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越来越沉,为什么缉毒支队那边得到线报却搜寻无果,为什么线报中那样大数目的毒品却毫无破绽。
溶洞中的秘密,对反叛者的格杀,人心感染般的贪惘,沉默背后鲜血淋漓的真相。
那么……一切都从最开始探究吧。
又是短暂的停止后,顾连绵才和着音乐声不疾不徐地开口,黑曜石一样的眸子如神明俯视众生般,智慧、通达,却又带着淡然而挥之不去的悲切与怜悯。
开始——
“现在,你走在小路上,天空飘起了小雪,不大,落地便化了……”
第76章 清零六
晚, 十二点零五分。
埋伏在村内各个角落的警察同时破门而入实施抓捕,刑侦支队缉毒支队两队联合行动,红蓝相间的警灯映亮了大半边天空。
顾连绵和戚北辰先遣潜入查探的溶洞内确实发现了大量毒品, 以及疑似杀害杨晨的武器,等待回局里进一步的调查。
而溶洞外的抓捕行动在方衍之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的格外顺利,所以戚大队长收拾完溶洞这边索性也不去急着赶去山下凑热闹了, 心安理得的把一摊子事扔给自己的“塑料兄弟”, 自己和顾连绵各自坐了块石头看队员们来来往往地搬赃物。
“喂?”
戚大队长在打电话:“成了, 你那边什么情况?”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戚队长有点气急败坏到肝疼的意思:“你自己有个屁的数,我告诉你,不行咱就撤, 犯不着把命折进去, 老李已经过去了……”
顾连绵默默往那边瞟了一眼,转过头时,眸里已带了考量。
应该是传来线报的卧底。
卧底007的联络人是戚北辰,那么他是……特别调查行动在青城方面的负责人。
今天的天空真的很漂亮, 星星很多,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戚北辰电话打完了, 笑嘻嘻地把一瓶农夫山泉递过去, 虽然眼下一片青黑一看就是不眠不休了好几天, 但精神状态还是极好的, 只不过眉眼之间依然有几分担忧。
“来弟妹, 喝水。”
顾连绵伸手接了, 也懒得反驳他的称谓, 只是轻轻点头:“多谢。”
“这次行动你居首功, 要不是你通过催眠技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从一个受到刺激神志不清的陈乐嘴里撬出这个溶洞的位置, 我们也不可能提前部署这么高效率地将他们一网打尽。”
戚北辰由衷地这样夸赞道。
“戚队客气,都是职责所在。”
顾连绵的脸上依旧挂着温文有礼的微笑,得体,却也疏离,顾大专家一贯的风格。
空气静默下来,二人看着洞口外浩瀚的星空,凉风拂面,各怀心事。
顾连绵是在想,总觉得这次事端平息得太快预感没这么简单,另一方面又暗自嗤笑自己毫无来由的直觉,也许真的是职业病作祟吧。另外,回去应该给那个孩子再进行一次心理治疗,亲眼目睹惨无人道的凶杀,有些阴影真的是会伴随一生……
“说实话”
没等她继续想下去,就被在沉思中显得有些突兀的一声给打断了思路。
戚北辰依旧在盯着天上的那些星星看,指间的烟已经燃到了一半,莫名就带着些成熟男人特有的沧桑感。
于是顾连绵也就莫名联想到了一个人……这让她的心情真的变得不太好。
戚北辰却突然就笑了起来,而且笑得是发自内心的特别开心:“你俩在一起,我挺开心的,真的,也就放心了。”
顾连绵微微皱了皱眉毛,心下不解:“为什么这样说?”
戚北辰摊手:“祝福你们啊,有什么奇怪的吗?”
“如果是作为兄弟得知衍之得偿所愿应该是从单方面为兄弟高兴,而从戚队此话的意思和神态看,倒像是对双方的欣慰,最后那句‘也就放心了’未按正常习惯语序加主语,所以所指不是戚队,而说这句话时戚队下意识看的是我,所以这个人应该与我有关而非衍之,戚队可是认识什么与我有旧的人?”
“我去,能不能行。”
戚队长崩溃地捂住脑门满脸的糟心:“你这种心理学天才未免也太可怕了吧,我就是随便感叹一下,怎么什么老底都让你给掀了。”
顺便在心里默默为可怜的老方点个蜡——这小子以后怕想藏个私房钱都够呛,分分钟抓包,根本不在一个档次的。
“还请戚队告知。”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很重要。
但戚大队长开始装傻充愣三缄其口,总之态度就是死活不回答。
她知道硬来没用。
沉默了一下,顾连绵开口道:“你和桐城市前任刑警支队队长薛城……什么关系。”
戚北辰条件反射微缩了一下自己的眼睑,顾连绵一怔,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薛城,薛队啊……
那些尘封已久却难以结痂的记忆,太沉重了。
“好好活着”
她的眼前闪现过那张平凡而刚毅的脸,以及……火化后骨灰里生生烧出的几十块零星弹片。
几十块,嵌入他身体的各个角落,洞穿内腑,割裂血管,将浅蓝色的警衬染成了彻彻底底的鲜红。
薛城,前任桐城市刑警支队队长,以及……特别调查组成立提请人。
两年奋斗奔波未曾成功,终于用自己的死亡,给那些明哲保身拒绝过他的人敲响了一个警钟,同样也是在那个暗桩密布的地方,将死亡作为筹码,在已临近绝地的地方杀出了一条血路。
“薛城是我表哥。”
看着顾连绵在某一瞬间眸中迸裂出的那般极端的痛与悔,深入骨髓,怆至魂灵,戚北辰叹了口气,道:“不想提就是想让你慢慢淡忘,而且后来你也知道,他的死是他自己计划好的,没有你,也会有别的契机和理由,所以你实在不用歉疚,而且他……”
顾连绵摇了摇头:“不管动机为何,事实便是我欠他一命。”
桐大一事后,她正式入了警籍,入了桐城市局,和支持薛城大规模暗查内部的一派组成了特别调查组,她也在抽丝剥茧的过程中真正体会到了薛城这两年到底是如何在黑白混淆中钢丝上行走,如履薄冰。
薛城知道自己必然会出“意外”,因为枪打出头鸟,他一个没什么背景的穷小子动了得利集团的“面包”,所以他算计好了他死亡所能带来的最大利益,在他死后安停舟背后的贩毒集团迅速暴露,他一直以来暗自查探与之有关联的上市公司、机关工作人员等等纷纷被提前透露给媒体的消息,与自己的死一起,被渲染到了风口浪尖,舆论发酵,黑恶剖白,倒逼一切不得不按他的计划发展。
苦追多年不得线索的薛城,因为安停舟按耐不住的作恶,顺藤摸瓜,终于撬开了一个缺口,那么,一直以来帮助薛城的沈教授,他的死……又何尝不也是一个必然,他们做那些事前都知道,一定会被报复的,但他们还是做了。
这个世上,总有人明明是凡人之身,却承担着神的责任。
举头三尺有神明,却众生皆苦,从未显灵,说到底真正护得一方岁月静好的,是那些和所有人一样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是别人家的儿子或女儿,别人家的丈夫或妻子,别人家的父亲或母亲,凡人钢骨,为此而已。
“他跟我提起你,说你真的不愧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你未来的路走得肯定比他好,他不是个聪明人,拼死这盘棋也就走成这样,还有就是他那时候也算计了你,让我有机会替他说声对不起。”
戚北辰掐灭了烟,眼睛里带着歉意:“这三年你承受了太多,抱歉。”
他隔着一个市,都知道那些疯狗们是如何咬着眼前这人不放,也知道她是如何力排众议,夹缝生存,多少人或威或逼利诱她倒戈,但她也没有。
三年,她乘坐的车“意外”失事十一次,房屋“意外”失火五次,入室刺杀据消息有几十次,此外不等。
他有时候也纳闷:怎么可能会有人的命能这么硬呢?
“不必,而且‘最优秀’三字,他才当之无愧。”
顾连绵依旧摇头,面上还是那仿佛长到脸上的平静表情,指甲却已经嵌进了掌心里。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在发现安停舟一案与那些事有关系后把她也算成了他去赴死的一环?算计她因为歉疚会接手他未完成的事业?还是算计她不得不亲手利用他的的死亡达到他一开始就预见的目的?
是很残忍,但背后又是何其心酸,以薛城骨子里至纯至善的性格,若不是已经山穷水尽到了身边再无可信之人,又怎么会愿意用这样的方法算计自己的师妹,将她至于险境之中。
她认真地看着戚北辰,一字一句地说:“戚队,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我是因为欠薛队一命对他有所歉疚,但我并不是因为歉疚才做这些事的,这是我个人意愿,所以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换句话说,假如一个毒枭救我一命,我对他歉疚也只会去照拂他的家人而非去帮他贩毒。”
“……我所做之事,只能是因为我深以为然,心之所向,最后,这些从来就不该是他一个人的事,我认可他的选择和行为,所以接手继续,理所当然。”
他们俩离人群有一段距离,戚北辰深深看着巨大石头上坐着的那个纤瘦却脊骨笔挺的女孩,一时敬意无以言表,他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得很直,表情是从未见过的肃穆庄严,然后朝着顾连绵的方向端端正正地敬了个警礼。
“青城市缉毒支队队长戚北辰,对特别调查组副组长顾连绵施以最崇高的敬意,此后在青城的所有行动,我依然将全力配合,请相信,黎明终将到来。”
顾连绵也跳下石头,举手回礼:“我一直相信。”
她一直相信,她当然相信。
第77章 清零七
大规模行动过后, 往往伴随而来的就是仿佛无休无止的审讯和取证工作,各种数据各种卷宗,精神再好的英雄也得累成狗熊, 机械的查找、重复,一遍又一遍,枯燥又乏味, 但实际上在一个警察的所有工作中, 这些往往才是占大多数的。
无趣, 疲累, 看起来也没什么英雄,却必须要做。
整个局里通宵达旦,揪着那些案件相关人的祖宗八代都几乎刨了出来。
而身为市局心理顾问的顾连绵在审讯室里撬开最后一个案犯的嘴后, 终于靠在市局某处僻静之地的墙上松了口气, 有点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果然不睡觉还是不行的啊……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说真的,顾连绵最近的精神状态实在不是太好,特别调查组那边的计划即将收尾,在这个关头上她几乎是打起了百分之百的精神, 生怕哪处算错一步,这种草木皆兵已经导致她的精神衰弱严重到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更何况她刚查明此次案件背后绝对不会让人心情好的真相……
疲态在那双眸里持续了几秒, 迅速敛去, 然后恢复成了冰霜冽冽的清明, 哪还有一丝半点精神不济的样子。
强大到可怕的自制力, 有时甚至连本能都能克服, 顾连绵的这一点一向让很多人非常叹服。
永远冷静, 永远清醒, 永远能理性地做出最佳选择。
侧颜如画的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洁白的墙壁, 心思复杂。
突然, 她感受到什么一样缓和了面色,就见一个脑袋冷不防地从拐角冒出来,像是打定主意要这人吓一跳,脸上挂着满满恶作剧的表情。
“连绵!”
当然了,这种伎俩对顾大专家显然是没什么作用的,她一点都不意外之余甚至还好脾气地冲来人笑了笑。
嘴角弯了,眼睛却没怎么弯。
一身警服笔挺的方大队长:“我转两圈了,你果然在这呢,连轴转这么长时间辛苦了,来,喝口牛奶,我刚从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小心烫啊。”
还十分体贴地吹了吹。
“恩,你也辛苦。”
顾连绵接过他的杯子抿了一口,齁甜灌了满口,她心知这家伙又把他办公桌抽屉里那罐白砂糖不要钱似地往里放了。
但她倒也没多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几口给自己灌了下去。
糖分能增加人体多巴胺分泌从而让人心情愉悦,这很好。
“又被你找到了,看来我下次是该换个地方。”
顾连绵半开玩笑道。
“你换呗,不过……你换哪我都能找到。”
方衍之懒洋洋地靠到她旁边,得意的就像只开屏的花孔雀,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喜滋滋的,直到他顺手往自己口袋里一摸,摸了个空,然后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糖没了……他糖怎么就没了……
一副天都塌了的苦大仇深。
这人的演技……是真的很好啊。
顾连绵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竟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了个草莓味的哈尔卑斯,剥开包装递了过去:“给,下不为例。”
“爱你呦。”
方衍之伸手冲她比了个可爱的小心心。
顾连绵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其实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只是为了让对方稍展笑颜轻松片刻才故作无事地说笑。
但这样……真的都能好一点了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南滨浮尸案基本明晰,还打掉了一个村窝毒贩毒的据点,结合毒贩那边卧底得到以及萧挽拼死传出的情报,戚北辰收拢包围圈,挨个击破的不亦乐乎,估计这几天是没什么时间出现了。
山雨欲来,最近要搞出的动静不可能会小。
而关于那个死者……
故事的起源……其实说来也简单。
正如资料所显示,这个村子穷,很穷,后来新区建成导致本就不多的青壮年的流失,让这个村子变得更穷了。
所以后来他们偶然发现的溶洞没有声张,而是跟毒贩牵线用来做了“毒窝”,至于牵线人,是一个叫赵严的村干部,抓捕路上一头撞向了嶙峋的野石,失血过多没抢救回来。
此中微妙不道,继续深究此人显然已经不归属他们管,所以再说说死者杨晨。
此人便是留下来为数不多的青壮年之一,但他常年外出务工,只有农忙的时候才会留下来帮衬一二,但杨晨这次回来的时候却偶然撞破了村里某些人干的的阴损勾当。
青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偏生又是个心眼实的,既无法容忍自己的村里滋生这些龌龊,又还存着心软不肯把事做绝偷偷去向警方举报,于是思来想去,天真得以为举个火把把那些“金子”烧尽,从此万事大吉,大家安居乐业,就当没这回事。
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任谁站在一个正常人的角度上去看,那都是不可能的啊。
能做到贩毒这一步的人对金钱的欲望已然压过了人性,堆金积玉的滚滚财富,和一个无知又可笑的傻小子的螳臂当车,那些人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不愿去还原那些人的轻蔑。
几个小时前的她还冷静地坐在审讯室里,没有一丝表情地听着凶手之一将作案的全部过程托盘而出,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掰开揉碎了嚼,然后喉头发涩,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就只剩下了悲哀的苦笑。
那个瘦小佝偻的案犯满脸写满了看不见希望的灰败,让人几乎想象不到他参与杀人时狠厉毒辣。
他勾着头,说:“杨晨,是赵严逼我们动手的,开始的时候赵哥许给他好处让他跟我们一起,但他死活不同意,非要把货烧了,好说歹说都没用,这赵哥肯定不答应啊,然后起了冲突赵哥就往他头上砍了一刀,但他又不肯自己背这个罪名,为了拉我们跟他下水非要我们这些在场的人……”
“一人去砍他一刀……是吗?”
这样,生死休戚共同利益化,就不存在出卖。
“警官,我们的把柄和财路都在他手上,我们不得不听他的啊。”
那个案犯还在努力地推脱着自己的责任,无论是法律制裁的责任,还是良心的责任……都轻飘飘地推到了一个“被逼”上。
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顾连绵没有再看那案犯一眼,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审讯室。
一人……一刀?
当时在场的人,足足有十九个。
十九刀,头部几乎砍成了肉酱,然后绑石沉河,毁尸灭迹。
再或者,村内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对杨晨的回忆——
老奶奶推了推老花镜,慢吞吞地道:“你说晨子啊,晨子是个很好的孩子啊,他是老杨捡来的孩子,对他爸一直很孝顺,后来他爸走了后他每年农忙的时候还会回来帮衬他二叔,人也热心,我前些日子病了还是这孩子找车给我送去医院的呢……”
“……”
她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她在保存尸体的冰柜前站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又默然地离开。
此事便算到此结束。
杨晨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前就是一个死状凄惨的被害人,真相大白后,那些听到报道的人会怎么议论这个被害人?赞其良善,怜其不幸,这种当然有,而另外一种……会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然后头头是道分析出一大堆来论证如今好人不能做,不是自己的事千万不要多管。
当然,各有角度,都很合理,谁也没有如何不妥,顾连绵只是觉得……有些许如鲠在喉的悲哀罢了。
哀悼一个……善良却不懂保护自己的……“傻子”。
明明还是个青年人啊。
但不管怎样,他都只是个被害者了,在某个普法栏目剧以“杨某”的身份匆匆带过,人们茶余饭后感叹几句,意见不一,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再也不会在这个世上掀起一点水花。
顾连绵抬头看向方衍之。
他依然是在笑的,可他的心情跟她一样,甚至以那人的个性,恐怕是更甚的。
难为他还要过来逗她开心。
顾连绵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到他的脖颈处细致地将卷了边的警服领子整理平展,然后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后背。
很平淡的一个动作,霎时击碎了那人整理妥帖的所有伪装。
她在他耳边淡淡地道:“结案报告写了,就过了吧。”
也只能过了,不然还能如何呢
死去的人他们只能做到为其雪冤,活着的人他们还得继续守护,永远不能停留。
忍受每一次的沉重,然后负重前行。
“我知道。”
方衍之低低“恩”了声,然后说了句“你也是。”
有些事情,根本不会因为见得多了而习惯,这也是为什么刑警的致郁率那么高的原因。
人的悲喜可能并不相通,但各种复杂因子混合而成中的或多或少的善元素,大概对生命的逝去都有着本能的厚重。
“连绵。”
方衍之开口叫她。
“恩?”
“今天等我写完结案报告就可以下班了,我们去超市一趟,买点东西回家做火锅吃吧。”
他很认真地说道。
顾连绵一怔,这下颇为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行啊,我等你。”
……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会让你对下一秒的时光,满怀期待的。
第78章 清零八
“嘀嘀——”
几乎完全黑暗和安静的房间里, 电脑屏幕突然亮起,幽幽的蓝光撒在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显得惨白骇人, 那双手太清瘦了,几乎只剩下了骨架。
——近来过得可好?
非正规渠道的聊天窗口,聊天的备注显示的是一段乱码。
那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过了良久才颓然地松开, 手指极为灵活地在键盘上飞舞:
——什么事。
几秒过后, 电脑又“嘀”了两声。
——我亲爱的弟弟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不会真把自己当警察了吧,别忘了,这些年你干过的事情足够枪毙你十回的, 最好听话点, 别跟我耍花样。
屋子里的人把牙咬得咯吱作响。
——我很清楚,不用你提醒。
“嘀嘀——”
——最好是这样,那么,作为你这次消息传递不及时让我损失这么大的回报, 为兄送给你一个礼物,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要保重身体哦我的弟弟。”
紧随而来的, 是一段音频, 时长显示为一分钟。
那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哆哆嗦嗦地戴上耳机, 过了七八分钟后才猛地点开了那个小小的播放图标。
“啊——啊——啊——”
那是一段女人的惨叫声, 足足持续了一分钟。
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殷红的鲜血划过苍白的掌侧, 最后无声地滴落在地砖上, 就像那双手的主人不能痛哭出声的血泪。
“嘭——”
笔记本电脑被猛然掀到地上,断裂成了两节。
男人极力压抑着的低声呜咽断断续续,和着窗外野猫的凄厉叫声,悲切至极。
另一边——
由于是周六,超市里比往日要热闹很多,可能大家都想在这个寒冷的休息日储备食品和家人愉快度过吧。
“连绵。”
只见某人眼神一亮:“你在这里等我。”
于是顾连绵同志便目瞪口呆地看着警服还没换的方大队长兴冲冲地跟一群大妈抢促销蔬菜去了。
顾大专家:“……”
中国大妈武力不俗,抢起菜来管你是谁谁谁照抢不误,顷刻之间就将方衍之的那身警服刨成出了不知多少条褶子,方大队也是个狠人,毫不手软地抢了满满一怀,突出来的笋子叶遮了半张俊脸,正嘿嘿笑着往外挤。
大妈:“嘿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跟我们抢菜呢。”
另一个大妈:“太不像话了,还是警察呢。”
大妈们:“就是就是……”
方大队长被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批斗,顾大专家抽着嘴角瞬间感觉头都要大了。
心理斗争了半天,她刚下定决心要过去解围,却见那人眉一低,眸一垂,毫不要脸地拉了副苦瓜脸开始卖惨:“唉阿姨们啊,我们那工资就那么点,我上有老母要奉养,下有嗷嗷待哺小儿凑不出奶粉钱,我苦命的媳妇儿还等着我买菜回去做饭呢,你们可不知道,生活的艰辛啊……”
大妈:“别说了孩子,你不容易啊,来,我的这点也让给你。”
“我的也是 。”
“还有我的。”
……
“???”
还可以这样?老母?小儿?还嗷嗷待哺?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几步以外的顾连绵整个人彻底凌乱了。
“走啦,媳妇儿~”
方衍之抱着一大堆战利品放购物车里,瞅了一眼顾美人一言难尽的表情,嘴欠地又来了一句:“孩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顾连绵忍无可忍:“演上瘾了是吧。”
方衍之顺手一揽她的肩膀,嬉皮笑脸道:“不不不,迟早的事嘛不是,我先熟悉一下剧情。”
顾连绵冲他皮笑肉不笑地一下,表示不想和他说话。
由于此次的抢菜事件和方衍之同志的一系列节俭表现,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顾连绵都深以为然觉得这家伙很贫穷,并且十分善解人意地帮他能省则省,次次明着暗着抢着付钱,往他家买面买油,直到方大队长终于发现这一误解并进行澄清。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二人笑闹到结了帐后,超市出口处突然出现了一阵喧闹。
“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吗,你是第二次了,报警,这次必须报警。”
“我……我不是……求求你放了我吧。”
听着应该是有个女孩偷了东西。
往喧闹处走了几步,两人看清了那小偷的模样——那女孩很年轻,看着顶多二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很漂亮,只是浑身的衣服脏兮兮甚至有点破破烂烂的,此时被人拽着胳膊抖成了个鹌鹑。
“放了我吧,求求你了。”
女孩还在不住地求着饶。
顾连绵扫了一眼地上散下的“赃物”,都是一些水和食品,再看了一眼女孩的脸色,嘴唇发白且干裂起皮,这是真的又饿又渴到了极致。
而且……那双袖口露出的手部皮肤上,有着一些淤青和细小伤痕。
她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暗了暗。
这时,不知是谁看见了穿着警服的方衍之,大喊了一嗓子:“警察来了。”
人群当即呼啦啦地为两人让开了一条可通行的道。
那女孩僵了一下,浑身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像是在恐惧着什么极可怕的事物。
方衍之只得走过去,清了清嗓子道:“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同志,这人是个小偷,你说她偷第一次也就算了吧这都第二次了,两天前她就偷过一次没抓住让她跑了,想着算了吧也就没报警,结果这次又是她……”
顾连绵冲制住那女孩的保安亮了亮证件,示意他先把人放开,见保安犹豫,她笑了一下,看着那女孩道:“放心吧,她跑不过警察的。”
女孩抖了一下,果然老老实实地缩在角落不乱动了。
方衍之在那边处理这件事,将好事的群众一一疏散开来。
“为什么偷东西?”
顾连绵蹲下来问,表情很温和。
“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抬眸怯怯看了她一眼,嚅嗫道:“我真的太饿了,不是故意的,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姐姐,你能不能不要抓我。”
……
一个小时后,某家面馆里——
“老板,再来一碗刀削。”
顾连绵向面馆老板微微招了招手,示意再加一碗,坐在她眼前的这个女孩,已经吃了两大碗的面还没有吃饱,看来真的是饿狠了。
“你慢点吃。”
顾连绵笑了笑,又问向旁边坐着的方衍之:“你还需要再来一碗吗?”
方衍之摇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今天的火锅又泡汤了。”
顾连绵失笑:“谁叫我不小心吃饱了呢,明天吧。”
又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女孩小声地道了声谢便开始狼吞虎咽,从袖口露出的手腕处,有两道绳索绑过的勒伤和一些细小的擦伤,手背和手指处也有一些青紫的淤痕。
顾连绵和方衍之显然是早都看见了。
等女孩吃完了,她递了一杯水过去,开始直奔主题:“你手腕上的伤是勒痕吧,你是否被人非法拘禁或虐待过。”
女孩下意识地把手缩回到了袖子里,“我”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好,那我先换个问题。”
顾连绵的目光很宁和,让人不由自主地就能放松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于薇。”
“你别紧张。”
顾连绵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你饿到这个地步而且看你的衣着,这两日你应该无处可去吧,你在躲着什么人,是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在找你吗,告诉我们,现在只有警察才能帮你,你难道不想回归正常的生活吗?”
“我……我害怕……”
“他们威胁你了”
于薇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衍之顺手敲敲眼前的桌子,正待再说,忽然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喂肖煜,怎么了?”
“衍……衍之……”
那边的声音竟是颤抖的。
两个人瞬间一个激灵。
顾连绵离得近,电话里说什么听得一清二楚,听见这一声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涌上种不详的预感。
方衍之拧了眉头,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能让肖煜失态的,必定不是什么小事。
那边静默了两秒,肖煜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才再次开口:“这两天检验缴获那批毒品上的指纹,结果其中最频繁出现的一个,星余在我们的指纹库里搜索到了,是……江以谦的。”
“哗——”
方衍之霎时像被电打了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声音提高整整了一个度:“你说谁?”
坐在他们对面的女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吓了一跳,顾连绵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说了句“没事”。
江以谦……她显然是不认识的。
顾连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那人的面部表情。
震惊、被勾起某种回忆的痛苦、复杂的情绪……
只听得肖煜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回道:“江以谦,你没听错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就是你我都认识的那个江以谦,他的指纹,确实出现在了那批毒品上。”
方衍之又猛地跌回座椅,半晌,他才有些愣然地道:“可是……可是他不是……”
不是已经……死了吗?就在他的眼前,猩红的血花溅了他一脸,他为他立的碑还在离此地几公里外的大青山上。
怎么会……
一个三年前就死去的人,指纹如何会出现在三年后的今天
方衍之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
肖煜那边也沉默了好一会,良久才低声道:“你先过来吧。”
第79章 清零九
一路上方衍之都很沉默, 仿佛整个人都被五雷轰顶然后缓不过来的那种沉默,各种情绪扭曲在一起,几近将这人的大脑撑炸, 他阴郁着一张脸,紧紧握拳,青筋暴起。
一身刀光血影里蹚出来的煞气毫无阻拦地向周围散发。
顾连绵也没有说话, 只默默握住了他的紧握着的拳头。
这人君子在骨温柔于心, 平素的混不吝样子全是表象, 自打相识以来, 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色,当真是反常到了极致。
她想,这个叫江以谦的人, 恐怕是跟他那段从未提起的阴霾记忆有关。
清零行动、江以谦……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些……还未有机会宣之于口的沉重……
“嘭——”
晚间十点的局长办公室, 鬓角已有白发的赵局长一掌险些将桌子上的茶杯拍震下去。
只见赵安清叉着腰,指着人的鼻子就横眉竖目地开骂:“肖煜我跟你怎么说的,封锁消息封锁消息听不到是吧,谁叫你转头就给他方衍之说的, 无组织无纪律,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背一处分, 要不然你干脆就滚回老家过年去别回来了。”
“……”
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年轻警官眼观鼻鼻观心, 采取沉默抵抗态度, 一言不发地站在墙角里装死, 平日里顾盼流波的桃花眼冷沉沉地耷拉下来, 看着有些阴郁。
整个空间一片冷凝。
方衍之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 他上前一步, 半个身子挡住赵安清瞪向肖煜杀人般的目光, 肃声道:“赵局, 这不能怪他,是我一开始就让他关注此事动向的,所以错在我,只是在处分我之前,我想得到一个真相。”
“真相?”
赵局长气急反笑:“你跑到这来管我要真相?方衍之你别忘了,你可是个队长,而且在队长之前,你是个刑警,保密规定公务员纪律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不是快意恩仇的武侠片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这里,凡事得讲章程,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没有章程会带来什么后果。”
方衍之怔了一下,却还是站得笔直,语声铿锵:“我从未忘记我的刑警身份,赵局您说得我都明白。”
“明白就该干嘛干嘛去,此事到此为止,绝对不可再外传。”
“可是。”
凡事就怕有个可是不是吗……
他定定看向他们的老局长,目光乍看平静,却隐隐含了浓烈的悲怆,成年人被洗礼后的圆滑之下,到底还是存了两寸少年人热血时的执拗,多一寸莽撞,少一寸薄凉。
“三年前死的是我的亲人,而我得到的所有消息以及他本人的亲口承认,罪魁祸首却是我的曾经最好的兄弟,不管我愿不愿意相信……”
“但现在突然我又知道了,很有可能这些年我得知的全都是一场骗局,愤恨的不明不白,当年的真相不清不楚 ,赵局,我无意破坏章程,也不会去私下调查违反规定,我不过就是想向您确定一句话……是不是我想得那样?”
又是久久的沉默……
经年沉疴。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顾连绵面带忧色地望着里面。
再怎么样,他的心结,她一定会帮他打开,就如同他一直以来为她做的那些一样。
顾连绵心想:如你深陷黑暗,那么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光,永远不会放弃。
突然……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是苏星余。
“刚看见连绵姐交给小魏一个女孩子,那么漂亮的女孩,不会是案犯吧。”
青年人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仿佛会发光一样。
“不是,她是受害者,但出于畏惧加害者的报复还不肯信任警方,我看其他人都下班回去了,就让小魏去开导一下。”
顾连绵耐心地解释道。
本来她是打算自己亲自解决的,但自从那个电话过后,方衍之表现太过反常她实在担心,这才不得不把于薇的事暂且交给了其他同事。
想了想,她又问道:“星余,这批毒品上的那个特殊的指纹,是你检测到的?”
“是啊。”
苏星余随意地点点头,目光粘在办公室里另一人的身上一直没有挪开。
顾连绵笑笑:“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们的内部信息网里比对指纹?”
里面的三个人还在僵持,肖煜余光扫到了门外一直盯着他看的苏星余,手背到身后隐晦地摆了摆示意他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后者朝那边撇了撇嘴,才转过头去一脸纯良地对顾连绵道:“以前遇到过个案子,不眠不休地把DNA和指纹比对了好几天,最后居然是我们内部人自己干的,后来每次查案的时候我就有这个习惯了,煜哥还老嘲笑我,这次居然歪打正着地就发现了个大事情。”
顾连绵“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羽绒服厚重袖筒下的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
里面的话题不了了之。
一个小时后,方衍之家顶楼的天台上——
“你还好吗?”
她按住那人又要点烟的打火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满满的担心却都挂到了脸上。
她也一点都不在乎情绪外露了,毕竟,是这个人啊……
冷冽的冬风在二人耳边呼啸而过,俯目是高楼灯火,车水马龙,隐有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滴滴不休。
方衍之的脚下已经扔满了一地的烟头。
他那个人没有烟瘾,只有心情烦闷得不行了才会抽个一两支,而眼下竟快抽完了一包,这让顾连绵无法不担心。
滴水成冰的大冬天里,男人只穿着件单薄的警衬,在黑夜与寒风中看着格外的萧条,却也格外的坚毅。
他的脊梁,依然是如剑般挺直的。
“还好吗?”
顾连绵又轻声问了一句。
“实话来讲,真的不太好。”
方衍之很顺从地把手里的打火机交给她,烟也丢到了一边,安静地替她拢了拢他一开始就披上去的大衣。
无论情绪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对她,他始终都是习惯一般的温柔。
不因负面情绪而迁怒,君子所为,此外仍能体贴他人感受如常,大善者所为,这两件看似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就是……
顾连绵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太苛待自己了。
方衍之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些歉意:“对不起啊,我今天……没太控制住情绪,让你担心了,就是想跟你讲个事,但这么半天,也没想好该从哪开头好,我……”
他甚至还牵强地扯出来个笑,这次,他的演技终于是失灵了。
……真的是太难看了。
就那么一个笑,顾连绵霎时就觉得心里针扎得一样疼,疼得难以忍受,疼得恨不得把他以往受过的苦都代他一起受了,也好过现在看这人这副样子。
“你说吧,我听着呢。”
顾连绵上前一步紧紧抱住那人,在寒风凛冽里吹久了的人入怀一片冰凉。
“不管是什么,我陪你一起面对,一起背负,一起解决,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你的情绪,在我这里,你不是刑警队长方衍之,你只是我的爱人而已,你所有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的软弱悲伤或是其他,在我这里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所以别自己憋着,知道吗?”
方衍之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过了良久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真的……很幸运的。
遇上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
自从方衍之的父母故去了后,他一直由他父亲多年的搭档和至交——一位姓罗的警官扶养至成年,再到他考警校,正式成为一名刑警,一路来都是那个他视为自己第二个父亲的人一手培养。
天台上,二人靠着墙并排而坐——
“罗叔是个非常优秀的刑警,在此之前,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不信什么善有善报,因为他那么好的人,运气却一直差到了极点。”
她把身上的衣服又给他披了回去,捏了捏他的手,温声道:“所以我们这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尽力去维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说得是。”
方衍之点了下头。
“早年罗叔的妻子和刚满月的儿子被一个他办过的□□余党报复至死后,他就一直独身一人,后来工资一半拿来养我一半拿去给那些他案子里的那些可怜人,最后积劳成疾患上了心肌梗塞,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和孝敬他几年。”
原来……
她想到和他办的第一场案子,宋海峰在诊断室里问到他叔叔的病时,那人一瞬间的僵硬,心下顿时全然明了,还有在蓝雨网吧误会戚北辰时他突然的失态,应该是联想到了他曾经的兄弟……江以谦。
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还什么都没来的急。”
方衍之低落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后来清零行动的那个案子,一开始是罗叔发现牵涉有那么广的,到初步抓捕的一次行动……被人出卖,他落入到了毒贩的手里,你也知道,那帮毒贩是没什么人性的。”
顾连绵伸手顺了顺他的后颈:“而你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出卖者是你的兄弟江以谦是吗?”
“是,他甚至……甚至他本人都亲口承认了。”
那时的他——揪住那个人的领子崩溃地喝问,多想得到一句否定的答案。
可是……没有。
冷血无情的话从他可以交付后背的过命兄弟口中一字一句地吐出,如毒蛇吐信般溜划进他的耳道,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立。
说实话,那个时候,他真的快要疯了。
第80章 清零十
“你知道……让我能顺利成为队长的那次一等功是怎么来的吗?”
他这样问, 像是在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
仰望着夜空中的点点繁星,男人眼眸里仿佛酿满了陈年的苦酒, 经年隐而不发,再想宣泄而出时,却早已没了年少时的烈曳如火, 只留下了苦涩的平静和钝痛, 深深沉没进了灵魂里, 然后刀琢斧磨出了血淋淋的八面玲珑。
那些需要独身一人硬挨过来的苦楚, 终于在一次次挫骨削皮般的经历下淬炼出了一腔百折不挠的坚韧。
因为……要么倒下,要么强大。
于他而言,别无选择, 哪怕踉跄, 也得一直前行。
于是她答:“我知道。”
顾连绵的心里非常清楚,公安部的个人一等功绝非轻易,那几乎全都是拿命生生拼杀出来的,眼前这个人曾为了清零行动的胜利在毒窝里卧底过两年……这也是他的伪装能力为什么能那么登峰造极的原因。
因为那时他只要出了一点差错, 丢掉的,可就是性命啊。
曾在极恶之地与鬼共舞, 面具厚重, 品遍了人性中的至阴至暗, 却仍未改变骨子里的善良美好, 他是真的用童年时的温暖和那些可亲可敬的亲人, 治愈了自己的一辈子, 甚至影响了身边之人的人生。
方衍之点了点头, 没有多讲那两年的卧底生涯。
那是他生命里最煎熬灰暗的两年, 可能他的内心还是不够强大, 起码目前为止还是无法做到像顾连绵那样,将最不堪的过往轻描淡写地归于平淡而冷静的三言两语和一句“都过去了”,可他也不愿在一滩已成回忆的往事面前,流露出哪怕一丁点仿佛弱者的失态,所以,他选择避而不谈。
在那两年的每一天里他都犹如在大火上烹烤,痛苦不堪,可真正让他感到绝望的,却远远不止这些。
他用力捏了捏鼻梁,顿了一会,才开口缓缓道:“我刚才说了,罗叔在行动中落到了毒贩的手里,他被带了回去,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那群畜生对他进行惨无人道的折磨,而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否则一切的部署和努力都会前功尽弃,真的,我不是个心理素质强悍到无懈可击的人,好几次我都差点忍不下去了,可他一遍遍地拿眼神制止了我。”
那种目光,应该一辈子都会牢牢刻在他的脑海里,直至死亡。
在一张因为过度劳累和接连打击而变得比同龄人要衰老许多的脸上,在一双视力减退甚至要微微眯起才能聚焦的双眼里,鲜血覆盖的空隙中,迸发出的那种如刺刀般凌厉如烈火般嚣张能撕裂一切肮脏的魑魅魍魉,那样不可一世的目光。
长久的不幸和极端的痛苦真的会使一个原本骄傲的灵魂软弱和怯懦下来吗?
他给了这世界一个最响亮的答案。
“罗叔被抓的三天后,我们组织了第一次的营救行动,没有第二次,因为第一次,就已经彻底的失败了。”
方衍之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没有暴露,却引起了他们的怀疑,并且,他们决定杀掉罗叔。”
听到这,顾连绵的瞳孔微微放大,因为她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于是她紧紧地握住了那双颤抖着的冰冷双手。
迎着微末的月光,男人轮廓锋利的侧脸上蓦然就蜿蜒而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那些畜生把枪扔给我,你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吧……那时,我走向他的距离不过几米,脑子里却已经过了无数个办法,可是没用,没一个是有用的,我甚至都准备什么都不管地跟他们拼了。”
虽然他知道拼了也没用,他的面前,是他伤痕累累的亲人,他的背后,是一排稍有异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他们的……黑黝黝的枪口。
他真的想崩溃,但是他不能崩溃,他又哪里有资格崩溃呢。
“罗叔知道我下不去那个手,于是……他装作与我打斗把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心口,抓着我的手……扣下了扳机。”
“嘭——”
一声枪响,原来是可以恐怖成那样的……
子弹炸裂开罗叔的心脏,洞穿过他的身体,血液从身体的残缺处喷射出来,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瞳孔一点点涣散,呼吸一点点消失……有一瞬间他居然生出了一种自己也死了的错觉,然后被身后那群鬼们兴奋的笑声淹没,他得继续戴着那张快嵌到脸皮上的面具,继续附和着他们……笑。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午夜惊醒,冲到洗手池边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手,却仍觉得满手的血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方衍之拿手抹了一把脸,似是也要强迫自己抹去过往的所有沉痛:“我是沾着他的血,才成功卧底到清零行动全面收网,才能活着拿到那个一等功,然后当上这个队长,可是他,却永远只能躺在冷冰冰的坟墓里了,我亲手,杀了他。”
他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了手掌,脸朝着顾连绵的反方向撇过去,只给她留下一个半侧的后脑勺。
三年过去了,他以为在翻出这段旧记忆时,起码他能够维持表面的平静,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对自己太过高估,有些伤口划在灵魂上,那就是一辈子的噩梦,要么慢慢变淡已是大幸,要么,再经历一个比之更可怖的噩梦,然后或疯或麻木。
“错不在你,衍之。”
顾连绵摸了摸他的头发,觉得发根硬的有些扎手,像一只长满了刺的刺猬。
“弗洛伊德在心理动力论中把精神分为三大部分,本我、自我与超我,超我比重过高的人往往会更加痛苦,因为善良的人永远都在谴责自己,罗叔是烈士,是英雄,但你的一等功是对你两年刀尖上舔血的卧底生涯的褒奖,是对你摸清毒贩二十一个窝点最后能顺利一网打尽连根拔起的肯定,这份荣耀,你实至名归。”
“真正罪孽深重的是那些已经被绳之以法的毒贩,是那些我们毕生都要与之奋战到底的黑恶势力,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罗叔,还有我,你一直都是我们的骄傲,你延续了你父亲和罗叔的信仰,成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队长,所以啊,你要不断变得更好,把他们的精神传承下去,深陷过去的纠结和无用的苛责己身并不适合你。”
“毕竟,你在我的心里,可一直是个太阳。”
方衍之吸了一下鼻子,猛地转过来把她揽入怀里,声音隐隐有些哽咽:“你怎么能这么好。”
“也就一般好吧。”
顾连绵捏了捏他的后颈:“好了,我们说说江以谦,这一路上听情况都觉得此事太过蹊跷,我们早作筹谋打算,过去的事改变不了,我们至少还可以去改变将来的。”
“嗯。”
方衍之收紧了揽在她腰间的手,似是通过对方身上的温度,又被注满了翻开过往伤疤的勇气。
江以谦啊……
那次行动给他带来的重大打击,一方面是来自罗叔的死亡,另一个方面让他更加无法接受是……在数天他和局里里应外合的查探之下,揪出来警方的告密者居然是他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工作一直以来的兄弟江以谦。
他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是如何在这两个方面的日夜纠缠下还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伪装成一个点头哈腰的马仔直到行动结束,那一段时间超负荷的心理打击,让他在结束一切后接受了不短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他的那位兄弟,是一个非常谨慎和心细如发的人,这让他第一时间就能发现自己的暴露并消失得无影无踪,方衍之曾经与他并肩作战时,这点弥补了那时他本身性格的很多不足。
不过当时的他有多敬佩这一点,在行动结束后他发了疯一样四处搜寻那人而每每落后一步时,他就有多痛恨这一点。
说实话,铁一般的各种证据摆在他的面前,物证,人证,所有同事们一致肯定的答案,理性上怎么着也该认清这个现实了,可是心底里就是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锲而不舍地叫嚣着,这其中一定有哪里不对,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怎么会呢。
不过两年的分别,真的可以把一个熟悉的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吗?
从少年到青年,他认识的江以谦一直是人如其名的谦谦君子,对谁都谦逊有礼,话不多,却实打实地脾气很好,多年来甚至都没有与旁人发生过口角,哪怕是在警校那个一群毛头小子血气方刚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方。
在他和肖煜一帮子人斗气争狠胡来胡闹时,江以谦只是闷不吭声地窝在哪个角落里翻着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专业书,上面拿红笔密密麻麻做满了批注,对他们让带饭让答到这些差使也都是有求必应,发展到后来那帮子混小子对那家伙使唤得愈加过分,他实在看不下去制止了一顿才算完事。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当然想不通。
所以在他披肝沥血的卧底生涯结束后,他坚持拒绝局里给他放的长假,也不管一身大大小小的伤,不眠不休跟魔怔了一样找了他一天又一天,他就想找到了听他说一句不是他,然后将所有的隐情一一说明白,这是那时支撑着他过度透支的无论身体还是心理的唯一念想。
可是他终究没有等来一个解释,而是,毫不忌讳的承认,和对这些年来他自以为是的兄弟感情的一记大大的耳光。
他最后是在一家废弃钢厂找到江以谦的。
那人随手拉了把铁锈斑斑的椅子,很从容地坐下跟他开口打招呼。
“好久不见啊,衍之。”
是啊,好久不见,两年前他被派去执行任务时,他们喝的最后一场酒分别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重逢时的一句“好久不见”,居然是这般情形。
疯狂的烈火在胸中燃烧了多个日日夜夜,突然就在那一瞬间平静下来了,平静得令人绝望,平静得他甚至还有点想笑。
他听见自己麻木地开口,做着最后的挣扎:“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坐在椅子上的人摇摇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啊
大脑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条弦,突然“啪”一下,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