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轰鸣的月相
穿过古城的河流缓慢流淌,时间仿佛凝结在了河面上,鹿呦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月蕴溪是清晰而明亮的。
她若花树堆雪的脸、露沾曜石的眼睛、和煦平缓的声音,甚至是金猪鼻子上移开伸来牵住她的手,乃至手背上骨骼的线条与青筋,与她同频迈开步伐的奶油白小羊皮靴……
“你许了什么愿望?”
直至月蕴溪又开口,鹿呦才从心脏震颤的余韵中缓过神。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月蕴溪气音笑一声,“是么,人果然不能使坏呀。”
像是很浅*的失落,又像是微微的自嘲。
“使坏?”鹿呦疑眯了眯眼,“你使什么坏了?快老实交代!”
月蕴溪坦白道:“投机取巧地想你总说这世界上没有‘如果’,借此忽略你假设的前提,趁机投了硬币摸金猪鼻子许愿。”
鹿呦才反应过来,“你,你,你”了半天,话都被月蕴溪自己说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她了。
“我什么?”月蕴溪故意逗她。
鹿呦被数个“你”吊起来的肩线,慢慢沉落回去,“你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你就是故意说出来的。你把自己说那么坏,实际不过是摸摸金猪鼻子蹭蹭好运罢了。”
月蕴溪轻笑,没有否认,“毕竟这个愿望,金猪和许愿井都不能保佑它实现,能实现它的,只有你与我。”
只有我们一起有这个想法,并为之努力。才有可能实现。
鹿呦低着眼看着两人的鞋尖。
每一步,都在月蕴溪的话音里,踩得稳稳当当。
话音落下,她步子也停了下来,手上用力,将月蕴溪也拽停。
月蕴溪不明就里,转脸看她,“怎么了?”
鹿呦勾了勾手,“耳朵过来。”
月蕴溪偏头凑拢过去,把耳朵送到她嘴边。
“我许的愿望是——”鹿呦附耳低语,“金猪啊金猪,请你好好看一看我的身边人,请你保佑我身边这个小月亮,保佑她心想事成,万事顺心。”
月蕴溪一怔,心脏猛跳一下,悬了一块空空荡荡的荒芜,而荒芜瞬间被多种情绪填满。
将她一颗心脏托举,轻轻地掂。
连很微弱的脉搏,都能感觉到那种柔软的震动。
鹿呦说完便退开了,步履轻快地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又慢了下来,视线凝在迎面过来一对身上。
很奇怪,明明对方也没做什么特别亲昵的事,但就是觉得她们是一对。
其中一个和月蕴溪一样,有着一头风情的卷发,像是烫出来的,弧度要比月蕴溪的自然卷弯卷得更大。
鹿呦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再哪儿见过。
跟卷发牵着手的女人板着一张清丽的脸说:“大冬天吃冰的,这个月肚子疼我不给你揉。”
“我昨天吃‘冰’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给我揉~”卷发说话也像她的头发,会打弯。
说完,卷发伸手撩另一个长而直顺的头发,摸到她耳朵,从头发后面捋出来,红得都看不出原色了。
“我们沝沝耳朵又红了呢~”
“……”板着脸的女人抿了抿嘴,一把勾住卷发脖子,“看路。”
卷发女人肆意的笑声浮在了街头艺人拉奏的手风琴旋律里。
欢快的探戈曲中,响起月蕴溪淡淡的提醒,“眼睛要粘人身上拿不回来了。”
话音未落,鹿呦脚下踉跄,轻撞进蓬松的怀里,月蕴溪揽着她的肩,带着她往前走,回头看了那对一眼,“不是说,把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么?”
“你就这么一个愿望,还不能靠金猪实现,我说出来也不影响。”鹿呦话锋一转,“你不也在看!还说我。”
“左边那个我见过。”
“哇哦。”鹿呦说,“右边的我也见过。”
月蕴溪只当她是有意调侃,认真说:“送你粘土的自闭症小女孩还记得么?”
“嗯。”
“好像是那个女孩的小姨。”
提到小女孩,鹿呦陡然回忆起来:“我知道我在哪儿见过右边那个了,在潜水馆!”
鹿呦扭过头看,人已经走远了,“欸,你说,那是不是?”
“是什么?”
“是不是一对呀。”鹿呦手比作角竖在脑门上晃了晃说,“我姬达直响。”
“……你这叫鹿角直晃。”月蕴溪好笑道。
鹿呦竖着“鹿角”不高兴地往她脸上戳,直戳到月蕴溪笑着讨饶才放过她。
“就为了看别人是不是一对,看得眼睛都直了?”
“是看着像同胞,都很漂亮,右边那个又跟你一样头发卷卷的,就多留意了眼,然后好奇是不是一对,最后是对人家手里的吃的感兴趣。”
像是咖啡,但杯底一层和四周填充了别的,不知道是奶油还是冰淇淋。
说着,鹿呦注意到身边的路人手里也拿了一杯,扯了扯月蕴溪的袖子,小声说:“就是那个,那是什么?”
“Affogato,冰淇淋咖啡。”
鹿呦四处张望,“那个冰淇淋咖啡,在哪里买呀?”
“你已经吃过一个冰淇淋了。”月蕴溪悠悠地提醒。
“才一个!”
“不行,吃太多冷的了。”脚下淌着余晖,月蕴溪又添了一个拒绝的理由,“这个点喝咖啡,晚上还睡不睡了?”
鹿呦无端迟缓地嘟哝:“哪天晚上是正常时间入睡的。”
闻言,月蕴溪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耐人寻味,随即便松了口,“说的也是,那你去买吧。”
还贴心地抬手往右前方指了店面给她看,“就在那,好多人排队的那个。”
不太对劲,很不对劲。
鹿呦清了清嗓子:“我……觉得你说得对,今天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还是留到明天再吃。”
“确定?”
“确定确定。”鹿呦拽着她匆匆路过店铺,生怕脚步慢了月蕴溪给她买一个,让她晚上亢奋不能睡。
手风琴声飘荡在拂面的风中,奏的是《贝加尔湖畔》,曲调悠扬,像诗人在吟游,乐符在托斯卡纳美食香气上跳舞。
人在喧闹里游走于街巷,踩着落日的碎片,步子越来越轻快。
在一家老面包店,买一块脆皮面包,沾了当地的橄榄油,是月蕴溪不习惯的口味;
在领主广场看精美雕像群,鹿呦拽拽月蕴溪的袖子同她咬耳朵:看大卫眼睛里冒着小心心;
在乌菲兹美术馆,走在古老的画廊欣赏名家画作,月蕴溪给她介绍画作的历史背景,听得鹿呦眼冒心心的夸:你懂好多哦。
然后捕捉月蕴溪被夸成翘嘴的瞬间;
在街边的各类艺术家的小店闲逛,别致的陶瓷胸针、有趣的冰箱贴……每从一家出来,手里就多个袋子。
随便找了家顺眼的店,黑松露意面配一碗浓香奶油蘑菇汤,牛排搭配柠檬酒,解决一顿晚饭。
穿过艺人挥舞的彩色泡泡,进了一家百年香薰店,鹿呦给陈菲菲她们挑了香薰,她喜欢其中一款RossoNobile的味道,前调是甜橙子。
“我们用这个吧,放在你的书房里,你觉得怎么样?”鹿呦拿着香薰往身侧递过去。
月蕴溪嗅了嗅,挑眉说:“挺好的,像橘子汽水。”
气味触发回忆,那个荒诞的午后身上沾满橘子汽水,被一寸一寸舔净的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鹿呦故作镇定地放下手里的香薰,果断地,换成了百合香。
见状,月蕴溪衔着笑意,凑拢到她耳边问:“不要了么?柑橘味的香气……”
仿佛咬破一瓣橘子,汁液都淌进耳朵里。
痒得很,连同心脏。
“不要了!”鹿呦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往收银台走。
“真不要了?很有氛围的香气欸,错过这村——”月蕴溪拖腔带调,欲言又止。
鹿呦脚下一停,倒退着挪回到了原位,还是将那瓶香薰拿上了。
喧闹的人声里夹着一声轻笑,犹如骚动的羽毛,将她耳朵撩拨得发痒。
从店里出来,鹿呦将香薰丢进包里,忽地停下来,视线掠过她受伤的地方,望进她眼里,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
话音一顿,她抿直了唇线,没好意思在大街上说些露骨的话。
“到时候我们就要回去了。”月蕴溪接话。
“……”鹿呦气得不行,转身低头就往她肩窝撞。
像只被惹急了用角顶人的鹿。
月蕴溪笑得可谓放肆,揉鹿呦脑袋的力道却是收敛的,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纵容,“好啦,回去了也不妨碍你找我算账,到时候我——”
在鹿呦抬起脸看过来时,月蕴溪安抚似的抱了抱她,贴在她耳边的一霎,用只有她能听见的气声说:“等着你让我,爽……”!
姜还是老的辣。
辣得她整个人都在发烫,离变成红烧鹿也就差两撮孜然了。
鹿呦捂着脸在原地发愣。
月蕴溪拉下她的手,牵着她往老桥走说:“看样子,脸皮虽然厚了,但厚得不多哇。”
“……”鹿呦憋了一阵,“哼。”
月蕴溪也“哼”,但哼出的是一声气音笑。
“你那不叫厚脸皮,叫没脸没皮,大庭广众之下的……”
“才刺激。”
“疯女人!”
“你不喜欢么?”
“……”
鹿呦没说话,但她的眼里闪烁的异样光芒,和脸上泛开的淡淡潮红,都是情动的信息。
月蕴溪弯唇笑了,点到即止,没再在言语上挑逗她,扶着她的肩推着她转弯,“逛逛珠宝店吧,这一片价格比较贵,先看看,可以再去老奶奶手作店逛一逛。”
把门拉开,她们刚刚偶遇的那一对刚好从里面出来,长直发的说了声“谢谢”。
卷发女人则是声音打弯地提醒:“小心小偷哦妹妹~”
鹿呦笑说:“谢谢姐姐。”
“客气~”
她们进去,门关上之前卷发女人对着店里提高了音量,“注意钱包和手机~”
店里的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听得懂中文的立马警觉地把包护在了怀里。
“你手机放放好哦,话说,刚刚那个姐姐有点酷呢。”鹿呦转头,捕捉到月蕴溪眉梢轻挑了一下,“……吃醋了?”
月蕴溪漫不经心地:“没有呢姐姐。”
“。”
明明就有!
月蕴溪:“看首饰吧,姐姐。”
店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首饰,有利用最古朴的织纹雕金技艺把布契拉提风格一点点的锻造出来,镯子和戒指,也有设计别致的胸针和项链。
有一两串手链,黄金和白金交织,镂空像蕾丝一般精美。
月蕴溪拿起来问她:“这个好看么?姐姐。”
鹿呦终于忍受不了,磨着后槽牙:“……姐姐你妹啊!”
月蕴溪:“也没毛病。”
鹿呦:“……”
“手给我——”
“你敢再叫我姐姐呢。”鹿呦抢在她前面说,“我就不跟你戴情侣手链了。”
“不跟我戴,你想跟谁戴?”
“我自己戴,左手一条,右手一条!”
月蕴溪笑起来,终于不作了。
鹿呦也以为这事算是翻篇了,开始给陈菲菲她们挑选礼物。
从一家店逛到另一家,又找到老奶奶手作店进去逛了一圈。
买完出来,两人沿着阿诺河慢慢晃到站点叫车回去。
夜晚的佛罗伦萨更为迷人,静静流淌的阿诺河倒映着灯光点缀的古老建筑。
从酒店小别墅的露台往远处看时,这样的夜景就像是一幅笔触大胆而又细腻、色彩浓郁而明艳的油画。
鹿呦裹了条羊绒披肩,伏在露台栏杆上,她刚泡完澡,身上还拢着一层没散掉的热气。
屋里暖气很足,壁炉里烧着柴火,人站在露台一点都感觉不到冷,甚至还有点热。
鹿呦不禁感慨:“这时候如果有罐橘子汽水就好了。”
可惜她们买了一堆伴手礼,大包小包拎着够重了,再买不了别的东西,更别说是份量很重的饮品。
月蕴溪说:“楼下厨房有,你去拿。”
“真的假的?”鹿呦半信半疑,“哪儿来的?又是酒店送的?”
“想得美,酒店天天给你送。”月蕴溪伸手弹了一下她脑门说,“你泡澡的时候买的外卖。”
鹿呦眼睛被点亮,飞快地亲了她一口,“你也太周到了吧!”
亲完,三步并两步地往楼梯口走。
“拿你自己的就好了。”月蕴溪在她身后说。
“你不喝么?”鹿呦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只见月蕴溪也跟着离开了露台。
月蕴溪摇头:“我回屋给手机充电。”
“好喔,那我下去咯。”
“嗯。”
鹿呦蹦蹦跳跳地下了楼,进到厨房,从一大袋吃的里拿出一罐橘子汽水,没着急喝。
拿着橘子汽水回到二楼,月蕴溪正倚靠这露台栏杆把玩手里的东西,反射着零星一点光,但隔了段距离,看不太清具体是什么。
听见她的脚步声,月蕴溪手一握,直接将东西收进了掌心。
鹿呦走近了,扣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感受冰凉的气泡在舌尖跳跃,餍足地眯起眼睛,随口问:“你刚刚手里拿着什么?bulingbuling的。”
月蕴溪双手握成了拳状,伸手到她面前,“左还是右?”
鹿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左。”
月蕴溪停滞了一会儿,才反手摊开掌心给她看。
一枚银色的鸢尾花尾戒,卧在她的手心里。
“什么时候买的?”鹿呦惊诧。
“在你纠结要不要给阿姨也买一条手链的时候。”
鹿呦拿起尾戒,戴到小拇指上试了试,不大不小,刚刚好。
鸢尾花能完美地遮挡住她小拇指上的伤疤。
“好漂亮,我喜欢。”
月蕴溪捻了捻右手里的那个,“喜欢就好。”
鹿呦好奇问:“那个手里的是什么样的?是以前那个么?”
“不是。”月蕴溪说完,懊悔地一闭眼,坦白道,“以前的,弄坏了。”
鹿呦蹙了下眉头,“怎么弄坏的?”
月蕴溪将手揣进口袋里,不答反问:“它是怎么出现在我口袋里的?”
鹿呦不说话了,视线胶着在她口袋上,察觉揣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索性岔开了话题,“所以你那只手里是什么?”
“没什么。”月蕴溪口袋里的手松开,东西滑落下去,月蕴溪说,“空的。”
鹿呦“喔”了声,陡然想起来,“不对啊,你都叫我挑了,怎么会是空的。”
月蕴溪神色很不自然,想说些什么,但又想不到该怎么糊弄过去。
眼见她表情不对,鹿呦不由分说探进她口袋里,月蕴溪只能隔口袋用力按住她,制止她去拿沉在袋底的东西。
“我摸到了哦。”鹿呦说。
僵持了片刻,月蕴溪渐渐卸了力,妥协得垂下手,任由她将东西拿出来。
鹿呦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小小的、触感微凉、陶瓷质地的东西。
借着屋里漫出来的光,她看清了是一枚粉蓝色的陶瓷戒指。
有小鹿的耳朵,还有小鹿的角。
“好可爱。”
“想着以前的坏了,就去西城那家陶瓷店做的。”月蕴溪说,“烧裂了好几个,这是唯一幸存的,做得不好。”
因为做得不好,担心是否与她相配,而不敢拿给她。
又因为是怀揣着满腔赤忱的情感认真做出来的戒指,即便做得不好,也还是很想送给她。
矛盾又纠结,猜到她大概率会选左手,就塞在右手里。
想她有所察觉,又怕她看了以后会觉得幼稚不适合戴手上。
可西城陶瓷店的老板有句话说得很对,她说:东西做出来,不使用它,也就失去了做它的意义。
“明明就很好。”鹿呦用指尖摸了摸鹿耳和鹿角,“这个很难捏吧,这么小。”
“有一点。”月蕴溪说,“不过有经验了,也还好。”
鹿呦心里触动,摘下鸢尾花戒指,将陶瓷尾戒戴上了小拇指上,展开手欣赏了一番,“我很喜欢,特别喜欢,好看。”
她是真的很喜欢,不是在安慰。
月蕴溪松了口气,嘴角漾开笑意,试探地问:“你要左手戴一个右手戴一个么?”
鹿呦“噗”地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尾戒的含义呀,它代表不婚和单身欸。”
月蕴溪抿了抿嘴,“戴一个吧。”
鹿呦被她的反应逗得直笑,看着手上戴着的,“这个是不是很容易碎啊?”
“试验过了,不是特别暴力的磕碰、或者摔地上了,是不会碎的。”月蕴溪说,“碎了也没事,碎了可以再做。”
“再做再收到一个新的,就不是收它时的心情了。”鹿呦认真想了想,“我要把它留到每次比赛的时候戴。”
她低头,吻在陶瓷戒指的鹿角上。
“叫她见证我每一次的成长。”
ˉ
同一时间的国内,另一个也在经历着人生路上最坎坷的一次成长。
酒店的电脑桌上架着笔记本电脑,二分屏幕,一半停留在评论区界面。
【桃和经纪公司都不是什么好鸟,经纪公司现在不放版权也算是回旋镖了,你能偷别人的,别人也能强占你的】
【单看三人行这首歌我还蛮能共情的。三个人的友谊,总有一个会被冷落,友情里的占有欲一点都不比爱情少。但是看完瓜又觉得变质了,难评。】
【你们就这么相信三人行也是她写的?[偷笑]保不齐又是从哪儿偷的呢。】
【小学的时候还跟我们争论黄止栩唱歌不好听呢,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不睡了,我要喷死她,我们黄米是老了可不是死了!】
【在节目上搞这出,纯有病,西瓜拿冠军,热度本来都在我们西瓜身上,结果她把自己那个破事爆了,不就是抢我们西瓜流量么。烂桃子真恶心!】
【内娱捧新人的时候能不能做个审查,别什么垃圾都往王座上捧。】
【见过桃桃,很贴心很真诚的一个小姑娘,而且她唱歌赚的钱都做了慈善,我觉得不能因为一件事就否定她所有呀。】
【一条多少钱,带我也赚赚。】
【拜托,娱乐圈哪个明星没做过慈善?】
【经纪公司真恶心,和拉皮条的有什么区别?】
【很正常啊,娱乐圈就是个大染缸,哪那么好混出头呢,她豁不出去也可以不进娱乐圈呀。】
…
另一半屏幕停留在聊天框。
陶明远发来数十张截图——
网友摸到了他公司的合作品牌方,联系客服威胁终止与陶明远公司的合作,否则就去刷差评。
公司股票因为她的丑闻也受到了影响。
品牌合作方和陶明远公司的评论区里如今是骂声一片。
后面两条都是四五十秒的长语音,陶芯懒得听,转成了文字。
陶明远:【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说把你捧火了对公司也有益处,说得天花乱坠,老子大把大把的钱给你砸下去,省得你被经纪人带去饭局受罪,你就给老子搞成这样?看看你干得好事!】
陶明远:【永远是这么任性,永远是做事不带脑子!才拿第二名,还不如那个陈西关,还嫌自己不够丢人么?在节目上说那些话,愚蠢!蠢得没边了!跟你那个妈一样!脑子里装的都是水!二十多岁的人了一事无成!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陶芯颤着手打字:【你以为都是因为我么?你绿了兄弟又出轨的事也被爆了你不知道么?我是愚蠢,遇到事永远是先惶恐不安,总是错误处理。都是因为你,因为你生而不教,因为你一心只想要儿子,因为你把自己当皇帝把你那个破公司当皇位一直觉得如果当年死的不是弟弟是我就好了!因为你处处看我不顺眼,骂我打我贬低我,让我无比渴望被爱被认可,让我即便得到也在害怕失去。
我不是跟妈妈一样,我是跟你一样,一样恶心至极!】
就连遇到事总是先怪别人,都一模一样。
随着回车键按下去,眼泪落在她的脸颊上,洇在冰冷色深的桌面上。
陶芯捂着脸,手在发抖,兜在掌心的眼泪都成了滚烫的热油,把她灼得面目全非。
她怎么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变成如今这副鬼样子。
许久,对话框里弹出两条新语音,这次,她无意识地点开了语音条。
陶明远充斥着火气的咆哮从里面传出来:“我告诉你!你桶的篓子老子不会帮你一点!一分一毫都不会给你补!老子的财产你也一分一毛都别想有!你的东西我已经吩咐保姆了,全给你扔了!从今天开始我权当没你这个女儿!”
“我就应该听网上的,把孩子藏起来,拿到你弟弟的抚养权。我告诉你!就算你弟弟不是男孩儿,你也连他一根毛都比不上!你就应该死在那年,死在那娘们儿的车上,跟她死一起!”
陶芯直勾勾地朝前望着屏幕,耳朵上两颗糜烂色调的桃子耳钉,像把她整个人都钉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视线越来越模糊,屏幕里黑压压的字,被刻在了她的灵魂上,叫那一缕魂痛得在僵硬的躯壳里扭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屋。
细长的一束,攀到她苍白的脸上,在她嘴角开出一朵金色的花,又随她摔进昏暗里,立刻谢了。
或许陶明远说得对,她就应该死在谁都不要她的那年。
腐烂在那个夏天,就不会被蛀空在这个冬天-
在佛村的第十一天,赖床到下午,鹿呦看到匹诺曹摊主发的ins,麻溜地起了床,拉着月蕴溪去买匹诺曹的木玩偶。
巴掌大的木雕匹诺曹,戴着碎花小帽子,穿着与帽子同布料做的小裙子,圆滚滚的脸上被画了生动的表情。
头和手都能活动,金属条做的手,可以夹放一本迷你的小书。
摊主还做了长鼻子,问她们需不需要更换鼻子。
说谎就长长鼻子的魔咒困扰鹿呦小半辈子,害得她都不能口是心非逗月蕴溪。
鹿呦连忙摆手:“NO,NO!”
月蕴溪则是:“OK,OK。”
最后,两人一人一个匹诺曹,一个短鼻子,一个长鼻子。
月蕴溪捏着匹诺曹的长鼻子说:“匹诺曹的鼻子不长,就不是匹诺曹了。”
鹿呦跟不服气地“切”了声,问摊主借了支笔,拿过月蕴溪的长鼻子匹诺曹,在她匹诺曹手中的迷你书本封面写了两个字
——读我。
月蕴溪:“……”
难得让月蕴溪红了脸,鹿呦心情瞬间变好,抓着自己的匹诺曹,把马尾甩得一晃一晃的。
看老奶奶放着音乐扭着腰做牛肚包,鹿呦又尝试了一次,递给月蕴溪,“呜~还是不习惯。”
月蕴溪给她沾了红色辣椒酱,“再试试。”
鹿呦眼睛睁大:“这样好吃!”
酥脆的面包外皮,Q弹的牛肚,劲道很足的辣椒酱盖住了腥味。
唯一不好,是太辣了,鹿呦眼泪都要辣出来,吐着舌头扇风,“我觉得我需要一杯咖啡冰淇淋。”
月蕴溪又无语又好笑,凝成一句宠溺:“我去买,舌头缩回去。”
鹿呦乖乖缩回去,笑嘻嘻:“谢谢姐姐~”
月蕴溪没说话,翘了嘴角。
中午中央市场旁边的Trattoriazaza吃了Elena极力推荐的T骨牛排,散步在佛罗伦萨怎么都逛不腻的街道。
去了圣母百花教堂,欣赏了雕塑和壁画。
走走停停,登顶乔托钟楼。
刚好看到夕阳染在佛罗伦萨红色的屋顶和黄白的墙上,染在流动的阿诺河上,每一道流动的涟漪里都镶嵌着璀璨的宝石。
鹿呦侧过头。
落下一个吻,在月蕴溪被夕阳染红的脸颊上。
听心跳,跃在佛罗伦萨经久不衰的钟声里,敲下心上人的名字。
…
从钟楼下来,两人去了由电影院改造的电影书店。
一进去就听到钢琴音。
鹿呦顺着声音看过去,垂挂的幕布上播放着电影《绿皮书》,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发现是意大利语的字幕,便没再继续观看。
同月蕴溪一起穿梭在书架之间,淘了几本意大利语译本的书。
准备走的时候,电影正在播着最经典的桥段,博士协助托尼写家书给妻子。
她们在博士在那段情书念白里排队、结账,踩着最后的尾音,推开门出去,迈向街头艺人以大小提琴合奏的音乐中。
是巴赫G大调第一小提琴。
鹿呦拿出Elena送的票看了眼,好家伙,跟Elena要演奏的曲目一样,“感觉没点实力,都不能在这开音乐会的,卧虎藏龙的。”
月蕴溪笑说:“奥地利也是,维也纳的街头随处可见街头艺人,都很厉害。”
“那你第一次去演出的时候,紧不紧张?”
“有点。”
“但不多是么?好自信哦。”鹿呦笑着对她说,“我喜欢。”
人是会在被爱里长出血肉的,月蕴溪正在切身体会这句话。
看到前面有花店,鹿呦提议:“我们是不是应该准备两束花。”
“可以有。”月蕴溪说,“不过,可不能送一样的。”
鹿呦撇嘴:“怎么感觉你在内涵我。”
月蕴溪拥着她进店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说,“冤枉。”
气声钻进耳朵里,很抓耳,有点痒。
拉开点距离,月蕴溪恢复到了正常音量:“是因为她们会吵架,给老师的花要多点,花朵要大点,给Elena的要鲜艳点,花朵种类要多点。”
“哦哟,你好了解哟。”鹿呦阴阳怪气地说。
月蕴溪好笑地拨了一下她的马尾,“我也是听师姐们说的,以前有人送过一样的,听她们吵了半个小时。”
鹿呦不敢想象两个外国人飙外语的语速,肯定比哒哒哒还快。
照着月蕴溪提醒的,她包了两束花。
闲聊中到达了剧院,进馆入座,鹿呦将花藏在了座位下面。
传闻这次演出是某个富豪为自己女儿举办的,对外开放不收费,有许多街头艺人来听。
举世闻名的大提琴家与她杰出的小提琴家女儿合奏,是鹿呦从小到大听过最震撼最正经的音乐会之一,也是最不正经的音乐会没有之一。
因为音乐会的最后,场上带着琴的艺人们齐刷刷地拿起了自己的乐器,仿佛说好的一般,来了一场合奏。
听觉盛宴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鹿呦录了一段视频发在了北斗七星群里。
黎璨:【哇靠,这也太带劲了吧!我们以后也这样!】
云竹:【我们以后也这样!】
简言之:【我们以后也这样!】
钟弥:【我们以后也这样!】
陈菲菲:【我给你们录像!】
鹿呦把手机递给月蕴溪看,笑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音乐会结束,鹿呦同月蕴溪一起溜到了后台,给母女俩送了花。
事实证明,就算按照喜好送出不一样的花,母女俩也还是会吵架,能从花莫名其妙地扯到离婚后老师没有争取女儿抚养权的问题。
老师说的是英语,鹿呦能听懂,因而也对她说的一段话感到触动。
她说:“听着Elena!你匮乏的海绵体没有储存妈妈照顾你的记忆,不代表我从未照顾过你!我除了是你妈妈,还是我自己!我从3岁就开始识谱学琴不是为了一辈子窝在家里做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这就是我和你爸爸离婚的原因。而你爸爸能给你更好的生活!我的孩子动动你的小脑瓜好好想想,在那时如果你跟着我,除了如何拉好一把大提琴,我还能给你什么?”
鹿呦陷入短暂的思考,在决定放弃她时,章文茵是否也觉得鹿怀安的经济条件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所以才放弃争取她的抚养权。
这一点让她对回去以后同章文茵沟通的心理准备更充足了些。
等母女俩吵完,四人一起吃了顿夜宵,一路聊着天逛回酒店,在酒店大堂通往小别墅的入口分道扬镳。
分别前,金发碧眼略微丰腴的老师张开手臂抱了抱鹿呦,对她说:“Selena是个好孩子,你也是,我祝愿你们幸福。”
松开鹿呦后,老师说:“我们现在定居奥地利,如果你们去那里游玩,可以随时联系我。”
“好的,谢谢您。”
她们入住的房子在不同的方向,老师和Elena往左,鹿呦随月蕴溪往右。
刚分开时还能听见Elena抱怨:“你怎么不邀请我去玩。”
“嘿,你别乱吃醋!你随时可以来我的孩子,家里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好吧。我短暂地原谅你一下。”
好可爱的一对母女。鹿呦几乎是无意识地弯了嘴角,想到自己,又慢慢敛了笑,走了神。
回到屋前,月蕴溪准备输密码进屋,看她一眼,问她在想什么。
鹿呦把下半张脸埋在浅蓝色的围巾里,“想章文茵,还想Selena~”
Selena输错了一个数字,密码锁发出两声错误提示音。
鹿呦在围巾里偷笑:“你跟Elena的英文名只差一个字母耶。”
“手滚键盘随便取的。”月蕴溪终于输对了密码,推门进去说,“没想到会这么巧。不过也是因为这个,老师有特别注意到我,她在看名单的时候,手指挡住了前面的S,还以为是Elena。”
“滴”的一声,全屋的灯光齐齐点亮。
鹿呦眼睫轻颤了一下,垂落下去。
是因为老师心里有Elena,所以才会特别留意和Elena名字一样的人。
是因为太想念女儿,才会特别照顾和记忆里的她差不多大的弥弥。
肩被推着往后,背靠向门板,鹿呦回过神,甫一张口,月蕴溪的唇舌便纠缠了上来,将她乱飘的思绪全都扯回了吻里。
鹿呦两手都撑在她胸口,感觉到体温在持续升温。
她攀上月蕴溪的肩,吻得越发深入。
太喜欢接吻的感觉。
仿佛全世界都在爱意里软化。
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
月蕴溪抬手,修剪得干净而平整的指甲抵在她唇上,缓慢地划。
不轻不重的力道,不疼,但也无法忽视。
月蕴溪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酸的。”
“什么酸的?”鹿呦舔了舔唇,那触感仿佛还在,透过唇,挠在心尖上。
月蕴溪提醒:“你说吃醋的鹿,是什么味?”
鹿呦“哼”了声,“你不就喜欢我吃醋!”
月蕴溪弯唇笑,气息都拂在她的鼻尖上,不置可否,只是衔住她的唇,吻得比刚刚更加激烈。
退开后,她揉揉鹿呦的头:“今天要泡澡么?”
鹿呦摇头:“不要了,你又不能泡。”
“喔,想要鸳鸯浴了。”月蕴溪柔声哄她,“再等几天,别着急。”
“呸,我才没有急!”鹿呦松开抱着月蕴溪的手,“洗澡去了。”
亲得太狠,她腿腻得难受。
洗漱完,鹿呦清清爽爽地在床做体前屈,看月蕴溪整理伴手礼和淘到的书。
她想起书店幕布上播放的那部《绿皮书》,开*口道:“有一阵,我可迷恋绿皮书里那封家书。练了好久,还配了音,发在了网上。”
“我听过。”月蕴溪打开行李箱和随身背的包,将里面东西挨个拿了出来,思考该怎么放比较省空间。
鹿呦鬼使神差地问:“你……听了多少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几遍还是几十遍吧。”
“……不是,你听这么多遍做什么?”鹿呦腰弯下去,看见月蕴溪手伸进包里,没再拿出来。
整个人像被按了暂停键停顿在那里。
“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鹿呦不以为然,“你又知道我不会想知道咯。”
月蕴溪手从包里拿出来,拿了个东西,朝她丢了过去。
鹿呦下意识地伸手,前一秒还在得意自己接住了,后一秒,看清手里的小玩具,仿佛抓了个烫手山芋,先把脸给烫红了。
“我,你,这,不是,这什么……这玩意儿,你给我这个干嘛!”
鹿呦脸越来越红,“你别告诉我,你听那么多遍,是用来玩这个……你,你,你……是跟我在一起之前这样,还是在一起之后这样啊。”
“想什么呢,我没那么变态,肯定是在一起之后啊。”月蕴溪走上前搓她的脸颊,“脸皮这么薄,又非要问,真的是。”
又菜又爱撩。
鹿呦把手里东西往她怀里,低头不看她,口齿不清地嘟哝:“之后也挺变态。”
“嗯?”
“没什么。”
“我听见了。”月蕴溪说,“那也不能完全怪我。”
鹿呦抬头:“?”
月蕴溪笑着凑到她耳边说:“怪你进步太快,表现太好,分开了也叫我很想念。”
鹿呦咳了两声,别扭地换了话题,“今天那个电影,它字幕是意大利文的。”
“这里是意大利。”月蕴溪好笑道。
“……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意大利版本的,那个情书?”鹿呦咽了下喉咙,声音渐低,含糊不清地咕哝,“你听我英文版本的那么多遍,不得……让我听听你的。”
月蕴溪扬了扬眉,没脸没皮地说:“我听是有用的,你听是要做什么?”
鹿呦好不容易才降温的脸,腾地一下又烧起来,“你有用个毛线,都不是正经事。”
“怎么不正经了。”月蕴溪问,“你没用过么?”
“没有……”她试图把话题掰回去,“你会不会意大利语的版本哇。”
“那你要不要试试?”
鹿呦感觉自己快熟了,人往被子里钻,“不要,我看你就是不会,要面子,跟我扯这个,我才不跟你扯这个,我困了要睡觉了。”
她有模有样地打了个呵欠,“你还要收拾多久哇,早点关灯睡觉,明天还要早点去广场占位置看日落呢。”
月蕴溪没回她,“啪”的一声关了灯。
鹿呦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昂着脖子看到手机屏幕的光亮又躺了回去,支着耳朵听动静,听月蕴溪像是进了淋浴间,拨开了水龙头可能是在洗手,放轻的脚步声走到床边。
“睡了?”
鹿呦闭着眼装睡,憋不到一分钟,睁开一只眼。
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撞进月蕴溪含着笑意与柔情的目光里。
她又火速地闭上眼睛。
月蕴溪轻“啧”了一声,满是可惜的口吻:“都背下来了,结果睡了。”
鹿呦睁开眼:“你明明就知道我没睡。”
“这不是在配合你演戏么。”
“嘁。”
她们现在盖一床被,月蕴溪朝她挪近了些,抵着她的额头,摩挲她的嘴唇问:“要听么?”
她应是刚洗脸,有清冽的水汽。
鹿呦呼吸放缓:“要。”
月蕴溪嘴唇离开她的,只是额头相抵,像在虔诚的宣誓。
轻软的嗓音,咬在鹿呦耳朵上:
“Quandopenso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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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呦还在回味她温软的嗓音,像尝了一杯加热过的牛奶。
手机还亮着,调低的亮度,在黑夜里添几分朦胧的氛围。
映着的光点在月蕴溪的眼睛里,像月亮落在海里。
鹿呦不自觉地去吻她的眼睛,月蕴溪本能的闭上眼,于是柔凉的吻落在了她薄薄的眼皮上、微颤的眼睫上。
月蕴溪承接着她的吻,压抑着呼吸,一时深一时浅。
在唇瓣相触的瞬间终于忍不住,深重地回应。
鹿呦隐约有了点感觉,呼吸凌乱,“唔”了声,“月蕴溪……”
月蕴溪似乎是笑了声,抓着她的手轻按在自己受伤的地方,问她要不要试试小toy,连哄带骗,“我没办法,像上次那么慢的话,你又会很难受。”
微凉的气息随话音拂在她发热的唇瓣上。
鹿呦屏住呼吸,心跳快得要炸裂,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月蕴溪的吻很快便又落了下来。
她极具耐心与温柔,沿着每一处细小血管,游走在呼吸起伏的微弱幅度中。
以唇舌、以指节、以“勺”……品尝颤抖的悸动。
鹿呦意识颠沛在荒诞里。
忽而想起年少时玩水气球。
拽着气球蒂,提溜在手里,往上抛等着它下落稳稳接住,循环往复,骤然裂开,里头的水汨汨倾出,淌了一手。
——
鹿呦半趴在枕头上,又累又困,又很气。
真是腹黑到家了,还骗她说没办法,明明是有办法得很。
这拉弓奏乐的右手,不仅会配合左手拨弦频率,还会配合其他玩意儿的频率。
她满脑子都是身体的琴键绷到临界点,只差最后一个旋律就能完成一整个颤栗乐谱的时候。
月蕴溪竟然骤然罢工,在她耳边哄着她说:“叫姐姐。”
不愧是天蝎座,都过了一天了,醋劲还这么大。
月蕴溪给她擦拭,听她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姐姐……想喝水。”
等月蕴溪把水拿过来,鹿呦已经困迷糊了,赖在床上一点都不想动弹。
月蕴溪怕喂水呛到她,索性渡了几口。
鹿呦抿了抿沾了水的唇,含混地又叫了她一声,后半句听不清。
月蕴溪耳朵凑到她嘴边,才听见。
“……不要了。”
月蕴溪笑了笑,轻抚她柔顺的长发,吻在她额头上,“晚安。”
回答她的,是鹿呦匀长的呼吸。
落在寂静的夜色里,竟叫她格外地安心-
第十二天,两人提前两个个多小时前往米开朗基罗广场,能坐着欣赏日落的石阶上乌压压的坐了一群人。
许是金猪保佑,运气还不错,寻到能容下两人的空位。
不过半小时,台阶就完全坐满。
鹿呦头靠在月蕴溪肩上直打瞌睡。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被枕在脑袋下的肩膀轻轻一抖,人群中发出一声喝彩。
鹿呦游走在半梦半醒的意识陡然清醒,睁开眼睛。
是与在圣母百花教堂看到的日落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它是在悠扬的钟声里,在整座翡冷翠上空绽放光彩的的红宝石;
是融了金粉烧化后,灼烫在天空信纸上的火漆印;
是画家笔下的一颗饱满橘子,馥郁芬芳的香气都有了颜色,充盈在每个看见它的人的心脏里。
自由热烈又浪漫,一瞬便是永恒。
人声鼎沸里,爱意在骨骼里喧嚣,是会让人鼻子泛酸的景色。
是要与相爱的人观赏的景色。
鹿呦侧过头。
歇落在月蕴溪眼睑上的“蝶翼”轻轻一颤,带下一串晶莹。
鹿呦手指抚上去,指腹濡湿了一片。
月蕴溪才反应过来自己哭了,不由上扬唇角笑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擦去了眼泪,却是在对视中越擦越多。
最后,她把脸埋在鹿呦的肩窝,手抓住了她腰两侧的衣服布料。
鹿呦抱住她:“马克吐温说,人在感到幸福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哭的。”
月蕴溪笑了声,话音里带着鼻音:“马克吐温有说过这句么。”
“没有。”鹿呦说,“但是他说过,如果不知道一句名言是谁说的,就说是他说的。”
月蕴溪埋头在她肩窝里低低的笑。
日落后的蓝调时分,佛罗伦萨的景色也美得让人窒息,像是存放在玻璃罐里的沙画。
她们舍不得走,站在广场上,想再从高处看看夜景。
也庆幸没有走。
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唱起了歌,人群逐渐聚拢,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唱着歌挥舞着手邀请游客一起跳舞合唱。
没一会儿,广场就成了大型蹦迪现场。
不同肤色不同国家的人聚在一起释放天性的律动欢唱。
鹿呦也跟着蹦哒,自己蹦哒还不够,还要搭着月蕴溪的肩怂恿她一起蹦哒,“反正也没人认得我们。”
闻言,月蕴溪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按住她的后脑勺,亲了她一下。
蜻蜓点水似的一个吻,犹如暂停键,鹿呦睁大眼睛,不做跳跳鹿了。
“反正也没人认得我们。”月蕴溪重复她的话。
笑意从鹿呦的眼睛凝到她弯翘的嘴角,随着拉近的距离,烙在月蕴溪的唇上。
天边升起一轮银白的月亮,城市的灯光逐一亮起,周遭有人在喝彩,有人在起哄,还有人在拍手鼓掌。
世界喧闹无比,她们在安静地接吻,像轰鸣的月相。
第102章 白天泪点低,晚上阈值低
支在侧墙的老式煤气灯,光线温暖而微弱,将夜晚的佛罗伦萨调成了一杯橙调的鸡尾酒,有着微醺的朦胧。
马蹄踢踏声的尽头,低音萨克斯与吉他合奏。
圆润而流畅的音符溜着尾迹玩跑酷,最后藏进旋转木马头盔上晃荡的彩色羽毛里。
旋转木马闪烁着,游动着,越过圆锥顶棚,是优雅又妩媚的圣母百花教堂。
被定格在相机里,属于翡冷翠的一张明信片。
穹顶的月亮是它的邮戳。
“完蛋了,不想走了。”鹿呦捂着空落落的心口,“还没离开,我就开始有戒断反应了。”
“再多玩两天?还能看圣诞树点灯仪式。”
“算咯,下次再来吧。都好久没见奶奶了,老太太肯定想我想得紧。”鹿呦话锋一转,“等我比赛完,去维也纳过圣诞吧。”
那是月蕴溪想去的地方。
月蕴溪牵唇应好。
“不过得早点回来,不然老太太又要巴巴地想我了。”
“好~”月蕴溪应声里的笑意更明显。
“今年过年……”鹿呦正在思考该怎么问月韶对她们的态度。
月蕴溪忽然停下,贴着她侧了侧身,避让迎面过来的路人。
鹿呦无意识地低下视线,瞥见正在往月蕴溪口袋里探的手。
一只不属于月蕴溪的手,石膏似的。
几乎是没有犹豫的,鹿呦伸手过去紧紧捂住了月蕴溪的口袋,隔着一层布料抓住里面陡然振动的手机。
铃声在路边艺人吹奏的乐声里显得低轻又微弱。
抬眸,对上对方浅褐色的眼睛,麻木的,犹如死水一般。
鹿呦心里咯噔一下,莫名感到不舒服。
女人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可鹿呦心底里那团不知名情绪的浓雾并没有为此散开。
月蕴溪摩挲了一下她还在用力的手背:“呦呦。”
“嗯……”鹿呦垂下按着她口袋的手,呼了口气,吐槽道,“意大利小偷也太多了。”
月蕴溪低笑一声:“也算是特产了。”
鹿呦这会儿才觉得心有余悸的感觉消散了点,边走边说:“对了,刚刚你手机响了。”
月蕴溪拿出手机。
屏幕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备注显示“妈”。
月蕴溪回拨过去。
里面传来被叫用户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
“是不是阿姨也在给你打?”
挂断后,月蕴溪没再打过去。
等了两三秒,月韶的电话拨了过来,甫一接听,月韶着急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哎呀,你怎么都不接电话?”
月蕴溪没解释,“出什么事了么?”
“是,是桃桃出事了!”
月韶的音量不低,鹿呦听力也敏锐,听得清清楚楚。
这两天她没上网,但大概也能猜到,事情反转之后,舆论的矛头都会指向陶芯。
哪怕她已经很勇敢地站出来承认了自己错误。
哪怕三人行的歌词,已经道明了是复杂情感所致的过错。
而在网络时代里,大部分的人都在逐渐丧失作为人所拥有的情感体系。
无法体察她人的复杂情感,也无法体谅她人的境遇。
只会通过更狠戾的指责,以获得自己在道德上的平衡。
陶芯要面对承受的,也不过是她们都经历过的。
且有勇气站出来承认,也见识过她们遭遇的场面,应是已经做好了被讨伐的准备。
她以为月韶说的是这些。
而下一秒,却是听月韶语无伦次地说:“她助理联系我说,说她……”
尾音很小,月蕴溪听清后,紧蹙起眉头,拉着鹿呦停下脚步。
鹿呦没能听见,侧身看向月蕴溪,无声问:怎么啦?
月蕴溪看着她的眼睛,默了两三秒,问手机那边说:“救下了没?”
“救下了救下了,说是伤口又深又长,但还好没割到动脉,助理发现得早,再晚点恐怕就……”
鹿呦大脑空白了一下,连呼吸都忘记。
后知后觉先前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服是源自猛然跳出的第六感,而不是为小偷死气沉沉的眼神。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月韶声音哽咽又无措,“助理打电话给……陶明远,陶,陶明远完全不管她了,才联系的我,我一个人,我,我怕稳不住她……”
“原定是明天走,看看机票。”月蕴溪开了免提,看了鹿呦一眼,“可以的话晚上就走,她现在是在南泉的医院么?”
鹿呦连忙拿出手机查机票,手不知是冷,还是被吓到,一直在颤,一个字打了两遍都是错的。
“在,在南泉,我在去医院的路上了。”月韶也缓过来了点,吸了吸鼻子,“不行你们就明天再回,也别太着急了,安全第一,我现在过去了,我跟她助理看着她。”
“好,你也别太紧张。”月蕴溪抬手抚了抚鹿呦的头,对月韶说,也在对她说,“总归是已经救下来了。”
鹿呦缓缓吐出一口气,终于将字打对。
最近的一班,是早上六点的航班。
ˉ
次日早上九点抵达南泉市机场,月蕴溪的车就停在机场停车场。
两人刚放好行李箱,月韶发来短信说,陶芯出院了,她们要回蓝湾那边,去收拾些东西,让她俩可以不用去了。
月蕴溪拿着手机递到她面前给她看。
鹿呦分不清最后那句是月韶觉得陶芯没问题了,还是陶芯不想看到她们。
“……还要去么?”她不确定地询问月蕴溪的意见。
月蕴溪拉下后备箱,把车钥匙塞进她手里,“听你的,你不放心,就去看看。你不想去,我们就回家,先上车吧。”
鹿呦摩挲着手里的车钥匙,慢腾腾地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
一路没吭声。
通往小洋楼和蓝湾的分岔路口,在最后一段能变道的路段,她手指一拨转向灯,打着方向盘,进了左转道。
“……赶都赶回来了,还是去看看吧。”鹿呦瞥看月蕴溪一眼,“你……不会吃醋吧?”
月蕴溪手肘搭在车窗沿上支着脑袋,叹了口气,“习惯了。我是说,给她善后、开解这种事。”
一句话就让鹿呦回到了小时候。
不小心摔碎陶明远十分喜欢的水晶烟灰缸,陶芯怕被打,对着她俩哭得撕心裂肺。
最后,是她偷来了鹿怀安的同款烟灰缸,而月蕴溪在网上找了人,赶在陶明远出差回来之前做出来一个冒牌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俩简直是为那颗长不大的桃操碎了心。”
结果它还是长歪了,蛀坏了。
鹿呦磨着后槽牙,“最后一次。”
陶家的院子外面停了两辆车,一辆是陶芯的,还有一辆,是陶明远的。
鹿呦将车停在了自家院子外。
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同奶奶一起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如今搬空没了人气,院子里生了一堆灰黄色的杂草。
像个迟暮的老妪拖长了发佝偻着背,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奶奶,鹿呦没有多看,琢磨早点回去陪奶奶吃午饭。
陶家院门没关死,推开进去,只见十来个纸箱堆占了半边的院子,住家阿姨听见脚步声从箱子后面探出身,向两人打了招呼。
“这些是什么?”鹿呦看见了很熟悉的一箱。
她亲自装箱,装满了寄还给陶芯的东西。
“陶先生说,把陶芯的东西都打包扔掉。我看都是些很好的东西,扔了可惜,就收拾出来,暂时先放这了。”住家阿姨说。
鹿呦与月蕴溪对视一眼,一起朝着大门方向走。
“月姐在和陶先生在里面……”住家阿姨欲言又止。
大门也留了条缝,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刻意压制音量的人声。
随着门被推开,客厅里的声音也变得清晰。
“月韶,你别忘了,你娘俩欠一屁股债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是我给你还的!是我!我给你们吃给你们住!现在只是让你劝蕴溪出来,证明那个死丫头没抄她写的东西,将影响缩到最小化,就这么一件小事!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
月蕴溪脚步一顿,停在了拐角处,鹿呦跟着她一起停下,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安抚意味的,捏了捏她的指骨。
从这里偏一偏头就能看到客厅里的景象。
月韶站在桌前,清瘦的身体晃了晃,笑了声,满自嘲与失望,“算账是吧,我是不是给过你一张卡,告诉过你,我会一直往里存钱来还你。
“所以呢?你还清了么?”
问句,却是笃定她还没有还清的语气。
月韶呆愣在原地。
陶明远仿佛是偷着灯油的老鼠,在明晃晃的灯下,露出了最原始的丑恶嘴脸,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副表情把什么都说了。
他在说:瞧,你果然没还清。
靠!有几个钱了不起。
鹿呦捋起袖子就要过去,才迈出去一步,就被月蕴溪给捞了回去。
她扭过头,一脸不解,无声说:“他欺负月阿姨!”
跟着戳了戳手机,“我有钱!”
“早还清了。”
月蕴溪气声与月韶掷地有声的回应交叠在一起。
“连利息都在里面了。”月韶深呼吸,“那些钱,你不用,我管不着,但你忘了当没这回事,我告诉你,那不能够!”
鹿呦还是头一次看月韶这样,和平时见到的,柔弱一枝兰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行,不提钱,那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呢?”
“你别给我提感情!”
月韶骤然提高了音量,一把将桌上的烟灰缸打到了地上。
早已经变了材质的烟灰缸碎了一地。
陶明远也从没见过月韶这样,被惊了一跳,他捋了把脸,不是因为觉得羞愧,而是为自己落了下风感到烦躁。
“我告诉你陶明远,我不会再为你这样的人委屈我女儿了,我们俩已经没有关系了。”月韶手往门外一指,“请你,现在,立刻,马上,离开我的房子。”
“你的房子?什么你的房子,这房子,也是老子买的!”
“它在我的名下,你要想把当初给我的许诺都当放屁,那……”月韶顿了一下,说,“我就报警说你私闯民宅!滚!”
有那么一瞬间,月韶这很飒的气势,让鹿呦想到了在台上弹奏钢琴的钟疏云。
仿佛背后有个钟疏云给月韶做军师似的。
陶明远的手机在这时振起来,他接了电话,听对面的女人扯着嗓子质问他是不是又出去鬼混了,只觉得更加烦闷。
扯了扯领带,一声没吭地挂断电话,阴沉着脸往玄关这边走。
走不到两步,他回过头,气急败坏地指着月韶说:“你一把年纪了!你以为除了我还有人会要你么?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她还有我。”月蕴溪径直出去。
月韶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鹿呦跟在月蕴溪身后,在经过陶明远身边时嘟哝:“只有做不到独立睡觉的人才会觉得孤独是件很不得了的大事吧。”
陶明远气得老脸涨红:“没教养的东西。”
鹿呦笑得乖巧:“您说得对,我会转达给鹿怀安的。”
陶明远眼神狠戾地瞪她们一眼,走了出去,将门甩得哐当响。
走到客厅,鹿呦无意扫了眼月韶放在桌上的手机,刚好屏幕亮了一下,显示与“章文茵”的通话已经结束。
转头再看月韶。
大约不想在小辈面前太失态,月韶是背对着她们的,但依旧能看见,她手撩开长发摘了白色耳机。
还真有人在背后做军师。
月韶把耳机攥在手里,往楼上指了指,“桃桃在楼上,她助理在看着她呢……”
鹿呦拍拍月蕴溪的肩,指了指自己,两根手指比划了个“走”的姿势,示意月蕴溪在楼下陪月韶,她先上楼看看陶芯如何了。
月蕴溪点了点头。
鹿呦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在最后的可见范围里,看到月韶坐到了沙发上,月蕴溪在她身边坐下,递过了纸巾。
而印象里,以前的月蕴溪总会坐在侧边的沙发上,总是与月韶隔一段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陶芯在自己的房间。
鹿呦敲了敲门。
开门的人是陶芯的助理,是在上节目有了知名度以后,公司才给她配的助理。
鹿呦是第一次见这位助理,却是觉得格外的面善。
助理顶着一头锅盖似的厚齐刘海,像是没化妆,又像是特地化成这样的妆——很淡,几乎看不出妆感,从脸颊到鼻梁布着雀斑,皮肤却好,鼻梁上架了个玳瑁边的眼镜框,半耷拉的眼皮垂出几分颓丧感。
“陶芯在么?”鹿呦问。
助理眉毛轻轻一扬,身体懒洋洋地往侧墙上一靠,往里面床的方向努了一下嘴,汇报情况道:“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活死人一样躺那儿……”
鹿呦往屋里看了眼,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暗笼罩着整个房间,床上深色的被子隆起一块侧卧的身影。
“你还好么?”她走过去,问了一句废话。
就如助理所说,像个活死人一般,陶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蜷在床上。
鹿呦绕到床边,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缝线,狰狞的,犹如一条被碾死在腕骨上的百足虫。
那上面凝结的血痂,扎得她眼睛一痛。
陶芯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助理走过来走过去、洗桃子、啃桃子的声音。
鹿呦投望过去一眼,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助理。
在朋友圈里,在六月的梅雨季,这人化上精致的妆,找好角度拍出来的照片有三分像月蕴溪。
“……初晓。”鹿呦试探地叫她一声。
“欸。”初晓应声,“被认出来啦,你是第三个把我认出来的人欸。”
像是知道鹿呦在疑惑什么,初晓跟着解释道,“接了个活,好巧不巧,分给她做助理了。”
她把脆桃啃得嘎嘣响,“你吃么?还有一个。”
鹿呦摇头。
“行吧,其实味道也一般。”初晓说,“得搞出点动静,这人嫌烦的时候,会活过来几秒。
陶芯眼睛动了动。
确实,就活过来几秒。
沉默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初晓吃到烂桃肉,把啃了一半的烂桃扔进垃圾桶,拿了瓶矿泉水拧开喝,捂着嘴:“呀,吃桃不能喝凉水。”
她小声嘟哝里的轻松调调,将床边这一片氛围反衬得更加死气沉沉。
鹿呦再忍受不了这种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厚重气氛,径直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日光淌进屋,攀爬到床上。
陶芯皱了一下眉,将被子盖过了头顶,人闷在里面。
闷不到一分钟,又被鹿呦一把扯掉。
盖起来,扯掉,再盖起来,再扯掉。
芯腾地一下坐起身,眼泪涨潮,决堤似的往外漫,几近崩溃地:“你到底要干什么?”
鹿呦垂在身侧手死死攥紧,在掌心掐出了指印,紧盯着她腕骨上的缝线,“是我问你要干什么才对吧?”
“我要干什么……”陶芯呵笑了声,“我能干什么?为什么别人犯了错,承认了、道歉了就可以被原谅,只有我是被判了死刑呢?小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她捂着脸抽噎道:“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认可呢?
凭什么我做好了就是应该的,做不好、做错了就是罪不可恕呢?
还是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从未好过,从始至终、从里到外都腐坏的渣滓!
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活该!
为什么还要管我是死是活呢!”
最后几句,她几乎是尖叫着吼出来的。
鹿呦深深地闭了闭眼,掉头就走。
从初晓身边经过,被一把抓住了袖子,鹿呦顿住,眸光从眼尾冷冷地瞥扫过去。
初晓立刻松开了手,瞥了眼坐在床上掩面哭泣的陶芯,面上流露几分同情之色,低声问:“你不管她了么?”
“谁爱管谁管。”-
月蕴溪和月韶走到门口时,刚好撞见鹿呦冷着脸从房里出来。
见她脸色难看至极,不停地做着深呼吸,月韶愣了一下,正准备问这是怎么了?
便见鹿呦脚下一个急刹车,掉头折返了回去,一把捞过初晓手里的矿泉水,拧开盖子,直接往陶芯脸上泼过去。
月韶惊到瞪大眼睛捂住了嘴巴。
月蕴溪轻挑了一下眉。
照这么看,以那种形式“还”她的鹿呦,真是已经很克制,很客气,很好脾气了。
水凉得透心,直直地泼过来犹如一个又一个水巴掌,笼腻在面孔上,不仅痛,还有溺水的感觉。
陶芯狼狈地张着口呼吸。
“一瓶够你冷静了么?”鹿呦将空了的塑料瓶子捏扁,扔到她面前,“再抽风,就再来一瓶,能冷静了我们再谈事。”
陶芯打了个哆嗦。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才晃过神。
初晓看热闹不嫌事大,螃蟹似的挪过来,双手又奉上一瓶。
鹿呦接过。
陶芯下意识地用右手挡了一下脸。
鹿呦没忍心再泼,垂下了手,“能冷静了是吧。”
她缓了缓,开口道:“我也不明白你,以前我觉得你可怜,所以总想对你好一点。
但是陶芯,谁不可怜呢?
你如今遭遇的一切,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谁没经历过?
从小没有父母疼爱的,又何止你一个?
我难道有比你幸福一点么?
至少你还有对你比对亲女儿还好的后妈,还有处处让着你的姐姐!你比世上太多不幸的人都要幸运很多。
为什么总把自己禁锢在过去的痛苦里,忽略掉自己当下所拥有的幸福呢?
你知不知道,你曾经拥有又不珍惜的,是多少人羡慕而又得不到的?”
陶芯颤了颤眼睫,挂在上面的水珠落下来,让人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你在节目里站出来认错,是很勇敢。但你真觉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让一切都一笔勾销么?你是以为自己仅仅只是偷拿了一首歌而已么?”
鹿呦顿了顿,给她时间自己去想,副歌里属于月蕴溪的情歌,其他部分本该也有陈西关实现梦想的机会。
见陶芯无地自容地把头垂得更低,她才继续,稍稍缓和了语气:“你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们必须原谅你呢?
如果你真心悔过,就应该好好活着,学着做回以前那个真诚待人的你,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还有,生活是你自己的,别人认不认可你,真的没那么重要。
别人给不了你的,你可以自己给自己。
你想要得到爱,起码得先学会自爱。
总是活在过去,抓着失去的、无法拥有的不放,你永远不会幸福的。”
陶芯一怔。
“要死要活,随你的意,我都不会再管你。但我要告诉你,”鹿呦扯过堆在床尾的被子,覆盖在了陶芯身上,连头都罩住,潮了水的手指擦过鼻尖,“如果你死了,我不会为你感到难过,更不会对你有什么愧疚感。我只会记着,是你强调的别管你了,只会感慨你的懦弱和自私,然后将你完全忘记!”
她手一松,被子的份量沉沉下坠。
被被褥笼罩的世界,狭小、逼仄、黑暗,滞闷得人喘不过气。
陶芯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挂在眼睫上的冰冷水珠混着她滚烫的眼泪滑在脸颊上。
她将被子拽了下来。
冬日里最柔暖的阳光晒在冰凉而潮湿的脸上,透过模糊的泪眼,陶芯看见鹿呦的背影,在朦胧的光斑里踏出了她的房间。
叫她仿佛看见,鹿呦在彻底离开一个有她的世界。
而另一个人,也随之迈开了步子。
月蕴溪身形一顿,回过身,看着陶芯温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也是。哪怕我和呦呦不在一起,也不会永远围绕着你,或者说没有谁会永远围绕着谁。
而我们就算在一起了,也并不意味着,你就不是我们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了。
你本该有两个很疼你的姐姐的。”
本该。
陶芯垂着眼皮,抬手捂住心口,脸庞的下半部分抖得像是嘴里含了这两个字,吐不出,又咽不下,被笔锋剐得生疼。
耳边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匆匆的,急不可耐地去追前者的步伐。
月韶还没走,拿了条毛巾,坐到床边给她把脸和发梢擦了擦,叫初晓帮忙拿了套新睡衣给陶芯,转眸看见床单也湿*了,“这床不能睡了,去阿姨房间睡吧。”
陶芯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落,摇了摇头,喉咙间像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一句话。
到底是养了十来年的孩子,见她这样,月韶于心不忍,再度开口:“别听你爸的,这房子不是他的,你想住多久住多久。”
陶芯浑身一颤,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
她恍然明白,堵在喉咙里的那股情绪是,羞愧。
是为自己以前对月韶的态度,而感到愧疚。
“对不起……”她浓重的鼻音闷在臂弯里。
月韶叹了口气,以为她好些了,叫她换衣服换房间。陶芯却又是没了反应。
初晓小声对月韶说:“我觉得,她可能需要静一静。”
月韶再三犹豫,说了句“那门没锁,你可以随时过去”,便离开了房间。
关门的动静,“咔哒”的声响落下,陶芯捂在胸口的手指动了动,掌心下,身体里,有什么沉沉地坠到了底。
于是,那一块空出了一大片的冷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缓慢地抬起眼皮,朝房门所在的方向,呆怔了一下,“你怎么没走?”
“怕你再嘎一次。”初晓手背在身后,目光掠过她左手手腕,扫过她苍白的脸庞,看向更白的天花板,“我可不是关心你。是因为我的生母就是以这种方式离开的。”
陶芯微怔,左手的痛感迟钝地侵袭神经。
“从她手腕流出来的血把我白色纱裙染红的画面,缠了我十二年,每晚都会让我从梦中惊醒,直到去年,我才摆脱它。”初晓目光一沉,对上她的杏眼,“而你,又让我想起了它。”
“……对不起。”陶芯哑声说。
初晓和煦一笑,“你知道吗,‘对不起’,跟‘我爱你’,是一个量级呢。”
许是职业病,她低沉磁性的嗓音把话咬在舌尖上,缠绕得暧昧不清。
而陶芯知道,她是测爱的,见多了虚情假意,不信爱,也不信轻如鸿毛的“对不起”里有几分真心实意。
“你想接近谁?”
“怎么,你要帮我?”
“当作补偿,和感谢,谢谢你救我。”
“先欠着吧,有需要我会找你的。”初晓顿了一下,“你还会再来一次么?”
“什么?”陶芯不理解地看向她。
初晓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不会了。”陶芯淡声,“你放心走吧。”
初晓抬起脚转了半圈,似是要走的模样,却是慢吞吞地收回了脚,扭头看了陶芯一眼。
干瘦的一具躯壳,坐出一个颓唐灵魂的姿势。
在原地停滞了片刻,初晓挪步到床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床头柜上,缓步离开。
关门前,她低轻道:“希望下回办事,别再遇见你了,灾芯。”
门被轻轻关上,陶芯侧目看向床头,视线扫过垃圾桶里被啃食得奇丑无比的烂桃,目光上抬,看见柔暖的阳光轻抚细小的绒毛。
它静卧在那里,脆生生的一颗,新桃子。
ˉ
下了楼,轻车熟路地进到洗手间,鹿呦正要关门,月蕴溪手伸进门缝挡了一下,人跟着进来后,反手关了门,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
鹿呦僵直的脊背逐渐软化,长而缓地呼吸,被不受控的颤栗间隔得断断续续,将情绪推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顺势抓着月蕴溪腰侧的衣服,埋头在月蕴溪的肩窝,“……我感觉自己好坏,明明知道她也有在帮你跟我说话,不是故意把我们牵扯进来的,明明知道网暴有多过分,逼死过多少人,我还想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如果不是她自己站出来,如果是我将事情都曝光,如果她伤口再深一点,如果初晓发现得再晚一点……”
鹿呦低低地啜泣起来,再说不下去。
她撒谎了,如果陶芯真的死了,她会愧疚死的。
“不要假想那些没有发生的事,让自己陷入内耗,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月蕴溪轻轻抚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似顺毛般捋平她起伏的情绪,柔声安抚:“不受情绪影响的,没有一点私心的,那都不是人。”
她说得一本正经,正经到最后一句反而有点像骂人。
叫鹿呦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要说你坏,那我也坏。挺好,挺配。”
“你真的是……恋爱脑。”
“纠正,我是鹿呦脑才对。”
鹿呦破涕为笑:“什么鬼。”
听见她话音里透露的些微笑意,月蕴溪抬起她的脸,指腹摩挲过她脸颊上的泪痕,“好点了么?”
“好多了。”鹿呦用力抱住她,嘟哝,“但你不能再哄我了,我泪点低,经不住你哄。”
月蕴溪伏在她耳边,困惑的语气:“白天泪点低,经不住哄,晚上阈值低,也经不住哄,该说你是好哄,还是难哄呢。”
“啊!”鹿呦像被咬了耳朵,低低地尖叫了声,退开半步,拧开门把她往外推,“我要上厕所了,出去吧你!”
“砰”地一下关了门,隔着门板还能捕捉到月蕴溪的笑声。
低轻,但一点都没收敛其中的调侃意味,
鹿呦只觉得自己沸点也很低,又要烧起来了。
洗了把脸,等到脸颊上的绯色淡褪,鹿呦才推开门出去。
刚巧碰见背着从楼上下来的初晓。
“嗨,她应该不会犯傻了。”对方推了推眼镜框,“我先撤了。”
鹿呦“嗯”了一声,走没两步,又叫住初晓,“冒昧问一句,你是为了赚钱做……帮人测试的工作,还是因为……爱好?”
“当然是——爱好。”初晓意味不明地哂笑一声,“我有戏瘾,戒不了。”
鹿呦颔首,把推荐她去迷鹿工作的话咽了回去。
想问她为什么不去尝试考入影视学院,或者去跑跑龙套。
再不济,也可以去剧院做个话剧演员。
但初晓没给她问这些私事的机会,只留给她一个清介的背影,径直离开了。
后院的方向传来声响,鹿呦顺着声音过去。
推拉门开着,拉锯过枯枝的寒风直往屋里蹿。
月蕴溪一身栗色的羊绒大衣,抱着臂,依着一侧门站在那里吹风,发如海藻,长身玉立。
只一个背影,就能书写风情。
走近一些,鹿呦注意到,月蕴溪搭在外侧手臂上的右手里拿了杯子。
瑞士的雪山杯,她也有一个,月蕴溪送的。
竟是给自己还留了一只。
杯里灌了大半杯的苦荞茶,浅淡的茶色被阳光镀一层金,漾在杯底立体的山峰上,热气如轻雾,袅袅腾升在杯口。
仿佛日照金山,云霭飘渺。
听见她的脚步声,月蕴溪回头看她一眼,转身,反手拉上了门,阻隔了冻脸的风,一手递过杯子给她。
“刚烧开的水,吹了会儿风,应该能入口了。”
站在廊下吹风,就为了让沸水稍稍凉一点。
鹿呦双手捧住杯子,低头,燕麦米香的热气拂在鼻尖上,喝上一口,整个人都是暖的。
感觉到口袋里手机振了一下,鹿呦拿出来看了眼。
是修补手办的修复师发来的消息:【您好,手办已经修好了。关于寄出有两个方案。
一、我这边发送照片,您确认没问题,我这边寄出。
二、盲盒体验,不用发送照片,直接寄出。您收到之后,我发您修复好的照片,对比确认无损坏再确认尾款订单。】
鹿呦回了“二”,感叹:“这个手办修复师挺有性格,干什么都是罗列方案。”
月蕴溪从鼻腔发出一声哼笑:“我也给你列两个方案。一、去我那,点外卖,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精神一点去看奶奶。二、直接去看奶奶。”
鹿呦想了想:“我选二。”
月蕴溪显然对她深思熟虑后选定的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为什么不选一。”
“我觉得,一……休息不好。”鹿呦微微侧过身,避开她的打量,仰头喝水。
“为什么休息不好?”月蕴溪特意绕到她面前,“觉得我会对你做什么?还是,你想对我做什么?”
鹿呦一口水呛在喉咙,“咳咳咳。”
月蕴溪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嗯?”
鹿呦咳得更厉害,脸涨得通红。
月蕴溪放过她了,“那跟妈妈打声招呼就走。”
“走去哪儿呀?”月韶从楼上下来,问她们。
“去看看奶奶。”月蕴溪瞥了眼收放自如的鹿呦,笑了笑,问月韶,“要一起么?”
月韶走近了,往楼上扫一眼说:“虽然那个小助理说她没事了,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太放心。我在这多待一会儿吧。”
“这边会不会不太安全。”鹿呦用胳膊搡了下月蕴溪,“把保镖叫过来吧。”
“或者我先送你们去那边。”月蕴溪说的是月韶现在住的地方。
“看她今天那个状态……还是别折腾了,明天再说吧。现在小区都加强安保了,再加上保镖,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晚点阿茵她们,”月韶话音一滞,瞥看了眼闷头喝水的鹿呦,清了清嗓子,“呦呦。”
鹿呦抬头,抿唇笑了笑:“嗯?”
“能跟阿姨单独聊两句么?”
第103章 真相的一角
前阵子关于她们的事物议沸腾,月韶上网的时候,肯定也刷到了。
不知道月韶是不是想谈这件事,更不知道月韶对此持有怎样的态度。
鹿呦心里有点不安,没有立即应下来,下意识地往身侧看过去。
只见月蕴溪挪了半步,以微小的角度挡在了她面前,温声询问:“我不可以一起么?”
月韶好笑道:“干什么?小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干女儿一样,我还能怎么着她呀。你打电话约保镖过来吧,再跟阿姨说,把外面那些搬回来。”
给月蕴溪安排了事,月韶不由分说地拽过鹿呦,挽着胳膊将她往前带,边走边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似是安抚她不用紧张。
鹿呦扭头看了眼月蕴溪,忽闪了两下眼睫,示意她也放轻松。
月蕴溪双手揣进口袋,温吞地吐了口气,盯着两人的背影进了曾经腾出来给她练琴的房间。
很小的一间房,靠窗的黑胡桃木茶桌椅就占了大半的空间。
桌上细长的玻璃瓶里插着木香花,枝条直垂到桌下,电烤炉上架着煮茶壶,八格盘里有各种茶包,木盘里整齐摆放了一套茶具。
这样的一间茶室,以前鹿家也有,要大很多,还能放下章文茵给她买的三角钢琴。
在鹿呦印象里,桌上的花器,花的品种、插花的样式每隔几天就会换。
学琴时,别的小朋友都说,最讨厌的房间就是练琴房。只有她说,琴房是她最喜欢的房间。
因为很期待看到妈妈的插花。
听见月韶唤了小名,鹿呦回过神。
月韶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朝着离她更近的这侧椅子昂首,“来,坐。”
鹿呦听话地坐下,顺势放下手里的杯子,里面荞麦茶还剩小半杯,已经温了。
“这里原来是皎皎的练琴房。”月韶瞥了眼她的杯子,将电炉打开煮起茶壶里的水,“还没吃饭,喝红茶吧。”
鹿呦应了声好,拿眼又打量了一遍屋里设施布局。
没有琴凳,也没有乐谱架,可以说完全没有练琴房的痕迹了。
“后来皎皎留学,回来频率越来越低,这房间基本是空置了,我就把这里改成了茶室。”月韶摩挲着手里金骏眉外包装袋,顿了好一会儿说,“照着你妈妈以前的茶室改的。”
鹿呦愣了愣,打量房间的目光慢慢转向月韶。
“你妈妈人很好,体贴,和善,待人真诚。就是可惜,交友不慎。”
鹿呦心下莫名一跳,呢喃地重复:“交友不慎?”
“嗯,那个朋友,年轻时和初恋相爱,但因为男方家里不同意,分了。
她回到老家,相亲、结婚,嫁错了人。
她老公是个烂赌徒,喝醉酒,把自己冻死在雪地里,走得倒是干净,却留了一屁股债给妻女。”
“她每天要打好几份工,忙得脚不沾地。幸运的是,她有个很懂事女儿,才这么点大的时候,”月韶手在椅子坐垫边沿比划了一下,笑说,“放学回家,会踩着小凳子洗菜做饭,锅铲子比她手都大。”
想象中的画面里,小小的月蕴溪很可爱。
鹿呦却感到无比的难过。
“家里的家务活,基本都是女儿承包了。”
那时候的日子对于月韶而言,就像是蜗牛淌路,每一分每一秒都凝固在粘液里。
她至今都记得很倒霉的那一天,公司订单出了问题,全员加班,她不敢说自己还有事,很晚才回家。淋了一路的雨,临进小区被路过的车溅了一身污水。
回到家,客厅亮着灯,是柔暖的橘黄色,光晕里五六岁的女儿乖乖叫她“妈妈”,拿来毛巾,叫她洗澡换衣服,说今天在托儿所学了折纸,老师夸她聪明,就是没说自己等了妈妈多久,肚子有多饿。
以至于,听到月蕴溪肚子叫的时候,月韶几乎快要情绪崩溃。
她煮了碗面条,盯着灶台上盛开的蓝色火焰花,没有将它关掉。给了月蕴溪面条,便去客厅的沙发上睡了。
是月蕴溪吃完了面,将碗送去厨房时,端了小凳子,踩上去,关了火,开了窗。
她听着动静,去了卫生间,再忍受不了哭出了声。
不知道哭了多久,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看见女儿就等在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拖来的椅子,踩在上面,侧过身一把抱住了她。
“妈妈很辛苦,以后皎皎煮面吧,皎皎也会煮面,还会打蛋呢。”
后来,她回到家,就能看到月蕴溪踩在凳子上洗菜,从最简单的面,到更复杂的饭菜,到承包了所有的家务活。
……
茶壶里的水沸腾翻滚的声响里,月韶出走的神思回了笼,拆了茶包说:“但她真的太忙了,根本顾不上女儿,发现女儿受伤,才知道女儿在学校受了欺负。
她带女儿转了两次学,但只要在那个地方,不管是哪个学校,女儿都会被欺负。”
鹿呦蜷握的手不由一紧。
“还完附近邻居的钱以后,她带女儿换了城市,再次遇见了她的初恋。”
“男人替她还了所有的钱,带她去了自己定居的城市,为了让她安心同居,将房子过户给了她。可她带着女儿住进去,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月韶边冲茶边说,“因为在男人心里房是自己买的,从来就没有放下过上位者的姿态。”
鹿呦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门口踩水玩。
撞见月蕴溪因为想住宿的事和月韶闹别扭,她还掺和了一脚,劝月韶同意。
以自己为例子,告诉月韶,月蕴溪在陶家是没有归属感的。
却不知,月韶一样没有。
她之所以那么不愿意月蕴溪去住宿,大概也是因为,如果月蕴溪离开,她在这个屋子里,可谓孤立无援。
“然后她就遇见了你妈妈,这是她人生里,第一次结交书里说的那种,金兰姐妹,闺中密友。你妈妈经常会劝她,别做菟丝花、金丝雀,男人是靠不住的。”月韶慢慢拿起杯盖刮沫,“可她被猪油蒙了心,偏偏不信,把拯救她于水火的男人当作是她的天,她的地。
她对男人的女儿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
她……”
杯盖敲在杯沿上,话音陡然一停。
鹿呦皱起眉头,顺着话头追问:“她怎么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月韶深呼吸:“她听男人对正在和闺蜜争夺抚养权的老公说,只要把孩子藏起来,不让女方发现,就可以拿到抚养权。”
鹿呦呼吸一滞,慢慢睁大了眼睛。
而真相的一角骤然被撕开,透出的光,却是格外地刺眼,刺得她眼底不自觉地氤氲上一片潮湿。
“她明知道自己的好朋友有多想要女儿的抚养权,却没有……没有提醒她。”
鹿呦完全消化不了月韶的话,只觉得心情一团乱,闷在她的口鼻,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颤着手拿起手边地玻璃杯,喝了早已经凉透的荞麦茶,勉强找回一点镇定,“那个朋友,是您吧。”
月韶将盖碗里的茶过滤进了公道杯里,没有勇气直接承认,只能以无言,默认。
鹿呦缓缓吐了口气。
她没办法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对面的长辈当年恋爱脑,毁了她原本可以拥有的幸福童年。
对于成年人,在晚辈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剖白自己过往的难堪,需要鼓足太多的勇气了。
更因为,对方是月蕴溪的母亲。
月韶将过滤的茶水倒进品茗杯,“其实一开始,我很不赞成你们在一起,一方面,因为你们这种感情太……复杂,我不是很能接受。”
鹿呦抿了一下唇,几分冷淡掩饰讥讽:“另一方面是您心里有愧么?”
“是有愧,愧疚到这许多年都不敢主动联系你母亲。
但比起愧疚,我更怕以后纸包不住火,你知道这件事,会心生怨怼,迁怒于皎皎,跟她闹分手,叫她伤心。
与其这样不如不开始。”
月韶双手捧着斟了茶的品茗杯递给她。
鹿呦掐在掌心的手指紧了紧,没有接。
“阿姨知道,阿姨这种想法非常的自私。”月韶站起身,前倾,将茶杯放在了她面前,“听你对桃桃说的那些,我很触动。
想着总该做些什么去弥补过错,才好叫自己心安些。”
鹿呦沉默不语。
一门之隔的外面,是箱子摩擦地板的动静,保姆在问月蕴溪:“外面还有两箱,是放客厅等陶芯自己收拾,还是怎么说?”
月蕴溪回说:“交给陶芯自己处理吧。”
两人声音都不大,也衬得房间里格外地安静。
鹿呦目光落在面前袅袅热气里,“……她知道,您这么对她么?”
她问的是章文茵。
“知道。”月韶说,“皎皎给我买的房子,在你妈妈和钟老师家的隔壁。搬过去的第二晚,我就跟她坦白了。”
“她怎么说?”鹿呦问。
问完,鹿呦才想起来,就在不久前,月韶和陶明远对峙,都还在通过实时通话,听着章文茵和钟疏云指点。
很明显,章文茵已经原谅了月韶的知情不报。
说不上来的感觉,觉得在情理之中,但她又难免委屈地想。
失去她的抚养权到底不是章文茵的执念,因而才能如此豁达地原谅吧。
如果是她,她并不想原谅月韶。
“她说,她并不想原谅我。”月韶的话音几乎与她的想法同时响起。
鹿呦猛然抬起头。
“可她更想我不要为难你们,想我揣着这份愧疚,能一如往常那样对你好,哪怕我不太赞成你们在一起,哪怕你们以后分开,我都得对你好些。”月韶慢腾腾地喝了一口茶,“其实这事也可以不跟你说的。”
“我说出来,一方面是希望你听完这些,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听一听,你妈妈的苦衷。
另一方面,我希望,我诚心诚意地交代,能换你诚心诚意地对待皎皎。”
鹿呦紧绷的肩线随叹出的一口气往下塌了塌,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涩然的茶,终于开了口:“月蕴溪是独立的个体,我不会因为您的过错去迁怒于她的。”
月韶放下心来。
“阿姨,没什么事的话,”鹿呦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月韶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手伸进大衣口袋,“别人家都是送些传家宝什么的,我是没有的,早都卖了抵债了。索性给你点实际的吧。”
拿出了个红包递过来。
鹿呦怔然,没有动作。
见她不拿,月韶直接塞进了她口袋里,呼了口气整理好情绪,开门说:“走吧。”
直到坐上月蕴溪的车,鹿呦都还没从月韶带给她的一系列的情绪冲击中出来。
“聊了什么?”月蕴溪关心地问,“从房里出来,你脸色就不太好。”
鹿呦歪着脖子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萧条风景,悠悠地叹了口气,“你妈给了我一笔钱。”
“……”月蕴溪轻轻一挑眉,“据我认知,我们应该不算是,豪门大小姐和贫穷小白花。”
鹿呦抿唇忍了笑,眉目舒展,笼在面庞上的阴霾也瞬间消散,从口袋里拿出了月韶给的红包,“没骗你,真给了。”
月蕴溪开着车,匆匆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红包,平声问:“给了多少?”
“不知道欸。”鹿呦打开红包,从里面抽出了一沓子纸币,数了数,“一万。”
闻言,月蕴溪闲散搭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倏地动了一下,指尖落在阳光里,微微泛红。
“应该还有。”
“嗯?”鹿呦捏着红包两侧,挤红包挤鼓起来,往里探看了眼。
确实还有。
她翻转左手腕,从里面倒出来了一枚硬币在右手掌心,“一块钱。”
10001元。
“在我们老家,年轻人结婚,长辈都会给一万零一元的红包。”
前面红灯,月蕴溪停了车。
鹿呦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意味着,万里挑一。”
第104章 小孩子才争这个
鹿呦将月韶给的红包拍了个照,连带着寓意发在了朋友圈。
很快小红点就跳了出来,点进去一看,已经收获了十几个赞,下面还挂着一串复读机似的评论。
黎璨:【哟哟哟,万里挑一~月老师居然是0?!】
简言之:【呀呀呀,万里挑一~月老师居然是0?!】
陈菲菲:【啧啧啧,万里挑一~我女神居然是0?!】
云竹:【哈哈哈,万里挑一~老月果然是0!!!】
钟弥:【哇哇哇,万里挑一~什么是0?】
反衬得落在最后的钟疏云一条[抠鼻]评论格外地显眼。
也不知道是对她们快把钟弥带歪了表达不满,还是有其他意思。
总之把上面几人吓得不轻,全躲进了北斗七星群里甩着表情包感叹:【谁先开始的?】
黎璨:【谁先开始的不重要,重要的是!】
黎璨:【月老师是0?!】
云竹:【她哪里有1的气质?】
陈菲菲:【我女神她不比你有?!】
陈菲菲:【但我坚定不移是站我们家鹿宝是1的。】
简言之:【那个……重要的不应该是,钟老师这个[抠鼻]是什么意思么?】
黎璨:【哦对,我有罪,我思想又歪了。不是,怎么没有屏蔽弥弥!钟老师要来兴师问罪啦!】
钟弥:【[疑问]为什么要屏蔽我?】
群里顿时冷了场。
鹿呦扶着额头,看完以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你知道黎璨她们说什么么?”
月蕴溪对着她那侧的眉梢轻轻往上一扬:“什么?”
“说你居然是0。”鹿呦捂着肚子,笑得不行,“我真服了,那么好的寓意,万里挑一,还能这么理解的。”
月蕴溪被她肆意的笑声感染,也忍不住笑,指节微抬,敲着方向盘,很随意,却有规律,“怎么能用居然呢。”
轻飘飘的,没用什么力气,像妩媚地承认,缠绵一丝娇。
又像是魅惑地反讽,揉杂一点懊恼。
——“因为你有很努力地在做1,那我配合做0也没什么。”
鹿呦想起月蕴溪说这话时的模样,同现在很像,又蛊又A。
回忆两人闹矛盾之前,月蕴溪在她手中节奏里失控的样子,全身都像打了腮红,白里透粉,汗湿的卷发真如海藻一般,随手捋过,空气里都是咸湿的气息。
而指尖泥泞的尽头,软肉在犹如血管鼓噪的翕动。
那副狼狈又刺激视觉的景象。
在那时总被她调侃是枕头公主一点都不夸大,天生的枕头公主。
思想不正经时,容易口干舌燥,鹿呦拎起车门储物格里的水,是在飞机上买的,橘子味的汽水。
她仰头喝水,目光落在月蕴溪握着方向盘的手上。
那只手瘦削修长,白如羊脂玉,指甲修得很干净,指尖曝露在阳光之下,被日光染一层淡淡的绯色。
舌尖上跳跃的气泡迸溅着属于佛罗伦萨的记忆。
克制的、温柔的、荒诞的、恶劣的……各种各样的月蕴溪,带给她的,牵扯她所有感官体验的记忆。
她很清楚,在这方面,月蕴溪的比她开放太多,会太多了。
要不是受伤,花样恐怕会更多。
鹿呦回想到小toy,恶劣地想,经验怕都是从自己取悦自己总结出来的。
“在想什么?”月蕴溪问她。
鹿呦收拢思绪,拖腔带点调地:“想……”
齿尖磨着瓶口,她坐直了身体问:“认真地问你,你更喜欢做哪一方。”
月蕴溪瞥扫她一眼,打着灯将车停靠到路边,侧过身,伸手,抚着她的头:“认真地回答你,小孩子才争这个。”
鹿呦眯了眯眼,“你这是在说我是小孩子么?”
“你是么?”月蕴溪不答反问。
还没来得及应答,月蕴溪的手从她后脑摩挲到她纤细的后颈,掌控距离,偏头吻了上去,尝她嘴里清甜的橘子汽水的味道。
这一吻不算漫长,却极尽缠绵。
被勾起的记忆底色都还没淡褪,鹿呦被吻得晕头转向,双眼迷蒙,感觉撩拨她的唇游离到了耳畔,搅弄她欲望舌尖抚在耳骨上。
而对方温柔含笑的气音吹进她的耳里,“你当然不是。”
作为成年人,当然是都要。
ˉ
车子重新启动,鹿呦把脸埋在围巾里,舔了舔舌根,缓了好一会儿,低头看接吻时屏幕总在亮的手机。
冷场的群里,钟弥发了个生气跺脚的表情包。
云竹索性跳出来岔开了话题:【话说,过几天去看小鹿比赛,等她比赛结束,我们去撸串吧,我知道那边有家烧烤店巨好吃,还有羊肉火锅!】
钟弥瞬间忘记了前面的话题:【[流口水]好耶!我要吃烤兔!】
简言之:【有没有烤全羊?】
黎璨:【有没有海鲜锅?】
陈菲菲:【好家伙,你们都开始点菜了?这时候呦呦和月老师说比赛完过二人世界,就好玩了。】
鹿呦把聊天记录总结给月蕴溪听,问她是想吃烧烤还是想过二人世界。
月蕴溪笑着叹息:“有黎璨和云竹在,别想二人世界了。”
鹿呦“啧”声,“不管,我就回她们过二人世界,吓唬吓唬她们。”
结果前脚发出去,黎璨后脚就发了一段:【哼哼,我和云竹已经研究过那个场馆了,就俩出口,我们一个出口堵两人,还有一个人堵卫生间,看你俩往哪儿跑。】
鹿呦:“……”
真狠啊。
回完消息,车也开到了小洋房的院门口,从铁栅栏的空隙里,依稀能看到坐在院子里勾毛线的奶奶。
鹿呦收起手机,伸手到方向盘,拍下月蕴溪的胳膊。
月蕴溪垂下手,好笑地睨她一眼,听她按了两下喇叭。
趴在溜溜球老太太脚边晒太阳的溜溜球立马跑到门前,昂着头直叫,尾巴转成了风扇。
奶奶抬起头,摘了老花镜,站起身看清了外面的车,却是一下愣在了原地。
鹿呦从副驾的窗户探了半个身出去,看向院门里发愣的奶奶,笑说:“小花花~愣着做啥捏,还不快开门。”
“呸,没大没小。”奶奶啐了一口,却是挂着满脸的笑,走上前打开了院门。
等鹿呦把身子缩回来,月蕴溪才将车开进小院。
奶奶关好了院门,看着车停稳,走上前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得到晚上的嘛?”
“这不是想您了嘛,就定了早一点的航班。”鹿呦没说陶芯的事,从车上下来,手欠地兜了兜老太太的脸颊。
老人岁数大了,皮肤肌肉松弛,摸着手感很是松软。
老太太没好气地拍下她的手,“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小刘都没烧几个菜,鸡汤也没炖!还不知道饭够不够。”
说着,奶奶撂下她俩,径直往屋里去,喊着“小刘啊”,连忙吩咐道:“快、快再炒两个菜。”
鹿呦扶着车门,扭过身,看一眼奶奶的背影,眸光转至眼尾,那侧的眉梢轻轻往上扬了一下。
也不知道溜溜球是什么时候去粘着月蕴溪的,这会儿被月蕴溪抱在了怀里。
日光晒在它奶黄色的毛衣上,针脚里织着温暖。
两人对视一眼,听见奶奶对刘姨埋汰她俩招呼不打搞突然袭击,相视一笑。
感觉心中有什么也被织进了一团暖融里-
午饭过后,鹿呦和月蕴溪陪奶奶去阳光房晒太阳。
这个点的阳光格外充沛,像醇厚的香槟,浅浅斟在的杯状的小院里。
奶奶手中毛线棒针的影子是调酒的长柄勺,赖在月蕴溪脚边睡觉的溜溜球是醉酒的老狗。
鹿呦张开手臂撑着绒绒的毛线,边看月蕴溪扯着线头慢慢裹成一团球,边说着在佛罗伦萨的经历。
说那里有个圣母百花教堂,妩媚又优雅。
会叫她想起老相册里,万花女士年轻时的模样。
月蕴溪好奇想看。
于是奶奶放下了毛线,拿来了老相册,翻出泛黄的黑白照,万花女士穿着京式的旗袍,镂空的小披肩,身段窈窕的立在万花丛中,回首一笑,人间颜色皆如尘土。
“怎么样?”鹿呦环着奶奶的脖子,笑问月蕴溪,“是不是很美,我们万花女士。”
“嗯。”月蕴溪笑着点头。
“美什么呀,连个颜色都没有的,还能看出来美了。”奶奶捂着脸,“现在也老了。”
“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岁月从不败美人么。”鹿呦说,“现在也美。”
奶奶笑呵呵地,“美个大头鬼,前一阵,社区的来给老人拍照片,老头老太们,一个比一个丑,我也丑?”
“拍照片?”鹿呦皱眉,“拍什么照片。”
奶奶在毛线篮里翻出记事的小本,将里面夹着的照片给鹿呦看,“就这个,还有电子版的,叫小刘收起来了。这玩意儿就是做遗照用的,我还和小刘说呢,我才不要这个做遗照,要年轻时候漂亮的照片。”
鹿呦晃了奶奶一下,“不要说这个。”
“好,不说了。”奶奶把相册往后翻了一页,叫月蕴溪看还是婴儿时期的鹿呦,“从小眼睛就好看,滴溜溜地转。”
月蕴溪手指揿在照片微微泛卷的边角,歪头认真看着照片里小鹿呦的*眼睛
葡萄似的,眼睫毛又密又长。
再看看面前站着的,几乎没怎么变,清澈明亮的一双眼,发呆时几分清冷,生气时几分倔强,漾着水光盯人看时,最是娇俏。
再往后,是小鹿呦手里拿着奶嘴,嚎啕大哭的照片,脸都皱巴在一起。
“这是尿床了——”
“唉唉唉!”鹿呦一把从奶奶手里拿回相册,抱在怀里,“我不要面子嗒!”
拿眼去瞟月蕴溪,对方眉眼含笑地盯着她,墨色的一双眸子,把笑意加深到有些意味深长。
——“该庆幸这个三明治被套被你睡成了床单,不然这时候要求换下面的床单,要以为……”
——“以为什么?”她被拉奏大提琴的手和小toy折腾地脑子都不清爽了,
——“以为我们呦呦……”
后面两个字,与奶奶说“哎哟,谁小时候没尿床过”重合。
鹿呦脸烧起来,烫得厉害,又羞有燥,这地方她是待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老太太凑到月蕴溪耳边,压低了声,“尿床了,隔那儿哭,嫌奶嘴碍事,自己拿下来,哭得像个开水壶一样。”
月蕴溪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啊!!我听得见!”鹿呦扶着门框,怨念地看着奶奶。
奶奶也笑:“好好好,知道你耳朵灵了。”
鹿呦板着脸离开,找刘姨告状,叫刘姨下午别给奶奶吃水果了。
刘姨笑得不行,一边应“好好好”,一边给老太太准备下午的水果。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什么宝?活宝!”
鹿呦嘀咕着把相册放回了客厅电视柜的抽屉里,拖着两个行李箱,又折回了阳光房。
彼时老太太正在和月蕴溪说她小时候不为人知的一些趣事。
譬如在老家看到牵牛花很好看,嫌弃奶奶叫她“哟哟”不好听,哭着闹着要妈妈给她改名叫鹿牵牛。
两人笑得有种不管她死活的肆意感。
“……”鹿呦叹了口气,一样一样地往外拿给老太太的伴手礼,这才阻止了两人继续拿她打趣。
月蕴溪一如从前,一样一样地给老人家介绍,用笔做标记。
奶奶时不时瞟两眼行李箱,试探地问她们下午什么安排。
“在家窝着陪您,等吃了晚饭,回她那儿吧。”鹿呦朝月蕴溪的方向努了下下巴。
奶奶失望道:“不回来住哇?”
“快比赛了,我现在练琴时长很长的,怕吵到您休息呢。”鹿呦拉上行李箱拉链说,“等我比赛完就回来。”
“我又不嫌吵,听听曲,还能陶冶情操呢。回来住。”奶奶拍了拍月蕴溪的手背,不容置辩道,“你也过来住,别一个人在那边。”
月蕴溪笑说:“那我过会儿回去收拾一下,可能会晚点再过来,得去我妈那儿一趟。”
鹿呦不清楚她要去月韶那里做什么,可能还是不放心月韶在蓝湾那边。
陶芯割腕的事迟早会传出去,估计又是是一阵舆论风波,八卦记者蹲点倒没什么,就怕一些疯狂粉丝也找上门。
“我跟你一起。”鹿呦说。
奶奶问:“那晚上还回不回来吃饭了?”
“看时间吧,回不回来都提前和刘姨说。”鹿呦担心奶奶又失望,哄道,“就算不回来吃,也就今天一天嘛。”
奶奶“哼哼”两声:“哪里就今天一天了,还有你比赛那天呢。”
“哎哟~”鹿呦调侃道,“不得了,我们家老太太一天都离不开我了。”
“那就跟一起去听呦呦比赛吧。”月蕴溪笑着提议,“等她比赛结束,再跟我们一起去吃烧烤。”
奶奶眼睛一亮,对前面的安排很心动,但觉得吃烧烤的安排欠佳,“那玩意儿,不健康,重油重盐的,我吃不好。”
“店里还有其他菜,羊肉火锅,家常小炒,可以备注清淡点。”月蕴溪温声说,“再不行,借个厨房,我和刘姨给您做两道菜。”
鹿呦眨巴眨巴眼:“不应该是你和我么?”
月蕴溪也学她眨巴眨巴眼。
鹿呦:“?”
“你烧的菜又不好吃。”奶奶说。
鹿呦:“……”
奶奶忽然想到,如果能顺着她的意,早顺着她了,多半还有别人,便问道:“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一起嘛?”
“菲菲她们,去西城旅游那几个小的都去。”鹿呦说,“我让黎璨把她阿婆也带上吧,你们老姐妹刚好也聚聚。”
“她才不会去呢。”奶奶说。
鹿呦不信邪,去联系了黎璨,很快就收到了回信。
黎璨:【笑死,刚说完,阿婆就开始去挑衣服了。】
鹿呦将手机晃在老太太面前:“瞧瞧~”
老太太哼笑了声:“臭美。”
鹿呦收回手机时,手办修复师发来了快递单号。
脑海里浮现出精灵抱着小鹿的手办模型。
鹿呦闭了闭眼,犹豫说:“等回来……再约一次……那个谁吧。”
她还是无法将“称呼”直接说出口,连名字都也还是带着涩然的味道。
“那个谁?哪个谁?”奶奶有点懵。
鹿呦滚了一下喉咙,艰涩道:“……章文茵。”
奶奶正理出一个空的毛线篮,用来放鹿呦她们买的伴手礼,听到章文茵的名字,动作一顿,神色空白了几秒。
鹿呦没注意到她的微妙,自顾自地说:“我听月阿姨说,是因为我被藏起来,才没有得到抚养权的。”
奶奶拿起毛线篮子的手开始颤抖,篮子拿到腿上,漂亮的雕金戒指放进去,手指碰触到毛线,才发现拿错了,拿成装有毛线的篮子了。
而戒指已经藏在了毛线团里。
听鹿呦提起月韶,月蕴溪抬了抬眼睫,目光不动声色地从奶奶的眉眼间移开,落到了鹿呦脸上,陷入了沉思。
难怪那时从茶室出来,鹿呦的脸色不太好。
原是在谈章文茵的事。
“可是,就算没拿到抚养权是有原因的,这么多年,她也来没看看过我,我发给她的消息,一次都没得到回音。”鹿呦顿了顿,仍旧不能做到完全释怀,深呼吸道,“我想听听真相,听听,关于这些,她到底还有什么苦衷。”
她低着头,别扭而焦虑地转动着新的尾戒,视线定格在尾戒下时隐时现的疤痕上。
因而没能注意到,奶奶听完她的话,煞白了脸,表情不自然到拧出了痛苦的神色,脱手滑到了地上。
听见动静,鹿呦倏然抬头,见奶奶揉着额头,脸色灰白,连忙起了身,蹙眉道:“奶奶!是头疼么?还是哪里不舒服?”
“……我,”奶奶喉咙梗塞了一下,闭着眼说,“有点晕。”
月蕴溪叫来了刘姨。
“应该是眩晕病犯了。”刘姨指挥鹿呦带奶奶回去睡觉,“没聊什么着急上火的话题吧?”
鹿呦直接将奶奶打横抱了起来,想着之前奶奶都参与了欺瞒计划,想她和章文茵见面,便没多思考,“没有。”
“那就是午睡迟了。没事睡一觉,多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月蕴溪走前面开了房门。
鹿呦抱着奶奶微侧着身进屋,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奶奶在西城陶瓷店里做的万花陶瓷罐,就放置在红木梳妆台上。
这个梳妆台是从老家带来,从蓝湾搬到了小洋楼。
奶奶说,这是太奶奶留给她的嫁妆,年轻时最爱做的事,就是坐在这个梳妆台前打扮自己。
现在人老了,不似年轻时爱美,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少了,但漂亮的首饰、有趣的装饰品,她仍旧喜爱得紧,堆了很多。
还记得拿这个陶瓷罐回来以后,有一回鹿呦听刘姨吐槽鹿怀安回来探望老太太,竟然埋汰老人家亲手捏的罐子像骨灰坛。
鹿呦听了,直接甩去一个电话,劈头盖脸把鹿怀安骂了一通。
现下想起这事,她都忍不住在心里翻鹿怀安白眼。
明明奶奶是用来放宝贝的。
安顿奶奶在床躺好,鹿呦俯下身给她掖被子,手腕忽地被抓住。
“……哟哟,”奶奶牵着她的手,呢喃,“奶奶以前……”
“嗯?”鹿呦蹲在床边。
“……对她不好。”奶奶闭着眼。
也许是困乏睁不开,也许是不敢睁开。
鹿呦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是指章文茵。
其实鹿呦多少也能感觉出来,从奶奶以往矛盾又纠结的言论里。
——当对章文茵感到愧疚时,奶奶会告诉她,章文茵产后有点抑郁倾向,也挺不容易。
——对儿子还怀有希望时,奶奶又会遗忘儿媳妇的不容易,对她数落章文茵的不是,叫她不要想妈妈,以后给爸爸养老。
也能理解。
毕竟儿子是亲的。
鹿呦尽可能地将语气放轻松:“恶婆婆哦?”
奶奶没说话。
“您是怕她跟我说您坏话嘛?”
老太太眼皮往上掀了掀,眼角渗出一点潮湿。
鹿呦指尖抚上去,安抚老人家的不安:“放心,呦呦跟奶奶天下第一亲。”
老太太眨了眨眼睛,混浊的、浅色的瞳孔倒映着她的面庞,慢慢盈上水光,喉咙像被什么堵着说不了话,只能拍拍她的手背,表示自己记着了。
“睡吧,等我们处理好事情就回来。”
在房间看着奶奶睡着,听她呼吸变得绵长,鹿呦才和月蕴溪退出房间。
走廊里的光,被挤压成长长一条细带子,随着门缝越来越小,从梳妆台顶墙一侧,拖至放在外侧的罐子上。
盖子没盖好。
里面,只躺着一张被对折的粉色信纸。
第105章 祝你们,越来越好
从奶奶房里出来,鹿呦紧绷的神经虽稍稍放松,脸色还是不太好,分明的心有余悸和疲惫感。
“你在家陪着奶奶吧,我自己去就好。”月蕴溪说。
鹿呦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视线转回到月蕴溪身上,犹豫不定。
虽然有刘姨看着,但她还是不放心奶奶,又不舍得月蕴溪自己一个人来回折腾。
“就这么定了。”月蕴溪手掌附在她额头上,抚平了她蹙起的眉头,“别纠结了,奶奶更重要。”
格外温和的语气,裹着不容反驳的态度。
鹿呦只好说:“那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一道往外走。
鹿呦问:“话说,你怎么又要去蓝湾了,才从那边过来的。”
“看她和陶叔闹得很难看,我实在不放心她住那里。”
月蕴溪停在玄关,拿了挂钩上的柔雾蓝大衣穿上,低头换鞋。
鹿呦也跟着拿了另一件米白大衣,“你是觉得陶叔会因为咽不下这口气来报复阿姨?”
“不好说,不能低估人性的恶。”
鹿呦系腰带的动作一顿,手垂了下去,伸到月蕴溪的脸侧,帮她撩开遮挡视线的长发。
弯曲的指节碰触到脸颊肌肤,柔软,又有弹性。
“防人之心不可无,想着陶芯缓几个小时也差不多了,还是把她们接到那边比较好。”月蕴溪换好鞋,转眼看她也将外套穿上,笑道,“不是说只送到门口么。”
“院门口也是门口。”鹿呦从鞋柜里拿出外穿的包跟拖鞋,扯回话题,“那边是指你给阿姨买的房?”
“嗯。”
月蕴溪扣好她大衣领上的扣子,捏着腰上和大衣同料的布带系了个结。
鹿呦脸庞的下半部分都埋在了立领里,瓮声瓮气地问:“钟老师……她们住旁边?”
月蕴溪手停了一下,松开腰带,转身去开门。
很轻的一声“嗯”,浮在灌进玄关的风里,淌过鹿呦耳畔。
鹿呦一时没说话,双手揣进口袋,闷头跟着月蕴溪走到车前。
直到月蕴溪按了下车钥匙,开锁的“咔哒”声打破随风晃漾在空气里的沉默氛围。
“哪个小区?”鹿呦挠挠鼻尖,“我就是想对你行程有个数而已,没其他意思。”
她低着头,能感觉到月蕴溪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大抵是已经将她看透的眼神。
因为月蕴溪回答她小区名时的嗓音,含着清浅但可察地笑意。
“在大桥对岸的辖区,不算很远,走隧道也就二十分钟的车程。”月蕴溪拉开了车门。
“喔。”
“走咯。”
车门关上。
鹿呦心不在焉地又“喔”一声。
片刻,听见车窗下沉的声音,鹿呦才恍然回过神,发现月蕴溪已经坐进了车里。
视线轻轻一撞。
“就一个‘喔’?”月蕴溪笑问道,“没有别的要跟我说了么?”
“开车注意安全,”鹿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扶住窗框,“到了要给我报平安,送阿姨去那边,出发的时候要通知我,到了也要报平安,准备回来的时候也要。”
窗框两侧尽头,搭放着月蕴溪的手,指节在她的举动下轻轻抬起,而后在她念叨里重重落下去。
仿佛按下了个无形的按钮。
世界暂停了一瞬,鹿呦顿住了话音,注意到月蕴溪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唇线上。
那目光深邃又痴迷,盯得她心底生出一种渴望。
鹿呦扶着窗框的手不自觉地动了动。
院外拐角过去便是街道,车水马龙,胎噪声此起彼伏,步履匆匆的脚步声间杂着谈笑声,属于市井烟火的旋律,潮水似的忽而漫涨进院中。
攀着花架子簇拥成伞状的三角梅在风下晃动,影子摇着稀薄的日光。
光影、清香在极轻的一声笑里融合。
鹿呦缓慢地拿开扶着窗框的手,“笑什么?”
“笑你可爱,可想爱你的可爱。”
月蕴溪从车窗探出身,扬起脸,衔住了尾声,倾轧在唇齿缠绵里。
鹿呦悬垂于半空缠绕冷风的手指,在温热触感里动了动,与另一只手一同上抬,在闭上眼睛的瞬间,捧住月蕴溪的脸颊。
抵进,触摸,勾缠,深重里是克制着更加凶戾的温柔。
像火星细细舔舐烟草的感觉。
头皮都在发麻,一时挨不住这样的热吻,一时又渴望很多。
月蕴溪原本按在窗框上的手,攀上鹿呦的肩,探进衣领从她纤细又脆弱的脖颈伸到后脑勺,往前扣压,裹卷柔软,用力吮了一下。
仿佛发泄不能发泄的欲望。
鹿呦“唔”了声,舌根疼得眼泪都要出来。
距离稍稍拉开,鹿呦微张着唇,被月蕴溪往外吮扯的舌,小鱼似的搁浅在下唇上,微微吐出一点尖尖。
有点可爱。
月蕴溪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小鱼”一惊,立刻缩了回去。
鹿呦大着舌头,没好气道:“又吸我,你真的好喜欢这样……”
月蕴溪软声坐回去,下巴枕头在手背上,几分无辜,“有么?”
“有!”
真是太疼了,鹿呦眯眼盯着始作俑者,恶劣地,“不仅上面有,下面也有。”
月蕴溪面上热吻余潮未褪,又添新一层绯色,是会感到羞燥的,但到底年长四岁,她比鹿呦能端住。
“这很难控制。”月蕴溪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
那种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将她裹卷入腹的侵占欲。
鹿呦幽怨地注视着她,“我看你根本就不想控制。”
“……所以你是不喜欢么?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下次就不吸了。”月蕴溪挑眉,“不管是上,还是下。”
鹿呦忍着羞,把不断升温的脸埋了一半进衣领里,垂眼看着虚空,避开月蕴溪的目光,闷声说:“不喜欢……”
“真的?”
“……倒也算不上。”鹿呦话锋又是一转,“你赶紧办事去吧。”
月蕴溪勾了勾嘴角,“回来能把你舌根上的痛感续上么?”
“……”
鹿呦拉开了院门。
车缓慢地从面前经过时,她咳了声说:“回来再说。”
ˉ
回到屋里,鹿呦将刘姨换出来,自己守在奶奶的床边。
窝进躺椅里,拿出手机,亮度调到最低,给月蕴溪发消息。
[鹿]:【小老太太睡得挺安稳,打鼾了都,溜溜球也在打呼噜,跟二重唱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月蕴溪回她:【[偷笑]】
[满月]:【我到了。】
[鹿]:【好的】
月蕴溪没再发消息过来,大约是抓紧时间处理事情去了。
鹿呦切到相册,把乐谱照片翻出来默背。
想象着琴键,凭空练习指法。
练了有四十多分钟,中间收到月蕴溪两条汇报行程的消息,说已经带月韶回新家了,留那吃了晚饭再去收拾衣物过来。
手机提示电量不足20,切到了省电模式。
鹿呦终于坐不住,扭了扭僵硬的脖颈,站起身。
床头柜上没有充电线,她转头去了梳妆台,打着手机灯看摆放在桌面上的维生素、保健品,桌面博古架上的各种小物件。
起码有四分之三都是月蕴溪从国外带来的。
正中央放着奶奶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把展开的小古董扇。是她用赚到的第一桶金买给奶奶的生日礼物。
夜光贝母的扇骨,展开是满满一面的蕾丝镂花,每朵花型都不一样。
她觉得很配奶奶的名字,也很配奶奶年轻时的那张照片。
扇子放回去原位时,趴在床边溜溜球伸了个懒腰,小鼻子凑到奶奶手背上轻轻的嗅,床奶奶缓慢睁开了眼睛。
鹿呦没察觉到,看完了博古架上的东西,视线投向她跟奶奶一起完成的陶瓷罐,注意到盖子没盖严实。
伸手过去,捏住了花状的盖扭。
“哟哟。”奶奶扭开床头灯。
从昏暗转向澄亮的薄黄,泛开的涟漪一般晕染罐身上时,陶瓷盖严丝合缝地盖在了罐口上。
鹿呦松了手,转过身,走过去说:“醒啦,头还晕吗?”
“好多了,不晕了。”
“其他地方呢?有不舒服么?”
“没。”奶奶撑坐起身,“不是说要陪蕴溪回家一趟的么?蕴溪呢?”
“她自己回去了。”鹿呦挠了挠鼻尖,“我想了,她和月阿姨也几天没见了嘛,还是不去打扰她们母女二人世界了。”
奶奶不疑有他,“那她晚上还来不?”
“来,老佛爷都传口谕了,要她来住住,怎么可能不来。”
奶奶被逗开心了,眉开眼笑地乐呵了好一会儿,掀开被子起了床,“走,出去逛逛去。”
胖成球的溜溜球原地转了个圈。
祖孙俩去溜了溜溜球,溜到附近的小公园,听老太太老爷爷吹萨克斯、弹奏便携式电钢琴,奏的是邓垚创作的《诀别书》。
鹿呦被老太太推着上前露了一手,从视奏识谱练指法被两老头质疑会不会弹,到摘了尾戒收获好几张脸的目瞪口呆。
小老太太骄傲得头都快昂到天上去,“我这孙女,可是很厉害的!”
同对她赞不绝口的小老太太们吹了会儿牛,买了水果和馄饨皮,两人慢慢悠悠晃回去。
刘姨炖了天麻鸽子汤给老太太缓解头晕症,剩下的都是鹿呦和月蕴溪爱吃的菜。
动筷前,鹿呦拍了照发给月蕴溪,圈出她西红柿炒鸡蛋:【看,有你最喜欢的超绝丝丝蛋[勾引]】
[满月]:【给我留点。】
[鹿]:【你吃的什么?】
几乎是同时,月蕴溪发来了一张照片,桌面正中央一个长款电磁炉架了两个方锅,一边是猪肚鸡汤锅底,一边是牛油锅底。炉子四周布满了涮菜。
边角依稀能看到有三副碗筷。
虽然知道陶芯对月蕴溪也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只是占有欲作祟。
但想到她们这会儿坐一起,其乐融融地吃火锅,鹿呦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她磨咬着筷子,按着手机:【吃这么好,还要我给你留,才不给你留】
ˉ
“不是说,不给我留了么?”
腕表上的时针指向数字“9”,鹿呦将盛放西红柿鸡蛋盖浇饭的盘子放进微波炉,转了下按钮,扭身去倒榨汁机里的橙汁。
“还不是看你这段时间受伤,又瘦了一圈……你再晚回来十分钟,就真不给你留了。”
手还没碰到榨汁机,就被拽着手腕转了个弯撞进温软的怀里。
月蕴溪后腰抵着岛台,伸手环过她的肩,眸光从她的鼻尖上抬,对上她的眼睛,娇滴滴地嗔怪:“居然没摸鼻子,是真不想给我留哇?”
鹿呦不说话。
月蕴溪把唇送上去,几分讨好,几分诱惑,若即若离地碰触着。
将人的脾气都给磨没了。
鹿呦扣着她的腰,轻抬下巴回应。
月蕴溪默默松开齿关,任她长驱直入的侵占,克制着欲。求,没像下午离开时那样,裹卷她灵动的柔软。
交错喘息中,鹿呦吐露出一句含糊不清的:“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月蕴溪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神,柔声解释:“不知道要住几天,纠结了一会儿要带多少衣服过来。准备走的时候,想起来放冷冻保存的昙花没拿。”
鹿呦忽闪了两下眼睫,“那拿个做什么?”
月蕴溪唇角微勾:“泡茶煮汤喝。”
“……不太好吧。”
“哪里不太好?”
鹿呦受不住她意味深长的眼神,低下头,闷声说:“就是不太好,哪里都不太好。”
拿那玩意儿泡茶,属于昙花的香气,一定会使她回忆起那晚亵渎钢琴的经历。
月蕴溪笑了,胸腔微震。
“是……你妈妈给的昙花,让带给奶奶泡茶煮汤喝。”
轻笑声,似过耳的风一般。将烧着鹿呦体温的火星扇得更烈,唰一下红了脸颊耳根。
结果这人扇风不够,还要添柴,凑拢在她耳边。
“你让开的那两朵,还在冰箱冷冻的最后一层里,改天带给你?”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
鹿呦顺势从她怀里跳开:“我谢谢你,大可不必,你自己留着喝吧。拿你的饭去。”
月蕴溪去端饭了。
鹿呦将橙汁倒进杯子里,有一点走神。
过分羞燥,以至于都没有计较“你妈妈”这三个字。
这会儿缓过来,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因为话题已经过了,觉得没必要那么刻意再提,懒得纠正。
还是因为,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心存芥蒂。
将橙汁端放到月蕴溪面前,鹿呦捧着自己那杯坐到了她对面,手托着脸颊,欣赏对方斯文又优雅的吃相。
“火锅那么多菜,还没吃饱?是陶芯想开了,胃口也大开了?”
那菜量,都够四个人吃的了。
月蕴溪眉心微动,眉梢轻抬,似是感到疑惑而又很快想通,咽下食物说:“陶芯……我下午到蓝湾的时候,她就已经离开了。”
鹿呦诧异。
“说是不太想留南泉,四处旅游散散心。”月蕴溪说,“对了,你蓝湾那边的房子交给哪家中介了?”
鹿呦问:“嗯?你们也要把蓝湾的房子卖了么?”
“嗯,我妈想卖了,把钱借给陶芯还违约费。”
“是陶芯主动问她借了?还是她担心陶芯赔不起?”
“第二种。”月蕴溪平声说,“她说看我意思,我要是没意见,她就去问陶芯需不需要,会让陶芯打借条,我要心里觉得不舒服,陶芯不提,她就不管了。”
鹿呦喝了两口橙汁,歪着头,眉眼弯弯地看着她,重复重点:“说看你的意思嗷。”
空气里橙汁的香味散发清透的甜。
月蕴溪也弯唇笑起来,也拎起杯子抿了一口。
于是,那点甜沁到了更深处。
“然后呢?你就答应了?”
月蕴溪笑“嗯”了一声。
鹿呦转而问:“那你火锅跟谁吃的?我看有三副碗筷呢。”
“钟老师,她今天锻炼日,下午锻炼了三个多小时。”月蕴溪顿了顿,“是四个人,还有一副碗筷,没拍进去……”
鹿呦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知晓了第四副碗筷属于谁。
白瓷勺轻碰着釉下彩的瓷盘,清脆的声响落在静默中。
犹如薄冰脆声中裂开蜿蜒扭捏的纹路。
“她……吃的辣锅还是清汤锅?”鹿呦托着脸的手平放到了桌上,坐姿端正,稍显拘谨。
从见过章文茵后,她时常会回忆起在西城钟阿婆家吃的那顿饭。
想起那道自己早就不爱吃的菜,而后哀怨地想,迟来的母爱就像那根促使她再不爱吃鱼的刺。
卡在喉咙里,难以忽视,让她膈应,让她回想曾经很爱吃的鱼,尽是浓厚的腥味。
然而反观自己,口口声声说爱妈妈的那些年,连妈妈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她吃清汤,和我妈一样胃不太好,吃不了辣。”月蕴溪牵唇道,“喜欢吃羊肉,得是鲜切的;不爱吃牛肉,不爱吃内脏,包括毛肚、牛百叶这些,她都不喜欢;喜欢菌菇,但不喜欢香菇和金针菇;蔬菜基本都喜欢吃,尤其喜欢香菜。”
听到这里,鹿呦皱起眉头。
月蕴溪笑说:“一起吃火锅的话,她会等你吃完再涮香菜的。”
鹿呦眉眼舒展,抹了下鼻尖嘟哝:“谁要跟她吃火锅了。”
月蕴溪垂眼,目光落在她摸过鼻子的指尖上。
鹿呦指尖蜷了蜷,藏到掌心下,瞥了眼盘子里所剩不多的西红柿鸡蛋盖浇饭,“够不够吃啊,冰箱还有小馄饨。”
吃一顿火锅,尽顾着观察对象妈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了,怪不得没吃饱。
“够了。”
等月蕴溪吃完饭,两人洗了碗,关了厨房的灯,拎着月蕴溪的行李箱,轻手轻脚地上楼。
“奶奶怎么样了?”月蕴溪用气声问。
“好多啦,后来给她测了次血压,还是有点偏高……你果然没认真看我给你发的微信消息!”
“哪有。这是再关心一次。”月蕴溪温和的语气学着她的话,“你果然没有认真看我认真给你的回复。”
毫无责怪的意味,一种打情骂俏的调侃。
进了卧室,鹿呦将行李箱靠放在书桌边边,“好吧,我错了。”
桌面书架右侧空间里的书换成了佛罗伦萨淘回来的,两个匹诺曹并排坐在上面一层木板上,腿刚好悬在书上。
月蕴溪懒懒地侧靠着书桌,拨了一下短鼻子的腿,“好没诚意哦。”
尾声才溢出口,气息还没落下去,便又提了上去。
鹿呦将她一把抱上桌,手撑在两侧,将她圈在怀里,手掌微微用力,抬她的下颌。
“那给你个有诚意的?”指腹摩挲过她柔软的唇,“允许你把痛感续上,够不够有诚意呢?”
月蕴溪轻咬在她指尖上,随即吻上她的唇,辗转深入。
很难控制,在这一点上,月蕴溪完全没有夸张。
疼。
鹿呦不自禁地嘤了一声。
顿的,低颤如一截突兀弦音。
听着细软,满腔委屈,月蕴溪神经一跳,压抑到指尖抠着掌心感到微微的痛,浑身都忍不住颤栗,生生压下了冲动。
然而下一秒,却听鹿呦喘在她耳边,低轻的气声,一句娇嗔,撩人的抓耳:“轻、点。”
月蕴溪没说话,也没反应,只是埋头在她肩窝,深重地呼吸。
鹿呦手从敞开的大衣探到侧腰。
隔着线衣,都能感觉到呼吸所带动的起伏。
手慢慢攀移下去,掀起了衣摆。
室内暖气十足,可比起体温还是有些微冷,仿若一隙骤然钻进的凉风。
月蕴溪察觉,慢腾腾地撩起眼皮,视线刚好落在她纤细冷白的腕骨上。
鹿呦指尖抚在她已经掉痂泛粉的疤上。
柔凉的触感,刺激得平坦的腹部因为倒抽一口凉气,绷出紧实皮肤下的线条纹理。
如一面薄而软弹的面皮,由着指腹轻握揉捏。
月蕴溪抬头看过来,眼里柔得仿佛要落雨。
鹿呦便顺势吻上她的脖颈,手捋在她后脑勺,摸到盘起一头长发的发簪。
轻轻一抽。
脆弱白皙的颈上落下一枚红印。
月蕴溪脖颈更深地朝后仰,乌浓如海藻的长发瞬间披散下来,淌过鹿呦的左小指尾戒。
鹿呦的右手指腹仍旧轻蹭在那道脆弱而敏感的伤疤上,唇流连到月蕴溪耳畔:“你得珍惜现在能任你欺负的我,等你这里完全好了,我一定翻身做——”
中间一顿,因为月蕴溪长腿盘上了腰。身。
“你……”鹿呦咽了下喉咙说,“别用小toy。”
“知道了。”
鹿呦心跳漏了一拍。
月蕴溪偏头,手牢牢地箍着她的后脑勺,衔住她因为这一瞬的心跳加速而微启的红唇。
吻得比先前温柔许多,也更加绵长。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提起衣摆。滚烫的掌心贴着,轻而沉地,毫无规律地拢着。
连唇都用上,可谓是雨露均沾,全都照顾到位了。
从书桌挪步到窗边的懒人沙发,鹿呦仰面的脸盈着月光,腰如韧草下塌,一双眼时不时眨动两下。
天花板上的光晕,朦胧而扭曲,敏感的听力清晰地捕捉到窸窣的水声。
既羞耻又欢喜,这副好耳朵,不仅能调律,还能放大感官的体验。
一如她既喜欢又难耐月蕴溪拉奏大提琴般的拨弦技巧。
外面传来溜溜球狗爪子踩在地板的哒哒哒声。
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奶奶睡醒了要喝水或是要吃东西,跟着刘姨从卧室里出来。
大抵是瞥见她房门门缝有光亮,奶奶说:“瞅瞅,还没睡呢。”
“年轻人嘛,都睡得晚,睡前都要玩玩手机什么的。”
手机就在鹿呦手边,黑了屏幕,倒映出她的脸,头发都汗湿在脸颊上。
哒哒哒的上楼声,惊得鹿呦心跳加速。
“溜溜球,回来,回屋睡觉了。”刘姨压低声音对溜溜球说。
叫不动溜溜球,刘姨上了楼。
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在门口的位置停滞。
过分紧张,鹿呦不受控地瑟缩起来。
月蕴溪有了抽离的架势。
鹿呦咬着下唇,一把抓紧了她的手腕,气声微弱:“别走。”
不上不下的,太难受了。
月蕴溪长睫轻轻一颤,同她咬耳朵:“确定么?”
刘姨带着溜溜球下楼了。
鹿呦稍稍用力,推她进去。
拖沓的脚步声慢腾腾地挪动,渐行渐远。
而滞留在隐处的两根指节,则是在弹奏一曲《野蜂飞舞》,拨动琴弦、抽拉琴弓的动作又轻又快,反馈出来的弦音却是又沉又重。
鹿呦鼻息都是热的。
如烧水口噗噗地往外涌了滚烫的沸水,氤氲的一片热雾。
双眼迷蒙。
像在荒唐的月色里酩酊醉了一场,微醺下的感官迷幻而清晰,欲生欲死,缱绻缠。绵。
感觉到细密的吻迤逦开来,虔诚落在额头上,逡巡于脸颊,逗留在耳骨。
音色缠绵在舌尖,将撩人的话,烫在她唇上。
“还满意么?”
之前不能出声,鹿呦嗓子闷*得发疼,这会儿是能出声了,但哑得出不了声。
“不满意……就再来一次?”
关了灯,屋里陷入了黑暗,窗外,不夜城灯火葳蕤,她手心贴向冰凉的玻璃,于冬日的夜晚,淋着一场名为春色的雨。
…
淋浴间里洗漱,月蕴溪问她要不要泡澡舒缓,于是莫名其妙又到浴缸里去。
屋里笼了一层换气扇拂不掉的热气,皮肤都被熏粉。
浴缸里水还在缓慢地蓄着,才灌到一半,水面上的陶瓷触感冷冰冰的。
只有这一点冰凉,最为熨帖,鹿呦倚靠着上面,像在被温煮,有缺氧的感觉。
月蕴溪抬起她的腿,从踝骨一路往上,吻住她的小嘴时,这感觉更深。
鹿呦陷入更重的窒息,只觉得要疯了,抓着她的头发问:“你都不累的么?”
月蕴溪轻笑的气息落在她口里,“……怎么会累。”
鹿呦一下拽紧了她的头发。
考虑到那道疤还没淡褪,没在浴室待太久。
从淋浴间出来的时候,鹿呦已经乏力得完全不想动弹,她身体里的余韵还在颤颤,头发没吹干便瘫趴在了床上。
床头亮着灯,像橙红色的小橘子。
薄薄的眼皮外,光影在晃动,听动静,月蕴溪似乎拿了小凳子过来。
鹿呦实在睁不开眼了,呢喃地问:“你在弄什么?”
回答她的是吹风机的声响。
月蕴溪抬着泛酸的小臂,细细如春葱的手指落在她潮湿的发间,兜一缕到鼓动的热风下。
鼓鼓的风声里,鹿呦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
吹风机被关掉后,月蕴溪给她梳头发,鹿呦很喜欢被捣鼓头发的感觉,觉着舒服,舒服到想睡觉。
但又莫名舍不得睡,便随口笑说:“你知道么,奶奶今天说,她是恶婆婆。”
月蕴溪动作一顿。
安静的氛围,配合梳头发带来的愉悦感,让她意识逐渐徘徊到了涣散的边缘。
半梦半醒间,听见月蕴溪叫了她一声,“呦呦。”
鹿呦轻轻动了一下垂放在床沿的手。
“是我直接告诉你真相比较好,还是,让她们自己向你坦诚会更好?”
后面的话就像是被隔绝在了厚重的玻璃外,只能听见声音,听不太清其中的内容。
而鹿呦的思维还停滞在自己的问题里——就这么摆烂地睡吧,反正有月蕴溪给她挪位置。
还是动一动吧,当1的辛苦她明白,月蕴溪手怕是酸软得挪不动她。她得自己乖乖躺好,然后抱着小鹿玩偶,贴着月蕴溪睡。
于是,当月蕴溪柔声问她,“一和二,你选哪个?”
鹿呦短暂清醒了一下,听进耳朵里,懒懒地应了声:“……二吧。”
她提了一口气坐起身,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又歪身倒向床头的枕头,搂过小鹿玩偶在怀里。
月蕴溪肩线往下沉了沉,看她躺正,给她盖好被子,才去将吹风机放回原位。
没等到月蕴溪上床,鹿呦哑声叫她:“月蕴溪……皎皎……溪溪……小月亮?”
都没有回应。
微微睁开眼睛,在胧黄的光晕里,先看到的是桌面上的书,无端想到某一次看书,月蕴溪突然给她合上了封面,而后吻在她耳边说:读我。
眸光随放轻的步声转至眼尾,月蕴溪停在了床边。
她身上有沐浴后的凛冽清香,淡淡的橘子味。
月蕴溪柔声问:“要喝水么?”
鹿呦被她扶起来喝了小半杯水。
浮在水面上的灯光光点,像一轮薄黄的月亮,轻轻一晃,月光如流心,漾在波纹里。
杯子递给月蕴溪,鹿呦湿漉漉的唇擦在她脸颊上,“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读一个月光哇。”
“什么一个月光。”月蕴溪放好杯子,躺到她身侧,叫她睡好。
鹿呦滑溜进被窝里,顺手撩起她的衣摆,抚摸细腻柔滑,“一个……光光的月亮。”
短暂的静默后,月蕴溪说:“等你比赛结束的时候吧。”
“如果比赛得第一的话,女朋友有没有什么庆祝奖励呢?”鹿呦懒散地问。
“一个光光的月亮,还不够么。”
鹿呦竖起食指晃了晃,“不够不够。”
月蕴溪笑了声,眸光微动,圈住她左摇右晃的食指,“你想要什么?”
嗓音裹着一点暧昧,拂在她的呼吸里。
鹿呦抽出手,朝着她挪过去。
唇瓣开合摩挲着温热而柔软的耳垂。
窗外朦胧的毛月亮羞进飘渺如洇墨的云霭里。
她说:“要你……玩玩具给我看。”
ˉ
十二月二十日,钢琴比赛在十五公里外的市辖区如期举行。
场地选在了一家像是已经倒闭的电影院里,在最小的一间影厅。
进影厅之前,西城旅游的人在负一层的停车场汇合。
两个小老太太有一阵没见,挽着胳膊,热火朝天聊起来。
其他人,每一个都背着自己拿手的乐器。
云竹还带了把大提琴过来,说是给月蕴溪定做的生日礼物。
鹿呦只当她们是刚从剧院排练过来,也信了云竹的话,没多问。
钟弥见到鹿呦,立马抬腿蹦蹦跳跳地往这过来,不过两三步,又慢慢停下,眼睛里惊喜的眼神,逐渐变得怯懦而犹豫。
她停住了脚,到底没有满心欢喜地扑过来。
隔着很有边界感距离,试探性地,低轻地叫了声:“……姐姐。”
怯生生的目光,叫鹿呦想起第一次见钟弥,又想靠近,又怕她不喜欢,不敢靠近。
鹿呦心头一软,从口袋里拿了事先就备好的爱莎公主棒棒糖递过去。
钟弥眼睛瞬间被点亮,“是爱莎公主!”
小丫头接了棒棒糖绕着鹿呦转,“是姐姐特地给我买的么!”
“是的吧?是的吧!”
“是特地给弥弥买的吧!”
鹿呦把她按到怀里,“吁——”
所有人都被逗笑,只有钟弥埋头在鹿呦怀里,湿了眼眶。
最后,钟弥是被月蕴溪拎走的。
被提溜开鹿呦怀抱的那一刻,月蕴溪给她兜上了兔耳朵帽子,帽子很大,将她落了泪的小脸都遮住,抱住了她的小面子。
钟弥觉得这个姐嫂也挺好的。
影厅不算大,参赛的人挺多,个个都带着亲朋好友,几乎是座无虚席。
虽说是娱乐性质的比赛,但场地和规格都与想象中的出入很大。
黎璨忍不住埋汰:“有点寒碜,钟老师怎么想起来给小鹿报名参加这个的?”
简言之推了推眼睛:“我上网查了一下,据说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次次参赛次次输,家里看不下去,出资办了赛事。
第一次弄得还是挺像样的,在申城大剧院举办,出大手笔请了不少知名钢琴家来做评委,钟老师就在其中。
结果,忘记宣发了。”
“什么意思?”陈菲菲问。
“我知道!”钟弥举手说,“只有一个人参赛。”
黎璨“噗嗤”笑出声:“好家伙~这包得第一的啊!”
“所以这次就把资金都用在宣发上了?”陈菲菲环顾了一圈,问鹿呦,“欸,呦呦,你是第几个上场呀?”
“最后一个。”鹿呦说,“资金是用在奖金上了。”
“什么奖金?”黎璨和陈菲菲异口同声地问。
云竹回答她们:“五万的奖金,再加上,半年内,去有云家旗下酒店的国家旅游,住宿与三餐全包,半年内时长不限。”
在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一声“卧槽”中,主持人上了台,要求将手机静音,振动也要关掉。
鹿呦将手机拿出来刚倒腾好,就弹出了鹿怀安的来电。
挂断,对方又立马拨来一个。
鹿呦蹙眉,再度挂断,发了个“?”到微信里。
鹿怀安回了她两条很长的语音。
转成文字,还得为他那不包准的普通发做阅读理解才能看懂。
——是陶明远资金链有问题,连带跟他有密切合作的鹿怀安也受到牵连,引出了一系列不好解决的问题,这两孬种聚在一起商讨了半天,将责任都推到了女儿感情问题上。
神经。
鹿呦腹诽完,都懒得回他,直接将他号码拽进了黑名单。
掌心被月蕴溪的指腹轻挠了挠,一笔一划地写:怎么了?
有点痒,鹿呦指尖轻轻一蜷,写在她掌心里:没事。
也不知道月蕴溪是没猜出来她写的什么字,还是仍旧不放心,歪头看过来。
鹿呦抬眸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展颜一笑,把她胳膊拽放到腿上,当钢琴键盘用,练习指法。
奶奶时不时瞥她俩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全然没注意到兜里静音的老人机也在时不时地亮起屏幕。
琴音弥漫在影厅内。
参赛选手里藏龙卧虎,演奏风格风格各异,有的热情肆意,有的抒情动人,还有的像是来打碟的,把曲子改编了一番,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舞动。
专属于娱乐性质比赛的欢脱。
鹿呦越听眼睛越亮。
终于轮到她,比起上一回比赛,心情轻松很多,也更加兴奋。
鹿呦脱了外套在座位上,踩着台阶下去,坐到钢琴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演奏。
纤细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跃动,琴键回弹浮起,音符降落,仿佛被灌注了生命力,在她的指尖轻盈跳跃。
尾戒上反射的光投落在黑亮的琴身上。
goldenhour,旋律响起时,生命里的光点都在发亮。
是于佛罗伦萨与恋人拥吻的日落;是深夜回家奶奶给留的一盏灯;是妈妈哄睡的模糊记忆里朦胧的光晕。
是尾音落下后,昏暗的观众席上骤然响起弦音与笛声,陈菲菲手中相机的闪光灯。
——“我们以后也这样。”
——“对不起啊,你第一次比赛,我们有事都没去看。”
——“没事,去了也没地方坐。”
——“下次一定。”
——“妈妈,你是为什么喜欢弹钢琴的呀?”
——“因为,琴音很治愈人心呀。”
是她这小半生里,感到最治愈的时刻。
ˉ
“卧槽。”黎璨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仔仔细细看了指腹上凉冰冰的一点,“下雪了!下雪了!带伞了没呀?”
“带了也没用啊,伞都是乱飘的,呸,是雪,把帽子带上吧。”简言之拉着她看路边草丛上覆的一层白,“还有,老姐,你近视度数是不是又上去了?”
“这家人是不是办第三次比赛了,好不容易用丰厚奖金拐到人来比赛了,结果儿子又又又又输了。”陈菲菲倒着走路,被云竹掰正了身体。
“你好好走路成成成成么?”
“这奖杯做得还挺好看?”黎璨阿婆挽着刘姨左胳膊,盯着刘姨手里的月牙似的奖杯,嘴巴闷在围巾里说。
奶奶挽着刘姨右胳膊,探头对黎璨阿婆说:“我孙女儿厉害吧?”
充当拐杖的刘姨提醒:“缩回去缩回去,不冷啊?”
“我姐姐超厉害的!第一哦!是第一哦!!我们最后还跟着姐姐一起合奏了!那掌声,比雷还响哦!”钟弥对着小天才手表给钟疏云发微信语音。
道路两旁的路灯散发温暖的光芒,柔和光晕里雪花洋洋洒洒,浮在烟火气里,慢悠悠地洇到地面上。
几人的影子被光影拉扯得忽短忽长,其中,月蕴溪琴盒上的小鹿挂件的影子,则是左摇右晃。
被鹿呦给弹的。
“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这一出啊?”
月蕴溪牵住她折磨小鹿挂件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背着你商量的。”
答了跟没答一样。
鹿呦没好气地狠狠捏了一下她的虎口,“对了。”
“嗯?”
“我拿第一了哦~”
月蕴溪目不转睛地看前路:“喔。”
“之前可是说好了的,我要是得第一了,你就——”
话还没说完,黎璨忽然凑过来,插了一嘴,“就什么?就请客?”
钟弥立马接话:“请客请客请客!”
鹿呦:“……”
看她吃瘪,月蕴溪禁不住笑:“请请请。”
鹿呦一下瘪得更厉害了。
前面几人掀开厚重的隔风帘进了烧烤店,鹿呦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闷头准备进去时,前面陈菲菲为了让人松了手。
帘子垂下来,又被月蕴溪伸手挡住。
鹿呦抬了抬眼,月蕴溪侧身让她进。
视线轻轻一撞。
一句“好啦,没忘”拂进鹿呦耳里。
围巾下敛着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比她拿到第一,接了奖金和酒店黑金会员卡时还开心。
服务员领着几人进了提前预订的包厢,早就在群里讨论了好几天要吃什么,点菜流程很快。
没多久,铜炉锅和涮菜便上了桌。
火锅煮沸时,烧烤也陆续端上了桌。鹿呦特地点了几串备注不辣少调料,给奶奶尝尝。
老太太一边说着说着烧烤不健康,一边又美滋滋地尝了一串又一串。
吃小黄鱼觉得香,一条不够又多点了一条。
“好不好吃?”鹿呦故意逗老太太。
“不健康不健康。”老太太口嫌体正直,就是不肯说“好吃”。
“那你要少吃哦,少吃点,下次再带你吃其他不健康的。”
奶奶吃相跟小孩子似的,笑眯眯地:“一言为定。”
鹿呦乐得不行,笑得东倒西歪,被月蕴溪轻轻一拽,就栽进了她怀里。
奶奶便埋汰她:“腻腻歪歪的。”
“……哪有,她使诈。”她声音不自觉地娇柔。
于是收获了各种音色的模仿秀“哪有~她使诈”。
鹿呦挨个夹羊肉进碗堵嘴,以为是结束了这场闹剧,结果,瞥见她们一个个地拿出手机,也跟着拿手机看了眼,才知道闹剧只是转场了而已。
黎璨:【小鹿这样能是1的?!!】
鹿呦:【群里还有小孩子,你收敛点!!】
鹿呦:【小孩子才争这个!!!】
最终,闹剧结束于黎璨撤回了自己的话。
鹿呦对歪头盯她手机看戏的月蕴溪挑了一下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因而没能注意到奶奶也拿出兜里的老人机看了眼,神色若有所思地沉了几分,但很快又因为简言之宣布成功上岸的好消息,感到高兴,将凝重敛了下去。
钟弥说:“我考试拿了一百分哦。”
“哇真棒,”黎璨阿婆也凑热闹,“老婆子我也有好消息,我退休金又涨啦。”
“那我的好消息是。”陈菲菲说,“我妈妈,目前状态还算稳定。”
“我好像没啥好消息。”黎璨说,“不过可以祝我们都发大财!好!下一个!云竹!”
“我?”云竹笑了笑说,“我还在追寻自由的路上,那就祝我们,都自由。老月?”
“祝幸福。”月蕴溪看向鹿呦。
“祝~健康平安。”鹿呦侧头,“奶奶也来祝一个。”
奶奶脸上岁月的痕迹加深,“祝你们,越来越好。”
ˉ
从烧烤店出来时,雪下得更大了,没人走的道路上已经积了雪白的一层。
黎璨几人没玩尽兴,商量说将阿婆和奶奶先送回去,再去月蕴溪家玩个通宵。
她们都喜欢那个独立在小院里的书房。
于是几人分头行动,鹿呦和黎璨分别送老人回家,简言之跟着月蕴溪回家收拾,陈菲菲和云竹带钟弥去买些吃的喝的。
将奶奶和刘姨送回小洋房,鹿呦没着急走,等着奶奶和刘姨洗漱完上床睡下,才离开。
大门“咔哒”落了锁,卧室里,老太太放在梳妆台的老人机屏幕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儿子。
ˉ
走下台阶,鹿呦正准备按车锁,院外,车灯亮了亮。
走过去,副驾驶的车窗降到底,驾驶位的月蕴溪单手扶着方向盘,侧头看着她,弯唇笑说:“上来。”
鹿呦坐上车,边系安全带边问:“你怎么过来了?菲菲她们呢?”
“在那边唱K。”
鹿呦低头藏笑。
还是被月蕴溪察觉到了,“笑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接我了。”
月蕴溪眉梢轻轻往上扬了一下。
鹿呦含笑的嗓音随之落在车厢里,“五音不全的人,唱不了歌。”
趁着红灯,月蕴溪漫不经心睨她一眼。
鹿呦立马给嘴巴上了个无形的拉链。
车停在院中。
灯光所照之处,皑皑白雪积了厚厚一层,钟弥正和简言之蹲在地上,拿模具捏小雪鸭和小雪球,排成一排。
鹿呦和月蕴溪从她们身边经过时,钟弥还拿了个小雪球放在她俩手心上。
冰得刺骨。
鹿呦倒着吸气:“嘶——好冷好冷。”
没两秒,睁大了眼睛,月蕴溪把她手上的雪球拿走,直接塞到了给她们开门的云竹手里。
“……这什么玩意儿!”云竹随手就是一扔。
砸在陈菲菲的领口,融成冰的雪块滑到胸前,凉得陈菲菲从躺椅上跳起来,咬着后槽牙:“陆!!!忍!!!冬!!!”
“靠!谁砸老娘!”
还有一块落在了沉浸式嗨歌的麦霸黎璨头上,一小撮白雪沿着她的头发滑到地板上。
云竹抬手就指月蕴溪,对上月蕴溪那比雪还冷冰冰的眼神,胳膊平移,改指鹿呦,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说:“她砸的。”
鹿呦:“?”
还带这么欺软怕硬的?
鹿呦眯起眼睛伸手,摊开掌心:“弥弥!上雪球。”
“欸!”钟弥捧着一堆雪球,屁颠屁颠地就跑过来了。
青石板小路旁的地灯,铺满柔光的青石板上,没砸着人的雪球一个又一个炸在地面上。
直到黎璨扶着膝盖说,“老了老了,砸不动了,我投降!休战!休战!”
陆陆续续进了书房,整整齐齐瘫在地毯上。
移动电视机还在K歌模式,放着歌,温婉的歌声里,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从感叹平时看着稳重端庄的月蕴溪和简言之,居然一个比一个皮。
到讨论最近娱乐圈的八卦,聊起陶芯官司结束了,要赔付九十多万的违约金,陈西关成了经纪公司力捧的新人,参加了好几个综艺,在某一档综艺里还提到了暗恋对象。
陈菲菲好奇问鹿呦知不知道是谁。
鹿呦装傻摇头,借口去卫生间逃开这个话题。
差点在卫生间被月蕴溪蘸着醋给吃干抹净了。
两人回到书房以后,话题已经切到女子乐团未来规划了。
后半夜,雪积到脚踝那么深,几人出去,在院子里按照网上的教程推了个仰面的兔子雪人。
蹲着低头用眼影和腮红给兔耳朵和脚掌染了粉色,鹿呦站起身,眼前黑了一下,头晕目眩,腿也脱力发软,僵麻坍倒。
月蕴溪眼疾手快扶住她,“蹲太久了么?”
“可能是。”鹿呦下意识地捂住胸口,觉得那里也有点闷。
月蕴溪搂着她回屋休息,其他人关心了一番,听鹿呦再三强调没事,才继续去小兔子雪人旁边堆胡萝卜。
鹿呦缓了好一会儿,喝了一杯温热的水,感觉舒服点了,捧着月蕴溪给她灌的迷你热水袋踱步到门口,伸手出去。
鹅绒似的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在手心里。
“以前很不喜欢雪。”月蕴溪忽然说。
“为什么?”
问完,鹿呦就后悔了,月蕴溪的生父死在雪夜,她漫长的黑暗人生也开始于一个下雪的冬季。
她不该问这句的。
月蕴溪倒不是很在意:“出门不方便,记得有一次雪下很大,但得骑车去上学,一路摔到学校的,化雪时很冷,冷得人受不了,结冰就更不方便了。你应该是一直都很喜欢吧?”
鹿呦收回手,上面的雪花小小一片,有很完整的枝桠,兴许是手适应了冰冷的温度,都没有觉得雪花片冰凉。
“小时候奶奶读书给我听,哄我睡觉,还记得有一次她读,传说在北极的人因为天寒地冻,一开口说话就结成冰雪,对方听不见,只好回家慢慢地烤听。就感觉雪又香又软,棉花糖一样。”
“大馋丫头。”月蕴溪笑她。
“嘁。”
陈菲菲她们堆了一只大胡萝卜在兔子雪人旁边,正对着雪人拍照,拍完了雪人,拍人,拍完了人,拍雪人和人。
瞥见到她俩在书房门口站着,陈菲菲招手问:“好点了没?呦呦。”
“好多啦。”鹿呦捧着热水袋过去,拉着月蕴溪过去,一起欣赏兔子雪人成品。
黎璨小脑袋一转,又冒出了个主意,提议说:“再去小鹿家院子堆一个小鹿雪人吧!等奶奶睡醒,再去她家蹭早饭,那小洋楼,我们都还没去玩过呢。”
“好耶!奶奶起来就来看到雪人啦!”钟弥很喜欢奶奶,因为奶奶会腾位置,让她靠着姐姐坐,还会给她夹好吃的菜。
鹿呦看了眼腕表,已经过四点了,等她们折腾完,还真是奶奶起床吃早饭的时间。
她犹豫了片刻:“我觉得可以。”
于是几人收拾了一下,分了两辆车,往小洋楼方向出发。
等红绿灯时,迎面驶过一辆救护车,拖着乌拉乌拉的声音,碾着红灯疾驰而去。
后面还跟着一辆棕色的SUV。
车型很眼熟,有点像鹿怀安的车。
但开太快了,瞧不起清车牌号。
鹿呦扭头又看了眼,只有红蓝的灯光闪在眼底。
“我去,开那么快。”黎璨随口嘟哝了句。
路程不远,没几分钟便到了小洋楼,怕碾到院子里的雪,月蕴溪和云竹将车停在了外面,都没有锁车。
担心声响会吵醒奶奶。
鹿呦去开院门,慢吞吞地拉着大门控制声响。
把人都放进院子里后,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鹿呦无端晃了一下神,拿出手机。
来电显示:刘姨。
鹿呦皱眉,按了接听,边将手机移到耳边,边看向奶奶那间房的窗户。
里面一丝光亮都没有,乌沉沉的黑,倾轧进她眼睛里。
而手机那端,是刘姨抽噎的哭腔。
“老太太……没了。”
第106章 “月蕴溪,我好难受……”
那一天,她们所幻想的所有美好愿景,就像是被暴力快递摔坏的手办。
箱子还没打开,里面就已经支离破碎。
院子里的雪被碾出一道又一道脏而混乱的车辙印与脚印。
不会有憨态可掬的小鹿雪人了……
房门打开,窗帘被风掀起,鼓动出尖锐而凄厉的风啸声,透进屋里的光,照亮一室的狼藉与冷寂。
不会有虾仁馄饨的鲜香与热气弥漫在厅堂上方了……
溜溜球从沙发底下钻出来,呜咽着小跑过来,它途径过的地方,茶几前散落着水晶奖杯和茶杯的碎片。
飞溅得最远的白底青花瓷片旁边,横躺一把藤编棉尘掸。
在被点亮的吊灯下,瓷片反射着锋利的光。
刺得人眼睛生疼。
那是搬来之后买的。
鹿呦还记得那天,是个日光暖融的午后。
茶几对面的电视机开着,播放着家庭伦理剧,小老太太窝在沙发里,边磕着瓜子,边看电视,时不时和她吐槽两句剧情离谱。
她没看电视,抱着平板网购,附和的有些敷衍。
小老太太便偏过头来,凑近了看她的平板,忽然想起来说:“欸,给我买个那个。”
“哪个?”
“那个,那个,拍被子的那个!”
“鸡毛掸子啊?”
“不要鸡毛的,要藤编的。”
她按着关键词搜索,随口问:“奶奶,那玩意儿叫什么呀?”
“叫什么,叫什么来着?就搜掸被子的拍子搜不到么?你爸小时候不听话,我就拿那玩意儿揍他,要不你就这么搜——揍小孩儿的拍子!”
回忆里的她笑弯了腰。
一如此刻的她,难受到弓了脊背。
不会再有小老太太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面前,活宝似的跟着她们一起闹腾了……
鹿呦不是没想象过奶奶离开的场景。
生命在一具衰老而羸劣的躯体内,是显得那么的脆弱。
是以,在网上看到亲人去世的话题,她总会不由自主地代入。
在幻想失去奶奶的场景里痛哭流涕。
可当这件事猝不及防地真实发生后,她才知道,原来人在这种时候,甚至会失去流泪的能力。
她亲自给奶奶换的寿衣,照着刘姨教的,哄着好话:“奶奶,我要给你穿衣服咯,身体放软些哦,不穿好衣服就不漂亮了呢。”
手脚真就放软了。
像极了熟睡时的模样。
只有嘴巴微微张开,脸色灰白彰显着细微的区别。
刘姨抬了抬老人家的下巴,没能合上老人家的嘴巴。
又抬了一次,仍旧没能合上。
鹿呦看在眼里。
无由地,想叫一声“奶奶”。
仿佛只要多叫两声,小老太太就能给出更为明确的回应,就可以像往常每一天的早晨,迎着日光起身。
“奶奶……”
日上三竿啦,该起床了。
都说老人觉少,您今天怎么那么能睡呢。
还说要煮小馄饨给呦呦吃呢,说话不算话的小老太。
算了,这次就……
“原谅你了。”
鹿呦俯身给老太太整理衣领,无意识地在老人耳边呢喃出声。
话音落下,刘姨再抬奶奶下巴,这次,嘴巴合上了。
白布盖在老人脸上,鹿呦红了眼眶。
可眼泪就像是闷在火山口的熔浆,灼烧在眼底,总是涌不出来。
她生命里由奶奶掌控的列车截停在了这个凛冬,大雪落在她锈迹斑斑的气管与肺叶,而心脏被封在了开裂的冰层里。
那痛感过分麻木。
以至于她总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荒诞的想象里,又或者是在一场浑浑噩噩的梦里尚未清醒。
只有不真实感最为清晰。
她没敢问刘姨,奶奶是何时上的救护车。
不敢去确认,奶奶是不是就躺在她见过的那辆救护车里。
灌进她耳里的那阵鸣笛声中,是否有心电检测的长鸣。**闪烁在她眼底的那一瞬,又是否为她与奶奶失之交臂的一刻。
也没有主动问刘姨究竟发生了什么。
仿佛只要她稀里糊涂一点,就能让这一切显得更虚假一点。
这两天来了很多远方亲戚,吃完流水席就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聊些有的没的,头一天,都是讨论她的闲言碎语。
“白养了哦,一滴眼泪都没流。”
“把她爸给老太太买的房子卖了,给自己买了房子说是。”
“跟她那个妈像,冷血动物。”
“还有那事呢,听说了么,先是跟那个小歌星在一起,都是女的!这不是乱搞么!后来又跟小歌星的姐姐瞎搞一起,我看,老太太就是被她气死的。”
好巧不巧,都被前来吊唁的陶芯听见了,她直接挤进了人堆里,没好气道:
“乱说什么呢?奶奶生前很开明,可不像你们,一个两个,没脸没皮的老东西,没开化也就算了,还在这胡说八道。”
“说谁没脸没皮?”带头说闲话的大婶手指着陶芯的鼻子,气得直发抖。
最终被旁人劝了一句:“好了好了,都少说点吧。”
这才收场散开。
陶芯翻了个白眼,视线收回的一霎,微微一愣。
对面,卫生间与客厅相接的拐角处,鹿呦和月蕴溪并排站在一起,正静静看着她。
三人一道往外走,穿过不停投来打量目光的人群。
鹿呦低声对陶芯说:“刚刚,谢谢你帮我说话。”
“……都是实话,谈不上帮。”陶芯顿了顿,“其实我今天来,除了吊唁,还想同你们道别。”
月蕴溪问:“准备去哪儿?”
陶芯瞟了眼鹿呦说:“有朋友在北城开了家酒吧,请我去驻唱。”
从前总嫌迷鹿舞台小,想去更大的,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远点。
鹿呦低头,踩下走廊的台阶:“挺好的。”
陶芯没吭声。
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开口问:“你官司打完了么?”
陶芯“嗯”了声。
又默了一阵,直走到三角梅的花伞下,陶芯做了个深呼吸,停下说:“对不起。”
鹿呦步子顿住,抬眸看她一眼。
“我知道说对不起没什么用,但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们。”
见鹿呦张了张口,似是有话要说,陶芯抢先出声,“听我说完!我想……可能你们需要的、最好的弥补就是……我不要再打扰你的生活吧。”
鹿呦又垂下了脑袋,只回了她一声:“谢谢。”
陶芯扯了扯嘴角,强装出释怀的模样,故作轻松道:“能抱一下么?”
月蕴溪微不可察地轻蹙了下眉头,没有立刻回应。
侧目向身旁看过去,鹿呦也是同样的反应。
捕捉到两人的微表情,陶芯眼里划过失落,“你们都还在怪我怨我……对么?”
鹿呦摇头:“怨怼与喜爱是同样浓烈的情感。”
而这样深厚的情感,她已经不想再给她了。
陶芯怔然。
“我不怪你,不怨你,不讨厌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我能给你的,就只有祝你以后顺遂平安而已。”
鹿呦完全没有情绪地说完,迈开腿,径直往停车处走。
没两步,她转头对跟上来的月蕴溪说:“先把你的大提琴送回去,再去墓地确认墓碑位置吧,然后再去趟花店,把追悼仪式上用的花给订了。”
话音里是全然没有掩饰的疲惫。
“花已经订好了。”
“什么时候订的?”
“昨晚。”月蕴溪伸手,“车钥匙给我,你这状态,坐副驾吧。”
鹿呦交出了车钥匙。
连带着小月亮挂件,从她的指尖,坠落到月蕴溪的掌心。
龙虾扣上反射的日光,晃到陶芯眼里。
她呆站在花伞下,直看到载着两人的车驶里视线范围,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许是睁得时间太长了,竟是酸涩得要落下眼泪。
——“你原本可以有两个很疼你的姐姐的。”
她想到月蕴溪说过的话,浮在脑海里,被凛冽的寒风吹散。
三角梅被风刮下好几片花叶。
陶芯伸出手,一片叶擦着她的指尖,在风里晃晃悠悠地沉落下去。
无端想到更早的从前。
学完大提琴课,鹿呦来接她放学,回家的路上,也起了风。
染了四种颜色的梧桐叶,驮着四季在风里打着转儿。
“那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么?”
她问鹿呦这句话时,哭得厉害,鼻子里冒了个泡。
两人同时愣住,她笑得往后仰,鹿呦笑得朝前弯。
也因此,鹿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结局-
屋里几个说闲话的姨婶又聚到了一起,谣诼诬谤,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回,被刘姨听进了耳朵。
没像陶芯那样直接怼,刘姨眼珠一转,很自然地加入其中,涕泗横流地说:“我们家老太太惨呐,进了两次医院,被下了两回病危通知*书,儿子连个人影都没有,都是孙女在身边照顾着。”
“不能吧?”有人质疑。
“骗你我天打雷劈!”刘姨抹着眼泪说,“老太太也疼小的,知道儿子不担事,生怕自己没了,孙女被亲爸欺负,特地叫她给自己买了这个房子。”
“竟是这样?”
“昂!这都搬家多久了,也不见儿子过问,前几天打电话来,都把老人气得血压飙升,升到260多!”
其中一个胖婶倒抽了一口气,“这危险呐!”
“是啊!医生都吓死了!”
“欸,你家老太太,到底是?”问话的人,用肩膀拱了一下刘姨,压低声音,“怎么没的?”
“昨儿打电话来说过生日要吃老娘做的长寿面,老太太就给了地址,觉都不睡了,等他等了一宿。一身酒气的被司机送过来,老太太又是给他擦脸,又是给蜂蜜水醒酒,高高兴兴地拿了孙女的奖杯给他看,也不知怎么的,他脾气突然就上来了。”
“说老太太不疼他,胳膊肘往外拐,把奖杯打碎了,老太太动了气……突发脑溢血,半路上就……”
刘姨抽噎地说不出话。
胖婶给她拿了纸,一边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抚,一边愤懑不平道:“还不疼他?谁不知道老姐姐以前养他多不容易,真不是个东西!”
当天晚上,刘姨这些话就已经在人群里传开了。
到了第二天,又添了新内容。
“为什么事吵成这样?”
“就是当初小两口离婚那事嘛,明明是自己不老实,现在把错都怪在老姐姐身上……真是老肥猪上屠场,娃娃鱼爬上树。”
一楼的每个角落都能听到这些话。
鹿呦这两天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过四个多小时,嫌吵,也听不得有关奶奶的讨论,索性躲进了阳光房。
天不好,灰蒙蒙的光线笼在屋里,添了几分冷清。
躺椅上放着奶奶给溜溜球织的新毛衣,鲜艳的红色,在晦暗的屋里显得尤其扎眼。
小衣服上有个完整的小鹿图案,卡通版的,很可爱,但毛衣本体没织完,差两圈。
前些天,老太太窝在躺椅里边织毛衣边对月蕴溪说她糗事的画面,在记忆里还很鲜亮。
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鹿呦搂着那件小毛衣,坐躺到椅子里,蜷起身体,犹如一根被灼痛的火柴。
月蕴溪静默地陪在她身边。
楼下嘈杂的人声与老太太爱听的戏曲声浪潮一样漫上楼,一阵又一阵地湮没微微的呼吸。
透过玻璃的光线渐暗,天快黑了。
敲门声响进屋里。
月蕴溪去开的门,鹿呦听到刘姨的声音,没仔细听她们在讨论什么。
没一会儿,房门便被关上。
鹿呦半垂的长睫轻颤了颤,坐起身,低低地唤了一声:“……月蕴溪?”
“我在。”月蕴溪挪步过去,蹲在她面前,“怎么了?”
鹿呦摇了摇头,低哑的声音有种破碎感:“没事,就是以为你走了。”
她眼眶红得厉害,但没有流泪。
月蕴溪看着她的眼睛,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夜晚的海边,看不见水面,却能感受浓郁的潮湿。
“你还在这呢,我走去哪儿?”月蕴溪伸手捋理了下她的头发,声色更加温和,“一辈子很长,人总会有自己要做的事,我不好说会一直陪着你。但至少在这种时候,我是可以一直陪着你的。”
鹿呦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月蕴溪跪在地板上仰头,吻她被润湿的眼角。
沿着泪痕往下,蜻蜓点水地落在她微咸的唇角,一触即收。而手指绕在她发丝里,按着她的后脑勺,让她靠向自己的肩头。
鹿呦额头磕上去,滚动喉咙挤出的声音发苦,第一个字甚至没能发出声:“……小时候,特别不喜欢一个人睡觉,半夜醒了,都要拿枕头去主卧。他们离婚以后,就没有人陪我了……直到奶奶和爷爷进城来,爷爷去世以后,我一直觉得,奶奶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现在,我连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月蕴溪轻抚在她后脑勺的手指收拢了一下,“是最紧要的亲人,但不是唯一,奶奶是有给你铺好后路的。”
鹿呦没说话,双手攥着没织完的毛衣,指节揉在小鹿图案里。
越攥越紧。
图案完整又怎么样。
它依旧是一件没有收尾的小背心。
低低的呜咽声从肩头溢出来,克制而又压抑。
不知道过了多久,鹿呦才慢慢松开手,低着眉眼,摩挲月蕴溪衣襟上一大块被泪水洇湿的痕迹。
“没事,过会儿就干了。”月蕴溪拿了湿纸巾给她擦拭凝固在脸上的泪痕。
微凉而潮湿的触感,润开脸颊上的紧绷感。
鹿呦深呼吸,缓了情绪问:“刘姨来跟你说了什么?”
月蕴溪静默了片刻,犹豫道:“溜溜球没了。”
鹿呦滚了下喉咙,想说什么,却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感到喉咙很疼,疼得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小毛衣,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说是这两天,它不肯吃也不肯喝,刘姨本来以为,只是两天而已,没什么事的……早上出门溜也是没精打采的,刘姨不放心,带去医院,没什么求生意志,中午就没了。宠物医院给火化了,刘姨来问你,能不能让溜溜球的骨灰盒跟这奶奶的一起下葬。她说奶奶生前,除了你,最在意的就是溜溜球了。”
鹿呦缓缓呼出一口气,眉头皱了一下又一下,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好……它应该是去陪奶奶了吧。”
“还有,刘姨叫你不用给奶奶买骨灰盒,奶奶自己有给自己准备……”月蕴溪动了动唇,言语里还有未尽之意。
鹿呦愣了一下,想到梳妆台上那个绘了各种花卉图案的陶瓷罐,“是西城,奶奶亲手做的那个么?”
确切地来说,是她和奶奶一起做的。
月蕴溪忧心地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原来,做的真是骨灰坛。
难怪,烧制好以后,老太太不想店家邮寄,生怕快递把罐子磕碰坏了。
鹿呦没再说什么。
因为月蕴溪腿跪麻了,两人在屋里多待了半个多小时才出去。
恰巧撞见准备下楼的鹿怀安。
听见房门开关的动静,鹿怀安扭脸看了过来。
也许是有愧疚的心理,也许只是因为这两日太忙,他那张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块风干的腊肉,而整个人,驼着背,没有精气神,如同一坨烂肉塞在皱皱巴巴的西装里,勉强撑出个人的模样。
鹿呦眼里不自觉地就流露出了嫌恶。
“你那是什么眼神?”鹿怀安停在楼梯口,蹙眉不满道。
隔了一步的距离,鹿呦停了下来,冷眼盯着他,一言不发。
“不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鹿怀安眉头皱得更紧,挥手往楼下随手一指,“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指使底下那个保姆到处胡说八道的!”
“有哪一句是胡说的?”
心虚与内疚的神色转瞬即逝,鹿怀安脸上神情骤然变得凶狠起来,似是要发作,又在瞟了月蕴溪一眼后,碍于面子,强忍下了脾气。
“哪一句都是!老太太没了,要她也没用了,趁早辞了吧!”
鹿呦充耳不闻,眸光从眼尾掠过围栏,落到楼下冰棺上。
花团锦簇,彩灯烁烁,在氤氲出水雾的眼睛里逐渐变得模糊。
“儿子的生日,当真是母亲的苦难日。”
正说着,鹿呦瞥见到刘姨正领着一人进屋,俯视的角度,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孔,直到那人抬头看过来。
鹿呦眉头轻轻跳了一下,偏过头,直接迎向了那人的视线。
与此同时,鹿怀安恶狠狠地瞪着她,却发现她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顺着她的视线匆匆一瞥,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那人是章文茵。
鹿怀安不可置信地扭身,想要再看一眼,还未捕捉到对方的身影,自己肥硕的身躯先失去了平衡,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痛呼声、躯体摩擦阶梯的动静、惊叫声、“别动他!快叫120!”指挥安排的声音此起彼伏。
鹿怀安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浑身都疼,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被他打碎的奖杯,感觉身体里的骨头,就如那座水晶奖杯一般,碎了一地。
围着他的人群中央,章文茵一双无情绪的眼睛与他对视上。
而鹿怀安不值钱的自尊心,促使他觉得她在笑话他。
鹿怀安痛到龇牙咧嘴地扭过头,视线如蝼蚁缓慢地爬上楼梯。
对上了另一双眼。
与章文茵很像的一双眼睛,时而清冷淡漠,时而悲天悯人。
而此刻却是充盈着极其少见的情绪。
鹿呦依偎在月蕴溪怀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双含着水光的眼睛里,漾着很多种情绪,最明显的一种,名为“惋惜”。
鹿怀安忽而想起老母亲看他的最后一眼,也是这样,复杂的眼神里,惋惜的份量最重。
而令她们感到惋惜的事,截然不同。
母亲是在遗憾,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终究是废了。
鹿怀安打了个冷颤。
不知因为是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鹿怀安被送去了医院,他新交的小女友陪着上了救护车。
晚饭过后,小女友用鹿怀安的手机拨来电话汇报伤情。鹿呦毫不关心,只听了一句,便挂断了。
不过五分钟,小女友又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鹿呦以为是骚扰电话,没接。
没一会儿对方发来短信:【求求了,接吧,我垫付不起医药费了啦!】
鹿呦这才接了对方打来的第三通电话,对方:“人又没死,问他本人要去。”
“欸,你别总挂那么快嘛!他要是不醒呢?”女生委屈地嘟哝,“我可没那么多钱给他垫住院费。”
鹿呦沉默了几秒问她:“你是怎么用他的手机给我打电话的?”
“抓着他手按的指纹呗——”那端反应过来,猝然没了声。
鹿呦垂眼移开手机,按了结束通话的键,将鹿怀安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拖进了黑名单。
当天,章文茵烧香跪拜了老太太以后,便只站在能看见鹿呦的角落,有好几次想要走上前关心安慰几句,却是近情情怯,迟迟没敢迈开步子。
鹿呦没有精力去面对她。
母女俩就这么搁着人群与冰棺,在同一个空间里待了一整夜。
直到天亮,看见鹿呦进到奶奶屋里,章文茵才有勇气上前,叮嘱月蕴溪道:“我头疼,恐怕不能跟车去殡仪馆了,你好好陪着她,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月蕴溪应下,叫她别担心回去多休息。
一门之隔,鹿呦捧着陶瓷罐,听着章文茵的脚步声渐远,才拧了门把手出去。
跟着灵车送老人遗体去了殡仪馆。
火葬前有个告别仪式,鹿怀安赶在仪式开始之前赶到,推着轮椅鹿呦面前,“等会儿悼词,我来念。”
是通知的语气,不是商议。
鹿呦没有和他争论,只是夺了他手里捏着的纸看了看。
那是鹿怀安亲笔写的悼词。
他的小女友说:“他右手骨折,只能用扭伤的左手写,写了一整晚呢。”
帮忙推轮椅的生意伙伴说:“鹿总孝顺啊。”
鹿怀安费劲都牵唇:“应该的。”
纸上,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像孩童刚被母亲教会写字的那种字体。
真是讽刺。
“她寿宴的时候,耳聪目明,最期待的环节,就是你读贺词,你却是代笔敷衍她了事。如今她听不着看不见,你写这个,是要读给谁听呢。”
鹿呦松开手。
那张纸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刚化雪不过两日的地面,残留湿漉漉的水渍,沁在纸上,一层脏污里泛开老人在寿宴上含泪看儿子念贺词的记忆。
“去捡起来。”鹿怀安使唤小女友。
话音未落,鹿呦便一脚踩了上去,“你要是真有心,脱稿念吧。”
她撂下一句,径直离开,一次也没回头。
月蕴溪倒是回头看了两眼。
只见鹿怀安的小女友捏着一角拎起了纸张。
那纸被地上的脏水浸得又软又潮,满是污渍,冷风里抖动,有种随时要断裂的破烂感。
女生满脸嫌弃地将纸扔进了垃圾桶。
收回视线,月蕴溪亦步亦趋地跟着鹿呦走了一段路,迟疑问道:“确定要让……他念悼词么?”
“……其实很不愿意。”鹿呦停在等候厅外,翻转相框,低眼看照片里年轻的万花女士,指尖从她清透的眼睛摩挲到她上扬的唇角,“但是突然想到寿宴那天,奶奶听他念贺词,特别特别高兴……”
她逐渐哽咽,再说不下去。
月蕴溪揉了揉她的头,“那就把你写的悼词,烧给奶奶吧。”
鹿呦很轻地点了点头。
追悼仪式结束后便是火化,需要等候四十五分钟。
估算着时间,鹿呦去车里取了陶瓷罐,打开盖子检查里面,才发现罐子里有东西。
抽出来一看,不由呆愣住。
一张被卷起来的粉色信纸,金色扎丝固定在中间,外面一圈也写了字。
“这什么?”月蕴溪见她神色微妙,多问了两句,“你放的?还是奶奶放的?”
解开扎丝,鹿呦扫了一眼开头的内容说:“是奶奶在西城树洞写的信。”
月蕴溪微挑了挑眉,已然猜到她那次去西城除了拿做好的陶瓷,还打捞了树洞的信笺,但什么都没说。
一来,不是聊这个话题的时候。二来,也没什么好聊的,信纸上的心事,她早就已经袒露过。
“这个……我记得是放在了床头柜抽屉里的。”鹿呦拧着眉头,疑惑地瞥了眼陶瓷罐。
“是不是记错了?拿回来的时候顺手放到里面,然后忘记了?”
鹿呦摇了摇头:“我记性还不至于差到这个程度。”
月蕴溪想了想,又猜测道:“或许奶奶收拾你房间,帮你整理床头柜上的东西时看见,悄悄拿了回去,放到了里面。”
这个可能性很大。
鹿呦抓着信笺,“那这是……不想让我看么?”
是想要带进土里么?
“我想,奶奶是想让你看的。”月蕴溪说。
鹿呦抬眼与她对视。
月蕴溪眸光很柔,话音温和:“因为她很了解你,知道帮她拾骨的一定会是你,也只会是你。打开盖子,你就会看到这封信。所以我想,她不是不想让你看,只是希望你晚点再看。”
鹿呦纤长而脆弱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半垂下去,目光投落在信笺上的第一段。
只看了一半,被工作人员通知家属盛装骨灰打断了,她将信纸折好,放进了口袋。
整理遗骨,开车到墓地安放骨灰盒,折回到小洋楼目送亲朋好友乘车离开。
偌大的房子,终于没前两日那般拥挤吵闹了,对比之下,安静里渗出一种空落落的寂寥感。
月蕴溪接到老师的视频通话。
鹿呦便一个人走进了奶奶的房间。
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也很平整,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她靠着床,滑坐在地板上,坐在漫进屋里的一束阳光里。
整个过程,她脑子里时不时地会冒出信里的第一句——
“不知道这封信会不会被你真给捞上来,但还是想写给你……”
在她从口袋里拿出信纸,缓慢展开后,从脑中,投落在了纸上:
“我的宝贝孙女呦呦,从你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成了最幸福的奶奶。
还记得你九个月大的时候,才去办出生证。你很乖,在我怀里不哭也不闹。你很漂亮,谁见着你都会夸两句。
护士问你叫什么名,你妈妈去休息了,而我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个字怎么读怎么写。
我看向你,你也在看着我。那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话,还分不清“你我他”的年纪,对我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你说:你,jio,yoyo。”
什么啊,原来名字登记成“哟哟”,是她自己弄出来的乌龙。
背这么多年的锅。
重不重啊,万花女士……
日光从身体一侧往窗边倾斜着退却,如同潮水,从她往上弯翘的嘴角,漫涨到她往下低垂的眼睫末梢。
长睫微微一颤,窸窣落下一片水雾,模糊了视线。
鹿呦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继续往下看。
“说起来,奶奶看着你长大,跟着你认字读书,听你分享每一天的经历,我生活在你的世界里,知晓你的喜恶,了解你的品行。
但还从没有让你了解过我。
了解万花是个怎样的人。
我在家里上有哥哥,下有妹妹,爹喜欢机灵嘴甜的幺妹,娘重男轻女只疼哥哥,只有我这个不上不下的,最碍眼。
直到遇见你爷爷,我义无反顾嫁给了他,为了爱情。
可婚姻不止需要爱情,还有柴米油盐,你爷爷常年在外地工作赚钱,很少回家,我开始了漫长的丧偶式婚姻,连怀孕生产都是一个人。
儿子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抚育他成长,为他倾尽所有,望子成龙。
他很有出息,考上了顶尖的大学,我为他感到骄傲,同时也越来越痛苦,因为他回家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了。
从两三个月回来一次到一年回来一次,再到两年三年回来一次。
后来,他带回家一个姑娘,也就是你的妈妈。
文茵很漂亮,也很有才华。我至今都记得她对我说,她没有母亲,往后我就是她的母亲。
她也是个心善孝顺的好姑娘。
但我仍不满足,觉得她配不上我的儿子。
她生下你后,得了抑郁症,而我只觉得她是太过矫情。
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共情她的痛苦。
有一天,我们吵起来。应该说只有我在吵,她并没有回应我,她的态度让我更加生气,我气晕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经被你爸爸送去治病了。照顾你的工作自然落到了我头上。
那是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你每天都会窝在我怀里,对着我笑,会咿咿呀呀地叫我花花,会伸手抱抱我。
你会说的第一句完整话是,yoyo爱花花,花花爱花花。
在你那里,我终于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仿佛是你的全世界,是被你爱着的万花。
过了小半年,你妈妈回来了。
我觉得应该是同你爸爸说了什么,在她回来之前,你爸将我送回了老家。
在你周岁宴之后,你妈妈开始给我寄碟片,都是你的视频。她是好意,我却是小人之心。
我看着视频里你与她的相处,更加想念我们祖孙俩的时光,我嫉妒又怨恨,想她完全占据你的世界,不愿意腾出一个小小的空位给我,还要来宣誓主权。
所以在他们闹离婚的时候,我不惜以死相逼,要怀安去抢你的抚养权。
后来的一天,怀安半夜把你送到了我这里,叫我把你藏起来,我照做了。
人在做天在看,你爸爸拿到抚养权的那天,我摔伤了腿,老头确诊了肠癌。
等我康复再见到你,才知道怀安根本没有照顾好你。
我很后悔,非常后悔。
这种后悔的心情,每次发现你在想妈妈时,都会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