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共享一个秘密
台上的仪式结束,月蕴溪的手机熄了屏,午宴正式开始,鹿呦只好把这笔账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再算。
用餐之前,鹿怀安拎着杯子敬酒,先是祈福母亲寿比南山,再来祝愿兄弟财源滚滚,满上酒,继续道:“祝嫂子生活美满,跟我陶哥恩爱长久,桃桃呢,星途顺畅、大红大紫!”
又添了一杯酒,鹿怀安转向月蕴溪,卡壳顿住,忽觉有哪里不对劲,目光在三个小辈身上来来回回转了两轮,才发现固定座位发生了变化。
他只当鹿呦作怪,与陶芯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闹别扭,没多说什么。
思绪被这么一岔,鹿怀安直接略过了月蕴溪,将手里的杯子对准鹿呦,说:“你嘛……少惹些麻烦就万事大吉了!”
给别人都是祝福,到自己女儿这里却成了提醒。
在座的长辈都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深有同感,还是为了缓解气氛。
鹿呦低头不语,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
敬酒之后,大家才开始动筷。
鹿呦她们这桌基本都是女性,只吃菜不喝酒,聊的话题里满是家长里短的烟火气,对于连家都不怎么回的男人们来说,属实无趣。
没多久,鹿怀安和陶明远就坐不住了,寻了个借口,去了“老总”齐聚的那桌。
奶奶追着鹿怀安的背影看了许久,依依不舍地收回眼,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鹿呦看了过去。
老太太挺了一早上的脊背顷刻间就塌了下去,盘起来的发髻松了些,鬓角的白发垂了一绺,划出失落的弧度。
难得有机会一家人坐一起吃饭,却是菜都还没吃几口就散了。
鹿呦用公筷夹了菜放进奶奶的碗里说:“回头我教育他!晚上给他钉在这里,一定让他陪您好好吃完一顿饭。”
奶奶无声笑了笑,没所谓地说:“算了,随他吧。”
“那咱晚上去老邻居桌。或者,去陈菲菲她们那桌,黎璨外婆还有钟阿婆都在那边~给你儿子看看,咱也好多朋友闺蜜要维系感情呢!”
“哈哈哈,好好好。”奶奶笑着笑着注意到她左手腕上戴了表,新奇地多看了两眼,“嗯?这个手表好看,什么时候买的?”
话音刚落,席面上的几双眼齐刷刷地朝鹿呦望了过来。
视线里蕴含着她们各自的情绪,以不同的温度,烫在她的手腕上。
鹿呦将手缩到了桌下。
“嗯……”她拖着音,思考该怎么回,右手拿着筷子就近夹了一箸菜,送到嘴里被腥味冲得直犯恶心,才发现是鱼肉。
刚放下筷子,面前就被人贴心地递来了纸巾。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月蕴溪,一把接到手里,将鱼肉吐了出来。
奶奶往她杯里倒了果汁,推近了点说:“本来就吃不了,这鱼还烧得不入味,怎么突然想起来来这一口了,犯恶心了吧。”
鹿呦拎起杯子,以为上一个话题结束了。
却听陶芯忽然开口说:“我记得,姐姐也有块那样的手表,用第一笔比赛奖金买的,可宝贝了,欸?怎么今天没戴?”
鹿呦手顿了顿,心情像落在杯子里,浮浮沉沉。
一下紧张,不知道月蕴溪会如何回答,一下又稳当,相信月蕴溪能把这个话题彻底揭过去。
“早上看呦呦手腕有点空,给她配衣服了,也方便她看时间。”月蕴溪平声说。
坦坦荡荡,让人听不出一点私心。
杯子递到嘴边,鹿呦啜饮了几口。
残留在嘴里的鱼腥味,很快被柑橘的清香覆盖。
奶奶笑说:“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还是蕴溪周到。”
转头提醒鹿呦说:“可别给人的手表弄坏了、搞丢了。”
鹿呦“喔”了声:“我会特别注意的。”
陶芯没再出声,捏着筷子用力地去夹碗里的青豆,一颗夹不起来,换另一颗。
可是都一样,她越用力,就越是夹不起来。
最后那两颗青豆,都被她手中的筷尖赶到了盘外。
其中一颗滚落到了月韶的视线里,慢慢停住。
月韶抵着太阳穴揉了揉按的手也跟着停下来。
其实那块表,还是她带月蕴溪去买的。本该是做妈妈的她出钱,但月蕴溪孝顺懂事,用了自己的奖金。
她想,还是弄点仪式感,弄了个礼盒,铺了拉菲草,撒了些珍珠。
回家后,月蕴溪拿在手里,还没舍得戴,就被陶芯看到抢了过去。礼盒被带翻到地上,里面珍珠滚落了一地。
其中一颗直滚到楼梯口,停在她脚下。
而后,她便听见陶芯闷声闷气地说:“看看都不行呀,又没戴,小气鬼姐姐!”
进屋时,只见陶芯将表扔丢到桌上,气鼓鼓地跑了。
她将水果盘放到月蕴溪面前,随口说了句:“就一块表而已,没必要这样跟妹妹置气。”
那天之后,陶芯抢要月蕴溪的东西,月蕴溪还是会让着,无所谓陶芯分走她的任何,只除了那块腕表。
只对那块腕表,月蕴溪有着绝对的占有欲,不给任何人碰。
而现在,这块表,圈在鹿呦的手腕上。
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饭吃到五分饱,到嘉宾唱歌助兴的环节,有工作人员前来陶芯确认事项。
“过去说吧。”
起身离开前,陶芯忍不住朝左手边看过去。
服务员给每人面前放了两个小炖盅,一青一白。
鹿呦开盖往炖盅里面看了眼,转头便将自己的白盅和月蕴溪面前的青盅掉了个位。
“什么汤?”月蕴溪边问,边揭开了其中一个白盅的盖子。
红豆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
“菌菇汤。”鹿呦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爱喝。”
奶奶说:“菌菇汤呀,我爱喝。”
“您爱喝也不能多喝,一碗就够咯。”
奶奶“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小馋鹿,一人想霸占两碗。”
“哎哟,被发现啦。”鹿呦两只手各揽一只盅,“都是我的!”
加重的尾音,像个钩子,勾得月蕴溪眉梢轻挑。
陶芯嗅在鼻尖,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被盅口腾升的热气灼痛了眼睛。
她仿佛在那片朦胧的雾气里,看到以前的家宴画面。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弟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
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用力,在意的人都只会把她当空气,像生命里去不掉的诅咒。
没有人会发自肺腑地、暴烈地爱她。
陶芯咬了咬唇,压下满腹的委屈,抬脚离开。
如果她在这时往右侧看一眼,就会发现,月韶的目光,担忧地凝在她身上。
陶芯原本是打算在寿宴上唱她上个月发行的单曲,这会儿却又不想唱那首了,临时换了歌。
寿宴的策划准备好配乐,再三确认道:“这首的配乐版权,您已经跟公司申报过了,是吧?”
陶芯神情不属地“嗯”了一声。
司仪上台,隆重介绍了陶芯。她参加的综艺节目还在热播中,台下不少年轻人都在追,一听她的名字激动不已,《食野》前奏响起的刹那,纷纷化身成了开水壶,压着嗓子尖叫起来。
瓷勺丢进碗里的声响,轻细地敛在其中,盅里的汤晃漾了一会儿才趋于平静。
在陶芯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之前,鹿呦打招呼说:“你们慢慢吃。”起身离了座。
走出饭店,鹿呦停在台阶前,吸了口新鲜空气,跳望远处青山绿水的好风景,目光往回收时,注意到对面泊车位上的香槟色suv。
在一排非黑即白的轿车里格外引人注目。
更惹眼的是,副驾坐了人,被帽子遮盖着脸,又隔了段距离,看不清模样。
鹿呦想起钟弥说要带妈妈也过来这事,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怎么出来了,不吃了?”月蕴溪的声音从身后方传到耳边。
鹿呦回过头,看月蕴溪背着手走近,摇摇头:“饱了,吃不下了。”
月蕴溪问她:“要不要走走?消消食。”
鹿呦欣赏应允:“好啊,刚好把鞋子送到民宿去。”
说完,往回走的步子却是一顿。
她自己不想继续走。
同时,月蕴溪攥住她的手腕也没让她去。
“不用回去拿了。”月蕴溪松开鹿呦,背在身后的手垂放到前面。
装着高跟鞋的袋子就拎在她的手里。
鹿呦:“……那走吧。”
前往民宿的路上,月蕴溪提到早上去拿鞋时,问前台推荐度假村里比较有意思的游玩项目。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一路。
话题的最后,月蕴溪的话语似乎还有未尽之意,与话题无关。
鹿呦滚了两下喉咙,赶在她开口前先出了声:“那个——你会不会滑冰?”
月蕴溪深看了她一眼,“会。”
“那……教教我?”
月蕴溪开玩笑地说:“可以收学费么?”
她总有能力,给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回答,将话题延续得有趣。
鹿呦笑了:“可以赊账么?”
“嗯~”月蕴溪拖腔带调地,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不行么?”鹿呦遗憾道,“那我就只能试试找其他老师了。”
月蕴溪睨她:“其他老师?”
“教练啊。”鹿呦笑说,“滑冰场,都会有教练的。”
“教练会给赊账么?”
“不会。但教练收钱,月老师不收钱,收的可能比钱贵。”
月蕴溪笑了,“遭了,被拆穿了。”
鹿呦扬了扬眉,明媚的得意,“所以,教不教?”
月蕴溪说:“再叫一声老师。”
鹿呦抿着笑,顿了一会儿,清了嗓子,“月老师。”
月蕴溪发出一声气音笑,很低地说:“那就先欠着吧。”
说的是“学费”,也是想问的话。
亢奋的心跳逐渐平静,鹿呦沉缓地呼了口气。
她大约猜到,月蕴溪想问是什么。
大概想问她,不是说感觉自己放下了么,怎么听到那人唱那首歌反应还这么大。
她庆幸月蕴溪没有问,因为她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面对陶芯,她确实不会像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感到难过、愤怒,也没有那么遗憾、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已经发生过的事,不适合反复地从记忆里拎出来咀嚼,过度内耗。
但一听到食野的前奏,她就无端想起当初初晓发给她的那句话——
“总之,她不爱我,也不爱你,她只爱那个皎皎。”
以至于她忽然意识到,这首歌,并不是陶芯写给她的暗恋心事。
而是陶芯对月蕴溪的不可言说。
很难形容回味歌词的那一刻,她心里冒出来的感觉,很微妙,她陡然从当局者变成了旁观者。
于是,五味杂陈里,有一味,显得特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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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回饭店时,鹿呦往泊车位看了眼,钟老师那辆香槟金的suv不见了,不知道开去了哪里。
午宴临近尾声,鹿呦找到陈菲菲她们那桌,商量着下午去骑马、滑草、抓螃蟹。
活动安排得很丰富,是她和月蕴溪刚刚讨论出来的。
钟弥很兴奋,尖叫鸡似的,鹿呦提一个,她嗷嗷叫一声。
黎璨的阿婆拉着钟阿婆去找奶奶搓麻将了,小丫头明显是大人不在无法无天的状态。
“吵死了!”云竹捂住她的嘴。
鹿呦环顾了一周问:“钟老师呢?”
陈菲菲说:“钟老师早就走啦,就那个谁唱歌那会儿,出去以后一直没回来,估计有啥急事要处理吧。”
提到那谁,黎璨眼风往主桌方向一扫,忍不住吐槽:“刚刚好多人围在那边要签名,把寿星都给挤着了,蕴溪的妈妈那个小鸟嗓都扯成老母鸡了,那群人才散开。
正主也不知道约束一下自己的粉丝,别人的寿宴,倒成她的歌友会了。”
“你小点声!”简言之用肩头怼了黎璨一下,“现在粉丝都很厉害的,万一听见了,给你挂网上,你就等着被网暴吧!”
黎璨撇了撇嘴:“现在人怎么回事,听风就是雨,天天不是网暴就是这个网暴那个,真闲得慌!”
人来人往,再聊下去,若是真被有心人听见,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鹿呦转移话题,对钟弥说:“好像一直都没看见你妈妈。”
钟弥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她没来……突然有点事,就不来了,嗯!”
最后一声“嗯”,音咬得特别重,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那么,刚刚车里的人,是钟老师?可是,钟老师需要开车去办事的话,为什么会坐在副驾的位置?
还有衣服款式,与她之前见到的,似乎也不太一样。
又或者,是她记错了?
鹿呦没再深究。
看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月蕴溪开口提醒:“听前台说,马场那边还能换装拍照,老板学摄影的,最喜欢美女,拍照技术很好,还会帮忙修好图,不过她下午三点要去打牌。”
“?!”黎璨腾地一下起了身,“走走走,现在就走。”
说着,左手挽上简言之,右手搂住钟弥,火急火燎地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催促,“你们还不赶紧的!晚了就没有美美的照片啦!”
陈菲菲和云竹紧随其后。
鹿呦还得不慌不忙地挪步到月蕴溪身边,“不对啊,老鹿不是包场了么,老板不加班?”
“加班,也不影响摸鱼吧。”月蕴溪虚拉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又松开,“早点过去总没错。”
鹿呦指尖在空气中小幅度地捞了一下,蓦地蜷起,从喉咙里咽出一声“嗯”。
各桌陆续离席,主桌这一片只剩下陶芯和月韶。
从大门的方向收回视线,陶芯低下头,无意识地扒着延长甲上的钻。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生出了从小就会有的错觉,感觉它们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透明。
她优秀也好,任性也好,听话也好,蛮不讲理也好,伪装乖顺也好,暴露本性也好。
始终没人在意她、包容她、真正地喜欢她。
“桃桃。”
陶芯一怔,顺着声抬起脸。
月韶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的脸,想着别的什么人,过了几秒,目光才聚焦,露出几分关切。
还有几分……共情的怜悯。
陶芯皱起眉头。
“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玩?”月韶关问她,话音里的语气也是关心与同情。
陶芯冷笑了声:“要不要……这是我要不要的事么。”
她拉下嘴角,起身离开。
月韶目光担心地追着她的背影,随即敏感地察觉到,有第三双眼睛在看着她们这里。
转头看过去。
邻桌的小男生急急忙忙地扭回身,双手抓着手机,头快低到屏幕里。
像只生怕被人发现的鸵鸟。
因为一头自来卷,月韶记得他。
是之前来向陶芯要签名的粉丝-
下午的时间,都在度假村的自然风景与活动项目中耗尽。
马场的老板,是个气质美女,妆容打扮偏港风,像朵野玫瑰,明媚张扬又很热情,为鹿呦她们拍了很多马背上的照片。
下午三点的打牌时间,还同几位奶奶撸了几圈麻将。
相机里,定格了很多张奶奶赢牌的瞬间。
开席分别前,鹿呦给老板留了邮箱,方便日后收照片。
晚宴与午宴差不多规格,吃到七八分饱,陈菲菲她们决定撤了,鹿呦送陈菲菲她们到饭店门口,目送车子驶出泊车位才回去。
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又被鹿怀安叫上,给今夜不打算在这留宿的老家亲戚们敬酒。
推杯换盏之间,少不得寒暄客套,时间被拖得漫长。
鹿呦全程挂着礼貌不失尴尬的微笑,那笑就像是用胶水固定在唇角。
僵硬的弧度里,逐渐浮现疲态。
她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社交。
但鹿怀安拿准了她不会在奶奶的寿宴耍性子,才不会管她乐不乐意。
她开始担心,明天能不能顺利溜掉。
一直到坐回主桌,鹿呦都没寻到让鹿怀安说不出一句拒绝的好由头,食指与中指并着揉按太阳穴。
“头疼?”月蕴溪递过了青草膏,“抹点到太阳穴上。”
鹿呦摇摇头,歪头靠近,低声说:“是发愁明天以什么样的借口开溜,说的时候还不能摸鼻子。”
月蕴溪弯唇笑起来,“愁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鹿呦被美色晃了一下眼。
月蕴溪转过脸,笑问鹿怀安:“鹿叔,跟您商量个事,明天能不能将鹿呦借我一天。剧院那边有国家级的钢琴演奏家来演出,很重视,请了两位调律师还是不太放心,我就推荐了鹿呦。”
鹿怀安爽快地应道:“行啊,这不就一句话的事么。”跟着叮嘱鹿呦好好给大师调律,忙完早点回来,别错过晚宴。
“知道了。”鹿呦捧起杯子喝饮料,打心眼里佩服月蕴溪。
不仅可以心平气和地给足鹿怀安面子,把话说得那么温润动听,还能面不改色地张口就来。
等鹿怀安被人拉去喝酒,鹿呦对着月蕴溪竖起大拇指,“我要不是知道,明天其实是去做什么,都要被你说激动了。”
给国家级钢琴家的钢琴调律,是她这个窝在南泉市的小小调律师可以肖想的么。
“可以激动一下。”月蕴溪笑说。
怔了片刻,鹿呦才出声:“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忽悠老鹿啊?”
“当然不是。”月蕴溪噙着笑说,“只是,不是明天而已。”
鹿呦心里轰然,“是哪个老师?”
月蕴溪朝她勾了勾食指。
鹿呦附耳过去,察觉到月蕴溪偏了偏头,将距离拉得更近。
她在包拢住耳朵的温热气息里,听见一个名字。
在钢琴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明明是让她感到震惊又忐忑亢奋的人,却远没有拂过耳的热气,带给她的涟漪深远。
“到时候提前通知你,重在检查,确保无误,可能没有调律费。”
“机会比调律费重要。”
她说到点上,月蕴溪目光里流露出思想同频的愉悦与欣赏,笑说:“嗯,可以让那位老师指点你一二。”
果然是这样。鹿呦眸光漾了漾,“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她是由衷地想感谢。
月蕴溪没跟她客气,笑说:“慢慢想,不着急,等给那位老师调律之后再谢不迟。”
鹿呦点点头。
一直在听她俩窃窃私语的奶奶,见两人不再交头接耳了,出声说:“你们两个小滑头,所以明天是准备去做什么?”
闻言,鹿呦弯了嘴角,接住了溢出的满心的欢喜,坦诚说:“去滑冰~”
“去滑冰~”老太太孩子气地模仿她的语气,哼声说,“菲菲她们说要走,我就知道你呆不住。”
鹿呦乖顺地笑了笑。
“把桃桃带上吧。”月韶见缝插针道,“她一个人在这里,也挺无聊的。”
鹿呦没作声。
有粉丝追捧的陶芯会无聊么?她分明可以有无数个“初晓”那样的粉丝陪聊。
可月韶的语气,柔和悲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同情,一个被孤立的灵魂。
鹿呦睨一眼身侧的月蕴溪,心想真不愧是母女,一脉相承的温柔体贴。
不想答应,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只能干巴巴地问:“没有行程安排么?”
拐着弯的婉拒,落到耳里就变了意味。
仿佛在向陶芯确认,是否有空出去。
月蕴溪皱了一下眉,短促,几乎不留痕迹。
“鹿叔说寿宴要办三天,我就特地把时间腾出来了,没想到会这么无聊。”陶芯垂着头,神色不明,低声说,“我们好像……好久没一起出去玩过了。”
奶奶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定夺说:“那就一起去玩吧,这边是没什么意思,不是小屁孩就是老头老太的,也不用听你爸的回来吃什么晚宴,又不好吃。别太晚回来就行。”
话到这份上,更没法拒绝。
杯子空了,鹿呦微微颔首,从转桌上拿了一罐果饮,从没喝过的山楂果饮,扣开拉环,插上吸管。
“皎皎。”月韶叫了月蕴溪的小名,似嘱咐又似命令,“把两个妹妹都带着。”
也许是为了让月蕴溪带上陶芯,“妹妹”二字被咬得很重。
偏偏这妹妹里还包括她,像一种提醒。
鹿呦忍不住跟着这两个重音磨咬吸管,目光从眼尾瞥扫过去,她想看月蕴溪的反应。
清亮的灯光下,那张如雪荼蘼的脸上,没有一点外露的情绪。
像是神思出走、若有所思,又像是不动声色、难以捉摸。
耳朵捕捉到月蕴溪很轻的一声“嗯”,余光里,陶芯在上扬嘴角。
鹿呦挪开眼,吸了一大口的果汁。
复杂情绪里,加重的一味,随着满口的山楂味,又冒了出来。
事实证明,晚上不适合喝太酸的饮料。
鹿呦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分不清是因为胃疼,还是为两人行变三人行烦得睡不着。
民宿的隔音不好,时不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
心烦气躁,她从床上弹坐起来,穿上拖鞋,灌了一壶水插上电。
等着水烧开的时间,鬼使神差地,去了落地窗前,撩起帘子往窗外面的小院看了眼,一下顿住。
地灯泛着暖黄的光,很像月蕴溪书房前的那一排小灯。
尽头的木制秋千上坐了人,微弱的光描摹出对方大致的轮廓。
很漂亮的剪影。
鹿呦嘀咕,怎么那么喜欢半夜喂蚊子呢?
被沸水声拉长的时间里,秋千一下一下地晃荡,地灯的光一寸寸地暗淡。
正准备出去,转眼瞥见小路上,有人正往秋千的方向过去,鹿呦转开的脚尖又挪回了原位。
视线里,月蕴溪没等陶芯走近便从秋千上起来,转过身,从反方向的石子路往回走,直接将秋千让给了对方。
窗帘在手里攥得太久,竟显得沉重。
陶芯的身影停站在秋千前,抓住两根绳,却没坐上去。
许久之后,隔壁传来克制的开门关门声,鹿呦才慢慢松开手,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出来。
这个季节,入夜后霜重天凉,水壶烧开后被放置不管的时间里,水温一直在往下降。
所幸,没有放置太久,还是温热的。
热水暖了胃,鹿呦重新躺到床上,心绪更乱,磨蹭到四五点多才有了困意。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没睡几个小时,便又醒了。
摸到手机看时间,意外地发现,昨晚月蕴溪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上次说,有机会带我看看你发小,问问她明天有没有空?叫上一起?】
鹿呦眼睛都被点亮,困意顿消,连忙翻到薄明烟的电话,拨了过去。
薄明烟没有立即答应。
鹿呦直接说了这边的情况,忽然想起薄明烟还有个合租的上司,一并邀请上,薄明烟才终于松口答应。
挂断电话,鹿呦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怀疑薄明烟刚开始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没叫上她的上司。
起床、洗漱、换衣服,啃两块面包。
九点多,出门的闹钟响起,鹿呦伸手按掉,不慌不忙地戴上腕表,从衣架上拿下水桶包挎上,对镜理了理妆容,拉开门出去。
对面,陶芯盯着一头短款假发,正站在门口往鼻梁上架着戴墨镜,听见动静,侧目瞥来一眼。
下一秒,隔壁的门也“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陶芯脸转过去问:“坐谁的车走?”
“我来开车。”鹿呦反手带上门,清了清嗓子说,“满满在家没事做,我叫了她还有她室友一起,体育馆门口会面。”
她说这话时,支招的人刚好从房门口走到她身前。
月蕴溪骨节分明的手捋过披散的长卷发别到耳后,露出那侧的眼睛,头微微一偏,目光便撞了过来。
她们在眼神碰撞里,共享一个秘密。
第62章 樱桃红
停车的好位置都留给了宾客,鹿呦的车泊得远,靠近度假村入口处。
三人并行,肩臂空隙里流窜的气氛说不出的别扭,空气都似稀薄了些。
仿佛出于本能,鹿呦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步。
月蕴溪第一时间察觉到,偏头看过来的同时,脚下步子停顿了一下,“吃过早饭没?”
鹿呦点点头,刚想问月蕴溪。
“真难得,懒虫居然能早起吃早饭了。”陶芯插话道,“姐姐呢?吃过早饭了么?我这里有饼干,要不要?”
两段话都显得很亲昵,落在不同的耳朵里,激起不一样的效应。
有人介意前半句,惯有的温柔,像被秋风降了温,扯出几分疏离客气:“吃过了,谢谢。”
有人在意后半句,在心里蛐蛐:嘴上叫姐姐,心思不是一般的野。
听了月蕴溪的回答,又补了一句:真有礼貌。
片刻,给自己也做了评价:好像个怨妇。
结束了丰富的心理活动,鹿呦低头,看见地面斑驳的日光缩短人影。
恍惚间,不禁想起从前,有过无数这样的画面。
怀念怅惘之余,又隐约体会到无法言说的情绪。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在那段窥不见天光的暗恋时光里,月蕴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同她们一起出行。
“在想什么?”月蕴溪问。
鹿呦回神看她。
没来得及收敛情绪的眼睛,像柏林弥漫的雾,朦胧地笼过来,只看一眼,都叫人难过。
“我在想,天气真好啊,感觉夏天还没过去。”
所以……其实是还没放下么。
月蕴溪目光在她面上凝了片刻,眼睫半垂下去,在眼睑投落下一小片阴影。
颔着月桂花香的风,掀起尘土,迎面拂过,鹿呦偏开头避让,捋过遮眼的碎发别到耳后。
视线里,是在风里摇晃的梧桐叶,早已被染成了黄色。
鹿呦听见它从枝头剥离的声音。
一个属于秋天的心跳-
恰逢国庆第一天,返乡的车堵成一条长龙,刺耳的喇叭声时不时从车窗灌进来,短暂地打破车厢里安静到略显压抑的氛围。
鹿呦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趁着看后视镜的空档,斜眼往旁边看。
日光穿透副驾的车窗,照落一缕光,月蕴溪坐在其中,靠着椅背歪头看窗外,她对着鹿呦的侧颜随云卷云舒被照得时明时暗。
明时似平湖跃金,暗时如静影沉璧,都让人看不分明神色。
车往前挪动了几米,又不得已停住。
鹿呦忍不住食指敲了敲方向盘,有点烦躁。
倒不全是因为堵车。
她能感觉到月蕴溪的情绪不太对。
尽管在她尝试用闲聊缓解过分凝固的气氛时,月蕴溪都会参与进来。
但话明显变少了。
总是会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从她说过天气好后。
鹿呦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只觉在密闭的空间里,三个人的沉默,把空气挤压得更加稀薄,让人窒息。
时间变得漫长又难熬。
这份煎熬一直持续到她们和薄明烟汇合。
薄明烟带上了她那位兼职上司的室友,比鹿呦想象中的还要显小,一张鹅蛋脸白净如瓷,一双桃花眼轻盈潋滟,典雅又不失灵动。
气质特别,特别的眼熟。
“你好,我叫孟栩然。”孟栩然伸手,自我介绍说,“是——满满,的,新朋友~”
声线也很特别,特别的耳熟。
鹿呦与她交握了一下手,松开时,恍然想起:“你是那天在迷鹿唱歌的客人!”
孟栩然点头,眼睛簇弯起来,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谢谢你那天送我的酒。”
“客气,唱得特别好!”鹿呦想,她这个发小从小就嘴拙,拍领导马屁这种事只能她来做了,于是摸摸鼻子说,“你走之后,满满还夸呢,简直是天籁之音。”
果然领导很受用,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真的啊!”
薄明烟呛咳了几声,注意到月蕴溪,给鹿呦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介绍一下。
“是陶芯的姐姐……月蕴溪……”
话一出口,鹿呦就后悔了。
这样的介绍,仿佛她从没将月蕴溪的付出记在心上,把两人这么多天的相处都抹去了痕迹,宣告她们的关系,从未往前推进一步,始终停留在原点。
虽然她有原因,本意不是为了划清界限,但无心也伤人感情。
鹿呦急忙拿眼去瞧。
看到身后,月蕴溪那双清矜的眼睛,敛在长睫下,察觉到她的注视,轻轻掀抬起来,里面一晃而过的情绪,如冰上裂纹,拂来一身薄凉。
鹿呦内心一揪。
那种短促的情绪,像锋利的纸张边缘划过指腹,留下一道斜口的伤,隐约的痛感,细微,却让人忽视不了。
月蕴溪目光落在她愁眉不展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只停留在嘴角,“我看门外招牌上写,逢假期会分批次安排进场,进去再聊吧。”
揪心的隐痛还没褪下去,鹿呦又被这抹生硬的笑刺到,喉咙朝上堵了口气,胸腔里,一颗心却是沉沉往下坠。
偏偏,她还找不到机会解释,陶芯一直紧紧贴在她们身边,狗皮膏药一般。
进场之前存放物品,鹿呦从包里拿出手机,灵光一现,解锁屏幕点进了微信。
消息发送出去,她在余光里窥探月蕴溪的动向。
看月蕴溪坐在软凳上换鞋,给鞋带系了蝴蝶结,始终没有拿出手机看一眼。
信号不好?还没收到?
鹿呦舒了一口气,挪步坐过去,张了张口。
“姐姐,你会不会滑冰?”陶芯坐到了月蕴溪另一边。
鹿呦抿了一下唇,心道,你管她会不会。
月蕴溪“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学的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鹿呦边换鞋边腹诽,难道还要事事都向你打报告么?
月蕴溪平声回:“大学的时候,在国外学的。”
陶芯嘿嘿笑了两声,撒娇说:“好姐姐,那你教教我吧。”
鹿呦心梗了一下,系着鞋带的手跟着一顿,支起耳朵,忐忑地等着月蕴溪的回答。
等待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她像在揪着一片一片无形的玫瑰花瓣,祈祷着最后一片是拒绝。
可又知道,不太可能直接拒绝。
哪怕没有血缘,也是在同个屋檐下相处过的妹妹,听对方叫了十几年的“姐姐”。
闹过矛盾,吵过架,但也互相照应过。
大人不在家时,月蕴溪半夜痛经、感冒发烧,都是陶芯在旁边照顾。
她或多或少、或是从陶芯那里、或是从月韶那里听过一些类似的事。
所以她很清楚,月蕴溪不可能对陶芯不理不睬的,哪怕知道陶芯和她分手的原因,哪怕喜欢她。
鹿呦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别扭、矛盾、微妙甚至是扭曲,都不足够。
两个人的矛盾,要求无辜的第三方站队,是有幼稚的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明明连她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割断爱情之外的友情。
却希冀着月蕴溪能多给她一点偏爱。
心安理得地受着月蕴溪的好,没给足回应就算了,还在贪得无厌,想要更多。
她有些自我厌弃、自我怀疑。
这样的自己,是否值得被那么好的月蕴溪喜欢。
同时,还有一点惶恐不安。
如果,月蕴溪知道陶芯其实喜欢的是她,知道食野其实是写给她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因为有相似的暗恋经历,共情陶芯,会同她初听食野的时候一样,被里面的真诚感动么?
会像她一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思考她们三个人最好是谁跟谁都不要在一起更好么……
“有人赊账都要求学,我分身乏术,只能教那么一个。”月蕴溪语气平淡,拒绝得委婉。
委婉到不像拒绝,像无可奈何。
鹿呦一下心情更乱,无由有些恼火,烧得胸腔鼓了一团闷气。
原本想找全能的发小教她滑冰算了。
转头却见,那位经营着一家上市公司的小孟总,颤颤巍巍地站在冰面上,扒拉着薄明烟,恨不能挂在她身上,娇滴滴地:
“冰面这么硬,摔在上面肯定疼死,我金贵得很,摔不得一点。”
这话说得有意思,鹿呦无声勾唇,垂眸看冰,弧度敛了下去,目光失了焦,神思勾勒出一双结冰的眼睛。
感觉自己像个通了电的烧水壶,满腔的复杂情绪被烧煮着,持续升温。
神思回笼时,陶芯站在面前,让她找薄明烟教。
惹得霸占着薄明烟的小孟总有了危机感,语气不善地叫她请教练。
其实谁都不想让教练教,但谁都不明说,于是演变成了没人愿意花钱去请。
最后,还是月蕴溪来圆场:“我去请吧。”
薄明烟跟她一起去服务台选教练。
她两脚下的冰刀在冰面上滑得无比顺畅,给人一种滑冰很简单的错觉。
鹿呦尝试追过去,滑不到两步,直接跪了,掌心冰凉,膝盖不知有没有磕破,隐隐有点刺痛感。
所幸离栏杆不远,她伸手过去抓住,费劲地站起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转头看别人都在做什么。
左边,陶芯在冰上劈了个横叉,起身的模样比她还难看。
鹿呦心里平衡了。
再看右侧,孟栩然扶着栏杆,挪小小一步,喘大大一口气,望她一眼,尴尬一笑:“还想扶你来着,没事吧?是不是很疼?”
孟栩然瞅了眼冰面,像是不敢想象自己摔上去的模样,眉头拧紧,再来看她,目光里涌出几分同情。
鹿呦摇头,隔了一整个冰场,看一眼停站在服务台前的背影。
她想,还好摇头不会让她忍不住摸鼻子。
真挺疼的-
服务台后面的墙上贴了教练的海报,只有一位女性教练,海报贴在末位。
照片有点眼熟。
月蕴溪注视着海报,犹豫不定。
“给yoyo和陶芯请就可以了。”
月蕴溪顺着声音的方向侧头。
薄明烟减速滑停到她旁边,烟绿色的眼对视过来说:“孟栩然不用。”
月蕴溪应了声“好”,寒暄说:“经常听呦呦提起你。”
薄明烟只颔了颔首作为回应,什么都没说。
没有接话,也就意味着,从未听鹿呦提起过她。
但应该有听鹿呦提过很多次陶芯,因为会面的时候都不需要介绍。
甚至,她的身份介绍,还得靠陶芯定义。
月蕴溪移开眼,长睫扇下一片黯淡,搭放在服务台上的手蜷了蜷指尖,静然片刻,调整好呼吸,才开口:“你朋友,确定不用教练么?”
“不用。”薄明烟说,“她那个人又傲娇又娇气,一般人教不了。”
月蕴溪笑了笑,抬手指了一下女教练海报,定了一小时1v1体验课程安排给陶芯,拿出手机扫码,轻描淡写扫一眼屏幕上挂着的新消息提醒,付钱。
食指抵在熄屏键上,一下顿住,暂停的几秒划满了挣扎的痕迹,她还是点进了微信界面。
胆小鬼:【早上跟满满打电话,只跟她说了今天是修罗场,其他都没说。】
胆小鬼:【所以才那么介绍你的…】
胆小鬼:【就只是一句话让她了解情况,没其他的意思】
胆小鬼:【猫猫可怜S属性大爆发sad.jpg】
胆小鬼:【你别不高兴】
月蕴溪拇指抹了一下屏幕,停留在表情包上“S属性”几个字眼上。
还真是……
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她红温。
还不够,还要派五只胆小鬼,各带一味,把她弄得五味杂陈,患得患失。
薄明烟问收银员要了一套粉色的乌龟防摔垫,注意到教练的海报,转头看向月蕴溪。
最后那位名叫“小小”的女教练,照片上的眉眼与月蕴溪有神似之处。
一眼看过去三分像,多看一眼,又觉是妆容的原因,不那么像了。
察觉到薄明烟在看自己,月蕴溪问:“怎么了?”
薄明烟从海报上收回视线:“yoyo不喜欢男的。”
“我知道。”月蕴溪收起手机说,“我教她。”
薄明烟点头,没多问一句,只是抱着跟她气质很不相称的乌龟垫说:“先回去了。”
这人话很少,有种厌世的死感,也就只有谈起孟栩然的时候会显得生动些。
那她是不是可以当作,鹿呦其实有提过她的,只是这位发小没有兴趣记没有兴致聊而已。
毫无意义的自欺欺人。
月蕴溪自嘲的笑一声,感觉胸腔往上泛了酸,涌上喉咙,以至于每一下的滚动都生锈似的发涩。
她转身回去,环顾了一圈,一下愣住。
三四米远外,鹿呦扶着右侧的栏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朝这边挪。
忽而停下,转身抬头望过来。
视线交集的冰面上,划痕印迹弯弯曲曲,连接两端。
像一条柔韧的绳子,情这个字,不知勒痛多少人的心肉-
月蕴溪在冰场中间的位置。
鹿呦目测不管怎么顺着栏杆绕,都得空手滑一段才能到月蕴溪身边。
最短的路线,是现在就放开栏杆,横穿过去。
一路乌龟爬似的挪过来,她感觉,慢一点的话,没有栏杆扶应该也没问题。
鹿呦松开抓着栏杆的手,脚往前挪了一寸便停住,紧急撤回一个“感觉”。
因为刚开始的滑跪经历,让她仍心有余悸。
她还在做自我疏导的时候,月蕴溪已经往这边滑了过来,在距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停住,问她:“怎么过来的?”
颇有没话找话的感觉。
鹿呦不喜欢这个聊天氛围,好像一下生分了,蔫蔫地嘟哝:“还能怎么过来?爬过来的……”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
鹿呦滚了一下喉咙,张了张口,低垂的目光掠过月蕴溪牛仔裤口袋。
手机壳露出来一角,之前还没有。
找教练付钱的时候,应该能看到她发的消息吧?
“教练定好了?”鹿呦手又搭到栏杆上,没抓实,这样她会多点安全感。
“定好了。”月蕴溪说,“就一位女教练,让她去教陶芯了。”
鹿呦:“……”
谁问这个了。
唯一一位女教练,还给了陶芯。
在等待中被时间冲淡的闷气,又攒聚起来,浓了几分。
鹿呦抿了抿唇,“那我呢。”
“忘了。”月蕴溪语气似乎淡了下去。
鹿呦:“……”
“很想找教练教?”
鹿呦没作声,怕说不想,连让月蕴溪教她的机会都放掉,怕说想,月蕴溪会错意,真给她找个真教练过来。
可月蕴溪还是会错了意,把她的不语,当作了默认。
“就剩男教练了,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去给你定?”
多温柔,多体贴。
鹿呦喉咙发堵,顿了好一会儿,没好气地说:“我介不介意,你不知道?”
月蕴溪牵唇问:“那怎么办?”
鹿呦低头,用鞋底冰刀磨蹭冰面,把一肚子闷气刮出几分,说话带刺:“月老师,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月蕴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低低地笑起来,鹿呦下颌微抬,终于见她眼底有了淡淡一抹愉色,瞧人的眼神犹如冰化一层,清明些许。
虽然这么想不合适,但鹿呦就是忍不住。
多少有些欠怼。
“过来。”月蕴溪唤她。
不过两步路,月蕴溪一步不走,只是出声引导,等着她主动过去。
鹿呦停站在原地没动,“干嘛?”
“补偿你。”月蕴溪说,“赊账全免。”
“稀罕。”鹿呦蹬鼻子上脸,“强扭的瓜不甜。”
闻言,月蕴溪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按了暂停,一瞬的空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开口,“不尝怎么知道不甜。”
声低,把话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
远处传来一声尖细的惊叫,鹿呦转头,看见陶芯把女教练头上的假发扯了下来,还用手指着人鼻子,不知道在说什么。
鹿呦收回眼,哆哆嗦嗦地走到月蕴溪面前,抓着她的手停住时,听到一声叹息。
大约是也看到了陶芯的所作所为。
鹿呦无端想到大学时期的某一个晚上,见对床的妹子被妹控男朋友气哭了,她劝了几句。
结果那妹子梨花带雨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百般不爽,也还是会为他故作大方,我既不能不喜欢他,也不能叫他为我不要他妹妹呀。
那时她还在想,恋爱脑,叉出去吧。
现在却是想,果然,热水只有撒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是烫。
“你回头,要不要提醒一下她,别被认出来,拍照送上热搜。”
交握的手被紧抓了一下,鹿呦当作是对方的回应,撇了撇嘴。
果然那声叹气,是在担心陶芯。
“腿,分开,别并这么紧,会很容易往后摔。”
“我给你发了微信,你……有看到么?我,我介绍说你是陶——”
“很好,对,就是这样,跟着我的节奏,放松,慢一点。”
“陶——”
“专心点。”月蕴溪语气加重,透了点冷。
鹿呦专心不了一点,着急抬眸寻她的眼睛,一鼓作气地问:“你怎么总是在已读乱回,到底有没有看到啊?”
脚下滑冰鞋不听话,直冲冲地往前溜滑,被月蕴溪一把揽住腰,才停下。
薄温的气息在鼻尖随每一下放缓的呼吸纠缠,鹿呦眼睫颤了颤,落下去,低垂的视线里,是月蕴溪的唇。
樱桃般的色泽,饱满红润,一张一合地说:“看到了。”
“那……”鹿呦咽了下喉咙问,“还生气么?”
月蕴溪眼底的光,像平湖投子,微漾了漾,一霎的愉悦过后,又慢慢趋于一种死寂。
月蕴溪松开她,重新牵住她的手,叫她继续学着往前滑,平静温和地说:“其实那么介绍,也没错。”
鹿呦忽然分辨不清,这是气消了反过来安慰她,还是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刺激她?
“你再这样心不在焉,怕是时间到了,我也教不会你一点。”
鹿呦低“喔”了声,说:“月老师,你不行,可别赖我不专心。”
挺无赖的甩锅,只是个玩笑话,源于她想试探月蕴溪刚刚的话里,究竟揣了个什么样的心情。
结果却是感觉手上不属于她的、薄热的体温倏然远离。
月蕴溪滑绕到她身侧,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差明说:你行你上。
“……”
鹿呦滑了两步,事实证明,上课不能开小差,老师教了一个多小时,她是一点点进步都没有。
回想教学内容,连贯起来,还不小心让思想劈了岔,想歪了。
鹿呦不敢再往前,扭头看撒手不管的某位,屏吸般静望了片刻,能屈能伸:“你行,你行,你最行了。好姐姐,教教我嘛。”
阴阳怪气的撒娇也是撒娇。
月蕴溪呆愣了一下,闷声笑起来。
鹿呦说完,就别过头没看月蕴溪了,听着笑声,有点害臊。
又忍不住复盘回想,意识到,那时自己是亢奋的,臊得忍不住捂脸。
掌心里,烫成一片-
缓和的好气氛带来的好心情,只维持到滑冰结束。
中午选择吃饭的地方。
鹿呦想到前一晚刷朋友圈,看陈菲菲打卡附近了新开的一家私房菜馆,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想去试试。
“万一不好吃呢?还不如去吃隔壁的烤鱼。”陶芯亲昵地对着月蕴溪补充说,“姐姐,你还记得么?就是之前我跟你提过的那家,你还特别感兴趣说,有机会去试试。”
前半句,像为了引起前任的关注,明知对方不吃鱼,故意推荐。
听得月蕴溪眉心一蹙。
后半句,又像极了提醒竞争者,你还不够了解对方。
听得鹿呦心沉了一截。
为了照顾她的口味,月蕴溪同她吃饭时从不会点鱼。
可她也从没问过,月蕴溪喜欢什么。
鹿呦睨了眼陶芯,转眸去看月蕴溪时,月蕴溪刚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目光交错开,仿佛是对方不想与她对视。
鹿呦抿了抿唇,没说话,她不与陶芯争。陶芯又提到月蕴溪。
选择权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月蕴溪那里。
鹿呦以为月蕴溪会顺着她的意,可是并没有,只有解释:“看着评价还不错,所以想试试,也没有特别的感兴趣。”
随即,将饭馆的选择权交给了薄明烟她们。
不是期望中的回答,就会引起失望。
转念又觉是自己过分,太过理所当然。
不顺她的意,也是清理之中。
最终,定了私房菜管,鹿呦想去的心情却没那么强烈了。
从去的路上,到坐到饭桌前,陶芯都在追忆过去,也只有聊过去,交流不会显得太过冷淡生硬,她才能保住一点脸面,不让薄明烟她们看出端倪。
其实,过去感情还没有变质的时候,三个人走一路也是这样。
陶芯会像杆秤似的,维持两边的平衡,一会儿同她嬉笑,一会儿与月蕴溪闲聊。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却是感觉很不好,因为陶芯与月蕴溪谈论的那些经历,她不曾参与过。
插不上话,也没有精力和心情去争抢关注,慢慢就没了存在感。
像橱窗里的假人,封在玻璃里,看外面的人谈天论地,张不了口,还要维持凝固的表情。
月蕴溪对陶芯的回应并不热络,但也不冷淡。
再正常不过的、平和的、不参杂任何情绪和情感的语气。
偶尔会多说两句。
偶尔会在陶芯说“姐姐我想吃这个”时,贴心地招来服务员,为陶芯加道菜。
仿佛无色无味没有温度的水。
积少成多,也能冲淡积攒的欢喜,也能有覆住口鼻的威力。
鹿呦不由想,月蕴溪吃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憋闷难受。
是不是也会如她一样,带着怨气与几分恨意地想,沉溺到底的话,就算了。
服务员来上菜,说小心烫。
鹿呦听见了声音,却没能听进内容。
手臂被抓着往左边拉拽,毫无心理准备,她上半身歪靠过去,几乎挨近月蕴溪的怀里。
被薄热体温加热过的香水味,灌进她胡思乱想的世界里,划出一个标点符号的停顿。
她得以喘一口气,很快又在被冷落的状态中,体会被醋淹没的缺氧感。
鹿呦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若无其事地同薄明烟她们谈笑风生。夹杂回敬与报复的心理,聊她们小时候的经历。
谁还没有个关系亲密的姐妹了。
另一半,又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忍不住支着耳朵、斜着眼睛,听那两位的话音,观察她们脸上的表情。
这样几乎快分裂的状态,让情绪沉得越来越快。
快沉到底时,鹿呦邀请孟栩然下午去迷鹿打发时间,借着叫摇人的由头,从包里拿了盒烟,起身说:“你们先吃,我打电话问问都谁有空。”
她像搁浅的鱼,急需游入可以让她呼吸的水里。
鹿呦几乎是连走带跑地,逃出包厢。
躲到楼道里,她缓了口气,从烟盒里拿了根烟夹在手里,才给陈菲菲发过去一条微信。
陈菲菲回得极快。
退出聊天窗口,摸着口袋找打火机,不经意瞥到消息列表被她置顶的聊天框,动作一顿。
框里缩略显示着:[动画表情]
是她翻了好久才找到的表情图,一只眼泪汪汪的猫,头上配了文字“S属性大爆发”,眼睛旁备注小小的sad。
口袋里没摸到打火机。
无语到极致,鹿呦忍不住笑了声。
现在是真的S属性真大爆发了,又气又委屈。
手欠,仿佛不由自主,点进聊天框里,看到自己发过去的五条消息,霸占大半个聊天窗口。
鹿呦一下又沉浸到说错话后的那段煎熬的情绪里。
听到防火门被拉开的声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她没回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月蕴溪的。
把那根点不着火的烟塞回盒子里,鹿呦才漫不经心地回神,盯着月蕴溪踩着台阶下到她面前,越过她,走到窗边。
窗户被拉开一半,有风灌进来,楼道里尘埃浮在空气里。
“我又没抽烟。”鹿呦觉得好笑。
她连打火机都没有!
月蕴溪朝她伸手,掌心躺着一个银质的打火机。
鹿呦喜欢她对自己的知悉细心,又讨厌她在此刻的体贴,闷声说:“不用了,不想抽了。”
有着赌气的意味。
说完,转身就想走。
“再呆会儿吧。”月蕴溪说,“你状态有点不对。”
她温和的态度,担心的话,还是那样,被拂面春风似的音色浸染,游刃有余。
都说近朱者赤,鹿呦却觉得自己没学到半分,满腔的心绪被这股风点火,烧到红温。
“究竟是我的状态不对,还是你的状态不对?”
情绪如满溢的沸水,她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是!我是不对,我从今天出门,到现在,没有一刻是对的!我的情绪,我的状态,就像风筝一样,牵动它们的线都在你手里。你一会儿拽一下,一会儿松一下,忽近忽远,我根本摸不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颓然地低下头,“你也不会告诉我,总叫人猜,猜得人好累。”
月蕴溪眉头轻跳了一下,像心脏下坠的一下。
“可是呦呦,我该怎么告诉你,我介意你对我的介绍是别人的姐姐,我看到了你的微信消息,可我依旧难过;我吃味你的发小知道陶芯,却对我一无所知;该怎么对你说,我在频繁地吃醋,你感叹一句夏天没走,我都会忐忑不安地想,你是不是还没放下。
这些话,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该怎么表达,才不至于太过冒犯,不至于给你压力。”
鹿呦顿时说不出来话。
月蕴溪说的这些,她刚刚都经历了个遍,一样说不出口。
楼道只一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框了不到半面墙,窗外的那天路种满了梧桐树,树冠舒展,枝桠直探到窗口,叶子在枝头被风吹得乱颤,把日光搅乱。
“如果我说,陶芯喜欢的人,其实是你呢。”鹿呦站在阴影里捏着烟盒,
倏尔抬头,看被枝叶放进来的日光落在月蕴溪的脸上,把她毫不意外的神色照得分明。
鹿呦顿时睫毛一颤,“……你知道?”
月蕴溪没说话,也没有否认。
一瞬怔然里,雨后春笋般突破限制的想法,像一堆错杂的颜料猛地泼在她混乱的世界里。她只能顺着可见的颜色,一条一条地确认。
“你也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对吗?”
月蕴溪眉心微收,依旧是沉默不语,只是注视鹿呦的眼神,给了明确的答案。
她知道。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放任她的亲近;故意让我看在眼里;故意对我若即若离……叫我好体会体会你的感觉。”她抽丝剥茧,把对方形容得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月蕴溪眉心一下收得更紧,垂在身侧的手仿佛本能地抬起一点,很快又落下去,慢慢收握起来,克制住一个挽留的欲望。
“呦呦,很早我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把话都挑明,不会来牵她的手,也不会哄着她上前靠近自己。
如同教滑冰那会儿,全由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脱离自己的舒适圈,正式走进一个有她的世界。
鹿呦点点头,视线凝在月蕴溪那只攥成拳的手背上,喉咙泛潮,冷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长几岁,遇事就是比她稳得住。
她曾迷恋月蕴溪这样掌控全局的沉着,现在却是有点讨厌了。
因为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对方的掌控中,却并没有脱离的打算。
赌气的话音也被洇得潮湿:“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可劲儿的欺负我。”
“你行,有本事你就一步都不要往我这里走。手表还你,你的时间,都还给你,可别浪费在我这里了。”
转过身,没迈出两步,她停下来,作势去解表带。
手臂被拉住,鹿呦轻甩了一下,箍在上面的力道立马就松开了。
一股无名火莫名蹿上来,鹿呦反手捞住月蕴溪的手腕,一把攥住,“利用别人试探我,看我难过,看我不开心,会让你的介意、在意少一点是么?”
她说一句往前一步,直将人逼回到原位,抵在墙上。
“呦呦。”月蕴溪背贴着墙面,低着头,视线越过她打结的衬衫衣角,落在地面的窗影上,耐心说,“我不是在利用别人试探你的情感。而是……在于窗窥光,伸手才知光还在天上的无望里,变成了一个怯退的胆小鬼。
你说你的情绪和状态是风筝,线在我的手里,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抓住了线。”
鹿呦一下怔在那里。
“暧昧的时候,我感觉它们好真实地勒在我手里,可有时候,又觉得人还在梦中,都是虚幻假象。
我清楚你的经历,了解你的慢热,理解你的犹豫。但我也见过你对所有人宣告喜欢的勇敢,见过你满眼都只有一个人的明媚,我既羡慕又嫉妒。”
“我渴望你能够快点为我融化,渴望你满心满眼只装我一个人。”
月蕴溪空闲的那只手拽她的衣领,将她拉近,额头相抵,虔诚地祈求被供奉为信仰的神明:“我渴望你爱我。”
鹿呦长睫不由自主地一颤,抓着月蕴溪左手的力道,在加速的心跳中,慢慢减轻。
“发了疯的想要你坚定的选择我。我不想要给你那么多时间,不喜欢你的犹豫不定,讨厌你提到陶芯、关心陶芯、话题都围绕——”
鹿呦听一次名字,神经跳动一下,本来快松开的手都忍不住收紧。
唐僧念经也不过如此!
最后一句尾音,听着又是T开头,鹿呦忍无可忍地贴过去,咬一口樱桃红,抿掉对方噙在嘴角微不可察的一抹得逞笑意。
许是咬重了,又或者是月蕴溪被她毫无预兆的举动惊到了。
衣领被拉拽的力道骤然收紧。
同时,她感觉到与唇不一样的柔软,像一尾从水里浮出来的鱼,潮漉漉的,湿润干燥的唇瓣,逡巡,辗转,试探。
口腔里,鼻息之间,全都是月蕴溪身上的气息。
木质西谱玫瑰调,已经挥发得没有那么浓郁甜腻,在潮润润的纠缠中,融进她的嗅觉,侵略她的味觉,加重听觉。
大脑一片空白,有头晕目眩的缺氧感,昏昏沉沉,但凭本能。
行将无法呼吸时,她攥着月蕴溪腕骨的手,彻底松下力气,感觉到月蕴溪的指节穿插进她的手指缝隙。
十指轻扣的那一霎,她心跳空了一拍,莫名想到这款香水品牌引用过的文案。
我想和你见面,
地点你选,
森林、沙漠、世界尽头的星空;
草原、海边、清晨大雾的胡同,
只要,别在梦中。
第63章 温柔的坠落
有谁误闯,又退了出去,楼道的防火门被推拉出两声动静,一声门轴生锈的吱呀,一声哐当巨响。
惊破这一吻。
鹿呦偏开脸,脑袋低垂,靠向月蕴溪的肩头。
额头抵到肩的一瞬,窗外吹进风,撩起月蕴溪一绺碎发,似胸膛里的心脏跳动,高高扬起,缓慢落下。
月蕴溪在她耳边长且沉缓地呼气,瞧着地面颤动的枝叶缕影,静不下心,难以平复。
缺氧、轻微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在肺上。
若有似无的,像在提醒这不是梦,又像无数次梦醒深呼吸时牵动的微疼。
鹿呦感觉到停留在她耳后的手微微颤抖,恍如忐忑不安,想碰又不敢,而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却在收紧。
感觉到落在耳畔的呼吸,时重时轻,在每一次的吸气里,努力捕捉她的气息,确认她的存在,在每一次的呼气里,贪恋地拖慢时间的流动。
那样的小心翼翼,像怕戳破一场美梦。
鹿呦眼眶一热。
先前所有的怨怼愤懑,顷刻化成了泡影,只余心肉上切身体会的隐痛与动容。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又怎知她穿她的鞋,走她走过的路,竟是连一步都觉难熬。
又怎么能真正意义上的明白,浓烈的情感是无法与稳定的情绪共存的。
于自己都是这样,于月蕴溪自然也是。
谁都没出声,阒静里仿佛能听见胸腔里无数小鹿乱撞的动静。
鹿呦抬起脸,伏在她肩头,伸手抱她。
十指相扣的手松开一霎,月蕴溪脊背僵直,随即便软化在了这个拥抱里。
伸展到窗口的枝桠上,梧桐叶摇曳出风动的余震,被染黄的一片离了枝头,晃晃悠悠往下落。
鹿呦看着,轻声说:“……早上看到落叶,想起一句话——树叶剥离枝桠的声音,是一个冷秋的心跳,夏天早就过去了。”
月蕴溪没说话,攀在她后颈的手收紧了些。
胸口的挤压感,像要把那些患得患失都填补。
“我只是想到了小时候。”鹿呦顿了顿,补充,“还没开窍的小时候。”
月蕴溪无声笑了笑:“我道歉,是我想得太多了。”
“满满一直在国外,聊天有时差,她发朋友圈,我都很少刷到的,所以我们联系其实并不多。”
“不像你跟菲菲,是么?”月蕴溪话音里噙着笑意。
显然在打趣她与陈菲菲能在朋友圈评论区聊占一整个屏幕。
鹿呦不介意她笑得更开心点,“……是,菲菲什么都知道,搬去你家没及时告诉她,就调侃我闷声干大事,跟你同居。”
月蕴溪低低地笑出气音。
“还有,我跟满满那么介绍你……”
她话音渐收。
月蕴溪偏过头,柔软的唇亲她的耳朵。
残留潮润的触感,带一点微凉,把一切都裹进不言中。
鹿呦忍不住缩了缩脖颈,拉开一些距离时,低轻地唤:“月蕴溪。”
她从没这样当面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以声线描摹字体,一笔一划里,每一个沁进去的音都咬着亲昵。
闻声,月蕴溪心跳如擂鼓,身体在她怀里轻轻一抖。
鹿呦感觉到,上抬的眼睫一顿,视线停落在她的唇上。
像破皮的樱桃,还有厮磨余留的痕迹。
鹿呦伸指尖去碰,当真抚摸出细微的触感,不知是她咬破的,还是某一下吮重了。
“还疼么?”
那么语挚情长地叫她的名字,结果却是关心这个。
月蕴溪没说话,只是捞住她的手,红唇微张,咬在她小拇指指尖,以齿尖磨啮,又以舌一尖抚慰。
没有接连*好神经的左小拇指。
鹿呦感受不到疼痛,只有视觉的冲击,引出想象中的触觉,该是过了电般的刺痛,漫过汤泉的温热,都反应在了心脏上。
发烫又发麻。
“现在不疼了。”
“……喔。”鹿呦眼睫颤了颤,无端迟缓,“你口红花了。”
月蕴溪都快忍不住笑,低头,鼻尖轻蹭了蹭她,“帮我抹匀?”
鹿呦滚了下喉咙:“嗯……”
鼻尖有点痒,心里也痒。
她有捕捉到,月蕴溪状如寻常的语气里,有被克制的渴求,收敛某种欲望。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欸近对方的唇,尚未完全冷却的温度,又燃升起来。
不似之前的,汹涌热烈夹杂苦涩,这个吻,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坠落。
手机突然振动。
为了加深记忆设置的巴赫平均律第3首BWV848,像有好几个人说话的曲谱,持续了数秒,仿佛在催促提醒她们在外滞留的时间有些长了。
鹿呦只好退开,伸手进口袋摸手机。
月蕴溪捋过她粘在脸上的碎发,目光往下,掠过色泽更显红润的唇,帮她稍稍理了理衣领,最后落在蝴蝶结松散的衣摆上,伸手过去漫不经心地攥着,视线回收,不经意地扫过鹿呦的手机屏幕,一下顿住。
屏幕界面刚从一个聊天窗口切出,回到聊天列表。
最顶端的位置,陶瓷小鹿的头像,备注显示“月蕴溪”三个字。
月蕴溪不由勾唇,为这一发现,也为自己揣着稳重的标签活这么多年,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弄得她心荡神摇,喜不自禁。
指节绞着欢喜缠住鹿呦的衣摆。
本就松散的蝴蝶结,一下散了个彻底。
“是发小来捞人了?”月蕴溪松开衣摆,私心作祟,没给她重新系上,“要不要回去?”
鹿呦“嗯”声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头雾水地看了眼表里备注为“十一”的联系人说:“不是满满,是迷鹿的客人,莫名其妙地打了语音通话过来,我懒得拨回去,问她有什么事,她也没回。”
“点错了?”
“可能吧。”
两人边说边上楼,走到楼梯口,月蕴溪手机又响了起来。
车尔尼599第46首曲,鹿呦听过,是南泉音乐学院的上课铃声。
月蕴溪拿出手机看了眼,毫不避讳地递到她面前。
鹿呦垂眸。
“陶芯”两个字印在屏幕中央。
鹿呦眉心微微一蹙,看向月蕴溪:“要我帮你接?还是,要我挂断?”
“都可以。”月蕴溪说,“随你心意,你来决定。”
鹿呦挑了一下眉,抬手到屏幕上方,食指悬在挂断的红色键上,遽然停住,拿眼去瞧月蕴溪的反应。
月蕴溪神色自若地盯着她,观察她神态里的傲娇、犹豫、狡黠试探,灵动犹如播放电影一般。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比如这通电话的最终归宿。
鹿呦挪开食指,按了接听键,顺手开了个免提。
一霎沉默后,手机里传来深呼吸声,陶芯开了口,声音有种鼻子不通气的沉闷感:“经纪人说给我安排行程的时候漏了个通告……我现在在饭店门口,要去机场……”
那话音停顿,不是正常结束,还有未尽之意。
也不难猜,无非是想要月蕴溪去送一送,又不知什么原因难以启齿罢了。
这可不是她能决定的了,鹿呦看了看月蕴溪,转身去拉防火门。
门轴有些生锈,顶着风拉开显得有些重,拉开时,月蕴溪回话:“路上注意安全,落地给妈妈发条消息报平安。”
话还没说完,那边陶芯直接将电话挂断了。月蕴溪也不甚在意,手机揣进大衣口袋。
鹿呦扶着门,弯唇笑说:“我以为你会去送一送她。”
月蕴溪从她身前经过时,弹了一下她额头,“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够。”
并不是很疼,鹿呦条件反射地“嘶”了声,摸了摸额头。
手一松开把手,门便被楼道里的风推着撞向门框,“哐当”一声响。
没有两步,见保洁往这边过来。
鹿呦想起来之前有人开门又出去,再看保洁阿姨侧头瞅了她们两眼后,越过她们,径直走向楼道门,一把拉开。
鹿呦耳后肌肤迅速升温,转头问月蕴溪那时有看到人没。
月蕴溪愣了愣,视线在她泛红的脸上滞留须臾,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保洁,了然笑说:“看到了——”
鹿呦脸一下烧起来,双手捂住脸,羞于见人。
“不是保洁这身衣服。”
“……哪有说话这么大喘气的。”鹿呦瞪她一眼,垂放下手。
月蕴溪低低地笑,转头嘴角弧度渐收,视线里的景物逐渐虚化。
敛在长睫后的一双眼睛,在漫涨上来的记忆里,变得迷蒙,几分不悦地掀抬长睫,顺着声响朝楼道门看过去。
门敞开半人宽的空隙,陶芯就站在那里,身后是商场清亮的光,而她,整个人像被涂满了阴影,撞破一缕春光,仓皇地离开。
感觉到鹿呦勾住自己的手指把玩,月蕴溪才回神,温声问:“怎么了?”
鹿呦倏地把手背到身后,转了转尾戒,压下摸鼻子的欲望,蒙太奇式,剪辑掉重要的内容,解释说:“看你在发呆,让你回个神。”
担心被看穿,她决定先发制人:“路也不看,也不怕摔。”
“这不是有你呢么,你会让我摔么?”
“……不会。”
临近包间门口,长廊空空荡荡没路人,鹿呦快步绕到月蕴溪前面,截了路,眯了眯眼问:“所以是在想什么,跟我走在一起,还能想那么入迷。”
月蕴溪笑了,不打算提无关紧要的人与事破坏这样的好气氛。
“在想……”她指尖抚上唇瓣,眼波流转,盈盈望过去一眼。
“我这口红是怎么花的。”
“……”
第64章 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
话都说开又少了个引发矛盾的人,之后的氛围都很和谐,午饭过后转场去迷鹿,摇骰子玩桌游、吃喝闲聊听唱歌,玩得尽兴,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散场已是晚上九点多。
目送薄明烟她们离开,鹿呦坐进驾驶座,启动车子,从泊车位开出去,她想到说:“得给刘姨打个电话,我猜奶奶可能还没睡,在等我们回去。”
月蕴溪拿出手机说:“我来打吧,你好好开车。”
电话拨过去,很快被接通。
月蕴溪将开了免提的手机朝她这边递了递。
奶奶果然没睡,刘姨一声“月老师”还没喊完,便听老太太凑近了问:“怎么了?滑冰把腿摔着了?回不来了?”
鹿呦笑说:“您胡思乱想什么呢,快呸呸呸。”
老太太配合地啐了几口说:“那就是乐不思蜀了呗。”
“在迷鹿多听了两首歌,这就回去了,您先睡,别等我们。”
“算啦,别过来了。这边这么偏,又远,大晚上开车不安全,你跟蕴溪回家住吧。明天也不用过来,你们的东西,明早小刘去给收拾好,吃完午饭你爸送我们回去,免得你来回折腾。”
鹿呦有点犹豫。
奶奶孩子气地嘟哝补充说:“也省得你回来还吵到我睡觉。”
分明是会巴巴等着,哪里能吵到。
鹿呦这才好笑地答应下来,叮嘱说:“儿子要是指望不上,记得及时call孙女哦。”
老太太乐呵呵地应:“知道啦,你开车注意安全。”
结束通话后,举在鹿呦脸旁的手机被月蕴溪收了回去。
鹿呦随口问:“你带大门钥匙了么?”
却是听副驾方向传来翻包的动静,声音从有条不紊到急促,最终停了下来。
鹿呦侧头看一眼,将车停靠在路边。
月蕴溪两手空空地搭在包上,侧头看过来。
“忘带了?没事,可以回蓝湾。”鹿呦闭了闭眼,想起来说,“蓝湾钥匙在你家……身份证也没带,你——”
话音未落,她捕捉到副驾方向传来克制不住的轻笑声。
转头看过去,一盏路灯撒下的昏黄暖色里,月蕴溪与她对视,嘴角噙着的笑意问:“要去开房么?”
那样不深不浅的笑意,从嘴角浮到眼底,兴许只是调侃,可又仿佛超脱了调侃的层面,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娇媚邀请。
很难说,真去的话不会发生什么。
“不要。”鹿呦解开安全带,侧身前倾过去,手臂越过月蕴溪肩头绕到后颈,扣着她靠向自己。
挨近到鼻尖相抵,倏然停住,她全程凝视着月蕴溪的眼睛,看那墨色里有对自己失了分寸的懊恼;有被拒绝的失落;还为她突然靠近的惊讶。
最终长睫轻颤,落了一片夜色,覆到眼角下的泪痣上,敛了所有揉杂交织的情绪。
鹿呦抬了抬下颌,柔凉的唇落吻在那颗淡到快被忽视的泪痣上。
如烙印般滚烫。
她声音低绵有甜糜的质地。
“那我宁愿在车里。”
不过短短几个字,却是叫月蕴溪心湖掀起涛澜,又如海上生雾,将一切笼出几分梦境般的虚幻。
月蕴溪闭了闭眼,摒除其他所有想法,只想细细感受鹿呦的呼吸,犹如弥漫细雾的晚风,从眼角,下沉,拂到唇上。
只想紧紧攀住她,缠住吻住这晚风。
在侵入唇间的温度里,感知她的真实存在,确认这一刻,不是来自她遥不可及的梦。
“……呦呦。”换气的间隙,月蕴溪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沉闷而柔软的音色里,有潮湿的气息。
鹿呦一怔,往后退开,虎口钳着月蕴溪的下颌往上轻轻抬起。
月蕴溪眼里只有薄薄一层朦胧,被投落进车里的路灯光染出几分暖色。
像冬夜暖气车上的雾玻璃。
仍旧不太确定,是否为夜色过浓、光线太暗没看分明。
鹿呦指尖从月蕴溪眼尾轻轻抹过,她甚至没能感受出指腹上的触感,是微微的湿润,还是皮肤的温凉,手便被月蕴溪抓握住。
“我以为……你不太会想。没想到胆子这么大。都快让我分不清,这是不是在自己梦里的臆想了。”
月蕴溪的脸依偎在她掌心,轻蹭了蹭。
年长者示弱的亲近,堪比撒娇。
鹿呦呼吸一窒,那种细细密密的感觉,像酥麻,又像微疼,不能自已地漫上了心头。
她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
月蕴溪又开了口,轻笑说:“竟敢说在车里。”
这回真是明晃晃的打趣了。
有被戳破的尴尬,也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鹿呦一下抽回手,别开眼不看她,辩驳道:“……我,我是说,随便糊弄睡一觉,没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食指忍不住去摸鼻尖,猛地一顿,颓然地垂下去。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鹿呦坐正了身体,背往后贴着座椅腰靠,低头转了转小拇指上的尾戒,闷声问:“为什么觉得我不太会想。”
她脸颊边,从肩头垂落到身前的头发,墨色绸缎一般,被月蕴溪修长素净的手勾撩到耳后。
“你只有脸是热得快。”月蕴溪指尖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脸颊,远比指腹高的体温。
鹿呦转动尾戒的手停住,耳后根发烫。
她确实脸皮薄,又慢热。确实也胡乱想着也许会发生那样的事。
可往深处想了,也没觉排斥或是不能接受。不仅仅因为她认同成年人的爱情里,色授魂与、爱欲交织占据着重要部分。
更因为对方是月蕴溪。
因为是月蕴溪,她才可以在确定被爱的认知里,忍下羞涩,直面自己内心深处本能被吸引的欲ˉ望。
且,即便这些欲ˉ望都被表现出来,月蕴溪也不会把她当作是太过随便的人,或是戏谑她急不可耐。
“……那你呢……你会想么?”鹿呦垂着脑袋,低声问。
沉默的氛围在狭窄的车厢里缓慢流淌。
片刻后,鹿呦忍不住抬头。
挡风玻璃外,路灯铺下一条柔软的地毯,尽头是巷口,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偶尔一两声鸣笛,像穿破屏障落到车内。
掩藏下安全带解开的“咔哒”声。
在这无人的角落,月蕴溪轻咬住她的耳朵。
也不止是咬,还有温热的包容,与柔润的试探。
鹿呦情不自禁地仰头。
月蕴溪将那里霍得湿漉漉的。
像低音区的调律,每一个被敏锐听力放大的动静,都让她犹如过了一次电,从头到脚,升起一阵颤栗。
忍不住想要躲时,月蕴溪停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如果我说很想,会不会太过冒昧?”
“……”
你冒昧的还少么!
鹿呦平缓呼吸,朝着外面巷口的天眼抬了抬下巴,扯出笑,话音里带了点报复心理的幸灾乐祸:“可惜了,真要在车里,明天得上社会新闻。既然哪儿都去不了,那还是回南郊吧,你睡你房间,我睡我——”
她系安全带的手一下顿住。
视线里晃荡着个毛茸茸的长颈鹿挂件,它怀里抱着一把钥匙。
“奶奶说南郊路远,夜行不安全,还是回家住吧。”月蕴溪晃了晃挂件,“小鹿觉得呢?”
不知是在问哪只鹿。
鹿呦:“……”
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人为什么要来折腾她的耳朵。
被点燃的一簇火,不会因为扇一扇风,就灭掉,只会燃得更旺。
半晌,鹿呦将安全带扣进去,启动车子,单手打着方向盘,笑说:“好的,蕴溪姐姐。”
后两个字近乎是磨着后槽牙蹦出来的。
月蕴溪一愣,抿唇偏过头,藏住一个笑。
她真是头一次,不那么讨厌这个称呼。
ˉ
鹿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平安无事地开回去的,只记得后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没什么营养的话题里,揣满了收敛的亢奋和欢喜。
等停好车,她一下又回到了那种羞赧的情绪里,整个人像活在梦里一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缝隙里填充着棉花似的浮云。
下车后,她眼睛不敢多看月蕴溪,心里在打退堂鼓,身体不自主地转过去侧对着月蕴溪,绞在一起的手没有触感,耳朵听不见四周的虫鸣,鼻子闻不到院里的花香。
五感通通失灵。
只有一张嘴,全由脑子掌控。
竟然对月蕴溪说出:“我想要先去洗个澡,还有,那个指甲剪在哪里?”
月蕴溪愣了好一会儿才笑说:“我拿给你。”
淋浴间里氤氲了一室的热气。
鹿呦站在花洒下,挤了一泵沐浴乳液,用浴球搓出细腻的泡抹,伸长了手臂往上涂抹。
泡沫从小臂抹到脖颈,想到月蕴溪下车后的状态,似乎同她一样,浮在飘飘然的泡沫里,脚踩不到实地。
白花花的泡沫“啪”地掉到瓷砖上,逐渐与下午端上桌的果饮上的奶泡重叠。
下午那会儿,加上陈菲菲和店里的调酒师一起,几人围坐一桌,难免落俗借着骰子游戏玩了几轮真心话大冒险。
卡片是陈菲菲上网找人定制的,专门给玩得开的顾客们调动火热的暧昧气氛,除了网络上常见的劲爆题面以外,陈菲菲自己改绞尽脑汁地提供了许多。
所以,很多问题都很露骨。
说谎的心理博弈游戏,鹿呦只能一直摸着鼻子,才能真假参半地报自己骰盅里的点数。
这个方法有一点不好。
前几轮,了解她这个习性的月蕴溪总来开她的盅。
所幸她是个老手,被开了四次,只抽了一张卡。
剩下三张的抽取机会都反弹给了月蕴溪。
鹿呦记得清楚,第一张的题面是:【有没有做过不可描述的梦】
月蕴溪停顿了很久,回答:有。
第三张的题面与第一张很像:【有没有幻想过和crush做不可描述的事】
月蕴溪想了想,回说:目前还没有。
那时候陈菲菲纳闷地问:“不对啊,那你梦里的是谁?”
月蕴溪在回答之前,拎起面前的杯子,抿了口果饮,忽而朝她看了眼,舔掉唇上残留的奶泡才说:这好像不是卡片上的问题,我是不是可以选择不回答?
……
瓷砖地上的泡沫被水流冲散。
笨菲菲。
没有幻想过,不等于没有梦过。
鹿呦抬手捂住脸,被温热的水浸湿的脸颊,根本降不下温。
剪完指甲从淋浴间出去的时候,鹿呦就像只煮熟的虾,从脸到脖子甚至是手臂都泛了或深或浅的绯色。
月蕴溪没有在屋里。
鹿呦松了口气,同时又在转瞬即逝的情绪里捕捉到一点失落。
她扯了件针织外套披上,走到门口又停住,退回到衣帽间,从搬琴那天背过来的包里拿出个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很多月蕴溪送她的伴手礼。
鹿呦捞起那条萤火虫项链,将脖子上戴的素链换了下来,串上尾戒,拿在手里犹豫片刻放进盒子里。
临出门,看了眼墙面上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她,一张脸素净,还没褪下的绯色像扫了两下腮红,称出娇俏,长发微卷,披散肩头,针织外套里是件白色的衬衣式睡衣。
衣摆很长,下面白花花两条细腿。衣领的扣子没系上,鹿呦将项链上萤火虫似的琉璃珠塞进了衣领里。
伸手拍了拍脸颊,她才拿上手机慢吞吞地出去。
从房里走出去,听见楼下厨房传来一点动静。
顺着声响走过去时,月蕴溪刚好出来,递给她一杯石榴汁说:“要不要先去书房坐坐?”
“啊……”鹿呦接过杯子。
“我去洗个澡。”月蕴溪揉了揉她的头,“别急。”
“我才没急!”鹿呦捧着杯子就往外走。
没两步,听见身后月蕴溪压着笑音,似安慰又似真话:“是我急。”
鹿呦步子顿了一下,踩着慌乱的心跳,走得更快。
鹿呦进书房开了灯,心跳完全没有平静的意思,她在书架前逡巡了几回,抽出那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在沙发里窝了不到一分钟,转而躺进摇椅里,没两分钟,她像多动症犯了似的,一下又站起来,朝外面望去一眼。
青石板路两边的地灯罩着玻璃灯罩。澄澈的浅黄色灯光撒了一路,像月光的质地。
可惜,不是月光。
鹿呦左晃晃右晃晃,弯腰从边几上拎起手机、书和杯子,挪步到外面的平台。
矮茶几和蒲团被放置在边沿,临近小池塘。鹿呦放下手机和杯子,摊开书,手撑着脑袋,目光却是落在池面的月影上。
风一动,月影就在簌簌的草叶声响中,随波荡漾。
没一刻是平静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听见脚步声渐近,鹿呦却又不似之前,风吹草动就抬头,反倒是装模作样地看起了书。
时不时瞟过去一眼,只见月蕴溪披着跟她同款不同色的针织,里面是答应要穿给她看的礼服,露肩收腰高开叉的款式,一步一摇曳,裙摆下的长腿隐隐绰绰地浮一抹白。
察觉自己盯看久了,鹿呦赶忙扭回头。
没多久,与她身上很像,又被体温、气息融合出不同感觉的柑橘沐浴液香味从身后拢了过来。
“要看我穿礼服的也是你,不看我穿礼服的也是你,是不好看,还是不敢看?”
月蕴溪在她身后弯腰,弯弯卷卷的长发滑到身前,发梢落在鹿呦肩头。
那阵香一下变得更加馥郁。
“哪有不敢看……”鹿呦摸摸鼻子的手放下,小声嘟哝,“刚刚一直在看啊……好看的。”
“但是书更好看,是么?”月蕴溪蹲坐到她身侧,明知故问,“在读什么书?”
“在读你的暗恋心事。”
月蕴溪伸手,“啪”地一下合上书。
生气了?鹿呦扭过头。
月蕴溪手攀过她的肩头,游走到她脑后,慢慢用力,让她头越来越低,脸越来越近。
鹿呦不自觉地放轻呼吸。
胸腔里,就像那池塘水面,涟漪随风动,一漾又一漾。
近到唇瓣相触,月蕴溪几乎是摩挲着她的唇,嗫嚅说:“不如来读我。”
鹿呦眼睛胡乱轻扇两下,垂落了下去,下颌微抬,抿吻住她的唇。
太犯规了,哪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这吻断断续续。
停顿换气的空隙,月蕴溪带着她后仰,摔在这天地无人之处,那吻如风,拂过面颊,缭绕在脖颈衣领之间。
像烧红的铁水打出火花,四处飞溅,燎了老房子着火。
鹿呦毫无经验,浑浑噩噩,能精准调律的手在此刻却像个木偶。
应该抬去哪里,解开什么,撩起什么,操控双手的线都在月蕴溪掌心里。
指尖被带动着下拽杯沿,里面的奶白泼到嘴边,鹿呦心脏都快跳出来。
“……呦呦,亲亲我。”
鹿呦在这时想到了月蕴溪抽取的第二张卡牌。
【与在场的某一位同处一屋,且你可以为所欲为的话,你会做什么】
月蕴溪当时回的是:钓鱼。
她还笑了好一会儿。
现在回想,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她就是那条鱼。
一条,被鱼线牵动着,咬一撮红色鱼饵的翘嘴。
操控鱼线的人也不全是稳重如山的姜太公。
鱼咬饵重了,反会牵动钓鱼的人。
书房的灯光透过玻璃投落到平台上,木板像被撒了白砂糖的板栗,也许是刚出锅的,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热气。
光照的明暗之间,月蕴溪难耐地咬着下唇,忍着没有蜷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嘶”了一声。
鹿呦退开看一眼,眸光不由晃了晃。
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大抵是月蕴溪的脸红实在是太少见,甚至可谓罕见。
堆砌的裙摆,黑与白的碰撞,绯红的面容。
她就像雪岭上盛开的牡丹花。
在这短暂的停顿后,月蕴溪攥住她的手腕,指腹从她指尖滑了一下,像在确认,而后慢慢坐起来了些。
鹿呦被牵着的手自然下垂。
行将那里,心跳越来越快,快到她无法呼吸,以至于需要更多的氧气,忍不住颤栗。
月蕴溪顿住,捏了捏她的指尖,松开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吻一吻她的耳朵问:“害怕?”
鹿呦眨了眨有些潮湿的眼睫。
隔着一间单薄的衬衣,紧紧挨贴在一起,咚咚咚的心跳,也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不是害怕,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像隔了一张薄纸,可以戳破,却看不破。
“怎么做1还这么害怕呢。”月蕴溪笑她。
鹿呦平复着呼吸,恍然低笑了声,她将月蕴溪推倒,扯开自己的衬衣扣。
萤火虫的琉璃珠荡到面前,月蕴溪眸光一漾,伸手想捞住它。
下一瞬,手腕被箍住,按压在了另一处。
月蕴溪怔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搬进陶家的第一年春节,一大早门铃就被按响,她出去开了门。
鹿呦扎了两个冲天揪,福娃似的站在门口,给她递来了一碗红点馒头,说是奶奶刚蒸出来的。那馒头蒸得宣软,一抓一握就变了形,让人忍不住用力,多留点痕迹。
“你别让着我,有来有往好不好?”鹿呦低头吻她。
月蕴溪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一颗心脏,不断地满涨。
正想热烈的回应时,鹿呦放在矮几上的手机响起来。
又是那首BWV848,复杂的曲谱里仿佛有好几个人叽叽喳喳。
根本没法忽视。
她怎么就忘了开飞行模式!
鹿呦炸毛地扒拉两下头发,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拿起手机就想挂断。
定睛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陈菲菲。
鹿呦看向拢着外套抱腿坐在原地的月蕴溪:“是菲菲。”
月蕴溪温声说:“接吧。”
鹿呦按下接通,开了免提:“菲菲?”
那端立即传来陈菲菲的哭声:“鹿呦,怎么办……我妈她,晕倒了,我……我有点害怕。”
鹿呦心惊,腾地一下起身,腿发软,被月蕴溪扶住才站稳。
月蕴溪提醒道:“别慌,问问她们现在哪家医院。”
鹿呦连忙问陈菲菲要了地址,挂断电话后,边走边说:“菲菲她一到这时候就特别敏感,人去的多,她压力会很大。你在家,我过去一趟。”
月蕴溪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
“……好。”
鹿呦快步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从衣帽间出来,月蕴溪已经帮她整理好了包,塞了满满当当东西。
鹿呦挎上包,下楼,按下车锁,拉开车门后遽然一顿,三步并两步地迈到月蕴溪面前。
亲吻拥抱后的那一瞬,月蕴溪感觉到脖子上一凉。
鹿呦伏在她耳边说:“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早点睡,要梦到我哦,女朋友。”
直到鹿呦的车驶出视野,月蕴溪才低头看一看那一抹凉。
一根素链串着一个尾戒,带着属于她的体温,落在她胸口。
一点温凉,熨帖滚烫。
第65章 好孩子的奖励
深夜的急诊大厅没几个病人,只有导医台的上方亮着日光灯。
浅淡的光,像泼出去的一杯消毒水,直淌到抢救室外的蓝色塑料椅下。
鹿呦的视线也顺着流过去。
陈菲菲就坐在那里的椅子上,孤零零的一具肉ˉ体。
对面的淡蓝色钢制门紧闭着,需要医护人员刷卡才能进入。
环境过分安静,鹿呦下意识把脚步放轻,走到陈菲菲面前,她轻声问:“阿姨怎么样了?”
陈菲菲抬起脸,眼眶通红,眼睛里薄薄一层潮湿,仿佛快干涸的浅洼。
“刚拿药进去……拉了帘子,什么都看不到。”陈菲菲说着又颓唐地耷拉下脑袋,“他们让我在外面等,叫我别太担心,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我也不敢问……”
鹿呦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医生嘴巴最严谨了,应该是稳住了。”
陈菲菲“嗯”了声,语带歉意:“对不起啊,这么晚还把你叫过来,是不是吵你睡觉了?”
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件没做完的事。
鹿呦连忙收拢了思绪,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还说这个。我看你是有了云竹,跟我都生分了。”
闻言,陈菲菲唇边努力扯出的弧度僵硬一瞬,敛了下去。
鹿呦敏锐地捕捉到,恍然想起下午陈菲菲对孟栩然的态度。
那种看到美女就殷勤的状态,就和还没认识云竹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要不要在这种时候问,又该怎么问。
陈菲菲坦白道:“其实那会儿,我第一个想到的确实不是你。按她手机号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俩已经……结束了。”
鹿呦微讶:“前两日你们不是还好好的么?”
“云家决定让她去联姻。”
鹿呦抿了抿唇,陈菲菲和她说过这件事。
是她忘了,从一开始这两人的感情就是个死局。
“这件事很早就已经定下了,如果不是男的来找她签婚后各玩各的协议,我不知道要被瞒多久。”
鹿呦蹙眉,有不解也有恼火:“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瞒你到结婚?还是结了婚也瞒你?”
陈菲菲摇了摇头。
也许是不想回忆,也许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我把我的东西都从她的房子里带走了。我以为我是拿得起放得下,事实却是才不过一天,我就开始疯狂地想她,我忍不住想翻看我们在一起过的证据,照片、日记、她送我的礼物……结果所有的东西都被我妈先发现了……她说我不正常,说我有病,我一下控制不住,就跟她吵起来了……”
陈菲菲脊梁像被这些沉重的琐碎压弯,她双手捂住脸,呜咽声压抑地从指缝间漏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真的快疯了……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她有病,每天都在逼我相亲……还是,其实是我病了,我应该听她的话,随便找个人——”
“菲菲。”鹿呦出声打断她情绪失控下的胡言乱语,“也许,从妈妈的角度,她只是希望,在她离开以后,女儿仍有依靠,有人照顾,有新的家人。
她那个年代,从小耳濡目染和被灌输的,都是那些刻板又陈旧的理念,就觉得结婚生子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大事。
她没精力去了解时代的变化,所以她也不清楚,成长在新时代的你,不需要婚姻也可以拥有完整的人生。”
陈菲菲抽噎声停了停,而后哭颤得更厉害。
鹿呦刚认识陈菲菲的时候,陈妈妈就在抗癌。
去年体检发现癌症转移后,陈菲菲吐槽陈妈妈催相亲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想在撒手人寰前看女儿嫁人的愿望,随着能活的日子减少,成倍地递增,似乎已经成了陈妈妈的执念。
“你不就是因为了解她思想固化,怕刺激到她,所以才一直瞒着不告诉她你的真实想法,敷衍答应她去相亲的么。
阿姨突然知道真相,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的。就这件事而言,你俩都没病。”
鹿呦拍了拍陈菲菲的肩,“而且我想,阿姨那么爱你,就算不理解,也会尝试尊重你的。”
陈菲菲哽咽:“她才不会。”
鹿呦拿出纸巾递过去,“怎么不会,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想学琴,阿姨一开始不同意,说钢琴很贵家里买不起,又说你三分钟热度,买了也学不好,她不信你真想学,不理解你从哪里来的音乐细胞,可是她又找了个兼职,打两份工,给你买了架钢琴,给你请了老师。”
陈菲菲大约是在回想过往,有一阵没说话,只时不时因为哭泣抽个气。
短暂的沉默里,鹿呦下意识地想要转尾戒,碰触到小拇指才想起来,尾戒在出门前被她交给了月蕴溪,于是指腹清晰地抚摸到那道触感粗糙的疤。
一道被时间愈合的伤口,其实已经记不得当时有多疼,但它一直存在,就总会在记忆里提醒你属于它的痛感。
“菲菲,你知道么,我可羡慕你有妈妈跟你吵架了,我连想吵,都见不到人。”鹿呦的情绪也低沉了下去。
陈菲菲擤了鼻子说:“那等会儿,她要对我还有气,我让她往你身上撒,叫她跟你吵。”
鹿呦笑说:“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