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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狸奴,知己

慕时生变了很多。

在负雪城的分开时, 他的状态还没这么差,不过短短几天,身上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头, 血肉像是都要耗干了。

邬识缘几乎能想象到他毒发身亡时的样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慕时生的剧情里, 他没有看到和阙都相关的内容。

“此事说来话长。”

慕时生拢了拢大氅, 邬识缘看到他腰间挂着琉璃坠子, 赫然是他送的那枚,桃花依旧鲜艳,但人却在逐渐枯萎。

分别时遗憾无法再见面,但见了面才发现,还是会遗憾。

接慕时生入宫的不是寻常内侍官,而是在圣上面前伺候的大太监,他提醒道:“慕先生,时辰快要到了。”

慕时生冷冷淡淡地“嗯”了声,转而“看”向邬识缘。

他每次都能准确找到邬识缘的所在。

“你若是不忙, 可否等我一个时辰, 之前说好的酒还没喝, 我请你去阙都的琼露阁。”

他们约的是晚来天欲雪, 阙都有美酒万千, 却没有这一种, 慕时生不过是借着喝酒的由头与他叙旧。

亦或者是另有原因。

无论是何缘由, 邬识缘没有犹豫, 一口答应下来:“好。”

轿子逐渐远去, 邬识缘看了一眼, 慕时生被送去了明安殿,那是星启国君的寝宫。

邬识缘思索二三,对内侍官道:“去九王爷未出宫前住的地方。”

没有出宫立府前, 皇子都有各自的宫殿,九王爷与圣上一母同胞,且是双生子,两人面容相似,感情深厚,就连太后有时都会辨认不清。

此次九王爷也在奇珍鉴赏会上,出事之后,圣上忧心不已,第一时间就将他接入宫中,命太医诊治。

邬识缘是为查明怪事而来,想去九王爷的住处看看也合情理,内侍官没有阻拦。

九王爷住的地方名为安云殿,就在明安殿后,邬识缘到的时候没看到九王爷,宫人说他被圣上召走了。

邬识缘心下了然,慕时生大抵是圣上特地请来为九王爷看病的。

广招天下能人异士不够,还请了江湖第一神医,圣上果然和这个弟弟感情深厚。

邬识缘循着安云殿走了一圈,他是因为神明之泪一时兴起才来王宫的,没有抱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线索,不过是闲逛,装装样子罢了。

免得白来一趟,落下话柄,叫人说他假公济私,不查案子,只顾着四处游玩。

安云殿很大,半个时辰才走遍。

要不说皇族奢靡,吃穿用度皆是上乘,九王爷出宫建府多年,安云殿内仍然没有一丝灰尘,仿佛他一直在这里住着似的,装饰摆设都是如今流行的。

看完里面,邬识缘又来到殿外。

慕时生让他等一个时辰,还早着,邬识缘本来想随意打发时间,没承想走到安云殿后时,神明之泪又毫无征兆的发起烫来。

邬识缘心中一动,连忙拿出八卦盘。

跟着他的内侍官一看他这架势,立马精神抖擞:“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

邬识缘没答,紧盯着八卦盘,在指针停下时迅速拿出一张符箓,朝着八卦盘指的方向掷出去。

轻飘飘的一张纸好似一枚飞镖,笔直地钉了出去,穿过亭台水榭,悠长围栏,扎到了实处。

“啊——”

一道惊呼声从符箓飞去的方向传来。

说来也巧,安云殿后就是邬识缘一开始想去的御花园。

“道,道长,可,可是发现了作乱的妖魔鬼怪?”内侍官呆住了。

“去看看便知。”

其实在符箓命中目标的时候,邬识缘就知道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了,他的神识向四周铺开,稍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又何况是对方的身份。

只是没想到一别多年,再见竟然是这般光景。

“狸美人?!”

和祭酒大人说的一样,十三年前的猫妖混血被送进星启的王宫,成了宫里的妃嫔。

混血种有妖的血统,不容易衰老,就像浮槎小居的掌柜一样,在山沟沟里睡了十多年都没有变老。

猫妖美人的面容无甚变化,但邬识缘看着她,清楚的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她盈盈望来的一眼,没有了从前的向往。

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她得到了曾经想要的一切,自然没了对这些东西的期待。

符箓贴在她额头上,殷红的朱砂像一道道血痕,缠住她,令她无法动弹。

内侍官此刻已经反应过来,语气沉了几分:“道长,可是有什么问题?”

猫妖美人被送进宫后封了美人,猫又被称狸奴,取了“狸”字,若论身份,一个主子一个仆从,自然是她更尊贵些。

内侍官却很急迫,像是如果她和怪事有关系,不用禀告圣上,直接就能做主叫人抓了她。

事急从权,但邬识缘总觉得内侍官对猫妖美人的态度有点奇怪。

或许不止内侍官。

邬识缘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众人看猫妖美人的眼神或畏惧或嫌恶。

是对妖族混血的不喜?还是另有缘故?

“无事,想来是八卦盘捕捉到了妖气,是我误会了。”邬识缘揭下符箓,微微颔首,“多有得罪,还望娘娘见谅。”

“无妨。”

猫妖美人理了理鬓发,许是方才躲避符箓的缘故,她的发髻散了下来,看起来有些狼狈。

“道长也是圣上请来驱除邪祟的吗?”

王宫里人尽皆知阙都发生了怪事,九王爷中招,圣上心急如焚,寻医问药不停,又想了其他法子。

其实真正算起来,邬识缘不是第一个进宫查妖邪线索的人。

世家大族私下里会供养修相者为自己所用,他们出钱,遇到事情后就请修相者出手摆平,圣上更是如此,作为王朝之主,身边伺候的人中有一半是高手。

事发之后,王宫就被彻查了一遍,自古以来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之口,最难遮掩的就是流言传闻,所有人都知道有妖邪在阙都里作乱,不少王公贵族,世家纨绔都中了邪。

邬识缘端着八卦盘,不动声色地问道:“娘娘身上有妖族血脉,听闻十三年前百花台出现了一个混血种的美人,想来就是娘娘了。”

猫妖美人柔柔一笑,娇滴滴的:“正是本宫。”

看她的反应,似乎不记得他了。

邬识缘没有多言,收起八卦盘和符箓:“不打扰娘娘赏花了。”

秋日的御花园依旧明媚,猫妖美人站在花丛之中,涂着丹蔻的指甲在花瓣上无意识地流连,一掐一扯,一朵花便从枝头坠落,掉进泥土之中。

她突然出声:“道长,你是第一次来王宫吧,你觉得这里繁华吗?”

她记得。

当初他想放了猫妖,对方却说喜欢阙都的繁华,不愿离开。

邬识缘停下脚步,看她的眼神有些许不明。

或许她是怕和阙都的怪事扯上联系,所以不敢表明他们曾经见过,可方才之言,分明话中有话。

“王宫自然繁华,非寻常地方可比。”

她深深看了邬识缘一眼:“夜里的王宫更加繁华,若是道长有机会看到,竟然会为之惊叹。”

邬识缘沉默几秒,离开了御花园。

往宫外走的时候,遇到了从明安殿出来的慕时生,他身旁的青年男子穿着龙袍,正是星启的君主,君成星。

九王爷名为君成辰,两人的名字由“星辰”得来,据说二人降生时是黑夜,天空中有星辰环绕,互不相离。

兄弟俩性格迥异,君成星为人沉稳,登基后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朝臣,为人果决狠厉。

皇子成年后要去封地,据说之前有朝臣上奏,请九王爷离京,被君成星一口否决,之后那人旧事重提,直接被他赐了一百杖,活生生打死了。

自那之后,再没人敢提让九王爷去封地的事。

和圣上相比,九王爷君成辰活泼很多,是阙都中出了名的纨绔,仗着和圣上是兄弟,平日里朝都不上,今儿个在东城流连花丛,招摇过市,明个儿就躲起来面都不露,当属阙都最放肆的人。

君成星眉头紧锁,神色急迫:“神医当真有法子?”

“嗯。”

慕时生拄着手杖,神色淡淡,忽然他偏了偏头,鼻尖微动,准确地“看”向邬识缘的方向。

“神医是在看……”

君成星猛地掐住话头,慕时生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看不到东西,但他行动无碍,偶尔的一些举动总会让人忘了他是瞎子。

他跟着慕时生看过去,面上微讶:“那人是谁?”

身旁侍奉的宫人立马回道:“是受祭酒大人之托前来调查的人。”

“祭酒大人?”君成星大吃一惊,皱眉,“看着像个道士,祭酒大人为何会请他来王宫里调查,难不成王宫里真有邪祟?!”

已经有好几拨人来查过,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宫人简单说了下信物的事,暗戳戳道:“应当是他自己想来王宫调查,刚才有人来报,他在御花园内遇见了狸美人,差点误打误撞将她当妖邪抓起来。”

“连混血种都认不出来?”君成星皱着眉头下了结论,“又一个招摇撞骗的道士,竟然连祭酒大人都被他诓骗了。”

话音刚落,慕时生就“看”了过来:“圣上慎言。”

君成星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慕时生就一句接着一句砸了过来,语气不善:“他可不是什么假道士,他是九霄观的大师兄,放眼天下,便是三岁孩童都知晓他的事迹。”

慕时生冷嗤一声:“我看是祭酒大人诓骗了他才对,不然他才不会管阙都的事。”

君成星脸上讪讪的,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竟然硬生生忍住了被他下了面子的不快。

两人的对话,邬识缘听的一清二楚。

他心思百转千回,越发觉得他和慕时生的关系变了质,先是同病相怜,又是惺惺相惜,慕时生不仅懂他,还出言维护。

世人都说他知交遍天下,但看透宿命后,邬识缘的心境变了又变,如今他愿意用“知己”来形容的人,似乎也唯有慕时生了。

第32章 第 32 章 替换,不舍

君成星对待慕时生很包容, 不像传闻中那个冷厉果决的君主,慕时生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他最后还赔笑, 让人送慕时生出宫。

邬识缘略微惊讶了一下, 不过想到两人刚才说的话, 也能够理解了。

九王爷是幻阵的受害者之一, 以君成星疼爱胞弟的性格,慕时生说他有办法救君成辰,那他肯定会将慕时生当成上宾看待。

只不过没想到他竟能忍到这种地步。

果真是兄弟情深。

邬识缘暗自腹诽,帝王家向来心狠手辣,君成星和君成辰的关系竟然能这么好,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男子有孕是由幻阵引起的,慕时生说他有法子,难不成他知道怎么解开幻阵?

邬识缘心中微动,又想到另一件事。

在原本的剧情里, 慕时生没有去负雪城, 也没有来阙都。

几日前试剑大会结束, 慕时生匆匆离开, 想来应当是因为阙都出事, 被君成星请过来的。

他被拽进阙都这趟浑水里已是意外, 如今慕时生也被扯了进来, 冥冥之中, 好像有一双手在推动他们两个配角进入原本没有的剧情中。

倘若他能改变成为白月光的宿命, 那慕时生是不是也不会毒发身亡了?

邬识缘忍不住期待起来, 人生能得一知己不易,如果可以,他希望慕时生能好好活下去, 长命百岁。

出宫时慕时生没有坐轿子,两人一起慢慢往外走,慕时生不仅瘦了,体力也变差了,拄着手杖走的很慢。

邬识缘没有催,放慢脚步,配合他的速度:“你是来为九王爷治怪病的吗?”

慕时生“嗯”了声:“男子有孕世间罕见,从苍雪峰上下来我就收到了消息,君成星派人护送我,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负雪城是云合王朝的城镇,距离阙都足足有几千里,慕时生如此憔悴并非只是因为毒素,还有一路奔波劳累的影响。

然而快马加鞭又怎能比过一日千里。

邬识缘啧了声:“早知道你要来阙都就好了。”

“嗯?”

“坐飞舟比马车舒服多了,早知道你要来,我们一道,你也能少吃点苦。”

慕时生哑然,语气变得微妙:“你还要送你那位同门,总归不太方便。”

“他又不是不知道回九霄观的路,自己回去就行了。”邬识缘无所谓道。

和慕时生一起来阙都,他的桃木剑也不会落在飞舟上,他也不用开导兰轻流,生那闲气。

邬识缘又想到这茬。

“看来我在你心里比那位同门要紧。”慕时生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很快活一般。

邬识缘偏过头,他比慕时生高半个头,慕时生今日戴了白绫,两指宽的白绫遮住眼睛,悬在耳朵上,在白绫的映衬下,慕时生红彤彤的耳朵格外明显。

是冻的吗?

邬识缘心里升起一丝异样感觉。

“嗯,你比他重要。”

慕时生的耳朵更红了,连苍白的脸上都透出点绯色,像是涂上了一层薄而浅淡的胭脂。

好像不是冻的。

萦绕在邬识缘心头的异样感觉更重了。

慕时生轻咳一声,换了个话题:“你又为何会来阙都?”

“算是……机缘巧合吧,我来找一个答案。”

慕时生微微点头,没有继续问下去。

邬识缘稍稍松了口气,因为相似的宿命,慕时生酷似顾百闻的脸,他对慕时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不想骗他,也不想隐瞒他。

还好慕时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说能治好九王爷,是真的吗?”

慕时生怔愣了一瞬,然后邬识缘就看到他的耳朵更红了:“……刚刚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无端的,邬识缘也有点不自在。

和听相竹夸他的感觉不一样,除了尴尬和不好意思以外,还有点莫名的愉悦。

邬识缘清了清嗓子:“咳咳,看来我在你心里也是个比较重要的朋友。”

“不是比较重要的朋友……”慕时生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邬识缘摸了摸耳朵,他的耳朵大概也像慕时生一样,被“冻”红了。

他没有多想,也没有发现慕时生不仅反驳了“比较重要”,就连“朋友”二字也被换了种说法。

很重要的人,没有定义关系。

离开王宫后,内侍官不再跟随,但被派来保护慕时生的暗卫还远远跟着。

君成星对慕时生的看重至极,连贴身保护的暗卫都用上了。

邬识缘这才想起之前问的问题,慕时生还没有给他答案:“方才——”

“去琼露阁吗?”慕时生打断了他的话。

邬识缘会意,当即收了话头:“好。”

琼露阁是阙都最大的酒楼,位于东城,与百花台只隔了一条街。以往每到深夜,百花台的悠扬乐曲传遍整条街,琼露阁就会拿出刚启封的新酒,琴音惑人,美酒醉人,琼露阁和百花台并称阙都两大销金窟。

世家纨绔喝酒总爱订琼露阁的最高层,夜晚,可以俯瞰整个东城的灯火。

“就去琼露阁的最高层吧,夜景会很好看的。”和上次吃饭一样,慕时生兴致勃勃的做了决定。

邬识缘没有说他早就上去看过了,早在十三年前,他就在琼露阁的最高层喝过酒,大醉一场,企图摘下天空中高悬的明月与星辰。

那时,在那里,他的确看到了很不错的夜景。

如今再来,心境多少发生了变化。

“不止是负雪城,你好像对阙都的酒楼食肆也很了解。”邬识缘状似随意道。

慕时生频频做出超出剧情内容的事情,令邬识缘不得不怀疑一件事:他能看到宿命,或许慕时生也能看到自己不久就会毒发身亡的结局。

慕时生是否也如他一样,在努力求救?

“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经常跟我讲他去过的地方,看过的花,吃过的饭菜,喝过的酒……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他和我约定好,有朝一日他给我解了毒,让我看一看大千世界,尝一尝美食佳肴,可惜……”

慕时生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可惜我们都失约了。”

他没能解我的毒,我也看不到,尝不到了。

邬识缘心里的怀疑刚冒个头就被兜头而来的一盆冰水砸死了,生出无限的伤感。

“我大限将至,本来还以为又要失约,还好我们又见面了。”说到这里,慕时生的惆怅褪去几分,“若是琼露阁卖晚来天欲雪,就更好了。”

邬识缘的心彻底沉进了冰窖:“凤凰羽也没用吗?”

慕时生知道他在问什么,很轻地“嗯”了声。

没有用,什么都没用。

他已毒入骨髓,肺腑皆亏,只剩下一条死路。

就算知道了自己的命,也不像他一样有转圜之地,只能等死,等待某一天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邬识缘突然喘不过气来,胸口闷闷的,像春寒料峭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期待中的明媚春日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了。

今日邬识缘和慕时生也上了琼露阁的最高层。

虽然受到怪事的影响,生意没以前红火,但琼露阁的最高层仍旧早早就被人订下了,一看到他们,准确来说是看到慕时生,掌柜就亲自迎了过来,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请他们上楼。

邬识缘挑了挑眉:“你什么时候订的位子?”

“不是我订的。”慕时生摸索着,坐在桌前,“应当是在王宫门口的时候,被君成星的人听到了。”

“如此照拂,圣上对九王爷可真够上心的。”

慕时生的表情有点怪,他犹豫了一下,冲邬识缘伸出杯子,趁着邬识缘倒酒的时候小声道:“可有暂时令人听不见我们说话的符箓?”

“一个结界就够了。”

话音刚落,一道结界便悄无声息的笼罩住琼露阁的最高层。

邬识缘给自己也倒了杯酒:“隔墙已无耳,你想同我说什么,都可以说了。”

从慕时生约他喝酒那一刻,他就知道慕时生有话要对他说。

“我觉得君成星不是君成星。”

“嗯?”

邬识缘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眉心一蹙,瞬间明白了一些说不清的矛盾之处。

“所以去奇珍鉴赏会的不是九王爷,而是圣上,如今的圣上是九王爷假扮的?”

这就能说清为什么君成星与传闻中不符了。

“这兄弟俩真是……”邬识缘思索了一下,评价道,“关系挺好。”

堂堂一国之君,王朝之主,竟然会与胞弟交换身份。

“世家子弟怀孕已经使得朝野震惊,若是君主也挺着个大肚子,那星启王朝怕是要彻底乱了。”

“听你这么说,这也算是个好办法?”

邬识缘饮了口酒。

天色渐晚,已近黄昏,漂浮在天空中的云彩被染成了橘红色。

因为喝过酒,慕时生的脸更红了,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几分。

邬识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越发不忍。

一开始他因为慕时生和顾百闻长得像,所以有意无意多加照拂,而今他再看到慕时生,好似剥掉了顾百闻的影子,真正的将这个人当成他的知己,当成他的好友。

他想慕时生长命百岁,与顾百闻无关,不再是爱屋及乌,只是出于对好友的不舍。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他好像在不同的酒里,尝到了同样的遗憾滋味。

邬识缘怔愣失神。

慕时生突然开口:“不是个好办法,此时若是调换身份的事情暴露,那对星启王朝将是更加沉重的打击。提出这个办法的人必定很了解君成星和君成辰,所图也并非小小的阙都,而是整个星启王朝。”

“你不是能治好君成星吗,届时他——”

话音戛然而止,电光石火之间,邬识缘的眼神陡然变得清明:“你说能治好君成星的怪病,是在说谎,你想借机引幕后之人对你出手。”

他直觉,这才是慕时生约他到琼露阁的真正意图。

“为什么?”

慕时生没道理卷入这趟浑水之中,他大可以逍遥自在。

邬识缘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心中笃定:“你在帮我。”

慕时生抿了口酒,唇角微弯,看起来心情很好:“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么事了之前,我的安危是不是可以交给你负责了?”

第33章 第 33 章 遗憾,夜会

邬识缘沉默不语。

慕时生以为他生气了, 捏着杯子的手紧了几分:“我并非有意想算计你,只是觉得以你的性格并非真心想插手,你会留下, 定然是祭酒大人手里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他轻声道:“我想帮一帮你。”

邬识缘从没见过他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 无奈失笑:“就算没有此事, 我也不会对你置之不理。”

从负雪城到阙都, 他拿慕时生当朋友,自然要护对方周全。

华灯初上,从琼露阁向下望去,一盏盏灯连成片,铺开一条长长宽宽的橘红色河流,从阙都东城通向远方坐落的巍峨宫殿,夜色掩映下,王宫如同一头蛰伏的庞然巨兽。

邬识缘眺望着远处:“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继顾百闻之后,慕时生好像成了他生命中第二个变数。

上次是凤凰羽,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邬识缘放下酒杯, 抓住一缕落在手心里的风, 他好像在无形之中摸到了一根线, 一头连着他, 一头飘向未知的前路。途径寻芳镇与一星天时, 这条线缠住他和顾百闻, 如今经过阙都, 线的另一端又系上了慕时生的手腕。

两个变数都成了他无法袖手旁观的存在。

“在离开负雪城之前, 我去喝了晚来天欲雪。”

邬识缘垂下眼帘, 烛火的光芒掉进杯中,随着酒液荡漾,他想起那一夜:“传闻晚来天欲雪中有千万种滋味, 不同的人会喝到不同的味道。”

“你尝到了什么味道?”

“入口轻柔回甘,带着一丝苦味,好像缺了点什么滋味。”

仗着慕时生看不见,邬识缘看向他的眼神放肆,毫无遮掩,仿佛要从他看透他心中所思所想:“他们说这是遗憾的滋味。”

“遗憾……”慕时生轻呼出一口气,酒液在舌面上留下辛辣滋味。

再也不会有一起去喝晚来天欲雪的机会了,怎么不能算是一场遗憾?

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虽引为知己,一场酒却喝得很沉闷,寻欢作乐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两人就离开了琼露阁。

“你今日在王宫中可有查到线索?”喉间残留着酒的味道,慕时生的声音带着慵懒的醉意。

“线索嘛,确实查到一点。”

只是还不确定用不用得上。

邬识缘停下脚步,望向王宫的方向。从御花园里离开的时候,猫妖美人说晚上的阙都景色更好,暗示他夜里相见,兴许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是什么?”

“还不清楚,你好奇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

邬识缘搭住他的肩膀,足尖点地,两人的身影迅速向王宫方向略去。

迎面的风吹得慕时生蒙眼的白绫躁动不安,邬识缘按住他的头,眸光朝身后一瞥,一瞬间喷涌的灵力凛冽如刀,穿过黑夜的长街,拦住了身后的尾巴。

人多了,线索就不好寻了。

不过几息之间,邬识缘就带着慕时生降落在万簇花丛之中,混杂的花香冲淡了酒气,但最令慕时生在意的还是带着暖意的绮芳花香气。

沾着邬识缘的体温,像一捧拥住他的火焰,不滚烫,也不伤人。

“这里是……御花园?”他偏了偏头,在浓郁的花香中辨认出一丝特殊气息,“有血的味道。”

“嘘。”

邬识缘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唇上,轻轻一推,将他安置在大片花丛之中:“藏好了,别被人发现。”

月光洒满大地,慕时生蹲在花丛之中,仰头看过来,殷红的花朵从脸上划过,邬识缘指尖一错,想起剧情里对他的评价:慕时生是一朵盛开在山谷旷野中的有毒之花。

其实未必要他保护,慕时生完全有自保的能力,和他的医术同样厉害的,是他的用毒之术。

带慕时生一起见猫妖美人,只是因为慕时生好奇他发现的线索罢了。

猫妖美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她的妖族血脉多一些,自出生开始身体上就保留着猫的特征,比如尾巴,比如毛茸茸的耳朵。

这些外部性征会随着修炼逐渐可控,像掌柜,在化形之后可以完美隐藏尾巴,除非境界高于他,否则不会发现他的混血半妖身份。

在百花台的时候,猫妖美人还无法隐藏耳朵和尾巴,但现在,她的尾巴和耳朵不见了。

邬识缘若有所思:“你找我来有何事?”

“求道长救我。”她“哐当”一下跪倒在地,头上的珠钗晃了晃,眼泪就颗颗滚落下来,泣不成声,“我自入宫以来,遭受了无数的屈辱折磨,每到晚上,圣上就召我入宫侍寝……呜呜,他就是个变态,手段残忍,每每都要了我半条命……”

“……”

邬识缘万万没想到猫妖美人找他过来,说的是闺房中事。

他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想到他带着慕时生听的是这种“线索”,邬识缘就一阵窒息:“这……我,你,床帏之事旁人如何插手,恕我无能为力。”

他往后退了两步:“你先起来再说。”

猫妖美人不为所动,仍旧跪在他面前:“道长误会了,若是单纯的床事,我又怎会……”

她哀叹连连,竟一把将衣襟扯开,拉下肩头,露出青青紫紫的伤痕:“求道长救我,带我离开这里,否则我一定会被他们打死的。”

她身上的伤是一道道叠加的,颜色不一,一看就是被打了很多次,没破皮,只是青青紫紫,看起来好不可怜。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已经愈合的疤痕,有的是长长一道,有的短而圆钝,是不同工具造成的。

邬识缘突然想到什么,眉宇间绽开丝丝冷意:“那你的耳朵……”

猫妖美人顿时泪如雨下,她撩开鬓发,露出一道两指长的疤痕,像是被利器割开过,不过已经愈合了:“我进宫后没多久,就被割掉了尾巴和耳朵。”

“十三年前,道长问我想不想离开,我贪慕此处的繁华与富足生活,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如今我已知错,还望道长救我脱离苦海。”

“你先把衣服穿好,起来再说。”

“道长不答应,我就不起。”

邬识缘的视线掠过她,看向远处灯火绰绰的安云殿:“此地是星启王宫,帝王居所,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就算我能带你离开这里,你也逃不出阙都。”

“如今的你是狸美人,而非当初那个被关在百花台里的混血猫妖了,时移世易,一切都变了。”

“变了……”她喃喃低语,眼里蓄满了泪,“那道长你呢,也变了吗?”

变了吗?

变了吧。

如今的他不再意气风发,没有少年时的轻狂肆意,他行事会多加思索,而非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倘若是十三年前的他,定然会凭一腔热血把人带出王宫,天涯海角任她去闯,让她脱离这宫墙囚笼。

可现在的他会冷静思考,会想猫妖为何求他,会想他带猫妖离开,会引发什么后果,会想这样做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

或许他真的变了,他学会了权衡利弊,学会不再自负的认为自己能够负担起别人的人生。

邬识缘收回视线,看向她因为割掉耳朵而留下的伤口:“我确实变了。”

“所以道长是不愿意带我离开这座吃人的王宫吗?”

“不是我不愿意带你离开,而是你不能离开,不该离开。”

话音刚落,邬识缘便夹起一张符箓,直冲她眉心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那泣泪如雨的猫妖竟然躲开了符箓,丝丝妖力流泻出来,只听得“滋啦”一声,符箓烧成了灰烬。

猫妖在骗他,能毁掉他的符箓,猫妖压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但邬识缘神色平静,没有一点意外:“你故意引我来此处,只是想借我离开王宫。”

重重高墙,重兵把守,不乏八品九品的修相者,就算猫妖有点本事,也绝对逃不出去。

所以她盯上了邬识缘,盯上了这个十三年前对她动了恻隐之心的道士。

邬识缘一抬手,又是几张符箓,赤光大盛,他拿出八卦盘,指针直直地指向猫妖。

他没有出手的意思,只是从容地叙述着自己的推测,像是压根不担心猫妖会趁机逃掉。

“你身上的妖气很淡,要做到这一点,要么你的修为超过我,让我无法察觉你的妖气,要么就是你抛弃了身上那一半属于妖的血脉。”

前者自然是不可能的。

“混血种舍弃妖族血脉会沦为普通人,你的耳朵和尾巴也没了,无法继续修炼,但你却有妖力。”邬识缘步步紧逼,符箓将猫妖困在中间,他沉声命令道,“告诉我原因。”

境界差距太大,猫妖美人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没有挣扎:“道长若是好奇,不如自己猜一猜,反正普通人想要修炼不过只有几种法子罢了。”

邬识缘的脸色沉下来,他想起慕时生说闻到了血的味道。

君成星“怀孕”已有半个月,根本不可能在此时暴露身份。

至于假扮君成星的君成辰,且不说这三千后宫佳丽名义上算是他的嫂嫂,就算他不介意,君成辰此刻也没有心思玩乐,他一心只想着救君成星。

半个多月,足够猫妖美人把伤养好,所以血腥气的来源不是她身上的伤。

邬识缘深吸一口气,除了满园的花香,他什么都没闻到。

可慕时生闻到了。

比慕时生更值得信任的,是慕时生的鼻子。

邬识缘不得不朝最坏的方向思考:“你杀了人。”

猫妖没有灵相,失去了尾巴和耳朵后,她再想修炼,就只能用邪魔外道的法子,比如食用人心。

邬识缘的脸色沉了下去,猫妖的妖力如此强盛,手上沾的血必定不少:“你若从实招来,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杀人取心,罪不容诛。

“邬识缘,你在九霄观逍遥自在,何必要蹚阙都的浑水,何必非要与我过不去?!”

邬识缘面如寒霜:“所以,你承认自己犯下滔天罪孽了?”

“事到如今,我承不承认还有什么用?”猫妖美人嗤笑一声,“你是九品高手,从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若说她之前还抱着离开王宫的期待,那在邬识缘出现后,她就知道自己没办法像蒙混其他人一样骗过他了。

兵行险招,她借十三年前的旧事相邀,若是能够瞒天过海,借邬识缘之手离开王宫,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她赌输了,她甚至不知道究竟哪里露了马脚。

“哈哈哈哈……”

猫妖美人没忍住笑了起来,她表情狰狞,头顶冒出一双血红的耳朵,身后长出一根颜色相近的尾巴,只不过上面缭绕着黑沉的气息。

“我杀了很多人,宫女,太监,所有欺侮过我的人……这王宫就是个吃人的怪物,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没人会在意……”

她哈哈大笑,形容癫狂:“我挖出了他们的心,一口一口吃了下去,然后我的耳朵和尾巴就重新长了出来。”

“再没有人敢欺负我,欺负我的人都被我杀了哈哈哈哈……”

符箓一张张炸开,诡异的妖火从四面八方烧过来,邬识缘脸色大变,第一时间将躲在花丛里的慕时生拉到怀里。

这不是猫妖能做到的事情。

“邬识缘,你不放过我,那就跟我一起死!”

那妖火仿佛能吞噬一切,将整个御花园包围起来,很快火就烧到了猫妖的身上,她没有逃,也没有挣扎,眼瞳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

“没事,我马上带你离开。”邬识缘安抚道。

慕时生死死地箍住他的手,仰起头,一点火星落在白绫上,很快他的脸上都没有遮蔽物了,一双空洞的,血淋淋的眼窝露了出来。

邬识缘浑身一震,仿佛被摄魂夺魄,所有注意力都被吸走了。

“为什么要离开?”

他扬起笑,灿烂明媚,不像慕时生,分明更像顾百闻。

邬识缘指尖发颤,他听到熟悉的声音,亲昵地撒娇:“师兄,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第34章 第 34 章 叫水,春宵

“师兄, 师兄,师兄……”

这两个字就像一道魔咒,将邬识缘困在他和顾百闻的过去里。

“我死了, 死的好惨, 师兄为什么不陪我一起死?”

“师兄, 你应该一直陪着我才对, 我好怕,我不想一个人死,你陪我好不好,你陪我一起死。”

“师兄……”

甜蜜的语调像一条蛇,吐出黏腻的信子,搔得邬识缘耳廓发痒,按住他肩膀的手微微颤抖。

一开始重启的时候,他还经常能梦到顾百闻,梦里他一声声喊师兄, 就像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可慢慢的连梦都没了, 顾百闻喊的师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久得他不忍心打碎虚假的幻影, 想多听几声。

“师兄, 陪我去死吧。”

不一样, 不一样, 虽然声音没有错, 但顾百闻永远不会对他说这种话。

一直以来, 他都知道顾百闻带着秘密来到他身边,带他抢夺寻芳镇的机缘,让他将神明之泪抢到手……顾百闻一直在“逼”他偏离剧情, 他知道顾百闻也想改变他必死的结局。

他不知道顾百闻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知道顾百闻来到他身边是想要他活下去。

三年之约是冲动,也是他犹豫了很久的结果。

耳边这道声音,眼前这个人,都是假的,邬识缘的胸腔里窜上一股难熄的怒火。

他咬紧了牙:“你怎么敢,怎么敢!”

字字狠绝,句句难掩沉怒。

无数把剑从天而降,汹涌的灵力摧枯拉朽一般,将方圆百里绞成碎片,万千把剑朝着满脸惊恐的猫妖飞了过去,她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扎成了刺猬。

邬识缘闭上眼睛,抖着手,将一把剑刺入了怀中人的胸口。

“师兄……”

纵然知道是假的,下手的时候还是会不忍,邬识缘呼出一口气,猖獗的妖火竟如潮水一般散去,仿佛打碎了镜子,烧干了一池水,镜花水月转瞬间化为泡影。

御花园内夜色正好。

怀中的人早已消失不见,邬识缘低下头,看着没有沾上一丝血迹的掌心,怔愣失神。太真实了,他怀里仿佛还残留着顾百闻的温度。

这就是百花台内设下的幻阵,真亦是假,假亦是真,可窥人内心。

他一直对顾百闻的死耿耿于怀,并且对此心存愧疚,所以他看到了顾百闻回到他面前,顾百闻要他陪他一起死。

但有一点邬识缘想不明白,他应该看到仍是少年的顾百闻唤他师兄,为何最后会是慕时生站在他面前,要他殉情?

他分得清顾百闻和慕时生,但在幻阵里,顾百闻和慕时生变成了一个人。

“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邬识缘的思绪,他循声看过去,慕时生站在不远处,猫妖美人倒在他脚边抽搐,眼球暴突,她掐着自己的脖子,痛不欲生地蜷缩成一团。

慕时生解释道:“我只下了一点毒,吊着她一口气,我不让她死的话,她绝对死不了。”

邬识缘来不及询问太多,只得暂时压下心里的疑惑,和慕时生一起,将抽搐的猫妖美人一同带出了王宫。

回到客栈,猫妖美人已经在自己的脸和脖子上抓出无数道血痕,猫的指甲尖利,很快她脸上就没有一块好皮了,血淋淋的,在烛光下狰狞可怖。

唯独一双眼睛还完好,里面填满了恐惧,她心心念念想要离开王宫,真被带出来了,又浑身瑟缩,惊骇不已。

和她截然不同的是慕时生,他问都没问邬识缘将他带到了哪里,摸索了一下,在桌边坐下,还拎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之后,才慢吞吞道:“方才吓到我了,怕你出事,我才不得不给她下毒。”

邬识缘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陷入幻阵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中招了。

想来他能轻而易举逃出幻阵,还要感谢慕时生对猫妖下了毒。

邬识缘看了慕时生一眼,受幻阵的影响,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慕时生:“那水凉了,我去叫伙计送壶热的过来。”

“不用,一样喝。”

邬识缘执意要去:“等我一会儿。”

他有很多事想问慕时生,正好趁着下楼的时候想想怎么开口。

出门撞见了三诗观的小师妹,夜半三更,她瞪着一双锃光瓦亮的眼睛,手上正拎着一团模糊的鬼:“晚上好。”

“……晚上好,你这是去做什么了?”

小师妹言简意赅道:“抓鬼。”

她看着邬识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百花台回来后,大师兄就忙于破解幻阵,师姐觉得今日没能帮上太大的忙,继续修习显影术去了,我和师弟师兄三人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只好去城外的坟地逛了一圈。”

“……”

夜半三更,坟地抓鬼,真是好消遣。

邬识缘看了看她手上的战利鬼,心生敬佩:“不愧是你,不愧是你们。”

他对三诗观众人致以崇高的敬意。

“可惜收获不大,这王城里人多,鬼却少得可怜,我绕着城西那座山抓了一圈,最后才在山脚下抓到这么一只。”

对此,小师妹深表遗憾。

“城西的山?”邬识缘皱了下眉头,“可是山顶遍布赤旗,坟地里处处白幡?”

“你怎么知道?!”

小师妹大吃一惊:“九霄观已经到了算无遗策的程度了吗?”

邬识缘哭笑不得,解释道:“城西那座山是皇陵,赤旗是皇族象征,每逢九月,都要祭祀先祖亡灵,整个阙都都会挂满白幡。”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没什么鬼。”

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又有什么可怨的。

小师妹啧啧感慨,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还没休息?”

鬼常在夜间作乱,他们熬习惯了,夜里反而会更有精神些。

邬识缘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的房门就打开了,慕时生的语气低低的,听起来有点委屈:“我等了许久不见你回来。”

他从邬识缘的房间里出来,大氅胡乱的披在身上,身形单薄消瘦,从王宫出来太过匆忙,簪起的头发散了大半,看起来颇为狼狈。

“这客栈叫个水如此麻烦吗?”

“叫水?!”

小师妹瞪圆了眼睛,她看看慕时生,又看看邬识缘,倒吸一口凉气:“嘶。”

半晌,又倒吸一口凉气。

嘶嘶几声,吸得邬识缘忍不住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慕时生很快就挑开了话题,“看”向小师妹:“这位是?”

“我是三诗观的弟子,刚抓鬼回来,纯粹偶遇,和邬道长今天刚认识,没有其他关系。”她一口气吐出一大串,三诗观除了抓鬼,大概还练过嘴皮子和肺活量。

“那什么打扰你们了,我现在就走,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继续,继续哈。”

小师妹抓着鬼蹭一下就溜了,留下邬识缘和慕时生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半晌,慕时生轻笑了声:“春宵一刻……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邬识缘醍醐灌顶。

热水是邬识缘自己拎上来的,他在楼下做了半天心理准备,他一直将慕时生当成知己看待,从未有过其他想法,经过小师妹这么一说,方才觉出他和慕时生似乎过于亲近了。

慕时生捧着杯子,乖乖等他倒热水,邬识缘沉吟片刻,斟酌道:“方才之事,我会去解释清楚的,你莫要介怀。”

慕时生喝了口热水:“无妨,小姑娘随口说的玩笑话罢了,难道你当真了?”

……这不是当不当真的问题。

不过慕时生看起来并没有不悦,邬识缘稍稍松了口气。

“你是怎么识破猫妖诡计的?”慕时生好奇地问道。

邬识缘动作一顿:“直觉。”

猫妖泣泪如雨,哭着求他救救她,其实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问题,是神明之泪给了他提示。

从他拿到神明之泪开始,珠子一共发过四次烫:

第一次,在祭神殿内,祭酒大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请他出手相助,神明之泪暗示他答应。

第二次,在离开百花台后,神明之泪给他指了去王宫的路。

第三次,在安云殿后,神明之泪促使他和猫妖在御花园中相见。

第四次,便是刚刚猫妖哭诉哀求时,神明之泪无缘无故发烫,令他不得不产生怀疑。

没想到出手一诈,就诈出了猫妖心怀叵测。

邬识缘眯了眯眼睛,迄今为止,神明之泪已经给过他四次提示了。

“你如何发现我中了她的诡计?”

慕时生看不见,邬识缘没有瞎过,他对慕时生敏锐的判断充满了好奇。

“她一来,我就闻到了血的味道,没把她当成善茬。”慕时生捧着杯子,一杯热水灌下去,脸色红润了些,“我听你拒绝了她,就猜到她要使坏。”

所以他一把毒药下去,直接把猫妖放倒了。

邬识缘对药杀谷七步杀一人的传闻有了实感。

“我方才陷入了幻阵。”

陷入幻阵之后,旁人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真与假交织在一起,当阵中人逐渐模糊现实与假象,假的就会慢慢变成真的。

他是修相者,境界又高,加之之前查到了幻阵,自然很容易就识破了真假。

慕时生和他里外下手,双管齐下,幻阵在他身上应验的时间左右不过十几秒钟,轻而易举就被识破了。

但参加奇珍鉴赏会的人不同,他们没有能力反抗,分不出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布阵人只需要种下一个小小的念头,一夜睡醒,这个念头就会生根发芽,在他们的肚子里长出一个“孩子”。

只是邬识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幻阵是在百花台布下的,还未波及到王宫,为何他会在御花园里中招?

邬识缘转过头,探究的目光落到了猫妖身上:“你可有什么毒,能叫人说出真话?”

“有倒是有,不过用毒会不会太麻烦了点。”慕时生发出真诚的疑问,“你们九霄观里就没有什么搜魂的术法吗?直接看看她心中所想,岂不更方便。”

邬识缘愣住,邬识缘沉默,邬识缘恍然大悟。

半夜三更不睡觉,果然容易犯蠢。

第35章 第 35 章 接生,祭品

搜魂术比显影术麻烦一点, 不过对邬识缘而言并不算问题,他双手结印,抽出了猫妖美人的魂魄。

她的魂魄遭到了严重的侵蚀, 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萦绕包裹, 整道魂魄几乎都被染成了黑色, 像一个黑漆漆的墨团。

肮脏, 污浊,令人作呕。

恶妖犯下杀孽后会背负血债,这是永恒的烙印,无法剥离,无法消除,会一辈子缠在她的妖魂上,直到魂飞魄散,亦或者是罪孽赎清,魂魄被涤荡干净。

从猫妖美人的魂魄来看, 她杀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远远超过邬识缘的想象。

以至于邬识缘看到她的魂魄后, 眉心狠狠一跳, 谨慎探入妖魂的灵力倏地加重, 昏死过去的猫妖本能地惨叫出声。

叫声尖利, 好在他提前在房间里布下了结界, 声音不会传出去。

邬识缘下意识往慕时生的方向瞥了一眼, 见他神色不变, 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心定了定。

虽说药杀谷医毒双修,但到底医者仁心,他怕慕时生觉得他和不分青红皂白, 主张杀尽妖族的修相者一样。

江湖广阔,若是意见相左,分道扬镳就是,只当萍水相逢一场。

可他偏不愿意和慕时生走到那一步。

在猫妖的魂魄里找到了和幻阵相关的信息,但和邬识缘一开始猜的一样,线索很零碎,断断续续的串联不起来。

猫妖不是真正的凶手,起码不是她在百花台布下的幻阵。

可为何她能够启动幻阵?

邬识缘想不通,只好重新搜查猫妖的魂魄,期望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他的灵力澄澈纯净,没有一丝杂质,天生克制妖族,尤其是恶妖。在搜魂的过程中,猫妖魂魄上的杂质被灵力“洗”干净了些许,露出原本的面貌。

一只身形细长的小猫。

混血种大多强大,猫妖是其中的例外,她从小就因为美貌被人抓住,辗转流离,直到入了阙都才过上好日子。

或许也算不上好日子。

猫妖说她受尽折磨与侮辱,这一点并非撒谎,自从她入宫以来,无论是君成星还是宫人,他们从未正眼看过她。

在她的记忆里,有三分之二都是鞭打折辱,她身上的伤并非弄虚作假,都是被君成星打的。

当今圣上癖好特殊,别个是雨露均沾,他是刀蜡鞭刑,因而后宫妃嫔众多,却无人敢与他亲近,至今都没有诞下皇子和皇女。

和其他妃嫔不同,猫妖的混血血脉使得她在宫中受到的折磨更多,她的脸仍旧如十三年前一样美,但她的身体和心已经在她期望的繁华生活中变得千疮百孔了。

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

或许是寒冬腊月被剥去衣裳锁在殿外时,或许是饿得跪地哀求却无人应答时,又或者是被一刀刀割掉耳朵和尾巴,剖去半身妖族血脉,无法再青春永驻时。

她如同恶鬼一般从地狱里爬出来,用爪子撕开一具具身体,从胸腔里挖出他们的心脏。

她感到温热的血喷溅在脸上,冰冷的身子逐渐回暖。

然后她成了狸美人。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但好歹有了位分,没有宫人再敢明目张胆的欺侮她。

邬识缘心情复杂,他竟有些感同身受,如果让他经历猫妖所经历的事情,他也会心生恨意,疯狂报复。

无不无辜是一件无法准确衡量的事情,每个人的道德标准不同,评判结果也有出入。

他只知道如果是他,不会将手捅进无辜之人的胸膛。

被猫妖挖心的人大部分都是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十多年,一百多个月,每月都会有一个人悄悄死掉,被她毁尸灭迹。

这些人有大半都不曾伤害过猫妖,只是因为她饿了,想吃心脏,所以那些人就被她剥夺了活下去的权利。

“你会同情她吗?”

从搜魂开始,慕时生说了第一句话。

邬识缘放下手,看着因为魂魄被反复搜寻拉扯,蜷缩在地上的猫妖美人,冷静,又冷淡:“不会。”

他可以理解猫妖美人的做法,但他接受不了,如今是她自食恶果。

“她身上背着几十条人命,她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沾着鲜血,她赎不清自己的罪孽。”

她选了这条路,她不值得别人的同情。

邬识缘将搜魂结果告诉了慕时生,同时也将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抛了出来:“你说有法子救君成星,可是能够解开幻阵?”

就这么一句话,邬识缘惦记了好几个时辰。

慕时生突然想到,如果有朝一日他骗了邬识缘,邬识缘这么爱记仇,记性又好,会原谅他吗?

他攥紧了杯子,水还剩浅浅一个底,但已经凉透了:“我解不开。”

他开口,嗓音也是凉的,听起来有些干涩。

“当时君成辰问我有没有法子,我说是,并非是我能够救君成星,救‘怀孕’的男子们。”

慕时生放下杯子,慢条斯理道:“我有很多种毒,都可以在须臾之间要他们性命。”

“……”

这也算法子?!

邬识缘脸都绿了,合着把“怀孕”的男人都杀光,男子有孕的事就不存在了呗。

邬识缘的沉默震耳欲聋。

慕时生勾了勾唇角,莞尔一笑:“逗你的,下毒只是下策。”

“那上策是什么?”

邬识缘一脸狐疑,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慕时生的鬼话了。

“上策很简单。”慕时生摸索了一下,捉住他的手腕。

修长的手指冰凉刺骨,邬识缘整个人都绷紧了,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

慕时生拉着他,让他俯下身,语气很轻,带着一丝孩子气般的幸灾乐祸:“上策就是,让他们生!”

邬识缘:“……”

邬识缘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次愣住的人变成了慕时生,他支支吾吾,期期艾艾:“你,你干什么?”

邬识缘从来没见过他紧张的样子,觉得新奇,挑了挑眉:“我试试你是不是发烧了,竟然开始说胡话了。”

“……我没有说胡话,我是认真的。”

既然是受幻阵影响怀了孕,那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走过生产的流程,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我的办法只有这两种,要么死,要么生。”

邬识缘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真诚发问:“怎么生?”

这又不是女子怀孕,找接生婆来,把肚子里的孩子拿出来就行了。

这他爹的!生不生的下来还两说,就算能生,谁知道生出来的会是什么鬼东西。

“要生的话,谁帮他们接生?”

寻常医师可做不到这一点。

慕时生浑不在意,还有心情开玩笑:“在下不才,接生的经验很丰富。”

本来在说破阵的事,闻言,邬识缘不由得好奇起来:“药杀谷方圆百里内没有人烟,谁会特地跑去找你接生?”

“没有人,又不是没有其他活物,我帮母狼接过生,也帮蛇孵过蛋,难不成那群纨绔子弟比它们还难伺候吗?”

邬识缘沉默半晌,默默在心里冲他竖起大拇指。

第二天一早,邬识缘就将猫妖的事告诉相竹等人了,包括他和猫妖十三年前的渊源。

六个道士一桌坐不下,伙计特地帮忙拼了桌。

小师妹:“原来不是约会,你昨晚是去抓猫妖了啊。”

约会?什么约会?

邬识缘一头雾水。

小师弟和另一位师弟的反应跟小师妹差不多,三人是半夜捉鬼组,坐在一起。

邬识缘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复杂的情绪,尴尬中夹杂着一丝疑惑,疑惑中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在留守的两个人正常很多,一个练了一晚上显影术,神色困倦,眼底一片乌青。

“师兄,这是你要的东西。”

她拿出一沓纸,上面都是根据显影术绘制的场景。

相竹抽出其中一张:“昨晚我有点收获,你们看这些宝物摆放的位置。”

总共十个风水台,上面摆了六件宝物,按照大多数人的摆放习惯,这六件宝物应该依次排开,但在奇珍鉴赏会当晚,这六件宝物是间隔摆放的。

相竹指着最中间空着的风水台:“这里位置很好,正对着观众席,按理来说,不应该空着。”

“可能是随便摆的?空着就空着,有什么问题?”小师弟挠挠头。

其他人也想不通,脸上是明晃晃的疑惑。

电光石火之间,邬识缘的脑海中闪过什么,他没有抓住。

但是没关系,他直觉相竹会给他答案。

“我总觉得东西的摆放有问题,可想了一晚上都没有头绪,直到邬道友提醒了我。”相竹的眼底闪烁着兴奋的火焰,神色激动,“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猜测?”

“我猜这些奇珍异宝并非是简单的鉴赏之用,它们还是组成幻阵的祭品,是支撑幻阵的基础。”

法阵有阵眼,在阵眼上放置相应的东西才可以开启法阵,寻常法阵忌讳不多,像邬识缘最常用五色令旗作为阵眼。

可如果是一些比较大,比较困难的法阵,用来镇压阵眼的东西也比较苛刻。

毫无疑问,百花台里摆下的幻阵属于后者。

“邬道友,你可还记得十三年前,那只猫妖被摆放在什么位置?”

邬识缘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明白了相竹的意思。

当年他和祭酒大人站在高处,俯瞰着百花台内的拍卖,他记得那一次风水台摆开,猫妖被放置在——

“中间。”

邬识缘深吸一口气,许多疑惑的事情,随着相竹的发现,全都解开了。

“猫妖被放在中间,她是幻阵的祭品,也是阵眼之一。”

“准确来说,她是这个法阵里最重要的一环。”

四目相对,邬识缘和相竹看到了彼此眼里的震惊。

“这个幻阵并非开始于半月前,而是从十三年前就摆下了。”

第36章 第 36 章 情债,同心

慕时生还在楼上, 昨晚甩掉了君成辰派来的尾巴,邬识缘有意不让他露面,以免多生事端。

“你的意思是, 阙都的阴谋开始于十三年前?”

慕时生坐在窗边, 听邬识缘把他和相竹的猜测说了一遍, 喃喃低语:“如此这番, 倒是出乎意料。”

“眼下还不能下定论,一切都建立在相竹对幻阵的推测上。”

邬识缘捏了捏眉心,怪不得祭酒大人千方百计让他留下,倘若幕后之人筹谋了十多年,那就不是普通的道士和尚能解决的了。

只是他又有疑问,一切开始于十三年前的猫妖拍卖,那祭酒大人当初为什么要阻止他将猫妖带走?

又为何要说模棱两可的话引他再度回来?

说不通,想不明白,好似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推动一切, 不仅仅是他, 就连祭酒大人也被算计了。

“相竹他们已经去查查百花台之前的拍卖和鉴赏会了, 如果另外三件宝物能和剩下的三个风水台对上号, 祭品一事就算板上钉钉了。”

无论对得上对不上, 现在都要开始准备破除幻阵。

邬识缘收紧掌心, 他早上去看了一下, 幻阵还没有波及到百花台以外, 昨晚在御花园里遇到的可能不是幻阵, 而是由猫妖引发的效果。

“你之前说的接生, 有几分把握?”邬识缘声音发沉。

如果到最后都没有找到破除幻阵的办法,就只能用这种法子保住中招之人的性命了。

一国之君,勋贵子弟, 这些人出了事,阙都会大乱的。

星启王朝也会掀起轩然大波。

千百年来,星启与云合相互制衡,一直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平衡一旦被打破,战火纷飞,遭殃的一定是两国百姓。

这场阴谋牵涉范围太广,怪不得祭酒大人说会影响到星启的国祚运势。

邬识缘罕见的迟疑起来,慕时生迟迟没有回答有多大把握,他心中的天平逐渐偏颇,不将慕时生拉入这场阴谋的念头占了上风:“你想回药杀谷吗?”

慕时生正在思考,闻言愣了一下:“嗯?”

“阙都与药杀谷相距甚远,如果坐马车的话,要走五六天,但御剑的话只需半日。”点到为止,邬识缘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是慕时生的话,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成年人连选择都是体面的。

慕时生确实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过没有领情,不体面地问道:“你要送我回药杀谷,不用我帮忙接生了吗?”

很直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邬识缘噎住:“……你不是把握不大吗?”

“谁说我把握不大了?”

确实没说,你只是闭而不语。

慕时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些无奈:“我刚才是在想帮了你的忙,该讨什么报酬,金银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想要点能一直带着的东西。”

他的指尖抚过腰间的桃花琉璃,邬识缘仓皇偏开头,摸了摸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