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兴趣班
“有闲钱给孩子报兴趣班, 孩子还哭闹着不愿上学。”
此言一出,大盛朝不知晓多少人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让他们心中不想酸涩嫉妒都不成了。
坊间市井就如水入滚油,群情激奋。
若非一纸诏书勒令他们不可群议天幕之事, 这些人恐怕早已吵嚷起来了。
但出现的丁零当啷动静还是彰显出他们心中的不平静。
[如果是俺的儿子有学上还敢闹着不去,俺连他的脊梁骨都给打断!]
[真是可气啊, 寒门子弟悬梁刺股尚且无学可上, 而那世界竟还有人视学堂为豺狼虎豹。]
[我只在那些勋贵人家中见到过纨绔子弟斗鸡走马磨坏了斗志后,看到书就扔的,还不曾见识过寻常人家的孩子敢不读书的。]
要是不读书, 就得去当牛做马,干世上最劳苦的活。
看你是选读书还是干活!
这事实在叫大盛朝人开了眼了, 便是那些个少女穿着紧身衣步履轻盈地走过时,都让那些严苛的老古板们提不起劲斥责。
他们嘲讽再多又有何用,人家又听不见。
只是那个世界的富足还是超乎了他们的想象。此前他们觉着什么义务教育不过是在说笑, 兴许国家的人少才能办到。
现如今看来,还是他们坐井观天了。
心中的彷徨和动摇在一寸寸地浮现, 信念也在崩塌。
年轻的郡王目睹了天幕的种种之后, 那抹燃烧不熄的野心仿佛也被吹得黯淡了几分。
幕僚时刻注意着,在旁适时提醒:“殿下,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要知前朝帝王修的渠道, 也是经历了三代帝王才成。”
“倘若想要做到那天幕呈现世界的地步, 绝非是一代帝王努力的结果。您并没必要苛刻要求自己, 不管怎么样, 至少比皇位上坐着的那位干得好就已经是不错了。”
在他们的桌案上摆着木匠最新打磨出来的积木模型, 那是观看天幕之后匠人有了灵感后所制。京城中此物几乎“禁绝”,但是在其他地方却早已大肆流传。
书房里,还未拼完的榫卯积木投出饕餮般的黑影, 郡王指尖拂过积木,眸光逐渐坚定。
此物就足以见得,京城的皇帝掌控力早已削弱。
*
白炽灯在走廊落下明亮的光,两个孩子走过去时,脚下的影子都极短。
剑道班在二楼的角落里,他们路过了隔壁敞开门的“跆拳道班”“柔道班”“空手道班”,元宁总是忍不住扭过脑袋去看。
现在还没开始上课,少年们在跑动时腰带翻飞,就仿佛是灵动的蛇游走在他们左右。
关飞渡说:“一会儿上课了你可以去看看,这里允许参观。”
元宁想了想,还是摇头:“我跟着飞渡哥哥就好了。”
“那好吧,我完成了今天的学习内容之后就带着你过去看看。”
说话间,剑道室就到了。开在一旁的是更衣室,有男女之分。
关飞渡走进去后,径直走向自己的柜门开锁。
里面还有个身形瘦高的,约摸十一二岁的少年,他在看见关飞渡后,换衣服的动作顿住。
少年抿了抿嘴巴,喉结滚动两下,到底没有打招呼。
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和关飞渡相差不大的男孩撞进更衣室,进来后还在大口大口喘气:“呼,幸好幸好,差点就迟到了。”
他在进来时掀起了一阵凉风,头发还胡乱地翘起。
“呀,关飞渡,这是你弟弟?”
那个男孩特别自来熟,跑进来之后就靠近他们,周身还带着腾腾的热气。
他伸出手想揉揉元宁的发顶,却被白色的厚手套给挡住——
注意到关飞渡冷淡的眼神,男孩悻悻地收回手。
关飞渡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也没有要跟对方介绍元宁的意思。
他抓着衣服去了角落里,还顺带牵着元宁的手一起走了过去。
男孩脸上没有半分介怀,他还热情地说:“你弟弟长得可真好看,都可以出道当童星了,就是瘦了点,估计没好好吃饭吧。”
刚才还冷淡的关飞渡听到这里有些忍不住了,他说:“我会好好养他的。”
这句话一出,不但男孩惊讶,先前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扭过头来看向他们。
关飞渡是他们击剑班中极为高傲的一个孩子,平常就爱一个人待着,不喜欢和别人说话,身体力行地做到了一个人孤立全班人。
更衣室的镜面倒映出关飞渡紧绷的下颌线,他喊完之后兴许也发觉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于是闭上了嘴,默不作声地换起了身上那套衣服。
元宁在一旁静悄悄地看着他们,他紧紧贴着关飞渡,只露出半张嫩白的小脸来打量他们。
紧接着一行人就一起去教室里上课。
大盛朝中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击剑学的是轻侠剑客手舞白练,惊若翩鸿,宛如游龙,却不曾想这些小孩练的剑和他们这个时空截然不同。
元宁一进去,就被关飞渡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坐着,并说:“谁来找你说话都别管,有事喊我就行。”
元宁听话地说好。
那些年龄有大有小的孩子们让各自的老师带着,先在长长的银色垫子上跑几圈,进行体能训练。
有些个还没有老师腰高的小孩在那一蹦一跳的,倒是可爱得很。
进行完体能训练后,才是戴上面罩,挑选剑。
他们摆出了架势,跟老师分出来的搭子对练。
元宁发现关飞渡的搭子不是别人,正是指导他们的老师。
他不禁露出惊艳的神色。
他们对练时的站位也极有技巧,尖锐细长的剑像是能轻飘飘地刺入肉|体中,直取人的性命。
关飞渡的动作也极为利落干脆,挑、抹、刺、跳,绷直的脊背线也像是一柄拉满的长弓。
他的每个动作在注重美感时,又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啄木鸟敲击木桩般迅速,却又比那要轻盈得多。
连他的老师都赞不绝口:“这招突刺简直漂亮!”
元宁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是真的觉得关飞渡好厉害。
对方并非是关家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全能选手,而是他本人就有这样的天赋和能力,尽力去做到最好最顶尖。
大盛朝校场的兵营飘来一阵粗粝的哄笑。
百夫长轻蔑一笑:“花架子而已。”
“这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哄小娃用的。”
天幕之上也开始嘀咕了——
[这劳什子剑跟绣花针似的,能戳死人吗?俺伸手一掰就能给它掰断。]
[用剑打架是这样打的吗,你戳我的我戳你,这么斯文?要依我的路数,肯定是劈啊!砍啊!看得人真是着急。]
[这剑其实出的很快,而且戳中致命处也同样必死无疑。要得就是快准狠,并非你们所说的那般不堪。]
[剑柄上似乎还有个防止脱手的玩意儿,咱们大盛有吗?]
虬髯的赤膊铁匠看到这里,忍不住回答这些人的好奇。
[非也,从古至今咱们也有类似的设计。环首刀的环首便是如此,横刀的镡也有此等功能。然而我们的剑大都不这样制作剑柄,只因我等用剑更为灵活,是要破甲之用。在背剑,侧刺,手挽剑花时若是有了防护,便不大好做出来了。]
若是在兵营中打过仗,于江湖中流浪过的侠士自然明白这些,普通老百姓哪里能看懂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不过在听了这些人的解释后,他们才恍然大悟。
于是乎众人对击剑的态度就愈发瞧不上眼了,议论了一阵还是有褒有贬,却无法否认它对少年人而言确实是一项有益的运动。
若是不谈杀人冲阵,单看那份游刃有余的从容,也确实能看得过眼。
有人一语说出了公道话:“诸般兵刃武艺并无高下,端看执武器者胸中沟壑如何罢了。”
*
老师没什么可以指导关飞渡的了,就让他自己先练习。
关飞渡就借着这个时间去看元宁,见小孩还乖乖坐在长椅上等他,时不时看向这边,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
元宁晃着腿看向拿着剑突刺却怎么也刺不准的小孩,弯着眼睛轻轻笑了下。
关飞渡在这时突然闯入他的视野,挡住了大片的光。
“等久了吧,是不是有点无聊?”他摘下面罩,拿着白色毛巾擦拭额发上凝着的汗水。
元宁摇头:“没有喔,飞渡哥哥不用担心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剑术,还很好奇呢。”
从前他在外祖父那儿倒是看过几回舞剑,只是也就那么几次,时间短暂,很快随着漫长的时间而淡去。
倘若不是在冷宫之中只得时时刻刻抱着那点子回忆度日,恐怕他也撑不到如此之久。
关飞渡其实还带了个黑色的背包过来,里面装着两只柠檬黄的保温杯。
他坐在元宁旁边,打开杯子之后,里面的硅胶吸管就立了起来。
不过他却是直接把吸管喂到了元宁的唇边:“张嘴。”
元宁捧过柠檬黄的大肚杯,脆生生地道了句:“谢谢飞渡哥哥。”
甘甜的水润过喉咙,似乎还带了点参片的清苦。
元宁喝下去的时候小脸皱了下。
关飞渡自己喝起来时倒是面不改色,然后他就拉着元宁走出去了。
因为他神态自若,老师也没怀疑他是在逃课,只以为他是去上洗手间去了。
元宁倒是浑身不自在,他无意识地揪紧衣服下摆:“飞渡哥哥,我……你、你不是还在上课吗,现在就出来真的好吗?”
因着太过害羞和慌乱,所以他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关飞渡哼笑一声:“没关系的,今天的练习我已经做到了。等会儿回去我还会继续训练的,你不是想看看那些武术班是什么样的吗,我现在就带你过去瞧瞧。”
他逛那些班时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镇定自若,不见半分拘谨。
元宁到底是抵不过内心的好奇,在一番挣扎之后也顺从本心跟着关飞渡去游逛了。
道场上爆发出一阵阵呼喝声,少年们高高抬起他们的腿,再齐齐落下,一字踢的场面十分壮观。
他们掠过跆拳道场时,还见到几十个学生凌空侧踢,雪白道服翻涌成浪。
眼眸转过空手道场时,就见学生徒手劈砍木板,啪嚓一声板子就从中间裂开。
隔着玻璃,却望见柔道班上学生同他们教练对练的,一个过肩摔,防撞垫就被砸得弹起来。
各种精彩的武艺表现,让元宁看得怔愣。
同样惊住的还有身在大盛朝的许多人。
兴许这些武艺学着是带有那么几分花拳绣腿的意味,让这群小崽子们真刀实枪地上场恐怕只是说笑罢了。
可是……这些个小孩们小小年纪就习武学艺,身体素质就拉开了旁人一大截。
若是以大盛朝如今当官的路子来看,今后不管是走科举还是武试都绰绰有余了。
再往其他的班走,原来并非剑道并非是只有那细如婴儿手指般的剑,也有教授他们大盛常用的剑,甚至被称之为武术。
如何敬礼,如何用剑,怎样进攻都清楚分明地教授出来。
元宁他们也是运气好,正赶上了武术班的老师在巡视一整段完整剑招的打法。
少年们运剑,三尺白刃挽出漂亮剑花,流畅无滞,挥攉潇洒。他们身形恣意挥舞,乍徐还疾,身法亦是矫健,丰彩多姿。
大盛朝许多人都在称赞。
[这才是学武艺的好儿郎,如此精彩,更能淬炼武功。这弓马的根基也并未差到哪去。]
[还是些雕虫小技,至多是表演一下技法,真要对阵压根就不行。]
[为何你们对这些孩子这般苛刻,他们追求的兴许不过是淬炼身体而已。既然那个世界都已经出现了“天眼”一物,想必官府的武装也极为完备,何须他们再上阵打仗。]
[可笑,分明是尔等对天幕之上的种种都带有太过敬畏的眼光,须知他们总有做得不好的,咱们也总会有比他们强的地方。]
天幕的透明弹幕在争论不休,此前已经被警告过了,是以他们不拘如何议论都十分收敛,可到底是生了不少争端。
若非弹幕流转极快,且并不知晓方才说那些话的人是谁,否则那些脾气火爆的人定然是赶赴千里之遥都要冲过去揍人几拳了。
镇守沙场的将士们骂骂咧咧:“放狗屁!老子真是跟那些弱不禁风的书生说不通,待明日胡人杀到家门口后,无人反击时,老子看他们那时候还说不说得出剑术武艺不过是表演,不过尔尔这种蠢话!”
有些个书生也是气得面色赤红,他们恼道:“这些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的莽夫真是一点脑子都不动的,吾等只言他们少年人不需要太好的剑术,又并未说剑术毫无用处。况且兵法有言,打仗靠的是阵术,是大军的士气,是将领的博弈,绝不是凭个人的勇武就能胜利的。”
市井瓦舍间,甚至还有两三闲人把他们当乐子看待。
不论他们吵成何种样式,都无法影响到天幕之上的元宁和关飞渡二人。
等这个武术班的剑术打完之后,元宁眼中满是惊喜。
关飞渡见他实在喜欢,还特地在这里停留了有一会儿。
等元宁意犹未尽地看完之后,他还问:“不如你就留在这里多看会,我下课后来接你就是了。”
元宁摇摇头,克制地说:“不必了,飞渡哥哥,咱们快些回去吧,要是老师找你就不好啦。”
关飞渡叹气:“那好吧,我还想带你看看其他兴趣班是什么样的呢。”
他们回去之后,老师见到二人的身影果然是松了口气的模样。
那名老师走过来,看了下元宁,才对关飞渡说:“下次要是带弟弟出去玩,可以跟老师说一声。”
元宁头回尝到被夫子教训的滋味,哪怕老师并不是对着他说的,他的面颊还是变得通红,顺着瓷白的皮肤一路洇到了锁骨,像只煮熟的虾子。
关飞渡面色却极为冷静,他致歉道:“下次我会注意的。”
极为有主见的小孩是没办法让他老老实实听话的,老师有点头疼。
不过关飞渡带的弟弟还挺乖的,而且面皮还薄,一看就是很听老师话的好孩子,这兄弟俩的差别还挺大。
剩下的时间元宁就乖乖坐在长椅上看他们练习了,任是关飞渡下课时哄着他再去逛逛,他都把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
其实下课并不只单单发生了这一件事,剑道班还有些学生也跑过来想跟元宁说说话。
其中以女孩子居多,她们没什么坏心,就觉得元宁长得可可爱爱,想过来逗一逗他。
她们手里还拿着从包里翻出来的漂亮糖果,又来问他吃不吃。
元宁摇头拒绝了:“舅舅说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鎏金色糖纸折射出来的光斑落在他的睫毛上,倒是漂亮得紧。
女孩们就夸赞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哦。”
还有些想过来揉揉捏捏他的,却被关飞渡给拦住了。
他看她们的眼神活像是什么欺辱良家妇女的登徒子一般,这突然颠倒的关系让她们一愣,旋即笑作了一团。
这些孩子们的表现有些夸张,可是谁又能想到平时冷淡高傲的关飞渡居然会这么疼爱自己的弟弟。
他们这群孩子开怀又没有烦恼的模样实在叫人羡艳。
不说大盛朝那些贫家少年郎看着他们,心中涌现出强烈的神往,探出脏污的指尖,却接不到那些糖果的分毫碎屑。
便是那些大人们窥见这些欢笑声时,也极为怀念少年时天真无邪的时候,可惜纯粹之时早已过去,如今只剩机关算计。
他们长长叹息一口气。
现代。
关飞渡怕元宁一个人待着无聊,还拿了关于这所兴趣班学校的宣传册给元宁看:“里面有对这个培训机构的大致介绍,还有各种兴趣班,想上什么都可以了解一下。”
厚厚小册子的封面上泛着冷光,做得还挺精致。
元宁看了眼,一点脑袋:“好呀。”
翻开扉页就是对这个机构的介绍,从建校史再到各种获奖名录——其中培养的学生夺得全国、全球的奖项就如过江之鲫,看得人不明觉厉,足以见得它对学生培养的成功,绝非是纸上谈兵而已。
元宁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而且这所机构的师资介绍图鉴也可见其力量雄厚,生源应当也是不差的。助教的数量似乎也不在少数,这样重金砸下来,就算是头猪都能变得灵秀几分。
更别说大盛其他人了,他们从之前便得知这一所谓的机构乃是私人创建,可是老师质量却这般优秀过硬,怎能不让人大吃一惊。
“这样的青年俊才难道不应该是在国家中大放异彩吗,为何会来这里培养弟子呢?”
有的人想破头都想不出。
聪明人却能窥一斑而知全豹:“此前薛将军言自己的粉丝竟有三千万之多,而这个世界不可能人人都会去追捧戏子,是以他们那的丁口定然不在少数。教育乃是他们的国之大计,这样一来二去,培养出的俊才定然不少。”
“人人都极为优秀,那么他们能卖出的文武艺便十分有限了。而这所学堂应当备受家中长辈青睐,付与老师的束脩定然不会低。青年俊才随之云集也就不奇怪了。”
此间想法飘在了天幕之上,有人心服口服,有人半信半疑,有人却嗤之以鼻。
宣传册的纸张倒是挺顺滑平整,元宁的指尖已经翻到了目录上面了。
这家机构当真十分周全,烫金标题下就是分门别类地展示了有何可学。
譬如今日关飞渡学习的击剑,就分在武术那一类,里面就包括了他带着元宁参观的好些班级。
如果是舞蹈的话,就有拉丁舞、民族舞、街舞……
乐器的话,则是钢琴、小提琴、架子鼓、吉他……
语言的种类也不在少数,好些都是元宁不认识的。
看来这家机构是真的想把学生给一网打尽了。
元宁托着软腮,对这些尚且还不是那么感兴趣。
而等他翻到历史这一个归属于其他类别下的科目时,手却不由停顿住。
看得出来在最后这几页是机构并不怎么推荐的冷门兴趣班,去的人也寥寥无几,因此介绍就有些简短。
历史那一列的讲师只有五个左右,主讲老师有“退休的XX大学教授”这一头衔,倒是作为了最大卖点。元宁在前几页看到这所大学都被作为重点介绍了,想来是所声名大噪的学校。
其余几人皆是前面提及过的某些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上面说他们成绩优越,也是过来作为补充讲解的助教。
看到这儿,元宁好似听见了自己浑身的血液在鼓噪的声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浮起来了,他的心也不由得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他,好像找着心仪的兴趣班了。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绅士运动高尔夫
正午的阳光斜斜照入室内时, 关飞渡也将衣服给换成日常服,结束了上午的击剑课。
宽敞的大道上,通身漆黑的劳斯莱斯幻影早已在外面静候多时。
各个兴趣班采用的都是错峰放学制, 是以外面的道路并不算拥挤。但是放眼望去,仍旧是停满了令人瞠目结舌的豪车。
元宁让关飞渡牵着手, 钻入了车子后座。
天幕彼端的大盛朝的百姓已经不是头一回见到川流不息的小车了, 但是他们仍然对着夸张的街景目瞪口呆。
[莫不是家家户户皆有此车?]
[怎么可能,这玩意儿一看就知全身都是精铁做的,耗费了这么多铁, 能便宜到哪去!]
[可这路上来来往往全是这样的车,好似一条长龙般无法断绝, 若只是那些富人家中才有,我是不信的。]
眼睛总不会欺骗他们,那么多的车辆, 肯定完全成为了代步工具,便是柏油路面的行人都少见了许多。
倘若是碰上了那么些走在路上的人, 那他们也绝不是在赶路, 而是在闲庭信步地逛街,或是将行走当成了漫步。
村中农夫捶捶自己僵硬的肩,望向早已沟壑纵横的粗糙手掌, 他羡慕道:“要是俺们也能有这样方便的车就好了, 年年去镇上缴纳粮税, 都是拿担子挑着去。不但草鞋都要磨破好几双, 脚上的血泡叠着老茧, 连肩膀都要红肿个好几天,躺着休息好几日才能恢复得过来。”
最重要的还不是他们累着了,而是这样一来二去的浪费十多天, 又耽搁了农事。
“咱们连牛车驴车都买不着,还是莫要想这些了。”家中老人也拄着木拐叹息着。
穷人总在叹气,可若是他们不叹,又实在难以将心中的郁结给排解出去,那样只会憋得里里外外都难受。
“今年北边遭了雪灾,还不知道之后的税会不会上涨。”有经验的老人已经开始面露苦相。
听闻如此噩耗,他身旁的人连天幕都看不下去了,惊道:“今年还要加税啊,那还要不要让人活了!”
“赋税再涨,只怕是要卖儿鬻女了。”
这样大大小小的交谈从大盛朝的陇西飘到关中,再至江南,经久不息。
*
刚一落座,关飞渡就突然说:“我爸回来了。”
元宁睁圆了眼儿,好奇地问:“飞渡哥哥怎么知道的?”
从坐上车到现在,司机就跟门神似的默不作声。一句话都没同关飞渡说,后者也没有拿手机出来看消息。
“这辆车是我爸挺喜欢的一辆,它在,就说明我爸也在。”关飞渡就跟不熟悉他们家的元宁这样解释。
一听长辈归家,元宁就有些紧张。
他攥住关飞渡的手,心慌意乱地说:“来你们家我都没有备见面礼,现在还叨扰这么多天……”
关飞渡反手握住他的掌心,笑道:“本就是我邀请你来的,再让你准备礼物不是更不合适吗?而且我爸人也挺好相处的,你可别紧张。”
正如关飞渡所说的那样,关明在小孩子面前根本没什么架子。
站在客厅的男人将裁剪得体的高定西装穿得愈发笔挺,他眉间的竖褶微深,眼角还有些细细的鱼尾纹,周身的气场也不寻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深邃感。
虽说关家俩兄弟皆有属于上位者的气度,但是老二相比于老大就要显得轻浮一些。
关明给两个孩子都准备了见面礼。
元宁的似乎是个画板,但是那画板上有七十二种的颜料,还有一只能发光的笔。将笔凑在颜料盘上蘸取颜料时,那只笔就能显示出对应颜色的荧光。
纸张也是自带的,卡进画板后,就能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对五岁的小朋友而言,可能刚刚合适。
元宁也害羞地作揖道了谢。
关明许是同样不怎么和他这样年纪的小孩相处,只微微颔首示意。
扔给关飞渡的是一个可以自己拼接的小机器人,他现在年纪大了,早就不是什么遥控汽车、变形金刚能敷衍过去的小孩,得玩些可操作性强的玩具才能让他满意。
他收到后也点头说了句谢谢爸爸。
关飞渡是个长在不缺爱环境中的小孩,所以跟他爸爸相处起来十分自然随性。
元宁盯着脚下的波斯地毯,有些沉默。
不同于这对寻常人家的父子,他跟自己的生父却是隔着母妃以及她整个家族的血海深仇。
若是他在冷宫能一直活下去,若是他能做越王勾践,往后他会不会成为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弑父之人,其实他也说不准。
“宁宁弟弟,宁宁弟弟……”关飞渡出声喊他。
声音仿佛从雾霭中穿透出来,变得愈发清晰。
元宁也随之回过神,脸颊微微泛着红:“飞渡哥哥,我方才走神了。”
“没事啦,我只是告诉你要一会儿才吃饭,现在还有半个小时呢,要不要去看看书?”
关飞渡敛去眼中的关心和担忧,他在犹豫,待会儿要不要把这事给元宁的舅舅薛兰鹤说。
元宁听到这话,忽地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那本《小王子》。
他点点脑袋:“要,我看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童话书。”
“喔,童话……那是大人写给小孩子看的书,很有趣。里面蕴含了许多的道理,就算是大人也能从中获得很多感悟。”关飞渡这样跟元宁说着。
元宁心中的期盼更深,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可以现在就上去看吗?”
“当然啦。”关飞渡说,“你先上去看吧,我等会儿就来。”
看出了他不是在客套,元宁就自己去二楼看书了。
关飞渡坐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动。
关明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看他这个模样就知道他现在心事重重,不由问道:“怎么了?”
关飞渡有些纠结:“我觉得……宁宁弟弟的状态很不好,他刚才的样子有点像是孤独,但又比孤独更深一层。”
“自我厌弃?”
“有点像!还像讨厌这个世界。”
思及薛兰鹤之前说的元宁的经历,他缓缓道:“应该是有人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带毒的种子,根系就扎在血肉里,而毒素也在蔓延……”
关飞渡忧心忡忡,他再怎么厉害,也拿心理问题没辙,碰上这种事情就只能求助自己的父亲。
关明说:“那就把这个问题告诉他的家人,而我们这里可以提供最权威的心理医生人脉。”
关飞渡勉强同意这个决定,他点头道:“谢谢爸。”
*
大盛朝。
稚童们都围坐起来,仰起脑袋,清澈的眼眸里盈满了好奇,期待地看向那特地写给小孩读的书。
之前一听有书要看,他们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些之乎者也的训诫,处处都充斥圣贤箴言的道理,念得人头疼,哪里比得上这个有趣呢。
[须知咱们也有写给孩童的书,寓言故事、神话传说、童谣,皆是写给孩童的。既能教化他们,又可在闲暇之际打发时日,称得上寓教于乐。]
[小孩念那么多杂书作甚,有这功夫,不如多看于科举有益的书才是正经的。]
[孩童心性本就贪玩好耍,若是能在趣味中教导他们做人识字的道理,不也算是一桩好事么。]
大人们在天幕之上吵得叫人头疼,孩童们却早已好整以暇地等待起来,眼眸熠熠生辉,对他们争论了些什么置若罔闻。
元宁已经翻开了《小王子》的书页。
它确实是写给小孩子的,因为字里行间的思考方式总是带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浪漫,小王子执拗的提问也如同孩子般纯粹。
书中有很多浪漫的幻想,奇妙的比喻和神奇的事情,还有随笔一般的道理,全都在纸面上流淌出来,落入众人眼中。
[星球?难道我们仰望天空,看到的星星都是圆球么吗。]
[这不过是笔者的想象而已,星星不是各种形状的么。再说了,蛇怎么可能会吞掉大象呢?]
[咱们的星辰乃是二十八宿,还有神君镇守,哪里有那么多奇怪的玩意儿。]
[这书把大人写得过于势利,不是人人都在乎自己孩子所交朋友的家境!]
[可你们这些自诩为长辈的人认识孩子的朋友时,总是爱从表象出发!]
小孩子没看出什么大道理,他们看得津津有味,觉得里面的幻想实在是奇妙。小王子可以随着候鸟从一颗星球流浪到另外一颗星球,他可以和玫瑰说话,能遇上形形色色的人,还能驯养狐狸。
他一天还能看几十次的日落,想飘远到其他星球上去也可,若是心烦意乱了,远离那些无趣的人就行了。
而大人们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讽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本书像是在用借着小孩子的口吻用天真稚嫩的话来嘲笑他们。
不过多数人是看不懂其中内涵的,他们就只是看了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
看了,获得片刻欢愉后,就继续回到忙碌的生活中去。
皇帝在看到地理学家的那段文字时,忽然哽得连嘴里的珍馐也咽不下了,他愤怒地掷下了手中的玉箸。
小王子第一个碰上的国王没让他感受到讽刺,谁让那个所谓的国王连一个子民都没有。因为太过可怜,所以为了让小王子留下来而发出的命令都可以朝令夕改,这样的国王根本不配同他相提并论。
但是地理学家的话却像是在嘲讽他这个皇帝,看似是坐在皇位高高在上,实际上什么也不知晓——天有多高,他治下的领域有多广?
若是一旦发现了什么矿产,具体有多大,究竟是什么矿,也不过是当地的人来禀报他而已。
皇帝并非是在懊恼自己的无能,而是在气愤皇权还不够集中。
他的统治掌控力尚且无法遍布全国,自己虽然不至于是一个提线木偶,但是暗中仍然藏着许多不可控的暗流,他随时有被淹没的风险。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想骤然止住,因为皇帝想到自己刚才还对这种儿童读物嗤之以鼻,甚至听到的一瞬就狠狠皱起眉头。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竟然却被这些稚嫩的文字刺痛。
何其荒诞。
*
短短两三万字的童话,元宁很快就翻到了终页。
他怔怔地望着书籍背面小王子的剪影,竟然感到一阵空虚的怅然若失。
兴许小王子的结局就像是作者圣埃克苏佩里所想的那般美好吧,也或许是个小王子终究死在了蛇的毒液下的悲伤结局。
他还没来得及感怀多久,关飞渡就过来喊他吃饭了,还顺带通知了他一个消息——
“宁宁弟弟,下午我们去打高尔夫。”
雀跃轻快的声调冲淡了那点子若有似无的悲哀,陌生的用词再一次让元宁感到讶异,也令他顾不得再沉湎于悲伤中。
他也没问这是什么样的运动,反正早晚都会得知的。
餐厅灯光下,关明看上去十分忙忙碌,在饭前,元宁就看见他总是拿着手机打电话,身边助理的身影来去匆匆,全是把文件拿给他签署的。
文件翻页和钢笔的沙沙声总是萦绕在他周身,其他人在路过他时,连脚步都放轻了不少,根本不敢打搅到他。
饶是如此,他还是抽出了不少时间来陪伴关飞渡。每当他的目光转向自己儿子时也极为认真,说话不见多少敷衍,像是把他当作一个成人来看待照顾。
用餐的时候关明就把手机调整了才放在一旁,若非是极其重要的事,这时是联系不上他的。
他专心作为陪同孩子的家庭成员。
只是在用过餐之后,他还是免不了地会为工作而劳碌。
好在关飞渡并不是那种无时无刻都要黏着家长的孩子,他完全不在意这点。
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元宁相伴,他自己去照顾宁宁弟弟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他爸。
关明在车子后座翻阅处理自己工作上的文件,纸张微微发出响动。
关飞渡则是侧过身转向元宁,说起高尔夫这项运动。
他用清亮的声音将其娓娓道来:“其实这项运动起源于外国苏格兰,就是拿杆子把一颗球打进洞里就完事了。高尔夫发展到了后面成为一场有钱人附庸风雅的运动,他们常常喜欢一边打着球,一边和人谈生意。”
说到这里元宁也算懂了个大概,不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不管他们是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项运动,作为社交名片,都必须要学会。
大盛对此也议论纷纷。
[这不就和咱们得投壶差不多么,不过投壶这一游戏多为纨绔子弟戏耍,而那高尔夫是商人们谈生意用的。]
[那个世界的商贾可真会享受。]
[岂止是他们有那般做派,咱们这的还不是同样如此。谈生意要在酒楼之中,戏曲要听一把好嗓儿的。光是设宴都一掷千金了。只要是有钱,有啥做不到的。]
他们紧接着就听见关飞渡同元宁说:“我记得那个场地还有保龄球馆,那个游戏我觉得倒还挺有意思的。”
元宁都耐心地听着,不时附和两声,乖乖巧巧的。
关明从财务报表中抬起头,扭了两下自己的脖子,抬眸来看两个孩子一眼,觉得他们相处起来还挺不错的。
他唇角掠过一丝淡笑,目光又迅速投注到了面前的报表之中。
劳斯莱斯缓缓停驻,高尔夫球场已经抵达。
停在门口的几乎都是很低调的商务车,关明这次带着孩子来开的劳斯莱斯都已经算是高调了。
球包就寄存在入口处,然后就去换衣服了。
这家俱乐部连他们小孩子的短袖长裤都有,还配上了高尔夫的标志。
“我们家在这里办的会员卡,一年交个几百万,就用不着次次来都给钱了。”
关飞渡同元宁说着话,还帮他理衣领,一旁专门负责照顾小孩换衣服的小姐姐都没能派上用场。
元宁点点头,他对金钱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不知道这个钱是会让多少人都直呼资本家该吊路灯的数值。
就算是大盛朝的人对他们那儿的金钱数值尚不了解,单看关家的吃穿用度,还有佣人的服侍,也知他们绝非寻常人家。
商人眸光泛起精光,忽然对这个劳什子高尔夫球场来了兴趣。
具体怎么玩的他们目前还不知晓,应当是有一定可玩性的,不然那边的有钱人也不会每年花一大笔钱在这上面了。
但肯定还出现了一些舆论赋予这项游戏极为高档的身价,让那些贵人认为玩此游戏能够彰显他们的身份。
他们能在里面谈生意,或是在此议论朝政大事,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也怨不得这项运动能够日赚斗金了。
渤海范家,他们乃是本朝钦定的皇商,家财万贯,非比寻常。
这家人号称为当年的巨富范蠡后人,宗祠里供奉的都是《陶朱公商训》,究竟是真的还是借名自抬身价已经不得而知了。
总之能做到皇商的人并不会是那等愚昧无知的蠢人,看到这里时,家主脑海中已经锁定了能借此举办这项运动的靠山人选——渤海郡王,长孙祯。
他其实对那位郡王心中所藏沟壑了然于胸,即便他是皇商,也不可能会因此而去做那等告状的蠢人,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借着这个机会去寻那位郡王,既能拉近彼此的关系,又能把生意做起来,不正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么。
天幕上的两个小孩拿起球杆有说有笑,浑然不知自己即将进行游戏的项目成了商人手中的筹码。
*
“教练就在前面,到时候就是他来指导我们。”
元宁一路看来,在练习区就有热身的人。他们拿着像是拐杖似的杆子往前一甩,划出半月弧线,白色的球就从脚边破空而出,带起一阵细沙烟尘。
其他地方大都是一片碧绿的草坪,就只有他们甩出杆子的那些起点位置全是秃噜皮的黄土。
关明已经不需要再学习了,他也在练习区舒展筋骨,运动衫下的肌肉起伏似虬扎。
两个小孩挨着头在一起窃窃私语,关飞渡告诉元宁:“现在先稍微学一下技巧,待会儿就跟我爸一起去实战。打不好也没关系,就过来体验一下。我们还小,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元宁心态已经放平了,他听到这句话,心里做好了只过来体验的打算,当即点头说好。
负责教授他们的教练伫立在日光下,银白色的运动衫折射出耀目的光。
他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在为他们讲解时也很耐心,并没有因为他们两个是小孩就有所轻视。
因为元宁是完全的新手,所以教练就仔细地给他讲了一下怎么拿球杆,怎么推杆,如何将球打进洞。
他还现场示范了一下如何推杆,在行动时嘴上还说着规则。
教练并不知道的是,面前不仅仅只有两个小孩在听着他的教学,甚至在另外一个时空还有成百上千万的人都在齐刷刷地看着他。
一杆入洞!
教练的示范非常好,完全不愧对他一个小时一千二的指导价格。
原本对这项游戏意兴阑珊的人听着都来了兴趣。
城中纨绔子弟玩了那么多年的投壶捶丸,斗鸡走狗,已经腻味许多。现在有一个新的游戏摆在他们面前,还是如此风度翩翩,不需要玩得满身狼狈不堪,还真的能成为他们的新宠。
有些心思活泛的人,已经开始畅想起用这游戏来邀请他们心怡的千金小姐一起玩了。
反正推杆敲球的动作也不需要太大的幅度,坏了她们的淑女形象,想来她们也是能同意的。
不谈这些纨绔子弟打的主意有多好,就是那些个在山野中的小孩也转着眼珠子直接按教练指导的玩上了。
不像大人扯着他们耳朵要教千百次才学得会的农务活,这玩意儿他们一上手就会。
这下附近村中的兔子洞和松鼠洞可遭了难。
它们正在窝里睡得正香甜呢,不是一颗石子就是一个果子砸进来。
气得这些兔子松鼠忿忿从窝里爬出,就见那些两脚兽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得意扬扬地望着他们。
叽叽的愤怒叫声立时传遍了整座山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舅舅来接你了
估摸着俩小孩已经学了一个小时后, 关明就开着白色的高尔夫球车过来了。
这种球车是特别方便游览所用,视野前方不用说,是一整片的全景挡风玻璃, 两侧都是敞开无车门的,共有四个座椅。
关飞渡牵着元宁登车, 等候着关明把他们送往预定的球场区。
大盛朝人也由此可以得知球场究竟是有多么的宽广, 甚至能称得上是沃野千里。每一寸土地都被精心修整过,绵延至天际的草坪在视线中铺就了一片苍翠海洋。
这样一大片地皆是为了提供给他们娱乐所用,也难怪会费价格会那样高昂了。
而高尔夫球恐怕也只有在那等地广人稀的地界才能办到吧, 毕竟他们这边可是不能占了良田来搞这玩意儿的。
若是上边的县令官员不负责还好说,要是碰上个死犟的头铁官员, 玩个破游戏人都要烦死了。
不清楚大盛朝的人在他们那如何嘀嘀咕咕,关明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到了球场。
今日天公作美,头顶的晴光温和, 并不晒人。
元宁站在插着红色旗子的发球起点,拿上他手中的球杆。
关明用温和的口吻对他们说:“要是没有打中球也没关系, 你们才刚接触这个游戏, 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是很正常的。”
元宁尝试了一下,要是不想让球杆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只打中球的话, 难度还是挺高的。
他模仿着方才教练示范的姿势, 却还是有几次都挥空了球。哪怕脑子里已经构思出了自己的挥杆轨迹, 但是身体的协调却并不是轻易能达成的。
终于挥出去了一次, 那球也不按照自己预料的路线来滚, 更没有如他所想的那样以优美抛物线入洞,而是歪歪斜斜地滚在了其他地方。
他不禁有些沮丧,高尔夫球打起来根本不像是教练演示得那样轻巧容易。
关飞渡在一旁安慰他:“你看我不也没打中吗?而且一年前我第一次挥杆的时候, 还把球打在了别人的车上……”
大盛朝的围观群众看得都有些着急了,除了关明这个早已娴熟的高尔夫球行家,两个小孩的挥球成果和过程都格外狼狈。
[高尔夫球真的那么难打?看得我都着急,真想亲自上手试上一试了!]
[并非是难打,而是要保持优雅,且不能让手中的杆子有所损耗,自然是需要技巧的。你们没听见吗,他们手中的杆子就是几十万的价格!而这里一年的会费也就几百万呢。]
[嘿,这个打起来确实不容易。我们这的土地坑坑洼洼,根本就不好上手。方才我想打进兔子洞里,还不如我家小崽子厉害。]
眼见天幕上那么多人都已经亲身上阵尝试了,那些个王侯子弟也是心痒痒。
正好午后时光漫长,闲来无事借此打发时间,他们便呼朋唤友地一起出城,去乡下的庄子玩耍几日。
天幕上,元宁白皙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些细汗,睫毛也在轻轻地颤抖着。
但他面色不变,继续调整姿势和动作,拿着手中的杆子往前一挥,一个利落流畅的弯弓弧度打出来了。
球甚至也被推入洞中!
关飞渡没他这样有耐心,打了几次不入洞后,就懒得再玩这个游戏了。
高尔夫这个社交名片对本就出众的人而言就只是个点缀,当你能力优越时,就算你只是挥挥球杆而不打球,都有不少人会来追捧你,对你趋之若鹜。
不过这不妨碍他捧着脸津津有味地看元宁玩,在他推球入洞时,还鼓起了掌:“哇,宁宁弟弟好厉害。”
元宁害羞地说:“没有啦。“
关飞渡他爸关明笑骂了他一句:“臭小子。”
他老爸在这里杆杆精准入洞都没见他这样欢呼雀跃,加油鼓劲地吹捧。
关飞渡才懒得管他爸呢,平日里有他的下属对他吹嘘拍马屁就够了,不缺他一个。
三人的身影被斜阳勾得毛茸茸的,茵茵绿毯上映着拉长的黑色影子,这一刻着实岁月静好。
关飞渡眼见着他爸的生意伙伴过来,二人似乎打算在打高尔夫时谈生意,他就找到了球童:“麻烦你把我们送去保龄球馆。”
他又跟他爸提了一句,就拉着元宁上高尔夫车去了。
小孩子闲不住,关明心知肚明,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
他顺带拜托球童照看一下两个孩子,并给予对方高额的小费。
就冲这钱,不是,冲两个小孩子乖巧可爱,球童也拍着胸脯表示肯定会照看好孩子。
*
日光照向大盛朝的富人庄子里,不少人听从那些世家子弟,王侯公子的话,赶紧仿制出一批木制的球杆。
小厮们则被差遣出去,满山搜寻平坦的土地,倘若没有现成的兔儿洞就自己现掘一个。
天幕之上,元宁跟着关飞渡已经到了保龄球馆。
比起外面的艳阳高照,这里面明显要阴凉不少。
又因为最近天气还没彻底升温,是以这里头还有暖气傍身,不至于寒冷。
关飞渡跟元宁说:“这个游戏不用我教你怎么玩,你看一遍就会了。而且游戏也不一定非得遵守规则,你自己怎么玩得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小孩子纯粹简单的话语里,其实还蕴藏了挺多质朴的道理。
元宁听着也挺赞同的,说:“飞渡哥哥,你真豁达通透。”
保龄球馆里面没见多少人,显得有些冷清了。一行行球道被冷光照得格外明亮,末端则是排列成整齐三角状的十二只球瓶。
关飞渡拿起保龄球,拇指、中指和无名指插入那三个孔中,同时跟元宁说:“你要是这几根手指不能分别插进去,就用挨在一起的能插进去的手指。实在不行你两只手抱着球扔过去都成。”
他站在球道上,将球往前用力挥掷出去,那些整齐的球瓶轰然倒塌,叮叮当当地倒在一堆。
不过仍然有两三只球瓶稳稳地立在两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关飞渡眉毛挑了挑:“成绩不算好,没有全部击中。”
经过他这么一演示,除非是痴傻之人,其他人全都明白了这一游戏的规则。
大盛朝好些人撇着嘴嫌弃:“这有啥好玩儿的。”
但他们仍然口嫌体正直地丢了只身旁的圆木出去,把家里堆起来的柴捆噼里啪啦地撞掉了不少。
得亏家中大人不在,他们还有时间慢悠悠地捡起来再堆好,否则一个两个的都得被打得屁股开花。
其实要将一颗球完完全全地击中所有的球瓶,并非是件简单的事,还是极具挑战性的。
关飞渡一扬下巴,示意元宁尝试一下。
保龄球确实是有些重的,元宁原本还想单只手给它拎起来,却发觉自己的力气不太够,便只好两只手都将这球捧着,往球瓶那一扔。
他自己真的操作之后,才突然发现关飞渡的力气是有多足。
等他把球砸过去时,还尚未碰到瓶身,那球就骨碌碌地停下了滚动,僵持在原地。
元宁都被弄得有点儿怀疑人生了,不过区区两岁,力气的差别就这样大吗?
关飞渡忍俊不禁:“你还小呢,得多练一阵子。”
球童在后面看着才是差点绷不住笑意,丁点大的人对着鼻嘎点大的人煞有其事地说你还小,他得死死掐住大腿才能勉强不让自己在客人面前笑出声。
大盛朝。
观摩了半天游戏,闲着没事干的人还真的从其中咂摸出了些意趣。
看惯了投壶射覆,早该玩些新鲜玩意儿了。
聪明的人已经想到了再过不久便是上巳节,届时人们一并去郊外游春,结伴到水边沐浴。这洗浴祓禊之后,不就得玩点什么吗?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玩那些曲水流觞,赋诗唱和的老一套,这个保龄球同样也是娱乐活动,对许多人来说,恐怕还是绝佳的余兴。
一些眼明心亮的小摊贩心情也十分激动,他们抚掌道:“倘若是在桥边柳岸设下这个游戏让人来玩,击倒了全部的球就赠送他们彩头,不知道会不会客似云来,财源滚滚呢!”
想到这儿,行动力强的已经赶忙动手制作去了。
日影西斜,一个下午的时间飞快溜走,两个给大盛朝带来新风潮的始作俑者玩过之后,就同监护人直接打道回府。
关飞渡回家的时候还挺惊喜的,他妈妈秦知许从巴黎赶回来,这会儿正倚靠在沙发上休息。
她出去一趟也带了伴手礼,给两个小孩倒是准备了一样的巧克力。
秦知许朝着关明笑了笑,就把元宁抱在怀里,行动时耳垂上的珍珠坠子还晃出了碎光。
她把丝绒礼盒里的巧克力拿出来,递给元宁,温柔地说:“拆开尝尝吧。”
元宁注意到她嘴唇上涂着漂亮的红色口脂,波浪卷的长发垂在了他的脸颊边,有点儿痒,还带着一阵淡淡的香味。
“谢谢姨姨。”元宁慢慢撕开巧克力,自己没有先吃,而是喂给了秦知许。
虽说最近在保持身材,不过秦知许还是接受了元宁的好意。她红唇轻启,咬下了那颗巧克力球,并对这个惊喜表示了谢意。
关飞渡了解他妈,没有特地当个孝顺儿子再喂一颗过去,而是剥好了喂进元宁嘴里,给他妈倒了杯温水过去。
苦涩的巧克力跳到舌尖,元宁惊了一瞬,旋即就是一阵忽如其来的回甘,里面还有一层牛奶夹心,并不显得甜腻。
多层次的口感竟然全藏在一颗黑色的小球中,怎么可能叫元宁不吃惊。
“这个糖果很好吃,谢谢姨姨。”元宁害羞地望着秦知许说。
关飞渡长大之后就不愿意跟妈妈腻歪了,秦知许想抱都抱不着,哪像元宁这样的孩子软乎,不论她怎么揉捏都不反抗。
“下回姨姨还给你带。”
她将柔软的唇印在了元宁的额头,笑意吟吟。
秦知许吸崽还没多久,崽就被儿子抢走,还美其名曰:“妈,你才回来,要多多休息,让我爸多陪陪你吧。”
秦知许:“……”
*
夜间,月光在地板洇出银色涟漪,两个小孩不像昨晚那样睡得很早,他们在被子里蛄蛹了半天,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
主要是关飞渡显得有些不舍,他忽然翻过身来,凑近了元宁,说:“宁宁弟弟,你明天就要离开了。”
元宁知道关飞渡会难过,但是又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
他也轻轻地靠向对方,软软地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飞渡哥哥,我会一直想着你的,你也一直念着我,那我们两个就不算是分别。”
“而且……而且我们都已经加了联系方式了,你之前还用这个给我发过几张照片的呀。”
天然真诚得关飞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关飞渡张了张嘴,还是没有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他叹了口气,还是有些郁闷,沉沉地说:“如果你是我弟弟就好了,这样我们两个就能一直都待在一起了。”
这话元宁尚不知道该怎么接。
好在关飞渡也就孩子气了一会,他又很快靠在元宁耳畔嘟囔:“幸好你马上就要去学校了,在学校咱们就能天天见面。不如你快些上兴趣班吧,这样咱们时时都能见面了。”
元宁只觉得关飞渡同自己说话时,呼在耳边的温热鼻息暖乎乎的,让他的耳朵也有些痒。
他压低了声音,说:“好呀,回去后我就同舅舅说起这件事情。”
大盛朝的更漏声响起,百姓们都有些猝不及防,没想到不过短短两日,这两小儿就要分别了。
他们只觉得这两日过得既漫长,又迅速。
皆是因为天幕上元宁和关飞渡的生活太精彩纷呈,可谓说是闻所未闻,因此他们才觉得短短两日就胜过好几年一成不变的日子。
他们同时又为这两个小儿的分别而感到一阵悲伤,人生难得一知己,关系如此之好却又不得不面临离别的憾事。
……
薛兰鹤找来的时间比元宁他们所想的还要早。
这个早晨也甚至也相当寻常,东升的太阳光都还未曾侵染到屋内,他们还在桌子上用餐呢,关臣和薛兰鹤就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其实薛兰鹤也不想这样冒昧拜访的,可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外甥,所以就做下了如此失礼之事。
可是关臣的一同伴随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
但一想到这也是在对方的家中,又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元宁抬起脑袋,从窗边望见了他舅舅,眼中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手中拿着的筷子也停顿在了原地。
不过他明白这是别人家中,他还在饭桌上呢,就急冲冲地跑去找舅舅打招呼有些无礼,于是就把急迫的心情强压下去,乖乖坐着。
“先去和你舅舅说说话吧,等会儿再来吃也可以。”秦知许拿出卫生纸,优雅地擦拭两下自己的嘴唇,“不过要快些回来,免得饭冷了。”
元宁也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看了出来,他脸颊微微泛红,朝着秦知许道了谢之后,就朝着自家舅舅飞奔而去。
关飞渡的小脸臭臭的,不过到底一声没吭。
秦知许蔷薇色的指甲叩向杯壁:“长辈和客人到访,是不是应该笑脸相迎呢,免得人家觉着你不礼貌,不让家里孩子同你玩了。”
关飞渡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出来。
主位那对夫妻差点在饭桌上失态。
……
薛兰鹤刚到门口呢,就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人儿。他单膝跪地,一把抱住直朝自己奔来的小外甥。
这才两天时日,看不出来小孩长胖了没,可是元宁现在的状态已经和刚来这个世界时截然相反了。
他的嘴巴边还残留了些许饮过的牛奶香,面色红润,双眼带笑,唇角再也不是之前那种总是会轻轻下撇的愁苦。
看得出来,关家把他养得很好。
薛兰鹤这两天其实经常和小外甥用电话手表联系,终究还是抵不过小外甥活生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
而且关飞渡昨天给他打来的那通电话也让他格外焦躁,心口像是被压了块巨石,对小外甥的心理问题忧心忡忡,让他辗转难眠。
他现在还有很多话想要同元宁说,但思及这是在别人的家中,还是要跟主人家打过照顾才更妥当。
薛兰鹤更没想到这一家子正在用餐呢,他用诧异的眼神瞥向关臣:你不是说什么时候过来都行么?
读出他眼中的质问,关臣气定神闲地挑眉:没错啊,这时候人都在,告别起来不是更有礼貌吗?
薛兰鹤试图从眼神中解读出对方的用意,发觉不过是自己徒劳之后,才迫不得已地放弃。
他还是先维持礼貌,跟这一对夫妻打完招呼再说。
“关总,秦总,冒昧打搅了,这两天多谢你们照顾我外甥,兰鹤感激不尽。”
关明和秦知许也都颔首回应。
水晶吊灯在餐桌和瓷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时有些安静,双方对视了几秒。
关明忽然说:“吃了没?”
薛兰鹤怔住。
关臣倒是自然:“没呢,现在都还饿着。”
他已经拜托管家给自己盛两碗燕窝粥过来了,这会子更是拉开两张椅子,招呼着薛兰鹤赶紧坐下。
“那就叨扰关总秦总了。”薛兰鹤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一起坐下来了,然后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顿早餐。
大家一起吃用过饭后,薛兰鹤再次真诚地朝关家人表达自己的感谢,并且拿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谢礼。
人家夫妻可以不需要这些,但是他却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
不过关家夫妇倒是很客气地没有收。
秦知许还挺不舍的,她揽着元宁说:“两个孩子挺投缘的,元宁也很乖巧。要不是别人家的孩子,我还真想带回来自己养算了。”
她勾起红唇,说出的这话时还轻轻点了点元宁的小鼻尖,让人摸不着她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实意这般想的。
关臣在一旁轻笑:“可不兴抢别人的孩子,喜欢就自己再生一个。”
他还瞥了眼自家大哥,可惜对方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接他这话。
关臣在心里啧了声。
怎么他们家老大竟然是这样的老婆奴,他以后就不会像对方这样!
秦知许看向关飞渡,要是再生出一个小正经出来,到时候她可没地哭。
薛兰鹤因为工作忙碌,也不便多加打搅,让元宁跟自己的小伙伴再道个别之后就要告退。
玄关处,两个小小的身影交错在一起。
元宁跟关飞渡昨晚已经说过很长时间的悄悄话了,所以这回的离别之言就有些短暂。
“飞渡哥哥,你不要伤心喔,我过几天就会来和你一起上课了。”
关飞渡还是很不放心,细细地叮嘱他:“你可别玩得乐不思蜀,然后把我给忘了。在车上就要记得把兴趣班的事情告诉你舅舅,大人更重视这些。”
五岁的小孩大都想一套做一套,他真怕元宁回到舅舅身边之后就把他忘在脑后。
元宁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放心吧,飞渡哥哥,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你的。”
关飞渡:“……”
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凝噎。
薛兰鹤抱着手臂,眼中倒映出靠在一起的两个小身影,有点想不通丁点大的人到底是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要说的。
他刚要转身,却一个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
熟悉的雪松味先一步让他浮现出模糊的印象,扭头一看发现果然是关臣。
这人长得丰神俊朗,一表人才,干的事怎么这样偷偷摸摸。
薛兰鹤一脸狐疑地望着他:“关总,你就不忙吗?”
好歹也是娱乐圈的总裁,应该有很多报表和文件要审核吧,怎么他身后这个人就那么闲。
关臣抱着手臂说:“陪自己旗下的艺人也算忙工作啊。再说了,公司有副总裁和秘书,事事都需要依靠我的话,还要他们做什么呢?”
薛兰鹤没话说了。
此时元宁也刚和关飞渡道完别,回到了自己的舅舅身边。
薛兰鹤抱起自己的小外甥就往外走,元宁往他肩膀上趴着,朝着身后的关飞渡挥手。
本来就打算待在客厅目送他们离开的关飞渡还是没忍住,往外走了好几步。
他最后一路追到大门口,还朝着元宁挥手,喊道:“宁宁弟弟,你一定要记住啊!”
元宁也大声回他:“我会的。飞渡哥哥!”
薛兰鹤一脸莫名:“记住什么?”
怎么才短短两天的时间他家小外甥就和人有了约定呢,小朋友的友谊都来得这样迅速且自然吗?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高铁神速似巨龙
晨光将白雾照得破碎, 在鹅卵石小路上投下光斑。元宁窝在自己舅舅的怀中,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感到分外安心。
他扬起脑袋, 同自己舅舅说:“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讲呢,我昨天和飞渡哥哥参观了一个专门上兴趣班的地方, 我想上里面的历史课。”
这事儿薛兰鹤知道, 可是没料到小外甥竟然会对历史感兴趣。
“约定就是这个?”他轻轻抚摸元宁的脑袋,也不问太多缘由:“好,你想上什么课舅舅都会满足你。舅舅在进剧组前就给你报名。”
昨天夜间咨询了心理医生, 对方发来的建议仍躺在他手机的聊天界面上,他一桩桩都记在了心间——小外甥如今的情况尚且在转好, 大人也只能缓慢引导,不能过于干涉。
而且小外甥的经历太特殊了,他只能对心理医生说是因为他目睹了亲生父亲伤害母亲, 又被生父关在了空荡的房子里很长很长时间。
其他的泄露出来,恐怕也只会被认为是疯子。
他之后会单独找个时间让小外甥对这些事有新的认知, 不论如何, 那些沉重的心理负担和血海深仇都不应该让他一个小孩子来背负。
元宁趴在他身上,嘴角绽开笑容:“我就说我能记住的,我等会儿把这件事告诉飞渡哥哥, 让他好安心。”
薛兰鹤露出无奈的神色, 他完全没想到来自于两个时空的孩子竟然会这样交好, 甚至还希望天天见面。
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元宁拿着电话手表熟练地语音转文字, 还说着话呢, 黑色的迈巴赫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地滑至他们的身侧。
他被舅舅带进了车子后座。
而他刚才一直忽视的人也突然出现在他们的旁边——关家老二,关臣。
“关叔叔,你也要和舅舅一起走吗?”元宁好奇地问。
关臣极其自然地说:“嗯, 充当一下你舅舅的临时助理。”
元宁眼睛睁得溜圆,他吃惊地说:“关叔叔这个上司好贴心呀,谢谢您照看我舅舅。”
他小脸满是诚恳的感激。
童言无忌立时戳破了某个伪装在社交后的处心积虑,关臣有些心虚地轻咳一下。
薛兰鹤是自己身为局中人看不清了,但是经小外甥这么一说,他突然就跳出迷雾清醒过来,发现了这其中的非比寻常。
他眯起眼睛探寻着关臣的表情,对方脑袋已经转向了车窗外,回避了他锋利的质问目光。
鉴于小外甥在这坐着,薛兰鹤不好多问,只能静待时机。
街道上的晨雾还未散干净,朦朦胧胧,几乎看不清街景。
大盛朝的天气不一而论,不过他们也是好几天没见到薛兰鹤了,一时有些感慨。
[小将军在那个世界依然是如此器宇轩昂,神威赫赫,待人接物真叫人佩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薛将军风采更胜从前,难道是那边的水土更为养人不成?]
[就是不知接下来咱们会有怎样的新奇见识了,这么些天,恐怕该看的都看完了吧。]
[欸,你这就叫坐井观天了不是,衣食住行那个世界似乎都解决了一通,就不可能再是庸庸碌碌地生活了,指定会有更多好玩的东西。]
薛兰鹤的再次出现,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皇帝元盛昭了。他手指狠狠掐住龙椅扶手,被螭龙鳞片咯得手指发疼。
只要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一映入视野中,就会提醒他曾经干过怎么样的蠢事,才导致了这一可恶的天幕出现。
可皇帝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么,他只会把所有的原因都怪罪到其他人身上。
他在心里恶毒地想着:就算天幕出现了又能如何,愚民就是愚民,除了娱乐游戏以外,他们拿不出任何一种天幕出现过的高等东西。
薛兰鹤所说的想要推翻他的皇位,就只能是痴人说梦而已!
天幕之上,薛兰鹤温润的声音传来:“岁奴,舅舅本想给你改名的。”
那清浅的声音好似碎玉相碰,却能震得青铜烛台轻轻响动。
元盛昭大怒。
即便元宁这个儿子不受他看重,甚至被扔进冷宫多年也不闻不问,可是薛兰鹤这种行为仍是令他生恼——薛兰鹤是在挑衅他的威严,不将皇室的脸面放在眼里。
元宁对改名这事有些犹豫,不过他听出了薛兰鹤话里的意思,问:“最后没改,又是为什么呀?”
“因为舅舅知晓,你的名字是你母亲费尽心血才敲定的。”薛兰鹤还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怕元宁伤心,也不想说得自己难过,就顿在这不多言语。
他垂下眼眸,车子穿过隧道后的光影落在瞳孔里,显得忽明忽暗。
姓氏若是跟着一起改,就枉费了他姐姐当时找人来算名的一番苦心。
元宁眼圈泛红,他也想自己的母妃了。
这一大一小搂在一起,有些悲伤,眼见着快要默默垂泪。
关臣轻咳了声,提醒道:“高铁站要到了。”
*
高铁站的穹顶被晨光折射出斑斓的蓝光,外面停的大部分都是出租车,来了又离开,只有行人提着厚重的行李箱匆匆入内。
薛兰鹤担心元宁坐车上高速会晕车,毕竟哪怕只是邻市也要坐个一两个小时,还不适应坐车的话,就会非常难受。
他舍不得小外甥吃这个苦,于是就定下了高铁。
金属探测门的蓝光前面轻闪,他们进站后还需要全身安检。
行李箱放在传送带上,滑入黑色甬道后,也得全部扫描一遍。
“这是检查有没有带违禁物品的,有些东西不能带上高铁。”薛兰鹤轻声解释。
元宁点头。
大盛朝人懵了。
[啥玩意儿,就拿那根棍子在身上扫两下就算检查完了,也不用搜身吗?]
[你们瞧,那黑色带子还能自己动呢,好像是把行囊都给吞进去了?检查的器物指定是在那黑漆漆的罩子里,就是不清楚咋做到的。]
[搞得神神秘秘的,莫不就是个摆设的作用,其实根本没咱们想的那么厉害?]
他们各种胡乱猜测,直到这些人看见一个姑娘被安检员拦住。
“请您出示一下包里的充电宝。”
那位安检员一直站在旁边,并不曾打开人家的包,竟然也晓得里面装了什么。
况且他们的行囊在那根带子上移动得极快,也不可能是里面有人看了包里的东西再出声告诉安检员!除非对方能隔间视物。
姑娘老老实实地把充电宝拿出来,对方仔细检查之后就让她离开。
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薛兰鹤已经抱着小外甥走进候车区了。
商务候车的专用通道倒是有些冷清,不过在其他检票等候区就可以称得上是人满为患了。
尤其是最近几天,大学生要返校,务工人员要返城,放眼望去,只觉得整片区域都是乌泱泱的脑袋。
“好多人呀。”元宁好奇地看过去,惊叹道。
薛兰鹤轻声同他说:“这时候已经算是好的了,曾经火车站没这么修建多的时候,春运才是真的人挤人。大家在其他城市务工,最想的就是回乡跟家人一起过年,又很难错峰回家,自然会挤得整个车厢全是人。”
电子播报声在大厅荡开:“G5800次列车即将开始检票……”
声音逐渐远去,元宁还没听完,就被舅舅搂着进了商务专用的候车厅,坐在专用的皮质座椅上等候。
厅内还准备了不少的零食和饮品,不过元宁才吃过饭没多久,所以对这些食物并不是很感兴趣。
薛兰鹤和关臣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一般都不吃会这些。
大盛朝的人之前还在说兴许会见识到新鲜玩意儿,现在不就来了么。
他们就像是炸开的锅,那天幕上的弹幕比北边的雪花飞扬得还厉害。
[原来他们那竟是不用自个驾马车去别的地,那么多人都是坐的一辆车过去。那叫什么来着?列车!]
[究竟是有多长的车才能载下他们这里所有的人,真是不敢想啊。]
[这候车厅可真明亮干净,就好像是哪儿的行宫似的。竟还准备了免费的吃食,待遇可真不错。]
[你们可曾听清之前说的“高铁”一词,这不就说明了那车浑身皆为铁所打造么。况且不可能只有这一座城市才有“高铁”,定然是处处皆有之!]
[没想到那个世界同样也有富人和普通人之分,可是普通人就已经过得比咱们好了不知多少……]
也许大盛朝早已经习惯了阶级之分,并不觉得薛兰鹤这个小将军到了那个世界就过得如此富足有什么不对。
普通百姓们目光转向的也是那些普通人,那些人或许也有沧桑的,也有愁苦的,可是面庞终究不如他们这样饱经风霜。
“至少他们的衣服都是完完整整的。”年轻的小姑娘看向自己灰扑扑的衣裳,上面打的补丁极为醒目。
再一注视着那个世界光鲜亮丽的女孩,羡慕非常。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有不爱俏的呢?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工匠们却在为那个世界的高铁而咋舌,他们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它了。
*
乘务员快步走过来通知他们:“旅客您好,你们乘坐的G380次列车即将发车,请跟我来。”
薛兰鹤抱着元宁跟在对方后面,他尚且还能空出一只手来拎自己小外甥的行李箱。
乘务员在旁边贴心地伸手去接拉杆:“我来帮您拿吧。”
她指尖还没有触摸到握把,斜旁忽地横插|进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关臣一把夺过后,才淡声说:“不必,我来拿就行了。”
可能是他今天被戳破了小心思,现在更是演都不演了,直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薛兰鹤:”……”
争来争去恐怕更丢人,就让他拿算了。
他们走了几个通道,拐了几个弯之后,就到了列车前方。
薛兰鹤和关臣对这个景象早已习以为常,元宁倒是在望见列车时,露出有些吃惊的模样。
大盛朝更甚,现如今早已掀翻了天。
车头是流线型的,宛若一条银白色的长龙横卧在轨道上,甚至看不到末尾。
阳光下,浑身银白的车厢被照出闪亮的光芒,威武不凡,雄伟壮观!
天幕上的发言完全是井喷之势:
[龙身百节,铁骨铮铮,此等神物竟无需牛马牵引。凡人若真能做到如此,实乃苍生之幸啊。]
[原来这就是列车吗,当真好似一条长龙!这般雄壮大气,绝非是一般人可以驯服。恐怕皇帝的车马在它面前都得黯然失色。]
[那个世界当真不是什么仙宫吗?乘坐的是长龙,水也是从水龙头而出,驱使的座驾皆不用牲畜推拉!]
[不知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搭建出来这样一条长龙,倘若是换成咱们这来打造一个的话,恐怕要万人都得服役几月之久。]
车厢缓缓张开,元宁等人可以直接进去。
这也就说明了此物根本并非活物,否则也不会让人在它的腹中穿梭搭乘。
天幕上,一行人在进去之后就可以看到非常空旷的车厢,通体是偏高级的橘色调。里面的座椅形似蛋壳,错落分布着,还有点儿类似于会议厅。
等他们坐在自己的座椅上之后,还可以把旁边的门给拉下来半扇,阻隔别人的视线窥探。并且窗户也是独立的,可以只关上自己这边的,不会妨碍到其他人。
高铁商务舱内,一个空间实际上就有四个座位,但是关臣不想让别人打搅,所以就一口气把座位都悉数包圆了。
他们三个人坐好之后就直接关上门,此刻也透着说不出的静谧。
乘务员在这时也把早点端上来了,关臣接过来,道了句谢。
薛兰鹤把元宁放在座椅上后,没有立马走开,而是告诉他:“这个座椅可以调节的,看你觉得怎么样躺着最舒服。”
他亲自动手摁着座椅侧面的调节按钮,元宁睁着好奇的目光看向他,也学会了该怎么摁。
“我们要坐多久的车呀,舅舅?”元宁问。
薛兰鹤思索了一下:“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元宁学过了时辰的换算,相当于半个时辰就能到,也就不用躺着休息。
他说:“这个位置就刚刚好啦,舅舅。”
薛兰鹤颔首,这才坐了回去。
每个位置上都准备有零食包,薛兰鹤还想帮元宁拆开。
关臣掀开眼皮,淡淡地说:“在这忙上忙下的半天都不歇口气,你外甥看了都心疼。”
元宁也在一旁点头:“舅舅,你快歇着吧,这些我也能自己做。”
薛兰鹤捻了捻手指,凉凉地睨了关臣一眼,耳根却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他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目光却时不时地看向元宁。
关臣也不时看他几眼,到底是要忙自己的工作,也不好一直盯着人家看。
元宁慢吞吞地拆开雪白的零食袋,他还以为也同之前关飞渡买的那些零食一样是塑料袋子的,不成想这回的很有纸质感。
零食倒出来后,洒落在托板上的都是坚果,牛肉干之类的小零食。而在一旁的柜子上,还摆放有免费的饮料、茶叶之类的可以泡来喝。
薛兰鹤的手指无意识地点着座椅扶手,就算自家外甥现在看着挺独立了,而且还就在自己身边,他还是眼也不错地望着他。
他的目光掠过去,见小外甥盯着零食瞧,却不吃,赶紧说:“要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可以尝尝其他的。”
他把手机拿出来解锁后,屏幕递到元宁面前,任他挑选。
“不过……虽然这上面的吃食看起来丰盛,但是味道很一般。”薛兰鹤又有些纠结了。
他当然想给自家小外甥最好的,可这高铁上的饭菜又却是不怎么能拿出手的,哪怕是商务座也一样。
元宁一听就摇头了:“舅舅,我还不是很饿,吃这些零食就可以啦。”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可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分明在冷宫时他还吃不上这样好的,如今却开始挑拣起来了。
元宁强迫自己不去想以前的伤心事。
他用柔软的眼睛望着薛兰鹤,捧着小脸说:“比起那些外物,我更想听听舅舅的事,您最近在忙什么呢?”
小孩的睫毛密匝匝的,翘起来就像是蝶翼。
薛兰鹤盯着小外甥的眼睫,心缓缓落在了原地,他开始梳理最近的日程表。
“前两天我在拍摄杂志,还要进行品牌的代言。明天我就会进一个新的剧组开始拍戏,到时候舅舅就带你去实地看一看舅舅的工作。期间我还要参加国际时装秀,之后会对新剧直播宣传。”
这样一看,薛兰鹤的行程也还是很满的,几乎排不开空闲的日子。
元宁心疼地望向舅舅。
关臣心里早有预料,也还是叹了口气:“你也确实是个大忙人。”
薛兰鹤笑着同元宁说:“因为舅舅现在正是上升期,等慢慢转型之后就好了。到时候舅舅会把工作的重点放在拍戏上,然后也会尽力多陪伴咱们家岁奴的。”
元宁赶紧说:“舅舅,你不要累着自己了。我只要舅舅能够好好的,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哪怕舅舅不能挤出时间陪我也没关系。”
他的小脸上满是认真,要是薛兰鹤不注重自己的身体,他才是会特别难过。
关臣心道:怪不得薛兰鹤会这么心疼他这个小外甥,说的话可不就是极其招人疼么。
大盛朝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听着天幕上薛兰鹤的细数,才发觉他在那个世界其实也并不轻松。看似光鲜亮丽的生活,也有像骡子一样打转的时候。
[世人皆瞧不上戏子,觉着他们不过是下九流的行当,需知一个戏子登台也需要十年功夫。夏练三伏冬练九天,一日不得轻松。哪个不是把骨头拆了又装?]
[这有啥苦,俺们庄稼人哪个种地不也是日日不得闲。清明插秧泡烂十指,秋收割麦子弯折腰骨,除了那些含着金汤匙的主儿,谁又能过上舒坦的日子。]
[你们这还算好的了,我们在边疆镇守的戍卒才是真的把脑袋别在裤腰上,夜里听着狼嚎巡防,哪天阎王爷来点名都不稀奇。]
天幕之上,漂浮的弹幕活似成了比惨大会。
这上面的人一个一个地诉说自己的愁苦和悲惨,让那些朱楼上的公子小姐们恍若跌进了冰窖——他们从未经历过这般痛苦,难以置信原来在看似繁华美好的大盛朝竟然藏着这么多可怜之人。
他们生活的环境都是长辈给予的温床,在外面见惯了歌舞升平,看到零星几个乞丐便便觉得他们实在凄惨,会好心去打赏几个铜板子。
虽是不曾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可他们对世间的愁苦还是懵懵懂懂,没个具体的概念。
直到那些人把现实撕开,血淋淋地摆在他们眼前。
有人嗤之以鼻,对此极其漠然:“蝼蚁求生罢了,何苦这般作态。”
也有些忧国忧民之人为这些民众的凄惨而痛心,喊出“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类的话。
皇帝面皮就有些挂不住了,他的额角沁出些许冷汗,臀下的龙椅也好似有针扎一般。治下的百姓过得不好,多半也有他这个皇帝的责任。
往后史官记载,被后人翻阅之后,也会对着他这个皇帝指指点点,供人耻笑。
*
列车的车窗外,疾速倒退的风景拉成连绵色块。
高铁不愧对它高速铁路的名称,那列车速度快得惊人。
元宁把额头抵在微凉的窗面,看了一会儿外面的景色,发觉是和他们那个世界相差无几的田野山峦,房子十分稀疏,还有些工厂和大片的果树林,来来回回的风光都比较单调,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对薛兰鹤说:“舅舅,我可以看看你之前演的戏吗?”
他之前和关飞渡相处的时候,没有贸然就去把跟舅舅有关的各种作品都翻出来瞧瞧,只因他觉得还是要征得舅舅同意才好。
万一舅舅觉着不好意思呢,那他就是无心也要伤到舅舅了。
薛兰鹤听见这话,下颌线骤然绷紧,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两下。
他确实也觉着有些难为情,往日里的表演若是被那些个陌生人见看了,他也浑然不在意。
反正他们素昧平生,也许终生都不会有交集。
可是小外甥却不同了,但是注意到他那满脸期盼的表情……
他轻咬牙:“看吧,没关系的,就别把戏中人当成舅舅就行了。那不过是舅舅演出来的模样,里面的内容皆是假的。”
说罢,他就将自己演的一部现代电影放给了元宁瞧。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惊!民国电影的新旧之争,……
高铁车上的嗡鸣细不可闻, 只有在穿梭进入隧道后才能听得见些许动静。
它其实并非不摇动,只是动静太小,弧度太细微, 是以坐在上边的人感觉不到多少摇晃。
元宁得以安心地把舅舅的手机放在托板上,静静地观看那部电影。
薛兰鹤担心自己挑选的电影会让没有见过多少影视片小外甥与现实重合, 心生恍惚, 于是特地挑了一部民国时的。
那个时代战火纷飞,时代的浪潮拍打在食古不化的迂腐之人身上。家仇国恨一并涌入,但在风云变幻之际, 却有不少绽出自己风采的惊才绝艳人物。
薛兰鹤姑且还记得,自己饰演的是名留洋归来的公子哥。同家中古板的族人当仁不让地有过争论, 不愿接受那些落后封建的安排,一心追求的是进步,最后的结局是投身于革|||命, 为国牺牲。
这部电影拍得跌宕起伏,在朋友间他有过冲突, 不能理解那些醉生梦死的少爷们, 毅然决然同他们断交。幸好不久之后他又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友人,才不至于沉湎于沉痛之中。
而后时局变化,在家人之中他选择了大国, 被追杀被抓捕时他也没有屈服, 英勇就义……
这种新旧之间的对比, 也算是狠狠扇了大盛朝那些冥顽不灵的封建之人一巴掌。他们会发觉那些人同他们何其相似, 最后却只能抱着落后思想被抛弃在满是迷雾的原地。
何其可笑又可悲。
就是不知晓小外甥看到自己被抓入牢中的模样会不会哭出来……
元宁和大盛朝人都是头一回看电影, 又是不同寻常的体验。
天幕还尤其贴心,在电影放映后,那镜头直转而下, 对准了手机屏幕,是以整个天幕都是全景播放着电影的精彩。
一条金龙盘旋而来,在中间化作了一个logo,噔噔噔的声音还吓了大盛朝不少人一跳。
若不是他们早已适应了天幕好一段时间,知晓这些不过是虚假的,恐怕早就要吓得跪伏在地上,对着那条金龙作揖跪拜了。
镜头拉近之后,竟是在一个码头处停住。
垒满麻袋的码头几乎全是喊着号子做工的光膀汉子,他们就只穿了件白色的破衫,虽说头发都剪得几乎贴头皮,还能见到些青色头茬,却还是让不少穷人有种熟悉的感觉。
闺房中的女子瞧见这一幕也是羞红了脸,汉子们不仅有打着赤膊的,甚至还有脱光了上身的。这让未经人事的千金小姐大吃一惊,捂住了双眼,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
她们的丫鬟婆子都注意着这神奇的电影去了,也无人再同她叽叽喳喳地喊:“小姐,不可”。
视野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一艘巨大雪白的渡轮上面。
一位身着雪白西装,戴着一顶形似帆船的卡其色礼帽的男子站在渡轮边,待船放下楼梯,他就提着小皮箱迫不及待地下船。
码头的的风浪有些急,他抬手压住自己的帽子,衣袂翻飞。
而他露出来的半边面庞显然是薛兰鹤。
元宁情不自禁地瞪大眼睛,一句舅舅差点脱口而出。
大盛朝的人可就没他这样犹疑了,直接指着天幕说:“嘿,小将军这个扮相倒是新鲜。”
电影中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盛。
“少爷、少爷……”
在码头的不远处,穿着灰色褂子,黑长裤的小厮朝他大喊。他还在试图蹦跶起来,以引起他们家少爷的注意。
电影里的薛兰鹤翘起了嘴角,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容:“爷在这,往哪瞧呢。”
他穿梭过那些只着无袖破衫的汉子们身边,周身掠过了长袍马褂、西装革履之人,最终站定在他家小厮面前。
如此鲜明的服饰对比,带给观影者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让他们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时有好些人才想起来天幕似乎还能发弹幕的。
[为何那个地方人们的服饰会有这样大的差距,好生奇妙,他们如何做到共处的?]
即便是在薛兰鹤所处的现代,同周围人差距甚大的奇装异服也终究在少数,而这个世界却已经到了普遍的地步!
有些聪明人已经发现了端倪:[莫不是,这个世界恰好为新旧交叠的时期?]
[啥意思,俺们这个是旧时代,他们那个就是新时代啊?]
天幕纷纷扰扰,这让专心看电影的人都蹙起了眉头,对往日还算能接受的弹幕感到心烦意乱。
幸好这弹幕半透明的,不怎么影响观看。
随着电影的推入,大家才知道原来薛兰鹤是留洋归来的公子。
这个留洋他们听不懂是何意,却能从众人的字里行间里推断出,是在海外他国学到了更好的知识,所以才受到众人崇拜。
而薛兰鹤饰演的公子所在的家族陈家,也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宗族主家,所以才能拿得出金钱和人脉,供家中子嗣去远渡重洋留学。
陈家自然是高门大户,家宅里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处处都是名门世家的痕迹,彰显着这一家人的富贵底蕴。
普通百姓莫说是见识这样的水榭宅邸了,便是连朱门都不敢靠近,现如今眼儿都瞪圆了,看得真叫一个目不暇接。
因着后世的电影每一帧都是经过导演精挑细选的,宅院陈设都精美且富有格调,即便是大盛朝正儿八经的世家宅院甚至都不能比。
一位世家子弟不禁用手指点着桐木琴,不由叹道这陈家真是极有修养,房内格局也是既高贵又不全然张扬。
可是薛兰鹤扮演的主人公陈逸之才回家不久就同家人爆发了第一场激烈的争吵——
问题就出在他的婚事上。
按家中长辈所想,陈逸之已经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合该与他们从前相定的门当户对之大家闺秀成亲,然后继承家业,按他们所安排好的人生轨迹一步一步走下去。
这也符合大盛朝人对世家子弟本就应有之人生的想法,尤其是那些世家家主,他们抚着自己的美髯,暗暗点头赞同:“这陈家确实是殚精竭虑,事必躬亲地为小辈考量的好人家。”
可惜陈逸之却对这样为自己考量再三的长辈不领情,说他们是老旧做派——
“为何你们还在倡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如今都是新时代了,理应追求婚姻自由。结婚是要和别人过一辈子的,当然是该建立在爱情和双方自愿的基础上!”
“我同张小姐素不相识,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如此盲婚哑嫁,安能幸福?”
“倘若我要结婚,那也应该是找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
这话不单单是让陈家气得吹胡子瞪眼,那些大盛朝听着的古板男子气得也快厥过去了。
他们手指都在发抖,朝着天幕之上的陈逸之骂道:“胡闹,简直是胡闹!这般言论更是离经叛道、荒唐无稽!”
陈家家主也在怒,也在骂,明明隔着两个时空,这两派人竟然奇异地共情了。
不单单只是上流社会维持着这样的婚姻,即便是寻常人家中,也不过是相看个几回,再寻个黄道吉日,就吹吹打打缔结婚约,再迷迷瞪瞪地过一辈子。
若是运气好,碰上相敬如宾的,勉强也能琴瑟和鸣过一辈子。但若运气不好,早晚只会成为一对怨偶,闹得极为难堪。
好些人怔怔地望着天幕之上陈逸之的反抗,心中隐隐有些动摇。
但到底是根深蒂固的思想,直至现代都难以拔除,他们也不过是内心颤动了些。
可是那一颗颗的种子也落下来了,早晚会有些会生根发芽。
为了逃避婚姻,陈逸之不得不离开家,去找自己的友人作伴,逃脱现实的囹圄。
大盛朝人得以望见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
黄包车在街上穿梭而过,可陈逸之坐的却是和现代近似的黑色轿车。
身着贴身旗袍的女人踩着漆皮高跟鞋款款走过,同她擦肩而过的是裹着长袖大襟,着绣花布鞋的姑娘。
霓虹的香烟广告下,是弄堂口蒸腾出白烟的包子铺。
……
这一幕幕甚至比现代的那些场景要更震碎大盛朝人的感官,他们甚至不理解心中的震颤为何而来。
有人道出真相:[兴许是那个世界被丢弃在身后的人同我们的服饰和做派如此相似,所以情不自禁会生出些惶恐来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少人幡然醒悟,才知晓心里的慌乱从何而来。
电影导演的拍摄手法其实有自己的倾向,不过头一回接触的大盛朝人自然不知道这一点。
于是镜头中闪过那些旧时代的人们怯懦和彷徨的模样让他们有深深的代入感,仿佛他们也身处其中,对那些朝气蓬勃的新时代人们产生了羡慕、嫉妒、仇恨以及……渴望的情绪。
他们姑且看出来了这个时代比起现代是有不少落后的,不及现代那样有更多的科技造物与痕迹,后者智能确实是智能,可也有种说不出的冰冷和肃穆。
有人盯住了人力黄包车,现代根本见不到任何踪迹,而这个时代却是处处可以瞥见。
这倒是让一部分人瞧见了可以赚钱的行当。
在大盛朝的市井街道中有些闲汉,被称之为帮闲。他们多是帮忙操办别人家中的红白喜事,或是去帮些小商贩积累人气的。
逢年过节时,他们还会组织一些娱乐活动,热闹一下气氛。
因着家中没有田地可种,又不愿卖身为奴,有着一把子体力活,就只能做这些闲工夫。总之就是拿钱就干。
倘使这活计能干出来就好了,想到这,便暗暗记在心中,待这电影结束了再同人去商量商量。
电影中的主人公陈逸之已经和自己的友人相见了,不过……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极其残酷。
少年时期还能谈天说地,共论大事,可有道是“等闲变作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年少时的人早已今非昔比。
一并挥斥方遒的友人现如今却真成了陈逸之最是瞧不起的纨绔子弟。
他如今不是去梨园听曲儿,便是去夜上海找舞娘,再或者是拿着根烟杆,倚在沙发上吞云吐雾。这般醉生梦死、声色犬马的日子被电影拍得极为梦幻浪荡,他不单单只自己做,还要拉着陈逸之一起。
周遭糜艳的色调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人心,勾人一同堕落。
别说陈逸之这个局中人了,大盛朝那些局外人望着美娇娘的漂亮模样,亦是被勾得心痒难耐,恨不能把那端正刻板的陈逸之扯下来,自己以身替之。
陈逸之和这些荒唐之人截然相反,他竟是直接同友人决裂——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句话意旨女子么?我看应当送与你还差不多!如今正是国家危在旦夕之际,你们却不思进取,仍旧寻欢作乐,我简直羞于同你们为伍!”
他一步一步与家人、朋友走向决裂。
那些人都骂他——
“陈逸之,你去国外留学几年,喝了些洋墨水就觉着自己了不起。世人皆如此愚昧,皆是冥顽不灵,凭你势单力薄,又能做得了什么?你以为你自己是谁!难道还能用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大势?”
不了解历史的人却不懂这句话,他们只觉得陈逸之同这些人格格不入,活像是个怪胎。
连大盛朝人都不能理解。
[好好做他的大少爷不就行了么,娶个美娇娘,最后再继承家业,有何不可?]
[这陈逸之是有大志向的人,岂能如普通世人一样过那蜉蝣一生,朝生暮死,何其可悲。]
[“宁可轰轰烈烈活一朝,也不愿陆陆续续过此生”,陈逸之这话乃是我心中所愿,说得好!]
[观他们所言,方知家国处在危难之际,尔等难道在国家艰难时还会像这些人一样不闻不问,继续置于纸醉金迷之中么!]
有人赞之,有人不屑,有人只想知晓后边的发展。
元宁看得心都揪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小拳头,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看到舅舅同家人、好友决裂,一个人彷徨无依时,他的眼圈就红了,心疼地望向电影里的舅舅,恨不能穿过去哄着他。
不管舅舅做什么,他都会支持的。
薛兰鹤看着元宁的小模样,虽不想出声打搅,可是着实瞧着让他心疼。
“这些都是假的,不要当真。舅舅只是出演了此人的人生,不代表那人就是舅舅。”
元宁听着,心绪平稳了些,又因自己方才过分激动而有些羞涩。
他点点头:“我知晓了,舅舅。”
大盛朝人听见这段对话却是愣了。
[那般精彩起伏的人生,居然都是假的吗?怎会如此。]
[真作假时假亦真,谁知这又会不会是旁人真的人生经历,而薛兰鹤又把它演出来呢?]
[是极,我看那故事可不完完全全是故事,或许看完了,就能揭示真章了!]
议论间,他们也看着电影主人公陈逸之的人生仿佛跌落了谷底。
在刚刚留洋回家时,他是光鲜亮丽的大少爷,轻裘红马,人人为他接风洗尘,祝贺他留洋归来。
而如今不过短短一个月,因为思想志向上的无法共鸣、契合,他便与家人朋友越走越远,差点就要一蹶不振。
甚至他还有些彷徨失措,自己这样坚持,就对吗?走一条人人不能理解的路,地上皆是砾石和荆棘,又该如何是好。
连色调都蒙上了阴翳,再不复此前的亮色。
不过电影可不会一直压着人的情绪,转机很快就迎来了。
陈逸之收到了本地一所大学的邀请,让他去担任一名代课老师。
由于他同家族决裂,所以囊中羞涩,这份聘请自然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让他骤然从沉重中松口气的喜事接二连三地迎来,在这那群学堂中不仅是他见识到了同那些老旧迂腐不同的色彩,连大盛朝人也觉得就仿佛是误入了崭新的殿堂。
……他们似乎,在其中看见了元宁他们所在的现代雏形。
这个大学堂并不分男女,身着蓝衣黑裙的女学生和穿着中山装的男学生在一起探讨学论,喊出“妇女也能顶半边天”的口号。
倘若有人胆敢说她们半句妇道人家岂能争论学术之类的话,她们定是要上前同人理论一番。
“你这话简直不能称得上是进步,而是极其落后古板的愚昧思想!况且难道你不是由自己母亲怀胎十月拼死而生出来的么,你这句话将你母亲置于何地!认为她也不堪同你说道一二么?这般看来,此为你的不孝。”
“细数我们国家的历史,如果不是由女子操持家务,使男子不必为打理中馈而忧虑,难不成男子就能轻易成事?况且女性杰出人才向来不在少数,你一句话就否认咱们女性同胞的努力!此为你的不义!”
“不孝不义,吾等羞于同你为伍。”
此番话铿锵有力,说得那名男子面色羞红,几乎抬不起头,不得不掩面而去。
而电影中也并未出现大盛朝人所想的众人指责这名女子,说她太过泼辣之类的话。
在场竟然是爆发出了剧烈的掌声,所有人都在为那名女子喝彩。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不但是主人公陈逸之在内,甚至连他们那所大学的校长都面露称赞。
还说出了让大盛朝女子眼圈一红的话——
“男女平等才是新思潮,男尊女卑这种落后封建的思想可要不得。我们国家正是要进步,要斗争,才能变得更强大!”
这句话好像是一击重击敲在大盛朝的许许多多人心中。
有人如当头棒喝,幡然醒悟。有些人嗤之以鼻,暗暗皱眉。还有些人心里敲响了警钟,不确定这一席话会给家中女眷带来怎样的改变。
[哈,瞧见没,你们那些瞧不起女子的?可知那正是呆板愚昧之思想。]
[女子确实有奉献之处,也为家中操持颇多。可女子到底是未曾经受过太多的教育,所以还是在内宅中更好。]
[胡言乱语!此话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男女自诞生下来后,受到相同的教导,届时谁强过谁还说不定呢。]
天幕早前便将侮辱女性之人统统永久禁言了,所以即便是他们在自己那儿如何上蹿下跳,忿忿不平,也脏不了旁人的眼。
可惜重男轻女的思想在那个时代根深蒂固,尤其是小农经济还要精耕细作,普通人家最看重的便是劳作力了。还有些迷信的,非得要在自己死后让男子为家中摔盆……
可那些话再一出来,至少也有许多女子如梦方醒,不再自轻自贱。
电影进展得极快,方才那个小插曲终究谈论得不深,又立马落入到下一件事中。
这个时期的学堂里自然免不了有新旧之争。
老旧的夫子正如大盛朝的不少人,仍旧坚持着长发做派,平日里穿马褂长袍,戴瓜皮帽,绝不沾染半分新时代的西装革履。
他出行也是黄包车和马车,宁死不肯乘坐轿车。
而新时代的老师正如主人公陈逸之,好些都是留洋归来的。他们剪短发,涂抹摩丝发蜡,平时穿西装皮鞋,亦或是中山装。
不但是作风上的新鲜,他们还带来了新的思想,新的知识,以及各种改变。
正是新旧思潮的涌动和碰撞,才激发出了更多的思考和创造。
大盛朝人在电影里也见识到了有趣的“白话文”和“文言文”之争。
他们初时并不了解何为白话,好在电影导演是个极为贴心的妙人儿,并不默认所有观众都知晓白话文和文言文的含义,而是借主角之口解释了一番。
“白话,平日里张嘴唠嗑说话,且通俗易通的书面语。而文言文则是讲究用词,且精简典雅的文体。”
有人言用白话更方便更精简,有人道自是文言文更合适,不单单是电影之中的人在争论,甚至连那些入戏太深的大盛朝人也掀起了一番斗争的喧嚣。
[自是文言文更好,它传承久远,且更能登上台面。若是连学习一道都不好生用功琢磨,一心只想着走捷径,不如不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