有车辆驶入的声音,经常被狗仔偷拍的敏感让她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她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同下车的陈文续和路华清。
路华清摆了摆手示意门童不需要泊车,一会儿就开走。
陈文续站在门边和路华清聊着天,似乎是提到了什么,路华清笑了笑,从陈文续背后伸手去够车里的东西。
这一幕倒是让苏笛想起了些以前的场景。
初出茅庐的年轻影后和把她看作缪斯的青年导演。她曾经是羡慕过两人之间的感情的,也尝试复制过路华清对待陈文续的方式的。现在看来,即便都是给陈文续提供资源,可由当时的自己做出来就高高在上又令人误解,但路华清做起来*就像是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往前走。
没有多看的兴趣,苏笛转头走进大堂。
回房间休息了一会儿,苏笛又下楼去拿快递。手上抱着连连的零食,她站在电梯中间等待电梯门关上时,却突然有人再次按开了电梯。
来人在进来时习惯性地要去按二十八楼的电梯,但是在视线碰上苏笛的脸时,她停住了动作。
陈文续脸上露出了一瞬的错愕,似乎是特意来找苏笛,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就遇到她。
电梯缓慢上升,陈文续脸上的错愕没有转变为惊喜。借由电梯门的镜面观察着苏笛,陈文续能看出苏笛今天的脸色比平常要冷一些。
她也清楚其中的原因。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她在余光里看见了转头离去的苏笛。
电梯上行,有人在中途进来,又在五楼出去。电梯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苏笛也往旁边挪了挪,好像在拿她当空气。
但苏笛只是因为闻到混杂的香水味而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一步而已。
终于只剩两个人的时候,陈文续开了口:“你看到我和路华清在门口了,是吗?”
看起来不像是在赌气或者介意的样子,苏笛说:“是看到了。”
拿不准苏笛的态度,但不管苏笛怎么想,她都必须要好好解释。毕竟没有人比她还清楚不长嘴的后果。
“我今天只是在和她聊出品方的事情,然后下车的时候你看见的应该是她给我拿放在副驾的文件袋。”
苏笛听了没什么反应地说:“陈文续,你现在是单身,所以我也不需要你的解释。”
“单身”两字,听起来是在和自己强调两人现在毫无关系。抿了抿嘴,陈文续坚持说:“但我不想你误会我。苏笛,我现在正在追求你,就算我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也不会转而从其他人身上寻求慰藉。”
是很真挚的话,可惜苏笛现在心情不佳,并且在思考一件她更在意的事情:“我也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解释。如果你非要解释的话那我想知道,路华清的车为什么会停在这里而不是你的酒店里,那天沈易达发疯的时候你为什么第一时间就知道,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去按二十八楼?”
直视着陈文续的眼睛,苏笛问:“你现在和我住在一个酒店里,是不是?”
张了张嘴,陈文续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闷声承认了,“对不起,我太担心了。”
嗯,太担心了。所以那天她看到小禾进电梯,原来是跟着陈文续一起换了酒店。
说不出来心里怎么想的,苏笛下意识问出了心里讽刺她的话:“担心我和万溪还是有关系,还是担心沈易达会对我不利?”
苏笛的语气十分不悦,但这已经比陈文续想设想的要好很多了。
想到了从前的回忆,陈文续仔细地解释:“不是,你没有骗我的必要,从来也都没有骗过我,所以你说的我都相信。我只是……也注意到了沈易达的动静,但你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可以帮上你的忙,只是住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关注着你。”
陈文续的话音落下后,苏笛没有再继续质问。
她的表情好像不为所动,但陈文续知道她大概率接受了自己的解释。
只是可能一如既往地不会给自己反馈。
电梯依旧在运行,在快到二十四楼的时候,苏笛一言不发地替她按下了二十八楼的电梯键。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想法,电梯停下的时候,苏笛看着镜面里的人下了逐客令。
“你到了。”
停顿了好一会儿,直到电梯门又要关上的时候,陈文续才又按下开门键。
擦肩而过的时候,苏笛在混杂着两种香调的味道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果香,是自己三年前常用的无花果味。
但她记得陈文续以前喜欢用木质调。
电梯门慢慢只剩一条缝,苏笛听到她轻声说:“我先走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刷卡回了房间的时候,苏笛蓦地把包裹丢到了桌子上,闷响遮盖住了她烦闷地坐下的动静。陈文续总在说“对不起”,她不喜欢听,可得寸进尺本来就是人的本性,如果她不让陈文续说对不起,陈文续就会试探着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
对陈文续的心软最终好像都会变成自己的麻烦。
不悦地拿起换洗衣物扎进浴室里,苏笛又开始了循环往复地“先把和陈文续的事放到一边,把她对自己的影响降到最低。”的自我安慰。
*
出品方终于确定的那一天,万溪也拿到了护照和签证。
为了庆祝自己即将开始的未知生活,她决定在离开前请苏笛吃一顿晚餐。
苏笛还没下戏,所以万溪在替苏笛帮连连换过水以后先行前往餐厅。
还不到剧组集中下戏的时间,路上的行人不算多,更多是趁着太阳落山以后出来逛逛的人。
路边水果店的小孩一如往常地在路边玩着球,万溪经过的时候,他的球不小心滚下了人行道。
对向有一辆车驶来,可是缺乏安全意识的小孩就这样冲了出去。来不及多想,万溪伸手抓住了小孩的领子,对向的来车也在即将碾过球的时候刹车停了下来。
水果店的老板娘惊呼着跑过来,一面对她表达着感谢,一面教训着横冲直撞的小孩。只有停下来的车没有动静。
直起腰来,万溪打量着这辆没见过的DBX,她看不到车主,但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松开了小孩,万溪转身就要离开马路。
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万溪”
甚至不需要回头,万溪在声音主人开口的瞬间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靳沛,她就好像在自己身上拴了鱼钩一样,每次自己以为她放弃寻找的时候,她就会扯一扯线警示自己,要是自己打算跑远,就会像现在这样被线扯着直接回到她面前。
万溪下意识就要跑,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要逃跑,明明自己没有任何过错,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
靳沛从后紧紧地抱了上来,一只手横在万溪的肩前,另一只手克制地扣住了万溪在身前挣扎的手。
像她以前常常做的那样,她将脑袋埋进了万溪的颈窝里,用万溪以前最喜欢的透露着急需被安抚的语气说:“我找了你很久,真的很久。”
明明人就在自己背后,但万溪眼前一下闪过了很多不属于现在的东西,一会儿是昏暗的声控灯下,自己站着,看着坐在石凳上的少女。夏季校服下是少女倔强地弓起的背脊,她问自己:“你要管我?”
她的话其实不是询问,而是在确认自己必须要服从她的条款。那时挤进自己指关节的手指把自己捏得生疼,十八岁的靳沛紧紧地盯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那就要一直管我,绝对没有一点可能可以放弃我。”
一会儿又是,她回到靳家以后告诉自己,“你为什么不可以装做不知道?你明明清楚我从来不会背叛你,我只是需要借她的力完成这个项目,再在卓永站稳脚跟。”
她告诉自己:“我爱你啊,我只爱你,我不会捆绑你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我可以够到的权力,我要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爱你,也要你一如既往地爱我,不可以吗万溪?”
万溪忘了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了,但她记得自己现在和当时一样只感觉到天旋地转。
第43章 “你那时才十四岁”陈文续的声音闷得出奇。
万溪不见了,苏笛没有在约定好的餐厅看到她,也打不通她的电话,回她的房间查看时发现她的证件甚至还在包里。
最后一条信息是“我马上要到了”,于是苏笛从酒店前往餐厅的路线开始寻找。
她找了半小时,终于在水果店老板那里听说了万溪被一名女性带上车离开的事情。在看了店内的监控和街边停车的行车记录仪以后,苏笛让小禾帮忙查了车牌号,最终发现,带走万溪的人是卓永分家以后的新董事长——被传是前董事私生女的靳沛。
她见过靳沛的名字,在万溪生病晕倒时的通讯记录里。结合万溪和靳沛在监控里的状态,苏笛不难猜出两人曾经的关系。
但正是因为猜到了,正是因为监控里万溪晕倒了,她才更要赶过去。
正巧碰上了公共节假日,路华清觉得连轴转不利于演员状态,于是给大家放了三天的假。
苏笛还查到了靳沛在申城的住址,于是趁着假期准备驱车寻找万溪。
但在酒店楼下,却碰到了陈文续,“我陪你去。”
陈文续坚持说:“是我一手促成了新卓永和我们的合作,万溪被带走有我的一部分原因。”
陈文续作为卓永现在的股东,在靳沛架空了曾经的高层时候为靳沛提供过帮助,见证了靳沛自立了新卓永的门户,也算是和靳沛有所往来。原来她想着苏笛不愿意再和卓永有牵连,她也就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和靳沛合作。但这次找上门的出品方却一个不如一个,再三考虑之下,她选择了自己可以掌握合作节奏的卓永。
但她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合作,会让靳沛有意外收获。
刚刚她也问了靳沛的近况,得知靳沛现在不在申城后,陈文续立马想到了靳沛在离申城一天车程的梧市有一套疗养度假用的房子。
于是她告诉苏笛:“我或许知道靳沛在哪里,你带着我一起去,总是能方便一些。”
思索片刻后,苏笛没有再反驳,只是告诉陈文续:“你自己开车。”
说完,就朝停车场的方向赶去。
车程过半,但天已经完全黑了,苏笛不得不再中途的一个小城停下暂时歇脚,等待明天一早再出发。
可当她找到酒店的时候,前台人员却告知:“不好意思苏女士,我们这里由于有学校培训加上马上过节了,只剩下一间大床房和一间单人房了。”
正巧陈文续也在这时匆匆赶来。看到苏笛的车停在这家酒店边上,陈文续才下了车。
“标间没有了吗?”陈文续顺口问了一句。
前台工作人员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刚刚确认过,标间没有了,而且就在刚刚单人房也订出去了。”
那意思就是整个酒店今晚只剩下一间大床房了。也就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和陈文续要再住一间房间。
看着苏笛的身体变得僵硬,陈文续主动解围说:“你住这里吧,我再去找其他家。”
说去找其他家就真的找了,等苏笛办完手续之后往外看,陈文续的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其实这个小城里总共只有两家酒店,而这已经是苏笛问过的第二家了。
在随意找了一家馄饨店吃完晚饭后,苏笛回了酒店。她住在高层,在她走到床边拉窗帘的时候突然看见,酒店背后有相对的两个停车场,在停车费比较贵,停的车比较少的那个停车场里,有一辆车很像陈文续开来的那辆。
像是要验证苏笛的猜想,陈文续从停车场门口出现,提着买的水上了那辆车。
然后就一直没有下来。
她没找到可以住的房间。
苏笛站在窗边看了许久,可是像是自己劝自己一样,很快她又告诉自己,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拉上了窗帘,坐在沙发上打着万溪的电话,万溪一如既往地不接,也许是接不了,总之苏笛的声音随着未接听的笃笃声一起飘忽不定。
终于在对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了半小时之后,苏笛又再次拉开了窗帘。
果然,陈文续的车还在那里。
在又一次拉上窗帘,又一次手滑点开屏幕看时间后,苏笛突然从沙发边站了起来。
如果她没看见的话,她完全不会去追问陈文续的住处。但她看见了,心里也因此不能平静,所以她不打算置之不理。
如果自己要因此辗转反侧一晚,还不如干脆些喊她上来,反正两人的关系不会因为这一晚发生任何改变不是吗?
想明白了之后苏笛才发觉,似乎只有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个动作耗费了一番心力,而站起来之后,接下来的换鞋、拔卡、关门这些动作堪称一气呵成地完成了。
*
陈文续坐在后座,后座并不窄,但对于成年女性来说也并不能完全舒展开。就在她准备撕开一片蒸汽眼罩时,窗外突然传来了“笃笃”声。
回头看去,车窗外是还穿着白天那身衣服的苏笛。
陈文续按下车窗以后,苏笛面无表情地对她吐出一句:“上楼。”
生怕刚才自己耳朵听错了,陈文续迟疑地看着苏笛的眼睛确认道:“我可以上去吗?”
直起腰和陈文续拉开些距离,苏笛答:“如果你愿意睡在车里,就不需要上去。”
用开门的动作回答了苏笛,陈文续将U型枕和蒸汽眼罩放在了后座,还把小毯子也叠了起来。
就像是担心苏笛会反悔一样。
刷房卡进了房间后,苏笛打电话又要了一床被子。被子送到后,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尴尬。陈文续站在沙发旁边,明显在等自己发话。
她要等自己说什么?
“你要洗澡吗?”,“浴袍在柜子里一会儿自己换?”还是像以前一样的,洗澡前像膏药一样,要被问上个三四遍才会真的走进浴室,并且进门前还要留下一句“那你等我。”
顿感不适地扭过了头,苏笛撂下了一句:“我先去洗澡。”,就进了浴室。
很快,苏笛就带着混杂着水汽的香波味从浴室出来。头发吹过了,垂顺地搭在肩后。
好像披下来的时候比以前要长很多了,陈文续想。
她记得苏笛的头发不算很软,有时不吹干就会拿湿漉漉的脑袋来蹭自己的脖子,其实不凉,只是水汽碰上体温时很痒。闹到最后两人总是一起进浴室,在嗡嗡嗡地吹风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当时只觉得苏笛很令人烦恼,总是用有意无意的举动来试探自己的底线,最后再享受自己的妥协。
但她没意识到其实妥协背后的真相,是自己在享受着苏笛不痛不痒的索取。
而现在,苏笛就静静地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梳妆台前,看起来头发也吹得差不多干了,完全不再需要自己的帮忙。
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陈文续伸手拿起一旁的浴袍,脚步轻缓地走进了浴室。
大约四十分钟,陈文续吹干了头发走出浴室。
走廊的灯和顶上的大灯已经关上了,只剩床头壁灯还亮着。苏笛已经背对着她躺下了,给她留足了躺下的空间。
壁灯是经典的暖黄色,窗帘拉上遮住了外面的夜景,更重要的是,苏笛真的躺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陈文续甚至不舍得再靠近去打破眼前的静谧,因为这些可以让陈文续联想到从前的元素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提醒自己睡觉的闹钟响了,苏笛将手机放在了枕边。这几年她习惯了日夜颠倒,可以说很难在闹钟响起的第一遍就干脆地放下手机,但今天情况不一样。
察觉到陈文续轻手轻脚地打开她的被子躺下,苏笛也从被子里钻出来伸手准备去关掉壁灯,但按了几次都没找到,于是她意识到壁灯的开关应该在陈文续那边。
接收到无声的信号,陈文续也坐起了身准备去关灯,但只是在按到开关时不经意朝苏笛投去了一眼,她的动作就定在了原地。
因为出门匆忙没有带睡衣,苏笛只是随手拿了一件稍短的棉质t恤。t恤因为她的动作而上移,露出一截腰上的肌肤。陈文续的目光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腹部上一个和周遭颜色有些不一样的一块皮肤上。
那块皮肤的面积很小,看起来像微创切口留下的疤痕,甚至也许苏笛还做过祛疤。她以前看到过,可她以为那是小时候磕碰留下的疤。
可一旦她联想到在高空酒吧时听到的那些话,那这一片皮肤瞬间就变得很扎眼了。
手术方式可能是微创,但拿走的东西却极其珍贵。
许久不见陈文续有下一步动作,苏笛疑惑地转头,就看陈文续垂眼看着自己露出一截的皮肤,看起来像是被谁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
“你那时才十四岁”
陈文续的声音闷得出奇。
苏笛先是微微皱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锐利。拉住下摆盖住自己的皮肤,苏笛的神情中慢慢浮现出一丝不悦,“陈文续,我们躺在一张床上的时间将近五年,你别告诉我你今天才第一次发现。”
陈文续的双手在身侧微微攥起又松开:“抱歉……我当时不知道,我以为是胎记或者小时候磕碰留下的疤。”
苏笛不以为意地说:“那你现在也可以这么以为。”反正她很早就祛过疤了,现在疤的颜色也淡得很不明显。
听了这一句,陈文续的表情变得有些无措。
浴室里的水汽仿佛转移到了陈文续的眼中,她依然看着苏笛,但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雾。
苏笛避开了她的注视,手臂伸长,动作有些僵硬地靠近陈文续,甚至几乎快要贴上陈文续的肩膀。在陈文续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眼神中,“啪”的一下,关上了灯。随后,她翻身背对着陈文续,关闭了两人的谈话渠道。
“别这样”陈文续的声音也像是被打湿了一样。
可苏笛的心里却像烧到最后的柴火又撞上了一场风,心里已经起了无名火,声音却冷得刺人:“那你想要我有什么反应?”
“终于有人心疼我了,我应该背过身流眼泪吗?”
闻言,陈文续的声音和呼吸就像被掐断了一样,甚至连被子的窸窸窣窣声都听不见。
抹不开的黑暗里,苏笛没有转身,但能感受到身后的视线。
不是受伤的注视,而是被子挡不住的自责。
“我是怪我自己。”陈文续的语气比刚才还要低。
“我应该更早些问你,也应该更早注意到。我知道这并不是迟钝,而是我从前没有认真地看过你。”
“我没资格在今晚祈求你的原谅,但我不会再问了,你不要生气。”
僵硬的肩颈肌肉没有因为陈文续的话而放松,反而因为压制着复杂的情绪而更加紧绷。
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从陈文续口中听到的“抱歉”和“别生气”不知是以前听过的多少倍。
这样一个高自尊又克制情绪的人,会因为她的情绪而毫不吝啬地剖析和反省自己,也会像当年的她一样,在意识不到的时候已经说出了祈求的话语。
原来只要不确定自己是否得到了爱,就有可能站到这个位置上。
原来冷静自持是奖励给掌控关系者的高尚,而好像焦虑不安才是交付期待者的常态。
这一刻苏笛突然不生气了,她只觉得可悲。
为自己曾经以为这份感情可以成为自己人生里的例外而可悲,也为陈文续感到可悲。
她不是适合自己的人,却在从前被自己紧紧抓住,自己不是适合她的人,可陈文续现在不愿意放手。
第44章 “我去沙发上躺的话,你会好睡一些么?”
深夜两点,两个人似乎睡着了,但其实彼此都清楚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困意。
在苏笛坐起打算接水的时候,陈文续也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我去沙发上躺的话,你会好睡一些么?”
陈文续想听的答案应该不是“会的”。
没有选择说出这句话,苏笛穿上拖鞋说:“你转过去,不要对着我,我才会好睡。”
这一句话听起来很生硬,但陈文续明白苏笛已经足够心软了。
“好。”
在苏笛重新返回床上前,陈文续顺从地转过了身。
也许是这一句话莫名缓和了今晚的气氛,也许是即便再无睡意的人,在凌晨三点也被失眠的烦躁折腾到没脾气了,苏笛的神经紧绷到了最后一秒,但还是抵不过迟来但凶猛的睡意,闭上了眼睛。
其实陈文续并没有说到做到,原因是苏笛在睡着后翻了身。
苏笛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把被子的两侧还有底部卷起来,结结实实地压在腿下。这样即使翻身,自己也没有机会借着掖被子的名义度过中间这条无形的界限。
陈文续从侧过身到转过身,借着逐渐适应的昏暗夜光打量着苏笛。
其实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光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就足以填补她在山温路里刻舟求剑的空虚。
陈文续伸出了手,借着一点月光,她把手悬停在两人中间。在枕头上的影子里,就好像她摸到了苏笛的头发。
对面是隔着薄被传来的久违的温度,鼻尖是两人一模一样的洗浴用品的气息,在这样安心到足以把她包裹起来的感知里,陈文续渐渐收回了手,久违地放松了身体。
她似乎还是睡了很久,因为当她听到身后模糊的动静时,熹微的晨光降降从窗帘外漏进来。
苏笛的被子里有不安的蹭动声,意识稍微清醒之后,陈文续默不作声地观察了半晌,才小心地拉下了一点她遮过下巴的被子。
这一拉开,陈文续就愣住了。
苏笛紧闭着眼,似乎还沉浸在梦中,但脸上爬满了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痕。
因为……自己吗?
她顿时慌了。
苏笛一开始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十分熟悉做梦的滋味。
但这一次的梦不一样。
在梦里,一直有一个背对着她坐着的手上套着几个卡通发圈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对房门而坐,可她没办法绕到小女孩的身前,所以一直走不出那间病房间。
乍一看的时候她以为那是苏明嘉,虽然她没见过苏明嘉十岁以前的样子,但有一股直觉告诉她那不是苏明嘉。
小女孩也在坐不住的时候起来拉房门,但她也拉不开。
几番思考之下,还不成体系的思维让她选择了把目光投向左边的窗户。
那是一扇比小女孩大多了的窗户。
她就这样垫着凳子爬了上去,苏笛根本碰不到她,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起坠下去。
她原本以为这是梦中,即使掉下楼也没有关系的,可她却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疼痛。
眼前摔得天旋地转,膝盖火辣辣的疼。
她似乎听到了小朋友们尖叫着一哄而散的声音,过了不知多久,苏笛爬了起来,可是耳后突然传来了一串一口气都不愿意歇的数落声。
有些反应不过来地转回头,苏笛诧异地看着眼前出现的那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这张在自己记忆里都不再鲜明的面庞,不知为什么在梦里却清晰得连每一个五官都能看清。
那是……外婆?
没有摔在苏家的草坪上,她摔在了坚实的水泥地上。
低头看了看自己,看着眼前的蓝色连衣裙和破洞的裤袜,苏笛突然反应过来,她梦到的是小时候的自己,还有在自己六岁那年去世的外婆。
外婆去世后,苏严学就突然出现接走了自己。
如今再看外婆,她只觉得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在她的记忆里,外婆是一个脾气很急的人。
她会在自己面前用那时自己还听不懂的方言责怪妈妈,但外人提起妈妈的时候她总是会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
“一天摔破一条袜子,我告诉你以后干脆只给你穿一条补成花的裤子。”外婆横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她的手往那个陈旧楼房里的小家走。
小时候没有注意,现在苏笛才感觉到,外婆只是看起来很凶,但拉住自己的力气却很轻。
她在梦里看用小时候的身体看着外婆做饭洗碗,送自己去上幼儿园,还有在出门的时候拉走对着橱窗发呆,但不敢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哭闹的自己。
梦里的场景很跳跃,从她三岁一直跳跃到五岁,但在快满六岁周岁的那一天,梦里的时间慢了下来。
她喜欢漆皮的黑色小皮鞋,那天外婆破天荒带她去买了鞋子。
小时候一直以为外婆很高的,因为自己要抬着手才能牵着外婆。但那天外婆好像一下子就矮了一截,她牵自己到鞋店的时候,自己甚至不用抬起手臂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那时外婆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太好了,之所以变矮了,是因为了疼痛所以蜷缩着身体。
平常舍不得逛的鞋店里,有顺路遇到的街坊邻居在旁边说,小孩的脚嘛别买太合脚的,费钱。
但外婆只是一边盯着服务员包鞋子,一边嘟嘟囔囔地说:“……她穿着好看。”
牵着外婆的手回家的路上,苏笛喊了她一声“外婆”。
外婆不耐烦地问“还要什么?”
苏笛张开了口,还是小孩脆生的嗓音,但说出口的话是属于自己:“你能不能不要让我回到苏家。”
外婆一听就拔高了声音:“回去做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现在来找你能是找你去享福的吗?去哪儿,哪都不去!”
又骂了好几句,等到骂累了,外婆才握紧了她的手,用几乎要听不到的声音说:“也亏得你有良心……”
苏笛突然觉得心脏上像是裹满了一把最酸的跳跳糖,在滋啦滋啦的声音里爆开每一个颗粒里的酸意。
没有人教过她在感觉到被心疼的时候是可以去撒娇和倾诉的。她应该说“外婆,苏家对我很糟糕。”或者“外婆,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但无论是小时候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只会笨拙地握着外婆的手,用发紧的声音说,“我不去。”
没有什么寒风和碎片,就是突然之间,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外婆的温度也毫无防备地消失在了自己的掌心。
她睁开眼醒了过来,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看电影,人的梦境,尤其是美梦,就是会在突然之间结束的。
眼前笼罩着一片阴影,还没有从梦里回过神来,苏笛努力聚焦着眼睛,这才看到陈文续撑在自己身前安静地看着自己。
她的目光太过复杂以至于苏笛忍不住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不想被陈文续知道自己梦见了谁,苏笛有些紧张地问:“我说梦话了么?”
沉默了片刻后,陈文续回答说:“没有。”
顿了顿,陈文续又问:“你梦到了什么?”
陈文续掌心的温度隔着被子传到腿边,苏笛在被子里缩了缩腿,不易察觉地和陈文续拉开了一段距离,“一些好事,和一些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事。”
那就是和她无关的事。
陈文续像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像是有些失望。
有昨晚的事在先,陈文续没有再问,看苏笛下意识去找枕头旁的手机,陈文续先告诉她:“八点了,我们收整一下,吃一个早点就可以出发了。”
直到站在了浴室的镜子前,苏笛才明白陈文续刚刚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
脸上的泪痕很明显,看起来自己在梦里也很伤心。
但不是伤心,也许她只是有一点想在自己记忆已经模糊的外婆了。
*
万溪最后的记忆是蒸腾着热气的路面,还有在抱住自己时硌到自己的手表。
可是四周的触觉是温度适宜的,柔软干燥的。
万溪从昏睡中惊醒,万溪突然想起来,自己还约了苏笛吃晚饭,她下意识去找应该放在四周的手机,
可手机却突然被人送到自己眼前,“在找手机吗?”
听到靳沛的声音,万溪一震,她先是茫然地看着四周,然后才把眼神聚焦到面前的靳沛身上。
她认出了这是两人曾经待过的那套房子,卧室的装潢丝毫没变,甚至于连气泡水花瓶里插的都还是她每一次都会挑中的弗洛伊德。
手上还戴着上大学时万溪给她买的第一只腕表,靳沛坦荡地将屏幕还没有熄灭的手机塞到万溪的手心,“你没有换锁屏密码。”
“一个叫做苏笛的人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也发了信息。”
“但她知道你在我身边吗?”
察觉到靳沛话里有话,万溪皱眉道:“我和她是朋友关系,你不要牵连到她。”
“牵连?”
靳沛看起来有些不解:“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了和你算账的吗?”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不要牵连到别人。”
也许是“别人”两字取悦了她,靳沛伸手和万溪十指紧握,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说:“如果你不想我去找她,那你和我去做一件事情。”
“做什么?”
眼角的弧度变得柔软,靳沛说:“注册结婚。”
对着消失了三年的女友,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追问自己当初为何离去,也不是追究自己躲藏三年的责任,竟然是若无其事地向自己求婚,她一定是疯了。
第45章 “你只管下去离开就好了,每一道门都为你敞开着,没有人会再拦你。”
抽出了手,万溪别过头:“你是疯了,我们不可能注册结婚。”
“为什么不可能?”
靳沛的每一个咬字都很郑重,“我们可以去英国,反正你本来也要去那里。”
自己的打算和行踪又一次被她轻松获取,万溪猛然转头:“我去那里是为了躲开你。”
她不喜欢靳沛故作无事的态度,所以故意说不留情面的话,可这些话就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
“那现在可以不要再躲我了吗?我知道你生气,我愿意等你消气。”
万溪不愿意牵她,那她就将万溪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像是当年一样,说着万溪最没办法的话,“我爱你啊,万溪。”
当年自己撞破她和卓永董事打电话时,她也是这样祈求自己的。
在她们吵得最凶的时候,靳沛在电话里说:“我并不是不能放弃她,可是供我上大学的人是她,我现在不愿意做个忘恩负义的恶人。至于我是不是想搭上文小姐……您难道看不出来吗?在权衡利弊和缓兵之计这一方*面,我是和您学的最好的。”
靳沛应该是知道自己可以透过书房听见的,所以她可能是在提醒自己,今时今日两人之间的差异让自己已经不再不可被替代。
也有可能这是在本家里逢场作戏的话,但这个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她已经不想去思考了。
她想要离开,可是八年的感情牵扯太深,所以她只能偷偷离开。
靳沛捧着自己的手,想要重塑曾经的亲密。万溪动了动手指,像是每一个心软的年上的恋人一样,她的语气放软了,但说出的是拒绝的话:“我们不会结婚。”
手指抚触着温热的皮肤,万溪继续说着:“《回音》的剧本也是你当年拦下的不是吗?用权力差异掌控我的人生,不能让我更依赖你,只会让我觉得想要脱离这样的境地。”
“当年你不是问过我,是不是更喜欢在小城里那个拧巴又倔脾气的你,我现在告诉你”
盯着靳沛的眼睛,万溪一字一句地说:“是的,起码,我不喜欢现在和你一起的生活。”
也许靳沛不屑于回头看那个还没有能力把野心付诸实际,还不能操纵规则的自己,但偏偏吸引自己维持着这段坎坷的恋爱关系的,就是当年在小城里出彩的,用力地爱着自己的靳沛。
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毫无长进,像是一个适应不了社会规则所以怀念着过去的成年人,可她就是这样的人,她离权力的中心很远,她能创造的也只有文字和故事,如果不是靳沛强求,也许自己早就在靳沛本家的生父找上门来时就离开了她。
眼看着万溪平静地说出“不喜欢”三个字,靳沛眼里失而复得的喜悦慢慢褪去,直到这一刻靳沛才真切地体会到,她是真的要离开自己,不是要和自己闹脾气。
*
天又黑了,万溪没有吃任何东西,只喝了水。
在万溪又一次躲开她的筷子时,靳沛出声问:“我不喂你的话,你会吃一点吗?”
万溪的态度很明确:“只要我离开这里,我就会吃东西。”
碗放在柜子里,发出轻轻的磕碰声,“除了离开我以外,你没有任何想要和我做的事情了吗?”
万溪答:“没有,离开你以后,我才真正明确我到底想要什么东西。”
“你想要什么东西?”她问。
万溪看着窗外:“宁静,自由,和写作。”
收回扶在碗边的手,靳沛垂着眼说:“很伤人的话。”
是吗?万溪笑了,“如果这让你觉得很伤人的话,那我和你在一起这八年里的感受会不会让你觉得更难以接受呢。”
“在这一段关系里我一直都绷得很紧,紧到我后来不得不缩起来才能保持平静。因为我从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和我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
“我不喜欢和你谈我付出了什么,因为那不是我无私,是我为了和你在一起交付的筹码,你也交付了你的筹码。只是我现在不认为我还能再交付任何一样东西了,我也不再”
“不再愿意交付了”万溪没能说出口,因为被靳沛的动作打断了。
把脑袋埋进万溪的肩膀,靳沛紧扣着她的手臂,声调无法再保持平稳:“我求你别说了。”
万溪依言停下,靳沛闷声问:“真的不能有任何转机了吗?”
“你看起来还爱我的。”
仰头避开靳沛那些落在自己耳边的发丝,“如果你一直关着我,我想要的转机,就只是你放松警惕的那一天。”
因为万溪的话身体一僵,但靳沛仍不死心,“如果我可以抽更多时间陪你,陪你到处走,陪你创作,也保证本家不会再打扰到我们,你能不能”
没等她说完,万溪干脆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的意思是,不知道自己愿不愿意,也不知道靳沛能不能做到。
肩膀上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湿润,她好像只是紧紧地抵着自己在喘气,过了很久,久到万溪的坐姿有些僵硬的时候,靳沛突然抬头站起,打开了卧室门。在一声突兀的指示音里,靳沛甚至连大门都打开了。
“那你走吧,现在就走。”
靳沛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放自己走,万溪双脚踩在地上,定定地看着靳沛:“你要做什么?”
但靳沛只是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头,往阁楼的方向走去。
如果不是在这栋房子里和靳沛生活过许久,万溪是不会那么警惕的。因为她记得,阁楼旁边就有通道可以通往露台,是她要求的,因为她喜欢这样的布局。
“靳沛!”
万溪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一黑,因为没吃饭身体没有多少力气,她好不容易稳住身体追出去,靳沛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露台的大门,迈上了露台的台阶。
露台的风有些大,但抬头看去却是一片风和日丽,但靳沛就这样突兀地站上了露台的边缘。
万溪迈步上了台阶,有些刺眼的阳光下,靳沛的衣服被风灌得满满的。
她要拿死来威胁自己。
万溪咬着牙,问她:“你就只有这点本事吗?”
靳沛回过了头,眼神里带着讽刺:“这算什么本事?”
像个恶劣的小孩,她笑着说:“你只管下去离开就好了,每一道门都为你敞开着,没有人会再拦你。”
靳沛是拿准了自己吃这一套。
“好啊。”冷笑不受控地冒出,万溪回头就要往回走。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就在她走出三步的瞬间,她从余光里看见,靳沛的一只脚伸了出去。
半个身子悬在天台边缘,靳沛的样子似乎能被风卷落在地。万溪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让她根本没办法再往前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不能让她跳下去!
没有大喊,没有滑倒,她在靳沛身体前倾前抱住了她,和她一起狠狠地摔在露台的地上。
靳沛在落地前把手臂压在她的背下面,可是她的背和手臂还是摔得很疼,视线终于聚焦的瞬间,她看见靳沛红着眼抬起头,恶人先告状地问自己:“你不是要离开我吗?”
三楼跳下去不一定会摔死,但一定会让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安心地离开,极度的心情起落过后,万溪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你拿死来逼我,靳沛,你怎么敢拿死来逼我!”
“如果我刚就那么走了,你想怎么样,在我走出大门的时候直接死在我面前是吗!”
可靳沛却好像委屈得不行。万溪没见过她哭,但这一刻她的眼泪甚至都砸在了万溪的皮肤上:“我和你说过的,你要管我,就要管我一辈子,绝对不能放开我!”
“你都不要我了,我就只剩这一个筹码了。”
万溪胸口起伏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看着她跪坐在自己面前呜咽着:“我当时打那通电话,因为我害怕,害怕你离我越来越远。”
“你总是那么无所谓,就好像随时随地准备好了要离开我一样。所以我赌气地和文小姐见面,所以我故意让你听到那通电话。”
“我想要你跟我大闹,我想要你在乎我,我想要你像刚才那样紧紧拽着我。”
张了张嘴,万溪问:“……那我呢?”
“我没有放开你的资格,那如果哪一天你想放手了呢?”
不是只有喊得更大声的人受的委屈才更多,抬头望着自己当年仅有的这片天空,万溪说:“我只是选择在走到那一步之前先离开了。”
一听这话,靳沛不再哭了,是因为到一刻她才确定,万溪真的在从前很多个自己担心的瞬间,安静地下过离开自己的决心。她知道后来万溪在自己身边不开心,所以她做了很多努力,但好像适得其反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万溪不愿意和她解决问题,反而只想解决她。也许对于万溪的性格来说,问题如果可以解决,早就在各种顺水推舟的情况下消失了,所以等待问题爆发出来的时候,就说明已经到了解决的范围之外。
可对于她来说不是的,只要万溪有爱她的动机,那么她可以接受一切伤人的问题,哪怕万溪想离开自己。
自己擦完了眼泪,她没有了刚才的底气,但却仍要嘴硬地说:“你凭什么,你太自私了。”
一边说她还一边假意将万溪往外推,“你走吧,你今天把我拽回去,你登机的时候,我也可以再跳下去。”
可万溪现在彻底没有再往外走的力气了。在靳沛身上她耗尽了自己原本就不多的热情和勇气,现在连力气都没了。
八年,靳沛代表着她的过去,也影响着她的去路。靳沛早已成了她无法割下的一部分,如果她想割下,还要经历长达不知多少年的逃离与拒绝。
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情绪,万溪问她:“你就算是死也要和我在一起是吗?”
靳沛没有一丝犹豫,“是。”
然后万溪笑了,“那你不如把钱给我,你死了我会慢慢忘记,但我会一直记得这些钱是从谁那里来的。”
可靳沛却认真地看着她说:“好。”
“好啊,你来当被赠与人,我把所有都给你,这样你就不需要担心哪一天我要离开你了。”
“离开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甚至可以让我为你送命。”
“……你这个疯子。”万溪又说。
没有否认,靳沛答:“就算我是疯子,但也是你先招惹我的,万溪。”
定定地看了靳沛半晌,万溪突然低下头笑出了声来。
她没力气跑了,所以她决定和靳沛互相折磨,直到两个人都分不清爱和恨的界限那天。
第46章 “只是巧合而已,我和陈小姐交往不深,戏后并不怎么联系。”
苏笛和陈文续找到靳沛家门口的时候,两人早已从露台上下来了。靳沛订好了一起的机票,正在问万溪对新屋的布置计划,万溪任由她靠着自己说话,因为她答应自己听完就还手机。
靳沛认出了两人,但开门的时候脸上还是被打扰的不悦,尤其是对着苏笛的时候。
“靳沛”,陈文续说:“我想你清楚我们的来意。”
看不见万溪,但是靳沛身上还有万溪习惯用的留香珠味。苏笛了然,开门见山地问:“你关着她?”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靳沛问。
“因为那天最后带走她的人是你,因为我没办法打通她的手机。”
“如果你没有关着她,那你就是在和她耗着,等她妥协。”
“不可能”
看着靳沛,苏笛平静地下了定论:“就算有那样的时候,也只是让你放松警惕。一旦你相信了,她会毫不犹豫地找机会离开。”
苏笛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文续脸上的神色微变。
靳沛倒是神色未变,她坦然地对苏笛说:“你是在说你自己。”
苏笛也丝毫不让:“所以我的话应该更有信服力。”
“你这样做她会只离你更远。”
“她得胰腺炎的时候,在她的屋子里痛昏过去了。我开门进去的时候,她手机里是想拨给你的电话。”
苏笛问:“你要把这些东西也一并消耗掉吗?”
听了“胰腺炎”的时候,靳沛皱起了眉头,她还没有开口,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苏笛。”万溪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了苏笛眼前。
两天未见,不细看的话万溪似乎还好,但对上她眼睛的瞬间,苏笛就开口问了:“要和我走吗?”
看着苏笛,万溪心里五味杂陈。一开始在螺石村的时候只是觉得苏笛的样子让人有些在意,所以悄悄地,保持着一些距离地关注着她,原本以为只会是有一些渊源的关系,没想到苏笛现在会因为担心自己而连夜驱车到这里。
自己当时不该去剧组打扰她的。
摇了摇头,万溪说:“我和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