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父亲本来都松口同意她嫁给沈邱了,这次来黔州,她是打算长住的,住到沈邱在行宫的工程完成为止,然后他们二人回京成婚。
云舒月皱眉嘟嘴看她,眼眶里还是几滴泪将落未落的样子。
杜玲珑急道:“沈邱,你怎么向着她说话,我生气了,这便回家告知父亲,你我婚事就此作罢。”
沈邱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杜姑娘,话不可乱说,你我二人,何时有婚事了?”他扯开嘴角尴尬地笑了笑,他是真不知道。
杜玲珑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谁家的徒儿不是做梦都想娶了师父的女儿,沈邱现在为了维护这个女人的脸面,连这样的好处也不要了吗。
听到这里,云舒月收了收表情,将自己的一应物件儿收拾着退了出去。
看来事情闹大了,可不关她的事,她还是先溜了比较好。
沈邱余光见着她偷偷溜走的身影,一个头两个大。
这都什么事。
身后还有个泫然欲泣的杜玲珑。
云舒月找了个视角极好的地方摆开摊子准备开始作画。
一想到里头那两个就想笑,一个想嫁,一个不想娶。
等等,她昨晚……一个想被亲,一个不想亲。
她好像朝江清辞嘟嘴来着。
江清辞会不会……又生她的气,比如,又说她不自重一类的话。
他最喜欢这样教训人了。
云舒月决定找机会向他解释解释。
她就是天生爱嘟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到了下午,乔婉宁来了。
“我感受到你的呼唤,就来了。”
云舒月拉着她蛐蛐了半天:“你可算来了,刚刚可把我尴尬得够呛。”
听云舒月把事情一说,乔婉宁劝她道:“你之后还是离那个沈画师远点吧。”
云舒月点点头:“我觉得也是。”
余光瞥见了某个人,云舒月连忙拉了拉乔婉宁:“她来了。”
乔婉宁与云舒月排排站着,背对着杜玲珑。
“咳咳,要我说啊,自从江清辞走后,京中唯一能入眼的公子也就那么几位了。”
“一个孙侍郎家的二公子,十六岁中的进士,皇上钦点的,现在在礼部为官,模样也还算俊秀。”
“他呀,他哪儿有章家的大公子俊朗呀,虽说科考一事上他拔了尖儿,可他家世不行,家中唯有两代人为官,根基不够。”
“章家的大公子是京中第一大才子,难怪你偏向他,我记得他曾为你提过诗的。”
云舒月昂了昂脖颈:“害呀,也不算什么,那首诗后来还传到太后她老人家耳朵里去了,你说说这事闹的,当年太后娘娘宣我进宫,还赏了我一对儿步摇呢。”
“若要论容貌啊,还是江家几位公子为上,你不知道你走后新进京的那个苏世子,哎呀我都不想说了。”
云舒月垂头不语,揪着手指。
这个苏世子是她的仇人,当初在她面前拽什么拽,等她做了首辅夫人,她要踩死他。
不对,首辅夫人?这个词好熟啊,她在什么地方说过吗?
有些事情、有些话,是只能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口的呀。
乔婉宁拽了拽她,两侧偏头看了看:“她走远了,还说吗?”
云舒月摇摇头:“不说了,没劲儿,唉。”
到了晚上,云舒月回家时,特意叫着乔婉宁一起到郑家的草屋看了看。
郑明珠比她们都要小一些,以往也没怎么在一起玩儿过,她只是知道京中有这么一号人。
“她病了这么久,咱们去看看她也好,在这牢城营,整天也见不到几名女子。”
郑家还住着草屋,除了云家,大家都还住着草屋。
住草屋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冬天快到了,漏风。
到时候这会是个大问题。
郑家人见云舒月和乔婉宁来了,忙出来接待。
拿缺了口的大瓷碗给她们俩倒茶喝。
云舒月看着这口碗,想起她家从前,也曾这样待过客。
“郑伯母,别忙活了,我们看看她就走。”
她伸出手拉着郑伯母的手,郑夫人一见了她,只觉得这孩子格外让人感到亲切。
倒也难怪云家能过得好。
角落的床幔里,蓬松的灰色被褥间蜷缩着一名女子。
她的皮肤苍白,是瓷器般的细腻光泽,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枕畔,整段儿身体柔软得像春日的柳枝。
她眼睛半阖着,嘴唇毫无血色。
见了云舒月,她张嘴叫道:“舒月姐姐,我曾见过你的。”
云舒月倒是对她没什么印象了。
她坐到她床边,替她掖了掖被角:“瞧你瘦的,赶紧养好身体吧。”
郑明珠看着她,眼中满是艳羡:“那时候你坐在宫宴前排,穿着桃粉色的宫装,太后娘娘叫你坐到她身边儿去,而我,而我的座位虽也并不靠后,却也无人在意。”
“还有一次雅集,云姐姐可还记得,当时云姐姐作画讨了长公主的彩头,得了一支玉簪,转头见我瑟瑟缩缩待在角落,便转赠给我了。”
云舒月从回忆里搜寻了许久,才堪堪找到一个类似的画面,当时她觉得长公主随意赏的玉簪成色不是很好,反正是彩头嘛,不就是赠来赠去的嘛,她扫视了一圈,见着个最不起眼的女子,便随手又将玉簪赠给她了。
这赠礼一事,她可比长公主聪明。
“哦,这个啊,我随手一赠,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乔婉宁忍不住又要拆云舒月的台:“你要是信她是真心赠与你的,你就上大当了。”
倒也不是她看不惯云舒月,实在是眼前女子太惨,被云舒月那些招数唬得一套一套的,看着云舒月的眼睛都快放出光来了。
郑明珠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转,便笑着道:“我知道的呀,云姐姐当时又不认识我,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至少云姐姐这次给我的药必是真心的。”
云舒月笑着看她,这个郑明珠倒是聪明,知道大腿该往那儿抱。
与她如出一辙的伎俩,讨人喜欢嘛。
“那你快些好起来,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
走出郑家,云舒月与乔婉宁对视一眼。
“乔婉宁,你能别再拆我台了吗,你怎么比姚凝静还让人讨厌。”
乔婉宁道:“这就叫拆台了?若我真的要拆你台,我这就去给江清辞说,他走后,你与苏世子之间的事。”
给云舒月吓得够呛,连声道:“乔姐姐,乔姐姐,别这样对妹妹嘛。”
她两只手臂缠上乔婉宁,一贯的撒娇手法。
“我与苏世子本就只是简单地处了处,什么也算不上的呀。”
她的头贴在她的肩上,眼珠子朝着她,眨了眨,忽闪忽闪。
乔婉宁浑身哆嗦了哆嗦,连忙甩开她:“你够了,我不吃这一套。”
云舒月又要巴上她,吓得乔婉宁连忙向前跑了两步:“娘哎,你别来追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翌日,云舒月上山做工,果然离沈画师离得远远的。
他以及他的杜姑娘,都别来沾边的好。
干活干了半晌,倒是沈邱坐不住了。
“那个,你这个龙眼睛,到底是几根睫毛啊,全都纠缠在一块儿,我数也数不清。”他举着她的画左看右看。
云舒月瞥了一眼,道:“就是要这样乱糟糟的,显出毛茸茸的质感,你便照着描摹便是了,有什么难的呀。”
她朝沈画师眨了眨眼睛,一脸天真无邪。
沈邱一脸无奈,说话的声音又软了一个度:“这,这要我怎么描摹呀。”
云舒月别过头,也不看他了:“啧,沈画师还是手艺不行呀,你描不出来我可不管,那是你的事情。”
沈邱挠了挠脑袋,一个头三个大。
等会
儿描出来不像,她又要说他。
沈邱深吸了几口气,决定脸皮厚一点。
“前些天你要学漆画,我便都让你看了,今日我需要你帮忙,你也得帮我才是,不然不公平。”
云舒月愣了愣,仰头,歪着脑袋看他,咧开了唇,露出一排八颗牙,眼睛弯成了月牙,良久发出悠长的一句:“这样啊——”
沈邱后退了两步,点点头,再次复盘了一遍他说的话,他确定他说的话没问题,是讲道理的来着。
云舒月一本正经道:“可是,可是我如果帮你的话,待会儿又被那个杜姑娘看见了,她又骂我怎么办呀,她那天说我是罪奴,我回家哭了很久。”言语委屈,但口齿咬得很清晰。
沈邱面色一变,后退的两步变成了前进的一步:“你,你真的哭了很久?”
云舒月抽噎了两下,道:“嗯嗯,沈画师,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吧。”
她伸手拎着沈画师的袖子,将他往远处扯了扯。
沈邱无奈解释道:“可是我跟她压根就没什么关系呀。”声音又软了、柔了一个度。
云舒月立刻捂住耳朵,朝他微笑道:“不关我的事。”
沈邱一个头五个大,真是拿她没办法。
她正捂住耳朵,他便大声喊道:“那这个龙睫毛我随意画了啊,画好了你不许挑刺。”
云舒月放下手,叉腰委屈道:“你吼我做什么?你说话就不能声音小一点吗,你吓到我了。”
她伸手抚着胸口,看样子真是吓了一大跳。
沈邱后退两步,转身道:“抱、抱歉啊,我就这么去画了,你,你好好歇会儿,别哭啊。”
沈邱走得很快,他几乎觉得他这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在惹她的,还是消失的好。
京里来的贵女,他惹不起。
沈邱走后,云舒月一个人趴在桌子上笑得直不起腰,肚子都笑疼了。
杜姑娘知不知道,这个沈邱简直好逗死了。
逗弄沈邱真是她在这牢城营里最大的乐子。
沈邱刚进了自己的画室,透过窗户看见她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天都塌了。
他连忙溜着边从这里面走出去,往丹奉台上赶。
“江校尉,我找江校尉。”
“急事,天大的急事!”
江清辞正与府衙上来的官员商谈要事,被人这么一喊,他也不得不向对方说声抱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沈邱的衣领都跑歪了,人还在喘气。
“她哭得很惨。”
“云画师身世还挺坎坷的,对吧。”
“她好像哭得快厥过去了。”
“她真的很可怜,你去看看她吧。”
江清辞赶到的时候,云舒月在桌子上趴累了,刚刚笑得肚子疼,眼睛红红的,渗出了两滴泪。
她一边从桌子上抬起头,一边伸手抹泪。
她从小便是易流泪体质,谁惹了她,她几乎是瞬时就能流出眼泪,笑的时候也容易流,有时候待着什么也不做,两滴泪也从眼角滑出来。
“舒月,你怎么了?”
江清辞的声音极温柔,他腰间的玉佩撞出了声响。
他走到她身旁,蹲下身子看她,将她两只手揣在手心里摩挲。
一只手握着她两只手,另一只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
云舒月呆呆的,但她很聪明,她知道看现在江清辞的表情,她是不应该继续笑的,她好像应该哭。
但她也不哭,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乖得很,此时如果卖乖的话,效果应该很好。
便两只手缠上江清辞的脖子,小嘴一瘪,声音极软极糯:“清辞哥哥,抱——”
沈邱离得远远地站着,见状松了一口气,看样子人还活蹦乱跳的,没哭得厥过去。
她忽然缠上他的脖子,江清辞闷哼了一声,刚刚蹲得急,没有蹲稳。
他稳了稳身形,云舒月对他的这副依赖感,如同潺潺溪流在心底缓缓流淌。
他微微一怔,心中有种暗暗的喜悦。
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了。”
云舒月将头埋在他颈间,嗅到这股熟悉的气味,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昨晚的,首辅夫人……她说她要做首辅夫人,他是未来首辅,而她是未来首辅夫人。
她瞪大了双眼,悲愤欲死。
忽地张大嘴,咬下了他的肩。
闭紧了眼:“呜呜呜呜呜。”丢脸啊。
江清辞肩上吃痛,只觉得她哭得格外大声,格外动情。
可他也摸不着头脑,就沈画师那副模样,如何能将她惹成这样?
他的心化了一地:“你到底遇到什么事了?”没什么事情不能解决的。
云舒月从他肩上抬起头,这回是真哭了。
脸上哭脸上的,她心底思绪飞速闪过千百回,就是在想,昨晚说的话,该怎么找补。
她直勾勾注视着他的脸,他的眉眼,贝齿在唇间若隐若现,“清辞哥哥……”喉间溢出气若游丝的轻唤:“目若朗星……眉似远山……竟是这般天人之姿,月儿真是……难以自抑地喜欢。”
第28章 你好香啊她不是来摸他床的,他的月儿……
江清辞腿蹲麻了,但是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云舒月正含情脉脉地捧着他的脸,说了好些话儿。
足以让人骨头都酥掉的话儿。
她说,她是因为一见着他就产生了一些难以自抑的情感,才说要做他的夫人的。
至于“首辅”二字嘛,那才不是她的重点呢。
江清辞若是做将军,那她便做将军夫人。
江清辞若是做御史,她便做御史夫人。
江清辞若是做知府,她便做知府夫人。
反正无论如何,她对江清辞是死心塌地的。
江清辞喉结动了动,没问出那句:“那我要是做农夫呢?”
他也不想问,他对答案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她就算嘴上说愿意做,若真到了那一日,他只怕又会听见那么一句“江清辞,我们不熟”。
江清辞静静看着她,任由她缠着他说着软话、娇话,他既不反驳,也不质问。
反正,她要做首辅夫人,他便做首辅就是了。
反正,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农夫的。
干嘛要问出来为难她,吓唬她呢。
“好,我知道了。”
眼见着云舒月情绪稳定些了,他便松开她,站起身。
转为俯视她。
“清辞哥哥确定可都知道了?”
江清辞俯视看她,颔首温声道:“嗯,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但,舒月妹妹,你以后还是少说这些话吧,不妥。”
他温柔且耐心劝诫,云舒月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昨晚乱说的话看样子算是找补回来了。
江清辞往外走,背对着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失态平复下来。
路过站在门外的沈画师,他回头对她道:“晚上上来吃饭吧,厨房做了你喜欢的桂花糯米藕。”
云舒月乖乖点头:“嗯,好的。”
江清辞看了沈画师一眼,似是才想起来,云舒月刚刚是为什么哭来着?
她一见着他,先是咬了他一口,然后说了一大堆绝不能让旁人听见的那种话。
他思来想去,她也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沈画师,你到底怎么她了?”
他蹙额看向沈画师,这个沈邱平日里看起来很老实。
若他真敢欺负云舒月,江清辞定要他付出代价。
沈邱两只手都摆动起来,面上又是惶恐又是委屈:“我,我我我,我真的没做什么呀。”
真要算起来,该不会是杜姑娘说的那句话,一直把云画师给委屈到现在吧。
江清辞捏了捏眉心:“你把事情前因后果说清楚便是,我不会为难你。”云舒月那人本就难以伺候,谁惹了她都有可能。
沈邱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把杜姑娘给供出来。
这京里来的贵人只手遮天又不讲道理,他们惹不起。
“那个,江校尉,我想辞工了,您看……”他缓缓说道。
江清辞眉眼无奈,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她欺负你了。”
沈画师是宫里派出来的一等工匠,若是走了,他可不好再找一个来,若是因此拖延了行宫的工程,他更不好向皇上交代。
云舒月哼着小调在画室内挥洒笔墨,心情颇为舒畅。
“云舒月。”
极严厉的一声。
云舒月手抖了一下。
回过头,江清辞拎着沈画师走进来。
“你向沈画师道个歉,事情我都了解清楚了,你说说你,干嘛老欺负人家。”
沈画师看着就老实,江清辞实在于心不忍。
当他不知道云舒月是故意逗弄人家老实人的吗?
沈邱被江清辞推着站在他们俩之间,他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
云舒月还呆愣着,江清辞又道:“道完歉,好好跟人家说说,你那龙眼睛上的睫毛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家沈画师遇到这种事,可能一连几天都没能睡好觉。
云舒月放下笔,朝沈画师扬起一个甜甜的笑。
但沈画师低着头的,看不见。
云舒月便歪着头,再一次使沈画师被迫对上了她的眉眼。
“沈画师,实在是抱歉啊,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把话声音说得诚恳极了,笑得也让人觉得亲切。
沈画师便也笑起来:“没,没事。”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她欺负了,他一直以为,是云画师太过柔弱,太过娇气,是他粗苯,三番两次惹得她生气。
江清辞在一旁看得头大,可是她笑得真的很甜。
也不怪沈画师被忽悠,他不也甘之如饴吗。
只要她朝他这么一笑,便是所有恼怒都消散不见了。
沈画师应该,不会再想着走了吧。
傍晚,江清辞的院子里。
江嘉懿早早地坐在了这里。
“桂花糯米藕,这道菜费时又费力,今天怎么想起来要厨房做了?”
江清辞把盘子端得离他远了些:“不是给你吃的。”
江嘉懿愤恨道:“你至于吗,那女人曾经可甩过你,就算是现在,你们二人又算得上是什么关系?”
江清辞冷眼瞥他,颇有些嫌恶与瞧不起的意味:“那你与你的那个侍女青莲,又是什么关系?竟让你三番两次带她到这丹奉台上来。我这儿一向清净又干净,可容不得你们搞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江嘉懿也不在意三侄这样说话,洒脱笑道:“你呀,你不懂。”
他摇了摇头,又慢悠悠道:“啧,真是可怜。至于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一起睡觉的关系,就算做不成凡世间的真夫妻,在那红纱帐里、鸳鸯被下,我与青莲便是真正的夫妻,我带我的娘子过来歇一歇,请问有什么问题?”
江清辞越听脸色越难看,像是听见了什么脏东西。
他撇过头:“反正,我不赞同你继续这样下去。”
又补充道:“反正我与月儿,是清清白白的正当关系。”
这般说着,他将糯米藕往远处又挪了挪。
到了酉时末,太阳都下山了,云舒月还没上来。
江清辞叫来祈言:“你下去看看她在做什么,叫她上来吃饭。”
过了一会儿,祈言上来道:“云姑娘说她不来了,她家里来了客人。”
江清辞走到山边的栏杆旁,往下看去,她家的石屋果然又飘起了袅袅炊烟。
“什么客人?天天在牢城营里这样摆席,这成什么体统。”他眉头微蹙,面上不太高兴。
江嘉懿奇怪地望了江清辞一眼:“你朝他质问个什么?你自己的女人,自己管管啊。”
云家石屋,今天又是谭家、乔家齐聚一堂。
今日为的却是一件大好的喜事。
谭君雅回来了。
下午时,她背着包袱来到牢城营门口。
门口的官兵不让她进。
她便道:“我是这里的罪犯,凭什么不让我进来。”
可谭君雅的身份一早都被销了,谁还能证明她是这里的罪犯。
“我父兄都还在这里面,你们放我进去。”
门口的官兵都傻眼了:“没听说过出去了闹着要进来的。”
门口把手的官兵,与每日在山中抓奸细的官兵不是同一个体系的。
后来事情闹起来了,云舒月和乔婉宁得知情况以后,叫着谭家人一起过去闹,叫他们先把人给放了进来。
谭君雅肩上挎着一个小锦布包裹,一边手上戴着个金镯子,一边手上戴着个玉镯子,头上梳着妇人发髻,身上穿着百蝶穿花裙,耳朵上两只翡翠耳钩晃得叮当。
云舒月本也没想那么多,谭姐姐想回来见见家人也是情有可原,一行人闹着把她弄进来也是应该的。
她已经嫁做人妇,又是走的以前牢城营的“正规”章程出去(死掉)的,倒也没想过,进来了,还能不能出得去。
一行人已经在云家的石屋院子里坐下了。
云舒月上下瞧了谭君雅好几眼,道:“谭姐姐,看来你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谭伯伯就担心她嫁得不好,现在见了便能放宽心了。
虽说浑身气度远赶不上曾经在京城做贵女的时候,可也看得出谭君雅过得还不错,是小城里的富太太模样。
人也生得圆润了许多。
“也还可以吧,先夫……是位商人,略有些家底,日子过得还不错。”
云舒月瞪大了眼,看了看四周,确定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听错。
“先,夫?”
谭君雅点点头:“是啊,刚给先夫办完葬礼,下了葬,我们无儿无女的,他也无父无母,我便想着回来见见家人。”
“舒月,我倒是没想到,你也来了这里。”
她握着云舒月的手:“可受了许多苦?若是可以,寻一门亲事嫁出去,倒也不是不可以,说真的,这些年,我过得真的还不错。”
云舒月道:“现在这牢城营换头领了,不兴那一套了。”
谭君雅愣道:“是吗,那,新来的头领严苛吗?”
往常的牢城营管理犯人极为严苛,要不说好多女子宁愿自己被人挑中嫁出去,做妾也比在这儿做苦力好。
乔婉宁一边磕云舒月家里的瓜子,一边道:“新来的头领是谁你一定猜不到。”
她看着云舒月笑笑,谭君雅问:“是谁啊?”
“是江清辞。”乔婉宁脱口而出。
谭君雅惊讶得捂住嘴:“是谁?”
云舒月垂头表示无奈。
“是江清辞。”
谭君雅双手握住云舒月的肩狠狠晃了晃:“啊啊啊,是江清辞!舒月啊,你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啊。那不是你旧情人吗?那你在这儿的日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云舒月无奈地被她晃匀了脑袋:“你淡定些,就算没他,我现在也跟着夜郎国世子去夜郎国了,也没必要当做我的命都是江清辞救的一样吧。”
一边说着,云舒月一边往后躺倒在檀木做的雕花摇椅上,拿起身边小几上的糕点吃着。
谭君雅冷静了一些:“不管怎么说,有江清辞在上头,你们再怎么也不会过得像我们当初那样的。”
乔婉宁随口道:“谁让你父亲修的堤坝修一个垮一个呢。”
谭聪健听了这话,脸色极为尴尬。
云舒月瞥了乔婉宁一眼,哈哈打着圆场:“可不是嘛,咱们这儿这些人,谁不是因为这些事儿来的这儿啊,不说这些了,来喝酒。”
“那谭姐姐,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谭君雅转了转手上的蛋面翡翠戒指,倒在躺椅里缓缓道:“能怎么办呢,做寡妇也就是了,倒是能留在这里多陪陪你们。”
云舒月听得呆愣,竟还有些心生向往。
“真好啊……”
谭姐姐的先夫真是一个大好人,先是花大价钱将她给救了出去,也不耽误她大好年华,留下一大笔家产给她,自己就死掉了。
晚上官兵到各家清点人的时候,谭家便多了一个人。
“上面有令,凡是过了戌时还在此逗留的,皆是奸细,你,跟我们走一趟。”
谭君雅被父兄挡在后。
“这是我女儿。”
“你女儿?今天在门口闹事的也是你们吧,无论如何,这名女子来历不明,现在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谭君雅站了出来,也不反抗,只对她爹道:“父亲,哥哥,我先跟他们走,你们去找舒月便是,她与江三公子是旧识。”
谭君雅被两个官兵架着走,她心里也不着急,自从得知这牢城营新上任的校尉是江清辞以后,心里便知道,此地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极善于利用身边现有的好处和资源,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一眼看中了后来爱她如命的商人丈夫,也叫他不惜代价地也要带她走。
她被官兵架着一路上了山,山顶便是丹奉台,半山腰是行宫的殿宇群,在这两者之间,她竟也不知道,还夹着一个专为关押犯人的牢房。
“现在人已经押到牢房了,江大人,此人可疑,可要亲自审问?”江清辞在山顶书房沉默着听完官兵将事情描述清楚。
随后嗤笑一声,将手中刚批注好的公文扔到一旁,祈言在一旁替他收拾。
“上一任把总留下的烂摊子,关我什么事?人家女子是无辜的,放了便是。”
“江兄,不可。”
说话之人正是刚从便所出来的按察使阚承颜。
江清辞看了他一眼:“阚兄,还没走?”
“刚刚更衣更得久了些,对了江兄,近日从夜郎国偷溜过来的奸细甚多,时局正乱着,依我看,此人不可轻易放过才是,还是该细细审问一番,排除嫌疑,再行放回。”
阚承颜是今年新到黔州上任的按察使,以前是京官,为官准则比较谨慎。
江清辞抬眸看他:“随意,我现在要睡下了,没时间去审问她,若阚兄有心情,去便是。”
看了眼漏刻,时辰已晚。
阚承颜见江清辞不愿管这事,自己又实在放心不下,便只能多值半夜将这女子给审了。
阚承颜一走,江清辞几乎是在瞬时便躺到了床上。
将被子拉到胸前:“祈言,熄灯。”
祈言给他熄了灯,关了窗,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
江清辞安心地闭上眼,准备沉入睡眠。
“清辞哥哥!”
他猛地睁开眼。
门外摸黑跑进来一个人。
“你睡啦,你怎么睡得这么早。”
云舒月进了屋子,伸出手摸到他床边。
“你别睡呀,我有事找你。”
江清辞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想叫祈言回来点灯。
祈言好像也睡了,云舒月的动静他一点儿没听见。
他一动不敢动,忙道:“你出去。”
他身上就着了件中衣,头发也散着,屋子里更是黑灯瞎火,这不成体统。
云舒月不光不出去,还摸到他了。
她也不知摸到了哪儿,反正抓着块儿衣料了,便揪着不放。
“清辞哥哥,你跟我去救人,我这里急急急。”
江清辞没动弹,云舒月拽着的那片衣料,直接给扯开了。
江清辞感觉胸口凉飕飕的。
他猛地拽过那片中衣门襟,将自己裹起来。
“云舒月,你在做什么!”
“哎呀清辞哥哥,我叫你起来,那些官兵把我的小姐妹捉走了,你得帮我。”
江清辞脑袋乱糟糟的,恍惚间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事。
还好,还好她不是单纯趁着深夜来摸他床的。
他就知道,他的月儿是好姑娘。
他声音温柔下来:“她没事,已经有人过去审问她了。”
黑暗中的云舒月瞪大了眼,呆愣愣:“什么?审问?”
江清辞继续解释:“她又不是真的奸细,审问完了,便能被放出去了,你别担心。”
实在太黑了,这屋子里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他都不知道云舒月站在何处。
云舒月坐在他床上,江清辞本来躺在靠里一些的位置,被她拽出来了一截,现在下半身在靠里一些的位置,上半身斜歪在床边侧。
“清辞哥哥,那不会有人打她吧。”
云舒月声音软下来,柔下来,又是一种向他寻求依赖的感觉,让人一点不敢跟她说重话。
“不会的。”阚承颜不是那种人。
阚承颜拎着鞭子踏入这里,深夜这牢房里黑洞洞的。
只见角落里站着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模样生得秀美温婉,身材圆润。
他挥了两下鞭子,抽在牢房的木门上,恶狠狠道:“你,老实交代,什么来路。”
他保证,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奸细。
谭君雅心里想着,云舒月肯定会叫江清辞来救她,更何况,她本就是这牢城营中的罪犯,回到这里来,怎么着她也没犯什么错。
她一抬头,来人并不是江清辞。
可他,生得也好生眼熟啊。
她想起来了,是建安七年的探花,阚承颜!
她认识他,他可不认识她。
当初与京中贵女的聚会上,早已将京中出色男子谈论了个遍。
阚承颜嘛,探花郎游街时,她与姐妹们早守在酒楼天台上,将他全身上下打量干净。
她上下扫视他几眼,这人现在,倒还颇有官相嘛。
她愁颜走至门边,双目含泪,言语却极为贴人心:“这位爷,我先夫已逝,无奈只能回到牢城营寻父兄护佑,身世实在有诸多无奈,您放心,若是想调查我什么,尽管调查便是,我必定无话不说。您,您也必定是有苦衷的吧。”
她抬眼时,眼泪汪汪,却含情脉脉,直抵人心。
阚承颜的鞭子还抵在门上,美人妇的纤纤软手,已经柔柔搁在其上。
“若不是有苦衷,哪位像您这般芝兰玉树的郎君,愿意整日与这些东西打交道呢。”抬眸,眼珠子适时撞进他的眉眼。
阚承颜堪堪收回执鞭的手:“你,你还有哪些要交代的,一并便说了吧。”
“奴家,唉,甚是思念先夫呢。”
她退后两步,坐在牢房里放着的一个小马凳上,襦裙曳地,似有无数愁肠要倾诉。
又似有无数女儿家的幽怨心思,无处安放。
她抬手擦泪,手腕上的翡翠手镯滑落下来一截,但她生得圆润,手臂上的手镯倒也完全不似旁人那般叮叮当当地滑来滑去,滑动得很有顿塞的美感,愈发显出她凝脂一般的肌肤。
阚承颜便问道:“你先夫是谁?”
“我先夫啊,我先夫最爱为我画眉,还为我画了许多画像,提名《鬓边集》。他知道我甚爱一种糕点,名为玫瑰鹅油酥,便亲手做来给我吃。”
阚承颜叹了声气,道:“我是问,他叫什么名字?”
“哦,他呀,他姓王,对了,你知道玫瑰鹅油酥该怎么做吗?我现在甚是想念那一口呢。”
阚承颜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耐心问道:“叫王什么?家住何处?家中还有什么兄弟姐妹?一次性说完。”
再不说清楚,他这鞭子可就要抽上去了。
谭君雅深深看了他一眼,幽怨道:“他已经死了,昨日我亲手下的葬,你为何,为何总要提我的伤心事呢?唉,呜呜呜。”掩面哭得极美。
“清辞哥哥,你说他不会打她便真的不会?我不信,我得亲自去看看。”
云舒月摸黑下了床。
江清辞伸手拉住她,云舒月跌坐回来。
“那种地方,你还是别去了,我送你下山回家吧。”
他准备起来穿衣服。
云舒月有一瞬感觉自己离他近极了。
他身上的体温哄着体香蔓延出来,她心中欣喜。
公子如温玉,她也甚爱之。
既是已经到了这里,她才不走呢。
“清辞哥哥,你在哪里呀。”
她伸出两只手开始乱摸,头朝他胸膛上趴了上去。
江清辞一边往后缩,一边制止她:“云舒月,我在这儿,你别乱动,我去点灯。”
他正从床上站起身,云舒月坐在床上,拉住他的一只手。
“清辞哥哥。”
“嗯,怎么了?”
她的五指穿过了他的五指,捏得紧了紧,头靠在他腰后。
他浑身一僵,她这是……
“清辞哥哥,你坐我身边来好不好。”
他转身掌着她的肩坐在她身边,手还被她紧紧牵着。
“你没事吧?”
直到呼着热气的唇一直贴到了他耳边,他才后知后觉些什么。
她的气息香甜,猛地凑到鼻尖,他好似做不出推开她的动作。
她软软道:“我没事啊,就是,好喜欢你啊,你好香啊。”
第2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闭上眼啄了一口上去。……
声音又软又媚,气息搔得他耳廓、脸颊,连带着背脊一并开始发痒。
他几乎已经决定,她若是吻他,他便不拒绝了。
江清辞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呆着。
她的气息还在他耳廓上游移,然后游移到他脸颊上,眉骨上。
她的手把着他的肩,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四处游荡。
可那瓣柔软湿润的唇,一直未曾贴近。
所到之处,他的皮肤便开始轻颤,许是要主动去贴近她。
但距离还差了一些。
直到,那股气息离得近极了,她的鼻尖触上了他的鼻尖,他感受到了一丝冰凉。
随后是唇上的湿热气息。
她好似就是停在那里呼吸似的。
江清辞不懂云舒月。
他刚刚还以为,他的月儿是个好姑娘。
他的月儿的确是个好姑娘,一点也不轻浮。
就只是,堪堪地停在那儿,滞在那儿,朝他唇上呼气。
呼出湿湿热热的气息。
他觉得她甚是可爱,她就像是在观察什么。
只是将鼻尖对上了他的。
江清辞心想,嗯,这样挺好,可是,他是否该侧一点头,是不是鼻尖太高,挡住了她。
心里像猫爪似的,又急又痒。
他侧一点头,她不就滑上来了吗。
滑上来,也不是他故意的,也不是她故意的。
这般想着,他微微侧开了头,将鼻尖与她的鼻尖错开。
或许,下颌还往外抬了抬。
可就在他侧开头的同时,云舒月的气息开始往下游移了。
绕过了他的下颚,到了他的脖颈。
他的脖子便往长处伸了伸,似是在躲她。
云舒月像是在完成一场探索一般,她往他脖子上每个角落吐气,洒下温温热热的触感。
叫他皮肤轻颤。
她把在他肩上的手也开始挪动。
绕到他的胸前,拽住他的衣襟。
一根手指似有若无地在他胸膛上划动,江清辞根本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可他实在忍不住了。
“云舒月。”声音有些哑。
他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他捉得一点也不用力,云舒月稍稍一挣,手便从他手里出来了。
转而两只胳膊搂上他的脖子,头也从他胸膛上抬到他脖颈上。
仰头时,气息吐在他下颌上。
“我没做什么呀,就是看不清你,得靠近些才能看清。”
“那你刚刚看了什么?”喉结滚动一下。
“我看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脖子,你的耳朵……”
她缓缓道,声音娇媚,拉着尾音。
她又道:“看了呀,都看了一遍,便确定了,清辞哥哥天人之姿,月儿真是难以自抑地喜欢。”
难以自抑地喜欢,哦,然后呢?
她这般撩拨他,便只是在欣赏他。
他感受到她的双手从他脖子上离开,随后道:“清辞哥哥,月儿冒犯你啦,以后不这样了。”
她嘴上这样说,手从他脖子上离开时,指尖又划过了他的喉结。
江清辞感觉她像一片羽毛,正要伸手捉住时,便要飞走。
“你,你,我……”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她现在离他很远,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温度。
“月儿,你,是不是该回家了。”
云舒月点点头,他并看不见她点的头。
“是啊,清辞哥哥送我。”
说话时,人又贴了上来。
因为江清辞又感受到了她的体温。
她两手攀过他的肩,头伏在他的肩头,颈窝。
“好,我送你,我先穿件衣服。”
云舒月乖乖松开他,端端坐在床边上。
江清辞小心翼翼地起床,床上还是发出了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拿下挂在架子上的外袍,背过身去,迅速套在身上,在腰上打了一个紧紧的节。
“清辞哥哥,穿好了吗?”
“嗯,穿好了,走吧。”
拉开门的刹那,月光透进来。
山里有虫鸣和鸟叫。
他回头看她,总算看清了她。
她坐在床边上,乖得很,衣服也还好好穿着。
二人一起下山。
云舒月又趴到他背上去:“山里夜路难走,清辞哥哥背我。”
江清辞便把她往上面兜了一下,背在了背上。
月色冷白,倒也能勉强视物。
“清辞哥哥,你的耳朵怎么这样红啊,是不是冷的,月儿帮你呼呼一下吧。”
其实她并看不清江清辞耳朵尖的颜色。
话说着,唇已经凑了上去。
跟刚才一模一样的,一缕游丝一般的气息。
他腿有些软,便道:“云舒月,不用。”
“哦,不用啊,那好。”
江清辞松了一口气,他倒是真怕自己失态,连带着跟她一起摔下去。
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他觉得,有些不适,难以把控。
背上像背了个妖精,轻得要命,他的脚步也虚浮得要命。
还是,就这样吧。
“明日,你上山来吧,我这儿新得了一本棋谱,咱们一起琢磨琢磨。”
还是与月儿做这些事情比较习惯。
云舒月下巴搁在他肩头上,甜甜道:“好呀,许久未与清辞哥哥对弈过了,月儿很期待呢。”
半山腰的牢房。
谭君雅哭得有些累了,可她哭着哭着,倒是真的开始思念亡夫了。
她那待她极好的亡夫。
“夫君啊,你怎么就这样抛下我去了啊,往后余生,我该如何度过啊,呜呜呜……呜呜呜……”
隔着一扇牢房木门,阚承颜头都大了。
到现在没能问出一个有用信息,眼前这女子到底是不是奸细。
“你,你能不能先别哭了,早些把事情交代了,我才好放你出去啊。”
这女子双手绞着帕子,头上玉簪随着抽泣微微颤动,睫毛上悬着未落的泪珠,眼底藏着深深的愁绪。
真是我见犹怜。
她抬眼看他:“公子,你倒是说说,我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呀。”
阚承颜被她哭得没办法,不耐道:“又不是不能再嫁,有何可担心的。”
“公子说得容易,可我容颜已老,又是个成过婚的妇人,谁还看得上我呀。”
她柔柔托腮,眼珠里满是遗憾与忧愁。
阚承颜脑子乱乱的,好似又被她带跑偏了。
“你,你哪里老了呀,你若是不梳这妇人发髻,我倒还以为,你尚在闺中。”
他看到这女子眼中的光亮了亮。
“真的吗?公子当真这么以为?”
阚承颜沉默点头,卷宗上写着这位名叫谭君雅的女子曾嫁给了一位名叫王乾的商人,倒与她口中说的先夫姓王对得上。
想必,她应该真的不是奸细。
是他小题大做了。
转头一看,谭君雅哭得更梨花带雨了。
“公子叫什么名字?君雅真是多谢公子连夜安慰,不然,不然我还真不如一并跟着先夫去了算了。”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墙上撞。
阚承颜找官兵要来了钥匙,给她打开了牢房的门。
今日成果:零。
“你走吧。”他垂头沉声道。
谭君雅默默从牢房里小踏步走出来,一步三回头地看他。
心里默默寻思着,阚承颜真是越来越俊美了,真不愧是当年的探花郎。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如今应当已是朝廷正三品大员了。
若是她家没有遭这一难,她本也不该只是嫁门商户的婚事,至少也该配阚承颜这样的。
“那奴家
便走了,公子,你也早点休息,睡个好觉。”
阚承颜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该听江清辞的。
把人放了也就放了,何苦听她诉了那半夜的苦。
他现在一闭上眼,全是那女子幽怨的哭声和模样。
承她吉言,睡个好觉。
根本就睡不好!
天光大亮之时,又该添衣了。
云家倒是不缺衣物,江清辞的库房里有许多布匹,云舒月叫人扛回来以后,便有两位姨娘、两位妹妹一起做衣裳。
两位妹妹从前也是千金小姐,哪里会做衣裳,现在也不得不学。
偏生云舒月要求还多,除了襦裙,圆领衫也要有至少两件,襦裙皆要配披帛,中衣要有交领的、对襟的、斜襟的,干活不方便,所以所有衣物只需做窄袖的,宽袖的便不必了。
入了秋,一家人都有秋衣穿,只云舒月的最为丰富,也不是家中定要搞阶级,就她的要求多罢了,王姨娘也愿意由着她,便是云舒月要求什么,王姨娘就给她做什么。
云舒月看自己父亲精神状态倒是好了许多,再不像之前那样颓丧了。
“父亲,最近的活儿忙吗?”
云明旭整日抱着个算盘,牢城营的开支全由他计算。
每日银子哗哗从手里流,但没有一文铜板能属于他的感觉,还真是让人难受啊。
要说做账这回事,摸点银子回来当自己的,对他来说也不难。
从前不就是做惯了这回事吗。
可他实在不敢呐,已经让全家人流落至此了,夫人每日对他耳提面命,要他务必诚心服刑,早日改过。
“不忙,不忙,为父就喜欢拨弄算盘,能为牢城营做点益事,为父很是开心。”
看着父亲笑呵呵的模样,云舒月心中也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一家人在这个地方,往后便该怎么服刑就怎么服刑,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倒是一大早过来蹭饭吃的谭君雅,听到这儿,面色忧郁起来。
“君雅,怎么了?”云舒月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
谭君雅抿唇道:“我父亲以前做了那么多错事,之前还听说,陶县的堤坝垮得厉害,毁了村民不少田地,我虽日子过得也还行,可一想起这些,心中总是难过,觉得自己不该过得这样好。”
云舒月道:“堤坝垮了也不一定全是谭伯伯一个人的错,这里面牵扯得多了去了,并且,现在那堤坝不是已经修好了吗,当初牢城营的罪犯一起去修的,我爹还为此病得差些起不来了,
王姨娘和柳姨娘她们最近在地里头收的粮食,也都拿下去赈灾了,咱们这些人既然都已经来了这里,便不去想以前的事了,行吗?
再说了,你都已经被上任牢城营把总卖过一次了,你过得好是应该的,你自责个什么呀。”
云舒月一直以为,这世间的是非并不是那么好判定的,反正她自己心里面一直过得去,她一定要让自己过最好的生活。
他们一家虽成了罪犯,但那是皇上判的,皇上这么判,是因为皇家说什么就是什么,法也是皇家定的。
他们家也只是,违反了皇家定的法而已。
江家祖父是皇上太子时期的老师,江清辞与当今的太子一直是至交好友。
云舒月有时候会责怪自己,当初怎么会真的信了,江家会被皇上流放。
听女儿说起自己当初修堤坝回来差些一病不起的事情,云明旭苦笑一声。
他与他的这些兄弟们,竟也算是互相在弥补过错了。
希望错有弥补完的一天吧,他也好还给女儿她本该有的地位。
云舒月吃完最后一口香香的肉包子,道:“奇怪,乔婉宁今日怎的不来我这儿蹭饭了。”
现在牢城营内的伙食还不错,早上是白面馒头加粥,晚上是白面馒头加鸡腿。
朝廷本来给牢城营拨的款就甚少,牢城营每月的产出还要往京城交上去一些。
按照朝廷的意思,牢城营的设置专是为了折磨他们这些人的,自然是不光要压下极重的劳作任务,还只会留下勉强够维持生命的伙食标准。
但自从云明旭接管了互市监,兼管牢城营一应支出,硬是给抠出了一笔银子用来增添伙食。
没办法,刚来的那会儿,实在是给他饿惨了。
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他当初算完账,发现有漏洞,可以捞一大笔银子的时候,是动了想法的,恰好遇到江清辞来找他商议事情。
云明旭顶着江清辞那和善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贪牢城营的银子,再说了,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改过自新。
“有了这些银子,还是叫他们吃饱些吧。”
江清辞也早有此意,但江嘉懿一直说银子不够,他总不能掏自己的银子出来好叫牢城营的罪犯能吃饱饭。
谭君雅道:“我早上看见她偷偷摸摸到后山的河边去了。”
云舒月奇怪道:“偷偷摸摸?那咱们等会儿去看看。”
后山,小河边。
乔婉宁蹲在河边铺满石块儿的地上。
站在她身旁的是江正泽。
“不是叫你有需要就来找我,怎么一次也没来找我。”
乔婉宁朝河水中扔着石子,石子往往会跳三下,然后沉入河中。
“我也没什么需要啊。”
江正泽道:“昨晚那官兵少给你父亲打了一根鸡腿,你当场跟人打起来,这还叫没什么需要?”
乔婉宁抬头看他:“这算是什么需要,我该叫你来帮我一起打架?”
江正泽闭了闭眼,咬牙道:“一根鸡腿你至于吗?但凡你来找我,我给你十根,一百根,那又如何。”
“怎么不至于了,我父亲在烧砖窑很辛苦的,该得的食物的不到,我不打他我打谁。”
仰头时,嘴角还是青的。
江正泽一脸无奈。
“我会叫江三去处置那人的,以后不要再打架了。”
乔婉宁冷冷道:“不必,人我已经打过了。”
江正泽垂头看她:“婉宁,你也该像云二学学。”
要什么就直接说,受委屈了当场就哭,从不要人猜她心思。
乔婉宁更气了:“我跟她学?她那种人,你简直要气死我,我就知道你们男的就喜欢她那样的,那你便去找云二那样的女子吧,还跟我多说什么呀。”
她早就知道,云二那样的,每天就知道“嘤嘤嘤”,除了撒娇就是卖乖,装模作样的,真是讨厌,可她爹的,还真讨男人喜欢。
江正泽额前发丝被河风吹乱,他心里真的很乱。
他什么时候说,他喜欢云二那样的了。
“婉宁,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婉宁捂住耳朵,不听。
云舒月跟谭君雅两个正好到了,远远地躲在了一棵树后头。
江正泽道:“我知道你听得见,总之,我心里只有你,我只喜欢你这样的,我第一次见你,你打马球时挥杆的动作便深深刻进了我的脑海里,那时我便觉得,世间怎会有像你这般英姿飒爽的女子。”
“你说云二?她?我怎么可能喜欢她那样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走两步就倒在江三怀里娇喘,我好几次听见江三说她让人头疼。”
“还有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直接说出来。”
谭君雅侧头看了云舒月一眼,云舒月一拳锤在了树上,好啊,江清辞背后说她坏话。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男人!
乔婉宁“哦”了一声,然后道:“我想要你离我远一点,江大公子,你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人家云二和江清辞好歹也是从小到大的关系。还有,云二怎么样,我说可以,你说不行,闭嘴吧你。”
江正泽头脑里的思绪愈发乱了,难怪祖父看重三弟,他这脑子啊,的确不如三弟,尤其是对待女人这一块儿。
“我,我刚刚只是想解释,唉,越说越错,我便不说了,你我二人,交情还是有一些的,也曾,也曾私会过那么两次,不像你说的毫无交情。”
乔婉宁猛地站起身,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说什么呢,谁跟
你私会了。”
云舒月都顾不上生江清辞的气,张大了嘴,耳朵往前面又伸了伸。
“去年中秋夜,宫宴上,御花园里,八角亭中,看锦鲤的时候。”
江正泽声音闷闷地发出来,云舒月掏了掏耳朵,又往前拱了拱。
谭君雅也拱在她身上,两人都想往前拱。
突然一下,脚互相一绊,双双摔在了地上。
惊起一片雀鸦。
“嘎——嘎——”
乔婉宁松开手,江正泽脸上也一阵错愕。
云舒月和谭君雅尴尬抬头:“嘿嘿,乔婉宁,我家今天做了大肉包子,你要不要一起来吃。”
今天是云舒月和江清辞说好一起对弈的日子。
云舒月脑子里乱乱的,还夹带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现在却端端坐在山巅的石台上,此处是一个修建在山顶的亭子,周边可赏山景。
松涛在云海里翻滚成浪,美人的白裙曳地,山风掠过她的发梢,如瀑黑发垂腰,美得惊人。
江清辞远远望去,月儿甚美,与往常一样的美,是众贵女中最美的美人。
是清晖凝月、玉山倾倒的美。
云舒月手执白棋,似乎正在琢磨眼前棋局。
清辞哥哥要与她对弈,她便好好想想这手棋该怎么下。
该死的,她晃了晃脑袋,可她真的忍不住想去找谭君雅和乔婉宁说话呀。
罢了,眼下还是陪清辞哥哥为重。
谁给她饭吃她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久了未碰棋局,怎的看不太懂了呀。
她的才女名号可不能丢。
他骨节分明的手忽地出现,轻叩棋盘,云袖拂过,便落座于她对面的石凳上。
山风将他的衣袖吹成振翅,云舒月抬眼望去,好一位云鹤之姿、玉树琼枝的公子。
她看得入神,忽然觉得,陪他下棋也没什么不好的。
便下次再找她们二人说话。
“开始吧。”
江清辞伸手要她先行。
“小飞挂角。”她的声音裹着云雾,清脆悦耳,棋子落在右上角星位时发出清脆的“哒”声。
江清辞面上并无多余表情,黑子直接落于左下角小目。
云舒月努力让自己内心平稳了一些,她不能在清辞哥哥面前出丑,曾经也是苦练过棋艺的。
随着二人几乎无间断的动作,棋盘上渐渐铺开十九道经纬,白子如溪流蜿蜒,黑子似群峰对峙。
中盘时,云舒月突然将白子点在天元,江清辞执黑子的动作一顿:“这手‘镇神头’?”
云舒月轻哼了一声,此局他们二人从前下过,到此之前,她从未破过他的局,今日却破了。
她自己也未曾想到。
忽地抬头望这滚滚山云,心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阔了许多。
江清辞已思索许久,他的手蜷起来,骨节在石桌上一下一下地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随后落子。
他拿出一本名为《忘忧清乐集》的棋谱:“这本书中便有‘镇神头’的破解方法,实在抱歉,我比你先看过这本书了。”
他温和笑着,是真的极为认真的在与云舒月对弈。
云舒月心里默默骂他,夸也不夸她一句吗,她平时可下不到这一步来。
可他不仅不夸她,反而还乘胜追击,一边落子,一边唇角上翘,眉眼里颇有些神气。
云舒月嘟起嘴:“江清辞。”
江清辞落完一子才回神:“怎么了?”
看他的模样,似乎很是高兴。
云舒月忽然微笑起来:“清辞哥哥棋艺精进了不少呢,月儿真是崇拜得厉害。”
江清辞耳尖稍红,朝她笑得清朗又坦然:“月儿进步也很大,剩下的我教你就是了。”
“哦,清辞哥哥要怎么教?看看月儿这颗下在这里行不行。”
她腰肢弯了一些,没再直挺挺地优雅端庄地坐着。
江清辞摇头:“这里不行。”
她便执子歪向另一边:“那这里呢?”
“这里也不好。”
一来一回了多次,江清辞终于蹙眉看她,她手肘撑着头,懒懒散散的,哪儿还有在用心下棋的样子。
便蹙眉严声道:“云舒月,输便输了,耍赖算怎么回事。”
他以为她在靠这种方式耍赖,心中颇为生气。
云舒月慵懒地站起身,忽地走到对面去,一屁股往江清辞腿上坐下了,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侧坐着。
腰肢纤纤,身姿妖娆,面上更是笑得又娇又媚。
“清辞哥哥,你生气的样子月儿好喜欢。”
她凑在他唇边哑声说了这句话,眼睛盯着他的唇一动不动,随后闭上眼啄了一口上去。
第3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他母亲来的时候,她在……
“啵~”
只一下,她便松开他,眼睛却还停留在他唇上,用眼神拉着丝。
江清辞显然还未回到状况。
云舒月伸手撇过他唇上的晶莹:“清辞哥哥的唇长得可真好看,月儿好喜欢。”
声音又柔又缓,也带着些绵延的沙哑。
说完,她伸手捧着他的头,食指和大指将他的耳朵夹在中间,细细摩挲着。
眼中满是深情,也不与他对视。
江清辞良久才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恰好从他的唇上移到他的眼睛上。
二人对视。
江清辞仍未动作,他心里忐忑,在推开她和保持现状之间,选择了前者,但他的肢体选择了后者,一动未动。
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真的好深情。
他一颗心便也柔软下来,他的月儿好爱他。
她从前是那般自重自持的贵女,现在却对他……必是情难自抑。
他看见,身着白裙的少女,两腮泛着粉霞,伸手揉弄着他的唇,眼珠子直勾勾看着,唇红齿白,饱满的唇微嘟。
他看一眼,无法移开视线,好想抱紧她。
云舒月也并非全无真情实感,实际上,江清辞真的很好看,她亲了他一口,内心也雀跃得不行。
不过,她亲他的原因还是他太讨厌了,不就是下个棋嘛,干嘛那么较真儿。
她目视着他,嘤,清辞哥哥真的好好看。
她垂下眼,又盯上他的唇,咽了口唾沫。
罢了,他是个木的。
她便再主动些吧,毕竟是她想亲他。
云舒月的下颌缓缓往前挪移,又往他唇上印了一口。
发出“啵~”的一声。
水声啵啵,她退后时,还连着丝。
她又伸手去撇他唇上的水渍。
江清辞实在难以忍耐,一阵头皮发麻,他的月儿这样……怎么让人顶得住。
云舒月摇头,两只胳膊挂在他脖子上,说不出的依赖与撒娇。
他又见她转过身,去动棋盘上的棋,东碰碰,西摸摸,还从自己的棋盒里摸了几颗出来,摆在棋盘上,调整成想要的样子。
江清辞往常最讨厌有人动他的棋局了,还把本来摆得好好的棋子全部打乱。
“呐~你现在看呐,是不是我赢了。”
这小声儿,真挠人呐~
她两只胳膊挂他脖子上,两只腿并拢,雀跃地晃了晃。
他的腿也跟着晃了晃。
她搂着他脖子又晃了晃:“是不是我赢了嘛。”
江清辞收回视线:“是。”
“就知道清辞哥哥对我最好啦,月儿好喜欢清辞哥哥。”
好听话儿那是一套一套的,云舒月可是最会讨人
喜欢的女孩儿。
说些话出来真是让他满心的熨帖,月儿真乖啊,他好喜欢好喜欢。
“只要你乖乖的,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那我要是不乖呢?”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捏捏他的耳垂,摸摸他的脸颊,揉弄他的嘴唇,又去拔他的眉毛。
江清辞有一点想让她下去,月儿的眼睛亮亮的,两腮泛着粉红,含雾的杏眼眨巴眨巴,鼻尖莹润,随着呼吸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浑身有一种似是什么都不懂的娇憨感。
他下腹一紧,想抱紧她一些。
云舒月感觉他浑身有些紧绷。
她回头看去。
月白杭绸褙子,头上绾成堕马髻,风姿绰约、温婉贤淑的一位夫人站在离亭子不远的地方,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
“江三,你在做什么?”
云舒月从江清辞腿上起来,江清辞将她拉至身后。
“母亲,您来了。”
江家二夫人薛亦秋面上并无任何表情,云舒月看得心慌。
对方道:“这不是云二嘛,好久没见了,我带了些吃食过来,一起来吧。”
随后她转过身,往前走去。
云舒月愁眉苦脸地望向江清辞,朝他摇了摇头,轻声道:“要不我还是先走吧。”
江清辞将她的手捏在手心里,用气声道:“这就要走了?还做不做首辅夫人了。”
云舒月愣在当场,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你,你怎么还记着这个。”他就不能忘了吗。
“你亲口说出的话,我为什么要忘,云舒月,给我打起精神来,从前在我母亲跟前什么样,现在就仍是什么样。”
他牵着她往前走,云舒月赖着不动。
他便拖她:“走吧。”
“不要呀,我不想。”嘤。
江清辞便松开她,认真看她:“真不去?”
云舒月摇头,她现在怂得很。
“我,我怕她不喜欢我。”
江清辞便道:“你管她喜不喜欢你呢。”
他拉不动她。
“你站我身边便是了,云舒月,别逃。”
他无奈道。
眉眼耷拉下来,朝她伸出手。
他不希望她就这么逃走了。
他们二人是正经关系,逃什么逃。
云舒月退后两步,朝他摇摇头。
之前在京城的事情闹得太过了,云舒月实在不敢出现在江清辞母亲面前。
更何况,他家从前一直也不太看得上她家。
当初江家松口说愿意上门来提亲,事情有多不容易她也是知道的。
江清辞问她:“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吗?”
她坐在他腿上,亲他。
云舒月愣了愣,点头。
总之,她现在绝不敢去见江清辞的母亲。
江清辞朝她靠近,云舒月接连后退。
他拉着她往屋子里拽,母亲已经在屋子里落座了。
“江三,还不进来。”
母亲的声音有些冷。
云舒月身体贴在门边的墙上,江清辞拽不动她。
他便将她抵在墙上,温声软语地道:“月儿,咱们以后还长着,你不能不见我母亲呀,你得见呀。”
她现在溜了,这算什么事呀。
“我保证我会护好你,没人会说你什么。”
云舒月摇摇头,轻声道:“可你母亲一定讨厌我。”
江清辞伸手抚摸她的脸,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她如何看你一点也不重要,知道吗?再说了,你这么乖,谁会不喜欢你。”
云舒月仍摇头,都快哭出来了,膝盖往下弯,想从江清辞的臂弯里钻出去:“我,我不要做首辅夫人了,我也不要你了,我走,我走。”
只勾搭一个江清辞对她来说不难,可要摆平他的家里人,她只想逃。
云舒月现在怂得很。
就跟谢琅去夜郎国吧,也夜郎国也没什么不好的,夜郎国也有锦衣玉食,也有众星捧着月。
江清辞的眼眸忽而暗如寒潭,眉峰微蹙着。
“你走什么?”
云舒月没逃掉,江清辞将她两只手禁锢在手里,狠狠抵在墙上。
指尖摩挲着她的两只手腕,暮秋的风裹着海棠的甜香,他的呼吸扫过她颤动的睫毛,带着滚烫。
喉结滚动,含着怒火:“一定要这样相处是不是?你跟我一定要这样相处是不是?”
他有些生气,好好的正经关系她不谈,倒是总爱做些不正经的事情,现在他母亲来了,正好把事情过个明路,她躲什么躲呀。
他的吻落得急切,想要碾碎她,又在触及唇瓣时陡然变得温柔,他捧着她的脸轻啄她的唇,将门框抵得框框作响。
他抵着她的唇哑声道:“你就喜欢这样的关系,是不是?”
两人的影子在门上纠缠在一块儿。
“唔……嘤嘤。”云舒月眼泪哗哗地流。
不知何时,薛亦秋已端手站在门前,直视他们二人。
江清辞松开她,转头看向母亲,舔了下唇,没说话。
云舒月被他放开,一边喘着气,眼尾通红,哗哗地掉眼泪。
她抬头看向江伯母,怯怯地叫了声:“伯母。”
做足了受害者姿态。
看清楚了吗,刚刚那可不是她的错呀,呜呜呜。
薛亦秋脸色很难看,倒不是因为云舒月。
他儿子,不该做出这样的事。
“云二,我跟江三有些事要说,你先回家去吧,瑶瑶,把我带来的糕点取一盒给她。”
她的侍女瑶瑶便取出一盒荷花酥——江三最爱的那一款,递给了云舒月。
云舒月接过糕点,正要道谢,里头已经关了门。
江清辞最后瞥了她一眼,要她先回家去。
进了屋子,母亲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你父亲若是知道你今日的所作所为,怕是鞭子都要抽断了。”
“我们江家是如何教的你。”
“难不成,你要跟你小伯学?跟个侍女不清不楚地牵扯在一起?”
江清辞垂头,半晌,说道:“母亲,抱歉,都是我的错,但我跟月儿从小到大都是正经关系,没有不清不楚过。”
薛亦秋又道:“人家姑娘愿意吗?你就做出这种事?”
江清辞松了口气。
就算母亲要误会什么,亲眼目睹的事情也是他做的,怪不得她。
只是,月儿今日做事太过莽撞,怎能,怎能忽然坐他身上来吻他。
后来的事情,他也无法控制走向,也怪他没及时推开她。
江清辞无奈道:“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怎么可能不愿意?”再次舔嘴唇,嘴唇上还有些干燥。
薛亦秋义正言辞道:“可她现在是这里的罪犯,而你是这里的掌权者。”
江清辞连忙反驳:“那又如何?云家的事情又不是她的错。”
薛亦秋深吸了几口气道:“你就敢说,她在面对你这个强权时,一定没有不乐意的情绪在?”
江清辞有些混乱。
若不是她亲他,他连碰都不会碰她一下。
他只与他的月儿,弹琴对弈,相处起来,一直都是恪守礼仪的。
他对她好,也只是送些吃食给她,找些漂亮衣裙给她,好好呵护着她。
他不说话了,薛亦秋便道:“你若是再做出这等不清不白的事情,我定会告知你祖父。”
江清辞没再反驳什么,他不做便是了。
母亲走前,江清辞叫住她:“母亲,我与月儿的事情……”
“不行。”
薛亦秋斩钉截铁回他。
江清辞道:“可我放不下她。”
薛亦秋道:“云家人无情无义,不是一个好亲家,我不是针对你们两个人在反对什么,我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考虑。”
江清辞上前一步道:“家族的事情自是扛在男子身上,关女子何事,关女子的娘家又有何事?”
“若是儿子一定要呢。”
薛亦秋哼了一声,道:“那便等你自己坐上家主之位了再说,在此之前,就算过得了我这关,也过不了你父亲、你祖父那一关。”
薛亦秋不欲再与儿子多说,连饭也没心情跟他吃了。
刚
刚那一幕实在太过令她失望,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儿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江三从小便严于律己,世间没有任何诱惑能让他移性。
他若是为了女人移性,比起生气来说,薛亦秋更多的是失望。
“希望你能记得,你从小读的那些书,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道,追寻什么不可以呢?”
江清辞无奈道:“母亲,儿子没忘。”
不光是家族门楣,天下兴亡、修明法度、收复失地、革除弊政、民生疾苦……事事都是他的道。
可在达成这些道的路上,怎么不能有一个她呢。
这些事情,并非有一无二的。
薛亦秋未再回他,径直便带着瑶瑶走了。
云舒月躺在家中躺椅上,摇摇晃晃地,狠狠吃着荷花酥。
真的很想逃啊……
谢琅还能再回来接她吗。
乔婉宁夺过她刚拿起来的荷花酥狠狠咬了一口:“狗男人!”
云舒月呆呆转过头:“啊,你在说谁呢。”
乔婉宁道:“你别管。”
“你在说江大哥啊。”
云舒月将头埋进乔婉宁的腹中:“呜呜呜呜呜,怎么办,江清辞一定要我去见他家人,我们就不能,一直两个人待在一块儿卿卿我我吗。”
乔婉宁愣了愣:“江清辞叫你见他家人?”
云舒月点头:“嗯嗯,好可怕。”
乔婉宁将她扶正了:“你没事吧,你可是云舒月,你搞什么呢,就连太后你都搞得定,他家人算什么呀,从前还不是被你云舒月哄得团团转。”
云舒月怔住,对吼。
可是她刚刚真的很害怕。
乔婉宁道:“你做什么坏事了?心虚?”
云舒月点头:“嗯,他母亲来的时候,我在强吻他。”
也,也不算强吻啦,他也没躲啊。
乔婉宁瞪大了眼:“你说什么!难怪你心虚啊,要我我也害怕。”
云舒月趴在桌子上:“嘤。”
乔婉宁拍拍她的肩:“云舒月,你现在都变得不像你了,硬气起来呀,当初京中的圈子就没有你混不转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怂了。”
云舒月别过头,换了个方向趴,用懒懒的声音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嘛,你倒是看看现在我是个什么身份。”
别说是江家人,若是京中从前的贵女们一起组团来看她,她现在能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乔婉宁,我回不到从前了,再也不是花枝招展的第一才女了。”
她轻声道,越说越伤心。
以前的底气是哪儿来的,是她父亲的官职,是她家里花也花不完的银子,现在呢。
江清辞惯着她,是因为他念旧情,除了他,还有谁能惯着她呀。
乔婉宁拎着她后颈,一把子将她抓起来。
云舒月两只手臂也跟着顺势抬起来,脖子被勒住了。
“你是咱们牢城营第一才女,一切都能回到从前。”
云舒月愣愣地,被乔婉宁死死压制了,一动也不动。
她眨眨眼:“此话怎说。”
三日后,以云家的石屋为据点,一场名为【兰台】诗会的雅集悄然展开。
云舒月是发起者,乔婉宁是组织者,谭君雅、好起来的郑明珠,还有牢城营里但凡还留在这里的女子,都被叫过来了。
大家其实好日子都还没过几日的,身上的活儿也压得重,诗会也只能赶在深夜举行。
但云舒月说了,凡是来参加诗会的,皆能获得彩头一份——一个肉包子。
亥时,焚香盥手。
云舒月身着素纱中单外罩青襦,立于香案前点燃不知什么香。
到场女子依次浇水净手。
“今日以‘月’为韵,联句成诗。”谭君雅揭开草编的盒,(以前一般采用紫檀木盒),再取出带有“月”字的木板令签,(以前一般采用象牙令签)。
子时,开始联诗。
匿名笺环节,云舒月将纸条投入圆壶内,让乔婉宁抽取一张念道:【瓜州有女,因无兄被夺继承权】
众女面前便有笔墨纸砚,另有大礼朝律一份作参考。
“诸位请议。”
关于今日用于抽取的议题,云舒月本想按照惯例,放一些诸如【公子的才华与容貌,哪个更重要】、【要父母之命还是要心中所想】、【琴艺应当更重技巧还是意境】一类的选题。
可她与乔婉宁商议了许久,都觉得,对于她们这些流落到牢城营的女子来说,不再适合议这些议题。
好在,关于瓜州女的话题,大家竟叽叽喳喳讨论了许久。
似乎每人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
到了丑时,石鼎煮水,竹夹击拂,云舒月没有少了各位姐妹的茶,用从江清辞那儿要来的蒙顶石花为诸位姐妹做了茶。
随后是互赠墨香笺,云舒月给出彩头。
若要取得一个完美的收尾,此时还该有一名乐姬弹奏一曲变调。
但实在没有以前那个条件。
“许久未参与过这样的诗会了,云妹妹,多谢你费心安排,倒让我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郑氏女不禁潸然泪下,云舒月心里也颇为动容。
“往后这样的机会还很多,我打算时常将咱们姐妹聚起来。”
很多人都表示:“下次不给彩头,我也愿意来。”
“原本在这牢城营待着,已经觉得人生无望,此生便也就这样过了,可是现在,倒真的开始期待下一次聚会了。”
云舒月与乔婉宁还有谭君雅对视一眼,笑着道:“诗会上大家作的诗,论的议题,我们都会整理成册,咱们干脆组一个诗社吧,每月初一、十五聚会。”
众女皆无异议,这漫长而难熬的日子,总算亮出了一道微弱的光。
云舒月躺在床上,心中也欣喜极了。
她从前就爱参与这些,也喜欢组织,离了京城,她最想念的也是众女聚在一起借着诗会的名,实则要么攀比、要么谈论心事的日子。
如今来了牢城营,谁说就不能再做这些有意思的事情了。
她打定了主意,今日这番诗会简陋,今后她定要办出比从前在京城还要好的诗会和雅集。
来了牢城营,大家照样是贵女。
沉沉进入梦乡,后半夜,云家石屋终于熄了灯烛。
江清辞站在栏杆边上,伫立了许久。
暮秋的夜风很冷,他亲眼看着她家中热闹散尽。
这三日,她未曾来见过他一面。
似是完全将他此人抛诸脑后。
他无数次想起那日她说的,她不要他了,她走。
若她真要走,江清辞心里知道,她必定会过得好的,她在哪儿都会过得好的。
就连流放那么艰难的道路她都走下来了,往后余生,必定是平安喜乐,金堆玉叠。
云舒月想要的究竟是他,还是他的身份,江清辞有些不太清楚。
若是,他不与她成婚,她照样能回到京城去,她还愿意与他做这些吗?
这个问题他想不明白。
想要她见他母亲,在家中长辈面前过个明路,终归只是他的想法罢了。
江清辞转身回房,正好碰见刚从厢房里出来的江嘉懿。
他怀里搂着青莲,青莲仍旧被他裹在他厚实的披风里,两人十分亲昵。
他伸手抚过青莲的发,青莲依偎在他怀里。
“饿了没,要不要再吃些东西?”
青莲摇摇头:“不了,再吃,你送我的留仙裙便穿不下了。”
江嘉懿眸色幽深,道:“你穿松绿甚美。”
江清辞被风吹得迷了眼,注视他们离去的背影。
他忽然心想,若不在乎世俗,小伯与青莲当真是过着神仙眷侣一样的日子。
家里所有人都看不惯他们,江清辞也一样。
他认为小伯该听祖母的,好好成婚。
江家并无不能纳妾的规矩,待成了婚,小伯与青莲自有一番归宿,何苦要像现在这般呢。
江清辞许是喝醉了,他望着小伯的背影,忽然极为羡慕他。
但江清辞从小受的教育不同,他不会是小伯那样的人,他必得是一个规矩大于随心所欲的人。
他问自己,若是,云舒月并不是真的喜欢他,而是像母亲说的那样,讨他的好是因为某种……额,强权,那么他很确定,她要的东西他也并不需要她拿出什么来作为交换。
换言之,他不娶她,她也不嫁他,他照样,像现在这样,尽他所能的帮她,护她,他也是愿意的,从小不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就算还要再处下去,他心里也决定了,一定要保持正经关系,像今天那样……实在是,他也不太受得了。
他也怕,自己其实是只藏在壳里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