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他嗓音沙哑,忽然扣住……
江清辞的眼中有各种各样的云舒月。
三年前的中秋雅集,她姗姗来迟。
那时刚及笄的她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与身旁贵女交谈时,她微微侧身,眼眸中闪着灵动的光,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她总能巧妙接住。
有贵女谈及近日研习的诗词,她也能侃侃而谈,见解独到而不失谦逊。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每一个字脱口前都像是精心雕琢过,无人不为她的才情而折服。
也包括他。
他看着她站上高处,唯独朝他一个人撒娇,要他做她站在高处时的陪衬。
江清辞觉得,没什么不能应的。
他甚爱云舒月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读的书大多功利,她在雅集中发表的见解可能刚从某位大儒那里听来,又擅长往其中融入自己巧妙的心思。
江清辞不爱她满腹才华,也不爱那华美宫装、满头叫人移不开眼的珠翠,独爱由这万事万物汇成的,定要吸引所有人注意的,高高在上且独一无二的她。
夜深,万籁寂静,云舒月褪下华美宫装,换上棉袍,躺进草屋里独属于自己的隔间里。
棉被的气味温燥又清新,诗筠说那是被太阳晒死的虫子尸体的味道,她很喜欢。
以前睡的锦被里闻不到这样的味道。
天冷下来之后,越发感知到裹在被子里的舒服。
她想,她明天不能跟谢琅走了,夜郎国除了自由以外,怎会是个好去处。
她没忘了她生来就该拥有的,她应该风风光光地回京去。
等下次再见谢琅,她定要着华服,挑着眼尾看他:“等你好久了,你可算来京中了,瞧你那没见识的模样,走,我带你去金阙楼看看热闹。”
而不是现在就灰扑扑地跟他离开。
她躺平身子,望着稻草铺就的天花板,这个屋子颇有野趣,家具用物皆是华贵物件儿,唯有框架是草搭的。
从到牢城营第一眼见到江清辞开始,她心中总有疑惑,今日才得以解惑。
原来,江家是假流放啊……
第二日一早,谢琅来找她。
“东西收拾好没?老师,接我们的人来了。”
云舒月两手空空出去见他:“谢琅,我不跟你走了,我还有家人在这里,我要陪着我家人。”
酒醒后的谢琅与昨晚不似一个人,云舒月现在观他又单纯又真诚。
“咱们先走,往后总有机会回来带走他们的。”
云明旭走出来大吼一声:“你要带走我女儿?”
谢琅忙从怀里掏出那张昨晚签好的文书:“云伯父,您看看这个呢。”
云明旭接过文书快速扫视了一圈,歪嘴笑道:“你们夜郎国又要搞什么把戏,就凭这个就想带走我女儿,你想得美!”
那位来接谢琅的夜郎国大臣匆匆赶到,忙道:“你是何人?作何吼我们世子!”
云明旭定睛一看,竟是位老熟人。
“易嘉,易左丞相!”
易嘉定睛一看,见是位老熟人。
“户部云尚书!”又往四周看了看,“啧,你怎么沦落至此,上回我让给你的利你可吃下了?”
云明旭脸色变了变,努嘴道:“没吃下,被皇上给发现了。”
“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易嘉扯过那张文书一看,脸色变了:“我们世子来你们这儿一趟,竟被忽悠成这样,既然这女子不愿意走,这文书自当作废!”
谢琅道:“这上面只说,若云姑娘愿意随我走,江校尉绝不阻拦,却没说若云姑娘自己不愿走,这文书就要作废。”
易嘉怒目瞪他:“那你是傻了不成,为何要签!”
谢琅挺直身板,直视云舒月,坦然道:“我爱此女,心甚悦之,愿以此求爱。”
云舒月后退了两步,腿一软,跌在了椅子里。公子琅也甚俊美呢,她也心向往之呢,只是……
这夜郎国国君第四子与迟早要回京接他祖父班的江清辞比起来,谁更胜一筹呢?
易嘉轻哼一声,把这张文书撕了个稀碎,暴躁道:“世子年幼,当不得大事,没有我国君玉印盖章,皆不作数。”
易嘉掏出怀里玉印,振振有词。
“昨晚世子签字盖章皆用的假名,就别假充什么真情了。”江清辞来得迟了些。
这“琅”字被他签成了“狼”字,天一亮,拿醉酒做借口,一切还有重来的余地。
江清辞身着沉稳的藏青色冠服,微眯起双眼:“昨夜醉酒不宜商谈要事,还请移步丹奉台,再议之。”
他眉眼沉沉扫过云舒月和云明旭父女二人,又道:“前……户部尚书云大人在此,晚侄年岁尚浅,经验不足,还请您移步,一并商谈,助晚侄一臂之力。”
云明旭从前代表户部与夜郎国签订的文书江清辞都看过,虽说大礼朝常是这里头吃亏的那一方,却转天便有巨额白银进了云府的后院儿。
从夜郎国手里挖钱,云明旭是有一手的。
江家是正派清流不假,但不代表他们完全站皇家,因此往常云明旭贪的那些银子究竟流向了哪里,江清辞并不在意,甚至愿意为了一些私心,替他遮掩一二。
毕竟珠翠是戴在贵妃头上还是戴在云舒月头上,对他来说自有一番分辨。
乌泱泱一行人上了丹奉台,独留云舒月愣在原地。
云家剩下的人不免要开始自己一天的活计,该干嘛干嘛去。
柳姨娘扭着腰肢走出来,面上尽是欣喜之情:“咱们老爷,这是要翻身了啊!”
林书柔面上并不乐观:“翻不翻身的,得皇上宣判了才算。”
他们一家就算在这牢城营成了人上人,那又能如何呢?
她惟愿老爷真能赎罪一二。
云舒月叫诗筠给她簪了花,换上一套棉质的齐胸襦裙。
上襦的前襟和袖口处,还有诗筠为她绣的小桃花。
双垂髻各用一根粉色丝带系成蝴蝶结,垂在肩头,发髻上簪着海棠。
又拿出一罐子蜂蜜,糊了云舒月满满两手。
“小姐的手如今养回来许多了,好在难熬的不是冬天,否则若是生了冻疮,这从小细心养护着的一双手,可就养不回来了。”
云舒月没接这话,拉着诗筠的手,往她手上也抹了些:“你在灰浆坊的活儿重吗?”
其实漆画描金组的活儿也不轻松,往常作画是修身养性,现在作画却是赶工。
但是看着成品逐渐浮现在行宫内各式大小器具上,云舒月便也不觉得累。
只是以前太后和太皇太后老是赏赐给她各种物件儿,也不知现在承载着她的画作的这些物件儿,往后又会被赏赐给何人。
“活儿不重,现在咱们家不需要靠劳力换食物,大家都过得比从前轻松许多,倒是多亏小姐费心筹谋了。”
诗筠小心又道:“江三公子他……不好相处吧。”
毕竟从前将人家得罪得那么狠。
诗筠以为又要听到小姐抱怨一番:家中众人拖她后腿,江清辞极难讨好一类的话儿。
可她看见小姐嘴角上扬,笑意轻松又狡黠,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闪着光,藏着无尽的聪慧与娇俏。
“你是说那句,‘我们本也不是很熟,以后还是别再来往了’?”丹奉台上,云舒月决定面对自己的曾说过的话,她回过身,“你说你要当你没听过这句话?”
江清辞隐在暗处,点了一下头。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不能说不熟,所以云舒月,这句话不算数,我们和好吧。”
他给了她,真是好大的一个台阶下啊。
云舒月呆呆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她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朝着那个身影快步走去,带着些迫不及待地踉跄。
她一下子扑进江清辞的怀里,他独有的清冽体香率先滚入鼻尖,胸膛上传来的滚烫体温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猛吸了一口,声音软糯又委屈:“我不是故意说那话的,你怎么还生气这么久,真是讨厌啊。”
夹杂着浓浓的鼻音,女子身娇体软,一股脑将娇意都撒在他身上,江清辞抵抗不住。
他想将她推远些,这样的亲密令他不适。
他们从前虽也相处得极好,在外人看来极亲密,可从不会像这样接触。
偶然触碰到对方,也是立刻将距离拉开到君子之交,他不轻佻,她也极为自重。
他掌住她的双臂,将她往远处拉了拉,好叫她不必贴得那样紧,毫无缝隙的紧。
可她肩膀颤起来,抽抽噎噎的,双手紧紧拽着他腰间的衣料,头直往他怀里钻。
他无奈道:“云舒月,男女授受不亲,你我还未签订婚书,恕我直言,你我就算是和好了,也不能这样……”
和好了,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是他无条件偏向的所在,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在签订婚书之前。
云舒月抽噎着后退了两步,仰起头,眼眶泛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盈盈的泪珠,用那双带着哭意的眼直直盯着他:“月儿明白的,清辞哥哥,一时情急,抱歉冒犯。”
江清辞绷紧下颌,极浅地说了句:“无妨。”
云舒月忆及此,朝诗筠道:“他是不好相处,可他当真重情,嘴上说的怕是不及他心里想的万一。”
诗筠迟疑道:“小姐,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云舒月摇摇头:“先别管他了,我得上山做活了,你也早些去灰浆坊,别迟了,叫人责骂。”
他们一家子在这牢城营已算是占尽了好处,不可再不识好歹,以免招旁人记恨。
她与江清辞的旧情是事实,凡是从京里被贬至此的官员谁不知道?
现在两人和好了,大张旗鼓享受好处是一方面,不识好歹就是另一回事了。
云舒月深谙人性之理,讨人喜欢是她的强项,从前贵女圈子里也唯有一个姚凝静看她不爽。
她一路进了行宫光秃秃的殿宇里,向过往工友笑着问好是基本。
“汤师,晨安。”
至于这笑里是趾高气昂的赏脸还是礼貌娇俏的讨好,无人分得清楚。
“沈漆画师,你今日要临摹我作的何仙姑吗?”
沈邱身旁放着几罐银朱、石黄、钛白、酞青蓝、酞青绿的大漆,另有金粉、银粉、铜粉等各式粉材。
云舒月懂得作画,也懂得如何排布画布上的内容,却不懂如何用这些漆料和粉材将画作临摹到各式物件儿上去。
“云画师,正是。”
屏风上的山水、奇峰罗列,竟是用的蚌壳切割打磨后镶嵌在上的,如此便可看出水的波光粼粼、山的阴阳界限,真是好巧妙的处理。
云舒月看得呆了:“沈漆画师,我可以学这个吗?”
沈邱愣了愣,生硬道:“不能,我们师门不收女徒弟。”
云舒月心里极轻地“嘁”了一声,不让她学就算了,像这样经他之手打磨无数天的成品以往摆满了她的库房,嗯,往后也要摆满她的库房。
“哦,那我今日画铁拐李,我要将笔墨摆到外面去,方能画出云雾缭绕、苍劲深山的气势。”
沈漆画师只点点头,并不在意她要到哪里去作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下午。
云舒月远远看着一行人从丹奉台上下来。
谢琅和易左丞相的脸色都很不好,江清辞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倒是她父亲,脸上笑烂了。
一行人刚好经过她。
谢琅扯起嘴角朝她笑:“老师,确定不跟我走吗,只要你跟我回夜郎国,我保你荣华富贵。”
云舒月摇摇头,没看他:“你们那儿的绣娘连云纹都绣不好,还有我吃饭喝茶都要用的汝瓷,也没有,还有丝绸制的绢花、螺钿缠花的簪子……有吗?”
她的肤色白皙透着淡淡的粉,正把画好的铁拐李放在桌上晾干。
山间的风大,额前碎发扫过眉眼,弯弯的眉毛好似远山上的黛色,眉下是一双清澈透亮的眸子。
挺翘的鼻尖下,是一张不点而朱的樱唇,微微上扬的唇角。
谢琅摸摸鼻子:“这倒是没有,不过两国常年通商,也不是买不到,大不了,我与江校尉再签订一份贸易协定,给你管够这些东西。”
“你怎么签?又拿假名签吗?”江清辞走到云舒月跟前,将手上提的三叠纸包递给她。
“你要的精油和蜜膏,看看味道是不是你喜欢的。”他记得她从前喜欢茉莉的和玫瑰的,头上和脸上常是这样的味道。
祈言一大早进城买回来的。
云舒月欣喜地接过:“多谢清辞哥哥,是月儿爱用的。”
谢琅和易左丞相走后,丹奉台上的官兵来了云家的草屋一趟。
“罪犯云明旭与夜郎国使者商谈贸易有功,即日起,服刑地从采石场更改为互市监。”
如此一来,家中便只剩下一个云鸿祯还流连在采石场了。
云舒月往常为了帮考不上举人的阿兄偷点考题,常去求江清辞,可江清辞一次也没给。
现在家中女眷都在灰浆坊做工,虽说不如她的漆画描金组轻松,却也赶超大部分流放人员。
云舒月觉得,女眷靠着撒娇卖乖的方式过得更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这是她天生具有的能力嘛。
男子还是靠自己比较好。
难不成,她还去朝江清辞撒娇,要他给哥哥换份差事?
云舒月拍了拍阿兄的肩:“哥哥,读书你不行,在这牢城营,混江湖你也不行啊,妹妹可帮不了你。”
云鸿祯毫不在意地笑笑:“没事,哥哥力气大,适合在采石场干。”
说着,他撩起衣袖,露出一截腱子肉,要给妹妹看。
林书柔路过拧了他的耳朵一把:“
年纪不小了,什么东西都给妹妹看!”
云舒月倒在榆木做的横榻上,招招手,叫来两个妹妹,一个替她捏肩,一个替她捶腿。
都不敢多嘴,家里现在过得好,全都仰赖二姐与江清辞的关系。
云明旭都不得不感慨自己思虑长远,从云舒月四岁起,就让她结交江清辞了。
这真是深刻地体现了,一个家族里做出一个正确决策产生的那深远影响力。云明旭觉得,往后家族繁荣了,要将这条理论写进族规里。
那时候,云舒月四岁,江清辞七岁,对方已经入了学堂。
有天江清辞独自去上学堂,会经过云府门前。
云舒月在门前举着糖葫芦跑来跑去的玩耍,就在江清辞刚要路过她的时候,她忽地被一粒石子绊倒了。
“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嗓音那叫一个清脆。
正正好好扑在江清辞脚边,糖葫芦滚出去老远。
江清辞犹疑了一瞬,蹲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可没想到这小丫头起来后一看见他,眼泪一下子就干了,转而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她扎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仰起圆嘟嘟的小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小鼻子还微微皱起,嘴角已经咧开笑了:“小哥哥,你好漂亮。”
江清辞见她没事,急着要赶去学堂,提着箱笼正要走,云舒月从兜里掏了颗糖出来给他:“月儿这里有好吃的糖,哥哥吃。”
江清辞还未伸手,那只软糯小手已经塞进他手心里了,紧接着的是黏糊糊的糖的触感。
他不爱吃糖,祖父训:吃糖坏牙。他从小自律,便不吃。
塞了糖以后,两只胳膊直直环上了他的脖子:“哥哥抱。”
江清辞鬼使神差的,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个小粉团子。
他便将她抱了起来,云舒月两只腿被他抱在胳膊里。
“哥哥要去学堂上学了,抱一会就下来好不好?”
“哥哥吃糖。”
这会儿也不往他手里塞了,云舒月从肩头歪过身子,直接把手里快化得黏黏糊糊的不知捏了多久的糖塞他嘴里。
糊了江清辞满嘴。
抱了一会儿,小丫头生得肥圆,江清辞不过七岁的小身板,那屁股墩子一直往下滑。
眼见着她嘴一瘪又要哭出来,他不得不用胳膊兜着她屁股往上掂一掂。
“哥哥真的要走了,你是云家的小孩吗?”
云舒月不言语。
江清辞便招来云家看门的两个下人:“这是你们家的孩子吗?”
那两个下人倒是称是,可他怀里的云舒月忽然又哭起来:“不是不是!”
江清辞一头乱麻,心里急躁起来,这孩子找不着家,他只得带着,一路带到了学堂。
路上,云舒月问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江清辞抿唇回她:“江清辞。”
“清辞哥哥~”
“唉。”带着笑意,声音轻轻上扬,尾音拖得稍长,仿佛从鼻腔里哼出来的一声。
可能在很久很久之后,江清辞从那些经年的刻意举动中察觉出了一点,那就是,云舒月是有目的的。
目的就目的吧,他又不是给不起。
趁着夜深人静的夜晚,云家人举家搬进了牢城营东边的石屋里,这里上丹奉台更近,但去后山会更远。
王姨娘道:“这里清净,草屋那边聚居的大多是新犯,总觉得那些人每日在打量咱们。”
柳姨娘拎着手帕子,扭着腰,东瞅瞅西看看,也叹道:“真好啊,这房子比草屋牢固多了,马上入冬了,咱也不必受冻。”
“遇着下雨天,也不必大半夜起来拿水缸接着屋顶漏下来的雨水了。”
她走来走去将每个屋的门开合了一遍,都是会嘎吱嘎吱响的,但看起来还算坚固。
云明旭看着家中几个女眷来来回回搬东西,坐在率先搬过来的椅子上指挥道:“云二的镜子要轻些放,当心给她磕了。”
家中来回忙活的女眷,也就两位姨娘和她们的女儿。
日子但凡过得好了些,一家人的身份地位还是应当明确分出来。
这是云明旭的意思。
云千雁和云梓莹从前就习惯了在嫡姐面前伏低做小,但身份低是一回事儿,从前她们在云府也不用干活呀,谁身边还没有三五个丫鬟吆五喝六的。
王姨娘和柳姨娘也是,从前虽说为妾身份低微,但也只需伺候云明旭一个人,偶尔侍奉一下主母。
小姐身旁的大丫鬟诗筠,现在还只用为小姐端茶倒水呢。
云舒月倒在椅子上叹道:“此处离后山远了些,倒是不好去摘果子吃了。”
江清辞不让云舒月去后山,说后山危险,若要吃果子,到丹奉台取便是了。
凡是他的东西,没什么不能给她的。
她从前争他的书画,要他腰间的玉佩,随时叫他掏银子出来给她买珠钗的时候还少了吗。
石屋周围也有少量聚居的流放人员,几乎都是到这牢城营已久的老人了,干不了活儿,也翻不了身,终日勉强度日。
藏在山谷的隐秘角落,四周被荒草肆意簇拥,石屋整体式简单的四方格局,没有规整的四合院那般精致,只用形状不一的石块垒砌起来,缝隙间的黄泥已经有些剥落,若是到了冬日,难免有冷风毫无阻碍地灌进来。
林书柔道:“用大布毯子围起来便是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冬日里想必也不会冷。”
一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还有一间倒座房。
房内都放着木板床,和一些歪歪烂烂的桌椅。
云家有一整套从丹奉台上搬下来的桌椅家具,添进来也就是了。
日子总是比之前要好过一些的。
云明旭带着林书柔入住了正房,云舒月带着诗筠住进西厢房。
云明旭叫云鸿祯住东厢房,剩下两位姨娘和女儿住倒座房。
云鸿祯自愿住了更小更破一点的倒座房。
“姨娘和妹妹们人多,住大房子吧,我一个男子,不必住那么大的房子。”
待安顿好一切,几张桌椅在正房搭出一套座次来,这个家也算恢复了一分体统。
云明旭端坐主位道:“明日起,王氏、柳氏,你们也该晨起来向主母问安,问过安以后再另行事。”
除此之外,他还惦念着离家出走的孙姨娘和小儿子,想着现在家里日子好过了,也该把他们找回来,一家人总要齐齐整整的才好。
林书柔道:“还是不必了,老爷,大家每日已经很累了,还是省省力气吧。”
有这功夫,不如多干些活,多换些食物回来。
云明旭却不是这样的想法,依他看,妻子格局太低,这个家迟早是要返京的,到时候大家都不成体统了,像个什么样子。
倒是一家子回去的时候,该有的规矩还全都在,便能让人看到,他云家风范未散。
云明旭靠谈判功劳得来的石屋,一家人也算是正正当当地住下了,暂时还无人嚼舌根。
傍晚闲暇,云舒月待在江清辞的院子里,此处静谧,是依山势建的木屋,虽整体并无一丝华丽或刻意雕琢的痕迹,却处处透着自然的意趣。
云舒月趴在院子正中央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的石桌上,她说她不去汤师给她安排的画室里作画,要待在山顶作画才有感觉。
江清辞无奈,便让她待在此处,只道:“每日该完成多少工作,不可懈怠才是。”
云舒月叼着笔端抬头:“清辞哥哥怎的跟从前督促我读书一模一样。”
有阵子他们同在学堂念书,只是男子学的跟女子学的不一样。
女子学吟诗作对,男子学应对科考的四书五经。
山顶上此时起了雾,他手上捧着一本古籍,身着素色长袍,微风轻轻撩动他的发丝和衣角,微微前倾着身子,神态极为专注清淡。
云舒月手执墨块慢磨,动作磨蹭,眼神乱瞟,胳膊肘支在石桌上,
屁股翘得老高。
她一边磨墨一边走动,裙摆故意从他膝头扫过,惹得江清辞不得不挪动双腿,眉头时而轻皱,换了个方向看书。
他手上的古籍已经泛黄,翻页时纸叶咔嚓作响。
似是已经完全沉浸于书中世界,无论是周围的鸟鸣,还是裙摆的拂蹭,全都充耳不闻。
“清辞哥哥,我画不完了,你帮我画吧。”
漆画描金组的活儿也不轻。
江清辞翻页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眼下离天色完全黑透还有一阵子,你慢慢画便是,又不必急。”
说完话,江清辞抬手叫来侍者:“给她多添一盏灯。”
云舒月拎着笔,眼看着自己这处被照得更亮。
秋天的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她撒娇道:“清辞哥哥,可是我手冷。”
她朝他伸出手,江清辞便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给她。
云舒月自己套上披风,熟悉的清冽气味扑上心头,将她一下子带回了好多个下午。
只是那时候,江清辞对她的亲昵与关照能给她带来一些艳羡的目光,现在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唯有他们二人,乐趣少了不少。
她埋头琢磨了一会儿画,忽感江清辞在看她,她便站直了身子,歪头问他:“清辞哥哥,月儿好看?”
江清辞便道:“嗯,好看。”
过后他沉吟起来,又说了句:“作画时,腰背挺直一些,别歪来扭去的,小心伤了腰。”
云舒月从前十分注重仪态,架子也端得十足。
此时她将胳膊支着头,半副腰肢都歪歪倚在桌上。
“清辞哥哥,那你说说我是哪儿好看。”
江清辞多看了书中两行字,觉得她有点烦,倒不是嫌她话多,而是这个问题他不好回答。
要他怎么回答呢,去挨个评判她的五官?
无论是说眼睛好看,还是说鼻子好看,或是说嘴巴好看,都不符合君子行为。
他一向最厌恶有些诗中写什么酥手柳腰,让人没来由地想起些不合时宜也极为冒犯的画面。
他便不理她,若要夸她,他便要挨个去细瞧,虽说他早细瞧过她,可他无法再细细地描述,像是将她整个人裹进他唇舌里裹了一圈,又评判出来一样。
那黑葡萄一般的眼珠子,眨眼时绒毛般搔得人痒痒的眼睫毛,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发红,对,微微发红的模样甚美。
唇如樱桃,时而晶莹剔透,如同,如同咬一口会泵出汁水,如此樱唇,如何不美。
美啊,美的。
还有,还有粉扑扑的双颊,她的皮肤没有什么纹理,极其娇嫩,仿佛吹一口气,或者用手指轻轻一弹,就会破掉……
江清辞明明在垂眸看书,一言未发,云舒月却瞧着他渐渐红了耳尖。
她便伸手去碰,去捏。
他便手一颤,书本滚落在了地上。
她伸手捏着他的耳垂,触感发烫,便嘟嘴道:“我的手都冷好久了,你也不给我暖一暖。”
说完,便两只手都捂了上去。
江清辞两只手垂落在两边,两只腿并拢坐在石墩上,一动也不动。
云舒月捂了一会儿,又提笔继续作画,一边问道:“你还没说,我到底哪里好看呢。”
她的手好软,骨肉匀称,执笔作画时甚美。
江清辞弯腰去捡地上的书,云舒月不知怎的平地被绊了一跤。
跌进了他怀里。
他直起腰时,她已经落座于他双膝之上了。
他浑身僵着,沉声道:“云舒月,你怎么了?”
云舒月背对他坐着,忙道:“你别急,我这笔还没画好,你等我画好了再动。”
“……”
她的发丝落进他手背上,时不时还晃动两下。
云舒月提笔回眸,撞进他的眉眼:“清辞哥哥,你不夸我,那我夸你呀,你真好看。”
“眼睛好看,眉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好看。”
视线便跟着依次扫过,顿了一会儿,她提着墨笔的那只手点在他喉结上,忽道:“你这里为何会一直滚动?”一滴墨汁便沿着喉结,顺着颈部凹陷的肌肤,淌进了衣领里。
云舒月眼珠子便跟着往下移,她视线扫过的地方皆隐隐发麻,江清辞仍将此类感觉归为不适。
他将她提起来,要她站得远一些。
他站起身,拢了拢衣领,避开她的视线。
“天色已晚,我叫祈言送你下去。”
“可是我画还没作完。”
江清辞朝画上瞧去,她磨磨蹭蹭了一整天,也不知在干嘛。
“不必画了,没人会说你。”
罢了,她爱偷些懒就偷吧,有他罩着她,她想在这牢城营当公主都行。
“家中可还缺些什么?”
云舒月还未来得及张口,江清辞便道:“缺什么叫祈言带你去库房挑便是。”
凡是他有的。
云舒月看他:“所有东西我都能要?”
江清辞愣了愣,回她:“有何不能?”
往常她看中的他的东西,哪一样他不给她的。
天色确实已经黑了,云舒月想回家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便也不跟他多说些什么了。
“哦,我回去了,明天先不来了。”
她转身走的时候,手上的笔一撂,浑身那个劲儿,手带腕儿、腕儿带肘、肘带肩,头发一飘衣摆一扬,人便转过身去了。
江清辞问她:“明天为什么不来了。”
云舒月头也不回地道:“明天沈漆画师要画一张巨大的多宝格,我要守在旁边看。”
江清辞觉得,她背过身去的那个劲儿甚美。
他提袍起身快走了两步,追上她。
“还是我送你吧,祈言好像睡了。”
下山的夜路不好走,他走在她身前两步,遇到难走的土坡时,会回头递给她一只手臂掌着。
“小心,慢点。”
递给她的手臂也是牢牢握着拳的。
云舒月凝视着他的背影,山径上浮动着青苔的冷香,她牢牢攥着他袖口上绣的云纹,他一向是令人安心的存在。
就像是,以前在任何一个场合,他绝不会不接她落空的话,也绝不会放任她被人下了脸面。
在任何时候,他既为她撑腰,也为她长脸。
这一切都是在无声无息中发生的。
久而久之,云舒月将那种安心又骄傲的感觉,归为一种幸福感。
如今山中冷香弥漫,雾气在鼻腔中盈满,手心里拽着的衣衫质地糙软,是棉袍独特的质地,江清辞一如既往地不多说话,却让她内心有十足的安心感。
她又一次回到了从前无数次有过的想法之中,她期待着与江清辞成婚的那一日,他是她很喜欢的郎君,有天能与他同鸳帐,她何尝不期待呢。
山风忽然卷起她鬓边碎发,山雾漫过他的靴面,素衫的衣摆逐渐染成水墨,云舒月戳了戳他,将把着他手臂的手滑进了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虽握着拳,她的小手直往里挠:“清辞哥哥,牵牵。”
她用中指和无名指去抠挠他,江清辞无奈松开了手,将她不听话的手一下子握进手心,掐得很紧。
他没回头,霎那间,云舒月心底有痒意升起。
她一步一跳地下山,撑着他的手,她的头撞上他的背,他终于转过身来。
月光恰好漫过眉骨,山风拂过他发梢,她屏住呼吸,他的影子在石壁上摇晃了两下,又稳稳立住。
“没事吧。”
云舒月另一只手捂着额头:“撞得有些疼。”
江清辞便侧开身子,拉着她到身前:“那你走前面。”
她就势往他背上一趴:“那你背我下去。”
江清辞还没说同不同意,云舒月两只胳膊已经从身后绕过他的脖子,紧扣在他胸膛了。
两只脚尖狠狠往上踮,她嘟囔道:“清辞哥哥,你蹲下些。”
她的身子便毫无缝隙地贴上来,江清辞听她的,只得蹲下些。
可是,此举太过亲密。
他背上她后,道:“此举不妥当,但你今日累了,我可以背你,下次你可得自己走了。”
两只腿跨上他的腰,他的两只手臂铁一般牢牢勾住她。
云舒月问道:“哪里不妥当吗?”她的下巴抵在他脖子上,说话时的气息便也喷在他脖子上。
他道:“这样亲密,如何妥当了?且于你名声不利。”他细细地、慢慢地、温柔地解释。
云舒月趴在他背上,心想,小时候他抱她,她屁股墩儿还老往下滑,现在却一点不滑了,江清辞这文人的身板,竟比小时候强得多了。
她轻哼一声,如小猫一样的声音。
“又没人看见。”
“没人看见,便什么都能做吗?那不成小人了。”
快到山下的人员聚居区了,他将她放下来。
“你不是小人,我是美人。”
山脚下恰好是一条溪水淙淙,她从他背上下来的时候如此说道。
她胸前的襦裙皱了乱了,她也不整理,溪水与碎石相击发出清响,江清辞别开头。
她说她是美人,他便想起了那句“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1】,诗人面对吴地歌姬,醉入其怀,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在美人面前意乱情迷,是诗人口中理所应当的事情,并非小人做派。
他胡思乱想着。
远处她家的石屋亮着烛火,能看见两名女眷在院子里晾衣服。
江清辞背后正好是个土坡,黔州的山地土质十分松软,适合种菜。
他见云舒月迟迟不动弹,便转身去看她。
云舒月垫脚将他推倒在土坡上,林书柔远远看着山间的女儿露了个头,又不见了。
江清辞浑身僵住,望着她上扬的眼尾夹杂着笑意越逼越近。
她晃晃脑袋,头发丝扫过他脖颈,就在头逼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摸上了他的腰。
“清辞哥哥,月儿记得你以前坠马腰受过伤,现在可大好了?”
“好了。”他嗓音沙哑,忽然扣住她腕子按在身后土坡上。
云舒月嘤咛一声软倒在他怀里,鬓发散开了些。
“让月儿看看,否则月儿始终不放心。”
她的另一只手便在他腰上游离起来。
江清辞将她两只手腕都捉住,牢牢困在了手里。
“你乱摸什么?这应当吗?”
语气有些严厉,眼神有些幽深。
云舒月手被他挟制住,她跺了跺脚,生气时鼻尖是微红的。
她睁圆杏眼:“江清辞,不是说和好了吗,你怎么这样小气。”声音又娇又嗔。
“不让你胡乱摸我,就是小气?”他严厉的声音软了一个度。
她眼下滑下淡淡泪痕,真不知落泪对她来说怎的这样简单。
他心头一软,伸手去拭她眼角,却被她别过脸咬住指尖。
酥酥麻麻、湿湿滑滑,从指尖迅速蔓延。
第2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张嘴重重叼住他的耳朵……
指尖突然被温软的唇瓣含住,云舒月神色娇憨,低垂的睫毛在眼下透出蝶状的阴影,舌尖滚过他指尖薄茧。
喉结无声滚动。
她忽地加重齿间力道,樱口溢出含含糊糊的话语:“你就是小气,我讨厌你。”
她松开唇,别开头,两只手还被他牢牢握住。
她偏过头,他便注视着她的耳垂,只觉得那处很空,她别过头时,该有一样东西跟着在耳垂底下晃的。
那样定会极美。
他又注视她颈侧因为转头而凸起的一根筋,皮肉极薄,仿佛一蹭就红,一戳就破。
“别哭了。”
他不敢再伸手去擦她的泪。
云舒月挣开他的手,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跑掉了。
掌心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他望着她跑远,一路回了家,然后云家的石屋开了门,她进了家门。
江嘉懿踩着夜露回来,玄色大氅下摆沾着城郊的露水,他撞见山底下发愣的江清辞,狠拍了他一下。
“你在看什么呢?”江嘉懿的声音有些沙哑,尾音略低。
“没什么,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随口一问,脚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夜雾很大。
“长辈的事情,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江嘉懿绕过他,鞋底碾碎了几片枯叶。
江清辞驻足看他,倒觉得小伯的背影甚是孤单。
“小伯也该听祖母的,该成家了。”
江嘉懿心口一滞,没好气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是不是?”
江清辞耸耸肩。
石屋的院落里,烛火在石窗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云明旭坐在椅子上,柳姨娘正给她捏肩。
林书柔在替云舒月梳理睡前的发髻,王姨娘在做针线。
云鸿祯不知从哪儿搜罗来了些书本,每日点灯在墙角做功课。
云舒月在母亲手里面软软地叫了一声:“王姨娘。”
王姨娘从烛火前抬头:“二小姐,怎么了?”云梓莹也跟着抬头看向二姐。
云舒月声音娇软:“我想吃你做的腌菜,明日做些吧。”
王姨娘面色和缓下来,朝她笑道:“好呀,二小姐爱吃什么菜?”
“嗯,萝卜、茄子、豇豆。”
翌日一大早,一家人起床的起床,洗漱的洗漱。
窗户如今换了桑皮纸糊的,地上总是出现光斑。
柳姨娘敲了云舒月的门,来问她借桂花头油。
倒也不是她自己要用。
“二小姐,你每日打扮得那样好看,也给你三妹借点用用,咱们云家的女孩子在外面,都要漂漂亮亮的不是。”
云舒月没有拒绝,给了柳姨娘一盒,也叫诗筠往云梓莹那儿送去一盒。
不一会儿,桂花头油的甜香飘满了整个院子。
云舒月自己用的茉莉头油,她一向与家中两个妹妹用的不同。
有了头油,家中女眷的发髻便再也不是乱糟糟、蓬松松的了。
有时候,分辨一个人是乡下进城的,还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看头发就能看出来。
不是家家都能穿上锦缎制的衣裳,戴上珠钗,而同样的发髻,有些人就是光洁平整无一丝碎发的,有些人却是满头支出碎发来的。
云舒月出门时,柳姨娘正在东厢房对着铜镜涂涂抹抹,倒是云千雁,还没来得急梳头发的。
王姨娘在灶台上忙活,云舒月刚一坐下,便有一碗热腾腾的粥盛了上来。
“二小姐,你先用,不合口味再跟我说。”
云舒月坦然承了王姨娘的伺候。
汝瓷的勺子在碗中翻滚时,她说道:“我昨日得了些杏仁和牛乳,王姨娘,明天做些杏仁酪吧。”
“好,二小姐。”
吃完饭,诗筠道:“小姐,该更衣了。”
云明旭起得更晚,现在才慢悠悠从屋子里踱步出来。
“老爷起来了。”
“切,你们家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还在每日老爷小姐的称呼着,这是梦还没醒呢。”
众人齐齐向门外看去,是一名女子在说话。
看着装,与他们一样,是牢城营的罪犯。
不过暂时不眼熟,也就是说,以前见过,最近没见过。
是几天前新来的乔家。
“乔婉宁?!”
云舒月正被诗筠套上一件桃色葛纱比甲,虽料子寻常,但样式做得娇俏。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乔婉宁——云舒月以前除了姚凝静以外,最看不惯的一个人。
不过乔婉宁也看不惯她就是了。
姚凝静虽也喜欢拆云舒月的台,在这个圈子里,颇有些不乐意让云舒月为首的意思,但是争又争不过,比又比不起,云舒月但凡组局,她又来得比谁都快。
乔婉宁是干脆不跟她玩儿。
京中还有一批贵女,以乔婉宁为首的,整日不以弹琴对弈、吟诗作对这些女子应有美德为乐,反倒喜欢投壶、射箭、打马球,常把自己搞得汗津津的狼狈。
云舒月绝不承认,其实她也喜欢打马球,但是从不在公开场合打,她要形象。
乔婉宁每次见了她,都要不屑地骂一句:“装模作样。”
云舒月回她:“京中人皆称你们为女纨绔,我也不屑与你多说。”声音是细柔甜的,下巴是高昂的,两只手是端在腹前的,气质是无人能比的。
乔婉宁不客气地走进院子里:“我们家前几天来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有没有被驯服,看来还没有,我一听见你们家还在小姐老爷的称呼对方,就想笑。”
云舒月撇头问她:“不这样称呼,那要
怎么称呼?”
她似是真的不懂,父亲要求两个姨娘早晚向母亲问安,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乔婉宁撇撇嘴:“不知道,反正我爹现在叫我大丫头。”
说完,乔婉宁上下扫视了几眼云舒月,道:“我还以为你早变成病殃殃的样子,每日除了娇哼‘啊这个我做不了,哎呀这可怎么办呀’,什么也不会呢。现在看你,在这里混得还行嘛。”
云舒月白了她一眼:“你怎么不早两个月来呢,那时候的官兵可是真抽人。”
她是善于靠撒娇走近路,又不是傻。
她要是随时随地做出那副样子,早被人打死了。
“对了,你们家现在是在采石场做工吧?”
乔婉宁摇头:“不是,我爹和我哥他们在窑厂烧制青砖,我家女眷皆在纺织坊搓麻绳。”
云舒月皱眉:“为何男女不同?”
乔婉宁道:“那官兵说,女眷烧不了青砖,干活慢,拖累工程进度,倒是搓麻绳一类的活儿适合女眷。”
云舒月有些生气,凭什么云家人一来所有人都是到采石场挖石头!
两人寒暄了几句,乔婉宁道:“我先走了,我要去干活了,今日定要换两个大馒头吃,对了,你现下在何处干活?”
云舒月指指山头:“在行宫里画画。”
乔婉宁跺脚道:“凭什么你的活儿这么轻松!”
云舒月耸耸肩:“你要知道我们一家人是从哪儿混上来的,你就知足吧。”
她可一点苦没少吃,现在在这牢城营也混成老人了,怎么不该她过得好点儿?
到了时辰,云舒月被诗筠打扮像是被照顾得很好的农家女孩儿,没有珠钗,布带子也能在头上挽出极漂亮的蝴蝶结。
“那我去上工啦,你们也都去吧。”
阳光灿烂,山花遍地开,云舒月踏着轻巧的步伐上山。
时而想到乔婉宁说的话,她还要重重地跺一跺脚。
江清辞之前生那么大气,居然安排他们家所有人都去采石场,真是过分。
她非要狠狠治一治他才好。
到了行宫,外面的宫人在搭建新的屋瓦,敲得“叮叮当当”的。
她没忘了她今日要做的事情,她要亲眼观赏沈漆画师绘完一整个多宝格。
她走进这里,沈漆画师正蹲在多宝格前调制漆料,那些漆料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如同流动的宝石。
她悄悄站在沈邱身后,没看见屋子里多了个女孩子。
那女子端坐在屋内的椅子上,面前是张已经完全制好的桌子。
她穿着月白色的衫子,是锦布的,发间簪着一根小巧圆润的玉簪,一根带着细小流苏的金簪,簪头还缠着半缕红绳,大概值五两银子。
云舒月悄然打量着,是早已过时的装扮。
那女子两颗耳垂上都挂着红玛瑙垂下的耳坠,也是极小的两颗,大概值七两银子。
沈漆画师待她很好,很温柔,对她说话是温声细语的。
直到云舒月走近了,那女子抬头,也率先将她打量了一圈。
打量完,眼中也不知是个什么神情,斜着朝沈邱一边说话一边指她:“沈邱哥哥,这是谁呀?”
沈邱没注意云舒月来了,回头看见她,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话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我说了不教就是不教。”
说完,沈邱转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那女子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又转,再次问道:“沈邱哥哥,你还没告诉我她是谁呢。”
沈邱这才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道:“是漆画描金组的画师。”
那女子神情不太自然:“漆画描金组什么时候有女画师了,师傅们不是都不招女徒弟嘛,这是规矩呀。”
云舒月一句话还没说,被这两人一来一回谈论了个遍,她心里颇为不爽。
她走到沈邱身后,用力戳了戳他:“沈画师,这个人是谁啊?”
说完也拿手指着那女子。
那女子倒是不言语,她想听听沈邱如何介绍自己。
可沈邱真的说了,她心里又不舒服,刚刚她问他的时候,问了两边他才答。
“是我师父的女儿,过来给我送东西的。”
云舒月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道:“那你师父是谁啊?”
还不待沈邱回答,那女子急道:“我父亲的大名,也是你能知道的?我父亲可是在宫里供职的漆画师。”
云舒月极轻的“哦”了一声,又道:“那我确实不知道,宫里的工匠太多了,谁知道哪个是你父亲。”
她本来觉得没劲儿,这两人一看就有事,她今日本是来偷师的,现在这里多了个人,她就不好偷师了,可这女子着实有意思,她起了逗弄的心思。
谁叫她先惹了她呢。正好手痒痒,好长时间没在女人堆里混了。
云舒月将声音压细压柔了许多:“沈画师,这幅画我还有些想法,你在上漆之前,可不可以听我先说说呀。”
事关工作要事,沈邱立刻停了动作,将耳朵往云舒月那边凑了凑:“你说。”
云舒月本来就还有些想法,这下正好凑近了细说。
两人凑在一块儿说了许久的话,杜玲珑牙咬得紧紧的,手指抠着手心,又把云舒月来来回回扫视了很多遍。
布衣,布鞋,布头饰,头发梳得还不错,说明她有个手巧的母亲,衣襟上的绣花一看就是家里给绣的,不是成衣坊里买的,应该就是个农家女。
而她杜玲珑从小生活在京城,随母亲探亲才来了黔州短居。
唉,是个不配被她放在眼里的女子。
说起来,农家女子也怪可怜的,一辈子也挣脱不出来,若想嫁入城里甚至入京,便只能给人家做妾。
杜玲珑腰背挺直了些,娇怯怯从怀里拿出一个做好的荷包。
“沈邱哥哥,这个给你。”
沈邱从工作中出神,恍惚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她。
杜玲珑又道:“你上次送我的金簪子我很喜欢,不过我父亲送了我一支更好的,所以这次就没戴出来,你别怪我啊。”
说着,她碰了碰头上的金簪,看样子这就是她父亲给她买的那支。
云舒月也转头看去,虽说这话是对沈画师说的,可云舒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话分明专门是给她听的。
她虽然极想鄙视这人头上金簪不过五两银子,她从前赏丫鬟都嫌寒碜。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鄙视她,因为她如今连这也买不起。
便道:“哇,这位姐姐,你头上的簪子一定很贵吧,怪不得你这么好看,不像妹妹我,只能用几根布带子缠发。”
她的眼里满是艳羡,杜玲珑瞧得心花怒放。
“对了,沈邱哥哥,你还没说,她身为女子,为何能在这里成为画师,她师出何门?”
云舒月心里默默想,她倒不是师出谁门,小时候家里给她请过几个大师而已,只算是家里的客卿,当不得她师父。
沈邱沉声道:“她就是牢城营的罪犯,被上头调到漆画描金组来的。”
杜玲珑变了脸色,提着裙子站起来,默默挪得离云舒月远了些。
“是罪犯啊……”
云舒月无语,便只安心看沈漆画师操作,对方现在倒是不赶她了,也不知为什么,许是不想跟另一个人单独待着?
云舒月安安静静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那女子又开口了。
这回倒是又换了种语气,又轻又柔又悲悯:“那个,你们能吃饱饭吗?被打的时候疼不疼啊?被打了留疤可怎么办呢?女孩子要是来月事了该多可怜呀?那要是想吃糕点了怎么办呢?哎呀,要是想穿漂亮衣裙了又该怎么办呀……”
云舒月:“……”头一次对女人捏紧了拳,想把乔婉宁叫着一起揍她一顿。
云舒月淡淡瞥了她一眼,就是想穿漂亮衣裙,也不会想
穿她身上那种。
“你身上的衣裙都过时了,你不知道吗?是买不起京中璇玑阁的成衣吗。说起糕点,我往常最爱吃花月舫的玫瑰荔枝腌,一盒也只要百两银子,现在不常吃了,更爱瑞锦斋的荷花酥,味道更清甜一些,这个也不贵,一盒只要一百二十两银子,就是难买了一些,每回都要叫人帮我去排。对了,这位小姐,你最喜欢吃哪家糕点呀。”
杜玲珑脸庞愈发青白,攥着茶盏的指节泛白,花月舫和瑞锦斋都是京里专供大户人家的糕点铺子,别说买,她连见都没见过。
短暂恍惚后,她极轻地“哼”了一声:“谁信呐。”
沈邱百忙之中抬头解释道:“黔州牢城营的罪犯都是官员贬谪至此,她父亲曾是户部尚书,她真没骗你,还有她这一手画,依我看,颇有梁大师和温大师的影子。”
云舒月点头,朝沈邱甜甜一笑:“沈画师好眼力,梁大师和温大师的确教过我一阵子。”
杜玲珑仍端坐着,桌子底下的手都气得把大腿捏青了,真是好气啊。
云舒月轻哼一声,一开始是她要比的,比又比不过,切。
杜玲珑很久才调整好心绪,就算此女不是农家女又怎样,她现在已经成了罪犯。
“那你,现在岂不是很惨,从官家贵女流落成罪犯,啧,想想就很惨呢。”面露怜悯。
恰在这时,江清辞来了,正站在窗外。
云舒月弓着身子正看沈画师工作,见江清辞来了,她本来想的今日多少要生他一会儿气的。
现在觉得,气可以一会儿再生,脸面现在必须立刻找回来。
她眼眸一亮,两只系着蝴蝶结的垂挂髻也跟着抬头的动作一晃。
随后,她张开双臂扑了出去,声音甜到极致:“清辞哥哥!今天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江清辞承住她费了一些力,因为……她飞奔过来的时候,他的心跳停了一瞬。
她向他跑来的模样,甚美。
他回过神来,昨日云舒月说了自己有事,便不来找他,可他母亲刚托人送来了一份荷花酥——母亲似是一直误会了什么,以为他极爱吃荷花酥。
云舒月一边抱住他,一边心底极为舒畅,太好了!今日江清辞穿着锦袍,戴着玉冠,想是刚跟官员谈完事回来。
江清辞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她:“瑞锦斋的荷花酥,我母亲这阵子没心思做,托人进京采买回来的。”
云舒月没接过糕点,两只手拽着他胳膊,头往他胸膛上蹭,来回撒娇。
“真好呀,我正好想吃呢。”
江清辞一动不动,任她缠着攀着,就是那颗喉结,在月白中衣领口处急促滚动。
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掌心渗出了薄汗,腰间玉佩也被她晃得细碎作响。
屋内,沈邱依旧埋头干活,杜玲珑站起身子,望向窗外,心内激起千层浪。
玉冠束发的男子正柔声与怀中女子无奈交谈,剑眉星目在日光里明明灭灭,流仙广袖下不过拎着一样纸包的糕点,恍若踏云而来的谪仙。
她竟从未见过这等风华的公子,更何况是在这偏远之处的山巅之上。
云舒月攥着江清辞的手腕撒娇:“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还没学完。”
江清辞颔首道:“好。”
云舒月转身进了屋,他后颈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真是招架不住她。
可他总觉得,她朝他跑来时,耳边该坠着个坠子的。
要垂珠坠,金镶玉的,不行,这不适合她。
要极小极轻巧的坠子,却要极贵极稀有的宝石。
云舒月拎着糕点回到沈邱处,蹲在他身旁细看。
她拿出一块荷花酥咬出一块儿月牙,嚼吧嚼吧,又递给沈邱一块儿,沈邱摇摇头:“我不吃。”
过了一会儿,云舒月感觉背后那人快绷不住了,便回头问她:“吃吗?”
可她也必不会叫她这么容易的吃到。
她说:“你应该没吃过吧,快尝尝,之后可就吃不到了,毕竟你父亲送你的金簪,也不敌这一块儿的价格呢。”
沈邱耳朵动了动,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搭理她们两女交锋罢了。
杜玲珑还是拿着吃了,云舒月说得对,她这次不尝尝,可能一辈子也尝不到了。
她看了看窗外如谪仙一般的男子,又看了看着布裙荆钗的云舒月。
心里默默念叨着,她有什么好炫耀的,那位公子一定也没多在意她,否则怎么不给她穿上绫罗绸缎,只是送个糕点而已,对那位公子而言,不过随便从指缝里漏点出来,算不得什么,一定是这样的。
到了傍晚,沈画师终于完工,这师算是被云舒月给偷完了。
他无奈地看着身旁赖了他一天的女子:“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云舒月欣喜道:“我走我走,我再不走,这位小姐都要恨死我啦。”
留下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云舒月一瞬就溜走了,像只花蝴蝶。
空留下杜小姐恨得牙痒痒。
云舒月跟着江清辞一路上了丹奉台,江清辞心里空空的。
罢了,现下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会儿一起对弈一局,再饮一些玉露春,若是可以,她弹琴,他便吹箫伴奏,就像从前一样,才是对的。
云舒月忽然站到他背后,两只手把着他的肩:“清辞哥哥,背我。”
江清辞顿了顿,随后蹲下身子:“上来。”
怎料云舒月一趴上他的肩,张嘴重重叼住他的耳朵尖,下了死嘴。
第26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如愿听见从江清辞喉间……
“嘶——”
江清辞疼得差些将她扔下去,倒是没扔。
“云舒月!”
云舒月恨得牙痒痒,凭什么乔婉宁家的女眷来了这儿不用上采石场!
先让他痛个厉害,然后云舒月松开牙,用唇裹着,舌尖舔着,含含糊糊道:“清辞哥哥,我刚刚咬疼你了吗?”
这极致的痛感和极致的酥感交替袭来,江清辞差些就地腿软。
她好像不是故意咬他的。
“没,没有。”
云舒月嘴里喊着他的耳朵尖,见他说不疼,虎牙尖又悄悄露了出来。
在他耳轮廓上轻轻碾磨:“这样呢,疼吗?”
江清辞虽不解,却也道:“不疼。”
她便又用力些,唇齿流连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湿痕,挑准了一个地儿下嘴。
贝齿在耳尖厮磨,她含糊道:“这样呢,疼吗?”
江清辞腿软了些,喉结开始急促滚动。
她的温软呼吸打在他的整个耳廓上,便红透了。
云舒月眼神一凛,她可没忘了这是个惩罚。
在他不经意间,又下了死嘴。
不久后,她如愿听见了从江清辞喉间溢出的轻哼。
他在一丛低矮的竹林旁站住,喉间是底哑的颤音,随后是隐忍着低吼了一声:“云舒月!”
云舒月松开嘴,唇还腻在他耳廓上,声音便也从他耳廓传至脊椎:“清辞哥哥,怎么了?”
她的指尖划过他后颈,江清辞便道:“没事。”
她应当……不是故意的。
倒要让他待会儿仔细看看她的牙,看看是不是尖得过分,该磨一磨了。
他险些背不住她,云舒月攀着他的肩,叫他把她往上再兜些。
他有些怕了她,蹲下身子叫她下来:“自己走吧,待会儿叫人看见了。”
云舒月寻思自己反正都已经出完气了,下来就下来。
不过该刁难的还是要刁难。
“江清辞,为什么乔婉宁家的女眷便不用去采石场?”
她的声音很凶。
从前要云家去采石场,非他故意为之。
“我当时刚接手牢城营不久,采石场已是当时罪犯去处中最轻松的一个,况且,采石场离丹奉台很近,我站在山顶便能看见你。”
他解释得诚恳。
“后来我写了公文入京,表明女眷在牢城营中做哪些活儿效率更高,女眷在采石场或是窑厂做活效率极低,属于浪费粮食,此番分析过后,新来的罪犯皆是按照各自长处进行分配。”
云舒月嘟
囔道:“乔婉宁从前最会打马球了,力气可大了,你将所有女眷归为做重活效率低的一类是偏见,就该叫乔婉宁去采石场扛石块。”
江清辞笑道:“罢了,有空子钻,何不钻呢,这行宫修得越快,又没有我们这些人什么好处。”效率高不高的,只是说给上面人听的。
云舒月酸溜溜地说了一句:“你可真是大善人。”
江清辞认真看她:“对不起啊,让你受苦了。”
他伸手别开她额间掉下来的发丝,茉莉头油的香气扑鼻而来。
“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护住你。”
“你保证?”
“我保证。”
云舒月歪头一笑:“那江清辞,我们不熟……”好像跟谢琅走也还不错。
江清辞伸手捂住她的嘴,蹙眉道:“不许说!”
云舒月咬住他虎口。
“你最近就爱咬人是不是?”
云舒月摇头:“不是爱咬人,是爱咬江清辞。”
夜已深,云家一家子各回各的房间,刚熄了烛火,院门外响起敲门声。
王姨娘起夜去开了门,门外倒是张熟脸。
这牢城营说大不大,来这里已有三月,从前住在草屋,每日来来往往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见过几次了。
见是从前草屋的邻居,郑家的大公子,王姨娘便问道:
“郑家的?你有何事?”
见对方面色艰难,似是有要事,王姨娘做不了主,只得硬着头皮去敲主屋的门。
“你稍等一下啊,我去叫老爷夫人。”
正往主屋走,云舒月揉着脑袋从屋里出来,她被吵醒了。
“王姨娘,有什么事吗?”
王姨娘见了她,寻思二小姐是个能做主的,叫二小姐也行。
“郑家大公子来了,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找。”
云舒月对郑家有些印象,从前郑家伯伯是一州通判,郑家大公子郑昭言曾与哥哥是同窗,不过人家出息得多,十四岁就中了举,后来当了水师统领,也不在京中供职。
所以两家后来不太交往了,来了牢城营以后,郑家人寡言少语,两家也只是点头之交。
郑昭言正在门外焦急等着,王姨娘再次将门打开时,云舒月顶着一颗乱糟糟的头站在门后。
“昭言哥,你有什么事?”
眼前女子逐渐跟记忆中那个小粉团子重叠,郑昭言虽知道云家人前阵子也来了牢城营,却还没见过云家妹妹的。
不光是他们两家而已,这牢城营中大多数罪犯互相之间多少有些旧交情,可沦落至此,谁还有心情每日与熟人寒暄,倒不如装不认识的好,也给对方留几分面子。
难不成见了面就要说:“唉,你也来这儿了,真是想不到啊。”
倒是曾经的死对头在这里见了面,先来的那个免不了要找上后来的那个去寒暄几句。
眼下也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忙道:“我妹妹病了,也带去牢城营的医室看过,可那里条件实在太差,说我妹妹治不好,她已经连续七日高热不退,云妹妹,我家实在没办法了,听闻这牢城营中,唯有你家过得好些,可有药能借我一些?”
云舒月愣了愣,清醒了一些:“哦,你等下哦,我爹之前也是终日发热不退,他还剩了些药,但不一定对你妹妹管用,你便拿去使吧。”
郑昭言满脸动容,喉咙极轻地滚动了两下,最终只说了句:“多谢。”
王姨娘忙道:“我这就去找。”
便只剩两人站在门前,云舒月正要回去睡觉,郑昭言似是没什么话说,多少该表达一些关切:“云妹妹来了这里,可还适应?”
云舒月懒懒地靠在门框上,摇摇头,踢了踢地上的树枝:“怎会适应?可也没办法呀。”
郑昭言看她,倒觉得她面貌甚好,丝毫未被蹉跎。
不像他妹妹郑明珠,在流放路上的时候便一病不起了,到了牢城营,本还有人上来选妻,见她病歪歪的,便没有将她选走。
毕竟那时候底下的商人或是官员要到这儿来选妻,也是要花不菲的银子的。
谁会将银子浪费在一个病恹恹的女子身上,除了郑明珠以外,牢城营中也还有一些未被挑中的女子。
那时候,被选走倒算是一件幸事。
女子反正也要嫁人的,比起跟家人在牢城营蹉跎得不成样子,还不如嫁去愿意花银子“买”她的富贵人家,毕竟在牢城营,保命都艰难。
“你们家为何会来这儿?”云舒月问道。
郑昭言面容苦涩,答:“他们说我父亲通敌。”
云舒月闻言不语,像这样的罪名,若是真的坐实了,郑家人就不止是被判流放了,可这样的罪名,一旦被人冠上,不管坐不坐实,一家子都完了。
郑家还真是倒霉。
这时候王姨娘将药拿出来了,云舒月接过来递过去:“快回去给你妹妹煎药吧,希望她早日好转过来,改日一起玩。”
云舒月关上门,回去睡觉。
她摇摇头,郑昭言变化好大,他从前可是不输江清辞的贵公子,现在嘛,颓丧了许多。
从意气风发到毫无神采,云舒月心中感慨颇多。
真是可惜了。
翌日一早,云家人陆陆续续起床忙活起来。
王姨娘一大早以来做的杏仁酪甚是香甜,云舒月在睡梦中砸了咂嘴,起来竟就能吃到,真是让人难以言喻的幸福。
“王姨娘,给我来一大碗。”
“来了二小姐,喝完了还有。”
云舒月端着汝瓷的碗,晃晃脑袋,只觉得日子跟从前也没什么分别了。
只是,没有雅集邀请她,也没有宴会供她招展。
只能在这无聊的山林里消磨时光,不是,奋力干活。
云家的香味飘了很远,乔婉宁又来了。
云舒月放下碗:“你又来做什么?我记得咱们俩从前属于是见了面也得绕着对方走的那种关系吧。”
乔婉宁没答她这句话,猛嗅了一口空气中弥漫着的香气。
“你们家在吃什么啊,能给我也来一碗吗?”
“不给。”
“给她吧。”
云舒月回头嘟嘴:“母亲~”
林书柔端了把椅子给乔婉宁:“多久没见婉宁了,你家父亲母亲还好吗?”
乔婉宁乖乖坐下,对林书柔道:“回伯母,他们都很好,皇上宽宥,一路上没受什么罪。”
从前的流放路上,罪犯折损率极高,人人都当流放是酷刑。
最近这阵子流放存活率倒是高了许多。
乔家人也从一开始上路时的战战兢兢,到越走越乐观,发现原来流放只是苦了些,累了些,饿了些,离丢命还差得远。
云舒月瞥她道:“谁让你对我母亲说话声音那么温柔的,母亲,我发誓她是装的,她夹着嗓子在说话,她正常的声音不是这样的。”谁让乔婉宁往常也老这么说她。
林书柔无奈道:“是是是,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生来就是个小娇娇,要被母亲搂在怀里哄着疼着的。”惯着云舒月已经是她的习惯了。
说完又看向乔婉宁:“你也叫你父母来我们家坐坐,大家聚一聚。”
云明旭拍板道:“要不就今晚?我把老谭也叫来。”
王姨娘多盛来了一碗杏仁酪给乔婉宁:“乔小姐请用。”
乔婉宁颇不适应:“王,王姨,你也别忙活了,坐下来一起吃吧。”
云明旭忙道:“别管她,妾不上主桌。”
王姨娘面上倒没有不开心,手擦擦围裙,一边道:“乔小姐不用客气,再想吃吩咐我就行。”
云舒月不太舒服,怎么一家子都爱哄着乔婉宁,她俩以前可是死对头。
“乔婉宁,我昨日碰到个极为讨人厌的女子,你今天得帮我。”
乔婉宁愣了愣,一口杏仁酪刚下肚,给她香的嘞。
“极为讨人厌的女子?想象不出来,能比你以前那样还讨人厌?”
她是真心求问。
云舒月气得够呛,瓷碗重重往石桌上一磕。
“你就说帮不帮吧。”
乔婉宁也将瓷碗往石桌上重重一磕:“帮啊,必须帮啊,你云舒月也有求到我头上来的一日,咱们虽说以前水火不容,可现
在咱们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必须站在一头。”
这瓷碗磕出的声响吓了她一跳,又连忙道:“江清辞对你真是不赖啊,这碗都能给你弄来,真不知你是来流放的还是来享福的。”
“江清辞?你见过江清辞了?”
云舒月来了此地,都是隔了好几天才见到江清辞的,又隔了好久才知道他就是黔州牢城营的司隶校尉。
乔婉宁点头,拉了她两下,是要说悄悄话的意思。
“我看到他时还吃了一惊呢,我就说江家没那么容易倒,搞半天你们俩来的这一出。”
云舒月愣道:“哪一出?”
乔婉宁“咂”了一声:“你实话说,你是不是为了他才来的这里,专门的苦肉计,为了让他更怜惜你。”
云舒月瞪大眼:“怎么可能!”
怪不得乔婉宁从前对她偏见颇深,她要真是这样,成什么蠢人了。
“乔婉宁,我只是喜欢朝男人撒娇,我不是蠢。”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
乔婉宁拍拍她的手:“知道了知道了,那,那你们当时跟江家决裂把事情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你现在又是怎么勾搭上江清辞的?”
乔婉宁一脸要听各种闲谈的表情。
云舒月耸耸肩:“还能怎么着,从前那些招数,再来一遍嘛,你又不是没见过。”
“咦——~”
乔婉宁一脸嫌弃:“你还是那个讨人厌的云舒月,没差。”
云舒月捂脸哭起来:“呜呜呜你说我,我要找清辞哥哥告状!”
乔婉宁望着天,叹道:“所以江清辞才是真蠢的那一个,这样也能上你的当。”
云舒月拿了一块儿糕饼吃,晃晃脑袋道:“我生得这样貌美,他可不是蠢,可有他的好处呢。”
她嘴角沾着糖霜,双鬟上绿色蝴蝶结丝带跟着摇晃,糯米团子里的红豆馅沾在指尖上,她忽然将手指含进唇间,眼睛弯成月牙。
乔婉宁张了张唇,嘟囔道:“我看你倒是比从前在京中时顺眼多了,行了,我先去纺织坊干活了,等干得差不多了我上来找你。”
云舒月点头:“嗯嗯。”
吃完早饭,云舒月也上山去了。
只是不知昨日那个讨人厌的女子今日还在不在。
一想到这儿,她就生气,要是在京中,她看都不乐意多看一眼的人,现在却能惹她生气。
真是虎落平阳了呀。
云舒月走进画室,汤师给她安排了新的任务。
“这面柜子是将来皇上的寝宫用的,画龙,明白吗?规制万万不可出错。”
云舒月点头,宫里用物的规制她都明白,画龙也不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沈画师呢?”
云舒月抬头四处望,沈画师还在昨日的屋里。
身旁那女子倒是没见了。
云舒月暗自可惜,她今日好不容易叫来一个帮手呢。
“沈画师,你今日画什么呀,需要我帮忙吗?”
她蹦达到沈邱身后,实则朝他面前的漆料上看去。
“今天要给多宝格贴金箔?”
沈邱止住动作,回头看她,也不说话。
云舒月催促他:“那你快贴呀。”
沈邱努了努嘴:“这回真不能给你看了,这是我师门秘术。”
云舒月抬头望天:“那我不看,你干你的吧。”
沈邱:“……”
他还是不干,云舒月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托腮望天。
“你,你走吧。”
沈邱脸都红了,垂头说道。
云舒月翻了他一眼:“男人怎么都这么小气,我又不会抢了你的饭碗,你快点贴!”
“你再不赶紧干活,我就找上面告状去了,到时候你的饭碗就真丢了。”
沈邱:“……”脸更红了。
过了很久,他慢吞吞地拿起镊子开始做,迟疑道:“那你看了以后,绝对不可以外传。”
云舒月乖乖点头:“嗯嗯。”
到了下午,乔婉宁来的时候,她已经上手在开始做漆画了。
“云舒月,我们来牢城营是服刑,你倒是来学手艺的,你这花瓶描得不错呀。”
云舒月从花瓶的圆肚后面抬起头:“这个可不简单呢。”
“唉对了,你说的那名讨人厌的女子呢?怎么没见着?”乔婉宁四处望了望。
沈邱的耳朵动了动,干活的头埋得更低了。
他什么也没听见。
云舒月连忙朝乔婉宁使眼色,往沈画师身上看了又看,一边找补着说道:“也不是很讨厌呀,也就是不太聊得来而已,实际上她人还不错的,是吧,沈画师。”
她歪头对视到沈邱垂着的眼,沈邱被迫跟她对视。
“沈画师,牢城营的女子甚少,好不容易多来了一个,我们本来是想找她玩儿来着,私下爱开些玩笑,你别介意哈。”
沈邱别开头,耳尖通红:“我,我介意什么?你别误会了什么。”
云舒月默默叹了口气,女人之间有烽烟没关系,但她绝不想在男人面前叽咕别的女人,今天真不是故意的。
“你不承认就算了,你慢慢画,我们先走了。”
她拉着乔婉宁走出来,山中空气清新,时辰还早。
“要是谭姐姐也还在就好了。”
她往常在京中关系好的人不多,大多数小姐也只是爱跟在她身后一起玩儿,也不代表关系多好。
“谭君雅也在这儿?”
“她嫁人了。”
两人正往山下走,迎面撞上一行青玉白袍的公子。
正是与江清辞同辈的江正泽、江瑾瑜、江清朗。
江清辞排行第三,江正泽才是家中大公子,江瑾瑜是四公子,江清朗是五公子,与江清辞同父。
见了这三位,云舒月端端行了一礼,脸上扬起恰到好处的微笑:“月儿见过哥哥们,哥哥们好。”
乔婉宁见了江正泽,二人对视了好长一眼,直到江正泽移开视线,乔婉宁后知后觉行礼问好。
“乔家小姐,你竟也在此。”江瑾瑜道。
“嗯,刚来。”
“那便一起上山去坐坐吧,三哥叫我们几个前来议事,说京中将有郡主要嫁往夜郎国,许是会经过我们这儿,需备好一应事项。”
云舒月正要跟着上山,乔婉宁松开她的手:“我就不去了吧,我一介罪犯,也不该上去。”
江瑾瑜和江清朗听了这话,都尴尬得未开口说话。
江正泽注视了她许久,道:“你若有什么需要的,随时找我,我会常居在丹奉台。”
几人对视一眼。
云舒月道:“你不上去,那我也不去了,咱们回家吧。”
家中备了薄宴,谭家的伯伯和几位哥哥也来了。
云明旭率先举杯,大家皆着布衣,聚集在此,形容狼狈。
“咱们能聚在此,已是天大的缘分,只愿今后谁若是翻身了,也别忘了其他人。”
谭聪健忽地掩面哭泣起来:“你们两家都还整整齐齐,唯有我的女儿,真希望她能过得好。”
云舒月今晚喝了不少酒,现在的日子,讲实话,好像也不该再挑剔什么了。
她端着躺椅到离石屋不远的山下溪流旁,仰躺着观月。
若她心中没有不甘,这样的日子,说比以往还要惬意悠然都说得过去。
可她不甘呐。
江清辞悄然站到她的躺椅后,伸手撩开她额前的发。
云舒月身上酒气缭绕,她喝得有点多。
她抬起自己的五指,翻来覆去的看,她从小苦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她这样她如何甘心呢。
她抬眼时,撞上江清辞沉沉的眉眼。
“江清辞,你得回京啊,你不回京的话,谁带我回去呢?”声音慵懒而绵长。
“你回京了,是不是要接你祖父的班,做一朝首辅啊?”醉得很厉害。
“那首辅夫人的位置,是不是我的啊?”
“江清辞,我跟你说啊,这个位
置一定得是我的啊。”
为了强调这句话,她仰起脸,伸手拽着江清辞腰间的绦带,拉出一条缝隙。
江清辞俯视看去。
鬓边碎发垂落,眼尾的胭脂被泪水晕开,在颊边洇出两朵颤巍巍的粉云。
眉峰在眉梢处折成柔软的弧度,睫毛随着眼皮轻颤,瞳孔里酒意未散,恰似两汪桃花潭。
鼻尖在月下光泽莹润,唇珠微微肿胀,檀口轻启时,贝齿间溢出半声叹息:“江清辞,首辅夫人这个位置,一定得是我的。”话说得好霸道。
唇角还沾着未拭净的酒渍,艳如点绛。
最勾人的是那双眼尾。
第2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清冷月光与赤红野火在……
最勾人的是那双眼尾,醉意化作胭脂色从眼角蔓延开,在雪缎般的肌肤上烘出两抹晚霞。
江清辞注视着,一寸不移眼。
云舒月似是生了气,他怎的都不答她的话。
她用力拽他腰间的绦带,他被她拉着往前靠了靠。
小腹撞上她的头。
她仰着脸:“江清辞,是不是我的嘛。”
她可努力了好久好久呢,若是最后不是她的,该是一件多让人难过的事啊。
她又拽了他一把,江清辞没站住,两只手抵在她躺椅的两侧,紧紧抓住,双臂青筋爆起。
两人近在咫尺。
“是,是你的。”
她的两颊便迅速凹出两颗梨涡,眸中流转着波光。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这样我才不亏嘛,呐。”
她顺势闭上眼,睫毛也跟着扇下,在红红的脸颊上盖上阴影。
可她等了许久,并未等来那枚亲吻。
江清辞牢牢支撑着双臂,僵持了许久。
他隐忍不动,她喝醉了,君子不趁人之危。
云舒月睁开眼瞪他:“我不美吗?”
原本含着春水的眼尾变得凶了一些,睫毛仍湿漉漉的。
原本娇艳欲滴的唇瓣倔强地嘟起,倒比刚才更添三分艳色。
“美的。”
他伸手撩开她被风吹乱的碎发,一边注视她一边道。
“那你不喜欢我嘛。”
这句话又变娇了,尾音绕了几道弯儿,腰肢蹭着躺椅扭了扭,头靠得他小腹更紧了。
仰脸看着他,眼睛眨了眨。
江清辞喉结动了动,那只撩了她碎发的手迟迟未从她额上下来,顿了一会儿,一整只大掌掌在她的脸颊上。
软肉溢满掌心,云舒月一边仰脸看他,一边将脸颊压着他的掌心蹭了蹭。
江清辞的另一只手便捏紧了拳,瞳孔里,清冷月光与赤红野火在无声博弈。
“舒月,乖女,你在哪儿呢,该回家睡觉了。”
远处响起林书柔的喊声。
江清辞收回手,站直了身子,那张躺椅跟着晃了晃,云舒月还好好躺着。
诗筠跟着林书柔过来,一个搀扶她,一个负责搬椅子。
“在这儿躺久了当心着凉,你这孩子。”
林书柔将她拉起来站端正了。
看见一旁的江清辞,她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麻烦你了,江三公子。”
“舒月老是给你添麻烦,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江清辞颔首温和回她道:“没关系,伯母,你们快回家吧。”
目送三人进了石屋,江清辞踏着月色上山。
江正泽坐在丹奉台外的栏杆前,今晚也喝了不少酒。
在此处恰好可以看见今日在云家石屋的热闹。
江正泽瞥了他一眼:“回来了。”
“嗯,小伯呢?”
他还有些事要与江嘉懿商议。
江正泽往西边的屋子瞥了一眼:“他那儿有人,你别去。”
那间屋子烛火幽暗。
江清辞蹙眉:“他身边那个侍女,又来了。”
江清辞一向不赞同小伯与那位名叫青莲的侍女待在一块儿,他该听祖母的,正经寻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做正妻。
也省得祖母为了小伯的事情,整日发愁。
既是大哥提醒过了,江清辞自不会去靠近那间屋子。
直至过了子时,那屋子的门才被打开。
随后,江嘉懿先踏出了房门,一名女子身上裹着宽松的衣袍,被江嘉懿拢着走了出来。
青莲的头发全都披散在肩上,鬓角有些凌乱,面上无妆,江嘉懿的披风在她身上一直裹到了脖颈,睫毛上还凝着细碎的汗珠。
江嘉懿抚过她的唇瓣:“我送你下山。”
两人走过时,站在栏杆边上吹风的江清辞紧蹙着眉。
小伯既是长辈,他便宽容着他些。
“祈言,叫几个下人去把那间屋子好好打扫一遍。”
江正泽见了他这样,轻声嗤笑着:
“食色性也,人之常事。”
江清辞回他:“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江正泽摸不着头脑:“你说的跟我说的有关系吗?”
江清辞耸耸肩。
天光大亮时,云家人陆陆续续起床。
郑家的大公子郑昭言又来了一趟。
这次面上倒是不像上次那样满是愁容。
“云二妹妹,多谢你上次赠药,我妹妹已经开始好转了。”
云舒月正坐在石桌上吃肉包子,听了这话,心里也高兴。
“那挺好的,你好好照顾她,之后再有什么缺的,也尽管来找我便是了。”
云舒月正往嘴里塞了一个鲜嫩多汁的肉包子,是王姨娘一大早起来做的。
见郑昭言还在门口徘徊着,便问他:“你还有什么事?”
郑昭言这才犹犹豫豫从背后拿出两个大白面馒头。
“这个,是我昨日特地多做了些工换来的,作为谢礼……”
他犹豫着要不要将这馒头收回去。
云舒月朝他伸出手:“那便拿来吧。”
她伸手拿过馒头,笑着道:“不错嘛,这么结实的两个圆圆大馒头,你有心了。”
她将馒头递给王姨娘,娇声软语道:“王姨娘,我想吃炸馒头片儿。”
王姨娘热切又温柔地应了声:“好嘞,小姐等着便是。”
送走了郑昭言,云舒月按时上山准备做活。
路过山下溪流时,她总觉得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什么。
昨晚……躺椅……江清辞……
她摇了摇脑袋,实在是记不清了。
只记得,江清辞的那张俊脸,当时她仰着头,望着月,他的脸忽然就进来了。
晃晃悠悠,令人心醉。
这江清辞啊,勾搭他怎么算她也不亏。
她想将他拆吃入腹,吃干抹净。
这般想着,她心情颇为舒畅地进了行宫,到了漆画描金组的范围。
远远就看见沈画师蹲在角落里忙活,她免不了又想去逗弄他一番。
说起来,沈画师长得也算清秀,常穿着一袭白衫,颇为儒雅的模样,就是人太小气了,也不爱说话,跟个闷葫芦似的。
“沈画师,你今天又画什么呢?”
她踱步至他身后,这才发觉,那个女子今日又在这里。
杜玲珑站起身,有些警惕地看她。
云舒月决定先发制人,上下扫视了她几眼,道:“你怎么又来了,我们这里是施工重地,闲人还是少来的好。”
说完话,她展开自己的笔墨纸砚,做出要在此地开始认真工作的模样。
沈邱按照惯例封闭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杜玲珑道:“我来找我沈邱哥哥,又没人拦我,怎么不能来了。”
云舒月笑眯眯道:“我只是提个建议,你愿意在这儿就在这儿吧,只是,可不要打扰我们工作哦,我们都很忙。”
杜玲珑“嘁”了一声:“你不过是个罪奴而已,能做什么要紧的工作。”
云舒月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不好,她眉头皱起来,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呜呜呜,沈画师,你带来的人,怎么这样不讲礼数的,这话伤人,凡是有教养的女子,必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沈邱封闭耳朵失败,他无奈回头:“杜
姑娘,这话,的确是你说得不对,云画师家里落难并非是她的错,你不该这样说。”
杜玲珑脸色变了又变,沈邱竟然下她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