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60(2 / 2)

月色过撩 温酒煎茶 43217 字 3个月前

像是繁复的花瓶里,插一朵素静的花,又冷,又艳。

她胡思乱想着,在月蕴溪看过来时,做贼心虚闭了眼装睡。

结果装着,装着,真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榴莲的味道熏醒,她捏着鼻子尝了人生第一口冻榴莲,仍旧接受不了这么臭的食物。

倒是发现月蕴溪捧着小碗,吃得很香,模样很乖,成熟稳重的感觉仿佛被榴莲味都给熏没了。

像个贪嘴的妹妹。

让她觉得,不叫月蕴溪姐姐,也可以。

晚上,因为被子被月蕴溪晒在没关窗的阳台,淋了些雨,浸了潮气,又没其他多余的被褥,她躺上了月蕴溪的床。

大约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与别扭,月蕴溪放了个弯弯的月亮灯在她那侧的床头柜上。

那还是个小音箱,有舒缓的钢琴曲,融在淡淡的暖光里往外淌。

月蕴溪在入睡前翻身凑了过来,就只是贴着她,什么都没做。

“别紧张,我只是想离你近点。”

月蕴溪的呼吸扑在她侧颈,皮肤颤栗出一阵麻意。

鹿呦呼吸放缓:“……我没紧张。”

“真的?”

鹿呦搂紧了怀里的小鹿玩偶,“有人说过,那些的主动权在我这里。”

月蕴溪笑着提取她话里的关键词,“有人?那些?”

鹿呦抿了一下嘴唇。

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晚安。”

“……晚安。”

许是下午睡了,鹿呦暂时没什么困意,盯着泛到天花板上的昏黄光晕发了会儿呆。

脑中时不时闪过白日里的经历,她插科打诨的玩闹,奶奶宠溺语气的吐槽,月蕴溪做着和事佬,刘姨咯咯咯地笑。

以及湿润的空气。

让她想起小时候呆在奶奶度过的假期,老房子里潮湿的味道漾在空气里,将时间都泡发。

总觉得漫长,偏偏流逝得飞快。

就像早上择的那篮荠菜,满得都快溢出来,以为要择很久很久,却是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ˉ

雨连着下了两天,隔天天气转晴,吃完午饭休息了片刻,鹿呦坐上月蕴溪的车,准备回蓝湾拿东西。

刚下好单预约搬家公司的人上门抬琴,鹿怀安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鹿呦扣上安全带,接了电话。

鹿怀安率先开口:“怎么想起来换手机号了?”

鹿呦懒懒地:“就换了呗。”很敷衍。

鹿怀安尬聊不下去了,“寿宴地址我发你微信了,你看一下,收到没。”

鹿呦移开手机看了眼,地址是昨晚发的,但她将鹿怀安的微信消息给屏蔽了,所以没注意到。

“收到了。”

鹿怀安说:“那你到时候就直接带奶奶过来,我就不过去接你们了。”

鹿呦“嗯”了声。

将要挂断电话,她突然想起来事,连忙将手机移回到了耳边,“我——”

忙音传进耳中。

“什么毛病,挂电话都不说一声。”

鹿呦嘀咕了句,没好气地回拨过去。

等电话被接通的那十几秒里,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鹿呦眸光转至眼尾,头跟着偏过去,捕捉到驾驶位上的那位,还没压下去的嘴角。

纵容的笑意,还有点卖乖的意味。

“喂?”鹿怀安问,“怎么了,还有事啊?”

鹿呦回神说:“蓝湾那边不安全,我打算重买套房。”

生意人,哪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鹿怀安很快就知道了她的意图。他这人,主动给的时候很大方,被索取的时候多是抠抠搜搜,揣着明白装糊涂。

“哦,那就把蓝湾那边的卖了,刚好,再买一套嘛。”

“是要卖,但得等等,我打算先买。”鹿呦懒得跟他绕弯子,“你出钱。”

“你钱呢?开的那酒吧,赚的钱还不够买房?钱都花哪儿去了?”

“奶奶是想搬你那个半山别墅住的,现成的房子,省事。我觉得吧,我们过去了,你肯定不方便,才想着再买一套。但奶奶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自己搬出去。

也挺有道理的是不是?

所以你要么出钱,其他事都不用你操心。要么,我跟奶奶搬到你那边去。”

“你威胁我呢是吧?”

“这是商量。我要是想威胁你的话,就不是现在打电话跟你说,而是在奶奶寿宴上提了。”

“好!好!好!你现在是长本事了,厉害了,啊!”鹿怀安声音沉郁得吓人。

小时候总被揍的心理阴影漫上来,鹿呦陡然心里一凛,咬紧牙关,没松口。

僵持了片刻,手机里传来了几声忙音,电话被鹿怀安挂断了。

鹿呦身体往后仰靠上椅背,长长地舒了口气。

车停在红灯前,月蕴溪从车门储物格里拎起一瓶水,拧松瓶盖递过去。

鹿呦很自然地接过,拧瓶盖时,想起三个多月前,她失恋的那天,月蕴溪递过来的水也是这样。

“叔叔怎么说?”月蕴溪温声道,“如果不想聊这个,可以直接忽略我这个问题。”

鹿呦抿了口水,“什么都没说,不过,应该过两天就会打款过来了。”

“如果他没给,你买房资金不够的话,就跟我说。”

“什么意思?”鹿呦扬眉,“你要借我?”

月蕴溪一点头:“嗯。”

“我要是看中了好地段买大别墅的话,那可是很贵的欸。”鹿呦故意往夸张了说,“可能,你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要被我借走了,一分不剩。”

月蕴溪笑说:“那就借走吧。”

鹿呦侧头盯着她看。

月蕴溪看看红绿灯,又看看她:“怎么了?”

“你就不怕,我借走不还了么?”

月蕴溪摇摇头:“不怕。”

鹿呦一时哑然。

因为鹿怀安的生活费总是给的不及时,导致她有段时间,需要借钱来维持日常开销。所以,在自己能赚钱后,遇到朋友问她借钱,她都不会拒绝。

被骗多了,就发现,借钱这种事,特像赌博。

需要完全的信任和足够多的情分支撑,赌对方的人性。

“……就这么相信我?”

“我知道你什么样人,当然很相信你。”月蕴溪顿了顿,“如果这么说会让你感到有压力的话,你可以理解为,我更相信的是自己,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准。”

直白的自夸,拐着弯的夸她。

红灯转绿灯,月蕴溪将车开出去,半敞的车窗灌进风,裹着她的话音,撩乱了鹿呦的头发。

鹿呦偏开头,手肘搭在窗沿上,指尖勾开凌乱的碎发后,用掌心撑着脸颊。

压在掌心下唇角,悄悄往上扬了扬,“我才不跟你借钱呢。”

“那你的钱够么?”

关心的语气。

“够,但还是想让老鹿出出血。”鹿呦笃定地、自顾自地说,“他会给的,因为他特别要面子。”

例如把奶奶接城里,不是真孝顺,真想着让奶奶来享享儿孙福,而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孝顺。

再例如,跟后来的妻子离婚,也不是真气那女人斩断了女儿的小拇指,而是听不得别人说没了母亲的孩子亲爸都成了后爸。

他把自己塑造成有出息的好儿子、独自带大女儿的好爸爸、体恤下属的好领导、深爱前妻的好丈夫、重情重义的好朋友,便最怕有人揭了这些假面具。

因此鹿呦了解他,男人的面子大过天,利益永远要在情感上面。

“有想好在什么地段买房么?”月蕴溪问。

鹿呦摇头,想起来月蕴溪在开车,看不见,开口回道:“没什么头绪。”

“那有想好买多大的么?”月蕴溪又问。

“唔。”鹿呦沉吟,“至少120平吧,要够我、奶奶还有刘姨住,还得留个客房,菲菲和满满可能会来找我玩。”

说到这里,鹿呦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侧目看向了驾驶位。

月蕴溪左手搭放在方向盘上面,右手抓握着下方,她今天穿了件绿色的毛衣,看着就舒适的材质,袖口圈了大半的手背。

有些明亮的绿,衬得那双手,像剥了表皮的葱尖,骨节分明,还能白得鲜嫩。

视线里,月蕴溪那根葱白的食指微抬,轻点了两下方向盘。

鹿呦忽然觉得,被点的,不止是方向盘。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你也可以来。”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

鹿呦撑在窗沿的手摸了摸右边的耳朵,感觉到右耳根那边,被太阳晒得很热。

“我可以过分一点么?”月蕴溪忽然问。

“嗯?”鹿呦嗓子发紧。

“可以要求有一个专属我的房间么?”

“……想得挺美。”鹿呦抿了抿唇,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到时候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吧。”

“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买。”

鹿呦隐约有种一步一步踩入陷阱的感觉,但还是顺着月蕴溪的话问道:“哪里的房?多大?”

“钟老师教你弹琴的那个小洋楼,她想出售,知道你要买房,就让我问问你,价钱好商量,主要是,给你,她放心。”

鹿呦轻蹙了一下眉头。

她想起前两日无意中听到的那通电话,有什么在脑中将将划过,像一团曝光过度的亮光,还没来得及现出其中的内容。

“别急着拒绝,有空的话,可以跟钟老师谈一谈。”

这会儿车开在了蓝湾小区里的绿荫道上,斑驳的碎影与日光在月蕴溪的脸上变换着,她整张脸都笼在阴影下时,温吞地补了一句,

“带奶奶去看一看,再做决定。”

鹿呦被打断了思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只好放弃多想,低“嗯”了一声。

第56章 “……我有多少赢面?”

保镖尽职尽责地立在门口,鹿呦下车后,上前询问他这几日还有没有不对劲的人在周围徘徊。

“有两个,我觉着不太对,但暂时没见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不好确定是不是跟之前那人一伙的。监控应该有拍到,你可以看看,就在这条路上,来回晃悠了有三四次。”

保镖边说边比划着指了指院门口的路,手指到右边时倏然停住。

“哦对了!昨天下午四五点左右,还有辆车,停在了那边红红绿绿的树旁边。”

鹿呦和月蕴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结了果的栾树,葱绿之间挂着一串串红色的小灯笼,被种植在这条路的尽头,挺远的距离,已经属于联排别墅的范围了。

若只是私家车正常停在自家门口,保镖没必要特别汇报给她们。

鹿呦问:“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负责夜间看守的那个同事跟我说,他来交接的时候从那边经过,看到里面的人举着相机,好像是在对着咱们这拍照。

他心里不踏实,晚上有多留意那辆车,发现它一晚上都停在那儿,里面一直坐着人。”

保镖说,“但除了拍照,也没做啥了。不确定我们太敏感,还是他们确实有问题。”

听着不是私生饭,更像是狗仔。

从歌唱综艺播出后,陶芯每周都会上热搜,先是被爆料脾气不好人缘差,言行举止被无限放大解析,遭到了无数网友的口诛笔伐。直到赛程中段,陶芯差点被架子砸到,才让事情有了反转。

从那个舞台事故之后,就冒出了很多营销号开始宣传陶芯被霸凌的事。

再后来,陶芯便开始逆风翻盘,人气热度飙升,成了节目里的黑马。

究竟是陶芯脾气不好导致被霸凌,还是被霸凌后暴脾气地反击,无人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与其他选手相处不和睦。

有人花钱找狗仔蹲守抓她小辫子,倒也不足为奇。

鹿呦想了想说:“再观察几日吧,要是对方有什么异常举动,随时联系我,辛苦了,我去给你拿瓶水。”

保镖说:“您太客气了。”

鹿呦微笑了笑,反手往侧后方伸过去,捞住月蕴溪的手,牵着她往院子里走,压低声音问:“她是不是要回来了?”

“谁?”

以月蕴溪的脑子,不可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摆明了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鹿呦没说陶芯的名字。

果然,没等两三秒,月蕴溪拖腔带调地说:“哦……不太清楚,我这几天心思都集中在在该注意的人身上,没空过问无足轻重的人是什么行程。”

听到最后一句,鹿呦都顾不上羞,好笑地睨了月蕴溪一眼说:“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你都说是名义上的了。”

鹿呦又无语又好笑,缓了缓,想提狗仔的事时,听见月蕴溪问:“所以,是为了悄悄问她的事,才拉着我一起回家?”

比起醋意,她语气里有其更重的情绪,都集中在了末尾那句。

鹿呦愣了一瞬,停下脚步,沿着她的视线,垂眸看过去。

目光投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定格住,滞后地感受到体温融合的温热,以及交叠处覆盖的一层薄汗,不知道是从谁的掌心先沁出来的。

鹿呦指尖微动了动,没有第一时间松开手。

直到抬眼,从铁艺围栏的缝隙看见对面陶芯家的入户门被推开。

她心里一慌,赶紧放开了月蕴溪的手,极其不自然地握住挎包上的长颈鹿挂件。

从屋里出来的是陶家的家政阿姨,阿姨没注意到她们,拎着垃圾袋径直穿过小院出了门。

鹿呦紧绷的肩线放松下来,呼了口气。随即,便听见身边人轻笑了一声。

侧过脸,月蕴溪正望着她,眼神柔和又包容。然而,眉梢往上轻挑了一下后,与她交汇的目光就变了味,漾出了几分调侃。

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鹿呦就是从她的眼睛里,品出来了一句:这么胆小?

甚至都能脑补出她那独有的温柔调调,总能将戏谑和宠溺完美结合起来。

鹿呦扭回头,按了指纹,打开防盗门说:“之前写了寿宴的请柬,都放在家里了,我去拿,你帮我带给月阿姨和陶叔叔,还有那个无足轻重的。哦对了,还有水,走的时候帮我交给保镖。”

这话说的,就好像拉她进门,是因为自己犯懒不想多走这几步路,把她当跑腿的使唤似的。

完全忘记了,顺带还想让她提醒一下陶芯,注意点狗仔的事。

低低的气音笑,被风送到耳畔。

“遵命。”

鹿呦捏了捏长颈鹿挂件的小耳朵,换了屋里的拖鞋,拐进厨房。

月蕴溪停站在玄关,反手带上门,剩余一掌宽的距离时,停了手,调整角度,倚着柜门往外看。

视线穿过两道铁艺栅栏,从缝隙中,隐约能看见月韶抱着一盆花放置到院中的身影。

鹿呦走到茶几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请柬,核对上面的名字,从中抽出了三份,随后又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维生素饮。

听见鹿呦朝这过来的脚步声,月蕴溪仍旧维持着转脸往外看的姿势,忽而问道:“我有点好奇,如果刚刚从屋里出来的是我妈妈和陶叔叔,而我没有配合你放手,就这么被他们看见你与陶芯名义上的姐姐,与我如此……亲近地手牵着手……”

鹿呦步子渐慢,同她的话音,一并停下。

月蕴溪也是在这时回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不想在问话时错过她任何反应,“你会怎么和他们解释?”

声音是那样轻,内容却有着特别重的份量。

鹿呦瞳孔微缩了一下,耷拉下脑袋,不敢多看月蕴溪,艰涩地说:“我……没有认真想过这类问题。”

她喑哑的声音里,敛藏着愧疚的心虚。

这样的回答,也代表着,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做好与月蕴溪再开始一段新恋情的准备。

所以从未认真思考过被发现的话该如何应对。

很矛盾,因为在西城的时候,她没有直接拒绝月蕴溪的追求,也没有抵触现下的暧昧发展。

甚至,在不久前,她刚对月蕴溪说过“好像有一点喜欢你了”这种话。

真像个只撩拨不负责的渣女。

“明白了。”

仍旧是轻声细语,只是语调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鹿呦呼吸一滞,抬头问:“明白什么?”

她瞧见月蕴溪无声勾了勾唇角,而后抬起手,轻搭在她头上,揉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眼睫继续上抬,她撞进月蕴溪的眼睛里,深沉的黑色里,眸光分外柔和。

像润物无声的细雨,又像扯天连地的薄雾。

她下唇内壁的口腔溃疡,还没有完全好,被牙齿咬住,有种尖锐的疼。

“东西给我。”月蕴溪没有继续上一个话题的打算。

鹿呦犹如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机械地递过手中的水和请柬。

“去收拾吧,我去拿琴。”

月蕴溪温声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在原地呆愣了几秒,鹿呦迟疑地往前挪了几步,有那么一刻,她是想追上去说些什么的。

但很快,她又扶着门框停了下来。

视线里,月蕴溪身上一件绿色的毛衣,色调更深些的绸质长裙,这颜色很称她的气质,薄薄的脊背挺的笔直,整个人清绝得过分。

她像是一幅初秋的画卷,绿意葱茏。

除非星火般的果实,添画其他任何一笔,都是多余。

ˉ

将水都交给门口的保安后,月蕴溪回到了陶家,按下密码,推门进去,正想开口叫月韶,先听到了从里屋传来的交谈声。

“你也是,就不能好好说话嘛,那么凶做什么呀,把你闺女吓哭了不说。”月韶半嗔半哄的说,“还给自己气着,你现在身体不如以前,要注意些。”

“我不凶一点,她就永远不知道这事严重性!幸好是没出什么事,万一那保镖没拦下来,呦呦要是出了事,你说我到时候该怎么跟老鹿交代?”

陶明远的声音。

月蕴溪换好了鞋,往里屋方向走了两步,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稍稍偏头,能看见客厅里陶明远正窝在按摩椅里按摩,旁边的地板上摊放着他的行李箱,月韶正在帮他收拾里面的衣物。

看样子,陶明远刚回来没多久。

“欸对了,她跟呦呦到底什么情况?”陶明远问。

月韶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我也不是很清楚。”

“当初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通知我们说在一起了,我和老鹿就不看好!”

月蕴溪眉尖很轻地微蹙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鹿呦与家人出柜的那天,她刚好撞见。

还记得那时鹿怀安问,你们就不觉得丢人?

鹿呦瞬间抬起下颌,扬了一下眉梢,倔强里一闪而过骄傲神色:一点都不。

饶是她早知道她们的事,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还是会在那一刻,感到羡慕、又嫉妒。

“这叫什么事啊,不好好结婚生子,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本来,我和老鹿是想着我俩在生意上多有往来,她俩在一起,我们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倒也不是不行,这才同意的!现在这俩又不知道是怎么了。”陶明远气道,“她还整出这么个事来!真是要气死我。”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啊,这事桃桃也不想的,她也不知道粉丝群里有那样的人。她现在知道错了,以后肯定会注意的。”月韶从行李箱里捞起一件衬衫,抻开衣领,打算抖一抖。

陶明远“呵”笑了声说:“她啊,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脑袋瓜子笨得要死,还犟,大人说话从来不听!就不像她弟弟,脑袋就很灵光,不到三岁,就能认路上90%的汽车品牌……”

大约是搬进这个家的第二年,月蕴溪注意到,陶明远经常会提起陶芯那个随母亲一起意外身亡的弟弟。

起初,她看陶明远都是在教育陶芯的时候提,还以为他是太过偏爱儿子、思念儿子,才总是拿那个已经逝世的孩子与陶芯做对比。

很多时候,月蕴溪都觉得陶父对陶芯过分严苛了。

似乎在陶明远眼里,无论陶芯表现多乖,多优秀,都比不上儿子的一根手指头。

出于同情,她没少安慰开解陶芯。

后来,月蕴溪又慢慢察觉到,陶芯不在的时候,陶明远也会提到儿子。

她才意识到,其实陶明远主要意图,是暗示月韶——

他想要一个儿子。

而月韶认为,如果再生一个,那月蕴溪和陶芯在这个重组家庭里的处境都会变得很尴尬,所以一直没同意陶明远的提议。

有意外怀过,月韶给打掉了,后来还去做了手术。

那之后,陶明远就没再提过“弟弟”、“儿子”这几个字眼了。

这会儿忽然又从他嘴里重新冒出来,难免让人感到意外。

月蕴溪看见,月韶手上动作停住,僵了有六七秒,才将衬衫搭在臂弯上。

陶明远结束了对儿子的追忆,揣着满腔的后悔叹了口气,愤愤地:“……那时候,我真不该让他妈见他!”

月韶也长舒了口气,不知是听多了不耐烦,还是为了其他。

身后,入户门咔哒一声开了锁,没多久,又咔哒一声落了锁。

家政阿姨套上鞋套,走了几步看见月蕴溪,笑问道:“您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呀?”

闻声,月韶朝这边转身看了过来,微讶:“欸?”

按摩椅刚结束运作,慢慢悠悠回归到原位,陶明远也往这边扫了眼。

“陶叔叔。”月蕴溪礼貌地叫了人。

陶明远拾起茶几上的*眼镜戴起来,笑得和蔼:“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月蕴溪平声回道,“帮……鹿奶奶送送寿宴请柬,顺便拿一下琴。”

她走上前,将鹿呦给她三封请柬都递交给了月韶。

视线扫过月韶挂在臂弯上的衬衫。

白色,被蹭上一点脏都会很明显,哪怕是肤色的粉底液。

衬衫的主人对此毫无察觉,伸长脖子看了看月韶手中的请柬,笑说:“我还有点公务没处理,正好给你们母女俩独处时间。”

陶明远吩咐阿姨准备一壶茶送书房,便离开了客厅。

月韶顺势将手上他的衣服也交给了阿姨,掸了掸手问:“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想着拿个琴就走,就没说。”月蕴溪解释。

“早上做了几个蛋黄酥,你等会儿带些回去,给呦呦她们尝尝。”月韶去到卫生间洗手。

月蕴溪跟上去问她:“要不要去我给你买的那套房里住一段时间?”

月韶挤了点洗手液,没立即回答。

月蕴溪抿了抿唇,犹豫着,回顾着那晚鹿呦对她说的话,正打算让月韶搬到自己那住几天。

月韶先开了口:“你陶叔这几天都在家,我就先不搬了。”

月蕴溪盯着月韶,将临到嘴边的提议又咽了回去。

胸腔里流动着很复杂的情感,期望被打碎后衍生出的失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都掺杂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里。

直看到泡沫覆盖月韶那双做过苦力活、并不是很漂亮的手,看泡沫被水流冲洗干净,她才无奈地应了声“嗯”。

“我去拿琴了。”

“好,我去给你把蛋黄酥装装。”

回到卧室,月蕴溪背上琴盒,随后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份夹了厚厚纸张的淡蓝色文件夹,勾开搭扣上的绳,翻到最后一页。

“咚咚。”房门被敲了两下。

月蕴溪偏过头。

月韶停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印花很清新的纸袋,“给你拿了八个,够么?”

“够了。”月蕴溪收回视线,“陶芯是不是要回来了?”

“嗯,这不是出了私生饭那个事,你陶叔觉得对不起你鹿叔叔,就打电话给桃桃,让她回来参加小鹿奶奶的寿宴,一来,好当面给呦呦道个歉,二来,她现在不是小明星么,到时候上台唱个歌,可以撑撑场面。”

月蕴溪用食指指腹慢慢摩挲过纸张上的五线谱,“到时候能别让她唱食野这首歌么?”

“为什么啊?”月韶不解,“她最火的应该就是这首了吧。”

“因为这首歌是写给呦呦的情歌。”月蕴溪边说边挪着手指,最终停留在五线谱旁边涂涂改改的句子上,指尖蜷了蜷,她唰地合上了文件夹说,“不适合在奶奶的寿宴上唱。”

月韶细想觉得有道理:“老人家的寿宴,是该唱老人家喜欢的歌。我晚上跟你陶叔沟通一下。”

月蕴溪颔了颔首,又补充说:“另外,现在呦呦也不想听陶芯再当她面唱这首歌,既然是道歉为主,别惹她不开心。”

月韶皱了皱眉,红唇微张,欲言又止。

月蕴溪瞥看了她一眼,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接过装着蛋黄酥的蛋糕盒,带上房门。

“怎么过来的?”月韶跟在她身侧,一并往大门方向走。

“开车。”

月韶想了想问:“和呦呦一起么?”

“嗯。”月蕴溪说,“她也要拿些东西。”

“呦呦她们这两天在你那住着怎么样?”闲聊的口吻。

“挺好的。”

走到玄关,月蕴溪将手中的袋子放到柜子上,低头换鞋。

“我看你现在,跟呦呦走得越来越近了,你们关系挺好的哈。”

尽管月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表现出自然衍生话题的模样。

但月蕴溪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音里,掩饰得不够好的试探,以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没能完全收敛的审视与观察。

对于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人来说,窗户纸会被怎样捅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一个人的态度。

可那位,还没有如她这般做好准备。

她赌不起。

月蕴溪轻叹了声说:“不是一直都是这个关系么,也是托陶芯的福,才更近了些。”

这话加上叹息,落进月韶的耳朵里,俨然成了另一种意思。

仿佛在抱怨,没有陶芯,就不会有私生饭伤人的事,没这事,鹿呦也不用搬去她那里住。

月韶嘴角的弧度扯出几分尴尬:“是,这段时间,你多照顾着点呦呦,她也算是你半个妹妹。”

也许是为了让她不要有帮陶芯收拾烂摊子的想法,也许是为了敲打她,月韶加重了“妹妹”的读音。

月蕴溪拎起袋子的手紧了紧,“您想说什么?”

一记直球,让月韶卡壳了一霎,挂在嘴边的笑变得僵硬不自然,“啊?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呦呦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和陶芯是为什么分手啊?”

“这是她们的私事,我不建议你插手,别过问太多。”月蕴溪淡淡地,“如果非要弄明白不可,还是问陶芯更合适。”

月韶无奈道:“我问了呀,但是一问她就哭。她今天你陶叔打电话的时候,倒是断断续续说了一些。”

“说了什么?”

“说她是被陷害的,呦呦也不相信她之类的。我也没听太明白,但感觉她们之间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所以就在想,你能不能从中调和一下,帮她俩和好——”

“不能。”月蕴溪不耐地打断道,几乎是一字一句,“我不想,也不愿意。”

月韶呆怔住。

月蕴溪目光沉沉地盯住月韶,“她们是不可以分手么?是哪怕不合适,也必须要和对方在一起一辈子么?”

“当然不是了。”月韶急忙否认。

“那为什么要我去调和?”

月韶解释:“你这话说的……我只是觉得,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闹成现在这样,很可惜。”

“那也是陶芯她自己作的。”

月韶微诧。

她脑中那个被克制着没发散的模糊猜想,像被这句略显锋利的话划开覆盖在上面的薄膜,清晰地展露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月蕴溪移开目光,做了个深呼吸,“妈,我不想每一次跟你相处,话题都离不开陶芯,这会让我感到特别的累。不说了,我先走了。”

月韶还没能从发愣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在月蕴溪推开门时,才回过神,开口叫了她一声:“皎皎!你……”

又在月蕴溪回眸看过来时,止了话音,不敢再往下说。

最终,月韶将话锋一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信息吧。”

月蕴溪微微颔首,踩着腾升又下落的混乱心跳,快步走了出去。

从栅栏往外看,搬运公司的车停在门口,搬琴师傅正在将做好保护措施钢琴,往车厢里运。

鹿呦就站在车旁,面朝着她的方向,单肩背着很大的双肩包,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两手垂在身前,提溜着小鹿玩偶的耳朵,双脚微微踮起来,张望着等她出来的姿态。

院门打开,在清晰地看到月蕴溪身影后,鹿呦踮起的脚跺了下去,实实在在地踩到地面上。

月蕴溪感觉,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也随之沉到了原位。

鹿呦注视着月蕴溪,有想说些什么的冲动,但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在仍旧没有认真思考的情况下,说再多,都是无效安慰。

话题既然已经被揭过了,想清楚之前,还是不提的好。

于是,她扭了扭小鹿耳朵,视线落到月蕴溪手中的文件夹上,状若自然地问:“那是什么?”

“琴谱。”

鹿呦问:“我能看看么?”

月蕴溪把文件夹搂在怀里,仿佛怕她上手抢似的,一口拒绝:“暂时不能。”

鹿呦:“……”

简直跟拒绝回答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一样的果断。

月蕴溪也看向她的包,岔开话题:“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这么满。”

“请柬,旗袍,杯子,还有——”鹿呦及时收住,“暂时不能告诉你。”

月蕴溪扬了扬眉,识相的没追问,只是重复:“杯子……”

鹿呦屏了一下呼吸,干巴巴地解释:“放着不用很可惜。”

心照不宣的山峰玻璃杯。

月蕴溪轻笑了声,低低地说:“明白了。”

又是这句,鹿呦心想,可给你明白坏了!

车厢门“哐——”的一声被带上,搬运师傅再次确认了一遍地址。

鹿呦扭头,面无表情地说:“回家了。”

拂面的风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月蕴溪牵唇应:“好。”

仿佛从没经历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ˉ

人的情绪通常都是在深夜爆发,因为没有有趣的事情岔开思绪。

入目是看不见边际的黑暗,耳边是穿过窗户缝隙的风,锯着虫鸣与车流声,都在放大空虚,于是好事、坏事都被用来填补。

明明抱着自己的小鹿玩偶,明明月蕴溪在临睡前还熏上了助眠的香,鹿呦却是一点都睡不着。

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像自动播放幻灯片一般,杂乱无章地闪过一些画面。

在与陶芯相关的记忆里对友情转换成爱情感到惶惶不安;又在与月蕴溪相处的画面中,生出渴望与期待;最后又在章文茵离开的场景里,在秋千上无望等待中,感受失望。

她是可以去赌一赌的么?

赌一赌,就算和月蕴溪走不到头,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无意识地咬住下唇,似乎让内壁的口腔溃疡变得更严重了,疼得酸爽。

更睡不着了。

身后月蕴溪呼吸均匀,倒是睡得很熟的样子。

然而,没两分钟,鹿呦就被打脸了。

月蕴溪起了身。

鹿呦连忙合上眼皮,支着耳朵,听着窸窣的动静,意外地发觉月蕴溪直接出了房门。

这么晚,去哪儿?

去厨房倒水喝么?

不知道等了多久,都不见月蕴溪回来,鹿呦搂着小鹿玩偶起了身,出于某种直觉,径直走到窗前。

拉开窗帘,玻璃窗半开着透气,外面的风摇着庭院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鹿呦撩开被风得贴在脸上的长发,目光投落向庭院里的那间书房。

那里亮着一盏小夜灯,书房外的平台上,橙黄色的光晕里坐着人。

果然。

唯一让她感到诧异的是,那团光影里还亮着一点猩红的火光。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和陶芯在练琴房谈话的时候。

她也是这般从玻璃窗往外看,然后瞥见到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在月蕴溪指间。

鹿呦忽然明白,为什么看信报箱的那个夜晚,月蕴溪第一次撞见她抽烟,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因为她们是一样的。

在无法调整不开心的情绪时,会选择用尼古丁短暂地麻痹自己。

鹿呦套上针织开衫,又捞了一件同款不同色的挂在手臂上,将小鹿玩偶夹在胳膊下,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点开陶瓷小鹿的照片头像。

才发现,月蕴溪的昵称有了变化——

从阴影在背面的下弦月,变成了阴影到前面的上弦月,依旧是半明半昧的状态。

鹿呦切回到聊天页面,发了消息过去:【梦游到哪去了?】

经过窗前,瞥过去一眼,依稀能看见那团暖光里又亮了一块属于手机屏幕的冷光。

月蕴溪看着聊天框里的内容,轻笑了声,弧度微敛时,她回了鹿呦:【吵醒你了么?】

鹿呦下了楼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你都出去有半个多小时了,怎么可能吵醒我】

屏幕亮,环境暗,还要打字,一路不是撞沙发就是碰到桌椅。

月蕴溪:【一直没睡?】

是会抓重点的。

鹿呦揉了揉被撞疼的膝盖,没再回复,蹑手蹑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踩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走近,逐渐看清光里的那人,着一身绸料吊带裙坐在蒲团上,抱膝的坐姿,搭在右肩的左手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猩红火光上,有袅袅的烟缭绕在夜色里。

头微偏,视线落在右手抓握着的手机屏幕上,在等一条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弹出来的消息。

小夜灯的灯光十分柔暖,却像是给这样的景象笼了一层寂寥的滤镜。

鹿呦想到了《赎罪》里的绿裙子。

美丽,又空洞,坐姿里有着灵魂的样子。

她分了神,脚步声没压住。

听见动静,月蕴溪倏地转头看了过来。

心情好似面前被风撩拨的池水,在初秋的夜,泛漾出春的涟漪。

“你……”月蕴溪喉咙都在发紧。

鹿呦边走过去边回应:“我什么?”

月蕴溪将手中的烟揿灭在平铺的湿纸巾上,扫了眼她抱在怀里的玩偶,滚了滚喉咙说:“不在屋里睡觉,出来做什么?”

鹿呦没回答她,反问道:“你呢,不在屋里睡觉,出来做什么?还穿这么少,不怕感冒么?”

踏上平台,走到她身边,停住,低头,对上月蕴溪的视线,递过柔软的开衫。

好似这就是她出来的原因。

月蕴溪接过,穿到身上。

开衫是鹿呦的,很舒适的料子,柔软地贴合肌肤,上面有着清新微甜的柑橘香气。

身体在属于她的味道里慢慢回暖,月蕴溪拢了拢前襟说:“谢谢。”

还客气上了。

鹿呦撇了撇嘴,搬过来另一个蒲团,坐到月蕴溪旁边。

坐下不到两三秒,鹿呦将两人之间那盏散发柔光的灯往旁边挪了挪,调整角度,正面朝向月蕴溪。

月蕴溪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脸上不自觉地浮起清浅的笑意。

鹿呦拨弄着玩偶的耳朵,轻声说:“我睡不着,看你出去好久都不回来,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特地出来,陪你。”

话音裹在在风里,搅乱一池秋水。

月蕴溪呼吸又缓又沉,“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直觉。”鹿呦有一下没一下抚摸怀里玩偶身上的绒毛,想了想说,“我要是不开心的话,应该也会来这里坐着的。”

月蕴溪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一眼她对娃娃作乱的手,又望向前方没有被照亮的石板路。

蜿蜒的一条,像沉睡着盘踞在草丛里的蟒。

心想,“应该”这词用的真是好,巧妙地掩藏了自己的胆小。

鹿呦盯着月蕴溪看了须臾,忽而转了转眼,带了几分试探地:“皎皎。”

很神奇,三个月前,她还排斥的名字,此刻咬在嘴里,竟是生出截然相反的情绪。

月蕴溪蓦地转头看过来,目光微敛。

鹿呦心跳漏了一拍。

“……下午听到月阿姨这么叫你了。”她听见自己的解释有多虚。

这并不能构成她叫月蕴溪乳名的理由。

月蕴溪别开脸,在静默中感受着心脏的鼓噪。

鹿呦放柔了声音问:“为什么不开心?”

月蕴溪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不开心?”

走棋对局似的对话。

“那我换个问题。”鹿呦眸光转落到月蕴溪蒲团旁的湿纸巾上,烧灰中躺着半截烟,“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坐到这里抽烟呢?”

哑然了片刻,月蕴溪轻叹了声,听着分外苦涩。

原先坦然迎向她的目光也跟着流露出涩然,移向了别处。

鹿呦毫无赢下这局棋的轻松感,反而感到了一股压力,将更多复杂的情绪都挤了出来。

“是因为我回答你的那句话么?”

月蕴溪否认:“不是。”

“真的?”鹿呦半信半疑,凝视着月蕴溪的脸,企图从她的眉眼神态中,提取到一些外露的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能捕捉到。

“假的。”月蕴溪用了玩笑的语气,更加分不清真假,“快哄哄我吧。”

鹿呦眯了眯眼,扒拉玩偶耳朵的手转而霍霍玩偶的脸颊,捏了两下,嘟哝说:“我才不。”

“好吧。”月蕴溪温和地笑了笑,纵容的态度。

鹿呦却看得分明,她目光慢慢暗淡了下去。

仿如那张湿纸巾上的烟灰,有着被潮湿洇灭的冷寂。

鹿呦认真说:“……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哄骗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月蕴溪温声说:“我明白的。”

三次了,鹿呦半嗔道:“……你明白个大头鬼。”

月蕴溪忽闪了两下眼睫,显出几分无辜,随即,她转了小半个圈,面朝鹿呦,倾身过去,拉近了两人距离,破罐子破摔般的调调:

“好吧,不太明白,所以呦呦,告诉我,我有几分赢面。”

还是那样温柔沉稳的音色,犹如人鱼的吟唱,隔水隔雾,朦胧的蛊惑中渗透出压迫感。

这样的月蕴溪,鹿呦没见过,她给人一种迷人又危险的感觉。

鹿呦想到她改变的微信昵称。

今日,是暗面在前的上弦月。

如果可以不摸鼻子地说谎,说她没有赢面。

月蕴溪会做什么?

鹿呦收紧了抱着玩偶的手,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唇。

牙齿磨到口腔溃疡,

疼得厉害,鹿呦“嘶”了一声,用手捂住嘴,猛闭了闭眼睛。

压迫感霍然消散。

月蕴溪顿时紧张起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鹿呦眉头拧出痛苦的神色,缓了会儿,才解释说:“嘴巴里面长了个口腔溃疡,不小心咬到了。嘶~好痛。”

“在这等我。”月蕴溪起了身。

鹿呦听话地坐在原位,下巴搭在玩偶脑袋上,视线追随月蕴溪的身影,看她就进了书房,开了灯,绕进岛台,弯腰下去,似乎是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没多久,书房的灯被按灭,月蕴溪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盒。

“好久之前买的了,还好没过期。”月蕴溪坐回到了蒲团上,给她拿了湿纸巾,“先把手擦擦,再拿药。”

鹿呦接过湿纸巾,慢吞吞地,细细地擦着手,想起来问道:“欸?你刚刚怎么没把我叫进去洗手?”

月蕴溪拆药盒的手停了一下,没回话。

“是忘了么?”鹿呦揶揄道。

“没有,只忽然想到……”

微妙的停顿。

鹿呦抬了抬眼。

月蕴溪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黑,深沉又厚重,望不到底。

“想到什么?”

月蕴溪眸光柔软地泛开,牵唇说:“想到,你可能懒得动。”

摆明了是在打趣她白日里连请柬和水都懒得去送。

“……”

鹿呦移开了视线,注意到月蕴溪手中的药盒。

五片装的意可贴。

“这怎么用?”她总是等着口腔溃疡自愈,还没用过药。

“白色那面贴到溃疡上,按住10到15秒,贴好后少说话,别喝水。”月蕴溪从药盒里抽出铝箔板,在剩下的三片中按出一片,递到她面前。

上黄下白的药片,圆圆的,耳钉般大小,有些迷你。

鹿呦将药片托在右手食指指腹上,凭痛感摸索着溃疡的位置。

还没贴,药片先从手上滑落了下去。

鹿呦跟着低头。

昏黄的灯光薄涂在木地板上,色调几乎融合,药片又太小,看不见它躲在哪里。

“别找了,明天打扫的时候会看见的。”月蕴溪低头,又按出了一片药。

这期间,鹿呦用舌尖摸索着溃疡的位置,抵上去的一霎,疼得眼泪都泛了出来。

那种尖细的痛感,像火星子落在原野,很快就蔓延成了一片。

唯恐自己再浪费一片药,鹿呦抬眸,对着月蕴溪摇了摇头说:“不行,哪儿哪儿都疼,我找不到地方。”

月蕴溪眼尾一颤,像是被她眼里的水光晃到。

“有没有镜子?”鹿呦问。

“这边没有,是回去再贴?”月蕴溪顿了顿,指尖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铝箔板,“还是我帮你?”

鹿呦顺着她的动作瞥扫了眼。

左下角裂开的圆形封口,趴在里面的药片探出来一个小角。

担心回去的路上再把药弄掉,鹿呦选择了后一个的方案,“你帮我吧。”

月蕴溪低头,唇角极小幅度地轻抿了一下,她用湿纸巾细细擦了手,随后取出药片,抬起脸,神色如常地说:“帮我照一下灯。”

鹿呦用左手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举高了问:“这个高度可以……么?”

尾音微微一滞,因为她在光亮中,眼睁睁地看着月蕴溪前倾上半身,靠了过来,专注的目光聚焦在她的唇上。

“往下一点。”

近处不知道什么虫,声嘶力竭地鸣叫,花枝树叶被风摩挲沙沙的声响,远处是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月蕴溪过轻的话音浮在其中,如梦似幻,有些不太分明。

直到被月蕴溪抓住手腕,往下拽了拽,鹿呦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了什么。

腕上微冷的触感还没褪下,下颌与唇上又是一凉。

月蕴溪捏着她的下颌,用拇指按在了她的下唇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在那短暂的凝固里,鹿呦听见月蕴溪问她:“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按压在唇上的拇指,用了力,柔软的口腔内壁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我有多少赢面?”

鹿呦沉缓地呼吸。

如果她想回答,就会在决定开口的那一刻发现,被月蕴溪按住下唇的她根本说不出话。

药片轻轻贴合在泛白的溃疡上。

像是一颗穿破柔软的浅黄色唇钉。

月蕴溪没有立即松开她,盯看了几秒,才慢慢撩起眼皮,温静地望进她眸光轻颤的眼里。

鹿呦心跳的秩序无由乱掉,她垂下举累的手,环抱住小鹿玩偶,右手无意识地揉搓它,无意之间掰到了右边的鹿角。

——“放心什么?”

自己的声音突兀地从小鹿肚子里传出来。

鹿呦微怔。

月蕴溪也愣住,桎梏她的力道松了松。

——“放心我对你,是有性吸引力的。”

紧接着,小鹿肚子又传出了另一道声音,温柔的,含着笑意。

鹿呦耳后发烫,微微睁大了眼睛,低眸瞪着怀里的玩偶。

是在西城的对话。

什么时候录进去的?

耳边,低低的一声气音笑。

鹿呦感觉自己就像过了电,整个人都麻了一下。

月蕴溪移开了手,眉目舒展,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喃喃道:“差点忘了。”

像是在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鹿呦提溜起玩偶,放到屈起的膝盖上,用它的身躯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懵然地问:“忘了什么?”

“我已经积攒下的赢面。”

话音刚落,月蕴溪猝不及防地伸手拨了一下小鹿右边的鹿角。

于是那段对话近距离地又播放了一遍。

鹿呦甚至能感觉到,玩偶胸腔的振动,一如她自己的心跳。

耳后的灼热,烧到脸颊上,鹿呦整张脸都埋在了玩偶后面,顿了一秒,抬手虚虚握住右边鹿角,生怕有人又使坏。

月蕴溪轻笑了声,起了身。

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鹿呦松开鹿角,扶着玩偶从后面探出头,却见月蕴溪蹲在了她面前,又伸了手过来。

鹿呦连忙重新握住右鹿角,“喂,适可而止哦。”

话音未落,月蕴溪那只手轻落到了她头顶上,摸了两下,笑说:“我是想跟你说……”

她在鹿呦看向她时,才继续:“你尽管在犹豫中反复增减,没有关系。”

鹿呦不由自主地:“那你呢?”

真的没有关系么?

“我啊……”月蕴溪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会在对你的了解里投注全部。”

鹿呦眼尾轻颤了一下。

她的心,像一只被放飞的同时被放气的红气球,垂着一根没系紧她灵魂出口的透明鱼线,晃晃悠悠地往上溜,一点一点地漏着气,最终,被人拿捏住线,轻轻一拽,就软软地沉落了下来。

第57章 5408(修,新增7605字)

翌日,月蕴溪在南泉大学音乐学院有大提琴教学公开课,下午两点多便出了门。

目送她的车驶出视线范围后,鹿呦慢慢悠悠晃回到书房,盘了一条腿坐在沙发上,整理请柬,挨个下单同城闪送。

半个小时后,她将鹿怀安朋友的地址都填完,伸了个懒腰放松。

沙发上,被放在视线范围内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月蕴溪发来的。

一张从门口往里拍摄的公开课教室照片。

放大照片,依稀能看到门上的教室编号刻着B2106。

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但鹿呦就是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月蕴溪给她选的手机号。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那么多号里挑了个这么“好”的号码。

5408,你408还差不多!

鹿呦手指戳着屏幕:【好好上课】

月蕴溪:【遵命】

鹿呦瞬间想到了昨天月蕴溪对她说这两个字的音调。

那样温柔,近乎纵容的语气,夹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调情似的俯首称臣。

手机又振起来,鹿呦的思绪仿若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绳子突然弹了回来。

让她惊觉,自己居然是有点喜欢月蕴溪这个调调的。

鹿呦捂住发烫的脸颊,过了几秒,才按下接通键。

“在忙?”那端黎璨率先开了口。

鹿呦挠挠鼻子:“在填快递单,准备把请柬都寄出去。”

“赶巧,我正想问你这事呢。”黎璨话不带停顿地问,“今天有没有空面交请柬?”

“有空是有空,不过得等快递员上门取件以后。”

鹿呦移开手机看了眼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倏然冒出个念头——如果有个手表就不用这么麻烦地看时间了。

“不着急的,我下午也还有课呢,五点才下班。”

鹿呦将手机提回到耳边说:“那五点半,迷鹿见吧。”

“OK!欸?要不叫上大家一起聚一聚?从上次竹子请客吃饭后,我们就没聚过了。我看看哦,之之下午就两节课,月老师跟我一样,五点以后的话,她俩都没问题,菲菲就在迷鹿对吧?”

“啊?嗯,对。”鹿呦快跟不上她的节奏。

“行。”黎璨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还在总结的时候,就已经给所有人都发了微信消息,“弥弥和竹子回我了,她俩也没问题,那就这么定了,我去上课了哈,晚上见。”

堪比一阵着火的风快速刮过,手机里的忙音,就像是残留的火星子。

火星子刚灭,快递员又打来了电话。

鹿呦忙忙碌碌寄完了请柬,看时间还早,便坐到钢琴前打算练一会儿琴,弹不到两下,发现指甲有些长了。

起了身,在主屋晃了一圈,没找到指甲剪,倒是看见了被月蕴溪放在电脑桌上的文件夹。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密件,能让月蕴溪在她问能不能看时下意识地护在怀里。

对于被阻拦观看的未知物,人总是有更强烈的好奇心。

全凭良心和道德压制。

从文件夹上移开视线,鹿呦离开主屋,回到了书房。不想打扰月蕴溪询问指甲剪的藏身地,就只能将就着弹琴。

长指甲很容易滑键,触键声刺耳,她弹得不爽快,一段重复了好几遍。

趴门口午睡的比熊似是听不下去了,昂着头,不满地斜眼睨鹿呦,骂骂咧咧地:“嗷嗷嗷!”

“行了,不弹了,别嚎了。”鹿呦合上琴盖,走到比熊身旁,好笑道,“奶奶午睡没给你留门,就把气撒我身上是吧。”

比熊心虚地转眼看向别处,没两秒,又偷偷拿眼打量,见鹿呦窝进了摇椅里,才歪身卧倒,叹了口气。

仿佛在感叹终于消停了。

鹿呦无声勾了勾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摇椅。

往后倒,入目的云似白纱,薄且飘渺地漾在蓝色的河流里,向前时,能看见边角种的一片金镶玉竹,青绿的竹叶在拨动风的音弦。

她想到云竹,思考着送些什么,以感谢云竹帮忙聘请到那么靠谱的保镖。

可她对云竹的了解属实不深,思考许久,都没有头绪,只好求助陈菲菲。

陈菲菲回得很快:【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

鹿呦愣了一下,心道,你俩都唇友谊了,还不了解?

是真不了解,还是和云竹之间出现了问题?

犹豫了片刻,鹿呦将输入框里的字都删除,问陈菲菲:【你现在在迷鹿么?】

陈菲菲:【嗯】

鹿呦:【我等会儿过去】

陈菲菲:【OK】

出门前,鹿呦给月蕴溪发了消息,提了想给云竹送谢礼但不知道送什么的事,问她有没有推荐。

月蕴溪大概是在教课中,没有立即回复。

鹿呦也不着急,站在路边,一边等车,一边等消息。

打车软件安排的车从反方向的路驶过来,这个路段都是实线,司机开车窗朝鹿呦比划着开到前面掉头的时候,月蕴溪拨来了语音通话。

鹿呦很快便接通了电话:“下课了么?”

月蕴溪“嗯”了声,嗓音有些低哑:“课间休息十分钟,还有一节课。”

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走廊上打的电话,时不时会有路过的学生毕恭毕敬地叫她一声“月老师好”,还会有声音听起来就很开朗的同学提醒:“嘘!月老师跟人打电话呢!”

鹿呦调高了手机音量,提醒说:“月老师记得多喝热水。”

月蕴溪笑说:“在喝了。”

稍顿了顿,月蕴溪言归正传道:“给云竹送几瓶果酒就好了,她没事的时候会小酌两杯。”

“刚好去迷鹿给她挑几瓶。之前我们喝的那个冰橙白桃荔枝气泡酒,我让菲菲去进货了。”

月蕴溪咬着她的字眼:“之前。”

鹿呦不假思索地提醒她:“就是在西城露台,我们一起看四月物语……”

她尾音渐低,慢慢没了音。

月蕴溪笑问:“怎么不说了?”

鹿呦抿了抿唇:“你分明就记得。”

“我可没说不记得。”月蕴溪声音放柔,似近又似远,“那样难忘的夜晚。”

九月末,已是秋,鹿呦却觉得热。

也许是并不想将这不多的十分钟浪费在沉默上,月蕴溪问:“让菲菲进了货,然后呢?”

“然后……”鹿呦思路折回去,“菲菲还进了其他口味,我想给每人送一份,让大家都试试。给云竹两份,再加店里的招牌甜品,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月蕴溪问,“有我的份么?”

鹿呦直接又肯定地回:“那必须有啊。”

月蕴溪噙着笑说:“等下了课,我回去接你。”

“不用,我叫了车,准备现*在就过去,你到时候直接去迷鹿就好了,不用再绕回来接我。”

鹿呦意识到自己强调了两次“不用来接”,让婉拒话显得很生硬,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晚上坐你的车回来。”

月蕴溪静默了一瞬,“不然你想坐谁的车回来?”

她大约是耳朵太敏感了,总是不自觉地细细品味月蕴溪话音里的声调揣摩情绪。

又或许是月蕴溪太会掌控自己的声音了,总能释放出想让她接收的信号。

像被搅弄的水,隔着一部手机,引出微妙的电流,仿佛在咬她的耳朵。

绕到前面路段掉头的车开了过来,停靠在面前。鹿呦仍旧攥着手机贴在耳边,没想挂断电话,用另一只手拉开了后座车门。

驾驶位的司机偏了偏头问她:“手机尾号多少?”

“5408。”

话音落下,耳边的手机里传来一声轻笑,在那样喧闹的环境音下,无比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鹿呦关车门的手停了一下,将要将通话挂断。

前排的司机在这时开了口:“嘿,你这手机尾号整挺好,5408,我是你爸,跟骂人似的。怎么我办手机号的时候,就没见着这么好的号捏。”

鹿呦:“……”

司机是个大嗓门,说的话被月蕴溪听得清清楚楚。

低低的笑声,风一般缭绕在耳畔。

鹿呦又不想就这么结束通话了,清了清嗓子示意月蕴溪适可而止,等那边收敛了些,她问:“所以你特地给我挑这个号,是这个意思?”

她以为月蕴溪会像刚刚那样,回她一句: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交流就像是在玩转酒瓶的游戏,瓶身摩擦着桌面,在升温的暧昧里被拨转,双方的目的一致——将瓶口对准对方。

她已经想好了这次该怎么回答,该怎么拨弄这个“酒瓶”,给它转回去。

可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回她的却是很直接的两个字:“不是。”

鹿呦滚了滚喉咙,不敢再往下问。

“看到这个尾号的时候……”月蕴溪的话音顿滞在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中。

让人分不清,她是自己停了下来,还是被铃声打断。

车尔尼599第46首的乐声下,月蕴溪再度开口,声音很低的说:“我思想不端正。”

所以,是另一种意思。

月蕴溪承认得有多坦荡,鹿呦心跳就有多鼓噪,直到月蕴溪说要上课了,卡在铃声结束的后一秒念念不舍地结束通话,她的心脏都没有回归到该有的跳动秩序中。

手机振动了一下,鹿呦低头看过去,月蕴溪给她发来时下很流行的小狗表情包。

上面被P了四个大字——感到局促。

鹿呦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在网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个不知名的卡通形象穿着法官服、举着小木锤、被P了“重罪”两字的表情包回了过去。

偏过头,车窗外的天空像打翻了一瓶橘子味的果酒,橙黄色的酒液淌了半边天,云层微醺出绯红色,目光聚焦,她看见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的脸,笑意还没有褪去。

即便她羞于承认,也无法否认。明确了尾号含义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被冒犯,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让她想到有一回抽一根薄荷味的爆珠烟,牙齿精准咬破爆珠的那个瞬间。

新鲜,刺激,很上头。

鹿呦歪靠向玻璃,拿起手机,又给月蕴溪发过去一条:【你才是!】

至于是什么,她没说,月蕴溪也没问-

鹿呦抵达迷鹿的时候,陈菲菲正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凳上,指间就夹着根薄荷味的爆珠烟。

陈菲菲不会抽烟,偶尔装模作样,都是过嘴不过肺。

这回许是心血来潮想学过肺了,结果就是吸一口,呛一口。

“好的不学,学坏的。”鹿呦顺手抄起小桌上的烟灰缸,递放到陈菲菲面前,瞥了她两眼,“你昨晚做贼去了?”

陈菲菲僵了一霎,揿灭了烟,扯起嘴角…开玩笑地说:“嗯哼,偷人去了~”

鹿呦无语地笑了声,将包放进吧台柜子里,瞥见里面还有一份包裹:“这谁的快递?”

“你的。”陈菲菲说,“今天下午送来的。”

鹿呦皱了皱眉头,拿出来看了眼,面单上显示的手机号是之前那个。

难怪她没收到快递员的信息和电话。

寄件人那栏填写的是十一。

鹿呦眉头皱得更紧。

她还记得这人,在西城旅游时,动不动就在微信发消息过来的难缠客人。

“怎么了?该不会是私生饭寄过来的吧?”

鹿呦摇摇头,不太能确定,谨慎道:“等明天快递员过来揽件,让他退回吧。”

“行。”陈菲菲问,“你最近怎么样,还有私生饭上门骚扰你么?”

“暂时没有。”鹿呦往仓库方向走了两步,停住,回过头,“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住到了月蕴溪家。”

“哇靠!同居!你们什么时候发展到这步的?”陈菲菲跟了上来,手臂搭上她的肩,“好家伙,闷声干大事啊你。”

“是觉得南湾那边不安全,所以带奶奶过去暂住。”鹿呦解释。

“行吧。”陈菲菲才注意到行进方向,“去仓库做什么?”

“装酒,送云竹她们。”鹿呦推开仓库门,“你跟云竹,现在怎么样了?”

直到她走进去,将黎璨她们的酒都分批装好袋,也没听到陈菲菲出声,不由抬头朝仓库门口方向看过去。

陈菲菲倚着门,神情空白,目光落在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呦正想开口,她又倏然回过了神,“等等,你刚说要送酒……给云竹?”

很不赞成的语气。

鹿呦问:“怎么了?”

“我建议你还是换个东西送她吧。”

“为什么?”

“她酒品不好!”陈菲菲近乎是控诉地说。

“可是月蕴溪说她没事就会小酌两杯来着。”鹿呦手没停,继续给云竹将酒装袋,“而且,这些都是果酒,喝不醉人的。”

“没事就会小酌两杯?”陈菲菲将信将疑地重复。

信的是鹿呦说的话,疑的是云竹的酒量。

“你和云竹……”不像吵架,但也不似感情升温,鹿呦斟酌问,“是发生什么了么?”

陈菲菲的脸色陡然变得很不自在,面颊泛红,眼神乱飘,又沉默了好一阵才交代说:“昨天我跟她喝酒,她喝醉了,也就一瓶果酒,才10度!然后……”

话音戛然而止。

鹿呦将装好酒的礼袋排好顺序,“嗯?然后怎么了?”

陈菲菲猛地闭了闭眼:“然后我们睡了。”

鹿呦霍然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向陈菲菲,消化了几秒,仍旧不可置信,“……哪种睡?”

“还能是哪种睡?我俩又不是小孩子,成年人,在暧昧期,还有酒精作祟。你找女神试试去,看看你俩还能不能裹着被子单纯聊天。”

鹿呦:“……”

陈菲菲似是回忆起了昨晚一些事,低下头,拽着自己上衣上的流苏,别扭地打结又松开,含羞带气地吐槽:“有些人醉前醉后真是两个样!”

也许是之前陈菲菲提了一嘴的缘故,鹿呦不由自主地就联想到了月蕴溪。

不知道她喝醉以后,是不是也和平时两个样。

“不对,按女神说的,她没事就会小酌两杯,那酒量早就练上去了吧?”

仿佛月蕴溪把云竹给卖了。

鹿呦收拢发散的思绪说:“也说不准,她有个醉酒的线,比如10度以下的酒只喝两杯就没事,一旦超过度数和杯数就不行了。”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陈菲菲甩了下头发,“算了,不想了,你酒都装好了么?”

鹿呦:“嗯。”

“还有小半框的柠檬没榨。”陈菲菲挽住她胳膊,往前台方向走,“调酒工具也没洗,你跟我一起弄。”

吧台里操作台上料理机在嗡声工作,调酒工具在水流下互相磕碰,叮咚一阵响后,机子声也停了下来。

鹿呦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吧勺,时不时会朝身旁切柠檬的陈菲菲投过去两眼。

感情的事属于个人私事,陈菲菲没有主动告知的内容,她不该多问。

但作为朋友,她又难免为其担心。

视线停留过久,陈菲菲有所察觉,放下水果刀问:“老看我干嘛?”

鹿呦慢吞吞地摇了摇头,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关心问:“你和云竹,现在算什么关系?”

仿佛被问住,陈菲菲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切好柠檬片一片一片地放进榨汁器里手动榨汁,没说话。

鹿呦没有追问。

过了一会儿,陈菲菲忽而又开了口:“你也知道的,我妈癌症复发后的情况不太乐观,她现在几乎是每天都在跟我说‘能在走之前看到你嫁人就好了’。

云竹她们家也复杂,一旦她姐姐看不上联姻的对象,她就会作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成为替补。”

“就我俩这样,能是什么关系呢?”陈菲菲苦笑说,“我根本不敢问她,怕她给我名分,我却给不了她什么,又怕她不认,我会感到失落。

还怕她来问我。幸好,她没问,一次都没问过。我想,她可能跟我一样吧。”

陈菲菲呼了口气,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其实这样也很好,没有在一起的仪式,就不需要分开的仪式,不用认真告别,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断了线的玉珠,落地声格外清脆。

也有着很重的破碎感。

鹿呦无端想起在西城海钓的时候,陈菲菲冷静清醒地对她说:做朋友能长久,做恋人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

这句话影响了她很久。

而现在,说出这话的人,明知结果是无果,还是放纵本可以长久的友情变了质。

陈菲菲仍旧是清醒的,只是换了种形式,清醒地放任自己在欲望里沉沦。

“……菲菲。”

鹿呦有点矛盾,一面佩服她敢于出格的勇气,一面又担心她未来的处境。

以至于一时哑然。

“嗯?是不是想劝我?”陈菲菲嘴角的弧度里少了些苦涩的味道,多了几分洒脱,“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处着吧!人生总得有那么一两次的疯狂不是么?”

“这几年,因为照顾我妈,我经常会觉得很累,不止是身体累,心更累,尤其在她逼我逼得紧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只被使用却没被好好维护保养过的钢琴。表面看起来正常,但是里面,尼子磨损严重,轴钉偏移,已经不能正常击弦了。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技术很硬的调律师,虽然我知道,她会被匹配更昂贵的琴,而我只适合烂在陈旧的小房子里。但是,我真的很享受与她在一起时,自己的音律被调整正常的感觉。”

陈菲菲停了手,侧转过头,“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满目期冀,她渴望着能够被朋友理解。

“这么形象的比喻,再不明白,专业都白学了。”鹿呦眸光漾了漾,“对不起菲菲,我都没有发觉到你状态这么不好。”

“没事儿,其实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但那种感觉不太一样。

跟朋友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与完好的钢琴一起被陈列在琴房里,我能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但跟竹子,就是调律师与琴了,我可以被调整、被弹奏。”

陈菲菲肩线慢慢放松下来,牵唇笑说,“我想我跟她相处的这段时光就算成为回忆,也会是很宝贵的一段记忆。所以哪怕以后,会在跟她分开的时候哭成狗,我也绝不会后悔当下的选择。”

鹿呦感受到横亘在心里的某些犹豫随着陈菲菲的这些话轰然倒塌,霍然如开雾睹天。

她得以窥见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由一怔。

“所以,你也别劝我了。”

直到陈菲菲再度开口,她才回过神。

“我不想劝你,我只想对你说,哭成狗的时候,多晚都别怕打扰我,尽管给我打电话哭诉。”鹿呦左手臂搭上陈菲菲的肩,“虽然朋友没办法给你调律,但可以跟你一起合奏。”

陈菲菲鼻音很重地笑说:“你也不怕难听?”

“不怕。”鹿呦抬了抬手,小拇指上的尾戒被顶灯照得很亮,“我也不是什么好琴。”

陈菲菲霎时就绷不住了,嘴巴一瘪,眼里蒙上水雾,一拳头轻砸在她肩膀上,“你丫的,整这死出干嘛,我现在就想哭成狗了哇!呜呜呜,来抱一下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长开手臂抱了过来。与此同时,大门被推开,风撞响捕梦网上的铃铛。

黎璨几人踩着铃铛声走了进来。

鹿呦想拍拍陈菲菲背部的手悬停在半空,长睫上抬,目光一下就聚焦在了月蕴溪的脸上。

对视不过两三秒,月蕴溪眸光微转,视线扫过她的手背,又轻又淡,只一眼便收了回去。

仿佛身不由己,鹿呦怎么都拍不下去手了。

陈菲菲很知分寸,说抱一下,就短暂的一下,很快退开,听见门口动静,瞥过去一眼,看见云竹,连忙背过身,胡乱地擦了擦脸。

“我也要抱!”钟弥连跑带跳地绕到吧台里面,扑进鹿呦怀里。

鹿呦下意识地朝月蕴溪看过去。

仍旧是一副平静神色。

只是没了温柔做支撑,这么瞧着,显得有些漠然,尤其是那双黑得很深的眼睛,如深渊般幽静,不显山不露水。

以前,鹿呦是既欣赏又羡慕她的稳重感,可现在,突然就有点不喜欢她这样不露声色的冷静了。

仿佛将自己封在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块里,克制到近乎压抑的境地。

“我可想你了姐姐。”钟弥抬起脸撒娇道。

鹿呦收回眼,捏了捏钟弥的腮帮子:“好久不见,是不是胖了?”

钟弥立马放开了她,捂着脸说:“在控制了在控制了!妈妈最近管我饮食管得可严了!”

大家都被逗笑,除了云竹,始终蹙眉盯着陈菲菲脸上的泪痕,“哭过?”

陈菲菲愣了愣,随即吸了吸鼻子:“新进了一批酒,卖得很好,供不应求了都,老板非要送朋友,送就送吧,其中一个帮过她忙的,每个口味多加一瓶,我肉疼。”

“肉疼你还抱着无良老板哭,不应该暴锤她两下么?”云竹说。

鹿呦:“……锤过了。”

月蕴溪冷不丁地接话:“锤老板,开了她。”

鹿呦愣了愣,忍不住笑。

平时端方持重的人开起玩笑来,好笑程度总是更强烈些。

“噗哈哈哈哈。”黎璨和简言之也憋不住爆发出笑声。

陈菲菲顺杆爬说:“所以我这不是赶紧用友情的抱抱讨好她来着,顺便感化她。”

云竹:“……”

“什么酒?”简言之见缝插针地问。

“别管什么酒了,先点些喝的吧,本来就渴,笑完了更渴。”黎璨叫来了侍应生。

点完了果饮热茶和甜点小吃,鹿呦叮嘱侍应生,“记我账上。”

随即,她转过头说:“我给你们准备了果酒,装袋放后面仓库了,请柬也在里面,走的时候带上。对了弥弥,你那袋里还有钟老师和钟阿婆的请柬,记得交给她们。”

钟弥点点头:“再给我一份吧!妈妈也去。”

“差点忘了,你还有两位干妈,刚好有带多的空白请柬过来。”鹿呦蹲下身,打开柜子,从包里拿请柬问,“卡洛琳老师来么?”

“她去给巴黎的乐团做指挥啦。”钟弥竖起食指,“给我一份就好。”

鹿呦拿出请柬摊放在吧台上,正想找笔,对面白净的手伸到面前,指尖捏着一支麋鹿头的签字笔。

“蕴溪姐,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喜欢小鹿欸,好多东西都跟鹿有关,陶瓷做的也是小鹿,现在头像还换成那个陶瓷鹿了。”简言之笑说,“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你才是姓鹿的呢。”

鹿呦接过笔,想起音乐会互换姓氏的那次,心道,也不是没姓过。

听见月蕴溪笑了声,似是回应简言之,鹿呦抬眼望过去,却是目光轻轻相撞,心照不宣。

她们默契地,在刚刚那一瞬间,想到了同一件事。

像薄膜兜住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隐隐绰绰,渗出一种朦胧的暧昧。

指尖碰触到月蕴溪的手,触感并没有多明显,鹿呦却还是过电一般,忍不住蜷了蜷。

侍应生端上来饮品小吃。

鹿呦集中注意力准备落笔写字,问钟弥道:“弥弥,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钟弥刚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蛋糕,闻言,没着急咽下去,而是鼓着腮帮子看了眼在和陈菲菲低声谈话的云竹,又看了看月蕴溪

月蕴溪拎起白瓷杯,对着冒热气的奶茶吹了两下,摇了摇头。

钟弥这才咽下嘴里的食物说:“唔,你写阿茵吧。”

“阿”字写到一半,鹿呦问:“什么yin?”

“芳草如茵的茵。”钟弥说。

鹿呦倏然停住了手,笔尖在纸张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它在记忆里被勾勒出完整的“茵”字。

——“是芳菲菲其弥的章的章,文化的文,芳草如茵的茵,记住妈妈的名字了么呦呦?”

她没有注意到钟弥懊悔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螃蟹似的挪步到云竹身边,踹了对方一脚。

云竹嘶了一声。

鹿呦回过神,顺着声看过去。

云竹顺势问:“小鹿,你明天是不是要穿旗袍来着?”

鹿呦“嗯”了声。

“那个旗袍店几点关门?”云竹提议,“难得凑齐,没关门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呗,订个团服。”

“好欸!”黎璨激动道,“我们隔壁民族乐器老师天天穿旗袍,可好看了!”

“她们家到晚上八点才关门,我问问她今天客人多不多。”

鹿呦拿出手机找到锦缎坊老板的微信发了消息过去。

没过多久,老板发来了回复,说今天客人很少。

“先去仓库拿酒,你们放车后备箱再去看旗袍吧,免得忘了。”

鹿呦最后又看了眼已经写好的“茵”字,慢腾腾地合上了请柬。

ˉ

三辆车排着队压过减速带,拐进楼层低矮的老小区,停在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前。

灰白色的墙体上剥落的墙皮彰显年份,上覆青瓦,中嵌木窗,大门上方挂了匾,提着“锦缎坊”三个大字。

进门,穿了身蓝金配色旗袍的老板瞧见鹿呦,立即笑呵呵地迎上来说:“今儿店里刚做好一批成衣,还来了一批新料。”

“那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了。”鹿呦笑着介绍月蕴溪她们,“我朋友看我旗袍做得好看,也想定个一两件,您看看她们的身段样貌,给推荐推荐合适的料子吧。”

老板爽快地应下,就近打量起月蕴溪。

“我想先自己看看。”月蕴溪让开身,朝后面几人递了眼,“麻烦您带她们先挑。”

“行,有需要就找店员。”

等云竹她们浩浩荡荡地跟着老板去看布料,月蕴溪拉住鹿呦的手,很快又松开,“带我去看看成衣?”

鹿呦收握了一下手,对方松得太快,都没有残留下余温。

很矛盾,她怕过分亲密被人察觉,担心月蕴溪作为她前女友的姐姐与她这般被人诟病,却在月蕴溪如她所愿保持距离时,又感觉不太舒服。

她说话不自觉地带了细微的小刺:“你不是要自己看看么?我又不是店员。”

月蕴溪神情空白了一瞬,是愣怔,也有困惑不解。但她态度依旧温和,游刃有余:“怎么办,可我就是特别想让你给我挑。”

花窗外的那株月桂,开得正盛,香气被晚风送进室内,弥漫在她话音里,让每一个音节都染上了沁人心脾的馥郁。

鹿呦竖起的毛刺顷刻间就被顺了下去,再开口,语气放软了许多:“我眼光可不太好。”

行为也坦诚,还是领着月蕴溪去到了成衣区。

“看人眼光是不好,看物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这话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意有所指。

鹿呦哼笑了声,从衣架上拎出来一件,比在月蕴溪身前。

算近的距离,起码能清楚看到月蕴溪右边眼角下那点很淡的泪痣。

她仿佛不由自主地:“那如果我看上你,我这眼光是好?还是不好?”

撩人不自知,最是诱惑。

月蕴溪眼尾轻颤了一下,视线从她那双明澈动人的眼,落到悬垂在身前的旗袍上。

芡实白底洇染水墨的衣料,白的不纯粹,黑的不彻底。

“假设性的提问,不太好给答案。”月蕴溪温声细语地说,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架势。

鹿呦抿了一下唇,将手里拎着的旗袍挂到月蕴溪的臂弯上:“试衣服去吧你。”

月蕴溪弯了弯唇问:“试衣间在哪儿?”

鹿呦伸手指了一下。

立在门口的店员见状,立马会意,快步走过来,弯腰摆手招呼月蕴溪:“试衣间往这走。”

鹿呦坐到木雕花窗旁的椅子上等着,有店员给她倒了杯水,刚煮开的,滚烫入不了口。

热气尚在腾升,试衣间的厚重布帘被一只瓷白的手撩开,换上旗袍的月蕴溪娉婷袅娜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她一眼,便去了镜子前。

鹿呦起身跟了过去。

江南水墨风的衣料,好似落在宣纸上的墨色,将月蕴溪身上那股柔情与韵味晕染晕得恰到好处。

只是有些大了,后腰用夹子收住,版型就差了点意思。

“怎么样?”月蕴溪问她。

闻声,鹿呦长睫上抬了抬,透过地镜,对上一双清矜的眼。

墨色里点缀着店里的灯光,好似窗外,浓郁晦暗的夜色里悬了一轮皎洁的月亮。

月亮的中心便是她的身影。

以至于对视的那瞬,鹿呦心口倏地跳快了半拍,长睫微垂,敛了大半的情绪,她佯装淡定:“大了些,但很……漂亮。”

其实说美也不为过。

月蕴溪看向镜中,视线带过自己,偏移到鹿呦身上,宽松的卫衣配了条阔腿裤,很松弛的休闲风,丝毫不显身段。

是以,让人想象不出来她穿上旗袍是怎样的风姿。

“有同款的料子可以量身定制的。”店员是个聪明的,顺势说,“就在布料区,我去给您找出来,您换好了衣服去看看,顺道看看还有没有中意的料,量了尺寸定了款,好一起做。”

于是,照着店员的提议,等月蕴溪换好了常服,鹿呦带她去了布料区。

人都围聚在那处,裁缝捏着尺子在给陈菲菲量数据,云竹等在一旁,时不时被黎璨夸布料好看的声音引过去一眼,眼光独到的老板正展开一段闪玫缎比在钟弥身上,旁边的简言之推推眼镜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钟弥喜滋滋地左右侧身自我欣赏起来,忽从地镜中看到鹿呦和月蕴溪,激动地转身,“姐姐!快看,怎么样?”

“嗯,很适合你。”

鹿呦说完,不经意地瞥扫身侧,捕捉到月蕴溪挑了一下眉。

很轻。

却足以挑破她面对同样的问题,区别对待,给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蕴溪,店主刚拿出来一款料子,说适合你,你看看呢。”

黎璨还在说着,老板已经挪步到了另一侧的布架前,拿了过来。

蓝底青花的衣料,被老板捏着两端比在月蕴溪的身前,轻轻一掐腰,就能显出风韵。

“哇靠,单看料子我还觉得颜色太深有点老气,比在你身上就好好看,特别有感觉!”黎璨立马化身销售,怂恿月蕴溪定下来。

“我之前给鹿小姐挑的也是类似的料子,不过她要参加寿宴,选的是橘棕色。”老板笑说,“开始她也觉得老气,掐腰比划一下,就不觉着了,做出来之后更是真香现场。”

鹿呦抿唇微笑了笑说:“不知道这个做出来什么样。”

月蕴溪侧目看她一眼,长睫一沉,视线落到她卫衣的侧口袋处,“等做出来就知道了。”

言外之意,是定下这衣料了。

老板秒懂,立刻招来了学徒和裁缝。

量完尺寸后,见黎璨她们还没结束,两人坐到花窗旁的等候区。

店员上了一壶养生花茶,养生壶架在底盘上保着温。

鹿呦喝完一杯,托着脸放空,视线的着落点刚好在衣料的学徒身上。

“还在想料子做出来是什么样?”月蕴溪忽然问道。

鹿呦回过神,看看那块料子,又被勾起一次好奇心,“等做出来之后,给我看看。”

月蕴溪拎起面前的白瓷杯,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是要单看一件成衣,还是看衣在人身。”

鹿呦轻眨了下眼:“单看成衣和单看布料,好像没什么区别。”

“那就是要看我穿了。”月蕴溪放下了杯子。

杯中的水倒映着顶灯的光,还在晃漾着。

鹿呦视线落在不平静的水面,心道,不愧是出国留学回来的,就是不比她含蓄矜持,总是一记直球砸得人晕头转向。

而她,在这样的眩晕中,逐渐被同化。

“是。”鹿呦偏过头,压在桌面的胳膊肘往前挪了挪,手背撑着下颌,笑了一下,狡黠不散漫,“不可以么?”

聚焦的目光,有种淡却灼人的意味。

月蕴溪也往前倾了倾身,将已经被缩短的距离压榨得更近,她目光迎了上来,笑说:“可以。”

鹿呦扬眉,点破她语气里的含义:“是有条件的可以。”

“很会解读。”

说的好像本没有这个意思,硬是被她解读出来似的。

鹿呦小幅度地努了一下嘴,是在面对亲近的人才会做的小动作,“是你说得明显。”

“嗯,生怕你听不懂。”月蕴溪的坦诚里沁着几分愉悦。

鹿呦下意识地拿起杯子,递到眼下,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杯子放下后,月蕴溪给她重倒了一杯。

鹿呦伸手过去,杯壁烫了一下她的指尖,手指蜷起,稍顿了片刻,又忍不住碰上去,“什么条件。”

“先让我看看你那件,衣在人身是什么模样。”

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有着撩拨的气流,带着潮湿的暧昧,含住耳朵。

鹿呦愣怔,分不清是为话里内容,还是这蛊惑人的调调。

亦或者,都有。

抿了小半杯的花茶,她才勉强回了一句:“明天不就能看到了么?”

“不介意的话,晚上能试给我看看么?”月蕴溪接话接得很快。

快到,仿佛早有准备。

菊花茶,入口的味有些发涩,可它清香四溢,叫人忍不住放下。

鹿呦张了张嘴,傲娇的性子上来,想说“挺介意的”,偏又想第一时间,看月蕴溪穿上那件衣料做的成衣。

半晌,她微启的红唇,又缓慢地阖上了。

月蕴溪却在这时,忽然轻轻地问她:“会给我看么?”

感情里的绕弯子,都是暧昧的拉扯,你来我往的攻守里,最怕单刀直入。

因为,最让人招架不住。

鹿呦咬了咬唇,心想她这几日被投喂得胖了些,是得再试试那件旗袍,给月蕴溪看看也无妨。

茶在慢慢回甘,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又快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那就看在今天也看你试了的份上,也给你看看吧。”

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

鹿呦揉了揉耳朵,看着她唇边漾开的笑意,无端想起一句老话——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第58章 胆小鬼

寿宴要穿的旗袍,在搬琴那天也一并带到了月蕴溪家,就放置在衣帽间的岛台上。

晚上洗澡前,鹿呦连盒端进了淋浴间。

花青色的锦盒,每次瞥见,她都会想起从锦缎坊拿它的那晚与月蕴溪的聊天内容。

它像极了潘多拉的魔盒,勾起的回忆里充斥着暧昧因子,总在诱惑人打开它。

现下真打开了,又叫人心生忐忑。

换好旗袍,鹿呦磨蹭了许久才出去。

卧室的落地灯亮着,月蕴溪就窝在灯下的奶油色沙发椅里,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搭放沙发扶手上的电脑,摸着键盘打字。

听见动静,月蕴溪停了手,抬头,目光透过镜片扫过来。

鹿呦见她戴眼镜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平时很不一样的观感,气质里的清冷感加深了几度。

也因此,觉得那道望向自己的眸光仿佛被镜片淬炼,灼热与冷静自持的温和交杂,复杂矛盾,还有点陌生。

鹿呦不由失神了片刻。

短短十几秒,月蕴溪的视线始终胶着在她身上,细细端详。

橘棕色的软缎旗袍,裁缝归拔工艺了得,做得贴合身形又不会太过突显,身线含蓄,人像是绽开在工笔画里的白玉兰。

“过来,呦呦。”

鹿呦闻言,剜过去一眼,“唤小狗呐你。”

她穿这身旗袍,含嗔地投来一记眼刀,没什么杀伤力,倒是显出几分娇媚。

月蕴溪愣了一下,弯了弯唇,牵出无辜之态。

鹿呦也没真计较,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心跳无由加快,她步子随之放慢,在距离月蕴溪还有两三米远时,停了下来。

“再近一点。”月蕴溪招手哄她,“过来。”

隔着镜片,鹿呦与之对视,不知为何,分明是温和的语调,却让她有种很微妙的被命令的感觉。

不那么明显,让人无法拒绝。

鹿呦缓步将距离拉近,在心里嘀咕,分明是把她当小狗使唤呢。

近到离沙发椅只剩半米。

月蕴溪坐直的上半身往前倾了倾,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没用什么力道,更像是在牵引。

鹿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听见了月蕴溪说话的声音,却是没留意其中内容。

只看到她的银边方框镶着微微泛黄的镜片,不知是蓝光眼镜,还是被灯照的,镜片后面隐约可见长且浓密的睫毛,小扇似的,忽而掀抬起来。

隔着镜片,四目相对,鹿呦这才定神问:“你刚说什么?我没注意听。”

月蕴溪缓声道:“我说,很好看,就是感觉手上缺了点东西。”

鹿呦后知后觉,左手仍被对方牵着。

垂首低眸,恰巧看见月蕴溪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尾戒,白净的指尖与白色戒指之间几乎没有界限。

鹿呦指尖轻蜷了蜷,没主动抽走,无意识地接了话茬说:“缺了什么?手表?”

月蕴溪定定地看了她几秒,轻笑了声。*

鹿呦有点莫名,视线从手腕抬回到月蕴溪脸上,“笑什么?”

“一般都是玉镯,或者珍珠手串之类的来配旗袍,你怎么会想到手表?”月蕴溪望住她的眼睛,唇边的弧度被问话牵得意味深长。

仿佛不止是被她的脑回路逗笑。

更像是,为捕捉到她下意识的回答里暴露出的心迹而愉悦。

鹿呦长睫一颤,垂落下去,敛了大半的眼睛,存了点脾性地揶揄:“被你之前卖力的推销洗脑了。”

月蕴溪毫不介意,甚至配合地演了起来,笑问:“那么鹿小姐要不要看在我那么卖力的份上,再考虑考虑?”

鹿呦也笑了,抬眼去看她:“我明天一早就要戴上,来得及给我配货么?”

大晚上,实体店都关门了,明天也没时间去买。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成心刁难导购的难缠顾客。

“……来不及。”月蕴溪摇头,遗憾地松开了她的手。

鹿呦愣了愣,手没了承托,自然地垂放到身侧。

随即,便看见月蕴溪慢条斯理地卸下了自己手腕上的表,递到她面前。

“用这应个急可以么?”

落地灯亮着暖白的光,照在表盘的昼夜显示区上,宛如点亮了一弯月亮,闪着细微的光晃进眼里,鹿呦顿了顿,才伸手去接。

“勉强可以吧。”她咬着矜持,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说,却是没能维持到最后,尾音忍不住上翘。

月蕴溪肩头往下沉了沉,好似紧绷的弦被慢慢拧松,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之前就想问了,你这眼镜,有度数么?”

“你猜。”月蕴溪身体往后,歪靠向沙发椅扶手,手背撑着下颌,微微上抬,方便她观察。

鹿呦后退几步,侧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回忆了几次见月蕴溪戴眼镜的场景,不是晚上,就是在看电子设备,她分析说:“很少见你戴眼镜,有度数的话,应该也不是很高吧。”

月蕴溪没说话,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还是防蓝光的平光镜?”鹿呦继续猜测说。

月蕴溪仍旧是不置可否,只是这回,右边的眉梢往上轻抬了一下。

鹿呦只当是这次猜对了,迟疑问:“没有度数,云竹请吃饭的那天,你怎么还戴着,是为了搭配那天的衣服么?”

“我说是,你会信么?”

“不会。”

鹿呦记得,那是在她拒绝后的首聚,月蕴溪那天的妆容很淡,淡到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抹了点口红提升气色而已。

“不化妆的时候,戴上眼镜,不至于显得太憔悴。”月蕴溪笑了笑,“那会儿哪里顾得上什么穿搭。”

鹿呦觉得心头都被她故作轻松的言语砸软,“你故意的,你在让我心疼你。”

“所以你心疼了么?”

鹿呦对视的目光犹如败下阵,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她摩挲着手中的腕表,抿唇不语。

听见月蕴溪特有的温柔腔调,提醒她说:“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哦。”

鹿呦手顿了一下,还是以沉默回应。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月蕴溪话音停滞,似在思考回想。

鹿呦抬起脸,看向她。

目光被攫住的瞬间,月蕴溪温声说:“心疼是心动的开始。”

这“老话”从何时何地传递开,鹿呦不清楚,却是无端想起另一句话——

姐姐是食物链的顶端。

此刻,她算是领教了其中的含金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点点小心思,好像都被对方精准拿捏住了。

鹿呦轻咳了两下,静默了须臾,她忽然想到说:“等等,我才发现,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回答我,眼镜真的没度数么?”

月蕴溪低笑了声,笑她的慢半拍,也笑她总在这时候生硬地转移话题。

“要不,你自己戴了试试?”

月蕴溪这么建议,却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要取下眼镜的动作。

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想试,就自己来摘。

气定神闲的,就像是笃定她不敢过去。

鹿呦挑了一下眉,放下了腕表,起身走过去,比先前更近的距离。

近到,两人脚上的长颈鹿拖鞋鞋尖,差一点就要亲吻。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见,镜腿与镜框衔接处的设计细节,能看见月蕴溪眼角下那颗淡得不起眼的小痣。

戴眼镜的月蕴溪,不止是清冷加深,还添了几分高智感。

这份高智感,让她又多了些许难以接近的禁欲感。

鹿呦顿了顿,抬手,朝着两侧镜腿伸过去。

月蕴溪没有动,反射性地轻扇了下羽睫。

好似被放缓的呼吸牵动,蝴蝶振翅一般,连带周遭的气流都有了变化,在两人之间的空间里碰撞出暧昧的氛围,将空气挤压得稀薄。

指尖去捏镜腿时,不经意地蹭过对方的耳朵,微凉的触感,让鹿呦惊觉,自己这么一步一步走近,已然是进了对方的安全范围内。

属于对方的气息,被体温捂热的、略带冷调感的香味,就这么温和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勾缠、渗入她的呼吸。

视线往下坠,却是隔着薄薄的镜片,毫无防备地撞进月蕴溪眼睛里,那双乌黑的琉璃珠里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晃得她心跳杂乱,慌不择路地继续往下看。

只见月蕴溪上昂的脖颈皮肤很白,像被绷直的白色绸缎,隐约能捕捉到喉咙滚动的痕迹。

再往下,敞开的衣领里,是一片起伏的白。

鹿呦闭了闭眼,挪开视线,无声吸气,“……算了。”

刚要收回手,左手一下被攥住。

猝不及防,她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站不稳,身体不受控地前倾,亏得右手及时撑在扶手上,腰身被月蕴溪扶住,才没摔倒下去。

鼻息在狭窄中相撞。

腰侧不断感知到的暖热,像炉子里燃着的炭火,将心跳煮沸。

鹿呦动了动唇,想问月蕴溪拽她手做什么,可心跳太快,要蹦出来似的,堵到嗓子眼,让她发不出声。

“慢点。”月蕴溪率先开了口。

鹿呦:“……”

慢点什么慢点,要不是你拉我,我能摔?

她懵然地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月蕴溪眼尾轻颤了一下,目光往下落了落,蜻蜓点水地掠过旗袍上的石榴花扣,随即松了手,偏开头说:“我去洗澡。”

鹿呦微愣了愣,往后退开。

起身离开前,月蕴溪摘下眼镜递给了她。

鹿呦抓着镜腿,站在原地,直到听着淋浴间传来水声,才挪步坐到沙发椅里。

柔软的坐垫上已经没什么余温了,空气里的香味也淡了些。

心跳慢慢平复,她将眼镜戴上。

没有头晕,除了地灯散发的暖光被加深了些,视野里的一切都与平时无异。

是真的没有度数。

那天,月蕴溪戴它,也是真的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憔悴。

心疼是心动的开始么?

她可不止这一次心疼呢。

鹿呦摘下眼镜,攥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纤细的镜腿。

思绪骤然劈了叉,想到刚刚那幕。

究竟是她自己慌神没站稳,还是月蕴溪有拉拽她?

月蕴溪提醒她悠着点。

应该是她自己没站稳吧?

鹿呦侧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淋浴间的推拉门。

门内,热气氤氲在磨砂玻璃上,莲蓬头往下撒着热水,顺着柔白的肌理滑落,被淋湿的手抬放到眼前。

她抓鹿呦的手,是想调侃一句“胆小鬼,怎么连眼镜都不敢摘”。

无意识地拉拽。

竟是有些后悔,也许,该有意的。

不过,有意的话,会被发现的吧。

月蕴溪垂下手,按下水龙头关了水,无声笑了笑。

她才是那个胆小鬼。

第59章 我的时间都在你那里

次日一早,鹿呦起床化妆,载着奶奶她们去了南郊的度假村。

鹿怀安在那包了三天的场地以尽孝心。

鹿呦常在与奶奶的闲聊中听她谈起过往,说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处处低人一等,年少的鹿怀安心思重,尊严、面子、金钱……很多事都成了他心中拔不掉的刺。

是以,出人头地后,就跟个孔雀似的,逮着机会就开屏,恨不能昭告天下,他如今的成就。

老家那些曾瞧不起他的亲戚邻居,生意场上能给他撑脸面的各个“总”都被邀请了过来。

鹿呦踩着尖头细高跟,跟在鹿怀安身后迎宾,叫这个叔叔,唤那个伯伯,听他们催她结婚,给老鹿找个得力的女婿、生个乖孙。

反驳等同不礼貌,就只能一笑了之,她笑得脸都快僵了,活像个人机。

如果不是奶奶过寿,这样的场合,打断腿她也不来。

现在也和断腿没差。鹿呦踮了踮脚,缓解足跟和小腿的酸疼感,寻了个人少的空隙,对鹿怀安说:“我去趟洗手间。”

大约是觉得她在婚姻与事业这两件人生大事上毫无成就,站在身边也不能给自己长脸,鹿怀安摆了摆手说:“等会儿不用过来了。”

鹿呦求之不得,转身就走。

因此,她没能注意到钟疏云那辆显眼的香槟色suv,驶入了对面的泊车区。

车刚停稳,钟弥便火急火燎地要开车门,钟疏云给她开了锁。

钟弥下车就往饭店大门跑,跑到一半,骤然停下了脚步,挠着后脑勺,后退到副驾的位置,扭头对着车窗里面说:“姐姐没在门口迎宾呢!妈妈,你要不要直接从这个门进去呀?”

副驾的车门从里面被推开,墨绿色的裙摆流水般漾出来,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头戴圆顶礼帽,架着一副墨镜,遮了大半张脸。

她朝着饭店大门的方向微微扬起下巴,看清了门口站着的鹿怀安,立即别开了脸,红唇抿紧,喉咙滚了又滚,仿佛见着什么恶心的东西,快要吐出来一般。

“没事吧?”钟疏云也下了车,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大门方向,“都跟鹿阿姨说好了么,还是从后门进吧。”

女人往下拉了拉帽檐,艰涩地挤出一声“嗯”。

钟疏云牵起她攥紧在身侧的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说:“我跟你一起。”

女人慢慢松开抿咬着的唇,嘴角极小幅度地弯了弯,点点头,“谢谢。”

“谢什么谢。”钟疏云撇了一下嘴,“说多少次了,跟我不用这么生分。”

“妈咪,做人要礼貌。”钟弥认真道。

“……你带奶奶从前门进去。“钟疏云提醒钟弥说,“遇见小鹿,记得及时通知我们。”

钟弥比个“ok”的手势,忽然想到问:“姐姐要是问我,怎么就你和阿婆来,你的妈咪和妈妈呢,我该怎么回啊?”

钟疏云沉思道:“你就回,妈咪和妈妈想到处逛逛,一会儿就来。”

“不,不要提起我。”戴着礼帽的女人焦急道,“不可以跟她提起我,弥弥……”

钟弥不解:“为什么啊?”

女人红唇微张,却只是咽了下喉咙,没说话。

钟弥望向钟疏云。

钟疏云叹了声气,才解释说:“提了的话,小鹿肯定是要来见妈妈的。”

“那就见啊,妈妈不是一直都很想很想见姐姐的么?为什么不提呢?”

钟疏云视线凝结在女人的脸上,没再回答钟弥的问题,钟弥只好将迷茫的眼神投给身边的钟阿婆,“阿婆,你说呢?”

“弥弥,有一种情感,它叫做,近情情怯。”钟老太太揉了揉钟弥的脑袋,“是指,明明中强烈渴望,但当可以靠近的时候却心生胆怯,不敢向前。”

钟弥似懂非懂,她跟着钟阿婆进了宴会厅,找到座位,坐不到两分钟,打了声招呼前往洗手间,一路都在想着阿婆说的话。

洗手间门口安着长椅,鹿呦正坐在上面,弯腰揉按着小腿肚子,按亮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与月蕴溪的聊天界面。

从她告诉月蕴溪自己开溜到洗手间后,那边就没再发来新内容了。

正准备挑个表情发过去,忽听有脚步声渐近,鹿呦抬头,只见钟弥一副走神的样,嘴唇一张一合地无声嘀咕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她,游魂似的往这过来。

钟弥皱起眉头,自顾自地念叨:“心生胆怯,不敢向前,然后磨磨唧唧。也不怕敢向前的时候,把人给弄丢了。不理解,还是不理解。”

原本准备叫钟弥的名字跟她打声招呼,闻言,鹿呦只觉被什么击中,不由发了会儿愣。

“姐姐!”钟弥瞧见她,脸上纠结的神色顷刻消散,眉眼弯弯地凑到鹿呦面前,“你怎么在这里呀?”

鹿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躲应酬。”

钟弥“咦”了声,觉得有意思。

鹿呦笑着问她,“你刚才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呢?不理解什么?”

“额……”钟弥神情有点闪躲,含糊不清地搪塞说,“没什么,就是,那个,看了些乱七八糟的,看不懂,有感而发。”

她浅色的瞳仁在眼眶了机灵地转了一圈,双手捂住腹部,弯下腰,“哎唷,不行,肚子疼,我先去上厕所了!”

看着她的背影逃似的溜进卫生间里,鹿呦好笑地摇了摇头,心想,真不愧是和云竹师出同门,演技是如出一辙的夸张。

转过头,鹿头先看了眼手机,聊天框里依旧没有弹出新消息,她随便甩了个表情过去,顺势看了眼腕表。

还有半个小时午宴开席。

从长椅上起了身,腿脚仍是灌了铅般的重,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倒是有带平底鞋,不过放在了民宿,离饭店有段距离,从后门走的话会稍微近一点。

站在原地纠结了几秒,鹿呦决定去换双鞋。

她前脚刚拐过弯,钟弥后脚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左瞧右看,没见着她的身影,小丫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宴会厅。

入座问了云竹等人,钟弥才意识到鹿呦压根没回来,惊呼“坏了”,连忙拿出手机,翻出了钟疏云的联系方式。

彼时鹿呦已经晃到了后门。

防火门没关严实,敞了一拳宽的门缝,缝隙中隐约有人声漏出来,沙哑的音色里有被岁月碾磨过的痕迹。

是奶奶的声音。

鹿呦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开门出去,而是轻手轻脚地挪近,从门缝往里探看了一眼。

藏青色的旗袍,是锦缎坊老板给奶奶挑的料子。

老太太丰腴的身形挡了视野,看不见她对面的人。

“我也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特别地后悔!都怪我!都怨我!如果不是我自私……”停顿的一瞬间,鹿呦看见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背驼下去一截,显出几分颓靡,“是我对不起你。”

一字一句,像潮湿的毛巾拧挤出的水珠,落进耳朵砸到心头上。

鹿呦心都揪起来,抓住门把手就要往外推,忽听对方说:“算了——”

话音戛然而止。

音色有些陌生,又夹杂着一丝熟悉。

她听过这个声音。

鹿呦手顿住,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搜寻不出与之相关的记忆。

耳朵捕捉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鹿呦收拢神思,没再多想,蹙眉不悦地将门猛地推开,“奶奶……”

她一下愣住。

视野里,站在老太太对面的人竟是钟疏云。

钟疏云见着她,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笑得不太自然,说:“呦呦,来得正好,快来劝劝你奶奶,本来聊着想把小洋楼便宜卖给你的事呢,没想到勾起老太太的伤心事了。”

鹿呦走到奶奶身侧,低头去看老人家的脸,用哄孩子似的语气试探问:“哎哟,我的寿星奶奶是怎么了呀?怎么还哭鼻子了呢。”

“就是想到你爷爷了。”老太太捏着纸巾擦了擦眼角,吸吸鼻子说,“想到他以前说给我买小洋楼,结果藏得存款都被别人骗走了。”

所以那些话,是爷爷生前对奶奶说的?奶奶是在模仿爷爷对她说那些的模样?

是这样么?

鹿呦眉头轻轻一跳,直觉不是这样,但又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

钟疏云和奶奶一唱一和,就像是精心砌出了个台阶,搭在她的脚边。

顺着台阶下,是最合适的路。

鹿呦没多问什么,又宽慰了老太太两句。

初秋的季节,枫叶已经开始染红,偶有两三片从枝头落下,乘着风飘到廊下。

鹿呦视线被其中一片引过去,不经意地扫过几步远外的拐角,瞥见一抹墨绿,也似一片叶子般飞进巷口深处。

如同刚刚的音色,这抹绿也是陌生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偏偏也想不起来。

“呦呦。”钟疏云叫了她一声。

鹿呦从那处移开眼,“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钟疏云平移了两步,挡住了拐角的巷口。

“刚才跟你奶奶商量过了,等寿宴结束,你看看哪天有空,带上奶奶去看看那个小洋楼。”

鹿呦先看了奶奶一眼,细致地观察到,奶奶的面色有那么一瞬不是很好看。

但就那么一瞬,很快,奶奶就调整了回来,朝她点了点头。

快到,仿佛是个错觉。

鹿呦这才应下说:“那就下回上课,我把奶奶也带上好了。”

“行,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钟疏云笑说,“再在这赖着,席面开了,寿星不在,动不了筷,都要饿得找奶奶咯。”

一语双关的玩笑话,逗得奶奶多云转晴,弯唇笑了起来。

在这里站了一会儿,腿脚更累,鹿呦懒得走回去换鞋了。

刚转身迈开脚步,就听见身后月蕴溪柔凉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呦呦。”

鹿呦扭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就在刚刚藏起一抹绿的巷口,月蕴溪穿一身丝绒长裙,长身玉立,一头慵懒松弛的卷发被风撩起,她捋过一缕别到耳后,坠在耳垂上的月亮耳饰被阳光照得很亮,晃到了鹿呦的眼睛。

视线不自觉地往下。

才注意到,印着麋鹿图案的纸袋挂在月蕴溪另一只手上。

那是她拿来装平底鞋的袋子。

月蕴溪看着她,抬了抬那只手,牵唇道:“过来,换了鞋再回去。”

“我带奶奶先回去,你俩换好鞋就过来,别墨迹太久。”钟疏云挽着奶奶,拉开门进去。

换个鞋而已,能墨迹什么呢?

兴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怎么听,都像是在调侃小情侣。

鹿呦揉了揉耳朵,慢吞吞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近说:“不回我消息,也不怕我自己回去,跟你擦肩而过。”

长廊左侧是石砌的长凳,月蕴溪在上面垫了纸巾,示意她坐上去,一面解释:“先前手机没电了,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可租借的充电宝,开机就给你回了,没收到么?”

温声细气地,让人如沐春风,闹起来的小情绪噗地一下就被吹灭了。

鹿呦拿出手机看了眼,确实是回了,但那会儿她在偷听墙角,没功夫看。

自己不看,还怨别人不回。

她弯曲食指挠了挠额头,尴尬地不发一言。

月蕴溪看她的小动作,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轻笑了一声。

“又在笑什么?”

“笑,可能是这里信号不太好,消息被吞了。”

“……”

鹿呦换上了舒适的平底鞋,将高跟鞋装进袋中。

“要回去么?”月蕴溪问她。

将纸袋立放在脚边,鹿呦抬起左手,低眸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摇摇头,“再等会儿,去早了又要参与低质量的社交。”

这样的社交还要进行三天,想想都头痛。

月蕴溪眸光从圈住她手腕的表上掠过,笑说:“好。”

短暂的静默后,鹿呦问道:“对了,群消息四十多条,我懒得爬楼看了,都聊了什么?”

月蕴溪言简意赅地总结:“各有各的事,就不在这留宿过夜了。”

鹿呦“啧”了声:“唯二高质量社交,减一。”

“唯一是跟谁?”月蕴溪饶有兴趣地问。

鹿呦侧眸睨她。

明知故问。

“秘密,不告诉你。”她故意这么说。

月蕴溪笑意加深:“那真是遗憾。”

揣着两人都知道的“秘密”装糊涂,嘴上说着遗憾,字里行间都是喜欢。

鹿呦绞着手指,张了张口,又闭上。

她想问月蕴溪是不是也有事,还在不在这里留宿。

可话到嘴边,又忐忑答案不尽如人意,怎么都说不出口。

手蜷了蜷,垂放到身侧的石凳上,指腹感受到一片冰凉,鹿呦思维跳跃地想到说:“迷鹿对面的商场开了家体育馆,弄了个真冰的滑冰场,明天开业。”

“想去滑冰了?”

“嗯。”鹿呦点点头,狡黠道,“明天看情况,偷偷溜过去。”

月蕴溪低低地笑,笑她想着法避开低质量社交。

“你……”鹿呦抿了抿唇,无声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吐出,“要不要一起去?”

她存了心思,这样问,就能知道晚上月蕴溪会不会留下来了。

等待回答的时间仿佛被风声拉长,她忍不住拿眼偷偷瞧过去。

看见月蕴溪卷翘浓密的眼睫垂下去,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感受到腕表的份量,因为,听见月蕴溪温声说:

“我的时间都在你那里,随你支配。”

第60章 一只杯子的修罗场

回宴会厅的时候,鹿怀安刚被司仪请上台致辞,手稿是他新交的小女友代写的,成段成段的排比句歌颂母爱,华丽有余,情感不足。

可还是让坐在台下的老母亲听得热泪盈眶。

隔了两个位置的陶芯越过刘姨伸手过去,给奶奶递了一包纸巾。

鹿、陶两家交好,近邻胜远亲,参与此类宴席向来是同坐一桌,座位早在多次的聚餐中固定下来了——刘姨挨着奶奶坐,她右手的位置是鹿呦的专座,而后隔着一个陶芯,才是月蕴溪的座位。

两家人太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这样的座位安排,几乎都快被遗忘在脑后。

此时再度呈现在眼前,犹如抹净一块蒙尘的玻璃,以往饭桌上小情侣交头接耳亲密互动也随之清晰地浮现出来。

月蕴溪脚步一顿,无意识地轻唤了声:“呦呦……”

她的心理,如同死囚走向刑场,每一步都是留恋,于是想,能拖沓一秒是一秒。

“怎么了?”鹿呦顿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其实鹿呦没有听见她那声低唤。

四周实在是太吵了,闲谈声、小孩子的尖叫声、碗筷被碰摔到地面、家长教育指责声、陶瓷碗盘放上玻璃转盘的碰撞声……乱糟糟的,响在耳边。

但鹿呦有留意到,月蕴溪脚下步子慢了,落在了她身后。

月蕴溪视线从那两把被隔开的座椅上收回,慢慢转过来。

眉眼分明是舒展的,但那双瞳色幽深的眼睛,饶是场内灯光明亮如骄阳,也没能为之添上半分暖色。

鹿呦想到墨液撒金,一点光亮,偏偏冷寂。

心里像被什么剐蹭过,熟稔之后,她没见过月蕴溪这样。

月蕴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飘忽不定,敛藏其中的情绪难以捉摸。

像是越过她的面容,在想着其他什么事情。

没有给她更多探究的时间,月蕴溪很快转开眼,说:“没什么。”

声色平静,无波无澜,仿佛真的没什么。

鹿呦想,演技要比云竹和钟弥好一些。

也就,一些。

鹿呦眯了眯眼睛,眸光沿着月蕴溪刚刚盯看的方向瞥扫过去,一下就注意到那两把被隔开的、没人坐的椅子。

仿佛撑开了两个独立的空间,安静地杵在它们融入不了的热闹氛围里。

突兀得有些扎眼。

鹿呦看着那里,不知怎的,腾升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荒诞得有些好笑,她也真笑出了声。

月蕴溪莫名地看过来。

察觉到视线,鹿呦回望过去,眉梢上挑,明媚里夹杂着狡黠的灵气,樱唇微张,正想开口和她分享。

先听到主桌那边,月韶在招呼她们:“就等你们俩了,还不快过来坐。”

闻声,周围人的八卦心被吊起,纷纷扭过头,看看月韶,再顺着月韶目视的方向看看她俩。

除了陶芯,镇定自若地抿着杯子里的水,仿佛早就知道月韶会开口催促,早知道她们在什么方位,所以丝毫不稀奇。

被这么一打岔,鹿呦只能将话题暂时搁置,应了月韶一声,加快脚步走过去。

间隙,奶奶被司仪请到台上与儿子互动。

无人在意这里,月蕴溪便仍旧不紧不慢地。

鹿呦走到桌前,没直接入座,挪步到刘姨身旁,弯下腰商量说:“刘姨,我今天想挨着奶奶坐。”

刘姨笑说:“记得盯着她,别吃太咸太甜的。”

“放心吧。”鹿呦凑得更近,声音压得越低,“我还想挨着……月老师坐。”

刘姨就职住家保姆的前一天来家里面试,有提到,家里女儿曾跟月蕴溪学过一阵大提琴,现在能出国求学,也是多亏有月蕴溪的资助。

“月老师”这三个字,对于她而言,不止是一个称呼而已,还承载着她的敬重之意和感恩之情。

鹿呦撑在膝盖上的手蜷了蜷,一面腹诽自己利用老人家,心机深重,一面又在过浓的私心里,祈祷着刘姨别问太多,最好是直接如她所愿。

刘姨二话不说站起了身,拎着用过的杯子,越过旁边的空位,径直走到陶芯和月韶之间,一边说着:“您上回做的蛋黄酥,不腥不腻,老太太可喜欢吃了,是怎么做的呀?您能教教我不?”

一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言行举止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奶奶被司仪请上台与儿子互动。

鹿怀安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有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鹿呦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欣赏刘姨自然到无可挑剔的好戏,忍不住“啧”声摇头。

瞧瞧,都是普通人演戏,高下立见。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鹿呦没多想,目光迎上去。

是陶芯。

有段时间没见,有明显的陌生感侵袭着鹿呦对她的印象。

都说红气养人,真是一点不假。做旧的棕色圆领T恤,不惹眼,但定睛看又会被搭配的饰品吸引得挪不开眼,云朵帽歪戴,压了一侧烫卷的长发,脸上戴了眼镜,添了点文艺感。

她戴眼镜,与月蕴溪戴眼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后者要多几分师长般的禁欲肃穆。

“刘姨给你的。”陶芯手抓着刘姨刚交给她的玻璃杯,朝鹿呦那侧递了递。

她没有要将杯子放在桌面上的意思,摆明了是要鹿呦自己伸手过来接走。

奶奶的寿宴,鹿呦不想僵持不下将场面弄得难堪,已经准备伸手去接,耳边突地响起椅子脚蹭了下瓷砖地的声音,不太好听,刺激着她敏感的听力,一下就勾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随之,是月蕴溪身上的复古绿丝绒,几乎将她的视野完全占据。

荡在下面的裙摆,隐在桌布下,光泽黯淡许多,看着像是墨绿色。

鹿呦回忆那一抹飘如深巷的绿色。

大约是绿色看多了,竟是忽然想不起来,巷口的绿色裙摆具体是什么样的,甚至混乱地重叠起来。

她只能用逻辑去分析,应该不是同一个绿,月蕴溪没有理由往巷子里面走。

她想,幸好今天没发烧,不然又要将月蕴溪跟别人认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鹿呦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像拓印在老照片上,五官被岁月摩挲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鹿呦已经不记得,那副眼镜是什么款式,更不记得镜框是什么颜色。

只记得,那人戴眼镜,比别人都要温柔知性。

月蕴溪从她那侧入了座,左手将手机放到了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鹿呦下意识地扫了眼过去,胸腔一浮。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信界面,联系人列表一目了然,只有五个聊天窗挂在上面。

群聊一直在跳消息,但她的头像始终排在首位。

台上不知是说了什么,逗得台下哄堂大笑。

笑声中,混杂着陶芯略显压抑的低音:“这是给呦呦的!”

鹿呦撩起眼睫,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只杯子,下半截被陶芯抓在手里,上半截被月蕴溪的手环着,被牢牢地按压在月蕴溪面前的桌面上。

这是……杯子的修罗场?

鹿呦想解救它都找不着下手的地方,她有点手足无措。

外套口袋里震动的手机,宛如一根招摇的救命稻草,鹿呦顾不上那只可怜的杯子了,悬在桌边的手探进口袋拿出了手机。

意外地发现,被系统提示的新消息来自月蕴溪。

月蕴溪:【不知道怎么了,我的PH值有点低。】

月蕴溪:【我现在坐下,会不会耽误你欣赏佳人?】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鹿呦像被什么击中,手机仿佛烫手,双手些微发麻,呼吸像被溢出屏幕的酸味侵略,不由地放轻。

还能把吃醋说得再委婉些么。

她抬起头,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扫了眼台上正往下踩台阶的奶奶,就是没敢往身侧看,怕在此刻对上月蕴溪的眼睛,她招架不住。

也怕继续见证一只水杯的修罗场。

可耳朵不受支配,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侧的声音。

听见月蕴溪对陶芯说:“我知道这是呦呦的杯子,所以你应该放手,我会放到她面前的。”

还是那种柔和平静的语调,鹿呦熟悉,陶芯也熟悉,但她们都没有因为熟悉就对其免疫。

尤其是用在这样意有所指的话上。

鹿呦克制着,没去看两人僵持的画面,低头,在手机上输入了一行字发过去,想了想,又编辑了一行。

正要按发送,忽听有人说:“您好,请让一下,这里上个菜,小心不要烫到。”

大约是见奶奶座位空着,侍应生便从这处上菜,却不想座椅之间的空隙还是窄了。

鹿呦下意识地朝着月蕴溪那侧偏了偏身,指腹同时在手机上按下发送。

倏尔靠近的气息,再熟悉不过的,橘子味的香味,像甲板上等来的日出,烫在水面的金箔,掠过鼻尖的细风。

月蕴溪眼睫轻扇了扇,往下垂落,倏地松开抓着杯子的手,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僵持。

与此同时,鹿呦眸光不由自主地轻转到眼尾,刚好瞥见到这幕,眼尾不受控地一跳。

某种可以*称之为失落的心情如潮涨,压不下,似要将她淹没。

下一秒,她听见,月蕴溪的声音,很近地响在她耳边。

不知是离她太近,故意放柔了声调,还是对待陌生人会习惯性地让语气更加温和。

音色如风,拂过耳畔。

“请帮我再拿一只干净的杯子过来,谢谢。”

“好的,您稍等。”

鹿呦坐直身体,心思却没回来。

原来,月蕴溪不是不给她拿杯子了,也不是不和陶芯争了。

只是换了种方式。

一颗心,高高抛起,又稳稳落下,情绪如潮涨潮落,患得患失,全受这人影响。

这样的感觉很微妙。

如同一脚踩如泥沼,明知不好,却是身不由己地往下深陷。

到底是年长,真耍起手段来,做妹妹的根本接不住招。

无论是名义上的妹妹,还是她这个年纪上的妹妹。

鹿呦不知道陶芯被月蕴溪这么一弄,挂上了怎样的神色,也不知道她将那只经历修罗场的杯子放置在了哪里。

她没去关注,一眼都没看。

面前放置着侍应生拿来的新杯子,被月蕴溪灌满了她喜欢的橘子味汽水。

杯面的橙色在灯光下晃漾,跳跃着无数欢腾的小气泡。

这地方的信号确实不太好。

她发出去的消息,在此时才被接受到。

放在中间的手机亮起来,月蕴溪没将它拿起,就这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输入了开屏密码。

5、4、0、8。

鹿呦:“……”

忽又觉得好笑,唇角扬起,她侧目看了眼月蕴溪,头靠过去,拉近了距离。

月蕴溪秒懂她的意图,附耳过来。

鹿呦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这锁屏密码真适合你。”

“你又知道了?”月蕴溪朝向她这侧的眉梢轻轻一挑。

像是挑到她的心尖上,刺得她笑不出来了。

还真不知道。

月蕴溪瓷玉雕琢般的手还在点着屏幕,切进了微信,打开了聊天框。

上面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内容。

【可能是放下了吧,我看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特别平静,所以,赏衣没赏人】

【还有,佳人在身侧】

就这么明晃晃地敞在两人的视线范围内。

鹿呦耷拉下脑袋,越垂越低,她恨不得变异成鸵鸟,把头都埋到地里去。

不是,打这两行字的时候,她还觉得解释得很真诚呢。

怎么现在看,略显油腻呢。

月蕴溪低低一声笑,染着愉悦底色的气音。

鹿呦抬起头,原是想瞪她一眼,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手机屏幕,倏然一顿,又投落回聊天框的上方。

中央显示着三个字,是月蕴溪给她的备注——

胆小鬼。

鹿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