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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过撩 温酒煎茶 66492 字 1个月前

但它战胜不了另一种心情。

你比你爸爸小时候懂事很多很多,不怪都说,女娃是小棉袄。

你这个小棉袄,捂热了我,是我不见光的人生里,明亮的指路灯。

是你教会我识字读书,是你鼓励我多出去走走,多交朋友,多发展自己的爱好。

是你让我逐渐找回了自我。

让我知道,决定我是谁的最强大因素来自我的内心。

我享受着你带给我的能量,并移赖着你。

这也让我格外害怕失去你。

其实你妈妈是有来看过你的,我撞见过几次。

最开始,她只是托我将新衣服和礼物送给你,我都给你了,但出于私心,我没告诉你那是她送的。

后来,她求我把碟片给她,以解她思念之苦,我答应了,整理出碟片以后,又出尔反尔了。

最后一次见她,她说,她不怪我将你偷藏起来,只求我让你们见一面,她说,她只想让你知道,她不是不想要你了。

我不信她,依旧怕她把我偷藏你的事说出来,怕你会怨恨奶奶,怕你会不管不顾地跟她离开。我怕极了,将她偷偷来看你的事告诉了怀安。

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直到后来的一天,撞见蕴溪在和她通视频。

手术前一晚,我睡得不好,往事像走马灯一样回放。

我怕你怨我,怕你离开,怕我会一个人守着空房,等不知何时能归家的人。

但我更怕,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孙女她会孤苦无依。怕她受委屈了,回过头看,没有一个亲人在她身后做她的倚靠。

怕她夜晚回到家,无人给她留灯,无人问她冷热,无人听她分享喜怒哀乐。

怕她病了,难受了,无人照顾在身旁。

而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我的宝贝孙女。

我希望的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在了,你依旧是有人爱有人疼的。

我希望的你是能越来越好,我盼望你能够享有一个辉煌灿烂的人生,一如我感激你的出生,感谢你给予我希望与光明。

我祈愿你有一日能够重拾梦想,重新走向你的舞台弹奏钢琴,希望你如你送我的第一本书的书名,你当像飞鸟飞向你的山。

我希望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如果代价是让奶奶失去你,奶奶也是愿意的。

我要郑重地对你说。

很抱歉,我剥夺了你本可以享受母爱的幸福童年。很抱歉,我自私的决断带给你痛苦与迷茫。很抱歉,我没能在你幼时护你周全。很抱歉,我欺瞒你至今。

对不起。

很爱你的坏奶奶

写于一个会聆听秘密的树洞

写于晚霞很美的一天,像你出生的那天一样。”

信到这里结束了,隔了两行,又有更深的墨渍填补新的一句:

录有你视频的碟片都在梳妆台下面的柜子里。

去看看吧。

ˉ

月蕴溪结束与老师的视频通话,在奶奶房间找到鹿呦时,鹿呦刚将DVD机连上电视。

屋里没开灯,晦暗中,电视屏幕骤然亮起,拢出一小片的光区。

地板上散落着十几张碟片盒,有的打开了,有的没打开,鹿呦就抱着膝盖坐在那些碟片盒的中间,自然垂放在腿上的手攥着电视遥控器。

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键,在调试着什么。

“是想看电影了么?”

月蕴溪没有开灯,轻手轻脚关了门,走近了才借着电视光看见鹿呦充血的双眼。

红得吓人。

跪坐下去,月蕴溪一把抓着她下巴,别过她的脸,就着很近的距离,看清她眼里布满的红血丝,心里猛地一揪。

指腹抚过脸颊,触感冰凉,却没有潮湿。

“我看了奶奶的信。”鹿呦声音很轻,没用什么力气说话。

像被粗粝的小石子滚过喉咙,渗透出微微的沙哑。

月蕴溪没问信里写了什么,只是揽过她,紧紧抱住,“想哭就努力哭出来,别忍着,呦呦,别这样忍着……”

鹿呦在她轻柔的抚拍下颤抖着,呼吸凌乱,终于,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月蕴溪,我好难受……”

被节制、被压抑的哀伤混合着看完信后的痛感一点点漫上来,比她预料的要更加深重。

“我一直都以为,是妈妈不要我了,我一直都很感激奶奶能来到我身边,可她却在信里告诉我,事实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她,偷走了我的抚养权……”

情绪犹如堤坝坍塌,爱怨嗔痴如同泄洪一般席卷而来,因此她语无伦次,喋喋不休。

“你知道么,我给奶奶换寿衣的时候,刘姨想要她合上嘴,但是,怎么都合不上。我总觉得她还在睡着,我想,该起床了呀,然后,我又想……算了,难得一次睡懒觉,原谅她吧,我说出来了……她嘴就合上了,她好像就在等着这句话一样。”

“可是这不对……她都没有当面跟我道歉,我才没有真的原谅她……”

“我应该在西城就看完写封信的……至少,至少……”

“她能听到一句,真的原谅。”

您祈愿我可以拥有想要的一切。

可是奶奶,您长寿安康也是我很想要的一部分啊。

鹿呦抽噎得再说不出话,锤着发堵的胸口嚎啕痛哭。

月蕴溪给她拍着背顺气,始终无声。

因为知晓她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聆听。

只是,听她嘶哑的哭声,也不禁湿了眼眶。

许久,鹿呦平复了心情。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们才松开。

月蕴溪摸了口袋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鹿呦拿纸擤了鼻涕,还给她剩了两张,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也哭了?”

月蕴溪柔声说:“因为对你的感情让我共享了你的情绪呀。”

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承受她负面情绪的怨怼。

鹿呦嘴巴往下瘪了瘪,又快要哭出来:“你怎么这么好。”

委屈巴巴的模样显出几分娇憨之态。

月蕴溪觉得好笑,“你第一天知道?”

嘴角浅浅的弧度里,温柔的感觉仿佛快要溢出来。

鹿呦摇了摇头,潮湿的眼睫眨了两下,眼泪立即滑出了眼眶。

月蕴溪安抚地揉了揉她的头,起身又取了一整包纸巾,连带着垃圾桶一并拿了过来。

为了给垃圾桶挪出个位置,她将周围的碟片盒摞了起来,随口问:“电影碟片?”

鹿呦抽了纸,又是擦眼泪又是擤鼻涕,把鼻子擦得又干又红,方才转头看向电视屏幕回道:“是我小时候的视频。”

月蕴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挑了挑眉。

屏幕里,坐在爬行垫上的小宝宝,脸蛋粉嘟嘟的,糯米团子一般,让人看了就有种想要伸出食指戳一戳的冲动,眼睛格外漂亮,圆溜溜的,水汪汪的,像小鹿的眼睛。

“刚进屋的时候扫了一眼,还以为是哪部电影里的可爱宝宝。”月蕴溪弯唇道,“原来小小呦哦~这是多大的时候?”

鹿呦被她的调侃调剂了心情,下瘪的嘴角往上提了提,视线落在面前打开的碟片盒上。

依稀还能看到盒盖上的标签纸。

“一岁零四个月。”

鹿呦按了下遥控器。

电视里小小的她穿了身小鹿连体服,正歪着头奇地盯看镜头。

而今的她也跟着歪了歪脑袋,枕在月蕴溪的肩头,盯看屏幕。

“呦呦。”章文茵在镜头以外,温声哄她,“来,到妈妈这里来。”

小小呦从地垫上爬站起来,拎着长颈鹿玩偶,稳稳地走近,指着玩偶“啊呜啊呜”地念叨。

镜头里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是那时章文茵聘请的育儿嫂,解释说:“阿贝贝洗过了,没味道了,搁这儿控诉您呢。”

“噢,原来是这样。”章文茵柔声对她说,“对不起哦,妈妈下次注意。”

她又念叨了几句,终于原谅了章文茵了,揪着长颈鹿抱住章文茵,稚嫩的童声一词一顿地撒娇:“妈妈,抱抱。”

“好~妈妈抱抱。”

话音中,画面晃动得更加厉害,摄像机像是被放在了凳子上,刚好能拍到坐在地垫上的母女二人。

“妈妈抱呦呦,抱抱妈妈的小呦呦。”章文茵搂抱着她,试探地问,“呦呦,妈妈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想妈妈?”

她也许是没听懂,也许是听懂了但不想回应章文茵。

又或许,答案是“不想”,而她发不出“不”这个字音,索性不吭声了。

章文茵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她仍旧没有回应。

就这么静默地抱了好一阵,她忽然挥着小手去摸章文茵的脸。

视频画面里只能看到章文茵的侧脸,还被垂落的头发遮了大半。

听见章文茵吸鼻子的声音,鹿呦才意识到,章文茵在哭。

“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呦呦不想妈妈也是正常的,妈妈能理解。”章文茵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可是妈妈很想你,妈妈在那个地方……没有一天不想你,妈妈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嗓音逐渐哽咽,除了愧悔,还渗出一种心有余悸的恐慌。

鹿呦轻皱了一下眉头。

画面随即一转。

卧室摄像头的俯拍角度,在夜晚拍的,前几分钟都没有色彩。

她在抱着还是长颈鹿样式的阿贝贝,哭着叫唤:“花花,花花——”

大约是太久没有照顾过她,画面里的章文茵有些手足无措,胡乱她擦了眼泪,以为她是饿了,又急匆匆地开灯冲泡奶粉,将奶瓶喂到她嘴边,却是被她一把推开,听她抽抽搭搭地喊着“花花”,又以为她是想要画画,拿来了蜡笔和画纸……

折腾了很久,章文茵终于反应过来,那一刻她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肩一沉,脊背都塌下了颓然的弧度。

“花花……是指奶奶么?”

她哭得更加厉害,撕心裂肺:“要花花,要花花!”

画面中,章文茵在床边呆愣地站了有十多秒,抬手抹了一下眼睛,然后将她抱了起来,鼻音很重地哄她:“是做噩梦了对么?不怕哦,妈妈在这里呢,妈妈陪着呦呦哦,不怕……”

再开口,章文茵的哭腔几乎掩饰不住:“等呦呦再长大些,妈妈就带呦呦去找花花好不好?好好睡觉,乖乖吃饭,就能快快长大了。”

她应是听懂了,哭声在母亲温柔的诱哄中渐小,像是要睡着,可章文茵一旦将她从怀里放下,她便会又哭起来。

那一整晚,章文茵都将她和她不肯松开的长颈鹿抱在怀里,或走或站,时不时地腾出一只手来捶一锤自己的背。

后半夜,章文茵实在是撑不住了,倚靠着床头坐了下来,小眯了一会儿,头往前磕一下,遽然惊醒,第一反应是看她有没有被这点动静吵醒。

直到天亮,保姆进房。

将她交给保姆之前,章文茵低头亲了她一下,低喃:“妈妈爱你。”

鹿呦眼睫轻颤了一下,红了眼眶。

她每一天的日常都被记录在了视频里,有时是章文茵拿着相机给她录,有时是家里安装的摄像头角度。

唯一不变的是,围着她转悠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章文茵。

一岁六个月,她已经可以帮着章文茵一起搬动自己*的小梯子去刷牙了。

在章文茵的一声声夸赞中,学会了主动关水龙头,学会了自去拿感兴趣的绘本看,学会了自主挑选搭配出门要穿的衣服。

虽然章文茵总会把亲子装放在选项里,但每次都会被她忽略。

一岁七个月,她第一次选择亲子服,出门前,章文茵抱着她照镜子,照了很久很久,笑着笑着就哭了。

一岁九个月,她第一次吃章文茵做的辅食,抓着勺子挖了一勺,塞进嘴里,又吐了出来,皱眉说:“肥you,不要。”

“这不是肥肉呀。”章文茵的话音顿了一下,恍然道,“唔,妈妈知道了,呦呦讨厌吃肥肉。”

她含糊不清地重复:“YOYO,秃厌,七肥you。”

章文茵咬着笑音柔声对她说:“不好吃就不吃了,妈妈再努力努力,争取下次做出呦呦喜欢的口感。”

她立马放下了小勺子,将宝宝辅食推到了一旁,还不忘给章文茵加油打气:“努腻努腻。”

逗得章文茵轻笑出声,忍不住去捏她的脸蛋。

章文茵抬起的手出现在了画面里,手指上贴着创口贴,渗着血渍。

章文茵的厨艺在育儿嫂的教导下越来越好。

播放到第三张碟片的录像时,她已经会对章文茵竖大拇指说“好七”了。

一岁十一个月,她的生活vlog里终于出现了鹿怀安的身影。

她被鹿怀安抱着,在家里晃过来晃过去。

章文茵跟在后面给她录像,看鹿怀安将她高高举起来,又猛地落下去,紧张地叮嘱:“小心些!”

结果,还是让她头磕到了瓷砖地。

她疼得哇哇大哭。

章文茵立马丢下了摄像机,对鹿怀安说:“给我。”

摄像机没对着人,只能看到客厅一角。

也许是章文茵的脸色不太好看,也许是她哭得太惨,鹿怀安一直在为自己辩驳。

“就是你老说小心小心,让我分了神。”

章文茵没理他,自顾自地哄着小小呦:“哦~妈妈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哦。”

哄了一阵,她的哭声渐渐收敛,哼哼唧唧地跟着章文茵一起:“呼!呼!”

两岁,她过生日的那天,章文茵在厨房做蛋糕胚,她踩着旁边的凳子新奇地看着,无意之间打翻了章文茵打发好的淡奶油。

玻璃碗碎在瓷砖地上,声音尤为炸耳,她和章文茵都被吓了一跳。

回过神后的章文茵双手合十,弯唇笑说:“碎碎平安~”

小小的她模仿妈妈的模样,合起小手,吐字不清地说:“睡睡平安。”

收拾碎片时,章文茵不小心划破了手,她从凳子上爬下来,对着章文茵的伤口吹了吹气:“呼呼。”

而后口齿不清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长串的呦言呦语,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话意更加难懂。

月蕴溪问她:“你在说什么?”

鹿呦眨巴眨巴眼,有点无奈:“不知道。”

两人倒回去听了五六遍,才勉强听出来个大概——她是在学鹿怀安,埋怨盛放奶油的碗太靠边边了。

听懂的那个瞬间,鹿呦一顿。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多优秀,但至少算得上是个好人。

而如何做个好人,显然是章文茵教会她的。

视频继续播放,章文茵只听了一遍就明白了,“哦,是碗太靠边边了,所以呦呦才不小心打翻了是么?那下次我们看到靠边边的碗就往里面推推好不好?”

她点点头。

“现在没有奶油可以用啦,该怎么办呢?”

“妈妈做。”

“可是妈妈已经做过一份了呢。”章文茵委屈地说,“还被呦呦打碎了,谁得负责再做一份呢?”

她吸了吸鼻子说:“哟哟。”

章文茵捧着她的脸,亲了亲她的额头:“妈妈很高兴,我们呦呦在哭鼻子的时候,也能冷静思考,负起责任,妈妈帮你一起做,好不好?”

“好!”

说是“呦呦做,妈妈帮”,实则还是章文茵在做,而她就是个捣乱的。

一会儿将奶油抹到章文茵的脸上,一会儿又在做好的蛋糕胚上啊呜咬一口,章文茵好不容易用奶油砌出个小鹿的形状,被她添了两坨奶油,变成了四不像。

章文茵没有因为她添乱而不高兴,全程都在笑。

显然,比起做出一个完美的生日蛋糕,章文茵更享受和她一起做蛋糕的时光。

因为她的捣乱,蛋糕成品看起来真不怎么样。

但味道应该挺不错,她吃得很开心,小鸡啄米似的,吃一口点一下头。

两岁三个月,她到了秩序敏感期最为严重的阶段,性子执拗,有一点不顺她意就会崩溃地哭闹。

饶是鹿呦自己都有点受不了。

但章文茵从没表现出嫌她烦的情绪,而是耐心又细致地摸索出了她的秩序。

只要顺着她,她便很少会情绪崩溃了,偶尔的几次,都是因为鹿怀安破坏了她的秩序。

为此,她对这个很少回家、让她感到陌生男人极其不满。

两岁四个月的晚上,她窝在章文茵的怀里,苦恼地问:“妈妈,那个男的,他什么时候走哇,他还要在我们家借住多久呢?一个月啦已经!”

章文茵愣了一下,笑得不行,跟她说:“那是呦呦的爸爸呀。”

面对幼时的她,章文茵不自觉地夹了嗓子,“爸爸”两字带了点台湾腔。

她脸上的神情变得一言难尽,最后很嫌弃地“咦”了声,没多说什么。

次日,她有事没事就往厕所跑,按一下马桶的冲水按钮。

几次三番后,章文茵好奇的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很认真地回答:“把粑粑冲冲干净,就不会留在我们家里啦。”

晚上,鹿怀安回到家要抱她,她倒抽一口气,躲到了章文茵的身后,头甩成了拨浪鼓,“粑粑臭,不要,不要!”

看到这里,月蕴溪恍然大悟,笑得歪倒在鹿呦身上,“原来你是以为爸爸是粑粑变的呀。”

鹿呦不吭声,使坏地挠她痒痒。

月蕴溪这才收了笑。

一孕傻三年,章文茵到临睡前才才明白她这一天的反常行为基于怎样的逻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肚子笑了好一会儿。

给她看愣了,揉着眼睛问:“妈妈,你怎么啦?”

“没事。”章文茵边笑边揉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呀。”

她忽闪着眼睫问:“妈妈,可爱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让人很喜爱的意思。”

“那喜爱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很喜欢很喜欢的意思。”章文茵揉了揉她的脸蛋,“妈妈很喜欢很喜欢呦呦。”

“呦呦也很喜欢妈妈。”

画面中的章文茵明显一愣,而后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两岁八个月,在章文茵的鼓励与引导下,她越来越擅长用言语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情感和需求。

她变成了小话痨,每天围绕在章文茵的身边,复读机似的,“妈妈”“妈妈”不停地叫,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和问不完的问题。

章文茵总是不厌其烦地回应她每一句话,认真又温和地与她沟通交流。

三岁生日的那天,章文茵带她去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那天晚上,章文茵叫她跟奶奶一起睡,叮嘱了许多,叮嘱到最后,话音哽咽。

她学着章文茵,亲了亲章文茵说:“你一个人睡觉,也要乖乖的哦,不要踢被子。”

章文茵笑着说:“知道啦。”

在她关上奶奶的房门后,留了一声不舍的叹息结束了那一段录像。

三岁一个月,她身体不舒服,医院输液后回到家,病恹恹地地戳着自己的脑袋对章文茵说:“妈妈,我感觉很难受,这里疼……”

章文茵给她捏着鱼际穴,讲了一个又一个小故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平日里戴两个小时就要摘掉的眼镜在章文茵的鼻梁上架了一宿。

她每天都要喝很苦的药,喝得心情都苦闷了。

章文茵便开始给她做小甜品,“吃点甜食就不苦啦。”

她没有味觉,哭着说:“一点都不甜。”

但章文茵还是坚持给她做了。

小甜品每天都不重样,有橙子布丁、桃子形状的水晶糕,牡丹花样式的山药慕斯……

她甚至开始期待喝药时间的到来,喝完了就能看到今日甜品的模样了。

味觉恢复的那天,她摇头晃脑地吃着慕斯,眉眼弯弯地说:“真的耶,嘴巴甜甜的,心里也甜甜的。”

忘了前几日还在哭着说没味道,也忘了药有多苦。

三岁三个月,鹿怀安的朋友开了马场,邀请他们一家过去玩。

她被章文茵抱着,贴心地问章文茵:“妈妈,你累不?”

章文茵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给她录像,“不累。”

她又扭头问鹿怀安:“爸爸,你累不?”

鹿怀安说:“不累啊。”

她漂亮的眼睛咕噜一转:“爸爸你的手真干净呀!”

鹿怀安没听懂,马场老板倒是听明白了,哈哈大笑说:“你这闺女了不得,情商高啊,搁着埋汰你都不帮老婆分担呢。”

鹿怀安讪笑着将她从章文茵的怀里接过。

临走时,碰上母马分娩,她嚷着要去看看,马场主人很喜欢她,爽朗地答应了。

影像里母马疼得翻来覆去,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声声的嘶鸣听得人揪心。

她有点害怕,背对着马厩,紧紧抱着章文茵的腿,时不时飞快地扭头瞥看两眼,直到小马生出来,才好奇地转过身去看。

镜头对准了她的小脸,画面放大的一霎,能看见她眼睛里有动容的水光轻轻漾开。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鹿怀安车后座的安全座椅里,旁边坐着章文茵。她奶声奶气地叫了章文茵一声:“妈妈。”

“欸。”

“你好辛苦哟。”

章文茵笑问:“妈妈哪里辛苦啦?”

“生呦呦的时候。”

章文茵呆愣住。

“妈妈和马马一样,要很努力很努力,很痛很痛,呦呦才能像小马一样出生,所以妈妈是很辛苦很辛苦的。”

“哎哟……”章文茵眼睛里瞬间弥漫了一层水雾,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但你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收获的最大的幸福,辛苦也值得了。”

她笑着说:“妈妈,谢谢你做呦呦的妈妈。”

章文茵眼睛里闪着水光,倾身靠近她,偏了偏头,和她的小脑袋挨靠在一起,“妈妈也要谢谢你,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妈妈,妈妈爱你。”

“妈妈,呦呦也爱你。”这是她第一次以同等的“爱”回应章文茵。

电视机里,一串晶莹的泪水从章文茵的眼眶里滑出来,淌过脸颊,落到了小小呦的掌心里。

电视机外,鹿呦的手指微动了动,手心承接了一滴自己的眼泪。

三岁五个月,章文茵又带她去看了奶奶和爷爷,大家一起包饺子。

她的小嘴巴一刻不带停,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在蜜里泡过似的:“你们都好厉害呀,饺子包得真漂亮呀。奶奶,你调的肉馅好香好香哇,我口水都要掉下来啦!里面有好多好多的菜哟,是爷爷买嗒,爷爷买的肉肉,顶呱呱!”

她将老两口哄成了翘嘴。

忙完活,两位老人分别塞了两封大红包给她。

她转头就递给了章文茵,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脸认真地叮嘱说:“这可得存好了,以后得给我媳妇儿买五金嗒!”

把所有人都给逗乐了。

月蕴溪也笑得东倒西歪,打趣她:“原来是天然弯哦。”

鹿呦噙着笑音:“那不然你能有机会?”

边说,边扯了懒人沙发靠着,身体往后仰,双腿自然地垂放在地毯上。

比刚开始看视频的姿势要更加松弛。

月蕴溪轻“啧”了一声,歪靠在她肩头,开玩笑地问:“我的五金还有机会拿到么?”

至少得和章文茵和好才行。

鹿呦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低下头,绞着手指,“不知道哇……”

月蕴溪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笑说:“继续看吧。”

三岁半,她的自理能力、语言表达能力、社交能力都很不错,开始上幼儿园了。

她的适应能力很强,没哭没闹,只文静了一天,第二天,薄明烟也来上学了,她就成了社交悍匪。

章文茵每天都能收到老师对她的夸奖。

说她早上会帮着老师哄其他小朋友,吃饭嘎嘎香。

然而一周后,章文茵去接她放学,被老师拉着单独说了悄悄话——“呦呦妈妈,呦呦今天午饭没吃完呢,量了体温没发烧,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就只摇头不说话。”

章文茵回老师:“谢谢老师,我等会儿跟她谈谈心。”

回家路上,她坐在车副驾闷闷不乐的,小话唠成了小哑巴。

章文茵问她:“怎么啦?都不说话,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她瘪了嘴巴,委屈地跟章文茵说,“今天陈磊说满满眼睛是绿色的,是妖怪变的,弄的其他小朋友都不愿意和满满玩儿了。我就和他据理力争!然后他就说我,说我披着鹿皮的母老虎,说我以后没人要……”

章文茵笑了:“怎么会没人要,妈妈要,奶奶要,爸爸要,满满也要。”

这一段放完又需要更换碟片了。

鹿呦一时没动。

月蕴溪了解她,记录自己成长的碟片,一定是想由自己去更换,也一定是想要看完的,便也没动,只是关心地问:“在想什么?”

“想到刚上小学的时候,看到男生欺负女孩子,我就拉着满满上去一顿气质施压,他们也这么说我。”

月蕴溪正想握住她的手,抓了个空。

鹿呦往前挪了挪,去换碟片了,“我也不在乎,我还想着,我可以娶媳妇到我家来呀。”

月蕴溪听笑了,“然后呢?”

“然后我回家跟她说了这事,她就跟我说——你来到这个世界,要享用美食,欣赏美景,结交志趣相投的朋友。不是为了被谁娶回家的,不用在意他们的话,他们的层次和水平不值得你把这些话放心上,做好自己,成为让自己满意的女孩儿就好。”

从记忆里浮现的章文茵,模样难得清晰,清冷的眉眼润在暖光里。

鹿呦坐回月蕴溪身旁,看向电视机的一刻,她脑海里的那张脸与视频画面里的重合了。

镜头晃了晃,从章文茵的脸怼到了手机屏幕上,能清晰地看到幼儿园家长群的聊天记录。

起因是幼儿园的老师被其他小孩冤枉体罚,有家长为此投诉了老师,要求学校将老师开除。

学校对此事的回应是一个小实验。

老师趁着小朋友午休,在她们干净无痕的脸上贴了创口贴,等他们睡醒后,询问他们脸上是怎么破的,全程录了视频,发在了家长群里。

有的孩子说是摔的,有的说是被老师打了,还有的甚至哭了,仿佛真的感觉到了疼。

小小呦也不例外,她说是总跟她玩闹的小女生推的。

当天晚上,章文茵给她讲了匹诺曹的故事。

“撒谎的话,鼻子是要变长的哦。”章文茵合上了绘本,“所以呦呦今天有没有说谎呢?”

她斩钉截铁地摇头说:“没有!”

“好,妈妈相信你。”章文茵将绘本放到了床头,像往常那样,让她躺好,给她掖了被子,“准备关灯了哦……天呐!呦呦鼻子怎么变长了!”

她惊恐地捂住鼻子。

“快好好想想,呦呦今天到底有没有说谎?”

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嚷着要去照镜子。

“照镜子也不会变回去呀,说实话才能变回去哦。”

章文茵引导性地问她创口贴的事,她终于理清事情——创可贴是老师趁她睡着贴到脸上的,她没有受伤,总跟她玩闹的小女孩更没有推她。

她撒谎了。

她摸着鼻子,挣扎说:“虽然,但是,她昨天弄坏了我的小鹿发圈,她还不跟我道歉。”

“这样哦,那妈妈明天找她的妈妈沟通,叫她跟你道歉,赔你一个新的小鹿发圈。”

她重重点头。

“妈妈能理解你。”章文茵话锋一转,“可是,你不应该骗老师说她推你,你这样冤枉她,她得多委屈呀是不是?”

她眨了眨潮湿弯翘的眼睫,不吭声。

短暂的沉默后,章文茵问她:“爸爸冤枉呦呦把他领带弄坏的时候,呦呦是不是很伤心?”

“很伤心很伤心。”

她领悟了其中的含义,低低地说:“妈妈,我知道错了,我明天就去和她道歉。”

“知错就改,真棒。”章文茵给了她一个抱抱,“不可以再说谎了哦。”

“嗯!”她眼泪汪汪地盯着章文茵,“妈妈。”

“嗯?”

“鼻子,鼻子变回去了么?”

“没有哦。”

“为什么呀!”她急的又要哭起来。

“因为你也骗了妈妈呀,还和妈妈说,你今天没有撒谎。”

她钻到章文茵的怀里,“呜呜呜,妈妈,我错了,对不起。”

章文茵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妈妈原谅你了。”

章文茵拿了镜子给她看,看到鼻子没有变长她才安心睡下。

四岁一个月,章文茵出门办事,她在家里仗着保姆不好严厉教育她,只练了半个小时的钢琴,看了一下午的动画片。

等章文茵回家,摸着鼻子,撒谎骗了章文茵,说自己练了一下午的钢琴,很辛苦。

章文茵看破不说破,她还以为自己没有被发现。

第二天,章文茵又跟她说要出门办事,叫她好好在家里好好练琴。

她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乖乖去了琴房,却是贴靠着门板,支着耳朵听外面关门的动静。

门咔哒一声打开,停顿了几秒,又咔哒一声,被关上。

视频里的画面一转,切换到了摄像机的拍摄角度。

“欸?”保姆惊叹了一声。

镜头外传出一声回应:“嘘——”

章文茵并没有离开,拿着拍摄工具对准了手机屏幕。

可以清楚地看见琴房的监控画面——像昨天一样,她只练了一首,便从琴凳上滑了下来,蹦蹦跳跳地去到房间,驾轻就熟地打开了电视机。

“聪明都用在了这种地方。”

章文茵低低地感叹了一句,拎着拖鞋,赤脚朝着房间过去。

房门从外往里面推开。

镜头里,她一脸慌乱地扭头看过来,满眼的诧异:“妈妈……”

画面再度转换回了监控视角,章文茵蹲在她面前,严肃地问她:“昨天也是这样么?趁着妈妈离开,就偷偷看电视。”

她心虚地不敢看章文茵,小声嘀咕:“你骗我哦,你根本就没有出门。”

“对呀,我骗你了,我没有要出门,就是为了看你在家里干嘛故意骗你的。”章文茵摆正她的小脸,“回答妈妈,知道妈妈骗了你以后,是什么心情?”

她小嘴撅得能挂水壶,不吭声。

“说话。”章文茵放缓了语气,“实话实说,妈妈不怪你。”

沉默了片刻,她才嘟着嘴巴回答:“生气,不开心,我不喜欢妈妈这样。”

“嗯。”章文茵点点头,“妈妈昨天被呦呦骗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高高撅起的嘴慢慢抿收了回去,脸上的神态也渐渐变成了愧疚。

“只是不想弹钢琴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不愿意跟妈妈沟通,告诉妈妈你想玩一天不练琴了呢?”

“我怕你不答应。”

“你都没有试过来问问我。”

“可是我感觉,你很希望我能多多练琴,我想你开心,但是这两天,我有点想偷懒了。”

沉吟片刻,章文茵对她说:“那是妈妈的错,是妈妈给你太大压力了,妈妈跟呦呦道歉。”

她嘴巴往下一瘪,委屈地哭了出来,哽咽说:“呦呦也道歉,呦呦不该骗妈妈。”

章文茵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原谅你了。”

章文茵说“我”,将她们的身份拉到了平等的线上。

……

月蕴溪感慨:“现在算是知道,你为什么最讨厌你别人骗你了。”

鹿呦在更换碟片,没动脑子去思考,“为什么?”

“因为阿姨都是让你设身处地感受被骗的滋味,以此来教你不要骗人。”月蕴溪偏头看着她折回到身旁说,“她把你教得很好。”

“你小时候,月阿姨是怎么教育你的?”

“忘了。”月蕴溪牵唇道,“只记得,她很忙,几乎没什么时间陪伴我,更没有这样的条件,留存我们不多的相处时光。”

隔着一层清浅的水雾,月蕴溪在略微模糊的视线里,像被打了一层落寞的滤镜。

默然片刻,鹿呦哑声说:“对不起。”

她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月蕴溪不是很在意,学着视频里她与章文茵的言行举止,刮了一下她的鼻梁,挑眉道:“我原谅你了。话说,你们是不是每次原谅对方犯的错,都会这样刮一下鼻子?”

鹿呦想了想,点头“嗯”了一声。

“你之前没有刮我的鼻子。”月蕴溪说,透露一丝微妙的委屈。

鹿呦好笑道:“要不是看这个视频,我都忘了这个仪式了。”

“好吧。”更委屈了。

鹿呦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朝她勾了勾手指。

月蕴溪顺从地凑了过来。

鹿呦弯了指节,抚上月蕴溪山根,沿着高挺的鼻梁,轻轻往下刮蹭,有点走神。

太久远了,有关她与章文茵相处的记忆,有大半都被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她毫无印象。

剩下的小半里,印象不深的,被鹿怀安与奶奶一起篡改得面目全非。

令她印象深刻的,是章文茵的离开,也在她的反复咀嚼中变了味。

电视上的视频在播放着,一张又一张的碟片,更替在越来越亮的光线里。

当天光弥漫在房间最隐秘的角落,最后一张碟片也播放到了尾声,五岁两个月后就没再录了,直接跨越到了十岁——章文茵决定和鹿怀安离婚的那天。

也是唯一一段,鹿呦有着与之对应的记忆。

第107章 Iwanttoseeyou

那一天,她放学回家,拿着满分的试卷,对保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保姆阿姨笑了笑,伸手指了指楼上。

她轻手轻脚上了楼,走到门口,捕捉到章文茵的声音带着哭腔,正准备敲门进去。

听见章文茵克制而压抑地哭诉:“……你别拿呦呦说事!要不是为了呦呦,我连这通电话都不会打给你!离婚吧,没得商量了……”

她心脏一下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妈妈”,打断了章文茵与鹿怀安的通话。

里屋陷入了短暂的静默,被细细的啜泣声打破,过了有五六分钟,章文茵收拾好了情绪,开了门。

她走进屋,看着章文茵哭红的眼睛,从校服口袋里拿出纸巾递过去,犹豫说:“我,我都听见了……你和爸爸要离婚了,是么?”

章文茵没吭声,回了她一个默认的答案。

“为什么?”她抓着章文茵的胳膊问,“妈妈妈,为什么呀?我们前两天不是还一起去外面吃饭,还好好的么?”

她难受极了,不理解为什么那时候一家人有说有笑,氛围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很多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章文茵收了声,话锋一转,“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她仍旧不理解,很想追问一句,怎么就过不下去了。

但看到章文茵满脸都是斑驳的泪痕,哭得喘不过来气,仿佛随时会碎掉一般,她没办法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只顺了顺章文茵的背,问了一句:“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章文茵摇头,等着气能喘上来后,问她:“你想跟谁?如果……如果跟我的话,你可能会吃苦,妈妈没有爸爸那么能赚钱,你可能还得转学……”

她明白章文茵已经下定了决心。

明白就算今日逃避这样的问题,以后也对面对。

她回说:“你不想我跟你么?”

章文茵哭着摇头,“想的,就怕你适应不了,由奢入简,很难的。”

“那你就说想嘛,说那么多。”她委屈死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要我呢。”

“怎么会,我怎么会不想要你,妈妈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

即便知道优越的物质生活是由鹿怀安提供,跟着章文茵也许会受苦,她还是更偏向会尊重她,给她丰富的精神生活的章文茵。

“我跟你!你得带我一起走。”她抹着眼泪哽咽强调,“妈,你得带我一起走,别把我一个人丢这里。”

章文茵一下呜咽出声,抽噎着说:“好,好,妈妈带你一起走……一定带你一起走……”

视频的最后一帧画面,就定格在两人拉钩的双手上。

大拇指指腹相触,是盖章的标志。

这也是鹿呦每次回忆章文茵离开的场景时,都会连带回想起的景象。

然后在心里烙下一句:骗子。

ˉ

坐了一晚上,脖颈僵硬腰背酸困,鹿呦身体往下滑了滑,身体完全躺倒在地毯上。

日光漾在脸上方,很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见飘浮的尘埃。

如果时间长河与记忆的碎片可以具象化,也许就是这样的景象。

鹿呦抬起胳膊,手指探到光里,“月蕴溪。”

“嗯?”

“帮我约她下午出来见一面吧。”鹿呦顿了一下,“就我和她。”

“……好。”月蕴溪坐在她身侧,按着手机。

没多久,就在鹿呦准备将手从淡黄色的日光下收回时,月蕴溪将手机塞到了她那只手里。

机身上还残留着月蕴溪的体温,细微的温暖。

聊天记录里,月蕴溪贴心地选定了见面的地方,在她们总去的健身房那一片,一家环境清幽的咖啡馆。

地址下方,月蕴溪问章文茵:【呦呦想跟您单独聊聊,您看您今天下午什么时候方便?】

章文茵回得很快:【我都有时间!主要看她。】

章文茵紧接着又问:【她还好么?】

月蕴溪回:【那就下午三点吧,她一宿没睡,让她补个觉。】

章文茵:【好,麻烦你多照顾她了。】

看完,鹿呦垂下手,小臂压在眼睛上,遮住了刺眼的阳光。

有冰凉的潮湿洇润在眼角。

许是这几日睡得太少太累了,没有躺多久她便失去了意识,直到月蕴溪将她抱到了床上。

抱起一个平躺在地上的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动静不算小。

鹿呦意识游离在模糊的边缘。

盖在身上的被子上依稀还有着属于奶奶的气息。

她将身体蜷缩起来。

迷迷糊糊中,感受到一点微凉的柔软。

仿佛一抹清冷的月光温柔地落在额头上-

心里揣着事,睡到下午一点多,鹿呦无端惊醒。

睁开眼,与自己房间截然不同的布局映入眼帘,她有几分晃神。

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某个冬天的午后,她钻到奶奶的被窝里午休,手伸在床沿外面,倒数三个数,就能听到溜溜球肉垫踩踏地板的嗒嗒声。

湿漉漉的狗鼻子会蹭在指尖上,她会趁机rua一下狗头。

翻个身,无意之间碰触到小老太太的手背,奶奶便会将她整只手都包裹进温热的掌心,一边给她取暖,一边嗔她:“小手冰凉,又放被窝外面逗狗了吧。”

恍惚过后,鹿呦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人最痛苦的,莫过于透过熟悉的景物与气味,想起回不去的从前,追思触碰不到的人,意识到最平凡的幸福都成了幻影。

她蜷在奶奶曾经盖过的被褥里,枕在奶奶枕过的枕头上,眼泪打湿了枕巾,死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

视线里,被子拱起的身影在颤抖,月蕴溪抓着门把的手停下,没再往里推。

直到鹿呦坐起身,擦眼泪擤鼻子。

月蕴溪才转身离开,去倒了一杯热水。

进屋时,鹿呦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状态,关心问月蕴溪:“你补觉了没?”

“补了,洗了个澡,在你床上睡了会儿。”

月蕴溪问她,“是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鹿呦揉了揉哭得昏胀的头:“洗澡吧。”

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粗嘎难听,她咽了下喉咙,月蕴溪紧跟着递过来水杯。

“饿不饿?给你煮碗馄饨?还是吃线面?或者别的?”

鹿呦接过杯子,有气无力地回说:“什么都吃不下,没有想吃的。”

月蕴溪没勉强她:“喝点水再去洗澡。”

“昨天,刘姨走之前跟我说,得收拾奶奶的东西处理掉。”鹿呦摩挲着微烫的杯壁,“但我不想收拾。”

“那就不收拾。”

“可是看到这些,我就会想到奶奶,就很难过。”

那种感觉就像是身处在梅雨季,潮湿里滋生的想念,粘稠又窒闷。

她又说:“但我又舍不得,我怕有一天,把她忘了。他们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其实换个角度想,就没那么难过了。”月蕴溪坐到她对面,对上她的视线,柔声说,“每当你想起奶奶一次,就是在思念里多见她一次了”

鹿呦眸光晃了晃,倏地低下了头。

杯口腾升的热气熏蒸着酸涩的眼睛,氤氲出一层水雾,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好浪漫的说法。”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以至于她问不出——爱而不得的时候,你是否都是这么想的。

是经验所得,才显浪漫。

月蕴溪揉了揉她的头。

喝了小半杯热水,鹿呦起床回到了自己房间。

打开衣柜,盯着里面的衣服认真挑选了一套,与最后一张录像里章文茵同色系的搭配。

月蕴溪不放心她,在淋浴间外看顾了一会儿,确定她没问题才离开。

洗漱过后,吹干头发,鹿呦去到客厅。

月蕴溪正将冒着热气的一人食的小汤盅端上桌,“给你炖了一盅小吊梨汤,喝点,润润喉。”

鹿呦坐过去,看见对面放着一碗份量很少的线面,加了蛋和小青菜,卖相很好。

可惜她没什么胃口,一碗汤足够。

汤太烫,热气熏蒸着眼睛,挺舒服的。鹿呦握着勺子漫不经心地舀几勺散热。

“昨天老师打电话来……”月蕴溪忽而出声。

闻言,鹿呦抬起头。

“说她有个老朋友,前一阵手受伤,拉不了大提琴了,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喝得烂醉如泥。老师和另外一个老姐妹就趁她喝醉,把她*拐到了她们每次出门玩会开的皮卡上。”

鹿呦忽闪了下眼睫,眼里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然后呢?”

“然后,三个人现在就开着皮卡自驾游,所以,她没办法陪Elena完成萨尔茨堡的演出了。”

鹿呦听懂了言外之意,捏紧了勺柄:“你要去么?”

“我想带你一起去,想问了你的意愿再给她答案,就没直接答应,只跟她说我这几天有点忙,不确定有没有空,得过两天才能给她答复。”

月蕴溪顿了顿,又说:“老师那里还有其他选择,不是仅我可用,如果你不想去,我可以推掉。”

鹿呦知道月蕴溪这么说是为了不让她有压力,不想去就不去。

可也知道,如果月蕴溪将这事推脱掉,就是第二次为了她拒绝老师的请求了。

鹿呦没多考虑,直接做了决定:“去吧,我也需要去散散心。不过,我想等奶奶的头七过了再出发,能赶上么?”

“能。”月蕴溪说,“老师在19区有套闲置房,有次比赛赢了她死对头的学生,奖励给我了,有斯坦威的钢琴,还有你喜欢的壁炉。我们可以在那住一段时间。”

“好呀。”鹿呦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果然,关门弟子就是老师最钟爱的。”

月蕴溪眉眼舒展,无声勾了勾唇,“可能,年纪最小吧。最小的师姐都要比我大九岁。”

“最大的呢?”

“跟刘姨差不多大。”

鹿呦想起来问:“对了,刘姨怎么办?”

她舍不得辞退刘姨,只给刘姨放了十天的带薪假。

“之前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想的是,让刘姨去我妈那。”月蕴溪柔声问,“你怎么看?”

可谓考虑周到,完全不需要她操心什么。

鹿呦牵唇说:“我没意见。”

低头舀了勺汤送到口中,梨肉的鲜美与汤汁的醇厚交融,温度恰到好处,暖人心扉。

喝完汤,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

天气很好,阳光暖融融地铺了一路,沿途还能看到花圃上有大猫在给小奶猫舔毛。

随着距离越近,鹿呦越坐不住,连呼吸都不顺畅,连着换了几次坐姿后,忍不住开了点窗。

冷风灌进车内。

月蕴溪瞥看了她一眼,打着方向盘开进了潜水馆旁边的露天停车场,“走一段吧。”

鹿呦缓缓呼出一口气,欣赏同意。

离咖啡店有一小段距离,两人慢慢悠悠晃过去。

月蕴溪只送她到商场门口,咖啡馆进门右拐就到了。

“快结束的时候给我发微信,如果没回就打电话给我。”月蕴溪给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慢慢聊,不用顾虑我,附近有家猫咖,我去那边撸猫,不着急。”

鹿呦咬了咬下唇,“抱抱。”

月蕴溪勾唇,往前一步,拥住她,下巴搭在她肩头,“别紧张。”

“……我没紧张。”她语气很虚。

“嗯,好吧~”月蕴溪话音里满是纵容,“是我怕你会紧张。”

“嘁,你多虑了!”鹿呦依依不舍地松开她,“那我进去咯。”

“去吧。”

鹿呦走两步,又折回来,“靠,不行,我紧张,你再抱我一下。”

月蕴溪轻笑着张开手。

这回松开,走到茶褐色的玻璃门前,鹿呦没再折回去,只是转头看了眼,月蕴溪还停站在原地,朝她挥了挥手。

盘旋在心里的忐忑不安好像都被挥掉了一半。

玻璃门自动打开,鹿呦走了进去,右拐,推开咖啡店的门。

“欢迎光临!”

几乎是同时,从右边传来一声:“呦呦,这里。”

鹿呦顺着声音侧过身。

最不起眼的角落,半包的圆弧形座位,章文茵站在那里,神情期待又忐忑,一只手紧张地按压在桌面上,另一只手悬停在半空。

似乎是想同她招手打招呼,又怕她反感她表现得这么熟稔,硬生生地收敛了一腔热情。

鹿呦踌躇几秒,缓步走了过去。

一坐下,章文茵便递了菜单给她,“看看有没有想喝的想吃的。”

小吊梨汤还没消化,鹿呦不渴也不饿。

可看着章文茵殷切的目光,婉拒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口。

最终,鹿呦随口道:“跟你一样吧。”

章文茵眸光晃了晃,按铃叫来了服务员,要了一杯梨膏拿铁和一份橙香布丁。

咖啡甜品全部被端上桌,鹿呦才发现,章文茵给自己点的是热美式。

有段时间美式很火,鹿呦跟风试过两次,一次喝了冷的,一次喝了热的。

忘了具体什么味,只记得一个比一个苦,堪比中药。

“我听你嗓子有点哑,想着梨膏拿铁更合适。”章文茵软声解释说,“还有她们家橙香布丁很好吃,甜不腻。”

鹿呦脱下外套说:“谢谢。”

十分客气,因而也显得很生分。

“……”章文茵勉强扯出笑,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介意这种陌生感。

咖啡馆内人来人往,古典音乐的钢琴曲交杂着点单与闲聊的人声,将只有两个人的角落衬托得格外安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蒸发在杯口腾升的热气里。

安静的氛围被这团热气熏染得越发微妙。

不知是哪桌的顾客手机忽然响了,铃声开得很大。

章文茵一惊,手里的勺子落在了桌上,声响清脆。她手捂着胸口,还没缓过劲,又被猝然响起的婴儿啼哭给惊了一下。

忘了在哪里看过,说是易受惊的人,身体弱。

鹿呦蜷了蜷指节,握住细勺,无意识地搅了一下咖啡,“你——”

“你……”

两道声音隔空相撞。

又静了几秒,章文茵柔声问:“你想说什么?”

鹿呦抿了一下嘴唇,开口道:“你走之后,我给你发过消息,但是一次都没有得到回复……”

她喉咙一梗,问不出下一句。

为什么连一个回复都吝啬给我。

“我回了的!”章文茵还是轻声细语的,但很激动,上半身都随着话语挺直前倾。

下一秒,她便又颓然地塌下了腰。

“官司结束的那天,我大病了一场,康复之后,才看到你发来的信息。”

鹿呦愣了一下,立即想到说:“那可能是,刚好赶上我手机丢了的时候了。”

“这样……”章文茵说,“难怪,给你发消息过去,打电话过去,都没有回应。”

“但是我后来攒下生活费,重买了一个手机,也找回了账号。我不止一次,在不同时间段给你发过消息……”

——【妈妈,我好想你】

——【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你什么时候能来接我走】

——【我会很乖,会好好听你的话,我可以帮你做家务,可以不吃零嘴,可以少吃肉,可以不上学费那么贵的私立学校】

——【妈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一条又一条,积攒着她的想念,日复一日地变成了怨念,深深地刻在她一次又一次被碾碎的自尊上。

“我始终……”鹿呦几乎是咬碎后槽牙地说这两个字,“没有得到过你的回信,一次都没有。”

强调却是失去了力气。

等了半晌,都没有听到章文茵开口解释,鹿呦视线稍稍往上抬了抬。

屋里开了空调,章文茵的外套脱在一旁,里面是件水貂绒毛衣。她的左手紧紧抓着右胳膊,指节将袖子部位的毛衣按揉出了凹陷很深的褶皱,而搭放在桌面的右手一直在颤抖。

视线再往上,是苍白的一张脸,布着痛苦的神情。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鹿呦越看越觉得她不太对,站起身说,“我带你去医院吧,下次再聊——”

“不用!”章文茵抬了抬手,一口拒绝,“没事,我没事,过会儿就好。”

她这么说着,捧起了面前的咖啡杯。

手抖得厉害,撒了两三滴咖啡出来,才喝上那么一口。

鹿呦慢腾腾地坐了下去,紧紧注视着她,仍旧不放心。

章文茵长而缓地吐出了一口气,艰涩地滚了下喉咙,挤出低轻的声音:“我那时候被……被送去了精神病医院……手机被收走了。”

空气猝然变得稀薄。

鹿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便全身,直冲天灵盖,叫她浑身发冷。

她不用费力,就想到了自己曾经对章文茵不回信息的各种揣测。

她满腹怨言,恨章文茵的不理不睬,却从未想过,章文茵不是不想回。

而是根本没办法回她。

“怀你的时候我受了不少罪,生你的时候,大出血,更是一只脚都踏进鬼门关。因此我对你的感情特别复杂矛盾。我为你的出生欣喜落泪过,也为生育付出代价太大后悔生下你过。

我是21岁生的你……”

21岁,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鹿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章文茵说:“听我说完吧。”

鹿呦薄唇抿紧,收了话头。

“老实说,我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去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

章文茵无奈地笑了一下,视线越过她,看向对面的隐秘角落。

那里有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围着哺乳巾给怀里的孩子喂奶。

“喂奶很疼,白天喂晚上也得喂,坐月子很烦,吃不好睡不好。身材走样,职位被替,没有时间去减肥,更没有时间练琴。周围所有人张口闭口都是——你得为了孩子怎么怎么样……孩子的需求至上,而我的需求无人在意。”

“不,也不是无人在意。你的共情能力好像特别强,每次我难过的时候,你都能察觉出来,甚至,会因为我的难过而难过。

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它好像脱离了我的掌控,让我的状态越来越差。”

“阿韶,也就是你月阿姨,是她发现我不对劲带我去了医院,我才知道自己病了。”

“但你奶奶他们不觉得那是病,只觉得是我想太多了,太作了。

我的病情因为没有得到有效的控制,变得越发严重,我对你的情感也变得愈加麻木。

你其实很乖了,就算饿狠了,都不会很闹腾。只会泪眼汪汪地看着人,谁看了都会心疼。

我也心疼,但是身体就像被定住了,思想也被掏空了。我不知道给你喂奶,更不知道哄一哄你,就只会坐在床边干瞪着你,跟着你一起哭。

次数多了,你奶奶忍无可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不负责任。我其实又委屈又生气,但那时候发病,我没办法给出回应。

她以为我是故意不理她,气晕了过去。

因为这事,我和……”

似乎是不愿意承认鹿怀安所扮演的身份,章文茵直说了全名,“我和鹿怀安大吵了一架,我完全控制不了我的情绪,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从前的我从来不会这样,他终于意识到,我是真的病了。

他有个朋友,家里开精神病院的,隔天,他就办好了手续,将我送了进去。”

鹿呦垂放在桌上的手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捧住了咖啡杯,又被烫得一蜷。

“那是我第一次被送进去,那会儿我们还有感情,他是真的想我被医治好,有特地跟他朋友打过招呼,所以那一次,里面的人对我挺照顾的,服务细致周到,很贴心。”

我在那里呆了四个月二十七天,他接我回了家。”

鹿呦看着她的眼神里,不自主地染上一层悲悯之色。

很早以前的经历,至今,章文茵都记得在里面的时间,甚至精确到天。

可想而知,饶是待遇不错,在里面的每一天也是度日如年。

“可能是怕我和老太太再闹矛盾,在接我回家之前,他送老太太回了老家。

也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也没问,但挺感谢他做的这个决定,让我有足够的时间,跟你单独相处。

我很享受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虽然刚开始我仍旧觉得很辛苦,但是,你带给我的快乐要比辛苦多很多很多。

你身上有蓬勃的生命力,你很擅长感知情绪,也很擅长表达情感,跟你相处的时候,我的精神很松弛,内心也平静。

时间修复了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而你扭紧了家人之间的联系。

我以为,我们一家人会越来越好,直到我发现……一些很不好的事……”

章文茵话音停住,嘴唇动了又动,仍旧难以启齿。

“他出轨了。”鹿呦忽而出声,平静地挑破了那层遮羞布。

对于她的知情,章文茵有些意外:“你……都知道了?”

鹿呦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很久之后才知道。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是因为他很少回家。”

“家哪有温柔乡呆着舒服呢。”章文茵叹息说,“离婚的决定做得很仓促,也怪我把事想简单了,以为错在他,就会把你判给我。

没想到的是,开房的证据只能证明他有在外面偷吃,不构成出轨。

他也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就防着我发现真相后跟他闹离婚。

房子、车、资金……甚至是你,全被转移了。”

也许是为了保留奶奶在她心中的形象,章文茵没有细说她是如何被转移的。

“我输得一败涂地,连你的探视权……都没有争取到。得到结果的那一刻,我几近崩溃,出了法院就病倒了。

那段时间,是你月阿姨在照顾我,她常劝我看开点,说你跟着鹿怀安也没什么不好,起码物质条件优越,你奶奶和你爷爷也疼你。

我一面给自己洗脑——鹿怀安有钱有人脉,总归你是他女儿,还有爷爷奶奶护着你。你在鹿家,可以不愁吃不愁穿,可以上最好的学校。的确比跟着没钱没工作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我好。

一面,我又很舍不得你。

我忍不住偷偷去看你,恳求奶奶让我见见你,哪怕一次也行。

结果……约定好见面的那天,我等来了十二年都未联系过的……父亲。”

章文茵咬着最后两个字的字音,艰涩地滚了滚喉咙,像生吞了只苍蝇。

“他只知道我结了婚,不知道我离婚的事,所以先去找了鹿怀安……他们狼狈为奸!算计我!将我又一次送进了那里……”

与第一次截然不同的待遇,她就像一条被卖的鱼,无论怎么扑腾挣扎,都会被逮回去死死按压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即使她意识到药不可以吃,也没用。

护工的态度很差,喂药是用塞的,输液是要绑的。

那些药片的副作用很大,烧心伤胃,会让她记忆力减退,一整天都浑浑噩噩。且有很强的依赖性,一旦停药,她会整宿睡不着。

注射的药液也总叫她有种濒死感,每一次失去意识前,她都以为自己不会再醒过来。

而当她想着,醒不过来也好的时候,又会从无意识的状态中猛地抽离出来,骤然清醒。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里面呆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只知道这次不会有人来接我离开那里了,没有人可以帮我逃离那里……窗子里的太阳升起又落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鹿呦感觉店里开着的空调热风就像是一片透明的薄膜,覆住了她的口鼻,让她滞闷得难以呼吸。

而从中衍生的痛觉,细碎、微末,却无法忽视。

“直到那家医院被查处,负责人跑路,我才得以出来。”章文茵死死抓着咖啡杯,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出去之后,我有想过去看看你,但我的病复发了,时好时坏的。状态还可以的时候,我有想过去看你,又怕撞见鹿怀安,怕他发现我出来了,再找章泽将我送到其他的精神病院……我就……”

章文茵抬起双手捂住了脸,“我就离开了南泉……”

行动先于意识,等鹿呦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挪坐到了章文茵的身旁,抬起手臂,轻柔地抚拍了两下她弓着的、发抖的脊背。

章文茵顿了一下,而后哽咽着说:“我听了医生的建议,换了一座城市,去了西城。我想西城有山有水,是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如果死在那里应该也不错……”

鹿呦给她拍背的手倏然停下,像针被扎了一般,以痛觉为锚点,蜷缩起来。

章文茵还在继续:“在那里呆了一个月左右,房东的女儿,也就是你钟老师,带了个婴儿回来了……我感恩钟阿婆平日里对我的关心照顾,就将求死的计划推迟了,帮着她照看不省心的女儿和高需求的孙女……那天,你怨我将母爱都给了弥弥,坦白说,我无法否认。”

鹿呦目光随着落下的手一并缓沉了下去。

“弥弥一岁多的时候,我觉得她们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忙了……但就在出门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弥弥的哭声。

她其实每天都哭,但只有那天是哭得撕心裂肺的,那一个瞬间,我就想到了你。

想到我回家以后的第一晚,你做噩梦睡醒了,想奶奶,也是这么哭的……”

章文茵哭到凝噎,好一会儿才从哽塞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呦呦,你是妈妈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可我的生活实在太黑暗了……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但是,弥弥的出生,有让我重新看到那么一点微茫。”

鹿呦感觉到脸颊冰凉,用手抹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了眼泪。

复杂而矛盾的情绪积郁在她胸腔里,叫她心口发堵。

说不出她能理解章文茵的情有可原,更说不出埋怨的话。

前者出于私心,后者出于章文茵赋予她的共情能力。

章文茵始终捂着脸,因为清楚地知晓,从她去西城的那一刻开始,之后所做的一切,才是真正违背放弃了当初的约定。

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坐在身边,很近很近的距离,只在回忆与梦境里才有的近距离。

她却不敢如回忆里、梦境中那般,靠得更近,却抱一抱她的女儿。

而当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垂下手,眸光透过模糊的泪眼,转向身侧。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鹿呦自然垂放在腿上的左手。

潮湿被眼睛眨掉的一霎,小拇指上蜿蜒狰狞的疤遽然清晰。

视线再度模糊。

章文茵试探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鹿呦左小拇指上的疤痕,却又在一拳的距离外停住,“对不起……”

她声音沙哑,杂乱无章地说着:“对不起,是我妈妈太懦弱了……就因为很怕再进去那个地方,我不敢去见你,甚至不敢再联系你。还总是安慰自己,只要物质充足了,没有我,你也可也过得很好……明明我可以多问问阿韶,多问问蕴溪,多了解你的情况……就因为我怕从他们口中听到,你也许会和新妈妈相处得很好,怕听到你说怨我恨我,我就不敢多问,只知道逃避……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嗓子越来越哑,哭腔越来越重,章文茵的头也越垂越低。

不断落下去的眼泪洇湿了被双手攥皱的裙子。

那一片潮湿仿佛也沁到了鹿呦心脏里,洇开一团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不知道是第几遍“对不起”,鹿呦递过了纸巾。

章文茵这才止住道歉的话音,从鹿呦手里接过了纸巾。

下一秒,鹿呦那只手收拢、弯曲了食指,抬起,轻而缓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像从前章文茵刮着小小呦的鼻子,柔声说:“妈妈原谅呦呦了。”

此刻,长大成人的鹿呦,声音温和,语气轻柔,与记忆里章文茵的音色重叠在了一起。

“我原谅您了。”

章文茵呆愣住,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注视着她,“你真的……真的愿意原谅妈妈么?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了么?”

鹿呦抿着的唇往上弯翘,眼睛也跟着弯了弯,充盈在眼眶里的潮湿凝结成了水珠。

眼泪落下的一霎,她笑说:“以前恨,但现在,真不恨了。”

章文茵泣不成声,“我,我不是在做梦么……”

鹿呦搂住她的肩,偏了偏头,撞她一下,用轻微的痛感告诉她,这真不是梦。

母女俩头挨靠在一起,鹿呦声音喑哑且低:“你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嘛,虽然他们都说,为母则刚,文学作品里歌颂的母爱也是伟大又无私的。

可妈妈不是生来就会做妈妈的,不是超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坚强,也会有脆弱、害怕的时候。

何况……如果我是你,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也许做得还不如你呢。”

鹿呦缓了缓,深呼吸说:“谢谢你。”

章文茵正捏着潮湿大半的纸巾正抹眼泪,闻言,手悬停在了半空,“谢我什么?”

“谢谢你不辞辛苦生下我。”

谢谢你赐予我生命,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有美食,有美景,有着疼爱我的亲人,有能与我交心互助的朋友,还有与我相爱的月蕴溪。

“谢谢你曾经那么耐心地教导我。”

爱人是一种能力,而我才明白,它不是与生俱来,是来源于你的言传身教。

“谢谢一直没有放弃自己,可以坐在这里,把真相解释给我听。”

谢谢你克制了苦难带给你的负面情绪,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被妈妈抛弃的小孩。

在妈妈的心里,一直有一块属于我的位置。

“谢谢你愿意放下身为长辈的尊严面子跟我说‘对不起’。”

谢谢你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自己的不足,谢谢你愿意为我搭建坚实的台阶,让我也能够放下不甘迈过被时间与误会堆砌的隔阂。

谢谢你让我重新拥有我渴望拥有的母爱。

它何时回到我身边,都不算晚。

章文茵才擦干的眼睛又开始簌簌往下落泪。

纸巾已经濡湿得不能用,被章文茵扔进了垃圾桶里,她的目光定格在鹿呦左小拇指上。

终于敢碰触上去,从小心翼翼地轻轻一触,到缓慢地抚摸。

细微的,与别处的肌肤不同的触感。

最后,章文茵颤抖着双手捧住她整只左手在掌心里,像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的宝贝,慢慢贴向自己的心口。

“疼死妈妈了……”

眼泪砸落在鹿呦的手背上。

是滚烫的,熨帖她心脏里一处冷寂太久的地方。

ˉ

带着婴儿的年轻母亲和手机铃声开很大的阿姨相继离开,桌子被服务员收拾干净,咖啡馆里来了一拨新的客人。

压低的人声交织着窸窣的动静,仿佛舒缓的背景音乐中的和弦。

章文茵渐渐平复了心情,关心地问她后面什么打算。

“月蕴溪的老师请她去维亚纳帮个忙,我准备一起去,先在那边玩几天。”鹿呦笑了笑说,“可能也是怕我在家里待着会不开心吧,钟老师有发过一张表,罗列了我可以报名参加的比赛,我看了,基本都是国外的比赛。月蕴溪明年上半年也有全球巡演,所以我想,结合一下两边的情况,选几个国家,到处玩玩。”

“挺好的,在外面多玩玩,玩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章文茵红唇微张,欲言又止。

在小洋楼住着,必然会触景伤情,而大恸伤身。

鹿呦“嗯”了声,拎起杯子喝了两口拿铁。

忽而听到章文茵不高兴地小声嘟哝:“她也是真会推荐,尽把你往远的地方安排,就不能推国内的么。”

说的是钟疏云。

鹿呦绞了下手指,很想问章文茵和钟疏云是怎么处成好朋友的。

但章文茵声音很小,明显是自言自语,两人也才刚刚和好,她暂时还迈不过略显陌生的边界。

正想着,章文茵再度开了口,叮嘱她道:“一定要注意安全,查好当地的天气预报,带好衣服,多带点钱,如果遇到麻烦,一定要及时联系我,别生分。”

“好。”鹿呦咬着嘴唇,停顿了一下,些微别扭地关心问,“您一个人在南泉,没问题?那个人,还有来找你麻烦么?”

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章文茵的生物学父亲。

“那人前年脑癌去世了。”章文茵轻叹了一声,像是因为得到彻底的解脱松了口气,又像是感慨世事无常。

“我现在住你月阿姨的隔壁,蕴溪还找了保镖呢,跟两个门神似的,你钟老师一家也在,我不是一个人,不用担心我。”

章文茵柔声说,“尽管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有精力就玩,玩不动就回来,可以回小洋楼,也可以去我那里,那里也是你的家。”

鹿呦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眸光泛开涟漪,“好~”

“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等奶**七过了,收拾好东西就走。”

章文茵拿出手机,翻看日历说:“那还来得及。”

“什么?”

“暂时保密。”章文茵按着手机,“出发之前抽空来这个地址吧,我有东西要给你,对了,带上蕴溪一起。”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鹿呦拿出来看。

一个陌生的账号给她发了地址定位,空白的头像,空白的昵称。

鹿呦对这个账号有印象。

每次都会给她的动态点赞,每年都会给她发新年祝福。

她一直以为,是某个被她忘记备注的朋友或者是经常去迷鹿的顾客,怕问一句“你是?”会伤到对方,一直没敢问对方究竟是谁。

鹿呦点进了空白头像,为这个让她陌生又熟悉的账号,修改了备注——妈妈。

顺带扫了眼腕表,指针指往数字“4”下方撇了点。

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些。

见鹿呦又是看表,又是看外面的,章文茵虽然不舍,还是结束了闲聊,“今天就到这吧,留些话题下次再聊,免得下回见面,大眼瞪小眼没话可聊了。”

“怎么会,每天都会有新的话题被创造出来的。”

“你要这么说,我可真忍不住要把你扣在这,再聊个一小时咯。”

“今天不行了。”捕捉到章文茵神情中的一丝失望,鹿呦温声解释:“有人在等,我怕她等太久,等得无聊。”

“谁啊?”章文茵猜测问,“皎皎?”

鹿呦抿着笑,点了点头。

“她人呢?”

“去附近猫咖了打发时间了。”

“要不一起吃个饭吧?”

鹿呦想了想,还是婉拒了:“改天吧,我这两天都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也要多少吃点,人是铁饭是钢。”章文茵说完,停了一秒,连忙又开口解释,“我不是叫你今天必须得跟我吃,就是不放心你,哎呀,越说越乱了。”

“我明白的。”

章文茵放松下来,“今天就早点回去休息,等过几天,你去我那拿东西,留下来,一起吃顿晚饭好不好?我给你弄打边炉,想吃什么就涮什么。

“好呀。”这回鹿呦爽快答应了。

章文茵抿着的唇往上弯了弯,想起来问:“你们车停哪儿?”

“潜水馆旁边那个停车场。”

章文茵叹了口气,“我车停在地下车库了。”

得从商场里面走,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也就意味着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又缩短了一截。

鹿呦心领神会说:“我送你上电梯吧。”

章文茵眼睛亮晶晶的,唇角上扬,竟像个孩子似的,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两人起身,捞了外套和包挂在臂弯上,一道出门往电梯间走。

电梯从五楼下来,在四楼停顿了片刻,重新出现下行符号时,章文茵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耳边叮嘱:“到家给我报平安。”

等电梯的人群里有小姑娘投来羡慕的目光。

曾经她也是其中一员,羡慕着跟妈妈举止亲密的妈宝女。

鹿呦鼻子泛酸,说不出话,只能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目送章文茵上电梯,看着上面的数字下到负二,鹿呦才转身离开,边走边给月蕴溪发微信:【我这边结束啦,你在哪儿?】

月蕴溪发来了一张潜水馆服务台的照片:【又碰到星星了,给她买了个棉花糖。】

鹿呦回她:【我去找你。】

商场大门往两侧展开,鹿呦穿好外套,出门右拐,径直朝着潜水馆的方向过去,步子随着卸了重担的心情变得轻快,临到潜水馆门口,才渐渐慢下来。

路边矗立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橙黄色的光晕里交织着红色尾灯,车辆、行人来来往往,光影交错之间,月蕴溪就站在潜水馆的树脂雕塑旁,手里抓着比头还大的长鼻子匹诺曹棉花糖。

分外的醒目。

周遭的喧嚣仿佛都在她捕捉到月蕴溪身影的那一个瞬间,怦然绽成了白噪点。

鹿呦快步走过去:“嗯?棉花糖没给星星么?”

“给了,原本想给她买一个星星样式的,结果她喜欢圆的,就让老板做了个雪人的给她。”月蕴溪递过手里的棉花糖,“这是给你的,星星指导老板调出来的配色。”

肉色的脸蛋,粉粉的腮红,烟青色的眼睛,雾紫色的头发,水蓝色和浅黄色相间的小帽子,饱和度很低的色调,让蓬松的棉花糖看起来特别梦幻。

“这也太好看了,舍不得吃了都。”鹿呦接了棉花糖。

“就猜到你会这样。”月蕴溪从大衣口袋里又拿出个橘子味的棒棒糖给她,“吃这个吧。”

探头往潜水馆里看:“星星还在么?”

“被她小姨接回家了。”

“好吧。”

“我加了她小姨微信,以后有空可以约星星出来玩。”月蕴溪见她眉眼舒展,趁势问,“聊的结果怎么样?”

鹿呦眼珠一转,“你猜?”

“我猜啊。”月蕴溪的视线掠过棉花糖,“就跟小匹诺曹的结果一样。”

故事的最后,匹诺曹与创造出它的爷爷和好了。

她也跟生养她的妈妈和好了。

“可惜了。”鹿呦故意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月蕴溪挑眉:“可惜什么?”

“可惜答对也没有奖励。”

月蕴溪弯了弯唇,去牵她的手,往停车场走,“那就给我暖暖手吧。”

“咦,你手好冰,到底在外面站了多久哇。”

“大概,从你说你来找我的时候吧。”

“干嘛不在里面等我。”鹿呦抓着她的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

“想让你早点看到这个棉花糖。”

“是*想让我早点看到棉花糖,还是想我早点看到你呢,还是,你想早点看到我呢?”

月蕴溪心痒痒,挠了挠她的手心,好叫她也痒痒。

鹿呦手指蜷了蜷,一下将她的手握紧了。

上了车,两人手分开,手心都沁出了细汗。

月蕴溪问她:“回家吗?”

鹿呦系着安全带:“不是很想回,但也不知道去哪儿。”

月蕴溪默了默,启动了车子,“那就一路向西吧。”

一鹿向溪。

“哪边是西哇?”鹿呦分不清东南西北,看月蕴溪将车驶出停车场往左开,又问,“这是西么?”

“应该吧,左西右东嘛。”

什么啊……鹿呦莫名被戳中了笑点,低笑出声。

车一路朝“西”开着。

沿途的风景在鹿呦叙述声中不断后退,关于真相;关于误会;关于她听到章文茵说“对不起”时,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渴望爱。

月蕴溪静静听着,听她将残留的情绪与感慨全部吐露干净。

那些被信息差摩擦出的不甘与遗憾,才算是真正地过去了。

“对了,她叫我出国之前去她那里一趟,说有东西要给我,还特地叮嘱我把你也带着。”

月蕴溪“唔”了一声问:“你妈妈喜欢什么?”

“……”鹿呦卡壳了几秒,“以前喜欢的,现在不一定喜欢了吧,我问问钟老师。”

她给钟疏云发了消息。

过了五六分钟,钟疏云发来了两条回复。

钟老师:【要给她送礼物么?】

钟老师:【她最近迷上画画了,搞一些亮闪闪的颜料,还有串珠,布料,天天在群里跟人抢布料米数,你可以朝这些方向入手。

还有花啊草啊之类的,不过这个你得问蕴溪,她们聊得比较多,之前你妈还送了盆昙花给她来着。】

YoYo:【好的,谢谢钟老师。】

鹿呦锁屏手机,轻“啧”了声,斜睨了月蕴溪一眼。

明明就知道,还要她问。

摆明了就是借这个机会让她再多了解章文茵一些。

察觉到她的视线,月蕴溪问:“问到了?”

鹿呦转着手机把玩,悠悠道:“送昙花吧。”

月蕴溪扬眉:“行,冰箱里还冻着你让开的花苞。”

“啊!闭嘴!不行!”鹿呦没好气道,“行你个大头鬼,你送送颜料、布料什么的吧。”

月蕴溪低笑着应:“好嘛。”

鹿呦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偏过头看向窗外。

车停在红绿灯路口,90多秒的红灯在倒计时,右前方有个小公园,仿古凉亭被橙黄色灯光点缀出轮廓,在夜色里格外吸睛。

月蕴溪瞥她鼓着腮帮子,再看小公园里的凉亭,随口扯了个话题,“好像到溜溜球以前的‘家’了呢。”

凉亭那里有座假山,溜溜球就喜欢躲在假山的山洞里。

鹿呦诧异地侧过头看向她。

前车磨磨唧唧卡着最后几秒过了马路,月蕴溪将车停在线内,忽而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我说呢,溜溜球那么认生的一只狗,怎么对你那么亲热。”鹿呦哼了声,“原来你也喂过它,比我还早吧?”

问句,但已经笃定了答案。

月蕴溪语气夸张:“哎呀,怎么办,好像露馅了呢?”

鹿呦轻笑:“好假哦。”

月蕴溪低声笑起来。

“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

“没机会呀。总不能莫名其妙地冲到你面前说,”月蕴溪变了音调,“喂,溜溜球其实是我先认识的哦。”

鹿呦被逗笑,别过脸面对车窗,只留了半边笑颤的肩线在月蕴溪的余光里。

交通灯转绿,车子往前开。

经过公园,依稀能看到那座半人高的假山,鹿呦侧身扭着脑袋,透过车窗玻璃,往假山洞口看。

洞口前按了小小的地灯,橙黄色的光晕淌在枯草地上。

直到它后退出视线范围,再也看不见。

鹿呦在起雾的车窗上画了个狗头,顿了顿,又补了个小老太太的卡通头像。

车窗外与她们并排行驶的车忽地降下车窗,探出一只拿着烟的手,在风里抖了抖烟灰。

烟蒂上一点猩红落进鹿呦视线里。

她轻而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出神。

如果没有和月蕴溪在一起,这时候的她,怕是只能依靠尼古丁来解忧了。

图案上覆了一层薄雾,变得模糊不清。

她伸手一抹。

透过骤然清晰的一小块玻璃,朝前看,是悬挂天边的一弯纤月。

车越往前开,那月亮越白,越澄亮。

像个银色的弯钩。

许久,车稳稳停下,月蕴溪温润的声音淌在耳畔,而她也从潮湿的思绪里被钩上了岸。

“到家了。”

ˉ

奶**七当天,鹿怀安没来,据说是被对家搅黄了好几个合作,气得不轻,晚上被小女友带去吃烧烤疏解心情,跟人起了冲突,被揍进了医院。

没有他的参与,仪式依旧办得很顺利。

当晚,灵堂摆在客厅,亲人需要回避,鹿呦突发奇想地去了琴房。

月蕴溪陪在她身边。

她指尖抚摸琴键,按下第一个琴音,“记得上回在小公园,奶奶让我弹这个曲的间奏说听着欢快。”

然而她弹出的前奏并不欢快,分明是舒缓而忧伤。

月蕴溪听出来,是《诀别书》。

“奶奶不懂音乐,所以她不知道,其实这个间奏一点都不欢快。”

轻快的间奏在她指尖跳跃。

这种技法很常见,就像肖邦第二奏鸣曲第三乐章的B段,优美的旋律夹在葬礼进行曲之间。

仿佛是沙漏中细沙里的星点,再漂亮,都是夹杂在流逝的沙里。

凌晨一点,最后一个音落下,外面起了风。

按习俗,家里的窗户都没关,风灌进屋里,从她搭放在琴上的手,拥住她整个人。

凛冬的风,彻骨的冷。

像一个灵魂的拥抱。

投落在墙上树影摇曳了好一会儿,终于归于平静,风停了。

手上一热。

月蕴溪抓握着她冷冰冰的手,将她搂进属于现实的怀抱里。

那之后,鹿呦连日被繁琐事扯紧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所有的乏力与困倦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她睡了两天一夜,做了许多梦。

只记得最后一场梦里,奶奶站在朦胧的雾里,叫她一声:“呦呦。”

像那天的章文茵一样,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奶奶对不起你,对不起……”

她眼泪落下来,唇角却是往上弯的:“没事儿。万花女士,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原谅您啦,这次,是真的原谅您了。”

梦里雾散了,最后一眼,鹿呦看见奶奶释怀地笑了。

“要好好照顾自己,和蕴溪好好的。”

脑海里闪过月蕴溪的名字,一笔一划,牵着她的意识逐渐清醒。

鹿呦掀起眼皮,第一眼见到的便是月蕴溪收拾行李的身影。

下午两点的日光,暖黄色的,撒在她身上,连从肩头垂落的弯卷发丝都在发光。

像被按下了0.25倍速键,月蕴溪往行李箱里放眼贴和耳塞的动作又缓又轻。

有点偷感。

同她身上温柔大气的气质一点都不搭,违和感里透出一点滑稽。

鹿呦轻笑了声。

安静的环境里,气音也明显,听见动静,月蕴溪偏头看了过来。

温软柔和的眉眼被阳光上了一层风情的妆,晃了鹿呦的眼。

愣神的功夫,月蕴溪挪步到床边,蹲在她面前,托着脸看她,“睡饱了么?”

鹿呦声音是刚睡醒的喑哑,“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很久。”

期间她有醒过,渴了喝两口水,饿了啃两口能量棒,做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

“是啊,小猪一样,呼噜呼噜的。”

“啊,我还打呼了么?”

“也没有,呼吸声比较重。”月蕴溪抚了抚她的头,贴心地给她找理由,“前面几天熬太狠了吧。”

“应该是吧。”鹿呦问,“那你呢,有好好休息么?”

月蕴溪笑说:“有。”

“有好好吃饭么?”鹿呦说,“可别跟我一样。”

“你还知道自己什么样,自己不好好吃,倒知道关心别人。”月蕴溪嗔她。

“你又不是别人。”鹿呦又问她,“有没有嘛?”

“有~前天妈妈们来了一趟。”

鹿呦眨了眨眼:“你妈,还有我妈?”

月蕴溪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继续说:“送了她们炸的肉圆,还有些食材,做了糖醋排骨、炒芦蒿、干煸花菜,昨天吃的是纯瘦肉的红烧肉、酸辣土豆丝、青椒炒肉……”

她也不知道鹿呦什么时候会醒,怕她醒了饿了没东西吃,每一顿都不敢含糊。

听着听着,鹿呦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声音不小。

她讪笑了两声:“今天是什么?”

“腌笃鲜配菜饭,吃不吃?”

“吃!”

“我去给你热一下。”月蕴溪作势要站起来,忽听鹿呦叫了她一声。

“月蕴溪。”

月蕴溪身形一顿,蹲回去。

鹿呦调整了姿势,半边脸慵懒地趴在手背上,眸光着落在月蕴溪的眼睛里。

而她们的影子在接吻,气音是影子的呼吸。

“我好爱你。”

在清醒后第一眼就见到你时,这感觉,尤为清晰。

仿佛呼吸一般的本能。

ˉ

出发前一天,两人带着行李箱去到章文茵那里吃晚饭,准备吃完了晚上回月蕴溪那里住。

冬季的夜晚来得很早,还不到六点,天就已经黑了,小院外的路灯都亮了起来。

光亮淌从敞开的窗户门缝里淌进屋,融在砂锅上方腾升的热气中。

里屋烧着两个打边炉,一点都不冷,锅里是鸡汤汤底,鲜香四溢,炉子四周摆放了各种食材。

钟疏云拿了红酒来。

钟弥捧着印有爱莎公主图案的陶瓷杯凑过去,被钟疏云打了一下手,“喝你的果粒橙。”

钟弥嘴巴一瘪,拿眼瞟向左侧。

钟疏云给月韶倒了一杯,月韶抿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实在接受不了酒味。

月蕴溪递过自己面前装了果粒橙的玻璃杯,同她换了一下。

“欸,你还要开车呢。”月韶说。

“没事。”月蕴溪往身侧递了一眼,“还有她呢。”

钟弥眼睛一转,又往右侧看了看。

鹿呦唇角上扬,气质里的清冷感少了大半,“我俩说好了,来的时候,她开车,走的时候,我开。”

章文茵往鹿呦碗里夹了一箸刚烫好的鲜切羊肉,“几点的机票?”

“早上八点半的。”

“要不,就在这留宿吧。”章文茵失落地说,“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鹿呦与月蕴溪对望一眼,答应下来,“也行,反正行李箱就在车里。”

“明早我送你们去机场,省得你们开车去,把车停机场,一停停好几个月。”钟疏云说。

“那我们就不客气啦。”鹿呦笑说,“谢谢钟老师。”

听到这里,钟弥确定鹿呦会留宿了,兴奋地跳起来:“好耶!我要跟姐姐睡——”

“想得美呢你。”钟疏云打断她,一把将她按坐下来,“你跟我睡。”

钟弥如遭雷劈,“我不要!我不要!你都不让我动!”

“听着,姐姐很久没和妈妈好好地单独相处过了,所以你今天不要跑大房间去烦妈妈,更不要去缠着你姐姐知道么?就跟我睡。”钟疏云很不温柔地揉了揉钟弥的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跟我睡觉安分点,别乱动。”

钟弥:“……”

鹿呦一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厚道的不止她一个。

笑声漾在袅袅热气中,将沸腾的小泡泡都震破。

吃不完的食材被放进了冰箱,倒了锅底的砂锅泡在水池里,碗筷和空盘被塞进了洗碗机。

桌面上的两炉子灭了一个,一个还在烧着,架了茶壶煮着小青柑普洱。

月蕴溪丢了几个沙糖桔、龙眼、红枣上去。

鹿呦还没来得及尝尝烤橘子是什么味,就被喝多的钟疏云从位置上拽起了身。

“练琴去,新的比赛迫在眉睫。”

“?!”鹿呦倒是对练琴不排斥,只觉得喝醉的钟疏云有点好玩,笑说,“不是,钟老师,我都还没报名新比赛呢。”

“那也快了。”钟疏云顺手捞过从卫生间出来的钟弥,“你也一起。”

鹿呦是自主跟着钟疏云进的琴房。

钟弥则是被拖着去的,一路惨叫:“妈咪,我是拉小提琴的,我练什么琴啊啊啊啊啊——”

“咔哒”一声,房门上了锁。

客厅瞬间清净了。

“明天都出国了,今天还要练琴,也太可怜了。”月韶勾着脖子看了看紧闭的琴房房门门,用胳膊肘怼了月蕴溪一下,“你刚怎么都不拦着点你钟老师,救救呦呦。”

“钟老师哪次喝醉办事能被干扰的。”月蕴溪顿了顿,温声说,“而且,奶**七以后,呦呦虽然看起来是好多了,实际上情绪根本没完全疏解,弹琴发泄一下也好。”

确实如月蕴溪所说,从琴房隐约渗出的乐声,起初还算舒缓,越弹越激昂悲怆。

章文茵担忧的目光收回,回过身,注意到月蕴溪在看她。

视线对上,月蕴溪对她抿唇笑了笑。

章文茵这才明白那段话原来是说给她听的,回了个笑,表示感谢,忽地想起什么:“对了……”

话没说完,人便起身离开了。

去的是书房方向,吃饭前,月蕴溪跟着章文茵去过一次,为了放她送章文茵的珠光水彩。

没过多久,章文茵抱个方盒从里面出来,回到饭桌前,坐到了月蕴溪旁边,“你送我的那一套coliro,我很喜欢,这个是给你的。”

九色鹿图案的螺钿漆器首饰盒。

月蕴溪接过放在腿上,道了谢。

月韶歪身凑近看了眼,问章文茵:“送的什么?”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章文茵努了努下巴。

月蕴溪会意,拨开搭扣,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条点钻八宝罗盘项链,一对素圈金镯,一对金戒指,一对金月亮耳饰,还有一块刻有“百年好合”的金牌牌。

“送这么多?都显得我抠门小气了。”月韶站起身就往琴房走,“不行,我得带鹿呦去买点金啊玉啊的。”

“你别这么紧张。”章文茵笑着拉住她,一手拿起其中一只金镯,“只有这个镯子是我送的,跟你给呦呦的万里挑一差不多价。”

月韶指了指剩下的:“那这些是什么意思嘛?”

月蕴溪心知肚明,却是不动声色。

等月韶坐回去,章文茵才解释:“呦呦小时候童言无忌,拿压岁钱就给我存着,说要打五金讨老婆用。我原本想的是金子保值,打了给她当嫁妆。

没成想,还真……“讨老婆了。

章文茵笑了笑,怕月蕴溪脸皮薄,点到即止,没再往下说。

“现在呢,这些就都给你了。”章文茵拍了拍月蕴溪的手背,“你俩要好好的。”

“会的。”月蕴溪低头,看着首饰盒里的首饰,认真地又说了一遍,“一定会的。”

好似多承诺一遍,就能让念力更强一点。

祈愿就能够被实现。

ˉ

一壶茶倒进三个杯子里,所剩不多,月韶又煮了一壶,琴音隐隐约约从琴房传出来,客厅里的三人听着乐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新茶煮沸,琴房的门被打开。

钟弥第一个冲出来,跑过来,抱着章文茵控诉:“妈咪和姐姐,真的太恐怖了!一个严师,一个狠徒,都是变态!”

话音还没落,就挨了一记板栗,钟疏云收回手:“说谁变态呢?”

钟弥可不敢回话,更不敢跟钟疏云对视,眼珠咕噜一转,去寻鹿呦的身影了。

只见鹿呦精疲力尽地坐在了月蕴溪旁边,头一歪,自然地枕到月蕴溪的肩上。

发泄情绪的弹奏很过瘾,但也很消耗体力,她的手还在颤抖。

鹿呦低眸看了眼搭在腿上的手,还好,颤得没那么厉害了。

余光扫到月蕴溪面前的盒子,她好奇地问:“这什么?”

“给某人讨老婆用的金咂。”

鹿呦咋舌,飞快地瞟了眼章文茵,一下撞进章文茵盯她的目光里。

突然的对视让她有点不自在,仓惶错开眼,低喃:“还真换了啊。”

说话间,瞥到月韶倒了一杯小青柑茶递过来,鹿呦连忙起身伸手去接。

“记得谢谢妈妈。”月蕴溪柔软磁性的嗓音低低地响起。

不知是回应她的低语,让她谢谢章文茵,还是让她谢给她倒茶的月韶。

鹿呦练琴练得脑袋懵,也没多想,只能听出提醒里夹杂诱哄的语气,于是机械地重复:“哦哦……谢谢妈妈。”

闻声,月韶一愣,坐旁边的章文茵也是一愣,心里不是滋味都表现在了脸上。

鹿呦僵在了原地。

她手扶着茶杯杯壁,感觉到了烫。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直到月蕴溪再度出声:“别只谢谢给存金咂的妈妈呀,给你倒茶的——老婆的妈妈不谢谢么?”

月韶半嗔半调侃地睨了眼月蕴溪,像在无声说她:不知羞。

月蕴溪唇角一弯,笑得无辜。

鹿呦接过了茶杯,手拖着杯底,缓解了指腹上感受到的灼烫,“谢谢……妈。”

说着,她下意识地看向月蕴溪。

后者眉眼舒展,目光温润又柔软,那眼神仿佛是在含着笑意的赞许:好乖。

鹿呦面无表情睨了她一眼,腹诽:好腹黑。

月韶大大方方地“欸”了一声。

章文茵不高兴地嘀咕说:“你应得倒是快,我都还没应呢。”

月韶也压低了声音,好笑道:“怎么还怪我了,谁叫你不应的,钟老师你说是不是?”

钟疏云笑说:“就是,应声都不积极。”

章文茵瞪钟疏云一眼,委屈地嘟哝:“我那不是以为第一声也是叫阿韶呢么。”

月韶闻言,拿眼看对面。

——“这个好吃,你试试。”月蕴溪给鹿呦递了一瓣烤橘子。

鹿呦心不在焉地接过,往嘴里一塞,小脸皱巴成了一团,嫌弃地:“嗯~好苦。”

月蕴溪偏了偏头,弯着嘴角偷笑。

月韶目光定格在月蕴溪那张连偷笑都不会显露出一丝坏心眼的脸上,走神地想:

也许界限就是模糊的,第一声可以是叫章文茵,也可以是叫她。

因为诱哄的人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把这声“妈妈”定位到该受这一声的人身上。

如果鹿呦和章文茵和好后,就已经叫过章文茵“妈妈”,那这声应该就是称呼她的了。

月韶无声叹一口气,转念又想,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你就是想太多了。”钟疏云对章文茵说,“应了就是叫你的,管她其实是要叫谁呢。”

章文茵:“……”

鹿呦正喝着茶,淡化嘴里苦橘子的味道,她敏锐的听力将长辈们幼稚的对话捕捉得清清楚楚。

听到钟疏云这句话,呛了一口茶,咳个不停。

章文茵连忙从左手边的纸巾盒里抽了两张递过去。

鹿呦接过,又咳了一阵才平缓,她捏着纸巾,犹豫了几秒说:“谢谢妈妈。”

章文茵被钟疏云用肩膀轻撞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滚了好几下喉咙,才说出一句:“……跟妈妈还客气什么。”

声音里是细微的轻颤。

“嗯~这是要你去掉‘谢谢’,直接叫一声呢。”月蕴溪说。

“哎呀,不是。”章文茵生怕鹿呦会觉得自己在被赶鸭子上架,没脾气地嗔看月蕴溪一眼,“你这孩子也真是,我没——”

“妈妈。”

也许是太久没有单独说这两个字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的言语做缓冲,她有点不自在。

尤其是,她刚叫完,钟弥便小喇叭地宣传起来:“妈妈!姐姐叫你了!叫你了!叫你了!”

留意到鹿呦的别扭,钟疏云在钟弥嘴巴上比划了一下:“安静点,复读机。”

鹿呦低头拎起杯子想喝水缓解又羞耻又尴尬的心情。

拎到半空,瞥见杯子里没水了,无意识地换成手边的烤橘子,剥一瓣,忽地想起来是苦的,立马放下,又去捞根本没水的茶杯……

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在她手忙脚乱的时候,章文茵低轻地“欸”了一声。

怕现在的美好的都是假象,声音大一点,会让幻想都碎掉。

“这下高兴了吧。”月韶问,“还怪我们家皎皎不?”

话音落在茶水灌进杯里的水流声中。

章文茵看着月蕴溪给鹿呦倒了茶,笑着摇了摇头。

“还‘这孩子也真是’,”月韶模仿她的语气,扬眉笑问,“真是什么?”

期间,月蕴溪剥了一颗烤过的龙眼递到鹿呦嘴边:“这个好吃,你试试。”

“。”鹿呦口嫌体直,就着月蕴溪的手吃下了龙眼,“嗯?还……真是不错。”

“真是,不错。”章文茵说。

ˉ

当晚闲聊活动结束后,按照钟疏云的安排,各陪各妈。

月蕴溪得跟着月韶回隔壁的房,鹿呦送她们到门口。

分别前,鹿呦凑手抬到肋骨位置小幅度地挥了挥:“拜拜,表太想我哦。”

月蕴溪抬眸看她一眼,无声勾唇,一句话都没留给她。

也不知道是不想答应,还是以默认表示同意。

鹿呦撇了撇嘴,同章文茵认了主卧和卫生间的位置。

主卧空间很大,被分成了四个区域,更衣室、梳妆区、手工区,出门右拐便是卫生间,淋浴间在卫生间里面。章文茵给拿了洗漱用品和睡衣,让她先去洗澡。

鹿呦吹干头发回屋的时候,章文茵正将一个方方正正的橙色礼盒放到铺好的被褥上。

听见开门的动静,章文茵扭头看向她,招了招手:“来,看看这个,你喜不喜欢。”

鹿呦走过去,“什么呀?是让我过来拿的东西么?”

她走到床边,章文茵打开了礼盒。

里面是一件浅绿色的礼服,细纱柔和出松霜晕染的色调,无袖的款式,小V领的领口,数不清的绢花。

“以前看你练琴,总会幻想你长大的模样,会穿很漂亮的礼服,在很大的舞台上弹奏钢琴,用你独有的风格去演奏你喜欢的曲目,拿奖的时候呢,会穿着妈妈亲手给你做的礼服。也许没有买的那么好看,但裙子就跟你这个人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章文茵无奈地笑了一下,有些自嘲的意味,“后来就只敢买,不敢做,怕你知道裙子是我送的,把裙子扔了。再往后,连送都不敢送了。”

鹿呦想到小洋楼换衣间里挂着的礼服,一排又一排,从小到大,各种款式。

都是章文茵不敢送出来的心意。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上去,指腹落在立体的绢花上,花蕊是用小米珠珍珠和碎钻串缝出来的。

“想着奶奶照顾了你很久,就做一条跟她名字有关的礼服吧,原本是想弄永生花的,还特地问了皎皎制作过程,可是永生花缝不起来,得用胶水粘,一股味儿,色调立体程度都不敢把控,我觉得不好看。后来她推荐我做绢花,还挺合适。”

鹿呦拎起了裙子,才发现绢花不止在领口,它们或大或小、或簇拥或分散,像一湾流动的河流从领口斜向下直淌到裙尾。

章文茵摸不清她的态度,忐忑地问:“喜欢么?”

“喜欢……”鹿呦抱着裙子笑说,“很喜欢。”

章文茵笑逐颜开,“那试一下吧,看看皎皎给的尺寸合不合适。”

鹿呦愣了愣:“她什么时候给的尺寸呀?”

原是想知道月蕴溪什么时候参与进章文茵这个惊喜计划的。

却听章文茵说:“你们还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她是不是有给你量过?”

鹿呦注意力立刻被带进了一些限制级的回忆里,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燃烧的壁炉,跳跃的火光里,她们放纵又疯狂地……

“咳,我去试试看。”

话还没说完,她就抱着裙子转了身,头也不回地进了更衣室。

礼服稍稍偏大,但影响不大。

“这也不准嘛,”章文茵从前往后欣赏了一圈,捏着后面富余的料子,“皎皎到底有没有给你量呀?是不是目测的哦?还是手比划估量的?”

鹿呦脸发烫,只解释说:“这段时间不是老没胃口么,掉秤掉得有点夸张。”

章文茵去拿了量尺和定位针,念叨着:“这何止有点,瘦太多了,也瘦太快了,这样身体可吃不消,后面要记得按时吃饭,把慢慢养回来。一日三餐,尤其是早饭,不能不吃哦,早饭是很重要的……”

形容不出的感觉,有那么一瞬,鹿呦想到了奶奶,而那一瞬之后,脑海里闪过的都是记录她成长的视频画面,一帧又一帧,每一帧都有章文茵的面容、身影、声音……

与此刻的场景连接起来,仿佛她从没失去过母亲。

章文茵收了量尺,绕到她旁边,边用手机备忘录记录数据边说:“知不知道哇?好好吃饭,早睡早起。”

“知道啦。”鹿呦拖着长音,“妈!别念啦。”

这次,她叫“妈”很自然,没有了别扭感。

章文茵笑嗔她一眼,“裙子脱下来我给你收一下腰。”

“哦哦。”鹿呦去换了睡衣。

手工区放有一台缝纫机,纫线的声音时不时响起,鹿呦凑过去看了眼,“好厉害啊。”

章文茵笑说:“真是一点没变。”

“嗯?什么没变?”

“你啊,你小时候看大人包个饺子,都夸好厉害啊,把你爷奶哄得可开心了。”

鹿呦低低地笑,抬眸,忽地注意到章文茵眼角笑出的细纹,侧边头发里若隐若现的两根白发。

眼眶不由发热,她唇角上扬的弧度也慢慢落了回去。

“对了,要是后面嫌小了呢,就用剪刀在这里挑一下。”章文茵往裙子上指了指,回头看她,“记住了么?”

鹿呦回神,“没有。”

章文茵还想再指一遍。

“小了就再找你改嘛。”鹿呦弯着眼睛说,“不会嫌我烦吧。”

“怎么会。”章文茵轻声说,“巴不得呢。”

见她穿得单薄,章文茵没让她多看,催促她上床躺着,让她随意选睡哪边。

床上提前开了电热毯,很暖和。

捂了一会儿,皮肤有点干,鹿呦关了半边的电热毯。章文茵改好了裙子,叫她明早换衣服之前顺便试试,之后便去洗澡了。

她便拿着手机开始骚扰月蕴溪。

刚开始月蕴溪隔两分钟才会回她,过了一阵,开始秒回了。

[鹿]:【月阿姨是不是去洗澡了?】

[满月]:【怎么知道的?】

章文茵躺上了床,睡在另一边被窝筒筒里,问她:“冷不冷?空调定了两个小时,够么?”

“不冷,够啦。”回完章文茵,鹿呦才打字过去:【因为我就是趁着我妈洗澡的时候来骚扰你的】

月蕴溪回她:【哦~现在阿姨洗完澡了。】

真不愧是聪明人。

鹿呦笑着回:【是啊,我要去陪聊了】

[满月]:【去吧去吧。】

“跟皎皎聊天呢?”章文茵随口问。

鹿呦“嗯”声,锁屏给手机充电,“我记得以前你们都叫她蕴溪,从来不叫皎皎的,搞的我都不知道她小名。”

“我也是前一阵才知道的,她妈都不爱叫她这个名字。”

“为什么?”

“说是会想到前夫,皎皎刚出生的时候呢,她前夫对她还不错,两个人一起给女儿起了小名,后来就变了。”

鹿呦躺下,头枕在胳膊上,“但她今天,还有上回……去蓝湾的时候,她有叫这个小名嗳。”

“皎皎好听嘛。”章文茵说,“前一阵一起吃饭的时候呢,她问我以后要不要跟你商量一下,给你改姓。”

鹿呦挑眉:“章呦?”

“不好听是嘛?”

鹿呦刚准备说,也不是不好听,只是不太习惯。

“我也觉得没有鹿呦好听,呦呦鹿鸣,鹿呦,多好听呀。”章文茵也调整了睡姿,跟她一模一样的姿势,面对她说,“我跟阿韶说,我不改,这是鹿怀安欠我的,送我女儿一个好听的姓,他该的!”

鹿呦笑起来,“然后月阿姨听了你这番话,就想通了,皎皎这个名字,也承载着她对女儿的爱和期待,不该被前夫影响。”

“是啊。”章文茵怪声怪气地:“哟,叫月阿姨,怎么不叫妈妈了?”

鹿呦笑意加深:“您还吃醋呐。”

“那是,我都没听几声呢。”

“那弥弥还每天妈妈长妈妈短的,我都没机会叫呢。”

章文茵不说话了,面露愧疚,“都是阿云教的,我那时候太想你了,她就想让弥弥这么叫我,能缓解我抑郁的情绪。我明儿不让她这么叫了。”

“别呀,我开玩笑的,弥弥挺可爱的,多个混血妹妹也挺好。”鹿呦忽然想到说,“我记得你以前很……倾慕钟老师来着,现在算是追星成功了?”

“……早脱粉了,滤镜稀碎了已经。”章文茵面露嫌弃地,竖着两根手指说,“台上台下两个样。”

鹿呦轻笑,她听着章文茵说这样的话,有那么一瞬,感觉章文茵不像长辈了,更像是同龄的朋友。

“台上洒脱,台下温柔?”鹿呦还记得第一次接触钟疏云,对方给她的感觉很亲和。

“温柔?”章文茵咬着这两个字眼,咬出几分意味深长,“真是很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感觉。”

鹿呦睁大眼睛,将信将疑。

开了话头,章文茵便往下聊了起来。

说钟疏云刚带着弥弥回来的时候,章文茵还挺激动的,毕竟见到了偶像。结果,偶像私下气质可谓冷若冰霜,还有种阴沉的自毁感。

到她还记得第一次听钟疏云打电话,对还想给她接商演、活动宣传的经纪人说:“那我们就一起完蛋,烂命一条。”

钟疏云总会给她上位者的高傲感,并不好相处。

尤其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很锋利,像裹了刀子似的,她很怕和钟疏云对视。

后来章文茵才知道,钟疏云以为她是来骗养老金的。

“那后来你们怎么处成朋友的?”

“我碰了她的钢琴,弹3对4,弹得乱七八糟,她就炸毛了,直接冲过来,跟我说,不是这么弹的!”章文茵捏着嗓子模仿钟疏云当时的声音,“她那会儿感冒,嗓子特像唐老鸭。”

鹿呦捂着嘴笑。

“我还以为她要斥责我动了她的琴,没想到是来她来教我3对4节奏怎么弹的,我想天才钢*琴家免费教学,不学白不学。”

“钟老师教课可严厉了。”

“可不是嘛,弹不好还有惩罚呢。”

“惩罚什么?”

章文茵想到第一次的惩罚,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有一天,钟阿婆给她安排了一场相亲,钟阿婆对她比亲女儿还好,她不好拒绝,更不敢敷衍丢了钟阿婆的面。

让相亲吹了的方式有很多,但绝对不可以是对方看不上她。

所以她特地置办了身新衣服,化了妆,还做了头发。

当天,钟疏云教她弹琴,她思忖着该怎么让“约会”尽早结束,又该怎么让对方说不出她一句不好,还能友好地跟她没下回。

她心不在焉,频频出错。

钟疏云那天也看起来心情不佳,全程冷着脸,纠正她错误时的语气是一次比一次冷硬。

“最后,应该是我错太多了,她忍无可忍,气得把琴盖一拍,她平时可爱惜她的琴了,除了她妈妈,谁都不给碰。”

“给你碰。”鹿呦笑眯眯地说。

“对,也给我碰。”章文茵继续道,“琴盖合上吓我一跳,我刚准备给她解释呢,她板着脸,特别冷地说——62次。”

鹿呦问:“什么62次?”

与章文茵记忆里的自己声音重叠。

而此时的章文茵学着当时钟疏云的语气,毫无情绪波澜地说:“弹错62次,上学默写出错,老师都要罚抄呢,我不罚你抄写乐谱。”

鹿呦好奇地问:“罚什么?”

章文茵弯了弯唇,想到当时的自己,问着同样的问题,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很微妙感觉,一个心跳的漏拍。

“咒骂鹿怀安一小时,以‘婚姻带给我什么’为题,口述八百字作文。”

鹿呦懵了几秒,这跟音乐有个半毛钱关系哇?!

“真假的?”

“真的,搞得我那天都没心情去相亲了,装病给推脱了,每次都这么弄,后来钟妈都生我气了。提她就来气,不提她了。”章文茵笑道,“跟我说说你的事吧,怎么跟皎皎在一起的?”

“你好八卦哦。”鹿呦顿了顿,不急不缓地从梅雨季里一个代偿的吻开始,叙述一场心动的形成。

说得口干舌燥时,捕捉到深长且重的呼吸。

章文茵睡着了。

越说越精神,加上认床,鹿呦毫无困意,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2点多了。

月蕴溪没发消息过来,但在六分钟前发了条朋友圈动态。

一小碗剥好的西柚和半杯西柚汁的照片上P了文字:我想要两颗西柚。

在下面一行,是米粒似的英文,放大才能看清。

Iwanttoseeyou

ˉ

鹿呦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关上防盗门,落锁声被压到最低,响进耳里的一霎那,手机震在掌心,吓得她一哆嗦。

低头看,月蕴溪发来的微信。

[满月]:【大晚上不睡觉,出门偷油呐?】

嗯?

鹿呦伸长脖子往隔壁看了眼,两家之间的院子是打通的,一眼就望到了头。

手机又震了一下。

[满月]:【天台】

鹿呦抬头,隔壁天台上点缀天幕的氛围灯串瞬间亮了起来。

透过光亮依稀能看见各种耐寒的植物装饰着着露台,跳起来还能看见露营椅和蛋卷桌。

很眼熟的风格。

月蕴溪一手撑着围栏,一手往左侧指了指。

那边是楼梯,可以直接登上露台。

鹿呦走走停停,引用了月蕴溪上一条消息,回复:【是来偷西柚的】

提起裙子踩着楼梯往上走,福至心灵,她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熟了。

很像西城民宿的那个露台。

月蕴溪就在楼梯口等着。

鹿呦看见蛋卷桌上有杯子,压低了声音,“有水喝么?我渴死了。”

“有,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两边房子都做了隔音。”月蕴溪领她去蛋卷桌旁,“西柚汁?还是白开水?”

“都要。”鹿呦先喝了杯白开水,又去品西柚汁,不是很酸,她多喝了两口,直到察觉月蕴溪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许是夜色太昏暗,月蕴溪眸光都显得很沉。

四目相对,月蕴溪轻声问:“阿姨给你做的裙子么?”

“对啊,我妈给我做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明天也可以给月蕴溪看,但出门前,就是鬼使神差地去卫生间换了裙子。

“冷不冷?”

“不冷。”鹿呦拢着毛绒绒的外套,撩起裙摆,“上有外套,下有棉裤。”

还是条花棉裤,月蕴溪没忍住笑,又问:“尺码合适么?”

鹿呦挑眉:“不合适。”

月蕴溪温声:“你最近瘦太多了。”

“还以为你会怀疑自己尺寸量得不对呢。”

“最多也就小小的误差吧。”

“啧,这么自信。”

“不是我自信。”月蕴溪笑了一下,凑过去贴在鹿呦耳边,气音抓耳,“是有人做太累,怎么摆弄都不醒。”

“……”鹿呦扭过身不搭理她。

“那个尺寸都嫌大,你瘦太多了。”月蕴溪说,“后面慢慢补回来吧。”

“知道啦,才被我妈念叨过。”

提到章文茵,鹿呦就想到身上的裙子,她低头看了眼裙子上的绢花,退后几步,敞开外套,转了个圈,“这个花是不是像发廊的灯一下,会转的?”

月蕴溪却是偏了偏头,手遮着唇,肩线微颤出轻笑的弧度。

“喂。”

月蕴溪清了清嗓子,“幅度转小一点。”

鹿呦秒懂,是她的大花棉裤影响观感了,索性隔着裙子把棉裤拽脱了下来,连着外套一起搭放在露营椅上。

“胡闹,小心感冒。”月蕴溪捞起外套给她披回去。

“转着转着就不冷了,你给我录个视频吧。”鹿呦蹦哒着躲开,“快点快点,早点录完我早点把衣服穿回去。”

月蕴溪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叹了口气,妥协地举起手机,“tre、due、uno。”

裙摆转起来,从领口往下的花仿佛一湾会流动的河流,反光的珍珠碎钻是潋滟的水光,零散的花瓣是飞溅的水花。

月蕴溪想,如果在白天,裙子的颜色应该会称得她皮肤很白,冷感的白。

她会像冰镇过的氧气。

晚上也很好,是松林里的清雾。

而章文茵在做这条裙子时,大约是在想,她是一条生命之河吧。

不用做宽阔的大海,也不用做奔腾的江流,只做一条纤河也未尝不可,流动在属于自己的花路上就好。

鹿呦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转得头晕眼花,脚下都站不稳,“好了么?好晕,我……”

“好了好了。”月蕴溪眼疾手快地抓住她胳膊,将她拽进了怀里,给她披上了外套,好笑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臭美。”

“你不也是,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看我臭美。哎哟,不行,不能说话,想吐。”

鹿呦下巴搭在月蕴溪肩上,搂着她的腰,闭着眼睛,感觉世界在脚下飞快地转动着。

耳边,月蕴溪低轻笑了一声,没说话,抬手抓了抓她后脑勺。

像按摩抓抓在头皮的感觉,很舒服,减轻了晕眩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

鹿呦缓过来了,贪图拥抱带给她的安全感和温暖,没松手,只是睁开了眼睛。

视线里是像钢琴琴身似的无边夜色,十二月尾的纤月,小小的,弯弯的,而柔光不减,像被细细调律过的琴键按出低音区的降la。

月亮落进她眼睛,而音符掉进了心坎里。

“皎皎。”鹿呦低轻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好到,值得拥有一切,被我认定为幸福的人和物,包括你。”

月蕴溪长睫轻眨了一下,起落之间,是心脏的颤动。

鹿呦的呼吸起伏在她耳边,她目光落在月亮旁边两颗格外亮闪的星星上,话音没有停顿,

“小时候,看鹿怀安对奶奶和爷爷不闻不问,看妈妈和他闹离婚,看身边的朋友随着升学、搬家……各种各样的原因,渐渐跟我失去联系,我就知道任何一种感情,亲情也好,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不能保证一定长久。

后来,经历了爷爷的去世,奶奶的离开,我知道人的生命也是有期限的。

两个人相伴相守一生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月蕴溪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而鹿呦还是拉开了距离,原本环抱她整个腰身的手,挪到了两侧。鹿呦面朝她,却没有看她,低着头,声音也低,

“但这一刻,至少这一刻,我想跟你说……”

只是短暂的停顿,也能吊起整颗心脏,月蕴溪不由轻声问:“说什么?”

鹿呦抬起头,注视着月蕴溪。

今晚的氛围很好,闪烁的小灯泡,昏黄的光晕,斑驳摇曳的绿植,连空气都是暧昧的味道。

鹿呦声音不由自主沉下去,一字一顿说得清晰,连那里头些微的颤抖都清晰。

而尾音落在相触的唇瓣之间,体温是烙下印章的热度。

——她说:“我想成为葬礼上那个能够为你描述一生的人。”

第108章 “我愿意”

“你要比我先离开,因为后走的人要忍受很多个寂寞的日夜。”

她的话音夹杂在唇瓣轻柔的接触之间,

“而我以后的墓碑,我想它上面能够能刻有你的名字,我想墓志铭可以是简媜的那句——当下,我只想与她,一起踩空台阶坠落到夜的怀抱里。”

呼吸再次拂近,月蕴溪双手捧住她的脸,犹如捧着至宝,落下一个碾磨虔诚的深吻。

她想,不会再这样爱一个人了。

像爱一个神一样去爱一个人了。

不会再有人让她有此刻的感觉了。

想把对方吻进身体里,让其看一看自己那颗为她雀跃的心脏。

“我可以把这个当作是一场求婚么?”

鹿呦笑说:“那也太没有仪式感了,别人的求婚布置得可漂亮了。”

“这里也很漂亮。”

“也没有求婚戒指。”

“五金里有。”

“亲朋好友都不在。”

“这不是在么,在睡觉而已。”

鹿呦好笑道:“那朋友也不在呀,也没有包装精美的玫瑰花,没有幻灯片播放让你感动的照片,没有录像记录这个瞬间,也没有求婚戒指,什么都没有……”

“不是还有你呢么。”

鹿呦一怔。

“有你就够了,比起精心布置过的,亲朋好友见证的,仪式感满满的。我更喜欢这种,就好像两个人共享一个秘密,暧昧又隐晦,只属于我的惊喜。”月蕴溪抵着她的额头说,“相爱本就只是两个人的事,不是么?”

鹿呦动了动唇,尚未出声,先感受到月蕴溪的唇抵在了她的唇上。

她的声音被温软摩挲得低轻,而那里头敛藏着她的忐忑。

“那……你愿意么?愿意与我一起成为互相的意定监护人么?”

出乎意料的求婚词,赋予了浪漫一抹现实主义的色彩。

它是那么的接地气。

也显得幸福触手可及。

月蕴溪极轻地笑了声。

那一瞬之后,所有上涌的情绪全部充斥在她胸腔,拨动着她身体内的每一根琴弦,奏响一曲赞歌。

“我愿意。”

她眼睫轻轻一眨,雾气凝成了泪珠落下,鹿呦便在那双如水中浮月的眼睛里,看见了光亮中心的自己。

眼泪转辗在唇齿之间。

血管鼓噪翕动,爱意与欲望交织膨胀。

有两周都没有过,擦枪走火简直是一种必然的局面。

拂面的冷风在撩旺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等鹿呦听见空调“滴”的一声开始运作,回过神时,她已经跟着月蕴溪吻进了的卧室,手臂挂在肩头,皮肤暴露在冷风里,人却是热的。

侧腰的拉链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开的,而礼裙正被一双白净细长的手攥着往下褪。

她没穿内衣,裙子往下轻轻一拽,绵软就从下滑的领口上沿探头跳脱了出来。

“疯啦,不怕被听见?”鹿呦下意识地用手挡住,倒不是不想,就是紧张。

“那你就忍着点,别叫太大声。”月蕴溪的声音咬在她耳朵上,噙着温柔的嗓音说恶劣的话语。

还叫人没脾气。

鹿呦不自觉地咬唇,捕捉到月蕴溪的气音笑,羞恼地松了口:“跟你谈之前我从来不信星座的,但你真是很标准的天蝎了。”

听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月蕴溪无声勾唇,“怎么个标准?”

昏暗里,鹿呦感觉到她的鼻息带着体温蹭在自己侧颈,忽近忽远的。

气息拉到最远的一刻,肩膀被重重推了一下,鹿呦身体不自主地往后仰倒,摔进柔软的被褥里。

裙子一下滑到了脚边,大片皮肤接触微凉的空气,她脚尖崩起,压着声地提醒:“你小心点,别弄坏了我裙子。”

月蕴溪低着头,动作温柔小心地褪下裙子,抬眼看。

露台的氛围灯还亮着,幽淡的光晕忽明忽暗地透过玻璃门,像昏黄的朦胧月色,浅浅洒落在起伏的山脉,沿着平原,淌落在浅滩幽谷。

她将礼服放在了旁边的皮质的沙发上,俯首于她的膝头。

或许是有一阵都没有过了,她变得敏感。

又或许是她敏锐的听力,放大了细微的动静,那些旖旎的水渍声,舔舐声,从耳朵钻进颅内构建生动糜艳的画面。

让人面红耳赤,让人心跳加速——紧张又惶恐,怕被发现。

明明都是成年人,却有种学生时期背着家长偷摸恋爱约会,初尝禁果的禁忌感。

鹿呦近乎是出于本能地,左手撑着床半坐起上半身,右手手指攥住了月蕴溪的头发。

那些弯弯卷卷的长发,海藻一般缠绕在她指节上。

柔软,细腻,滑溜溜的潮湿,侵占她的感知神经,是另一处带给她的触觉。

鹿呦再没了下一步的动作。

自己都分不清,她这样究竟是想要将月蕴溪拽开,还是想要抛开一切羞耻、无意义的理智,用力按下去,让对方的柔软去往更深远处。

再多给她一些满足感,填补她被悲怆情绪腐蚀的疮痍和空洞。

填满她的荒芜吧。

鹿呦就这么维持着这样一个“欲拒还迎”的姿态,咬着下唇放缓呼吸,放缓到,身不由己地屏住呼吸。

看似被动,实则主动地接受月蕴溪的取悦。

无数的、小小的、不断膨胀的快乐,仿佛沸水里不断腾升的小泡泡。

兑进加了蜜的细藕粉里,粉质都被搅到融化。

淌覆在舌尖上,又甜又黏。

月蕴溪湿漉漉的唇裹着属于她的气息吻上来,同她纠缠不清。

吻到呼吸不畅,鹿呦偏了偏头,那瓣唇便滑落到了她耳边。

“吃了多少块菠萝?”月蕴溪扯了被子盖在她身上。

鹿呦涨红了耳朵,不吭声。

晚上闲聊到九点多的时候她饿了,不想吃主食,章文茵想起来有买一袋香水菠萝。

小小一个,一共八个,章文茵取了四个出来,切了块放盘子里端上桌。

鹿呦怕酸,等着月蕴溪吃了一块跟她说很甜,她才用透明小叉子插了一块。

又香又甜,水份充足。

她贪甜,一块接一块,不知道具体吃了多少。

只知道章文茵后来又切了一盘过来,两盘都是有一大半进了她的嘴。

现在甜味都反馈到了下面。

月蕴溪拨了拨她的耳朵,是烫的,咬着笑换了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怎么个标准?”

“……”鹿呦默了默,哑声说,“敏锐且敏感。”

会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开心,也会敏感地被她不经意的举动牵动情绪,患得患失。

“安全感很低。”

明明是很好的很好的人,温柔、体贴、周到,却会放大自己的不完美,担心不被接受一个完整的、全部的、立体的自己。

“醋劲很大。”

ph值偏酸,是一轮像醋泡蛋的小月亮。

“心思细腻,城府极深。”

会在了解章文茵的苦衷,了解她真实的渴望后,不惜消耗自己为她织下好大一张温柔网。

诱她深入,步步沦陷。

佯装放手,把线交到她手中,好似是将收网或是一把拽散的权利都给她,却是在线上淬足了汁液——让她沉沦、上瘾,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属于她的气息。

让人忘不了,也放不掉。

好个以退为进。

“占有欲很强、**望尤其强!”

最后一个,鹿呦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月蕴溪侧躺在她身边,手支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她耳朵,“感觉你平时没少搜我的星座呢。”

“……这是重点么?”

“对我而言算是。”月蕴溪笑说,“还挺准的。”

“就说你很标准了。”

“所以。”月蕴溪亲了一下她的脸颊,起身说,“我要去洗手了。”

“……”

鹿呦把被子蒙到头顶,指尖抚摸在她亲过的脸颊上。

湿濡温软的触感还有残留,仿佛渗透进了皮肤。

随心跳鼓噪,蔓延全身。

瘫在沙发上的礼裙,淋在月光下,上面的绢花在从门缝中漏进屋的风里轻轻颤动。

鹿呦尽量控制着音量,这非常为难她。

因为月蕴溪似乎被她的隐忍刺激出了一种劣根性,变着法地,很刻意地,想要她失控。

安静的空间里,所有动静被放大了无数倍,闷哼声敛在其中。

鹿呦听见月蕴溪的轻哄:“嘘——乖。”

也感受到她的恶意,又气,又急,又不可否认地,很爽。

鹿呦一下咬在月蕴溪的肩头,压住了发声的冲动。

而后,像是失语的风载着银钩似的月牙,沉沦在弯弯的溪流。

在某个隐晦、失焦、失神的瞬间,

感受到有浓烈的爱滋生。

……

一个多小时后,鹿呦在月蕴溪屋里的淋浴间简单冲洗了一下,做贼似的偷偷摸摸返回章文茵的房间。

在卫生间换了睡衣出来,恰好撞见章文茵起夜。

章文茵还很困,耷着眼皮扫见她手臂搂着鼓鼓囊囊的外套,打着呵欠问:“做什么去?”

鹿呦心脏都提起来,没说话。

“是不是想去厨房喝水了?”章文茵说,“屋里有的,在缝纫机下面,有水壶。”

鹿呦心脏慢腾腾地落回了原位,“哦哦”两声,在月蕴溪那里已经喝过水,但她还是又去倒了一杯,灌到仍旧干渴的喉咙里。

克制着不出声真的很费嗓子。

章文茵给她开了空调,迷迷糊糊地说:“晚饭吃咸了吧。”

鹿呦含混地“嗯”声。

章文茵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很快又睡着了。

鹿呦松了口气,放下礼裙和外套,躺回到床上。

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过快的心跳和身体里还没完全消散的感觉,证明着她在这个不眠夜做了件多么疯狂的事。

她拿出手机,调低亮度给月蕴溪发了条微信:【安全着陆,晚安,发疯的女人。】

月蕴溪几乎是秒回:【晚安,陪疯的女人。】

过了一秒,月蕴溪又发来一条:【视频给我。】

鹿呦才想起来转圈圈的视频是用自己手机拍的,从相册里找到视频发给了月蕴溪,一个顺手,在朋友圈也发了一条。

发完,短暂地困没了意识。

抓着手机的手自然垂放下去时,无端惊醒。

闭上眼,不知怎么的,无意识地回想起了今夜这场简陋的求婚。

因为国内还没有合法化,她才说了那样的求婚词。

但……在奥地利同性婚姻是合法的。

鹿呦陡然没了睡意,打开了手机,按着屏幕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

片刻后,她找到elena的账号,给对方发了一条消息。

回信发过来时,她坐起了身,两只手按着屏幕。

许久,她才重新躺下去,枕在枕头上,看着昏暗里的天花板,长长地舒了口气。

翻了个身,抿着笑酝酿睡意。

半梦半醒感觉到床畔的章文茵起身给她掖了掖被子。

那一刹那,她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形容不出来,让她依赖,又让她怅然——像儿时梦见章文茵还没离开她,醒来后却发现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而在一个小时后,随章文茵来叫她起床说:“快起啦,皎皎都来了,还给你炸了串里脊肉呢。”

那种奇怪的感觉再度回流。

她睁开眼,看到章文茵在床边,余光里,月蕴溪姿态松弛地倚着门,弯唇叹笑了一下,弧度里是拿她没办法的无奈宽纵。

这次,那种难以描述的情绪里没了怅然。

她感觉到心脏铮然地落入一汪暖流中-

像昨天一样,两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

月韶做了胡辣汤直接把锅给端来了。

桌上还有鸡蛋饼和迷你汉堡,鸡蛋饼被折成三角形,撒葱花的和没葱花的分别叠放在两个圆盘子上。

迷你汉堡只有半个拳头那么大,里面就一块鸡肉和一片芝士,鹿呦曾在买菜APP上买过。

这显然是钟弥想吃的,还没坐到椅子上,小丫头就开始念叨:“汉堡汉堡汉堡,修汉堡~”

走到餐桌前,伸手就拿了两个:“弥弥一个,姐姐——”

章文茵肩线提起来。

钟疏云一巴掌轻拍在钟弥手背上:“洗手了么你?”

钟弥又委屈又心虚。

钟疏云把掉到桌上的小汉堡放到了自己碗里,看似顺手实则一点都不顺便地夹了个没葱花鸡蛋饼到鹿呦面前的盘子里,“你妈妈做的,尝尝。”

说完便放下公筷拉着钟弥去洗手了。

章文茵肩线明显下沉了一截,视线从钟疏云的脸颊移到她盘子里,定格在鸡蛋饼上,神情是肉眼可见的忐忑。

鹿呦拿筷子夹起来,低头咬了一口,没有蛋黄味,又香又软乎,“好吃!”

她给月蕴溪夹了一块:“超好吃,你也试试。”

转头便看见章文茵肩线完全松沉了下去,嘴边漾开了笑。

鹿呦将她的神态转变看在眼里,弯了弯唇,想到记录她成长的视频里,章文茵第一次成功做出她喜欢吃的宝宝辅食,也是这样的表情。

从担心她不愿意吃的忐忑,到怕她吃了不喜欢的不安,再到看见她喜欢吃时的愉悦和满足。

“怎么不吃了?”章文茵轻声问。

鹿呦回过神,笑问:“这个有没有教程配方呀。中国胃吃不惯白人饭,我要是馋了,也好自己做。”

这是真喜欢了。

章文茵放下心,问道:“那边能开火做饭么?”

鹿呦偏头看身侧,月蕴溪咽下嘴里的食物回说:“能的。”

“那我把我的食谱都发给你。”章文茵说。

鹿呦弯起眉眼,还没来得及说好,就听月蕴溪说:“发给我吧阿姨。”

摆明了就是不放心她厨艺,还了解她翻车就不会分享食谱。鹿呦在桌肚子挪了挪脚,找准方位,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下去。

“……”月蕴溪咳了声说,“她厨艺不好。”

居然故意揭她的底。

鹿呦又一脚过去。

踩了个空。

抬眼,躲开的那位抿出浅浅一抹笑,乖顺无辜里藏着玩弄人的狡黠。

下一秒,这抹笑就凝固在了嘴角。

因为章文茵板着脸说:“要我们呦呦叫阿韶妈妈了,你就管我叫阿姨啊?”

月蕴溪很快便从微愣的状态中调整出来,嘴角弧度稍稍加深,软声说:“妈,食谱发我吧,我给她做。”

从神情到语气都无比自然,仿佛已经这么称呼章文茵很久了。

月韶轻“哼”了声,舀着胡辣汤,把瓷勺撞得叮当响,叹声说:“女大不中留哦。”

“好啦,明明是多了个闺女,哪里不中留了。”章文茵夹了一块带葱的鸡蛋饼给月韶,“这葱多,你喜欢的。”

“稀罕。”月韶又哼一声,“食谱也发我一份。”

“给你!都有,一人一份。”

“什么东东?我有么?我有么?我也要我也要。”钟弥洗手回来了,也不管有什么,讨就对了。

“寒假作业,要不要?”钟疏云一盆冷水浇下去。

钟弥瞬间萎靡。

鹿呦忍不住笑,怕弥弥看到她笑更忧伤,体贴地举了个手机遮挡。

屏幕上不停地在弹消息提醒,都来自北斗七星群。

她看到聊天记录——陈菲菲那帮人给她转圈圈的视频做出了N多个版本,配了各种背景音乐,有的还做了慢放效果。

最后还投票评了简言之截图加滤镜的照片为最佳,@她,让她重发朋友圈。

手慢慢垂落下去,离桌面还有三指的距离,手机“啪”地一声滑落到桌上,而她的手还维持着抓手机的姿势。

困意都给怔没了,她满脑子只有两个想法。

难怪月蕴溪会那样叹笑……

人困迷糊的时候真和喝醉了没什么两样……

章文茵抬头看她一脸呆滞的模样,也这么想。

“发给你们啦,一定要注意面糊成型再翻面,还有锅铲不能太厚也不能太尖,太厚不容易翻,太尖了会戳破。还有……你朋友圈发的那个视频怎么回事呀?”

章文茵问,“我真当你是去厨房喝水呢,怎么还跑去拍视频了?”

鹿呦忽闪了两下眼睫,目光极缓地转过去,对上章文茵投望过来的视线。

根本忍不住不摸鼻子,她只好老实交代说:“就……突发奇想,想……给她看看。”

说着,往月蕴溪的方向飞快地瞟了眼。

“……”章文茵酸溜溜地,“就一刻都等不及。”

鹿呦低头喝汤,恨不能将头都埋到碗里。

月韶看热闹不嫌事大,开玩笑道:“女大不中留咯,呦呦,下回来,直接睡我们那儿。”

“不行。”章文茵气呼呼地,“叫皎皎到我们这来。”

两位母亲争论不休,钟疏云指节敲着桌面,叫了声:“YoYo。”

鹿呦鼓着最后一口汤,从碗里抬起头。

“你好歹是我的学生,关门弟子,霸气一点,”钟疏云睨了月蕴溪一眼,“下次想让她看,就让她……到你跟前来。”

停顿的那一下像是想说“滚”到跟前来。

鹿呦听着钟疏云的话,咽着嘴里胡辣汤,差点呛到。

以为没事了,拎起杯子喝了口水。

又听钟疏云嘟哝了一句:“哪有自己送上门给人看的。”

这回,鹿呦是真呛到了,眼泪都咳出来,偏过头,隔着水雾,依稀能看到给她顺着气的月蕴溪的脸。

与记忆里,昨晚的某个瞬间重叠。

五官、神态都是模糊的,像朦胧而亮白的月亮,鸭蛋似的形状。

只有流丽的轮廓线条,依旧美得不近情理。

根本不敢说,她不仅送上门给人看,还给人吃干抹净了。

也不好怪她,她想。

偏爱月色动人,奈何月色弄人。

ˉ

吃完早饭,鹿呦和月蕴溪便前往机场,准备离开了南泉。

临别前的幸福感铺垫得太满,以至于分别时,不舍都溢了出来。

章文茵一遍又一遍地拉着她俩的手叮嘱要按时吃饭,天冷添衣,互相照顾自着点。

有那么一霎,仅仅只有一霎。

她想到以前,临出门,小老太太胡萝卜似的、布满皱纹十分粗糙的手握着她的,轻轻地拍,拍一下,嘱咐一句。

在下个瞬间,便与眼前的画面无缝衔接上。

——“可现在,我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是最紧要的,但不是唯一,奶奶是有给你铺好后路的。”

——“我希望的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依旧是有人疼有人爱的。”

安检的队伍越来越短。

快到时,鹿呦离开了队伍,走到章文茵面前,一把将她抱住。

怕耽误她登机,章文茵没有像那天见她时一样精心打扮,没有踩着带跟的皮靴,脚上穿的是更方便赶路的平底毛毛鞋。

她抱着章文茵,才发现,曾经比她高很多很多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起,比她矮了一截。

“妈,这次换你等我好不好?你要像以前的我一样,把每一天都过好,等我回来。”

章文茵昂着头,下巴搭在她肩上,艰涩地挤出一声“嗯”,哽咽的声音带着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而在她模糊的视线里,长了张温柔体贴会照顾人的脸,实则性子拧巴又别扭,总是不会正确表达情感的好姐妹月韶,在给女儿月蕴溪整理着衣领。

“我看网上说,那边冷得很,多穿点,注意保暖,别臭美冻着了。”

月蕴溪问:“要抱抱么?”

月韶拢好她的围巾,低着头说:“多大人了都,抱什么呀……”

鬓边的发飘起又落下。

月蕴溪还是张开手臂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算是跟她学的第一课。”

“什么?”

月蕴溪目光着落在鹿呦身上,红唇轻启,声音温软却有力,落入月韶耳中,直击心脏。

“关于,爱人的能力,它需要后天的学习。”

第109章 菠萝味的夹心软糖

抵达维也纳的时候,当地的天早就黑了。

老师安排了助理来接机,开车送她们前往19区。

正值圣诞月,街头巷尾处处弥漫着圣诞节的气息,圣诞集市的霓虹光亮仿佛能融化地上的积雪,广场上半楼高的圣诞树缠着一闪一闪的小灯泡,巴洛克式的建筑上装饰着硕大的红色蝴蝶结,光影交错里圣诞歌的音符在跳跃,来自街头艺人手中不同的乐器,隐隐约约地传进车里。

鹿呦在起雾的车窗玻璃上擦出一小片明亮,举着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分别发给月蕴溪和章文茵,边提醒说:“记得和妈妈报平安哦。”

发完消息她就立马把手揣进了口袋里,缩了缩脖子,实在是太冷了,饶是在开了空调的车厢里都觉得冷。

“好。”月蕴溪应完声,用德语对司机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

鹿呦听不懂,但看见司机将车内空调打高了点。

19区在维也纳城郊,靠近多瑙河,房子在别墅区,挨着卡伦山风景区,绿化环境很好,周边设施算是比较完善了,闹中带静。

助理将车留了下来,随后便跟朋友的车离开了。

开门进屋,鹿呦左右环顾了一下,上下三层楼,老钱风的装修,低调的奢华感,应是有人提前来打扫过,屋里干净整洁,家具上的防尘罩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椅子上。

“老师有找人来简单打扫过,水电暖气都能正常使用。”月蕴溪给门上的密码锁更换了新密码,而后打开鞋柜,从里面拿出两双包好防尘罩的拖鞋,“不过日用品之类的应该都过期了,明天早上看看缺什么*,下午去超市补齐。”

鹿呦点点头,换上拖鞋,“还好明天不是周日。”

奥地利周日大部分商店超市都不开门,不过以月蕴溪的性子和经验,一定早就考虑到这点了。

“有故事?”月蕴溪还是去检查了一下水电暖气的状况。

鹿呦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说:“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临时决定说走就走嘛,没查攻略,都不知道还有这出,来大姨妈都买不到卫生巾,发微。博吐槽,有个住9区的留学生妹妹看到了,给我送来来了一包。”

“我看过那条微。博,然后你就请了妹妹吃饭,回到酒店又发了条微。博吐槽饭不好吃,感觉很对不起妹妹,妹妹还安慰你说没事没事,聊得有来有往的。”月蕴溪边说边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手指时不时探到水流里试水温。

“……”鹿呦清了清嗓子说,“来打扫的人,用的是柠檬味儿的清洁剂吧。空气都酸了。”

月蕴溪睨了她一眼,“过来洗手。”

“……啊?”一来就做?

“等会儿上楼铺床,床单被套洗过了还没铺上。”月蕴溪敏锐地察觉到神情里的不对劲,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想什么呢?”

“嗷!痛!什么都没想!”鹿呦揉了揉额头,放心地伸手到水流下去洗。

果然,水温刚刚好。

洗完手,拎了行李箱跟着月蕴溪上楼,她突发奇想道:“话说,那个留学生不会是你找来的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月蕴溪有点意外。

“就莫名其妙想到的。”鹿呦嘟哝,“你这么腹黑,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我倒希望是,但是,你发帖的时候我还在飞机上呢,看到帖子的时候,我人也才刚到维也纳。”月蕴溪拧卧室门把的手停了一下,想了想说,“差了有二十多分钟吧。”

“二十分钟……记这么清楚。”鹿呦调侃,“当时是不是觉得很遗憾呀?”

月蕴溪在她头上狠狠揉了揉:“是啊。”

闲聊中铺好了床,两人拿了旅行专用的洗漱套装进淋浴间,并排站在洗手池前,听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同步刷牙,满口泡沫地聊名侦探柯南里涉及这首曲子的案子。

洗完脸,鹿呦接到了章文茵拨来的视频通话。

月蕴溪朝她做了个手势,先去洗了澡,等她出来,鹿呦刚好和章文茵聊得差不多了,两人互换,视频另一边章文茵也将手机递给了月韶。

半个小时后,两人搂着各自的小鹿玩偶从床的两边,同步掀开被子躺进被窝,挤到中间,挨着对方取暖。

“好累。”鹿呦平躺着一手搂着小鹿玩偶,将被窝掖到下巴,“感觉今天不会认床了。”

“那就趁着有睡意,赶紧睡。”

鹿呦闭上眼睛酝酿了一会儿。

人就是这么奇怪,上床前困得要命,真躺下来了又不想睡。

她翻了个身,面朝月蕴溪,对上一双同样困累到迷离的眼睛,她弯着胳膊把头枕在臂弯间,“我忽然发现一个事。”

“嗯?”

“好像不用特地调作息了呢。”

大约是太累了,月蕴溪只是气音笑了声,没说什么。

片刻后,呼吸逐渐均匀,仿佛出于本能地,含糊不清地跟她说:“晚安。”

“晚安。”鹿呦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意识游离到边缘时,她莫名地冒出个念头。

——所以前天晚上,到底是突然来了兴致?还是为了让她无障碍调整好作息故意为之?-

到维也纳的第二天,天气很不错,出了太阳,晚上太累,窗帘没有拉严实。

倾泻而下的阳光透过玻璃淌到脸上,有亮度但没什么热度。

睁开眼睛,陌生的环境让鹿呦有点恍惚。

但偏过头,月蕴溪熟睡的面孔映入眼帘,那点恍惚顷刻便烟消云散了。

月蕴溪完全没有睡醒的迹象。

鹿呦凑近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轻手轻脚起了床去洗手间。

房门阖上,她才开始洗漱。

那之后,她自己在屋里晃了一圈,了解到厨房、餐厅、洗衣房、室内泳池在一楼,卧室、书房在二楼,三楼有琴房和健身房。

顺便做了个购物清单,需要买的东西很多,好在助理给月蕴溪留的车是辆皮卡。

回房间的时候,月蕴溪还没醒。

鹿呦窝进床边的沙发椅里,拿出手机,同陈菲菲和黎璨在群里聊天,她把购物清单发群里,简言之睡醒看到,给她又补了几样东西。

期间,时不时侧过头看一眼床上的睡美人。

之后点进邮箱,看到邮箱里多出来的一封新邮件内容,她眼睛一亮,没再往床那边看。

直到听见月蕴溪“嗯?”了一声。

鹿呦偏头看过去,见月蕴溪睁着眼睛,脸上不由浮起笑意:“你醒啦?”

月蕴溪牵唇,调整了睡姿,腾出了一人宽的位置,从被子里探出手招了一下,“过来。”

鹿呦挪步过去,刚坐到床沿,月蕴溪伸手将她往下一揽,鹿呦便这么倒在了她身侧,和她共用一个枕头。

满鼻都是她身上温润又柔软的气息。

“什么时候醒的?”月蕴溪问。

“一个多小时前吧。”鹿呦告诉她自己都做了什么,分享购物清单时感觉到温热的掌心碰触在自己脸颊上。

“然后就一直坐这等我醒?”月蕴溪左手抚在她脸颊上。

摩挲到耳朵时,大拇指上拉大提琴磨出的茧剐蹭着她的侧脸。

一种酥麻的触感。

鹿呦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嗯。”

“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又没什么事,反正要买的东西我都列下来了,还让之之她们检查了一遍,等你睡醒,洗漱,就可以直接出门了……”

她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月蕴溪的大拇指滞留在她唇瓣上时,失了声。

指腹摩挲着唇珠。

鹿呦呼吸放缓,不由自主地仰头。

将要亲到,被月蕴溪的手挡住了。

“我还没刷牙呢。”

“我又不嫌弃。”鹿呦不由分说吻上去。

她穿着厚实的毛线外套,月蕴溪却是单薄,睡袍睡得凌乱,里面睡裙的吊带也从肩头滑落。

手掌下,真丝面料触感柔滑也清晰,颗粒分明,鹿呦捻了一下,制造与天台那夜同等的触觉。

月蕴溪呼吸越来越急促,指尖却是极缓极慢地刮蹭她左手的掌心。

像极了具有撩拨意味的邀请。

“我去——”

鹿呦话还没说完,口袋里骤然响起的闹钟,打断了所有。

拿出来看了眼,9点的闹钟。

“?”她不记得自己有定闹钟啊。

“……我定的。”月蕴溪闭了闭眼解释说,“本来以为,我会醒的比你早,昨晚你去洗澡的时候,就给你定了个吃早饭的闹钟。”

“哦~”鹿呦起身说,“时间到了,我得去吃早饭了呢~”

“家里哪有吃的给你当早饭。”月蕴溪捉住她的腕骨,一把将她拽回了原位。

手腕上的力道没松,鹿呦手被牵引过去,隔着一层透气轻薄的棉料,感受到温热与潮湿。

月蕴溪咬在她耳朵上,“只有我,你吃不吃?”

鹿呦伏在她肩头,忍着羞,含着笑,说:“不洗手怎么吃,小时候大人没教你嘛,饭前要洗手哒。”

这回,话是说完了,月蕴溪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好不容易续上的情绪彻底被打断。

很难得的,月蕴溪眉眼之间流露出明显的负面情绪——很不爽。

鹿呦实在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月蕴溪没好气地拧了她一下,才去接电话。

鹿呦嚎了一嗓子,撩起衣服,指了指被她拧了腰肉,无声控诉:都青了!

月蕴溪按了接听键,开了免提,挪身过去,吻在她腰上。

瞥见来电显示的同时,感觉到腰上一抹湿润微凉,鹿呦不由屏住了呼吸。

Elena说的意大利语,语速很快,月蕴溪听着,没说什么,只一味地“嗯”声,鹿呦一个词都听不明白。

等她们结束通话后,鹿呦立马问:“Elena跟你说什么了?”

“约后天下午两点到卡尔教堂门口碰面,商量每天彩排联系的时间和地点。”

“噢。”鹿呦状似随意地问,“没别的了?”

“没了。”月蕴溪把手机丢到一边,“后天的事,今天就来通知,真行。”

鹿呦笑出声,被瞪了一眼,生怕再被拧一下,连忙收敛了不懂事的嘴角,讨好地亲了亲她:“要不,在外面弄一下?免得我去洗手再回来又被什么突发状况打扰。”

最重要的是,现在时间不早了,还不知道在附近超市能不能把东西都买全。

买完回来还得收拾。

“把前菜当主食,还不如不吃。”月蕴溪没好气地往她怀里塞了个枕头,从床上起来,边拢着一头长卷发边往淋浴间走。

鹿呦跪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夹了嗓子对她说:“下次,下次一定~”

欠欠的。

用来束发的发圈,被月蕴溪砸过来,弹在枕头上,落到膝盖前面。

鹿呦愣了愣,捡起发圈歪倒在床上,枕头挡着她的脸,细腕套上发圈,捂住了笑疼的肚子,手臂往上,肩线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

欲求不满闹脾气的小月亮有点可爱。

不是有点。

是很可爱。

ˉ

当天两人的时间基本都耗在了采买上。

一方面是因为这栋房子月蕴溪有半年都没住过了,需要填补很多必需品。

另一方面,鹿呦希望这里有“家”的感觉,无论是她们两个人住这里,还是日后月蕴溪工作需要单独来这里住。

能够增添幸福感非必需品也要购买。

月蕴溪全由着她添置,不管是有用的,还是没用的。

只充当一个翻译工具人——拿着翻译器的工具人。

“所以你昨天和司机说的是什么?意大利语?”鹿呦推着购物车往前,“看看水果。”

“德语,让她把空调调高点。”月蕴溪补充,“就只会日常的几句。”

“这明显比日常再高阶一些吧。”鹿呦嘟哝。

“在宁古塔,这算日常。”

“神特喵的宁古塔。”

鹿呦笑得歪在她身上,看她往购物车里放了个菠萝,立马笑不出来了,“你吃!”

“可以,我吃完,你吃。”

“……”

她怀疑这人不正经,但她没证据。

在超市附近一家不太好吃的西餐店解决了晚餐。

路过一家花店,看到开得很漂亮的粉佳人鲜切,鹿呦进去买了一束,付完钱就交给了真佳人。

月蕴溪单手捧着花问:“这是在补求婚没有的玫瑰?”

“就是看到了,觉得它应该在你手里,就买了。不过,也可以这么理解,虽然求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但是!”鹿呦往上抬了抬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今后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什么都可以有。”

月蕴溪紧了紧牵她的手,翘了嘴角:“我很期待。”

期待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或发现或创造藏在平凡生活里的小确幸。

两人载着一车的东西回家,鹿呦将东西大致归类到不同袋子里,月蕴溪捧着玫瑰去醒花,而后跟她一起收拾。

厨房里,鹿呦一边往冰箱里塞,一边报菜名和数量。

冰箱门上吸了冰箱贴和小房子形状的面板,月蕴溪一手扶着门,一手捏着笔在面板上记着。

记完,她画了只小鹿在右下角。

等厨房完全收拾好,经过冰箱,月蕴溪步子一顿,侧目看向面板——

小鹿的头顶多了对话气泡,里面写:吃完这些,你会变圆么?

对面多了一个弯弯的月亮,月亮说:我也许会变成这样。

向下的箭头,指向一轮圆圆的月亮。

而对面,小鹿图案的下面,却是写着:!!!哇哦~变成月饼了!

月蕴溪:“……”

她的轻笑声是厨房归纳的结尾。

洗手台前。鹿呦哼着歌,将情侣牙刷、漱口杯、浴巾、干发帽、拖鞋成双成对摆放好,铺吸水垫和防滑垫的时候,月蕴溪才进来。

“沐浴乳、洗发水那些都已经放架子上咯。”月蕴溪柔软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歌声。

“好哦~”

她再把歌哼上,进淋浴间挂毛巾和沐浴球,瞥见被月蕴溪整齐摆放在架子上的洗浴用品。

凑近了,才发现,这些全是外文的瓶瓶罐罐上贴了标签,用中文写了名字、香味、生产日期和保质期,每一个标签右下角都画了鹿和月亮。

她最喜欢的橘子味沐浴乳的瓶子上多贴了一个标签纸。

月亮的光照在小鹿身上,小鹿说:哇,你是橘子味的。

外面贴了层透明胶带防水。

真可惜,不能多添几笔。

卫生间的房门被关上,“咔哒”声落下,鹿呦的视线寻到给沙发铺羊毛垫的月蕴溪,走过去,挂在她肩上。

“学人精。”鹿呦笑着控她“不道德”的行为,“居然抄我的小漫画。”

“瞎说,我抄的是我老婆的。”

月蕴溪去拿抱枕,鹿呦就跟个挂件似的,揽着她的肩,走哪儿跟哪儿,寸步不离。

“那你老婆也坏,她抄我的!”鹿呦手挠了挠月蕴溪下巴,“要不,美人儿,你跟我吧~我可比你老婆好多了,要颜值有颜值,要身材有身材,才华横溢,活儿还好!”

“……”月蕴溪绷不住笑出声,偏头看她一眼,眼神仿佛能拉丝,极缓极慢地下滑,胶着在她唇上,一触即收。

鹿呦不自觉地咽了下喉咙。

“行啊,晚上十一点,她不在家,我等你。让我看看你活儿到底好不好。”

最后一句是贴着她耳朵说的。

鹿呦被勾起了感觉,刚想把人按过来接个吻,对方说完就把她推开了,径直往房门外走。

不是,还真要等到十一点啊!

鹿呦在原地踮了踮脚,慢了她两三步才跟上去,“你去哪儿呀?”

“插花。”

那束花被插在了水波纹玻璃花瓶里,摆放在落地窗旁临近壁炉的摆台上。

收拾完客厅,临上楼前鹿呦去拉窗帘,瞥过去一眼。

花上还挂着水珠,湿漉漉的,显得粉嫩的花瓣更加娇脆。

落地窗外面,夜色如墨,草坪看到头便山峰的剪影,再往上,银月皎洁。

花瓣上的水珠凝光,仿佛月色咬在玫瑰上。

这幅画面,在月蕴溪咬着食指指尖,姿态慵懒地坐在沙发上,长腿搭在她肩头,使她俯首臣服时,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她脑海里。

此刻,月在心上,花在嘴下,开在指尖。

她的呼吸拂在花蕊,引起整朵花的震颤。

“今晚的月亮,是一颗……菠萝味的夹心软糖。”

第110章 Goldenhour

在维也纳的第三天,前几天下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多云的天气,室外有风,天气预报显示温度有零上十几度。

而前一晚,月蕴溪给她提前放在床边椅子上的一套衣服,一件又一件,一件比一件厚实。

“不用穿这么多吧?”

“去阳台感受下?”

鹿呦掀开被子,腿刚落地,又立马抬缩了回去,秒怂:“好的,就穿这么多。”

月蕴溪笑着伸展手臂。

鹿呦很自觉地枕了上去,拱进她怀里,等着身体在拥抱中回温。

今天她们也要出门,去建材市场购买壁炉烧火用的木材。

去的路上顺道逛了商场,买了打折的羽绒服,还订了一棵圣诞树,额外买了一堆装饰物。

临近傍晚,圣诞树被运送到家。

自带雪景的圣诞树,除了会往地板上掉泡沫,什么都好,枝叶茂密,展开固定好后就像一棵被积雪压枝的真树。

两人一起给树做装饰——绑上彩球,挂上雪花、小鹿、糖果之类的装饰物,在树枝上用丝带系上蝴蝶结,踩着梯子在顶端插上弯弯的月亮,一圈一圈地往下缠绕灯串。

最后,是将圣诞袜挂到壁炉的侧墙上。

“看,比我脸还大。”鹿呦提留着圣诞袜在脸前面晃了晃。

别说是脸,连头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月蕴溪笑了声。

鹿呦听她笑才拿开圣诞袜,开始往里面塞橡果,出神想到了小时候。

从她知道有这么个节日开始,在床头挂上圣诞袜后,每年圣诞的早晨,她都会在袜子里拿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不管她想要的礼物有多离谱,哪怕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圣诞老人”都会送她小行星命名权的证书。

那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真是太神奇太了不起了。

以至于她以为“圣诞老人”无所不能实现。

是以,在章文茵他们离婚那年,她往圣诞袜子里放的便签纸上写的心愿是:我想要妈妈。

她蜷在被子偷偷地哭,忐忑不安地等着圣诞老人的出现,等着章文茵跟着圣诞老人一起出现。

听见开门声和拖鞋拖沓的声响,她忍不住拽下被子眯着眼睛偷瞄了眼。

看见的却是奶奶。

小老太太呢喃着:“阿茵是放哪儿来着?应该……是这里吧。”

在她床头柜上,放下了一件自己织了很久的毛衣。

她恍然明白,世界上根本没有圣诞老人。

以前是章文茵在给她准备礼物。

后来,应该也是受章文茵所托,根本不了解这个节日的奶奶开始了爱的接力。

她回过神,随口问月蕴溪:“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相信有圣诞老人的?”

“圣诞老人不是一直都存在么?”

鹿呦塞橡果的手停住,抬头朝她看过去。

月蕴溪眉眼之间的神态,没有一点开玩笑的痕迹,她是真的信在这个世界上,圣诞老人一直存在。

“但是,只有六岁之前他会来送礼物,六岁到十二岁,就是委托小朋友的父母送。再往后,就是随机了。”

鹿呦很轻地眨了眨眼。

这感觉很奇特,稳重又成熟的成年人,内心竟还保持有一片童真。

柔软的反差感。

“其实最开始我是不信的,但是大家都说有。”

“然后你就信了?”鹿呦笃定说,“这不像你的风格。”

“不信,但我刚好有一个需要实现的愿望。”

“什么愿望?”

“我需要一块新的松香。因为两天前妈妈给买的那块松香被同学弄碎了。所以,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拆了新袜子挂在床头,在里面写了这个心愿。”

“然后……圣诞老人给了你一块新的。”

“嗯。”月蕴溪说,“我是临睡前写的心愿,我记得那天睡得很晚,起得特别很早,一两点睡,四五点钟就起了。然后在那个纸质的圣诞袜里,掏出了一块松香。”

鹿呦惊奇地睁大眼睛,差点忍不住去拿手机问一问月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也有小朋友说没有圣诞老人,礼物是父母准备的,可是松香的事,我没和妈妈说过,而且,她就算看了我的心愿纸,知道了这个事,大半夜的,也没地方给我再买一块。”

鹿呦连连点头。

“不过……”月蕴溪的表情随回忆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后来没写心愿了,送的东西都很有……个性。”

“怎么说?”

“粉红色的书包,粉红色的手套,粉红色的围巾,粉红色的保温壶……”月蕴溪想到那些,忍不住叹笑了声,“给我送礼物的圣诞老人应该是很喜欢粉红色了……后来变成妈妈送才好一些,起码不是粉色了。”

鹿呦忽闪了两下眼睫,紧抿着唇,在心里嘀咕:那大概是月阿姨终于发现不是所有小女孩都喜欢粉色了。

“你小时候呢,有收到过圣诞老人的礼物么?”月蕴溪问。

鹿呦不打算打破月韶苦心为月蕴溪保留的一点小孩子该有的纯真,没明确回答“有”或者“没有”,只说:“收到过拆家工具哈哈。”

月蕴溪笑说:“这么皮么。”

“对呀,我还记得,临近圣诞的时候,就像弥弥念叨修汉堡那样,天天念叨,脑斧钳脑斧钳,我妈当时看我的表情可无奈了。”鹿呦拍了大腿,“哦!怪不得那些臭男生老说我是母老虎呢。”

月蕴溪低低地笑,笑得肩线都在颤,好一会儿,她轻喃:“可惜……”

低得几乎没声音,只这两字,没了后话。

“什么?”鹿呦仿佛没听到。

“我说,可算是弄好了。”月蕴溪从地毯上站了起来。

鹿呦盯看她,看着她将塞了橡果的袜子挂到了壁炉侧边的绳子上。

可惜什么呢?

可惜……长大后便不再有童话了吧。她想,月蕴溪也许是想说这个。

“你的呢,装好了么?”

鹿呦递过手里的圣诞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说:“我去把小鹿宝宝们拿过来,拍个照~就睡觉~”

两只小鹿玩偶靠着圣诞树树桩排排坐。

鹿呦找好角度,将小鹿玩偶、圣诞树和壁炉都框进镜头里拍了照,边发给章文茵边往楼上走。

客厅的灯关上,圣诞树下,成色稍旧的那只小鹿玩偶身子一歪,靠在了成色较新的那只小鹿怀里。

它好像在歪着头眼巴巴地看着主人越走越高,离她越来越远。

又好像在撒娇,贴贴它的爱人。

结束了和章文茵的聊天,鹿呦给手机充上电,平躺在床上,准备酝酿睡意。

下意识地去捞自己的玩偶,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我的小鹿宝宝呢!”

“是不是放圣诞树那里拍照,然后忘记拿了?”月蕴溪问。

“……对。”鹿呦把被子掀开,坐起身,探出一条腿出去,打了个冷颤,立马又缩了回去,“好冷,算了算了。”

“我帮你去拿?”月蕴溪说着就要起身。

“不要啦,冷死了。”鹿呦伸手揽住她的腰,“我决定,从今天起,换个阿贝贝。”

月蕴溪轻笑了声,“确定可以么?”

“不知道呢。”鹿呦呢喃,“试试。”

事实证明,她喜欢月蕴溪身上特有的气味,已经超过了她的阿贝贝。

ˉ

在维也纳的第四天,出了太阳,还没什么风,季节仿佛后退回了秋日。

月蕴溪按照约定前往卡尔教堂同Elena会面,鹿呦也跟着去了,帮月蕴溪背了一路的大提琴,过足了“音乐人”标签超显眼的瘾。

教堂附近放置着一架黑色三角钢琴,她俩在那听了两个路人上前分别揍了两首曲子,都没等来Elena。

月蕴溪拨过去一个电话,手机举在耳边,听了一分多钟的交响乐。

没听她出声,鹿呦歪着头问:“没人接?”

“嗯。”

第三个路人坐上琴凳时,Elena拨来了电话。

鹿呦时不时瞟过去一眼,某一下,与月蕴溪对上了视线,眼睫轻颤了颤。

手机刚从月蕴溪耳边移开,鹿呦便开口问:“怎么说?”

“她那边出了点状况,晚点过来。”

“什么状况?”

“没说。”

“噢噢。”鹿呦又问,“你刚看我干嘛?”

月蕴溪意味不明地盯看她,看得鹿呦不由放缓了呼吸。

看了有十多秒,就在鹿呦快绷不住的时候,月蕴溪说:“她问你有没有跟过来。”

“然后呢?”

“我说有,就没然后了。”月蕴溪笑了笑,仿佛没太在意的模样,“可能随便问问的吧。”

鹿呦点头:“嗯!”

不像附和,更像是洗脑的语气。

月蕴溪眉梢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低头看表:“她至少要一个多小时才到,我们先去逛逛?”

“好呀。”

商量之后,鹿呦和月蕴溪决定先去逛逛,卡尔教堂到晚上六点以后免费,两人去了还算近的美景宫。

被华丽的巴洛克式建筑群冲击了一下视觉,欣赏了名家画作,打卡了古斯塔夫克林姆代表作《吻》,买了一堆纪念品。

准备折回卡尔教堂的时候,月蕴溪伸手勾住了大提琴的琴带,“我背吧,累了再换你。”

鹿呦从肩上卸下了大提琴。

广场上的三角钢琴又换了人演奏,亚裔面孔的女性。

鹿呦耳朵动了动,激动地拉着月蕴溪走过去:“她应该是中国人,她弹的是小小竹排。”

“小小竹排。”月蕴溪同她异口同声,相视一笑后说,“等她弹完,你也去弹一首吧。”

“也弹这个?”

“想弹什么弹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就好。”

温言软语,似鼓励又似诱哄。

鹿呦犹豫了一下,目光从眼尾投落到她背在肩上的大提琴说:“我们好像还没有正式合奏过一次。”

月蕴溪牵唇:“那今天是个不错的好机会。”

鹿呦弯了眉眼:“让我想想,合奏个什么曲子好。”

需要两个人都熟记的谱子,鹿呦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神思回笼,路人也敲下了最后一个音。

鹿呦从刚买的美泉宫纪念品里,挑了自己最喜欢的阿黛尔布艺包送给了弹琴的路人,用中文夸她弹得好。

对方又惊讶又激动地捂着嘴,而后压低声说:“我本来还想弹《我的祖国》呢,但是感觉太高调了~你们是不是也要弹,是要合奏么?大提琴和钢琴合奏?我的天,我要听你们演奏完再走。”

说着,她便让了位,对着她们做了个加油打气的手势,小跑去了同伴身边说了些什么,两个女孩都拿出了手机对着这边拍摄起来。

镜头里,鹿呦将琴凳竖放,调整了下距离。

两个人背对背坐完全足够。

月蕴溪弄好了大提琴,问她:“想好弹奏什么了?”

冬令时下午两点半的维也纳,已经到了日落时分,夕阳像半颗西柚的横切面,日光是它淌出的果汁,掠过教堂穹顶斜落在钢琴上。

溅在指尖,轻轻一蜷,指腹碰触到琴键。

很凉,也的后背很暖,仿佛夹在她们背与被之间的那束日光,有着不属于一个隆冬的温度。

“这个怎么样?”她弹了Goldenhour的前奏。

准备比赛的那段时间,月蕴溪曾陪她背了一遍又一遍谱子。

那是两人相处中最好的一段时光,此刻也是。

音符在黑白琴键上轻快地跳跃,填充浪漫,犹如暗恋者的低声絮语,奔腾的思绪与克制的情感千丝万缕地纠缠在琴弓上,厮磨在琴弦之间。

随着弦音响起、融入的一霎,

宿命感骤然被拉满。

——“这位新来的实习老师,你不知道有种头发叫自然卷么!”

——“蕴溪姐姐,你好呀,你名字真好听,我名字也不赖,我叫鹿呦,呦呦鹿鸣的鹿呦。”

“记住了,鹿呦。”

——“蕴溪姐姐,这个给你,我昨天去求的平安符,一只小鹿送平安,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下次……还可以来送我么?”

——“都是顺‘鹿’的事。”

“顺着一只鹿的事?”

“你理解能力真……”

“……真是什么?”

“满分!”

——“心情苦闷的时候吃点甜食,可以让心里甜一点。”

“我心情挺……你怎么看出来的?”

“用眼睛。”

——“蕴溪姐姐,你小名叫什么?”

“皎皎。”

——“蕴溪姐姐,你是怎么知道黄止栩名字由来的?”

“网上看到的……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萍鹿……我搜索过很多次。”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

——“可是呦呦,心动的人,是做不了朋友的。”

——“二十四岁,我的二十四岁。”

——“我没有喜欢你很久,只是总会在不同的时间段为你一次又一次的心动而已。”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琴音的最后,记忆停止流转,在定格的画面里,落日的黄金时刻,青石板道旁是烧得焦黑的店面,房梁砖瓦坍塌成一片。

脚下的路炭黑延伸到几步远外,与废墟的影子重叠。

站在尽头的人,长身玉立,从浓郁的阴影里走出来。

一步,一步。

走进落日的光中,走到面前。

那是一个拥有焦味与灼热的拥抱。

裹着月蕴溪风尘仆仆的气息。

有撩乱她的发,也有拂乱她的心跳。

最后一个音落下,鹿呦的指尖搭在琴键上,不由自主地轻颤,为胸腔深处鼓噪的悸动。

“合作愉快,女朋友。”

月蕴溪轻笑的气音从身后溜进她耳内,“合作愉快……女朋友。”

不情不愿的“女朋友”。

落日余晖撤退在微挑的眉梢上,鹿呦抿唇压下一个想上翘的弧度。

弹奏《小小竹排》的女生给她们录了视频,鹿呦同对方互相加了好友,拿到视频后直接转发给了月蕴溪。

“要发朋友圈么?”月蕴溪笑问。

“不发了不发了。”鹿呦把又视频转发给章文茵,为那天犯蠢的自己辩驳说,“本来录转圈圈的视频就是想发给你和妈妈的,困迷糊了。”

也有她还没习惯跟章文茵关系突飞猛进的原因在,莫名其妙就发到了朋友圈。

鹿呦话音顿了顿,想到什么,抬起头,眯眼看月蕴溪,拖腔带调:“为什么会那么困,都困迷糊了呢?”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鹿呦咬牙。

她俩在这左一句“为什么”右一句“为什么”的时候Elena到了,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叫上她俩就往维也纳工业大学走,里面有个免费厕所。

从隔间出来,Elena走到洗手池前说:“我补个妆。”

鹿呦眼睛一转,扭身弯腰捂着肚子,背对着月蕴溪摸摸鼻子说:“哎呀,我肚子疼。”

月蕴溪不疑有他:“我去外面等你们。”

等人出去了,鹿呦立马直起了腰走到Elena旁边,隔着镜子对着Elena眨眨眼,问:“快递到了么?”

Elena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袋递交给她。

鹿呦接到手里说:“谢谢!这次多亏了你帮忙,不然肯定没有机会这么早举办,我看了网上,都要提前半年申请。”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Elena甩了甩她那一头金发,神气又得意。

“回头请你吃饭。”

“客气~多听两场我的音乐会就可以了。”

“必须的!”

见鹿呦翻看完了文件小心收放进包里,Elena想起来问:“你们现在住的地方,是没有办法收到快递么?”

“不是。”鹿呦把文件袋里的纸张拿出来看了看说,“因为她会帮我拿快递,还会帮我拆快递,根本没有制造惊喜的机会。”

“哦~”Elena恍然大悟,“所以她现在*都还不知道!”

“嗯哼。”鹿呦收好文件袋,手挡在嘴边,悄悄说,“保密哦。”

“OK。”Elena发出了反派的奸笑声,“我有点儿期待那天到来的时候她的表情了。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找我。”

“OK。”鹿呦学她的语气。

两人一起像反派似的坏笑,仿佛在商量怎么把月蕴溪给卖掉。

“好,收!”鹿呦拍了拍脸调整表情,“再不出去要露馅了。”

从卫生间出去,月蕴溪手里多了两杯咖啡一杯拿铁,她把拿铁递给了鹿呦:“肚子好点了么?”

“……嗯。”鹿呦摸摸鼻子,捧着热乎的纸杯喝了口热牛奶。

月蕴溪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什么都没有说。

之后三人前往四区,Elena在那里订了一间琴房用来排练。

她这次的演出在萨尔茨堡举办,而她与莫扎特音乐学院只约到两天的琴房使用时间。

于是决定先在维也纳琴房排练,提前三天入住萨尔茨堡的酒店,排练两天就可以了。

结束排练,与Elena分别后,在回家的路上,鹿呦提议:“到时候可不可以在萨尔茨堡住一段时间?我看网上说那里风景很好,我上回来奥地利行程太紧都没来得及去那。”

月蕴溪欣然同意。

车开在昏暗的小道上,鹿呦偏头把脸藏在暗色里,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之后的两天,鹿呦给自己单独约了一间琴房。

第一天,练了一小时钢琴便悄悄溜了出去,买了些小物件和鲜花,等着月蕴溪“下课”,再一起去藏在深巷里的老店淘古董乐谱。

第二天,在琴房捣鼓了三个多小时准备送给月蕴溪的圣诞礼物,带月蕴溪去手工店里做了皮革的大提琴挂件。

在维也纳的第七天,平安夜,琴房下午不营业,上午排练结束,Elena跟着鹿呦和月蕴溪回了家继续加练。

她俩一遍一遍地讨论、尝试、练习,鹿呦就在旁边陪着,煮了茶水,配了点心,切了水果,看情况站在听众的角度给出一些合理建议。

Elena每扭一次头看她,眼里的欣赏之意就多一分,“我觉得都不需要琴房了,就到你这来练就好了。”

“还是去琴房吧。”

“还是去琴房吧。”

两道声音。

一个藏着事,犹豫又小心。

一个不乐意,果断又拒绝。

“去琴房,离市区近,她无聊了也能到处逛逛。”月蕴溪平声补充。

鹿呦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两人都拒绝了,Elena只好耸肩说:“好吧。”

平安夜很多餐厅不开门,Elena赖在这里蹭了顿晚饭,跟月蕴溪发牢骚抱怨不靠谱的老妈,被月蕴溪以身入局灌醉了才叫助理给接走。

鹿呦送了她火锅底料作为圣诞礼物。

“差点忘了,我也有礼物给你们,祝你们度过愉快的平安夜和圣诞节,嗝儿。”Elena打了个酒嗝,从包里拿出一个系着蝴蝶结的礼盒,放在了圣诞树下小鹿玩偶的中间,指着月蕴溪说,“明天,我允许你放假一天。”

月蕴溪一巴掌打掉她的手,蹙着眉头:“要你允许。”

手一挥就是赶客的姿势:“慢走,不送。”

鹿呦怀疑她是喝醉了,拍拍她的肩,哄着她坐到壁炉前烤火,去送Elena到门口。

开门才发现外面下雪了,轻盈而蓬松,伸手一蘸,指尖像染了湿的棉絮。

维也纳的天气,可真会迎合节日的氛围。

“哦哟哟,舍不得人走了?也不嫌冷。”月蕴溪充斥着怨念的声音响在身后。

鹿呦打了个冷颤。

她还没来得及回身,腰上一紧,被月蕴溪勾着腰捞回到了屋里。

后背抵上门板,房门“咔哒”一声落了锁。

唇瓣厮磨间,有浓郁的酒气。

“别看她,看我。”月蕴溪温热的指尖从她柔凉的脸颊滑到下巴,掐在掌心。

鹿呦心跳漏了一拍,仿佛回到申城的夜晚。

似乎是喝醉了的月蕴溪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段视频,至今还留在她的相册里。

“你这是喝了多少酒……”鹿呦呢喃。

“乖鹿,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鹿呦好笑地亲她一口,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月蕴溪垂着眼,目光定格在她唇瓣上,低轻地笑了声,像是不满意被气笑了。

“酒瓶就在那里,自己去数。”

骨子里恶劣都被酒劲激发了出来。

鹿呦:“……”

“你还没有回答我。”

“回答什么?”

月蕴溪抬眸深长地看她一眼,目光又垂落下去,松开她,往壁炉那边走。

鹿呦感觉到,这人在闹脾气,跟在后面,想了想,终于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解释说:“我是在看雪,不是在看Elena。”

月蕴溪坐到了壁炉前,倚靠着复古沙发上,仍旧不说话。

“喂。”鹿呦凑过去,用蘸过雪的手捏她脸颊。

月蕴溪觉得冰,眉头轻轻一蹙,很快松开,“谁叫喂?”

“女朋友。”鹿呦讨好地叫。

月蕴溪扬了扬眉梢,不说话。

“醉酒的醋精。”

“吹风的冰棍。”

炉膛里头烧着果木段,哔哔剥剥地响。

坐下来能看到右侧的落地窗外,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细细碎碎的雪花填满一方夜色,分不清哪里是草坪哪里是天际。

月蕴溪拿着钳子玩儿似的拨了壁炉里的柴。

一瞬,压下去的火光便扭着腰身跃动出来,又亮几分。

鹿呦蜷了蜷手指,那上面依稀还残留着月蕴溪脸颊的温度,热热的。

她想到上一回月蕴溪醉酒。

说起来,她至今都没有分清,那时候月蕴溪究竟有没有醉。

鹿呦回过神,回忆刚刚说这人醉酒,没被反驳,“月蕴溪。”

“嗯。”

“真醉酒啦?”

“没有。”

片刻后,鹿呦又叫了声:“皎皎?”

过了两秒,月蕴溪才回她一声“嗯”。

“真的没有醉么?”

月蕴溪掀了掀眼皮,又拨了一下壁炉里的木柴,“你希望我醉么?”

鹿呦笑说:“就是有点好奇,你喝醉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

“……你不是……见过么。”

“那时候,真的醉了?我以为……”

“微醺吧。”

“那现在呢?”

“多一点。”

“多一点,是多少?”

“多到接近一个临界点。”

鹿呦挪挪臀,移动到她对面,抱着膝盖,歪着头仔细看她,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像一层明艳又旖旎的妆,她投望过来的眼神有一点冷,流转着几分迷离。

介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

鹿呦弯唇笑起来:“我女朋友喝醉的样子真好看。”

月蕴溪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觉得你现在对‘女朋友’这个称呼不感冒了。”

“可能……”月蕴溪勾唇,狡黠又魅惑,“没有新鲜感了吧。”

鹿呦“啧”了声,控诉:“你喝醉的时候,还真不是个好人呢,舔舔唇都能把自己毒死。”

话音刚落,对面的月蕴溪便探出了水光粉嫩的舌尖,舔了舔唇。

鹿呦眼睫随之颤动了一下,仿佛承接了一个蝴蝶效应。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她跪在地毯上,前倾身体,吻在了月蕴溪的舌尖上,湿漉漉的,软软的。

像她喝醉的主人一样可爱。

一触即收。

“那要叫你什么才会有新鲜感呢?”鹿呦笑问。

月蕴溪眸光轻轻一晃,红唇动了动,却是没吭声,转到眼尾错开了视线。

目光落在Elena送的礼盒上,她顺手捞到了面前。

很难得的笨手笨脚,把外面的丝带解出个死结,眉头也快皱成死结。

鹿呦将礼盒移到了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地抠开死结。

月蕴溪就跪坐在她对面,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灵动的双手,在鹿呦没有注意的某个瞬间,又一次探出舌尖舔了舔唇。

打开盒子,鹿呦一下愣住:“我……”

紧急收回了一个国粹。

见那双手僵悬在盒子两侧,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月蕴溪的视线终于从她指骨移到了盒子里,秀眉一挑,“哇哦~”

鹿呦:“……”

哇哦个毛线啊。

植绒仿真的麋鹿发箍,有耳朵,有鹿角,带电动,有遥控器,会动;栓了链条的项圈,带着会响的小铃铛;硅胶材质的尾巴,迷之设计,一看就不正经,和发箍共用一个遥控器;边角还塞着棕色的小瓶子,指尖在瓶口捻一下,一层油,檀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粉色的小盒子,宣传图滑得跟个粉黄瓜似的,那上面,麻麻赖赖的。

垫在这些东西下面的,是一条棕色的吊带裙,镶了毛边,深V,很短。

短到可能根本包不住臀部。

外国人就是开放,送一套助兴产品,尺度可以大到没有下限——凭什么送的是小鹿服啊!

是月亮不好设计得这么情。趣么?

鹿呦面无表情地将礼盒盖子盖回去,一抬头,对上一双深海浮月的眼睛,那眼里的月光极亮。

“穿嘛。”一时分不清是在撒娇还是在哄。

“谁穿?”

对方看着她,长睫轻而缓地一动,“你穿。”

“……为什么不是你穿。”

鹿呦以为她会说,因为你姓“鹿”,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回说:从今天起我要姓章。

结果,月蕴溪将礼盒朝她面前推了推,扬起一张被火光映照得明丽的脸,嘴角上扬,笑得温柔又包容。

好似她很不该问这样的问题,而她并不计较。

“因为我喝醉了,让喝醉的人穿这种衣服,不道德。”

鹿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