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心口发涨
缠绕在圣诞树上的灯串,像一张被收线的网,从最蓬松最宽阔的底部,一圈,一圈,不急不缓地往上、往紧密狭窄了收。
灯串亮到第三层,鹿呦平声说:“我想要鹿怀安的精神病诊断证明,原件,或者复印件,都可以。你有没有办法拿到给我?”
“……你等我一下。”
手机里一阵窸窣的声响,像是对面的人骤然从床上弹坐起来穿鞋的动静。
鹿呦挑了挑眉,静静等着,支着耳朵听那端的声音。
鞋底拖踩在木地板上,停下了,紧接着是推拉门被移开的动静,没走两步,趿拉声又停下了,之后是一阵嘈杂——
有衣架相互碰撞的声音,包包落地的闷响,间杂着拉链不断被拉开和零散东西被倒在地板的动静。
鹿呦第六次听见拉链被拉开时,捕捉到塑料袋和纸张抖破空气的细响。
那端终于安静了。
“是不是只要我把诊断证明给你了,你就会给我一套房?”
鹿呦后背移开靠枕,大刀金马的坐姿,笑说,“那得等我把事办成了才行。”
“我就知道。”女人好奇地问,“你要办什么事?”
“暂时不能告诉你。”
“不是违法的吧?”
“不是。”
“如果还有需要我帮忙的,你随时找我,我就两个要求,不能让你爸找到我,不能让我陷入危险。”女人说,“你爸这个疯子,真是又抠门又变态,就为了他说好了要给我的八十万,阴魂不散地到处找我。”
鹿呦抬了抬头,圣诞树的灯亮到了最上面的一圈,“等事情办完,你就再也不用担心他来找你了,还能有一套别墅。”
女人明显有些心动了:“哪里的别墅?”
“蓝湾的联排别墅。”
女人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应是去看房价了。
“诊断证明我怎么给你?”
“我把地址发你。”鹿呦边发地址边问,“对了,你那里是复印件还是原件?”
“原件哦~也真是巧了,这玩意儿还是我陪他去办的呢。”女人话音里藏不住的兴奋,“我现在就下单顺丰给你寄过去,到付哈。”
鹿呦应了声:“好。”
将要挂断电话。
又听女人说:“前一阵,我看他心情不好,带他去吃烧烤,为了个停车位跟人起了冲突,被打个半死。事后追责,对方被判定是在精神不正常状态下动的手,就只付了一半的责任,相当于不了了之了。
他气得不轻,那天在露台坐了一夜,抽了三包烟,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可吓人了,特别阴沉,要杀人一样,害得我也不敢睡,陪了一宿。”
说到这里女人语气中满是怨念和后怕。
“天亮以后把我折腾的够呛。你爸就是个死变态!”女人愤愤道,“我告诉你,就我在他那儿受的罪,给80万都算少的,要不是为了钱,鬼才跟他。”
鹿呦默了两秒,温声说:“辛苦了。”
女人明显一愣,再开口,声音轻微哽咽,“他后来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打给谁了。”
——“他有个朋友,家里开私立精神病院的。”
鹿呦莫名想到了章文茵的这句话。
“然后就拉着我去医院,真是的,我困得要死,还得关心他安慰他。”女人不满地抱怨,“就是那时候,他说我贴心、温柔,承诺要给我八十万,要给我妹妹转到教育资源更好的聋哑学校,呵,结果呢,转头就忘了,现在为了那点钱还阴魂不散地到处找我。”
女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拿了袋子将文件都装好,“后来,我问他诊断结果怎么样,他就把报告放我腿上,叫我给他收起来,我当时看到确诊报告真的吓死了,跟穷鬼在一起都不能和精神病在一起呀。
他倒是挺开心的,笑得特瘆人,跟我说是为了不时之需。
能有什么不时之需嘛。”
鹿呦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手机里响起了敲门声。
女人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语气紧张地问:“谁啊?!”
鹿呦想到她说鹿怀安阴魂不散,安抚说:“是不是快递员到了。”
听动静,女人应是快步走到了门口通过猫眼或是监控看来人是谁。
“你好,顺丰上门取件。”
女人松了口气:“还真是。”
听到手机里女人成功寄走快递,关门落了锁,鹿呦才提出结束通话,挂断前,她问了对方姓名。
“zhangwenyin。”
鹿呦一怔:“怎么写?”
“弓长张,玟是王字旁加文化的文,因为的音,张玟因。”
这是迄今为止鹿怀安谈的所有女友里,唯一一个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都与章文茵沾不上边的。
没想到,名字读音一模一样。
难以描述的感觉骤然上涌,压在舌根上,鹿呦咽了两下喉咙,才将想要作呕的冲动压了下去。
挂断电话,鹿呦给手机号修改备注,只单独添加了一个姓。
手机电量告急。
还剩2%时,忽地震动了一下。
张玟因发来了一串快递单号。
鹿呦盯看着关机陷入黑暗的手机屏幕,回想张玟因在手机里喋喋不休分享给她的那些内容。
直到听见下楼的脚步声。
抬起头,顺着声看过去。
月蕴溪披散着一头蓬松的长卷发,拢了件浅蓝近白的浴袍,娉婷袅娜地下了楼,一步一步走近了,坐到沙发扶手上,“怎么坐到这儿来了?”
她身上是沐浴以后的橘香,发丝里有被电吹风热烘过的味道。
像橘子皮被晒在日光下,清新,又温暖。
鹿呦往后靠向椅背,“我刚给鹿怀安之前那个小女友打了个电话。”
月蕴溪抬起的手搭上她的肩,指节捏起一绺垂在她胸前的发,“聊什么了?”
鹿呦身体一歪,懒洋洋地倚靠在月蕴溪怀里。
在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缠绕自己胸前长发的节奏里,一字不漏地将刚刚那通电话的内容说给她听。
“你说,一个两个的,都有精神病,我会不会也携带这种基因?”
“别乱想。”月蕴溪轻轻撞一下她脑袋,仿佛要撞散她的胡思乱想般,“阿姨那是后天环境因素导致的,至于……不好说。”
鹿呦明白她话外之音。
真真假假,说不清。
“也许,在露台抽烟的那个晚上,他就已经在计划怎么报复陶叔了。”鹿呦仰着头,盯看着圣诞树上亮光的月亮,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已经黑屏的手机。
“以前我总觉得我跟他不像,不像他那么冷情冷心,不像他事事都要机关算尽,更不像他那么卑鄙无耻……现在发现,基因这种东西,真是刻在骨子里的。”
月蕴溪缠绕长发的手骤然一顿。
关于这一点,她比谁都体会得更加深刻。
无法否认,无可辩驳。
“所以,我也不是一个好人,坏起来可坏可坏了。”
鹿呦离开了月蕴溪的怀抱,拉开一点距离,扭身面朝向她,微微抬眼,柔软的目光轻轻撞破她眼里的微愣,笑问,“你会爱全部的我么?”
月蕴溪眸光一漾,而后,抓着她的手,从浴袍领口探入。
回应她的,是微凉的唇点燃升温的吻,和掌心里温热柔滑的肌肤下——
比任何言语回答都有力的心跳。
ˉ
次日,陈菲菲发来消息,告诉她迷鹿的前台签收了她的快递,锁在了储物室的保险柜里。
与此同时,黎璨在北斗七星群里分享了一张评论区的截图。
网友针对“板砖爆头事件”发布评论:【1、被爆头的就是之前那个塌房女星[桃]的爸爸[嘘]2、爆头的是塌房女星[桃]的前女友[鹿](现在和[桃]姐姐[月亮]在一起了)的爸爸[嘘]】
1L:【瓜瓜相扣】
2L:【说起来,前几天还刷到了小鹿姐姐和月亮姐姐在维也纳街头合奏的视频了,超好听!还特别赏心悦目!】
4L:【不懂就问,[鹿]爸有精神病,那[鹿]是不是也会有啊?】
5L:【现在好多精神病都后天环境因素导致的,不影响父母子女。他这个就是为了脱罪吧。】
楼主:【没用精神病脱罪,他是有精神病史,还是不久前刚确诊的,但没有同意申请做司法鉴定,因为律师说这个鉴定做下来排队就要等半年,程序终止会一直被拘留。昨天都得到谅解,保释出去了。】
7L:【这还能谅解?】
楼主:【[捂脸哭]又不严重,人早就醒了,就是故意给他一个教训的。昨天两个人还一抱抿恩仇了,[桃]爸还怪自己把昔日好兄弟逼太紧了,让[鹿]爸去他公司,好兄弟一起东山再起[笑哭了]。】
9L:【这俩是真爱啊。】
那之后,群里简言之转发了她和月蕴溪合奏的视频,引发整齐划一的调侃,鹿呦都没什么心思看,更没心思配合打趣。
鹿呦同月蕴溪商量,决定回南泉将所有事都处理完了再过来。
这意味着跨年夜她们不能一起过。
偏偏她又实在等不及了。
陶明远能谅解鹿怀安,完全在意料之外,犹如放出来一个不定时炸。弹,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隐患。
导致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
原本还想在这里过完元旦再回去的。
“住妈妈那里吧,就先别回小洋楼那边了,等会儿联系之前那两个保镖,再聘请他们过去看着点。”
月蕴溪对她的决定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甚至还贴心地拿来了她的小行李箱,帮她收拾行李。
“如果衣服不够穿,就去我那边拿。”
她“嗯”着声,低着头,闷闷不乐地跟在月蕴溪身后,前者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蒸汽眼罩、耳塞、加湿器、小U枕……对了,还有充气腰垫,护腰也带着吧。”月蕴溪自言自语地呢喃,“放哪儿来着?是不是被你随手放健身房了?”
“才没有,找不到就不带了吧。”鹿呦亦步亦趋地跟着月蕴溪往楼上健身房走。
“不是老说腰酸么。”月蕴溪开了门,揿下墙上的开关。
镜子前的壁灯陡然亮起,往里环顾一圈。
果然,护腰就挂在栏杆上,而充气加热的腰垫在窗前的摇椅上,摇椅的边几上放着粉色的小盒子,装着Elena送的指套。
只用了一个。
那天之后,鹿呦嚷着腰酸,被月蕴溪带健身房做拉伸,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要带我来这里做呢。”
等月蕴溪真把指套拿过来,她又秒怂,直呼:“老腰要断了!!”
鹿呦也瞥见到了粉盒子,立马就想到前天那个疯狂的圣诞夜,嘟哝说:“现在不酸了,就昨天特别酸……都怪你!”
玩那么花,谁能不腰酸!
月蕴溪倏然停下,转过身来。
鹿呦紧急收了步子,往后退了两步,正准备绕到月蕴溪身后,继续做跟屁虫。
月蕴溪立即伸手,将她手臂一捉,凑近了,笑意里漾着几分狡黠:“那我等着你回来狠狠报复我。”
不舍的情感一下就涌了上来。
鹿呦眸光轻晃了晃,环抱住了她的腰,将脸都埋在她肩窝处,“我一定一定赶在——”
“赶不上也没关系。”月蕴溪打断她,柔声说,“尽管去做你要去做的事,以自己的安全为主。不用觉得抱歉不能陪我跨年,中国年我们会一起过就行了,如果赶不上音乐会也没关系,我以后的音乐会有很多,你可以随时来做我的特邀嘉宾。而且你看,我还要练琴,我也做不到丢下这件事不管去陪你。”
她把话说得如此体贴。
但鹿呦知道,她打断她的话,就是怕存了希望,再生失望。
心口处的一种情绪,漫涨而出,分不清其中成分,只知道是暖热的,将她整个人都充盈其中。
鹿呦脑袋在月蕴溪怀里很轻地蹭了蹭:“你这样我更愧疚了,更舍不得走了。”
月蕴溪贴在她耳边,“那……弥补我一下?先做个温柔的快乐事?”
气音落在她耳边,仿佛一捧细流,蜿蜒地溜进耳内,让人心里都痒痒。
鹿呦本能地后仰避让,却是被月蕴溪箍着腰,俯身以齿尖轻轻咬在她耳垂上。
触电一般的微麻感,直蹿到头皮,将所有的郁闷烦忧都震得烟消云散。
也将矜持犹豫都打消。
鹿呦化被动为主动,勾住月蕴溪的脖颈,一边凑拢过去深吻,一边急不可耐地脱下身上繁复的束缚。
她被勾出太多的感觉,迫切地想要疏解。
疯狂地想要在离别的前夜,被月蕴溪的柔情蜜意给填满。
可对方却将粉色盒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慢腾腾地套在了她指节上。
而后,转过身,撑着镜前的栏杆,沉下腰,偏过头来看她。
一头弯卷的长发,犹如飘摇的水草,从前面甩到白皙的脊背,镜子里显出形状姣好的绵软,白得晃眼。
往上,对上两分迷离雾蒙的眼睛,里面盛满了邀请之意。
她像一只水草化成的妖,特地来勾魂夺魄的。
鹿呦呼吸一下就乱了。
完全顾不上自己。
镜子前的壁灯,漏下澄黄色的灯光,淡淡的,像纱帘透出的月色,朦胧地撒落在面前人瓷白的脊背上。
像一只窄腰髋宽的玉壶春瓶,承接两株细枝,倾倒一摊雪水,兜住一个春天。
最后,月蕴溪一条腿搭在栏杆上,与平时正经锻炼后一样的拉筋姿态,囫囵吞到指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骤然扬起头,通过镜面,将一个颓靡而艳丽的模样复刻在了她脑海中。
以及,汗湿的指尖隔着一层脆弱的布料,触碰到另一种潮湿,却在她耳边狠心撂下的一句。
“想要?这次就不给你。”
你要带着难耐离开。
你要早点回来。
而这份难耐的感觉,在鹿呦回到南泉,从履带上取下被摔坏一个搭扣的行李箱,打开检查里面东西,看见两只小鹿玩偶拥着一瓶马吉拉温暖壁炉的香水时,达到了顶峰。
抵达南泉的第一天。
她就已经开始疯狂地想念月蕴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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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文茵来接的机,在饰品店给她买了卡扣绑带,能暂时将行李箱给固定起来。
鹿呦把香水单独拿了出来,塞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
去往停车场的路上,章文茵问她:“怎么突然决定回来了呀?是那些资料有什么问题么?”
“没什么问题,就是回来办些其他的事。”鹿呦给月蕴溪发了报平安的信息,随后挽着章文茵的胳膊岔开了话题,“能不能先带我去一趟迷鹿?有东西要拿。”
“好哦。”章文茵拿出手机调出导航,看了看路段,“会经过小洋楼,那边有什么要拿的么?”
应是想起了鹿怀安,章文茵话音一顿,忽地又改了口,“还是不在那边停了,回头看看缺什么,妈妈直接给你买新的。”
鹿呦撒娇的语气,带了些安抚的意思:“好呀,那我就不客气地啃老了。”
“啃一辈子都行。”章文茵忽然想起来,从包里拿了张卡塞她口袋里。
“什么呀?”
“你买小洋楼交的房钱,那房子是我要送你的,钱给你存在这卡里了。”
鹿呦动了动唇。
“收好了,别跟妈妈客气。”章文茵比她先开了口,岔开话题问,“你们那个是什么时候办?”
“我看看哦。”鹿呦拿着手机看了下邮件,报了日期,“你们可别忘了过来哦。”
“放心,忘不了,我前天还带阿韶去满满那里买了几件现成的礼服呢。”章文茵说,“晚上你帮我们看看,到时候穿哪身最合适,对了,阿韶给皎皎也做了套礼服,满满帮忙做的鱼尾基础款,她在那个基础上添加了自己的设计,弄得特别好看,就是老担心尺码不合适,怕你们在维也纳吃多了胖了,吃少了瘦了,你回去给看看三围有没有要调整的。”
鹿呦脸发烫,摸着鼻尖,扭扭捏捏地说:“就十来天,能变化多少,差不多就行了嘛,她三围变化多少,我可不清楚。”
章文茵一点面子不给地刮了一下她鼻梁,笑出了声:“我看你是可清楚。”
鹿呦的脸一瞬热到快要融化。
一路上,母女俩都是有说有笑的,直到车子经过小洋楼的路段。
扫见到小洋楼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suv,章文茵唇边的笑容瞬间凝固,攥紧了方向盘,稍稍加快了车速,径直驶离。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鹿呦还是看清了车牌号。
“那是他的车么?”章文茵问。
鹿呦偏过头,“嗯”了一声,是鹿怀安的车。
章文茵没说什么,只是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仿佛藏着一句: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鹿呦偏头看向车窗外。
梧桐枝叶萧条,涂白的树干显得更加冷清,但天气很好,阳光毫无遮挡地落下来,淌到地面,直亮到很远。
远得没有尽头。
没过多久,车子抵达迷鹿门口,鹿呦指挥章文茵开到后门,进储物间从保险柜里拿到了张玟因寄来的文件。
碍于章文茵在身边看着,鹿呦直接没将里面报告拿出来来,直接把文件袋放进了包里。
临走前,陈菲菲拉住她,使了个眼色。
鹿呦用内部价买了两箱酒,借着搬酒的名义,找了两个力气大的男生,送章文茵上车,随后跟着陈菲菲走到拐角。
趁着章文茵不在身边,她将文件拿了出来,边查看边问陈菲菲道:“怎么了?”
陈菲菲小声说:“你这几天,先别来这里了。你爸来蹲了你好几次。还老问我我们这个店的营业额怎么样。我看群里之之她们发的那个瓜,感觉他现在应该是没钱了吧,就觊觎你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