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呦不放心地往外看了眼。
两个男生将酒搬到了后备箱,章文茵已经坐进了驾驶位。
“我跟他说你出国了,不知道去了哪个国家,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他就没再来过了,但也保不齐哪天突然又杀过来。”
鹿呦收回眼说:“他后面要是再来的话,你就跟他说——就这几天,等她回来,我转告她您来找过她,让她联系您。”
陈菲菲睁大眼,惊道:“你疯啦?”
“不疯怎么解决疯子。”鹿呦将文件袋放回包里,准备走了。
“你等等,”陈菲菲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叫金银花给你再安排俩保镖。”
“金银花?”
“陆忍冬啊,哦,就是云竹。”
鹿呦好笑道:“不用啦,之前保镖的联系方式我还留着呢,可以再找他们推荐两个,别担心。”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带着店里这帮小崽子去帮你。”陈菲菲送她到门口。
鹿呦笑着说好,摆了摆手,上了车。
看着停靠在路边的白色轿车驶离,陈菲菲才伸了个懒腰,往前面吧台走,时不时问路过的员工:“营业牌挂上了么?香薰都换好了么?这谁放的老菜单呀,要双旦的菜……”
前门的风铃被风撞响。
陈菲菲抬眸看过去,话音倏然收住。
那门半敞着,被推门人肥胖的身躯占据了全部空隙,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对上她的视线,立马便挤了进来。
那人脚步微跛地走到她面前,咧出个自认为礼貌友好,实则瘆人的笑容,“鹿呦……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有跟你说么?”
陈菲菲滚了滚喉咙,回忆鹿呦不久前刚交待的话,机械地、一字不落地回:“就这几天,等她回来,我转告她您来找过她,让她联系您。”
鹿怀安眼睛一亮,笑着说:“麻烦你了。”-
在南泉的第二天,鹿呦找陈菲菲打掩护,避开章文茵单独出了门,将要准备的事都办好后,去了趟墓地。
墓碑前被墓园工作人员打扫得很干净,放了新的鲜花。
是下葬那天,鹿呦找墓园负责人下的订单,包了一季度的花,每天都会由工作人员放置在墓碑前。
花束包装上印有墓园名。
因此也一目了然——自奶奶下葬后,鹿怀安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老人家。
鹿呦视线从那束花,移到了墓碑上。
巴掌大的相片里,熟悉的面容没有色彩。
而在她的记忆里,这张脸始终染有温暖的色调,旁边就是爷爷的墓。
还记得清明来扫墓,眉眼慈祥的小老太太跟她说:“等我没了就葬在这,你来扫墓方便,先给我送花,揪两朵给糟老头子就行了。”
她不高兴地用胳膊肘轻撞一下老太太:“别说这些不吉利的,您要寿比南山,不说看着我变老嘛,至少得看你儿子变老吧,他待我可不好,你就不怕我不给他养老。”
“我要活到那岁数,你可得一门心思养我了,还给他养什么老,把他送养老院去。”
她笑说:“然后我也不去看他,叫他被欺负得哭着想妈妈。”
小老太太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嗔她:“小坏蛋。”
她挽着老人的胳膊撒娇:“才不是小坏蛋,是您的乖孙女。”
老人笑得前仰后合,附和道:“好~是奶奶的乖孙女。”
鹿呦蹲下身,将手里的花放下,与那张照片里的奶奶平视,弯了弯盈着水光的眼。
“这可是以前都说好的啊,虽然不是正经的养老院,但也差不多嘛。您可不能为那个不孝子生我这个乖孙女的气哦。”
ˉ
揣着事,又认床,鹿呦当晚睡得很不好,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
梦里,有章文茵穿了身病号服坐在床尾,四周是嘈杂吵闹声与尖叫声,只有她是安静的,安静地昂着头,看一方小小的窗,那窗户真是太小了,甚至透不进阳光。
有鹿怀安娶的第二任老婆,同章文茵有几分相像,性格也有些像,耐心又体贴。
结局也有点像,在鹿怀安日复一日拿她与章文茵比较中,在婚姻的里蹉跎得不成人样。
有奶奶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意味不明地叫她一声。
她辨别不清楚,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是心疼她更多些,还是想劝她别那么做更多些。
梦境的最后,是月蕴溪拥她到怀里,柔声对她说:“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睁开眼,外面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昏暗。
鹿呦从床上爬起来,套上外套,搂上两只小鹿玩偶,轻手轻脚地去了天台。
天台被设计成了阳光房,放着钟疏云收藏级别的古董钢琴,章文茵种的各种花草,钟弥的秋千,还有她喜欢的摇椅。
凌晨四点,阳光房没有阳光,只有远方道路两侧亮着的路灯,像游在深海里的灯笼鱼。
而她窝在摇椅里,轻轻一摇,真有一种浮在海里的感觉。
一只小鹿玩偶搂怀里,一只放坐在腿上,她摸着腿上那只玩偶的鹿耳朵,给鹿怀安拨了一通电话。
她睡不好,鹿怀安也别想睡好。
鹿怀安被扰了觉,不耐烦的叹气声沉沉地响在手机里。
他起床气重,鹿呦知道,小时候讨生活费,憋了一晚上,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在上学前联系他,总会被骂得个狗血淋头。
如今,有事求人的鹿怀安,语气一如既往的差,内容却是不敢如以前那般说得不堪入耳了。
只质问她一句:“你是不是把老子拉黑了?”
“是。”鹿呦摸着鼻子说,“奶奶她头七的时候拉黑的。”
那端没了声音。
鹿呦嗤了声问:“菲菲说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我上次给你一笔买房的钱,那钱还剩多少?”
“一分不剩。”鹿呦摸着鼻子说。
“给你那么多!你花得一分不剩?”
“跟你花在那些小女朋友们身上的钱比,不过九牛一毛吧。”
鹿怀安一噎,自顾自地念叨:“就那破洋楼要花那么多钱?趁早卖了吧!”
“那不能卖,卖了哪有地方给你回顾自己作的孽,多积累点愧疚的心,才能想起来去祭奠祭奠奶奶。”
鹿怀安一瞬就怂成了哑巴。
半晌,鹿怀安换了问题:“蓝湾的房子卖了没*?”
鹿呦冷笑:“你是缺钱了么?你金屋藏娇的房呢?”
“问你你就答,哪儿那么多废话呢。”鹿怀安不耐烦道。
鹿呦眸光沉下去,直接挂断了电话。
在心里默数了十秒,手机震在掌心。
一接通,对面人放软了语气:“爸爸刚刚态度不太好,现在爸爸公司出了点问题,急需钱,蓝湾那套房,你卖掉没。”
鹿呦指尖在鼻尖上打着转,平声回:“卖了,回来就是签合同的。”
“什么时候签?约在哪儿签?蓝湾?”鹿怀安问。
“九点,在北麓山那边。”
鹿怀安一时没说话,大约是去导航上搜索具体方位了,片刻,出声埋汰道:“怎么跑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买家的家人在那边的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说现在已经和正常人差不多了,要接出来在家养着。但我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么,房子卖了跟你都没关系了。”
鹿呦转了转眼,手就没从鼻子上拿下来过,“月阿姨也要卖房,怕卖对方后面影响月阿姨那边,想去看看人怎么样再决定卖不卖。”
鹿怀安不疑有他,重点都在别的事上,“月韶?她卖什么房?”
“陶叔送的房。”
鹿怀安哂笑一声,声音里怨毒交杂着嫉妒:“他可真是潇洒啊,我看他妈的还能潇洒到什么时候。”
随即又道:“我跟你一起去。”
鹿呦垂下眼睫,“那就在那边碰头吧。”
结束通话,她脚尖点着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摇椅,依稀能看到对面天台上支起的天幕。
小灯泡没有亮灯,只有模糊的轮廓,勾勒出记忆里的画面。
——“我愿意。”
她想到暖黄氛围灯下,月蕴溪说着这话,一张脸宁静庄重,五官却被染得柔软,美得格外有情调。
又想到晚上在月韶那里看到的礼服,丝绸般轻盈又飘逸的白色鱼尾纱裙,透透一点的浅蓝色,缝了嵌了无数的流苏和细钻,像一条蜿蜒的溪河,蕴了月光。
想看月蕴溪穿它的模样。
想的叫她心口发涨。
手机震动了两下,鹿呦举起来看了眼,点进悬挂在屏幕上的两条微信消息提醒。
一张提琴玩偶乖乖坐在她枕头上的照片。
[满月]:【有点想你了】
多幸运,正在想的人,此刻也在想她。
她回:【那我比你多一点。】
手机贴在胸口,它一震,连同心脏都在为想念颤栗。
ˉ
吃完早饭,鹿呦借口去迷鹿,先和张玟因以及保镖们碰了面,随后分两辆车前往北麓山。
位于南泉郊区,距离主城区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
鹿怀安早早就到了,在附近的咖啡店买了杯咖啡,坐在玻璃窗前,紧紧盯着来往的车辆。
一见到鹿呦的车开进露天停车场,鹿怀安便立刻从咖啡店走了出来。
鹿呦从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刚好走到车前。
鹿呦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好陌生。
不过十多天没见,老了有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像极了路边被涂白树干的歪脖子树,没有脊梁骨,更没有精气神。
风再大点,就会被连根拔起撂倒在路边。
一同下车的还有两个保镖。
鹿怀安的视线在人高马大的保镖身上来回转悠了一圈,落到鹿呦脸上:“这两是?”
“保镖,以防万一的。”鹿呦边往精神病院里走,边举起手机发语音说:“我们到了,现在过去。”
余光里,鹿怀安走到了两个保镖中间。
“7号楼301病房,已经准备好了。”
语音转文字,再外放出来。
鹿怀安闻声,从夹在腋下的公文包里拿了包烟出来,抽出两根作势递给一左一右的保镖,“等会儿要是病人发疯,两位兄弟,还得麻烦你们挡着点了。”
鹿呦瞥过去一眼。
视线相撞,鹿怀安补充了一句:“主要是保护我女儿。”
鹿呦收回了视线,无意识地转了转左小拇指上的尾戒。
有那么一瞬,她心软犹豫了。
但也只有一瞬。
长长的封闭式走廊,透不进一点阳光,只有头顶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炽灯。
将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蒸得更浓郁刺鼻。
拐进病房。
里面没有穿病号服的病人,只有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以及,早一步等在里面的张玟因。
正在兴奋地和护士说,她有钱了就给妹妹做人造耳蜗,虽然只能听到一点点的声音,还要给妹妹转去最好的学校,她说高学校的老师更有素质、更有耐心。
护士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了她两句:“是这样……”
话音未落,鹿怀安一把推开鹿呦,走进去,“好你个臭婊子!你让我好找啊,敢拿老子的钱,你看我不弄死你!看我不弄死你!”
怒骂声。
“啊!!!!救命!”尖叫声。
“快把他按住!按住!”指挥声。
很吵。
鹿呦揉着被撞疼的胳膊,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看着病房里闹哄哄地搅乱成一团。
张玟因捂着心口,红着眼眶,在保镖保护下螃蟹似的横移出房间,直躲到鹿呦身后,才稍稍放松些,泫然欲泣:“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了。”鹿呦对她笑了笑说,“你先下楼吧,等会儿我们去签合同,找经纪人办过户。”
张玟因眼睛被点亮,连连点头,她挑了一个最帅的保镖陪着下楼,剩下三个都留给了鹿呦。
鹿怀安意识到什么,甩开护工,直直地往鹿呦这里冲过来。
还没到跟前,就被保镖推倒在地。
——“等会儿要是病人发疯,还得麻烦你们挡着点了。”
——“主要是保护我女儿。”
鹿怀安愣了愣,忽而呵笑了一声,而后越笑越大声。
原来,发疯的病人,是他。
“你在报复我!你在帮章文茵那个婊子报复我是不是?”
哪个章文茵呢……
没有问的必要,也没有问的意义。
鹿呦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说话!是不是她跟你说了什么!你们娘俩合起伙来,算计我!”
——“他们合起伙来……算计我。”
鹿呦从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看着他歇斯底里,看着他被好多人按住,抬到病床上,看着他被动地做着一项一项的检测。
看着他像极了一条砧板上的鱼,从挣扎着动弹,到动弹不了一点。
看着他偏着头,眼目眦尽裂地瞪着她。
护士拿了住院申请表和签字笔过来:“家属看一下的,有封闭式和开放式的病房可选,开放式可以玩手机,更贵一些,你在要选的选项前打勾就行。”
——“我那时候被送去了精神病医院……手机被收走了……”
章文茵哽咽而无助的声音浮在脑海里。
鹿呦从护士手里接过笔,从“封闭式病房”一项一项勾选到底。
“额,这个终老的选项,根据您父亲的年龄,是需要提前支付三十年的费用哦,到期如果不满三十年,我们这边是可以申请退还多出费用的。”护士提醒。
病床上的鹿怀安已经陷入了睡眠。
“好。”
提笔落勾,最后,鹿呦签了名字。
眸光落在“鹿呦”两字上,耳边回响的是章文茵曾经说过的话。
给她这个姓氏,就是鹿怀安他该的。
护士接过申请表,将鹿怀安的手机交给了她,随后带她去一楼付费办手续。
鹿怀安转给她买小洋楼房钱,全都交了进去。
这回,真是一分不剩了。
办完全不手续,护士问她:“要不要再上去看看你父亲?”
鹿呦摇了摇头。
“那您有空可以随时来看他。”护士说。
“要麻烦你们好好照顾他了,我可能没那么有空。”鹿呦说完便径直朝大门的方向去了。
走了几步远,隐约听见刚刚带她来缴费的护士在打电话:“今天都第几次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你怕什么?他儿子上回来都是哪一年的事了,让他安静点更重要,别的病人还要不要休息了?”
大门外的庭院里,张玟因正踮着脚往门里看,一见她出来,立马小跑了过来说:“去签合同嘛。”
“嗯。”
鹿呦随张玟因走了一小段路,蓦然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住院。
日光染在她眼尾,是淡淡的绯红。
“你在难过么?”张玟因叹了口气,“毕竟是你爸爸,你要想哭就哭吧。”
“我是在难过。”
鹿呦轻轻眨了下眼睛,清晰的视野里,是住院楼墙上嵌着的窗,一格又一格,每一格的外面都装了防护栏。
从里面看,犹如牢笼般的存在。
“但是在为一个跟你名字同音的人难过。”
“跟我名字同音?谁啊?”
“我的母亲。”
鹿呦侧过头对上张玟因呆愣的目光,“走了,赶紧去签合同办过户吧。妈妈说中午烧了好多好吃的菜,都是我爱吃的,吃完了,我还得赶飞机。”
她脚步走得轻快,每一步都踏在柔暖的阳光里。
“维也纳好冷,我老婆还在巴巴等我回去暖被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