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很好
鹿呦半垂着眼,视线里,是月蕴溪别在鞋面鹿角上的月亮黏土。
弯弯的,两头尖端被薄涂了绯色色粉,像含羞带怯地亲吻鹿角。
贴到耳朵上的温软一触即收,让人辨别不清是无意碰到,还是,有意为之。
推拉门沿着地轨滑动慢慢抵到尽头,月蕴溪也随之退回到了原位。
鹿呦睫羽轻颤了颤,微抬,目光刚好就落在对面人的唇上。
樱桃红的色泽。
她脑海里顿时划过“点火樱桃”几个字,只觉被碰触的那只耳朵在发热,像是烧成了一片。
察觉到她视线的落点,月蕴溪仿佛是想要攫取更多的氧气一般张了张口。
静默里流动的氛围仿佛被挤压,溢出某种难以描摹的东西,灌在两人之间。
鹿呦又将头低了下去,闷声说:“我……下回注意。”
月蕴溪没反应过来这话背后的含义和意义,“注意什么?”
“……”
鹿呦看着她,默不作声。
垂眼思忖了几秒,月蕴溪终于明白过来,眼皮往上一抬,望过来的目光里有什么像春水融冰般化开。
鹿呦心头一跳,转身就往外走。
一声轻笑裹着毫不收敛的愉悦,摩擦过空气,带着热度清晰地传入耳中。
鹿呦感觉全身都在升温,抓握住的门把手瞬间就被掌心捂热。
出去后,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朵。
指尖一碰上去,刚刚那一幕画面就被勾起,浮现在脑海里,柔软湿濡的触感从记忆中渗透出来。
走廊右侧,奶奶和刘姨从次卧出来,并肩往这处走,隔着一段距离,就见鹿呦停站在主卧门口,手捏着耳朵。
等近了,见她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奶奶关心地问:“你这耳朵怎么了?”
鹿呦脑袋和身体都像生了锈似的,呆愣了一下,才缓慢地垂放下手,“什么?”
“耳朵!通红通红的。”奶奶盯着她的左耳。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奶奶话音落下时,刚好就停在左耳那侧。
鹿呦扭过头,掀起眼皮,眼睁睁地看着月蕴溪的目光扫过她的眼睛,微微偏开,往下落了点。
“什么情况?”奶奶问。
鹿呦捋过头发挡住仿佛快融化的耳朵,随即,摸了摸鼻尖,胡诌道:“被蚊子咬了。”
说完,她感觉到那道凝在左耳的视线撇开了,忍不住侧目瞟向身侧。
月蕴溪刚回过神似的,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了声。
鹿呦面无表情地收回眼。
“嘿,怎么咬在这了。”奶奶稀奇道。
又是两声轻咳。
鹿呦含沙射影地说:“不知道,是只不懂事的蚊子吧。”
奶奶被逗笑。
余光里,月蕴溪朝她这里转过了头,大约是在光明正大地笑了。
鹿呦克制着没扭头看她,转移话题说:“走啦,去吃饭,我肚子好饿。”
“你们先下去,我回屋拿个东西。”月蕴溪推开门进了屋。
奶奶和刘姨走在前面,把着扶手下楼梯。鹿呦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往回看。
临到楼梯口,见月蕴溪从屋里出来,她不自觉地停了脚步。
月蕴溪三步并两步,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笑问道:“是在等我么?”
“我说不是,你信么?”
月蕴溪跟着她下楼,吐字清晰地说:“我不想信。”
没有问一句“你觉得我信不信?”将问题抛回给她,也不是自信地回答“不相信”,而是“不想信”,一字之差,带给听者的感受截然不同。
像在扯绳子的博弈游戏里,对方既没有扯得很用力,也没有直接松开手,而是诚挚地表明态度,完全交出了主动权。
鹿呦脚下步子一顿,停滞了须臾。
就在这个间隙,月蕴溪踩实了她所在的那层台阶,与她并肩继续往下走。
安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的缝隙里,像无形的气泡,随着每一步的挪步被挤压变形,就是不破,让人很想说点什么将它戳破。
鹿呦随口问道:“你刚才回房拿了什么?”
走到平地,月蕴溪朝她伸出手:“这个。”
鹿呦低眸看过去。
细腻透粉的手心正中央,躺着个白绿之间提了红色泰文的圆形小铝盒。
是8g装的泰国蚊虫止痒青草膏。
鹿呦眼尾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蓦地抬起长睫,直直地撞进月蕴溪那双平和含笑的眼睛里。
“现在懂事了么?”月蕴溪压低了声音,问得轻柔又认真。
明明是句戏谑话,从她嘴里出来,都成了温柔的配合。
鹿呦:“……”
这会儿奶奶和刘姨正在客厅欣赏着墙上的装饰画,迟迟等不到两个小的过来,奶奶回头看了眼。
就见那两人像两根木桩子似的杵在楼梯旁。
屋里作为装饰的绿植半遮半掩,挡了大半的视线,看不太清两人在做什么。
奶奶拽了拽刘姨的袖子说:“走,过去看看那两人干什么呢,半天不过来。”
听到奶奶她们的脚步声走近,鹿呦才从无语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将要离开。
奶奶率先一步停站到了面前,注意到月蕴溪手中的圆盒,“这是什么?”
“是青草膏。”月蕴溪一本正经地解释说,“被蚊虫叮咬后,抹一点,可以止痒。”
“哦哦,这我知道,我们家里也有,哟哟买的,不过是用玻璃瓶装的。”奶奶想起来什么似的“欸?”了声,随即抬起眼,目光扫向鹿呦脸左侧,“你耳朵不是被蚊子咬了么?抹这个了没有?”
很微妙,鹿呦第一反应不是回答奶奶的问题,而是侧头看向月蕴溪求助。
月蕴溪也在看她,柔软的眼神里透了几分无辜,仿佛不知她的意思。
鹿呦抿了抿嘴唇,视线转向奶奶,手不自觉地抬起来。
指尖即将碰触到鼻尖,将要开口的时候,听见月蕴溪出声说:“刚刚她抹过了。”
奶奶颔首,指了指月蕴溪手里的青草膏,叮嘱鹿呦说:“痒就抹点这个,别总上手又揉又搓,搞得红通通的。”
鹿呦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余光里,月蕴溪早已经收回了手,没直接将青草膏放进大衣口袋里,而是玩似的用指腹捏着圆盒,抡起来轻抛到半空,又稳稳接到手中。
鹿呦忽然有种感觉——
刚刚的自己就如同那个圆盒,心情的高低起伏,全由对方操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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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吃的是粤菜,月蕴溪推荐的餐厅,位于附近最大的综合性商场四楼。
刚过高峰期,店里人不少,只有半开放的区域有座,四人小桌靠着木制半窗,窗外便是商场的过道。
菜单被送上来,从图片看,菜品主打一个精雅清鲜。
点完菜,鹿呦跟奶奶打了声招呼,离开餐馆前往商场的卫生间。
洗手池与隔间分在两个空间,白瓷洗手盆横列一排,白瓷墙上贴了很大一面镜子。
鹿呦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一只手理了理披散的长发,一只手伸进斜挎在身上的针织包里。
没两秒,她低下头,敞开包细细翻找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手从包里伸出来,什么都没拿。
一抬头,透过镜子看到突然出现在右后方的月蕴溪,鹿呦吓了一跳。
月蕴溪温和地看着她,微笑说:“吓到你了?”
“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在你低头翻包的时候。”月蕴溪走到旁边的洗手盆前,拿了润唇膏厚涂在红唇上,“在找什么?那么专注。”
“头绳。”鹿呦拽紧挎包的收口绳,看着月蕴溪又拿了纸巾出来将口红都卸掉,“印象里是有放一个在包里备用的,也不知道是记错了,还是不小心弄掉了。”
“你等我一下。”月蕴溪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发圈和一根细长状的东西,“用这个吧。”
鹿呦定睛一看,月蕴溪递给她的,是那根细长状的东西。
是她做的月桂缠花发簪。
鹿呦接过发簪,迟疑问:“你,是一直将这个……带在身上么?”
“没有,平时都是放在屋里的,今天拿青草膏的时候看到它,就顺带放进包里了。”月蕴溪捏着发圈,转过头遗憾地说,“原本,我是想让你帮我盘发来着。”
“那为什么不把头绳给我?”
“怕你拒绝我。”
鹿呦低头,摩挲了两下发簪,走到月蕴溪身后。
“做什么?”月蕴溪问。
“明知故问。”
鹿呦捞起她的头发,听到轻笑声,侧了侧头,望见对面镜中的月蕴溪,星眸半垂,卸了妆的唇,抿出淡淡的绯色。
仿佛咬着固体的羞涩。
她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香味,*像冻过的橘瓣果肉。
冷冽中透出沙沙的甜感。
鹿呦小幅度的深呼吸,快速帮月蕴溪盘好头发,伸手说:“发圈给我。”
黑色发圈被轻放到她的掌心。
鹿呦收拢手,匆匆挽了个凌乱的丸子头:“回去了……一起么?”
月蕴溪笑笑说:“当然。”
卫生间离餐馆有段距离,两人一道走,谁都没说话,沉默在商场喧闹的背景里显出几分微妙。
鹿呦忍不住打破这种氛围:“你推荐这家粤菜馆,是特地照顾奶奶的饮食需求,还是你自己吃饭就是这么……”
她停顿了一下,斟酌用词说:“养生健康。”
“觉得寡淡了?”月蕴溪不答反问。
鹿呦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看透人心的魔法?”
“如果有就好了。”月蕴溪低笑说,“只是通过几次一起吃饭,稍微了解了一点你的口味而已。”
“……”
进门之前,月蕴溪对她说:“相信我,这家的菜味道还可不错的。”
确实还不错,菜上了桌,份量刚好,咸淡也适中。
奶奶吃得相当满意,连连夸月蕴溪推荐得好。
“看评论说是换了厨师,招牌乳鸽没以前好吃,蚝仔烙做得也不行。”月蕴溪说,“过两日我买了食材,在家做给您吃。”
“我有口福了。”奶奶眼风扫到鹿呦身上,“你看看人家蕴溪。”
鹿呦刚夹了一箸菜送进嘴里,装傻充愣地侧头看向月蕴溪,就着美色慢慢咽下食物,端起杯子抿了口水,开口评价说:“嗯,好看的。”
月蕴溪对着她的那侧眉毛轻轻往上一挑,随即转脸迎向她的视线,眸光里有什么随着轻微上扬的嘴角一并漾开。
像是被她的夸赞取悦到。
这种颜值高的人,连眉眼都染上笑意的时候,真是有点犯规的。
鹿呦敛眉低眸拎着杯子又抿了一口水平复加快的心跳。
“哪儿是叫你真看人呐。”奶奶好笑道,“是让你看看,人家还会做菜。”
“您这话说的,跟我不会似的。”
“那后面你也做一顿给我们尝尝。”
鹿呦“啧”了一声:“原来是在这等我呢。那我不会了。”
“滑头。”老太太嗔了她一句,转脸看向月蕴溪,“平时在家是不是都自己做菜?”
“基本上是,有时候会犯懒。”月蕴溪说,“我会做的菜不多,奶奶有没有拿手的,教教我。”
触及擅长的事,刘姨也加入了话题。
鹿呦没参与讨论,边吃边听,默默偷师。
在她们之前进餐厅的客人离了桌,一行人路过,其中一个女生说:“你们看新一期的《唱给你听》了没,我对陶芯路转粉了,食野真的好好听啊!”
“我也我也!她真挺有才的,作词作曲都是她,而且据说是写给她女朋友的。”
“女朋友!靠,更喜欢她了。”
“不是说她脾气不好,还被全员排挤了么?”
“反转了,其实是那些人嫉妒她成绩在霸凌她!”
讨论的声音随着距离渐行渐远。
食野和女朋友这两组字眼,熟悉中洇开浓稠的陌生感。
鹿呦有点恍惚,左手撑着脑袋,偏头从窗口往外看已经走出店的几人经过。
目光一转,才发现商场中庭高处往下挂着的一幅幅长条海报中,有陶芯代言的机械表品牌。
最下方印着陶芯的照片。
“哟哟。”
鹿呦转回头看向奶奶:“嗯?”
“今天那个狂热粉丝的事儿,你找个机会跟桃桃说说?不管怎么说,那人是她的粉丝,跑来干这些事也都是因为她。让她约束一下自己的粉丝。”
鹿呦抿了抿嘴唇,没做声。
私生饭的发癫行为,就算是正主也管控不了,所以没必要为这事再与陶芯建立联系。但这话不好直接说,只会让奶奶更加担心。
鹿呦正琢磨着怎么糊弄过去,就听月蕴溪说:“回头我跟她说吧。”
这事由月蕴溪出马,比已经和陶芯分手的鹿呦去谈更好。
奶奶没拒绝提议,只是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
月蕴溪笑说:“不麻烦,都是小事。”
餐厅最近在做周年庆的活动,送了饭后甜品红豆沙,鹿呦用勺子舀了一口,细腻香甜,沁了满腔。
大约是麻烦月蕴溪让奶奶联想到借住这事,老太太忽地问月蕴溪说:“你在这边买房子,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你妈妈呢?”
鹿呦想插话让奶奶略过这个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一着急,酸奶呛到喉咙,立刻山呼海啸似的咳起来。
“哎哟,”奶奶连忙递了纸巾,又给倒了杯水推过来,“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鹿呦咳得说不出话,挥了挥手当作回应。
月蕴溪伸手到她后背,没停留太久,只抚拍了两三下。
自然得就像是看不下去她咳这么厉害,才顺手给她顺顺气一般。
“怎么样了?”奶奶将水杯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水。”
“好点了。”鹿呦缓过来,心道虽然是差点咳到原地升天,好歹是把话给岔开了。
下一秒,仿佛没发生过她被酸奶呛咳的插曲,奶奶看向月蕴溪继续道:“她之前还怪伤心地跟我说,连闺女住哪儿都不知道,她这妈妈做的挺失败的。”
“……”
鹿呦扶额闭了闭眼。
月蕴溪瞥看了她一眼,抿着的红唇向上弯了弯,才温吞地解释说:“也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每次跟她说事,说好了保密的,陶芯缠着问两天,她就都告诉陶芯了。要是让陶芯知道这处地方,肯定是时不时就会往这跑。”
奶奶笑说:“妹妹都喜欢黏着姐姐。”
月蕴溪无声笑了笑。
——“她不爱我,也不爱你,她只爱那个皎皎。”
鹿呦想起初晓说的这话。
至今,她都无法确认这话的真伪,但从被灌输了这个认知以后,她确实有感觉到,陶芯对月蕴溪的情感已经超出了普通姐妹。
对此,月蕴溪知道多少?
盯着月蕴溪看了一会儿,从她平静如常的眉眼辨别不到多余的情绪,鹿呦缓慢地吐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
中庭上方悬下来的海报,垂得那么笔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印在海报上的照片却是显得有些扭曲。
“她身份比较特殊,如果总往我这跑被拍到会比较麻烦。”月蕴溪和奶奶的谈话还在继续。
经历今天的事,奶奶深有体会,点头附和:“是挺麻烦的……你有跟你妈妈说过这些么?”
月蕴溪摇了摇头。
“可以跟她好好说说这些,让她明白你的想法,她肯定就不会告诉桃桃了。”奶奶欲言又止道,“互相体谅体谅。”
月蕴溪乖顺道:“好,知道了,我下次跟她好好聊聊。”
“你妈妈她,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奶奶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转,停落在鹿呦身上,眼神没聚焦,似在透过她,想着别的什么人。
月蕴溪随奶奶看向鹿呦,目光稍停,又沿着后者的视线望向窗外。
目光捕捉到海报上的人像,一触即收,沉沉地落进面前的杯中。
月蕴溪端起茶杯,在手中晃了晃,直晃得水面涟漪泛开,柔声问:“吃饱了么?”
鹿呦和奶奶一前一后收回神思,应了声。
月蕴溪提议:“要不要去楼下超市逛逛?看看有什么要添的,顺便消消食。”
众人欣然应允。
从座位上起身,奶奶拉着刘姨去商场的卫生间。鹿呦去前台结完账,同月蕴溪到店外栏杆前等奶奶她们。
对面三楼便是陶芯代言的机械表店,店面比明达商场那家还要大。品牌三位代言人的海报各占了一面墙。陶芯的那张位居中央,造型是一只手从前往后捋头发,展示着手腕上的表。
“对那个牌子的表感兴趣?”月蕴溪突然出声问。
鹿呦转过脸。
“另一个牌子的更好。”月蕴溪抬手,撩起脸侧的一绺长发别到耳后。
鹿呦眸光被牵动,落到月蕴溪腕上戴着的手表上。
尽显沉稳的精钢表带,表盘昼夜显示区域刚好是个月牙。
与它的主人,十分适配。
鹿呦笑问:“你手上这款的牌子么?”
月蕴溪伸手搭在两人中间的栏杆上,与她的手就隔了一拳的距离,仿佛在向她展示手上的腕表,回得更是坦荡大方:“嗯,有兴趣么?”
鹿呦蜷了蜷手,没回答。
两分钟前,她看着对面的海报神思出走时,有一闪而过地想起陶芯送过她那个品牌的腕表。
但她总觉得手表很碍事,戴了不过两三次就又收回了盒子里。
后来,陶芯自己的手表丢了,便将她那块拿去用,又买了块怀表送给她。
怀表的使用率比腕表还要低,因为她常常会忘记装进口袋里。
没有戴表的习惯,自然对表也没什么兴趣。
可余光瞥过身侧,看着冰冷质地的表带圈着月蕴溪纤细的手腕。“没什么兴趣”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鹿呦甚至分不清,此时此刻她们究竟是在聊手表,还是别的什么。
月蕴溪放软的声音有着蛊惑的味道:“有机会带你去店里看看。也许多看几眼,多了解一点,你就会喜欢上了。”
隐喻感顿时变得更为浓烈。
鹿呦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刚刚为什么会觉得我对那个牌子的表感兴趣?”
话题太跳跃,月蕴溪愣了一下,才回答:“你看了很久。”
声色平静,没有透露出什么情绪,鹿呦却莫名有种对方很委屈的感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解释:“我那会儿其实是在发呆,想着去超市要买什么。”
月蕴溪看着她,唇边慢慢漾开清浅的弧度,问:“那想好买什么了么?”
“想好了。”鹿呦话锋狡黠地一转,“可是,被人打岔给忘了。”
月蕴溪低笑了声:“怪我。”
近乎宠溺式的配合,让鹿呦调侃里本就不多的分寸都被消磨殆尽,她硬生出蹬鼻子上脸的挑刺心态:“你这道歉,好像不太有诚意。”
话音刚落,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厕所那边围了一堆人,我俩还以为都是排队的呢,在那杵了半天才知道是有人在吵架。”
稍近一些,奶奶挥了挥手说:“走吧,去超市。”
鹿呦将要过去,耳边响起月蕴溪压低的声音。
“等会儿补偿你。”
不知是因为她耳朵太敏感,还是月蕴溪特意用气音把话说得太暧昧,有种微痒感从里往外渗透出来。
连带着怕如此亲密的举动被奶奶看见的慌乱感,将耳后的表皮温度烘得很高。
丢下这么一句后,月蕴溪走到前面为奶奶带路,随口问:“为什么事吵?”
奶奶本想问她们在说什么小秘密,闻言,思维瞬间被岔开,回说:“小男孩进女厕所偷看门缝,被一个小姑娘说了两句,小男孩的妈就拽着人吵起来了。”
在自然地岔开话题这方面,到底是月蕴溪更游刃有余。
鹿呦揉着耳朵走在后面,默默松了口气。
“那个妈妈怪凶的,小姑娘都被吓哭了。”刘姨说。
鹿呦忽地记起不久前在西城月亮村吃面时听的那些闲言碎语——
“我可还记得她污蔑我儿子进女厕所偷看呢。”
类似的事,月蕴溪小时候也经历过。
鹿呦抬眼。
前面,月蕴溪微侧着身子走在奶奶身边,半边侧脸流露出来的神情很平淡。鹿呦捕捉不到她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也许随着年纪的增长,月蕴溪早已经对那段往事不在意了。
但不在意,并不代表伤害不曾存在。
鹿呦遗憾且不爽地地想,那会儿应该再多怼那位大妈两句的。
“我刚听排队的人说,那小孩爸爸就在外面抽烟,他妈不放心才把儿子带进去的。”刘姨说。
“有的人当爸,就跟个摆设似的。”想到自己儿子也是半斤八两,奶奶扭头朝跟在身后的鹿呦看了两眼,叫住月蕴溪问,“那个青草膏有带着么?”
“带了。”
“给哟哟再抹一抹耳朵吧。”奶奶指了指鹿呦,“她又在那挠耳朵了。”
听到奶奶提到自己,鹿呦收回发散的思绪,放下捏着耳朵的手,一脸茫然,搞不清楚状况。
直到月蕴溪走到她面前,递过青草膏,压着笑意温声问:“怎么这会儿又痒了,是又被叮了一口么?怎么总叮耳朵呢?”
装模作样的关心里藏着仅她一人能明白的打趣。
鹿呦:“……”
她都快忘记这个烂梗了。
一把从月蕴溪手里薅过青草膏,鹿呦用指腹摩挲着残留余温的盒盖,抿唇笑了笑:
“大概,她只敢叮耳朵吧。”
月蕴溪一愣,目光在她指尖定格了几秒,撩起眼睫的同时,唇角上扬,轻笑了声。
明明什么都没说。
鹿呦却是脑补了两个字。
很好。
第52章 补偿
“这个用完后就放你那吧。”
月蕴溪说完,继续带路往超市方向走。
经过这个小插曲,四人行的队伍发生了变化,奶奶落后两步走在鹿呦身边。刘姨去了前面同月蕴溪聊着孙女在国外学大提琴的情况。
在奶奶的注视下,鹿呦敷衍地抹了点青草膏到耳朵上。
旋好盒盖,她没着急收起来,而是像月蕴溪之前那样,抡着把玩了一会儿。
“小心弄掉了。”奶奶等她收了手,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问,“我们大概要在蕴溪这住几天?”
鹿呦将盒子塞进挎包里,陷入沉思。
“要是这两天抓到人还好,万一抓不到呢?”奶奶嘀咕,“总不能一直抓不到,一直住蕴溪这吧?”
抓到人也不好,永远不能保证抓到的人是最后一个。
这群私生饭就好比是出现在屋里的蟑螂,打死一只,还有一窝在阴暗的角落里藏着,不知哪天又突然冒出来几只。
“依我看,不如后面搬你爸那边去。”奶奶询问意见道,“你觉得呢?”
鹿呦哼声说:“怕是他要觉得不方便了。”
虽然之前她有这么打算过,但也只是想把鹿怀安那处幽会情人的地方当作一个过渡而已。
不管是住在鹿怀安那里,还是月蕴溪这里,都不是长久之计。
奶奶没好气道:“他要觉得不方便就出去住!”
鹿呦被老人家霸道的语气逗笑了,挽住奶奶的胳膊,亲昵地揶揄:“我们这是要鸠占鹊巢呀。”
“什么鸠占鹊巢,他的就是我们的,白给他做老娘女儿呢。”奶奶也跟着笑,拍了拍鹿呦的手背,叹声说,“该他补偿你的。”
补偿……
鹿呦眸光微动,望向前方,停顿了一会儿后,宽慰奶奶说:“先在这安心住着吧,我好好想想。”
“你心里有数就行。”
走到超市门口,奶奶使唤鹿呦去拿购物车,转头叫住想跟过去的月蕴溪问:“家里卫生纸之类的还够么,一下多了我们三个人,要不要再补点?”
月蕴溪停站到奶奶身侧,“可以再补些。”
“调味料什么的呢,都全么?”刘姨问。
“基本都快用完了。”月蕴溪拿出手机记录,“油、生抽、醋……”
鹿呦听不到两句就神思劈了叉,取了购物车,心不在焉地往回推。
忽听手机响了两声。
她左手抓着拉杆稳住购物车,右手从包里拿出手机。
解锁屏幕一看,两条微信消息,都是月蕴溪发来的。
月蕴溪:【又在想要买什么了么?】
月蕴溪:【小心看路,别被人撞到了。】
鹿呦诧异地抬头看去,月蕴溪就站在对面,握着手机头微低,一副认真倾做记录的模样。
低眼再看屏幕,又确确实实挂着对方发来的消息。
明明该担心走神的她撞到别人才对。
鹿呦抿着笑,飞快地打了行字:【你开小差哦,小心漏记奶奶要买的东西,指指点点】
月蕴溪:【左摇右摆】
鹿呦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左摇右摆,就不能被指指点点到了。
她唇角上弯的弧度加深,什么啊,还能这样的……
月蕴溪又回过来一条:【不会漏记的,开录音了。】
居然还有这招,聪明人的脑子就是好使。
鹿呦引用第一句回复:【我在想,你之前说的补偿是什么?】
月蕴溪:【等会儿就知道了。】
鹿呦撇撇嘴,抬眸见奶奶冲自己招了招手,收起手机没再回,推着购物车过去。
十多分钟后。
购物车的车轮穿梭在其他滚轮与步履之间,从零食区移动到调味料专区,最后停在人最少的货架边角。
鹿呦半伏在购物车的拉杆上,看着月蕴溪放里面的零食。
除了给奶奶买的饼干、面包和坚果果干,剩下的那些——
青柠味的薯片、草莓味的AD钙奶、葡萄味的可吸果冻、72%的黑巧、以及特地询问工作人员找到的罐装可口可乐和橘子味的棒棒糖……
全部都符合她的喜好。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近至身侧,鹿呦转头的同时低声问:“这些零食,该不会就是你说的……补偿吧?”
“是啊。”月蕴溪拎起手里的橄榄油架在购物车边沿,温声问,“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满意?”
“你的听感,好像,不太准。”鹿呦前倾身体,伸手移开车里的部分零食挪出一块空位。
月蕴溪弯腰将油桶放下去,低笑了声。
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克制的气声漾在耳边,像闷在薄膜里的琴音。
鹿呦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清晰地看见月蕴溪卷翘的羽睫轻颤出愉悦的弧度。
以及,才发现她微微上扬的眼尾末端,点缀着一颗褐色的痣。
颜色不深,很小。如果不是距离近,不是一直盯着,很难发现。
“看样子,是不能和你做同事了。不过,为什么……是这个语气?”月蕴溪一扭头,对上她的视线,话音不由降了下去。
鹿呦连忙收回视线,直起身,“就是有点惊奇,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我的口味。”
“你小时候说过。”见她一脸迷茫,月蕴溪补充提醒,“就是我手机坏了的那次,你让我去修手机,顺便给你买零食。”
鹿呦惊诧:“那才多大时候的事,你到现在都记得?”
“因为最近的一家超市没有你要的青柠味薯片、橘子味棒棒糖,可乐也只有百事的,于是我又跑了一家,那家也没有青柠味的薯片和橘子味棒棒糖,于是我又跑了一家。”
月蕴溪叹了口气,“我一共跑了四家,才买齐。”
鹿呦噗嗤笑出声:“那是有点难忘。其实买不到可以不买的呀。”
月蕴溪无声勾了勾唇,“从小就执拗吧。”
所以才能暗恋一个人暗恋那么久。
稍顿了顿,月蕴溪自然地切了话题:“你零食口味没怎么变。”
“我不是很喜欢变化,除非有特殊的事导致不得不变化。”鹿呦举例说,“像吃菜的口味也跟小时候差不多。如果不是鱼刺卡喉咙,又赶上发烧,吐出心理阴影了,我估计也不会讨厌吃鱼。”
如果不是陶芯出轨,她估计也不会讨厌陶芯。
月蕴溪很有深意地看着她。
鹿呦眨巴眨巴眼,慢慢领会出这个眼神里的意思。
她并不反感月蕴溪这种具有占有欲的吃醋,但仍旧会此感到不自在。
“但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对你,远没有你对我这么了解。”
月蕴溪眸光放柔,笑说:“没关系,慢慢来,慢慢了解我,也许在这个过程里,你会发现,我很值得喜欢。”
她笑得很温和,声音也轻柔,让话里透出的自信卡在一个刚刚好的点上。
不虚,也不满。
鹿呦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自信的人最有魅力”在她身上有了具象化。
“你本就值得。”
咕哝声太小,月蕴溪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月蕴溪的目光落在她摸着鼻子的手指尖上。
无声胜有声。
鹿呦垂下手,“好话不说第二遍。”
仿佛听了笑话一般,月蕴溪弯唇笑了笑。
“笑什么?”
月蕴溪说:“突然想到,能让你这么羞于启齿,大抵是很好很好的话了。”
鹿呦:“……”
“哟哟,把车推过来的。”几步远外,奶奶和刘姨一人抱着一瓶油和生抽,冲她俩挥了挥手。
鹿呦推着购物车过去,没听月蕴溪跟过来的脚步声,扭头看了眼,只见月蕴溪去了另一边的五谷杂粮区。
买完了调味料,奶奶和刘姨琢磨着早饭,去看速冻食品,那边人多,鹿呦将购物车停靠在通往水果区的岔道上。
没停一会儿,月蕴溪过来放下几袋豆浆材料说:“我去看看水果。”
“好。”鹿呦看了眼她的背影,低头看向购物车。
按食材组合看,是燕麦杏仁露、核桃花生露、五红汤的配方。
正看着,月蕴溪又拿了水果过来。
圣女果、牛油果、奇异果、香橙,还有一盒榴莲肉和一颗石榴,仍旧被攥在白净的双手里。
鹿呦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跳。水果里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牛油果和榴莲。
牛油果的口感对她而言太像肥肉,但至少没什么味。
“你喜欢吃这个?”鹿呦指了指榴莲肉,语气略带惊讶。
月蕴溪“嗯”了声说:“还在纠结要不要买,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它的味道。”
鹿呦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喜欢就买吧。奶奶不讨厌那个味道,以前带她去逛超市,她还让我买了给她尝尝。”
“奶奶也喜欢吃么?”月蕴溪问。
“不喜欢。”鹿呦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吃起来像甜口的大蒜。”
月蕴溪被逗笑,缓了会儿又问:“那你呢?”
“我觉得它臭臭的,没吃。”鹿呦再次强调,“你喜欢吃的话,就买。我也没到排斥的地步。”
月蕴溪笑了笑,将榴莲肉放进了购物车。
“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喜欢吃这个。”鹿呦感慨道。
月蕴溪笑说:“我喜欢烤榴莲和冻榴莲。烤榴莲的气味不臭,很香的,味道也很甜。冻榴莲软化以后,口感像冰淇淋,气味也淡很多。”
鹿呦点了点头。
“你听得好认真,看得也好认真,是在认真记我的喜好么?”月蕴溪突然问。
她望过来的那双眼,乌黑深邃浓郁,点缀着顶灯投落的光,衬得目光格外的亮。
鹿呦搭在拉杆上的手蜷了蜷,没吭声。
“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咯。”月蕴溪笑着放下了手里那颗石榴。
鹿呦眼睫轻扇,目光定格在那颗石榴上。
饱满圆润,果皮似乎是被摩挲的,有种滑润的质感,鲜艳的红与淡淡的黄交织,像涂抹开的油画。
比起西城民宿小院里石榴树上的那颗,要更加成熟。
第53章 灵魂共舞
晚上近十点回到家,参观了一圈院里书房后,月蕴溪将直打呵欠的奶奶和刘姨送回了房间,教了浴室里的各个开关,便退了出去。
鹿呦留在房里,等奶奶和刘姨都洗完澡躺上床,在床头插上声控的小夜灯,才离开。
轻轻带上房门,一转身,便见月蕴溪抓着手机侧身倚着墙。
鹿呦走过去,无意瞥到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俄罗斯方块的界面。
“奶奶她们睡了么?”月蕴溪收起手机。
鹿呦点头:“嗯。”
“你呢。”月蕴溪顿了顿问,“要回屋洗澡睡觉么?”
鹿呦面露犹豫。
也许因为这里是月蕴溪的家,处处都充斥着属于她的气息,更遑论私人感更强的卧室。
与在北城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放行李箱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夜深人静,紧张、别扭以及更复杂的情绪就像涨潮似的漫了上来。
“或者,再去院里那个书房呆一会儿?”月蕴溪提议。
“好哇。”鹿呦自觉应得太快,意图太明显,补充道,“刚刚都没细看。”
月蕴溪笑着朝楼梯口的方向歪了歪头:“那走吧。”
下了楼,经过客厅,月蕴溪说了声稍等,找了个袋子,将在超市买回来的零食水果装了一部分进去。
鹿呦伸长脖子看,“你要在书房吃榴莲么?”
话音里的态度,明显是不太赞同。
月蕴溪笑问:“不可以么?”
“可,可以。”鹿呦摸了摸鼻子。
月蕴溪偏头看她一眼,低头藏笑,作势拿出手机说:“我得我查一下。”
“查什么?”
“匹诺曹能不能吃榴莲。”
鹿呦又无语又好笑:“匹诺曹今晚不想吃榴莲。”
“那就不拿了。”月蕴溪拎着袋子走回到她身边,“明天烤了给她试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个可以有。”
步子轻松地踩着青石板路穿过小院,踏上衔接小池塘的木制平台,拉开玻璃推拉门,进屋,月蕴溪按下侧墙上的按钮,柔暖的光瞬间点亮了整个小屋。
“你随意看。”
月蕴溪径直走向岛台去放零食。
鹿呦则直接拐向右边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仰头,自上而下看着书脊上的书名,偶尔会抽出一本摊开在手里,翻看里面的内容。
时不时也会分神支起耳朵听月蕴溪在岛台忙碌的声音——
塑料袋被敞开,零食包装袋被手抓住,窸窸窣窣后是清洗东西的水声,接着是刀切水果的声响……
香橙的醇厚果味被穿堂的风送到鼻尖。
鹿呦掀起眼皮,朝岛台的方向看过去。月蕴溪正站在岛台另一边,一手按着橙子,一手握着水果刀,低头专心地切橙子。
直到水果刀被月蕴溪放下,她才收回眼。
心不在焉,看不进去几行字,鹿呦合上书。
把书放回书架时,月蕴溪似是想起来什么,叫了她一声。
“嗯?”鹿呦侧过身,面朝月蕴溪问,“怎么了?”
将切块的橙子倒入榨汁机,月蕴溪对着岛台旁多出来的空间昂了昂下巴:“你看这里够放钢琴么?”
鹿呦目测说:“应该够了。”
“那要不要把你的钢琴搬过来?”月蕴溪问。
鹿呦愣了一下,微笑说:“不要了吧,我打算这几天去看看房子。”
月蕴溪指尖在榨汁机按钮前悬停住。
“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私生饭知道蓝湾那边的地址,安全隐患太大,总不能一直请保镖在门口看着。”鹿呦挪眼,将视线重新投落向书架,声音渐低,“也不好一直在这里叨扰你。”
榨汁机的声响突兀地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好一会儿,月蕴溪才接了话茬问:“是打算租,还是买?”
“我比较倾向于买,买个精装修的房,奶奶年纪大了,有些房东会不愿意租给老年人。”
“所以蓝湾那边,你是不打算再住了?”月蕴溪再次确认。
“嗯。”鹿呦点点头。
“既然不打算再回蓝湾住了,精装修的房也不是一两日就能物色到满意的,不如就把钢琴搬过来吧,当我这里是个过渡好了。”月蕴溪补充,“你十月中旬还要参赛,钟老师可是提醒过的,不能懈怠。”
鹿呦想了想,再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只好答应:“好吧。”
她视线正对着的方向,蛋黄色的书脊在一众深色调里显得有些突出,白框中印刷着书名。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鹿呦伸手将它从书架上抽拿了出来,“我记得,小时候你被……撕坏的那本,就叫这名。”
停顿的地方,是被刻意隐去的陶芯的名字。
月蕴溪过滤果汁的动作跟着一顿,放下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我应该没记错吧?”鹿呦抬起手将书皮封面展示给月蕴溪看了看,“高中暑假去书店买书,看到这本书,就是想起你之前在看,我才买了一本回去。本来还以为是悬疑推理小说,看了才知道,是暗恋加单恋的故事。”
翻页的手倏地停住。
目光定格处,些微泛黄的透明胶带下,整齐的印刷字体之间,蜿蜒着一道歪曲的撕裂痕迹。
彻底撕开记忆里不确定的因素。
鹿呦呆怔了半晌,回过神的时候,月蕴溪已经离开岛台走到了她面前。她低头看了眼书上少女心事的描写,忽然想到问:“这书,该不会是你的暗恋起源吧?”
“你是在打趣我么?”月蕴溪反问。
鹿呦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手里骤然一轻。
书本被月蕴溪合上,一把拿了起来,随即,抓着书的那只手从她耳边擦过,慢腾腾地将书塞回原位。
鹿呦被夹在书架与怀抱之间,脊背僵直,心跳失序。
却是没想过,往旁边让一步。
倾斜的书本被指尖抵正,月蕴溪把握分寸拉开了距离,低声说:“这可不太好。”
“没有打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时间而已。”鹿呦侧头看了眼书脊,“你应该不会也是十三岁就开始暗恋了吧。”
月蕴溪似是被她的脑回路惊到,睁大了眼睛,随后,屈指敲了她一下:“想什么呢?那才多大,都还没开窍呢。”
鹿呦揉了揉脑门,看着她回岛台的背影,跟上去问:“什么时候开窍的?”
月蕴溪脚下步子顿了顿:“你在套我话。”
鹿呦“啧”了声:“防范心未免太重。”
“重一点不好么?”月蕴溪拎起水壶,将过滤过的果汁往玻璃杯中倒。
鹿呦的视线追随着月蕴溪的举动,神情不属:“没有,挺好的。”
玻璃杯里坐落着的山峰逐渐被橙汁淹没。
同样的杯子,月蕴溪曾送过一个给她,但一直没被她使用过。
“真的就那么想知道?”玻璃吸管沉进杯里,月蕴溪将其中一杯推向她,“那我——”
“不用!”鹿呦打断道,“不用因为我想知道,就迁就我。我就是好奇而已,也没那么着急想知道。等你真正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她咬着尾音里的傲娇,抿了口果汁,眼睛一亮:“好喝欸!”
话题岔开得格外自然。
月蕴溪眼里眸光随着上扬的唇角漾了漾,指腹摩挲过杯壁,明明还没喝,仿佛已经被灌了满口的甜。
她很有兴致地问:“要不要去喂蚊子?”
鹿呦微微睁大眼睛:“?”
月蕴溪唇角弧度加深:“去外面坐坐。”
鹿呦跟着笑了:“可以。”
“有想吃的零食么?”月蕴溪指了指摆放零食的推车,“一起带过去。”
鹿呦捏住薯片包*装袋,很快,又松开了手。
“怎么了?”月蕴溪问。
“大晚上吃这个,要胖死。”鹿呦低眸看向玻璃杯里的橙汁,“大晚上喝这个,已经很罪过了。”
“大晚上吃多少袋薯片,喝多少杯橙汁,都补不回你这几个月掉的体重。”月蕴溪打量她,“再瘦就不好看了。”
鹿呦一把薅过薯片搂进怀里。
月蕴溪轻笑出声。
“你别笑。”鹿呦扭身背对她,“陪我一起吃。”
“遵命。”月蕴溪笑意不减反增,“我陪你一起胖。”
鹿呦:“……”
两人走到外面的平台,坐到折叠木桌旁的蒲团上。
说着喂蚊子,池边被遥控按亮的蓝紫色灯光却是灭蚊的。
这个季节的夜已然有了凉意,空气湿润,裹着秋意的晚风拂过池面,涟漪泛开,月色在荷塘摇曳。
藏在草丛里的虫叫声,树叶婆娑作响声,鱼尾摆水声,咬碎薯片的嘎吱声……像人与自然合奏的一首月光奏鸣曲。
鹿呦胳膊撑在小木桌上,支着头,放空大脑,吹了会儿风。
直到小比熊寻着声跑过来,围着她嗅了嗅。
鹿呦被勾回注意力,才察觉到月蕴溪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原想装作不在意,可那样毫不遮掩的注视,实在无法忽视。
鹿呦受不住,调整坐姿,飞快地回望一眼,清了清嗓子当作提醒。
月蕴溪心领神会,笑了笑,柔声感叹:“今晚月色真美。”
鹿呦心底一震,再度扭头看过去。
却见这会儿月蕴溪以跟她先前一样的姿势,当真在看天边的月亮。
让人分不清,那句感慨究竟是真的在说月色。
还是如同这话的出处一般,意有所指。
鹿呦端起杯子抿了口橙汁,浓郁的果香扑在鼻尖,搅得心不定,神不宁。
没办法再气定神闲地坐在沉默的氛围里,与月蕴溪单纯地赏同一个景。
总想说些什么。
余光里,小比熊从她这绕到了月蕴溪那边,小鼻子皱了皱,嗅了两下,尾巴跟风火轮似的转不停。
“它好喜欢你。”鹿呦说。
“嗯,我讨喜。”
令人意想不到的回应,鹿呦好笑道:“之前都没发现,你这么自恋的。”
“那我自谦一点,换个说法。”月蕴溪说,“狗都随主人。”
“是,奶奶是挺喜欢你的。”
“你不是它主人么?”
鹿呦不说话了。
月蕴溪挠着比熊的下巴,低低地笑。
话题结束,又静了段时间。
鹿呦乱糟糟的思绪里,陡然闪过今天月蕴溪和月韶“”的对话,她没多思考,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你对月阿姨,是不是也在吃陶芯的醋?”
“也。”月蕴溪低声重复。
鹿呦衔着杯口的唇慢慢松开。
差那么一点,她就要为了这个“也”字被橙汁呛到。
月蕴溪坦诚地回:“算是吧。”
从嘴边移开杯子,鹿呦拿了片薯片出来说:“可能我们角度不同,从我的角度看,其实月阿姨跟你比跟陶芯更亲。
你知道么,小时候我去蹭饭,经常会羡慕你。”
月蕴溪扭头看她:“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妈妈管你。”鹿呦吃下薯片,回忆道,“我记得有一年换季,我们衣服都穿太少被月阿姨说了,她说我和陶芯的时候,语气很温柔,话语也很简短。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真的感觉就像是浮于表面的提醒。可她在说你的时候,明显带了点指责的情绪,她是真的怕你着凉感冒。”
鹿呦扒着手指列举:“吃饭的时候,她也只会要求你多吃蔬菜,只管你一个人是不是营养均衡。还有大家都做错了事,她从来都只批评你一个人。”
听到这里,月蕴溪笑了声:“只批评我,也会让你感到羡慕么?”
鹿呦抿嘴笑了笑,弧度收敛时开口:“以前做错事被我……被我妈妈教育的时候,她总会跟我说,现在在家被妈妈管教好,以后进社会才不会犯同类型的错误被别人教育,别人可不会像妈妈一样,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屋里的光斜照到小木桌上,月蕴溪就坐在那片柔暖里,五官被明暗雕刻得利落分明。
她上扬的嘴角早已经抿直,眼睑耷拉着,神色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呦喝了两口果汁,咽下某种上涌的情绪,继续道:
“其实月阿姨对陶芯的迁就,和对我的客气是一样的。但她对你,显然是对自家小孩的态度。因为是亲生的,所以要求更高,可能还有点老一代中国父母的通病,关心都藏在严厉里,对孩子说话没顾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蕴溪抬眼,淡橙色的灯光从她的眼角染进眸里,却没染出几分温度。
“我能理解你说的,也明白道理。但从我的角度,有时候会希望她对亲生女儿也能像对别人的孩子一样,给予我一点理解、信任和宽容。”
稍顿了顿,月蕴溪叹笑说:“也许是希望太大,所以在没达到期望值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失望。”
给予……
用词卑微,叹息无奈,轻笑好似自嘲。
鹿呦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有细微的疼,如同池面上被鱼尾刺出的涟漪,一圈圈泛开。
有那么一瞬,她想说些话安慰月蕴溪,但转念之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起刚刚翻看的《杀死知更鸟》,里面这样一段话: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另一个人,除非穿过她的鞋子去走她走过的路,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
可当你真正走过她走过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任何安慰的话,在无法感同身受的情况下,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涟漪慢慢消散,水面归于平静,一汪池水沉沉地融在墨似的夜色里。
良久,鹿呦说:“你说过,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
“是这样。”月蕴溪弯唇笑了笑,比起先前,笑容要显得轻松温和许多,“所以我没有让得到她更多的爱成为我生活的全部。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感情,就像是奢侈品,拥有是荣幸,没有也行。”
轻飘飘的话,鹿呦听着,却有着雷鸣震闪的效果。
因为月蕴溪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有提供经济基础的事业;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有自己的朋友;有能给予情绪价值的长辈。有自己的生活,从没将得到月韶平等的爱看得特别重。
只是偶尔有些情绪,偶尔允许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而已。
而人,总会有情绪的。
不止是亲情,对爱情也一样。
在她同陶芯一起的那两年里,月蕴溪从没有打扰过她们,更没有为此荒废自己的生活。
就连消化坏情绪的方式,都是去登高远眺,放松心情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
“谢谢你,用不同的角度,让我了解她的行为和想法。”
鹿呦神思回笼,蔫蔫地:“谢什么,道理你都懂,想安慰你,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起到真正安慰到你的效果。”
眼风扫到拱进月蕴溪怀里卖乖的比熊,她说:“我还不如它呢。”
月蕴溪开玩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你学它这样哄我开心啊。”
鹿呦挑眉:“你确定?”
月蕴溪盯她看了几秒,撩了一下头发:“……不确定。”
鹿呦偏开头,抿了抿唇,压下上翘的弧度。
“其实……”月蕴溪话锋一转,“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这句话你不觉得很熟悉么?”
鹿呦看着面前的水池,眼神放空,眉头逐渐拧紧。
她没能在脑海搜寻到与这句话相关的记忆。
“出自~”月蕴溪拖腔带调地制造悬念。
鹿呦收拢思绪,好奇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月蕴溪弯了眉眼,柔声补充说:“出自小鹿呦之口,其实很早很早,就安慰到我了。”
“?!”鹿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真是我说的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毕竟很多年了,你那时候又很小,不记得很正常。”
“但你记得。”鹿呦嘟哝,“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月蕴溪低笑了声说:“我也是因为经常把听你说这句话的经历写到作文里,才能记得这么清楚。”
鹿呦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也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见状,月蕴溪体贴地问:“需要给你点提示么?”
“来一点。”
“有一年,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经过西南门的小广场,看到你坐在秋千上。
当时,觉得你想一个人静静,就没去跟你打招呼。后来,吃完晚饭,看外面雨,担心你还在那里,就打了伞去看看……”
月蕴溪温润柔和的嗓音,像给话里的字眼染上了时光的滤镜。
随着每一个字落入鹿呦的耳内,拉开记忆的帷幕。
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小广场的秋千上坐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过去的时间里,等章文茵出现在门口,接她离开。
决定最后一次去等待的那天,她总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再等不来,她就回去。
再等五分钟。
再等五分钟。
……
她攥着秋千的铁链,看天空被墨色填满,看大门口从人来人往到空无一人,看着路灯下干燥的地面逐渐被雨滴打湿。
不知道第几个五分钟,她抬起胳膊,用手背抹了下潮湿的眼睛,从秋千上起身,望着大门口的方向。
盯看了片刻,转而爬上了滑滑梯,平台上方的城堡顶可以挡雨。
就再等最后五分钟。她抱着胳膊坐在滑滑梯上,又一次这么哄着自己。
雨越下越大,时不时会被风带着刮到手臂上,仿佛能穿透肌肤的凉。
攀登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满怀期望与惊喜地转头。
眼里的光,在看清对面的人是月蕴溪不是章文茵之后,像烟花绽放的最后几秒,极快地湮灭在黑夜里。
“怎么还在这里,下雨了呢,不回家么?”月蕴溪蹲下问她。
她低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是没带钥匙么?”
“心情不好?”
“是在学校受欺负了么?”
她都没有回答,月蕴溪始终心平气和,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失去耐心。
甚至是,越来越温柔。
也许是见她时不时扭头看大门口,月蕴溪换了问题:“是在等人么?”
仿佛是终于输入了正确的密码,让她启动。
她头埋得更低,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嗓音像被砂石滚过般沙哑:“在等妈妈。”
静默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小会而已。
月蕴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我陪你吧。”
她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被绯色染红了一圈。
在眼泪快控制不住掉下来时,她一把抓住月蕴溪的胳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月蕴溪很快就跟上了她,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握着木雕小鹿伞柄的手,却是近乎贴着她的手臂。
“不等了么?”
雨声里,几乎快听不清月蕴溪的问题。
可偏偏她的耳朵好。
她摇了摇头。
“不等了。
无论再等多少个五分钟,那人也不会出现的。”
“明天呢,还来等么?”月蕴溪又问。
在转弯之前,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小区大门方向。
夜色像被雨洇湿的墨块,那一片,最为浓稠。
她很慢地转回头,一步一步朝前走,一字一句地吐出口,声音低沉,混在雨声中,像在回答月蕴溪,更像在告诫自己。
“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
“这得有十几年了吧,如果你不说,我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鹿呦回味了一下,上扬的嘴角勾出几分得意,“没想到,我小时候这么清醒,还能口出金句。”
月蕴溪被她的语气逗笑,“现在也很清醒。”
“不如小时候。”鹿呦拎起杯子,抿了口橙汁,许是放久了,竟然品出了一丝涩然,“活倒回去了。”
短暂的安静后,月蕴溪平声问:“可以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么?”
“什么?”
“如果你妈妈在这时候来找你,你会……”月蕴溪顿了顿,组织语言道,“会愿意和她修复关系么?”
鹿呦呆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随之落入还剩个底的橙汁中。
思忖了很久,她回道:“老实说,我不知道。”
鹿呦不是那种很乐意向旁人剖白自己心事的人。
但也许对面的月蕴溪气质呈现得太柔和,太有倾听者的感觉。
又或许是,积压太久早已经到了临界点,她太需要往外倾诉了。
“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爸,还有他当时的秘书,都跟我说妈妈为了自己的事业,不要这个家了,而我是拖油瓶,所以她不会带我一起走的。”
“后来呢?”月蕴溪问。
“后来,我去我爸公司,撞见他和秘书在办公室……”鹿呦皱眉闭了闭眼,摒除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看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甚至都能给他当女儿了。
我就知道,妈妈她为什么执意要离婚了。”
“再后来,奶奶跟我说了些有关妈妈的事。
说她在结婚之前,是乐团的一枝花,要能力有能力,要颜值有颜值。
追她的人特别多,但她眼光实在是差,看上了我爸。
怀我以后,孕吐反应特别厉害,她就离开了乐团,受孕激素影响,身材走样,样貌也不如从前。
我爸呢,在她怀孕期间,经常不着家,说好听点,叫出差,其实就是出去偷吃。”
“她生我那天,身边一个陪她的人都没有。
我出生之后,我爸回家频率不增反减,奶奶不放心,来城里帮忙。因为理念不合,婆媳俩经常发生争执。
然后我妈她就确诊了产后抑郁,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
鹿呦捏着小指上的尾戒左右来回地转,艰涩道:
“可是,我到底也没生过孩子,不能设身处地完全理解她这些苦难。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很自私地想,又不是我让她生我的。
挺过分的吧,这个想法。”
尾戒越转越快,越发用力,直到手被温热覆盖住。
月蕴溪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说:“人都是复杂的,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别惩罚自己。”
不是安慰,而是真正的理解。
鹿呦肩线慢慢放松,再开口,没了戾气,多了委屈。
“我查过,很多产后抑郁的妈妈甚至会排斥自己的孩子,拒绝喂奶。
但奶奶说,哪怕她抑郁,也从没放弃喂养我。
她教我做人,教我弹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她明明表现得很爱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离婚以后可以像从来没生过我一样呢?
那么久,她都没找过我……一次都没有。
甚至连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曾经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搜索她的资料。
然后被我爸娶回家的女人发现,那天晚上他们给我看了她抱着婴儿的照片,告诉我,她有了新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一边庆幸,她没有出事,没有得不治之症。一边又好难过,好生气……原来,我真的是被她遗忘了的累赘。”
声音浸泡在情绪里,仿佛受潮的木料,不断地被她说出的这些话挤压。
连比熊都察觉到了她的难过,哒哒哒地过去趴到了她脚边。
月蕴溪喉咙发堵,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她甚至不忍多看鹿呦一眼。
鹿呦低垂的视线落在月蕴溪骨感的手背上,她的手还被对方握着。
停顿了片刻,她抽出手,视线点过尾戒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你说,她怎么这时候又想来和我修复关系了呢?”
话音落下没多久,鹿呦突兀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深呼吸说:“只是一个设想而已,说的跟她真要来找我似的。”
月蕴溪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也许,有那么一天,设想会成真,她会走到你面前,解释给你听,有些事情是误会,她也不是不想来看你……”
鹿呦逐渐听不清月蕴溪的话,出神地凝视天边的月亮。
圆圆的,缺了一个小角。
这样的月亮,她小时候坐在小区公园的秋千上时也看到过。
还看到过不缺角的、朦胧的、清晰的、弯刀状的……
她总在看月亮的时候,幻想和妈妈再见的场景,幻想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然后看一眼大门。
不断地体验期望落空的感觉。
喝掉最后两口橙汁,鹿呦放下杯子,低声说:“聊点别的吧。”
月蕴溪低眸,盯看她搭在桌面上的手,长指微屈,骨骼轮廓鲜明得仿佛被雕凿出来的艺术品。
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的余温。
指尖蜷了蜷,月蕴溪从蒲团上站起身,拎起装过橙汁的两个杯子:“等我一下。”
鹿呦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回了屋,将杯子放进了水池,转而去到摆放零食的推车前,背影挡着,看不见她拿了什么。
见月蕴溪步子转动是要转身的架势,鹿呦火速坐正身体,支着耳朵听她渐近的脚步声。
冰冰凉凉的迷你可乐罐被拎到眼前,鹿呦伸手接过:“你是打算用这一晚把我喂回到之前的状态么?”
月蕴溪居高临下地看她。
鹿呦个子很高,但也瘦,这会儿盘腿坐着,仰着脸,像个小手办。
“一晚显然不够。”
月蕴溪说得格外认真,像是真有这个打算。
“照这么喂,养胖了也是虚胖。”
“有道理,应该再做做力量训练。”
“嗯。”鹿呦点点头表示赞同,瞅了瞅自己的胳膊说,“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还行吧,就是有点干瘦而已。主要也是最近几个月太懈怠了,等我重新练出线条,还是绝佳好身材。”
月蕴溪扬了扬眉,忍不住笑,随后问道:“可乐还喝么?”
鹿呦不忍扫兴,举起易拉罐:“今晚就放纵一下。”
“好,我陪你。”
月蕴溪拎着自己的可乐罐,碰了一下鹿呦手中的,“陪你喝可乐,也陪你健身。”
铝罐轻撞的声响淌着风绕在耳畔,激得鹿呦心湖一荡。
“我准备后天回蓝湾一趟,把琴拿过来。”月蕴溪坐回到对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鹿呦点点头。
“到时候要不要找人把你的钢琴搬过来?”
鹿呦再一次点头。
感觉自己像个只会点头的机器人,鹿呦想了想,延展话题说:“说到钢琴,大一的时候吧,有一回上课,我们老师说起她调律生涯里遇到的钢琴,然后就提到了一个定制钢琴的网站,里面展示的一架水晶钢琴我特别喜欢。”
“特别”两字咬得很重。
月蕴溪问:“网站还在吗?能给我看看那架水晶钢琴是什么样的么?”
鹿呦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按亮屏幕,挂成一竖排的骚扰短信立即映入眼帘。
见她神色不对,月蕴溪关心道:“怎么了?”
“没事。”鹿呦将短信从屏幕上划掉,搜索到网址,找到水晶钢琴,打开页面后,把手机放到桌上,推给月蕴溪看。
手机一震,又弹出了一条骚扰短信。
瞥见显示的内容,月蕴溪立即蹙起了眉头:“又是私生饭发来的么?”
“嗯,不用管他们。”鹿呦驾轻就熟地划掉信息,像从没收到过似的,继续谈论钢琴的事,“本来想着,把它买下来放酒吧里,就像钟老师那个小楼里的古董钢琴一样,装饰为主,当然,也能弹。”
月蕴溪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立刻接话。
过了片刻,她回过了神,才问:“为什么没买?”
“没舍得,下不了决心。”鹿呦用食指戳了戳屏幕上显示的价格,“它比我清吧的装修费还贵!”
月蕴溪被她吐槽的模样逗笑,忽而想起来问:“我之前听说,你的清吧,是为陶芯开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鹿呦扣开了易拉罐的拉环,“砰”的一声,细小的气泡在开口处迸溅。
空气里都是可乐的甜味,鹿呦却是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你又吃醋啊?”
月蕴溪移开眼,避开她的视线,扣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说:“只是好奇。”
鹿呦挑眉,拖长腔调:“怎么觉得~不太可信的样子。”
“……怎么觉得。”月蕴溪停顿住,漫不经心地放下易拉罐,没拿开手。
当她指腹抹开壁上凝结的大半水气时,鹿呦忍不住追问:“什么?”
“你很喜欢我吃醋的样子。”
“……”
鹿呦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听谁说,我那个清吧是给陶芯开的?”
“忘记了。”月蕴溪托腮笑道,“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的对不对?”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鹿呦拎起可乐罐,喝了好几口,坦言道:
“初衷的确是为了给她一个可以练歌,可以展现自己的舞台。”
她边说边观察着对面月蕴溪的神情。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图,月蕴溪偏开了脸,将视线投落到平台前的水池里。
不知是在看安静浮在水面的花叶,还是在看偶尔冒出来搅弄池水的锦鲤。
鹿呦说:“不过后来变了。”
月蕴溪眉梢上抬。
“开张以后,我让菲菲应聘了些家庭条件比较艰苦的大学生来做兼职。其中有一个女孩子,离职的时候请我吃了顿饭,她跟我说,她家在大山里,考到南泉大学对她而言是件特别不容易的事,也是她离开大山的唯一机会。
她家里人根本没想供她上大学,想把她嫁出去。她是逃出来的,她说这份工作让她收获了很多,不止是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让她觉得,她的人生还没糟糕透顶,是充满希望的。”
月蕴溪慢慢又转回脸来,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她,听得认真。
鹿呦扬唇笑说:“就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迷鹿有了新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月蕴溪眸光漾了漾,眼底晕上笑意。
目光相撞,鹿呦鬼使神差地问:“还吃醋么?”
昏黄的暖灯,不止将夜色晕染得暧昧。
问完就后悔,鹿呦僵硬地扭回头,下意识地拎起可乐罐,举到嘴边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回去睡觉么?”月蕴溪没回答她的问题,像是默认了有在吃醋。
新的询问,让气氛里的暧昧不清发酵得更为浓烈。
鹿呦抓着易拉罐,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这地方能睡人么?”
“明天要是让奶奶看到我让你睡这里,可不太好。”月蕴溪回得模棱两可。
鹿呦见招拆招:“我赶在她之前起床就行。”
“就这么想睡这里?”
鹿呦没回应她,只在心里想,倒也不是。
“怕我?”
“没,没有,你有什么好怕的。”鹿呦挠挠鼻尖,“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就是觉得,这里挺好的,氛围很助眠。”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这边都是玻璃门,晚上往外看,黑压压的庭院,风一吹,影子都在晃,钻进屋的风声,就好像人在哭,你确定这个氛围,很助眠?”
“……”
月蕴溪笑意加深,体贴道:“你要是特别想睡这里的话,我陪你一起。”
“不用!”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算是明白得透彻。
“一张沙发,两个人睡,多挤。”鹿呦放下被捏瘪的易拉罐,语速加快,“你还是回去睡吧。”
她正想起身,势头还没起就被月蕴溪扣住手腕给压了下去。
“再坐一会儿吧。”月蕴溪看着她,很慢地松开手,“好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候。”
这样温和诚挚的请求,让人无法拒绝。
鹿呦被定在了原位。
她伸直了腿,双手撑在蒲团旁,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月亮,感受一道凝结在身上的目光。
“脚踝那边还好么?”月蕴溪问。
鹿呦晃了晃脚,“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就是被开水溅了一下而已,还没上次扭伤严重呢。”
月蕴溪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三分钟,也可能有四五分钟。
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视线里,月蕴溪也同她一样伸长了腿。
谁都没说话,只有心跳,踩着风声、虫鸣和比熊的呼噜声,与流逝的时间共舞。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走吧,回去洗个澡,拿上被子再过来睡。”月蕴溪起了身,收拾了桌上的空罐。
“……嗯。”
鹿呦回神,站起身,跟在她身后。
再后面,是小比熊,回屋前,被鹿呦哄进了狗窝。
穿过客厅,两人放轻步子上了楼梯,蹑手蹑脚地开门,进了主卧。
鹿呦从行李箱里拿了睡衣,才发现自己忘记将小鹿玩偶带过来了。
想着后天回蓝湾可以顺便带过来,便没放心上,先去淋浴间洗了澡。
出来时,月蕴溪已经给她拿好了被子。
“我自己过去就好啦。”鹿呦从她手里接过被子,“你快去洗澡吧,早点睡。”
月蕴溪尊重她的意愿,只送到门口。
回到小院那间屋里,鹿呦腾出手拉上玻璃门,就着手机屏幕的光亮移步到沙发前,仰倒下去。
屋里没开灯,手机熄屏后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月蕴溪吓唬她的话回荡在耳边。
鹿呦咽了下喉咙,透过玻璃门往外看,地灯没开,没了暖色调的灯光烘托氛围,景色都被夜色涂抹出了诡异感。
平台前面的池塘就像个能把万物都吸进去的黑洞,波纹泛开时,又仿佛会爬出来什么。
在风中摇曳的树影也如同鬼魅一般。
越想越歪,越歪越怕。
这时候把比熊叫过来……鹿呦看一眼玻璃门外,立即pass掉了这个想法。
她一把抖开被子,连头都罩住,闭上眼睛,强制自己放空大脑酝酿睡意。
白天经历的事太多,挺累的。但小鹿玩偶不在身边,又是在陌生的环境,一闭眼就开始胡思乱想魑魅魍魉,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几次,鹿呦颓然地叹了口气,正想摸手机出来,一睁眼,就看到门外立了个身段高挑的人影。
她被吓了一跳。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判断出来人是月蕴溪,紧绷的肩背才放松下来。
放松不到两三秒,整个人又僵成了板砖,因为月蕴溪走到沙发旁时,被她的拖鞋绊了一下,摔到了她身上,下巴撞上她的唇。
简直是偶像剧的戏码。
画面美不美鹿呦不知道,只知道嘴唇内壁被牙齿磕到,有点疼。
她闷哼了声,月蕴溪双手撑在她头两侧,立刻拉开了距离。于是,鹿呦一抬眸,便直直地撞进月蕴溪乌黑的眼眸里。
比外面的池塘,更像会吸人的黑洞。
空气中同样的桔柚清香裹着两种气息纠缠,把氧气挤压得稀薄。
鹿呦不自觉地放慢呼吸。
终于,月蕴溪直起身,坐到了沙发边沿,“抱歉,把你弄醒了。”
她按亮带过来的小灯,挂到摔倒之前立在沙发旁的灯架上。
骤然亮起的光,让鹿呦回过神,从沙发上坐起身,“没事,我本来也没睡着……”
话音猛地收住。
月蕴溪猝然侧身伸手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拇指指腹轻按在了她唇上:“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你这里了,疼么?”
大脑空白了一瞬,心跳的节奏在那一瞬漏了一拍,而后越来越快,像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跳出来。
月蕴溪很快就收回了手,仿佛只是为了检查一下而已。
鹿呦抿了抿唇,用舌尖舔了舔内壁被牙齿磕到的地方。
根本确定不了那处是不是破了,她只能感觉到耳后很烫,正往脸上蔓延,已然是烧成了一片。
“还好。”她清了一下嗓子,“你怎么过来了?”
“担心你一个人害怕,想着来陪睡。”月蕴溪平声说。
鹿呦真信了,轻“啊”了声。
“结果发现,真挺挤的。”月蕴溪遗憾道。
鹿呦眨巴眨巴眼,脸更烫。
直到看见月蕴溪唇角止不住上扬,她才反应过来,“逗我很好玩么?”
月蕴溪笑说:“要听实话么?”
“不然?”
“是挺好玩的。”
鹿呦没好气地屈腿怼了她一下:“谁要听这个实话了。”
月蕴溪望向油灯设计的小灯说:“给你拿个能手提、能调节亮度的灯过来。”
很合理。
鹿呦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还是说,在期待什么,莫明其妙地问了句:“就为了这个?”
“还有这个。”月蕴溪从身后捞出个小鹿玩偶。
鹿呦愣住。
“虽然不是你的那只阿贝贝,但希望,一样的玩偶,能起到一点安抚你的效果。”
小鹿玩偶被月蕴溪塞进了她的怀里。
鹿呦双手捧住玩偶的身体,都说十指连心,毛绒绒的触感,仿佛真通过指腹传递到了心上。
软软的,暖暖的,还有点痒。
“我回去了。”
“……嗯。”
月蕴溪从沙发上站起身:“睡不着可以看看书,有些书还挺催眠的,比如瓦尔登湖,在第三列第四排的书架上。”
鹿呦很有共鸣地低笑,比了个“OK”的手势,旋即想到说:“我想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可以么?”
月蕴溪默了默说:“当然可以。”
“之前为什么不让我看?”
“怕你通过它领悟我,我会不好意思。”
鹿呦抱着玩偶往上提了提,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暖光下,能看清它们被笑意浸染得分外灵动。
仿佛在调侃,你居然会不好意思。
月蕴溪转身:“晚安。”
鹿呦忍笑:“晚安。”
玻璃门被拉开,又被合上,小院里的地灯被遥控按亮,在月蕴溪的身影进了屋后,也没再熄灭。
十几分钟前让她在联想里担惊受怕的景色,又美成了油画的质感。
鹿呦搂着小鹿玩偶,把整张脸都埋在鹿头后面。
闭上眼睛,脑海里幻灯片似的回顾今天经历的一切——
出现在警察局外的月蕴溪,被她揶揄成蚊子的月蕴溪,吃醋到推销手表的月蕴溪,与她坐在夜色中赏月谈心的月蕴溪……
如果菲菲和奶奶在场,一定会惊讶她今天的话能那么密。
可是,与月蕴溪在一起时,整个人都很放松,放松到,可以卸下一切防备与其交心。
交流的过程,也让她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像是,灵魂在共舞。
彻底睡不着了,鹿呦一手搂着小鹿玩偶,起身,一手拎着小油灯去了书架前。
很快找到了《瓦尔登湖》,将要抽出来时,又改了主意,转而找到了被月蕴溪塞回去的那本。
将灯挂回灯架调亮两度,盘腿坐到沙发上,鹿呦小心摊开书,一页一页的翻。
为了规避不必要的心伤和内耗,她没主动喜欢过谁,一度认为情感这种东西,该是调剂品,而不是必需品。
因而年少时看这本书,被自有的三观束缚,阅读只浮于表面。她完全不能理解女主人公,不理解她深入骨髓的单恋,不理解她暗恋的狼狈,更不理解她为此经历的痛苦。
如今再读,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她终于明白,这本书的精髓在于女主独立自主的人格与她在情感上的绝对自由。
爱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
不悔过去,不畏现在,不问将来。
书被鹿呦翻回到有着裂痕的那一页。
指尖抚过滑溜的胶带,那下面的文字随之映入眼帘:
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滴答滴答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鹿呦捧着书,贴向心脏的位置。
这些初读无感、甚至曾被她用来抨击女主人公放纵人生的文字,宛如一记回旋镖,在此时此刻,正中她的心脏。
她感到疼痛。
因为她忍不住联想,月蕴溪对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否也是这样。
第54章 预防针
次日清晨,鹿呦被淌进屋的晨光和鸟雀鸣叫声吵醒,捞起手机看了眼,距离闹钟响还有半小时。
怀里的玩偶比起家里那只,少了几分陈旧感,多了些属于月蕴溪独有的冷香。
感觉很不一样。
鹿呦迷瞪了几秒,翻身坐了起来,麻利地换了衣服,叠好被子抱在怀里。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到沙发旁,弯腰,捏着鹿角将玩偶拎了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月蕴溪和奶奶她们都还没起。
鹿呦放轻了步子上楼,走到主卧门口,握住门把手,以极慢的速度按下去,往里推开。
全程小心翼翼,堪比她平日给钢琴调律,生怕出错制造出声响吵醒里面的人。
私闯民宅的小偷也不过如此了。
主卧窗户前悬着布料质感很厚的窗帘,遮挡了大半的天光,敞开的门缝漏出细细长长一条光带,一直延展到床上,勾勒出侧卧的人形。
有那么一瞬,鹿呦走了神。
不知道昨晚悄悄进书房的月蕴溪,是不是也像此刻的她这样,偷感十足。
鹿呦无声弯了弯唇,绕到床靠里的那边,慢慢放下被子和玩偶。
将要离开的时候,原本背对着她的月蕴溪突然翻了个身。
鹿呦神经倏地拧紧,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就着门缝漏进来的光亮,依稀能看见月蕴溪脸,双目紧闭,眉头舒展。
睡颜沉静,并没有要醒的迹象。
鹿呦长长地吐了口气,绷直的肩背逐渐放松,忍不住又多看了月蕴溪两眼。
很乖侧躺式睡姿,不像她,睡得乱七八糟,一个人能占大半张床,活像是要入梦冲锋。
在西城的那几日,动不动就把对方当抱枕。
想到这里,鹿呦耳后根一热,没再多看,拿上洗漱用品,离开卧室去到了一楼的卫生间。
刷牙时碰到昨晚被牙齿磕到的地方,感觉到疼,才发现那处起了个溃疡。
果然是磕破了。
创口不大,想着过几日应该就能好,鹿呦便没再多管,捞起长发低挽在后脑勺,转而去了厨房。
昨晚从超市回来后,月蕴溪有带她们熟悉厨房,顺便泡了黄豆,就在左侧料理台上的白瓷碗里。
鹿呦走过去垂眸看了眼。
水面上浮着几个豆皮,沉在碗底的黄豆都已经泡发。
收回视线,她仰头,拉开了上面的樱桃木柜门。
存放五谷杂粮的玻璃罐们整齐地排列在最底层。
鹿呦手扶着柜门,歪了歪头,陷入沉思。
哪一种搭配是月蕴溪最喜欢喝的呢?
片刻后,她伸手拿了几罐出来。
不多时,破壁机工作的声音奏响在了耳边,间杂着锅里水开沸腾的咕噜声,鸡蛋翻滚打转的碰壁声。
鹿呦倚着岛台犯困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记录煮蛋时间的闹钟突兀地响起。
与此同时,主卧床头柜上闹钟也在叮铃作响,没几秒,便被同样白净细长的手给按掉了。
月蕴溪利索地起了床。
洗漱完,再回到床前整理床单被褥时,她才注意到另一边的床头多了一床被叠好的被子。
被子上,还趴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鹿玩偶。
月蕴溪轻笑了声,随即,笑容微敛,更轻的叹息溢出来。
真遗憾,舟车劳顿,她睡太死。
忽然想到什么,月蕴溪走到床对面,抱起那床被子,径直去了阳台。
厨房里,鹿呦按掉第二个闹钟,从锅里捞出又闷了十分钟的鸡蛋,浸到盛有凉水的碗里,随后开始过滤豆浆渣。
冲洗滤网的时候,门被敲了两下。
鹿呦转过身。
月蕴溪关门的手停了一下。
很难形容这一瞬的感觉,架在灶台上锅、敞开盖的破壁机都还在冒着热气,袅袅白烟融在空气中,浓郁的豆浆香萦绕在鼻尖。
喜欢的人,就站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在她亲自设计的厨房里,在她的目之所及处。
厨房的玻璃窗外,太阳还没出来,天色还是水洗布的灰调,窗框着眼前的人与景,仿佛一幅画,有着不真实的梦感。
月蕴溪轻声说:“早。”
像是想出声,证明眼前的不是梦,又怕声音大了,梦会醒。
“你起的好早,幸好我没有再赖半个小时。”鹿呦拧开龙头清洗破壁机,在水声中开口,“你是不是要去晨跑?玻璃杯里有温水,可以喝。对了,有蒸锅么?”
月蕴溪微微挑眉,打开灶台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拿出蒸屉,递过去,“我可以理解为,你特地这么早起,就是为了给我准备早饭么?”
不锈钢的蒸屉仿佛烫手,差一点没拿住。鹿呦别过脸,恨不得把头都埋起来,嘟哝说:“毕竟在你这住着。”
月蕴溪莞尔:“准备了什么早饭?”
“水煮鸡蛋和豆浆。”鹿呦放松了下来,冲洗蒸屉,“我想着你要晨跑,就先弄了这两样,等你跑步回来,豆浆温度就能降得刚刚好,到时候再热个包子。有大肉包、酸豆角、三鲜、和粉丝豆腐,你想吃哪个?”
稍顿了顿,鹿呦补充说:“没有都行和随便。”
月蕴溪含着笑回:“粉丝豆腐吧。”
“好巧,我也喜欢吃这个,粉丝豆腐刚好两个。”
给锅里添了水,架上蒸屉,鹿呦端着锅从水池边让开,转身时对月蕴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我回头在包子上面戳两个洞,你别拿错了。”
月蕴溪低低地笑着,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呦呦。”
“嗯?”
别买房了,一直住这里吧,住进我的生活里。
话到嘴边,却被更想尊重对方的意愿拦住,月蕴溪摇了摇头,瞥见到先前被鹿呦身体挡住的玻璃壶。
里面是奶白色的豆浆。
细嗅浮在空气中的豆香,隐约还能闻到其中的杏仁味。
于是,她改口问道:“那是燕麦杏仁露么?”
“嗯。我记得你昨天,是先把南杏仁放进了购物车,所以就在想你是不是更偏爱喝这个。”把锅放到煤气灶上,鹿呦折回到水池边,从月蕴溪面前经过时,看了她一眼,“欸,我猜对了没?”
月蕴溪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这个神情很耐人寻味,尤其在没有回答的情况下。
鹿呦不由停住脚步,视线定在了她身上,眉头轻轻一蹙,很快松开,“怎么这样看着我?是猜对了,还是没猜对啊?”
话音落下,她瞧见月蕴溪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泛开。
“我感到开心,因为你在观察我,而且观察得很仔细。”
仍旧是那份温柔又沉稳的音色,说着笃定的话。让她想到昨日深夜,就着薄黄的灯光看书,听见庭院外宽阔的大道上,过路的车穿破夜色的悠远声响。
由远及近,沉沉地落入耳中,而后扯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鹿呦很难忽略被点破的这个瞬间自己翻涌的心绪。
无法否认,她确实对月蕴溪的喜好上心了,源于她想多了解月蕴溪一点。
“但我是随便放的。”
月蕴溪的轻声细语里满是可惜,为她的答错感到可惜。
可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漾着另一种含义。
如同小时候玩的刮刮乐,涂层被刮开,明晃晃一个“再接再厉”,鼓励着赌徒继续。
鹿呦几乎是没有思考地问:“那你喜欢什么?”
月蕴溪笑说:“五红汤。”
鹿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喔,补气血的。”
颔首与附和都是加深记忆的表现。
而她就像是在玩新一轮的赌徒游戏,怕被看清底牌,将声色行为都控制得平静如常。
面无表情地越过了月蕴溪挪步到水池前,伸手去拨水龙头。
水流涌出前,身后方向传来月蕴溪的一声轻笑。
仿佛洞穿了她的小心思。
鹿呦顿了顿,拽下挂钩上的清洁布。
月蕴溪笑说:“我很喜欢它煮出来的味道,就像有些人喜欢咖啡香一样。不过,这个喝多上火,一周最多只能喝三次。”
语速比往常慢了些,后半句比前半句的语调略重些。
鹿呦想到学生时期,老师在灌输新的重要知识点时也是这般。
但,无论怎么强调,接受与否,还得看学生自己。
鹿呦“喔”了声,将手中的清洁布递放到水下。
本就微潮的布,一下就被水浸得湿透。
月蕴溪腰臀往后靠上岛台,拎起玻璃杯,抿了两口温水说:“你早上起来,如果想喝咖啡的话,左下第一个柜子里有咖啡机和咖啡豆。冰箱还有汤力水,可以配个汤力美式。”
鹿呦唰地扭过头,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月蕴溪笑笑说:“之前晨跑遇到奶奶,听她说的。说你晚上回来很晚,总跟月亮比赛熬夜,早饭得她叫你才起来吃,每回都是糊弄两口。偶尔能自己起来吃,就会弄杯咖啡喝。”
鹿呦听得眼皮直跳。
已经能想象到,奶奶提到她就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咖啡提神嘛。”鹿呦为自己辩驳,“基本都是早上有事,我才不用奶奶叫,自己早起。”
“像今天这样?”
鹿呦心跳随她的话音,漏跳一拍,一阵鼓噪。
“你不去晨跑么?”话题转得生硬,她知道。
“一个人跑,有点孤单呢。”
鹿呦不合适地联想到一只可怜巴巴主人带着去溜的大金毛。
“你之前,不是一个人跑么?”
“不是啊,有奶奶陪。”
“……”鹿呦撇了撇嘴问,“奶奶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月蕴溪说:“她的话题总是会围绕着你。”
这简短的一句,像是以她为中心画了个范围很广的圈。
鹿呦盯着小拇指上的尾戒,半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断了指,奶奶本可以继续在乡镇呆着,在那里,她有很多可以再夏季一起乘凉、冬季并肩晒太阳、春秋围聚打麻将的老伙伴们。
可是,在这座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中,她有儿子跟没儿子一样,也没有朋友。
枯燥无聊的日子里,唯一鲜活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孙女。
而这个孙女,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伴老人。
鹿呦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好在后来多了只能逗老人家开心的比熊,多了能陪着奶奶闲聊的刘姨。
月蕴溪说:“我对你的了解,除了少时的记忆,基本上都是通过奶奶早晨与我闲聊。”
大理石台面被鹿呦心不在焉地来回擦拭,锃亮得都快能当作镜子使。
脑中无端冒出一个猜想,她才停了手。
之前听奶奶说遛狗时总能遇到晨跑的月蕴溪,她就感觉巧得过分。
奶奶遛狗的时间和路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你刚刚说,有奶奶陪你,是你每次晨跑都能遇到奶奶?”鹿呦侧转过身,“这么巧的么?”
对面,月蕴溪姿态慵懒地倚靠着岛台,手拎着玻璃杯正小口抿着水,闻言,从唇边移开了玻璃杯。
杯里的水围绕杯底突起的山脉晃漾着。
水面归于平静时,月蕴溪掀起眼皮,目光坦然地对上她的视线。
“不巧,哪怕有刘姨通知,我也经常要跑着找她找很久。”
鹿呦心头一震。
事实证明,任何拐弯抹角的试探,在坦荡承认下都不堪一击。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巧合,也不是什么不期而遇。”月蕴溪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移开,低头,盯着里面清澈的水,指腹摩挲杯壁,感受又凉了几度的水温,“都是我的蓄谋已久。”
“你……”鹿呦感觉到心脏在颤栗,一时语塞。
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确实不是第一次听月蕴溪说。
但因为是从小就认识,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去陶芯家蹭饭,她打碎了一个杯子,陶芯对她说:你完了,我之前打碎了一个,差点被我爸打死。
年少不知人生的容错率远比想象的还要大,那一瞬,她只觉天都要塌了,甚至已经想象到回去被鹿怀安揍的景象。
当陶叔叔问起碎了一地的杯子,她惶惶不安不敢开口,是月蕴溪柔声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呦呦,害她手滑了。
这样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怕是说多次我不是好人,她都会当作耳旁风。
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有点复杂难以言喻。
“是不是吓到你了……”月蕴溪叹息,“抱歉,在我们有交集之前,这是我唯一能了解你的途径了,也是极少能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的时候。”
语气诚挚又落寞。
鹿呦只觉心跳彻底失去了它原有的秩序。
“呦呦,别因为这个怕我。”
一字一句,像缓慢推入血管的针头,带来一点细微的疼痛。
第55章 像寂静的空谷,灌入柔暖的春风
厨房的氛围像是凝在时间指针里的固体,在秒针游走间,一格一格地融化。
不知道化了多少格,月蕴溪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玻璃杯底碰撞着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安静。
鹿呦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坦诚地表态:“老实说,如果我们是现在才认识,你这行径,是真的有点吓人欸。”
“对不起。”月蕴溪低头,双手垂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骨节。
放下身段的姿态,像个并非故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低落,又忐忑不安地等着人教育。
年长者的认错,杀伤力太强。
鹿呦瞬间没了脾气,“但是呢,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月蕴溪呼吸一沉。
那心情好似,水中映月于晚风摇曳,随她每一个字的声调,起伏晃漾。
“虽然我不像你了解我一样,那么了解你,可好歹也相识了这么多年,所以……”鹿呦说着走上前,像昨天月蕴溪对她那样,弹了一下月蕴溪的脑门,“原谅你了~”
月蕴溪捂着额头,看向她,眼尾泛红,眼睛像是沉在水里的黑曜石。
鹿呦战术性咳嗽两声,移步到她旁边,拎起杯子,翻正茶盘上的杯子,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还要谢谢你,陪奶奶散步,听她絮叨。”
“来点实质性的感谢?”
“倒反天罡呢你。”鹿呦好笑地睨了月蕴溪一眼,却还是顺着问了,“要什么感谢?”
没听到月蕴溪回复。
鹿呦侧转身体望过去,只见月蕴溪长睫半垂,眸光不聚焦地落在虚空。
不知是想着想着走了神,还是仍在思考。
她往前一步,离近了,在月蕴溪面前晃了晃手问:“喂,想好了么?”
像是想到了什么,月蕴溪闭了闭眼,忽而面朝她转过身,伸手,从她的后颈抚上后脑勺,指尖穿进她低扎成鸡毛毽子似的头发中。
棕黑的发丝绕在白皙的指尖,一时分不清,是谁纠缠着谁。
月蕴溪没有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前按,只是这么固定着,像是不想她在自己倾身过去的时候躲开而已。
鹿呦又看见了她右眼的那颗小痣,在下眼角偏右的位置。
似乎,是躺着哭时眼泪的必经之处。
生在这个位置,在这么一张大气高雅的禁欲脸上,又是这么的浅淡,要很近很近,在很亲密的状态下才能注意到,实在过分撩人。
额头轻碰,彼此放慢的呼吸在被挤压的狭窄空间里纠缠。
仿佛一脚踩了空,又被人稳稳捞住,心跳跌落一瞬,在胸腔里加速鼓动。
鹿呦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目光往下落,描摹月蕴溪晨跑服上的商标图形,为了不知会发生什么而紧张。
齿尖磨过内壁的口腔溃疡,尖锐的痛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她恍然意识到,在被月蕴溪按住的那一瞬,在她所有本能的反应里,也并没有想要躲避。
心跳鼓噪,每一下都比前一下要重,好似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陷落。
“我想要的奖励是……”月蕴溪闭上眼睛,声音渐轻,“以后,也许你会见到我更多的阴暗面,不要怕我,也别讨厌我,好么?”
窗外,朝霞染浮云,消解万物的日出,穿过树叶与枝桠,透过玻璃,沿着两人的缝隙而入。
将这话中的语气晒出犹如咖啡的味道——
内里敛着微微的酸涩,表面散发出来的却是诱人。
鹿呦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回应:“我,我不会讨厌你,也不会怕你。”
月蕴溪仍旧闭着眼睛,呼吸渐沉,在她话音落下后,蜷了蜷手,鼻子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说:“我存档了,小匹诺曹。”
不要骗我,说谎的人会长长鼻子。
细微的摩挲感从发根处传来,声音沉沉地钻入耳中,像是投湖石子,激得鹿呦心湖一阵颤栗。
她终于明白,月蕴溪为何要这样抵着她的额头说话。
仿佛一种庄重的许诺仪式。
也是到此时,她后知后觉,月蕴溪才是那个真正会害怕的人。
怕被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的最低处,比起被讨厌、被畏惧,最怕喜欢的人会对自己感到失望。
鹿呦闭了闭眼。
这个季节的早晨,空气总是透着股寒凉。
她置身在这微冷中,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又有了昨夜那样灼热的疼痛感。
“那个……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她有情感、有思想,具有复杂性,是很立体的存在。你知道,立体的东西,都是有明暗面的。”
月蕴溪眼睫轻颤了颤,慢慢抬起,冰川消融似的,流露出微讶、欢喜的目光定格在鹿呦一张一合的红唇上。
近在咫尺。
“所以,人有不好的一面,这很正常。”鹿呦犹豫了一下,“还有,我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这样美好的感情,应该是促进人向上发展,而不是让人卑微到地底……”
如靡靡之音入耳,催眠神经,抚慰人心。
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
薄薄的气息很轻地扑在鹿呦唇上,她不由止了话音。
脖颈在这样别扭的姿势下,已经有些僵硬,可她仍旧没有主动退离月蕴溪形同虚设的“掌控”。
甚至在敏锐地察觉到,距离正在一寸一寸缩得更近时,她也没有动。
最终,是月蕴溪及时收住,率先后退了一步,随即扭身偏开头,避开了目光接触,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
鹿呦呆愣在原地,有点懵。
怎么……
她只能看见月蕴溪半边侧颜,低垂的眼睫,纤长卷翘,像栖在眼睛上的蝴蝶,将眼中的情绪完全收敛在了蝶翼下。
舌尖无意抵到溃疡上,鹿呦一怔,不止是因为疼,还为自己旖旎的想法。
怎么办,她竟然在期待发生些什么。
月蕴溪拎起岛台上玻璃杯,仰头,喝了一嘴空气,懵然地移开杯子,定睛一看,杯子里空空如也。
水早就被喝完了。
看到这一幕,鹿呦回过神,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月蕴溪睨过来一眼。
鹿呦忽闪了两下眼睫,手抬到唇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唇角弧度配合动作抿直。
月蕴溪的视线也跟着胶着在她的唇上。
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气氛,仿若又被那乌瞳里的火光点着了一般。
兜里的手机在这时震响起来。
鹿呦惊了一跳。
也辨不清,自己是被月蕴溪的目光烫到,还是被这道猝然响起的铃声给吓到。
屏幕上来电显示是同城的陌生号码。
许是快递,亦或是需要钢琴调律的顾客。
鹿呦没多想,直接按了接听键,心情还没完全平复,匆匆忙忙地,手滑碰触到了免提,她没注意到,直接提起手机到耳畔。
“喂?”
“……是我,呦呦。”
那端陶芯的声音猝不及防外放出来。
鹿呦耳朵被炸到,连忙移开手机,将要关掉外放时,鬼使神差地,瞥看了月蕴溪一眼。
月蕴溪正在给玻璃杯里倒水,只斟了小半杯,手拎着壶在半空悬停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放下。
她身体侧对着鹿呦,头微微低垂。
因而鹿呦看不清她眉目之间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态,更遑论其中流转着怎样的情绪。
“我知道你不想接我电话,但请你先别挂断。”陶芯语速很快地恳求。
鹿呦攥着手机,还在犹豫,忽见月蕴溪朝她这侧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目光瞥向手机,眉梢微挑了一下。
仿佛在问:怎么不接?
也不知道是调侃。
还是真大方。
鹿呦撇了撇嘴,关了免提,重新举起手机贴到耳边。
“我爸刚刚打电话给我了,月阿姨跟我说了私生饭的事。你是知道的,那个人,我也非常厌恶,我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跟他有联系。”
陶芯语气里难掩嫌恶。
“我不知道,那个变态是怎么进的粉丝群,那个粉丝群,都是大粉,我就只在那里说过我们俩的事。
是那天出了舞台事故,节目上的事弄得我很烦,你又……我就跟助理去喝酒,跟她说了很多,我俩喝太多了,意识不清醒才在粉丝群说漏了嘴……
但不管怎么说,是有我的问题……对不起。”
真是神奇,同样是道歉,带给她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陶芯这样的,看似在承担责任,实则都是推脱。
若是放在过去,鹿呦可能会问陶芯,为什么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的安危情况,而是为自己辩解。
而现在,她不在乎了。
也不会选择原谅。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听月蕴溪的请保镖守在门口;如果保镖临时有事,或是没能拦住那人;如果那天奶奶想出去走走,跟她一起出门……会衍生出怎样的可怕后果。
以陶芯的性格,她说一句“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定是要回上十几句,不争论到她妥协不罢休。
鹿呦索性回了个沉默。
“你说话呀……不是,你别这样行不行。”陶芯有些急了,“我不想伤害你的,当然,你可能会说,感情上我还是伤了你。
但这个事,我真的很多次都想跟你说,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其实上次,还有上上次,我是准备好跟你好好沟通的,但看到你跟姐姐……”
话音在耳朵里扯成了一道长鸣,鹿呦逐渐听不清陶芯在说什么,因为神思都集中在了岛台的另一边。
月蕴溪温吞小口地抿完了那半杯水后,先是去到水池边冲洗了杯子,水声灌进耳中,让她彻底分了神。
大概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月蕴溪从水池边折回来时,忽而撩起薄薄的眼皮,朝她看了过来。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鹿呦呼吸一滞,一阵心虚,很快别开了脸。
“喂?喂?呦呦?”手机里的陶芯含着哭腔问她,“你还有在听么?”
鹿呦注意力回归到听觉上,尴尬了一下,“……你再说一遍吧。”
话音刚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身上,鹿呦顺着看过去。
只见月蕴溪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的方向走。
没打招呼,没声音,也看不到神情。但鹿呦就是有种微妙的感觉,觉得月蕴溪有些不开心了。
那道纤长的身影很快就拐离了视线范围,鹿呦抬手抚到心脏的位置。
那里,好像,空了一下。
手机那端沉默了许久,陶芯做了个深呼吸,“算了。”
语气生硬,显然,也不高兴了。
鹿呦能理解,因为她没认真听这人说话。
那月蕴溪是因为什么?
鹿呦蹙了下眉头,她对陶芯之前说的内容没什么兴趣,没追问,听陶芯说算了,便回道:“那我挂电话了。”
将要挂断的时候。
“……等一下!”陶芯提高了音量,急声制止。
鹿呦停住按键的手,“还有什么事?”
陶芯默了默,别扭地说:“初晓的事。”
初晓。
鹿呦皱眉回忆了一下,脑中很快提取到了有关这名字的关键词。
照片某些角度跟月蕴溪有三分像,与陶芯暧昧,被小三,加了她微信好友,告诉她陶芯有个爱而不得的心尖月,发来全部聊天记录让她明白三分像的第三者都比她这个蚊子血更讨陶芯喜欢。
“是你花钱找她来测试我的么?”
鹿呦回过神,但很懵:“什么?”
“不是你下单找她们测的评么?”陶芯自顾自地呢喃了句。
鹿呦越听越摸不著头脑,“什么测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现在只要知道,初晓她是,故!意!接近我的。”
这话陶芯以前乐队的朋友也说过,鹿呦始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把这种事都推给另一方,就能将自己择干净了呢?
无语到极致,鹿呦无由笑了声。
“我知道你不信,没关系,她的事情我已经有些眉目了,你等着吧。”
说完,陶芯直接挂断了电话。
“……”
鹿呦看了眼手机屏幕,眉头都快拧成山峰,没好气地咕哝:“莫名其妙。”
话音刚落,奶奶揉着太阳穴进了厨房,“烧水了没?怎么了呀这是,脸这么臭。”
老太太的视线掠过她的眉眼,投落到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是不是那些人又发短信打电话来骚扰你了?”
“没,只是普通的骚扰电话。”鹿呦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给奶奶倒了杯水。
奶奶将信将疑,建议道:“抽空去办个新的手机号吧,现在这个就别用了。”
攥着杯把的手收紧了一下,鹿呦摇摇头,“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呀。”奶奶不容置喙地安排,“我头有点晕,你带悠悠球出去溜吧。刚好跟——”
“头晕,晕得厉害么?”鹿呦着急打断道,“除了头晕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么?”
“胸也有点闷。”奶奶坐到岛台前的凳子上,反过来安慰鹿呦说,“你别着急,刚起来那会儿是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血压量了没?”
“咱家那个血压计忘带了,还好蕴溪这也有,已经带小刘去拿了。”奶奶朝她挥了下手,“哎呀,我话还没说完呢,别老打岔。你等会儿就跟蕴溪一起,她晨跑,你遛狗,回来的时候呢,让她陪你去把手机卡给办了。”
鹿呦微讶,她还以为月蕴溪已经出去跑步了。
“来来来,测一下的。”刘姨人未至,声先到,话音落下人才捧着血压计快步走进来,“药我也拿来了。”
鹿呦勾着头往刘姨身后看了看,没见着月蕴溪的身影,“蕴溪……姐姐呢?”
“接电话去了。”刘姨说。
给奶奶测完血压,看着老太太吃了降压药,鹿呦才从厨房出去。
客厅晃了一圈,捕捉到卫生间方向有人声,鹿呦停步细听了片刻,确认不是错觉,转身走了过去。
月蕴溪的手机开了免提,鹿呦走得越近,听到的内容越清晰。
“那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礼物,哪有送人礼物还收人钱的。”
是钟老师的声音。
“她不会要的。”
“她不会要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月蕴溪的音色将手机里的盖了大半。
很陌生,又有一点点的熟悉,鹿呦辨别不出来对方是谁。
“那现在就能保证她会要?钱都定不下来。”钟疏云叹了口气,“多了怕她接受不了,少了又怕她不接受。”
“回头我问问她吧。”月蕴溪说。
“行吧,那先挂了啊,我这还有场演出。”
通话结束,鹿呦刚好走到门口。
门没关严实,留了一道细细的门缝,隐约能看见月蕴溪站在洗手台前。
月蕴溪家一楼的卫生间设计很特别,淋浴间、厕所、洗手间分别在不同的空间里。
犹豫了两秒,鹿呦敲了敲门。
月蕴溪说:“进。”
鹿呦推门进去,注意到月蕴溪正在用她做的那根月桂缠花发簪盘头发。
木制的发簪尾端穿插进一团乌发里,似乎是盘好了。
结果下一秒,月蕴溪手才松开,簪子便斜坠了下去。
一头长发也如水中海藻一般全荡漾了下来。
鹿呦:“……”
月蕴溪垂下手,略重地呼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样举着手弄了多少次。
鹿呦掀起眼皮,隔着水池对面嵌在上的镜子,对上她的眼睛。
月蕴溪的目光很平静,对视不过两三秒便移开了,低垂着,看向手中的发簪,平声问她道:“奶奶怎么样了?”
“低压高了,刚吃了降压药,好些了。”鹿呦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做什么?”
“帮你盘头发。”
月蕴溪捏着那根发簪,没有递给她,过了会儿,平声说:“不用了。”
鹿呦愣住,指尖微蜷了一下,很慢地垂放到身侧,“你是……不开心了么?”
为什么不开心?
这话,鹿呦没能有机会问出来。
月蕴溪看向她,弯了弯唇角,目光放柔,“没有,只是在想,你也不是一直住这,不会每天都和我见面,所以我不可能每次都能这么幸运,在盘发的时候遇见你,让你*帮我挽发。对不对?”
声音低轻,有种清脆易碎的质感。
笑得很浅,像是为了安抚她,硬挤出的弧度。
月蕴溪放下了发簪。
鹿呦眉尖跟着一蹙。
月蕴溪将头发捞起来,用左手箍住,伸长右手去拿发绳。
卷发束成马尾的形状很漂亮,像华丽的绸缎抖落在眼底。
鹿呦看着,心思也跟着那些发丝一样,变得弯弯绕绕,别扭了起来。
“你说得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鹿呦自己都没意识到,话音里带了较劲的意味。
月蕴溪扎头发的动作顿住,还没反应过来,鹿呦一把抓住了她右手手腕,拿走头绳,递过那根发簪。
“拿着。”
月蕴溪没有犹豫地照做。
乖得不像话,反而让鹿呦愣怔了一下。
但也就那么一下。
鹿呦绕到月蕴溪身后,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操纵她将头发盘起来。
月蕴溪由着她摆弄,心不在焉盯着对面的镜子。
镜子里,鹿呦就站在她身后,没比她高几厘米。
因此她看不见鹿呦的脸,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自己的寒凉不一样的温热。
像寂静的空谷,灌入柔暖的春风。
“先把马尾绕起来,簪子从大拇指这里进,然后把发簪慢慢横过来,头发可以弄松一点……从这里穿出来就好了。”鹿呦歪头看镜子,“会了么?”
月蕴溪眨了眨眼,“不会。”
“……没事。”鹿呦很有信心,“走之前一定给你教会了。”
月蕴溪长睫慢慢低下去,颔首,无声勾了勾唇,没附和她,转移话题问:“你要用卫生间么?我出去。”
“不用。”
月蕴溪扬了扬眉,“那是特地过来找我的?”
鹿呦“嗯”了声,头可以低下去,怕撞进她那双会看破人心的眼睛里,“奶奶不舒服,让我去遛狗,叫我跟你一起。”
月蕴溪笑了笑,为她的矜持傲娇,下滑的目光落到她的裤腿处,“遛狗的话,你脚没问题么?要不我去溜好了,你在家歇一歇。”
头顶浮着的温和嗓音,像当头浇下的暖流。
原来,不足挂齿的烫伤,也是会被人记挂在心上的。
“完全没问题。你看,烫的红都褪下去了。”鹿呦往上拽了拽阔腿裤,足尖点地,把腿歪过去给她看。
脚踝与跟腱的骨骼线条利落分明,很漂亮。
她给那里抹过药,还记得,突出的踝骨还有点硌手。
月蕴溪盯着那处,很轻很轻地“嗯”了声,不咸不淡道:“那走吧。”
鹿呦松了手,裤腿垂坠了下去,她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
去院里栓狗前,鹿呦不放心老太太,又去看了眼,话还没叮嘱完就被老太太给赶了出来。
“瞧瞧,我这哪是养的孙女,分明是老娘,得了,我老娘都没她能唠叨。”
鹿呦:“……”
最终,是在月蕴溪和刘姨的笑声下,出的门。
说来也是神奇,明明昨天聊了很多,两人独处竟还是有很多很多的话题,闲聊的氛围也很轻松自然,仿佛她们不是今年才开始变得熟络。
而当她在后面溜着比熊,看着前面月蕴溪在阳光下跑步的身影时,甚至有一种,她们已经像这样相处了很久很久的感觉。
月蕴溪结束晨跑的第一时间,回过身来看她,倒退着,放慢脚步,慢到逐渐停下。
像她之前的梦里那样,停站在距离她几米远外的位置。
又和梦里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月蕴溪不是站在她的身后,她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她。
看见她站在暖洋洋的日光里,而非朦胧的月色下。
月蕴溪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秋日早晨的阳光,薄薄的,像从碗里倾撒下的蜂蜜,上面浮着月桂的香。
香气里,融入月蕴溪温软的嗓音:“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好像……”鹿呦宛如停栖在碗沿的蜜虫。
不想飞离,甚至想,一头栽进去。
就这么溺在这蜜糖里,似乎也无伤大雅。
风过耳畔,将她的声音都吹散。
“有点喜欢你了。”
她以为月蕴溪没有听见。
可当又一阵风撩起脸颊上的碎发时,她听得分明。
月蕴溪笑着问她:“只是有点么?”
鹿呦绞着手里的牵引绳,“……嗯。”
牵引绳缩短了一大截,比熊想去更里面的草地,边缘的草皮快被蹬秃都没挪动一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瞪着圆溜溜斜睨着鹿呦。
“汪!汪!汪!汪!汪!”
仿佛在说,你可真狗啊!
“……”
鹿呦没反应过来狗为什么闹脾气,还以为是吃里扒外,没好气地又提溜了一下牵引绳。
紧接着,轻笑声近到耳边,月蕴溪停在她面前,因为跑步而微热的手,抚过她的手背。
鹿呦屏了一下呼吸。
月蕴溪松了松牵引绳,笑说:“那我再努力努力。”
-
回去的路上,经过营业厅,鹿呦踌躇了许久,还是去重新办了一张手机卡。
新手机号是月蕴溪帮她选的,总体上顺口又好记,只有尾号“5408”不尽如人意。
鹿呦怀疑月蕴溪是故意的。
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脑子里黄色废料太多,过分敏感。
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愣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老卡还在手机里,到家后,鹿呦将各大软件里的账号信息都更新了一遍,随后,群发了新手机号码给通讯录的亲朋好友。
通讯录的最下面,沉着一个备注为“z”的号。
点开,还能看到一直没被她删除的短信记录。
最后一条:【今天是我生日,最后一次,我不打扰你了】
鹿呦眉头拧着痛苦皱了一下,指尖在输入框上方悬停了很久,直到奶奶叫她,也没有将数字敲进去。
她移开手,捋了把头发,直接关了界面,换上了新手机卡。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更有趣充实的生活旋律覆盖了过去。
鹿呦被奶奶拉着,坐到了院里下沉式休闲区择菜。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到现在都还没下雨的迹象,但能感觉到空气里湿度比前几日大。
气温刚刚好,风拂过脸颊,很凉爽。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成了半圈,手里掐着荠菜叶,耳朵听着奶奶忆往昔。
聊她还没嫁人时,在家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只有她卡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但也从没缺她什么,除了偏爱,哥哥妹妹有的,她也有。
然而再富足的物质,都填补不了精神上的需求缺失。
所以当爷爷花心思追她,她很容易就陷进去了。
鹿呦想到了自己,当初对陶芯的情感,似乎也是一样。
月蕴溪捏着菜,轻轻碰了她一下,歪身靠近,用气音说:“要秃了……”
鹿呦连忙收了手。
奶奶还在继续:“你爷爷没钱,我家里就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觉得我嫁给他肯定要受苦。但我那时候吧,就觉得他们偏心,是看不得我找的男人,比妹夫帅,比嫂子有学问。为了和你爷结婚,我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哎哟,那不太值当。”刘姨接话,“家里人初衷还是为你好的。”
“可不嘛!太恋爱脑了!”
新鲜词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显得特别有意思。
鹿呦和月蕴溪听了,都忍不住笑。
“我奶奶真时髦。”鹿呦说。
月蕴溪笑了一会儿,戳流程问:“后来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后来就过自己日子了呗。才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后悔在眼前。这男人啊,婚前婚后两个样!婚前我是他的小公主,婚后就成了他老母。”
还挺押韵,又是一阵笑。
刘姨笑得直拍大腿,“太对了!太对了!所以我离婚了。”
“我那时候是不知道离婚后能去哪,想着还有儿子呢,凑合过吧。后来发现这儿子养废了,又有点后悔的,就不该为了孩子,栓自己一辈子。”奶奶看向鹿呦,眉眼舒展开,很乐观地说,“不过我这孙女是真好,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鹿呦刚准备凑过去和奶奶贴贴。
就听老太太“啧”了声,话锋急转弯:“虽然有时候也挺犯嫌的,老让人操心。”
鹿呦一秒变脸,耷拉下嘴:“哪有……”
奶奶学她的样:“哪有~你看看你看看,这菜都要被你薅秃了。”
月蕴溪晃了晃手里的菜。
鹿呦立马会意:“这不比我的还秃!”
……
很久很久之后,鹿呦都会想起这天。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上午择菜,下午四人凑一桌打麻将,她摘了新人光环入了门,输了不少,但很开心。
下雨后,四人躲进了书房,月蕴溪捧着电脑坐到吧台,架上银边眼镜,在线上指导了几个学生。
奶奶和刘姨各挑了一本书,戴上老花镜,窝在沙发上看得认真。
鹿呦则是躺进摇椅里,查看了一会儿售房信息,分神看了两眼月蕴溪。
戴眼镜的月蕴溪,她不是没见过,但见得少。
跟平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