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祈怀月搜罗了许多闲谈八卦。
而从这些闲谈八卦中,祈怀月虽然找不到太多有用的讯息,却模糊地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违和感。
现在的修真界,似乎过于平和了些。
他从前了解到的过往中,修真界一直动荡不安,与如今师尊守护下的平稳修真界不同,师尊是一路经历惊涛骇浪,腥风血雨的厮杀,才铸就的剑尊威名,也是因为师尊存在,人族凡间才慢慢从妖魔作乱中安宁下来。
可是现在的修真界和凡界,未免太过安宁太平些了,就连寻常杂役弟子,都只了解些外界好玩有趣的逸闻。
祈怀月将这点疑惑压在心头,这日等他回返松林山的时候,他就从师尊口中得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松林道人的胞弟,也就是他认知中真正的师祖,雪林道人竟然回来了!
祈怀月迫不及待地说道,“师尊,我想去看一眼雪林道人。”
诸承渊早早就从祈怀月口中,知道了祈怀月想要找出两界差异,再探知根源,回返他所在世界的打算。
只是当看到少年脸上的期待神情时,青年剑尊面上淡淡,衣摆下的手却用力握紧几分。
无论他如何待他的怀月,他的怀月,都不肯留下吗?
淡淡的阴影在心中投下,诸承渊垂眸,一点点用力牵住祈怀月的手,将少年的手扣入手中,平静道。
“好,怀月,我带你去。”
祈怀月还在想着怎么靠近雪林道人,从他身上找到更多关键之处,走到中途,后知后觉感觉到师尊握着他手的力道有点紧。
“师尊,我的手有点痛,轻一点嘛。”
祈怀月有几分委屈,给诸承渊看自己手上几道淡淡的红痕。
诸承渊看着少年乌黑瞳眸中毫不掩饰的明净依赖光芒,心头的阴霾消散了几分。
至少,他的怀月,至始至终都是相信而喜爱他的。
即使,这份喜爱中,不知有多少是外物作用……
青年剑尊黑眸中沉色渐深,他轻轻问道。
“怀月,你可有想过,留下来?”
留下来?
祈怀月被师尊这个问题问得一愣,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在师尊面前,他没有半点撒谎的心思。
“……没有。我一想到,我的师尊可能还在等我,就静不下心修炼……”
少年往日无忧无虑的明净面容上,显出几分忧色。
诸承渊早早就料到了祈怀月会给出的回答,但即使如此,也不及此刻少年给出的答案这般明晰而撞彻他的心脏。
未来之他,难道就和此刻之他,这么界限分明吗?亦或者说,是因为现在的他,没有那上壁玉硅……
诸承渊轻声问道。
“怀月,你可有想过,若我和他就是一个人,他才会迟迟不来寻你?”
祈怀月其实也想过这种可能,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真正的师尊,他的师尊应该早就找到他了,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苦苦等这么久?
可每当祈怀月有想要放弃,随波逐流地在这里安稳度过时光的念头时,他总是会忍不住想起另一种可能。
万一呢,万一是他师尊被什么绊住,才迟迟没能找到他?
所以,他不能像旁人一样,真的把他师尊当成无所不能的仙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师尊身上,他自己也应该自力更生,找到那一丝破局的机会。
而在传闻中总结的那一点诡异之处,已经让祈怀月感觉到,或许他距离那个破局的关键点已经越来越近了。
心中这般想着,祈怀月下意识答道。
“如果是师尊和我一起被困在了这里,我也要找机会早点回去,师兄他们,还有师渊,孟宗主他们,也在等着我们回去呢。”
诸承渊抚摸着祈怀月柔顺墨发的动作一顿。
原来,比起祈怀月心心念念着未来之他,所以执着回去,更加让他不悦的是,他的怀月心头,还装着重过他的其他人。
所以,即便他能建立一座观渊峰,即便他能强大到护住祈怀月的程度,他的小弟子,也仍然想要回去吗?
诸承渊眸底的深色渐浓,他低下头,难以克制地吻上少年白嫩指背上,快要消退的红痕。
祈怀月有点震惊地想要抽回手,却发现师尊握住他手腕的力道大得让他根本抽不回来,而青年不轻不重咬了一口的力道,似乎像是淡淡的警告。
祈怀月又是羞窘,又是害怕这一幕被旁人看到。
他左顾右盼打量着周围,忍不住小声说道。
“师尊,松,松手,万一有别人……”如果大嘴巴的孟玄素或是松林道人看到,祈怀月觉得自己就没法在松林山上呆下去了。
然而等到祈怀月羞耻到快要麻木的时候,剑尊才终于抬起头。
少年手背上原本的指痕消散干净,却留下两道格外重的齿痕。
祈怀月哭笑不得,又有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惊讶,他做梦都没想到师尊会冷着脸做出这种,这种……好像孩子打闹时咬对方的举动。
不过一想到师尊情浓时,格外热衷于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过往,祈怀月突然,突然发觉好像师尊一直表里如一,没有掩饰过这种喜好。”师尊,你,为什么突然咬我?”
诸承渊也觉得自己的这个举动,未免太过冲动意气。
可刚刚冲动之时,他脑中确实生出过让他都为之憎恶的丑恶念头。
他想要,不择手段地将祈怀月留下。
而少年手背上的指痕,似乎越发催动了他这种渴望的涌动。
他原本只是打算亲一亲,再用灵气愈合这些痕迹,只是当少年挣扎时,他却莫名生出一种新的,嗜血得想要将祈怀月的血肉一寸寸融入自身血肉中的渴望。
或许,他真的是有些疯魔了吧。
而看着青年冷色玉容上的沉闷神色,祈怀月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他一点都不想让师尊因为他而露出这么难过的神情。
所以祈怀月决定不再计较这种小事,他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搂住师尊的脖颈,如同树袋熊一样扒在师尊身上。
青年剑尊的身体如同坚韧的青竹,又像是涌动着无限热量的熔岩火山,给人无比坚韧不摧,又温暖沉稳的安全感。
祈怀月的头埋在诸承渊的肩上,声音有些闷闷地玩笑说道。
“师尊让我咬一口,就当两清了。”
诸承渊一愣,感觉到身上陡增的重量,他忍不住用力托住怀中的少年,眼眸中的深色明灭不定。
他的怀月,为什么能这么好,好到,让他即使真的沦落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也还是想要留下这轮不属于他的明月……
“好。”
他不忍心让少年见血,可想到少年的齿尖咬入他脖颈的时候,也能让他们身体的血液融为一体……
诸承渊朝着祈怀月,坦然地侧出脖颈。
青年剑尊的声音有些低沉微哑。
“怀月,来吧。”
祈怀月怂了,他刚刚只是一时口快,面对师尊,哪怕是青年时期的师尊,他也绝对没有一点犯上的念头。
但是骑虎难下,祈怀月只能示威似地嗷呜一声,然后用脸颊蹭了蹭师尊的脖颈。
少年清亮喜悦的声音伴随笑声响起。
“怎么样?刚刚我的动静,让师尊怕了吧?”
诸承渊感觉到少年在他脖颈间轻柔的蹭动,剑尊抿了抿唇,心脏中深暗的沉念,如同退潮的海水般,一点点淡却,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心脏每一寸都仿佛浸润在暖泉中的热意。
剑尊垂下眼眸,声音喑哑却轻声道。
“我怕了。”
即使强留下他的怀月,若他也一并夺走了少年此刻的欢快,祈怀月对他的疏远恨意,应该会变成比万箭穿心更能刺痛他心扉的利剑。
他,怎能不怕?
所以,在他改变主意之前——
“怀月,我带你去见雪林道人。”
不是刻意拖延到雪林道人离开之时,才勉强应允的见面,这一次,诸承渊主动向松林道人发去了请求雪林道人多留一会的讯息。
祈怀月虽然不知道师尊为什么把这句话多说一遍,却还是乖乖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这次,师尊不知为何竟然不肯将他从怀中放下来,被诸承渊抱着走了一路,等快到院落前的时候,祈怀月才终于磨动了青年剑尊,让诸承渊将他放下。
生怕师尊改变主意,祈怀月飞也似地跑入院落中,然而在院落中看见一位似乎生着重病一般,在炎热夏日也披着厚重雪裘。面色苍白的青年人,坐在老人和孟玄素对面时,祈怀月的脚步有些许迟疑。
这位,怎么看也不像是比他师尊大了一辈的雪林真人啊?
即使不是白胡子老爷爷的形象,也不至于这么年轻吧。
孟玄素的声音不满响起。
“愣着做什么?还不来见过雪林师叔祖?”
在祈怀月住在松林山这段时间,孟玄素快要习惯自己刚当师兄没多久,就多了个师侄的古怪事实。
看着少年还傻愣愣地看着师叔发呆,孟玄素只能勉为其难地招呼了祈怀月一声,他可是听说过雪林师叔对待弟子时,能有多冷面无情。
第137章 我还以为,你会早些来寻我。
雪林道人的目光投来时,明明那人面容上没有过多的神色,祈怀月却不知为何有种小动物似的敏锐惧意。
他突然有点后悔先师尊一步地跑过来了。
“见过,雪林尊者……”
因为过于害怕,祈怀月甚至想行个跪拜似的大礼。
然而他的膝盖在触碰到地面之前,却被一双冰冷的手牢牢托住手臂。
“不必。”
雪林道人的声音很冷,这一点与他的师尊有些像。
想到这里,祈怀月突然消退了过多的惧意,他就权当自己是多了个隔着辈分的老祖宗好了,少年朝着雪林道人露出一个尊敬有余,亲近不足的笑容,刚想退下,却发觉雪林道人并没有松开握住他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漆黑的眼瞳,在雪白的皮裘衬托中有种生人勿近的淡漠清贵,却让被注视着的祈怀月有种仿佛被猎食者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他开口之前,师尊的声音冷冷响起。
“祈怀月,我之弟子,不知师叔有何指教?”
雪裘簇拥中的青年眉眼淡得如同一抹烟,却在一笑中有种讥讽冰冷的阴郁感觉。
“弟子?你也不过才入门,也能收人为弟子?就不怕误人子弟?”
气氛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剑拔弩张。
祈怀月有些慌了。
这什么情况?他想象中的师祖对师尊,就算不是和蔼有加,也不至于到这种好像随时可以打起来的冷漠程度吧?
他连忙想为师尊辩解。
“尊上误会了,我,我不是师尊现在收的弟子……”
祈怀月差点想将他来自千年之后的事情脱口而出,然而师尊握住了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与他两厢情愿之事,师叔强插一手,不觉得有些多管闲事吗?”
孟玄素忍不住跳了出来。
“诸承渊,你个小辈怎么和师叔说话的?”
教训完诸承渊后,孟玄素讨好地朝着雪林道人笑了笑。
“师叔你不要生气啊,他就是个木头性子,说不出什么好话。什么收徒不收徒的,就是两个小孩玩家家酒的玩笑嘛……”
虽然往日里和诸承渊不太对付,可看雪林道人和诸承渊的相处,孟玄素都快要觉得下一刻雪林道人就能拔剑出来清理师门。
真是天道好轮回啊,诸师弟原来也有这么不得师长眼缘的一天。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孟玄素还是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的。
而有着孟玄素努力调节气氛,松林道人也在一旁说了几句诸承渊的好话,雪林道人身上的冰冷寒意消散了几分,目光却又转到了祈怀月身上。
“既然是孩子间的家家酒,那这所谓的师徒也不必当真了。正巧,我看这孩子也有几分眼缘,兄长不是一直劝我收徒吗?我就收他为徒,如何?”
祈怀月的脑子如同被沉钟恶狠狠地撞了一下。
师祖不喜欢师尊就算了,师祖还要收他为徒,这不是乱了他和师尊之间的辈分吗?
而且师尊没有了原本的师尊,岂不是命运会发生极大的改变?难道是因为他穿到这个世界,才会扇动起这么大的蝴蝶翅膀?
祈怀月真的慌了,他下意识说道。
“不……”
然而看着雪林道人眼中如有实质的冷意,祈怀月的身体如同被冻僵了一样,他突然意识到他过于直接的拒绝,可能会给似乎与雪林道人性格不合的师尊,带来天大的麻烦。
“不,不合适啊!”
祈怀月灵机一动,连忙说道。
“尊上不知,我的师尊另有其人,我,我和诸……师兄的师徒之称,只是闹着玩的。”
他都说了,他真正的师尊另有其人,雪林道人总不至于撕破脸,强逼他这个小辈认师吧?
他的资质也不至于好到能成为一个人人争抢的香饽饽啊。
果然,听到他这番话,雪林道人笑了笑,却没有过多纠缠,他继续和松林道人品茶谈笑,注意力终于没有放在他们身上。
祈怀月松了一口气,经过刚刚的那一遭,他哪里再敢出声试探,只恨不得能早点将雪林道人和他师尊远远分开。
然而还没完全离开之时,祈怀月听到雪林道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冷冷响起。
“……此次天霄宗内剑道弟子皆去洞源峰历练,松林山上只有两位弟子,看来也不需太多人护送。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兄长不如此行就让我随同前去吧?”
又是洞源峰?
听见松林道人答应,祈怀月的脚步更慢了。
师尊和孟宗主都要去洞源峰历练,也不知道护送的人变成了雪林道人,沿途上会不会又引发出什么矛盾?
忐忑之余,祈怀月心中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对了,之前他和师尊就是穿过洞源峰上的界壁,失散来到这个世界的,或许……这个世界的洞源峰,如果能有界壁,也能通回他原本的世界呢?
祈怀月的心跳加快了几拍,因此他没有注意到诸承渊格外不同寻常的沉默冰冷神情。
等回到房中后,祈怀月还没试探性地向师尊提出同去的想法,诸承渊就冷声道。
“怀月,此次游历之后,我想变换师门。你可愿与我同行?”
祈怀月被师尊这番话吓了一大跳。
怎么好端端的,师尊就想变换师门了?
只是想到刚刚师尊和雪林道人的冷面对峙,祈怀月有些许明悟,却还是焦急如焚地劝道。
“师尊不多考虑一会儿吗?也许雪林道人只是暂时留在松林山上一段时间,就又去云游四海了呢。松林道人对您也很好,若是要变换师门……按照天霄宗律令,可是三年内都不许再拜师他人的。”
而且变换过门庭的天霄宗弟子,无论是多么出彩之辈,在宗门长老眼中品行都会大打一个折扣,师尊,师尊现在还只是筑基修为,祈怀月实在不愿意让师尊做出风险这么大的事情。
只是诸承渊决心已下,他对雪林道人的两看相厌程度,让他越发不放心将祈怀月留在一个他觉得居心叵测的师门长辈身边。
“怀月,相信我。此次我想将你送进一处小秘境中,你先在那处秘境中静心修炼,等我历练回返后,再来接你……”
祈怀月感觉到师尊这次下的决心超过了他的设想。
虽然他还是无比担忧,可他已经习惯了接受师尊每个下定了决心的决定,所以看着诸承渊冷面寒霜的神色,他只能抱着师尊的腰身,小声说道。
“师尊一切都要小心,我会乖乖……”
只是想到洞源峰,祈怀月突然有种无比不安的感觉,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难以说出乖乖等师尊回来的话。
而很快,他的预感似乎就应验了。
虽然原本的剑道弟子历练,松林山上只有师尊和孟玄素两人去洞源峰,然而不知道雪林道人是怎么说服的松林道人,最后的名单里,竟然又添上了祈怀月的名字。
祈怀月心底的隐秘愿望达成,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师尊这些时日越发冷气低压的模样,最后他还是下定了决定,在临行前和雪林道人再单独谈一谈,尽量化解他和师尊的矛盾。
雪林道人的踪迹固定在松林山后,原本应该是灵猴栖息地的洞穴山林间。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祈怀月去找雪林道人,原本洞穴藤林中大片的灵猴们消失一空,周围寂静无比,越往藤林深处,越发渗出刻骨的寒意。
等祈怀月穿过藤林,看见原本一大片应该是热泉的湖水,此刻被冻成海蓝的冰块,而雪林道人注视着这团冰块,雪裘中的苍白面颊透出毫无血色的寒意。
“我还以为,你会早些来寻我。”
祈怀月没想到,他一走出藤林,雪林道人就捕捉到了他的踪影,更没想到雪林道人会用有些熟稔的这般语气率先开口。
难道雪林道人曾经认识他?
祈怀月心头疑惑陡生,明面上他只能厚着脸皮摇了摇篮中的灵果。
“我这不是想着准备周全,再来看望师叔吗?”
雪林道人轻笑一声,这声轻笑无由来的听上去竟然有些嘲讽。
“师叔?我还以为,你想叫我师叔祖?”
祈怀月整个人都麻了。
怎么这人到现在都还记得几天前和师尊起的口角啊?这么鸡肠小肚的人,真的会是原本教出了他师尊,仙风道骨的师祖吗?该不会是师祖在这个世界发生的异变吧?
然而祈怀月腹诽间,猝不及防地听到雪林道人的声音近距离地在他身前响起。
“你又在心里骂我?”
祈怀月被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想为什么雪林道人用个“又”字,下意识反驳道。
“不敢不敢,我怎么敢骂师叔呢?”
然而雪林道人的脑回路显然和常人不在一条线上。
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就突然问道。
“现在诸承渊不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可要拜我为师?”
没等祈怀月摇头,雪林道人格外冰冷的手突然掐住了祈怀月的下颌,男人的声音突然无比轻柔缓慢。
“慢慢想,不要急着给我回答。”
第138章 怀月,乖一些
感觉到气氛越发不对,祈怀月头脑风暴中,将这个问题丢了回去。
“师叔,又为什么一定要强求我这个天赋一般的小修士作弟子呢?”
在祈怀月疑惑的神情间,雪林道人眉眼间如沉冰的冷漠阴霾似乎消散了几分,他的语气突然有些柔和,甚至是有些怜爱的意味。
“收徒也看眼缘二字,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应该是我的弟子。”
雪林道人的声音有多么温和,其中的不容置喙意味,就让祈怀月有多么毛骨悚然。
他讪讪地笑了两声。
“哈哈,没想到,我这么合师叔眼缘啊……”
雪林道人过于深色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有些像是不眨眼的魔怪。
“是啊,师叔就是这么喜欢你,小怀月呢,你愿不愿意做师叔唯一的弟子呢?”
危急关头,祈怀月急中生智,他带着点绿茶风味地说道。
“师叔,我喜欢那种温柔,善良,胸怀宽广,不会随便逼迫人的师尊……”
雪林道人笑了笑,这一笑让他原本浅淡如烟的面容,染上了鲜活的人气。
“若我是你师尊,我自然会待你极其温柔,不会逼迫你,凡事皆放心地纵容你的。”
你骗鬼呢?
祈怀月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没办法了,这个说法不能将雪林道人绕进去,就只能拖延时间了。
想到即将启程的洞源峰之行,祈怀月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此行能找到回返他原本世界的出口上。
“师叔就算这么说,我一个小辈……”
感觉到雪林道人的耐心到达了极限,祈怀月充满求生欲地说道。
“这次洞源峰之行,师叔如果能按照我说的,一路上待人友善,胸怀宽广,呵护同门弟子,等到,等到回返之后,我一定……认真考虑师叔的说法。”
祈怀月还是没办法昧着良心说答应拜师雪林道人。
和师尊变成同辈人,还拜了原本的师祖为师尊,他心里这个坎,短时间真的过不去。
祈怀月皱眉之际,却感觉到雪林道人果断放开了钳住他下颌的手。
披着雪裘,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雪林道人,朝着祈怀月露出一个温柔得近乎让他头皮发麻的笑容。
“好,怀月说什么,就是什么。”
祈怀月强行忍住全身起的鸡皮疙瘩,讪讪地笑了两声。
“师叔,再稍微内敛一点,可以吗?”
雪林道人非常上道地收敛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仍然能看得出原本冷意的面容上,看向他时露出淡淡微笑。
这是他熟悉的,师尊看着他时少见露出的笑容。
“怀月,这样如何?”
祈怀月突然不敢再向这幅模样的雪林道人提请求。
虽然可能有点大不敬,但他非常有理由怀疑,这个世界的雪林道人可能是个神经病,不然怎么会非要收他做弟子,还学着他师尊对他这么笑?
突然间,祈怀月开始从内心深处认同了师尊之前希望改换门庭的说法。
如果雪林道人真的要在松林山上常住,他宁愿和师尊一起在天霄宗内当个几年没有师长庇佑的寻常弟子。
“师叔,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走……”
然而雪林道人语速很慢,声音极其温柔沉缓地说道。
“不行。”
没给祈怀月拒绝的时间,雪林道人微冷的面容转向冰湖之中。
“湖水中的雪金沉泽鱼,到了滋味最好的时候,怀月陪我尝一尝这全鱼宴,如何?”
雪金沉泽鱼?
这不是因为味道过于鲜美,而且生长时间过长,所以快要灭绝的稀世灵鱼吗?雪林道人特意把湖水冻成冰块,就是为了邀请他吃这么昂贵的全鱼宴?
祈怀月正绞尽脑汁想找个理由拒绝。
“师叔,我,我手艺不好,可能会毁了这么好的鱼……”
雪林道人慢条斯理道,“我亲自下厨,不需要你动手。”
祈怀月垂死挣扎,“今天我出来的时间太久了,师尊可能担心我……”
雪林道人牵住祈怀月的手,缓步慢行间,轻声说道。
“我会让兄长通知你师兄的。”
听到雪林道人微微加重的“师兄”二字,不知道为什么,祈怀月感觉到了一种冥冥间的威胁意味。
他终于讷讷不言,顺着雪林道人的力道来到冰湖中。
湖水看似冻成一整个大冰山,然而其中别有一番天地,曲径通幽的冰蓝色通道通向深处,沿途还有荧光灯火点亮,照亮出外界冰蓝色的凝固湖景。
祈怀月越是跟着雪林道人往湖底深处走去,心中就越发忐忑。
雪林道人似乎准备已久,当青年脚步停下时,原本的通道豁然开朗,明明应该是深黑的湖底,却如同龙宫般被点缀了明亮的珠石萤贝,明净宽敞的宫殿大气恢弘,中心光亮洁净如贝母的桌椅闪耀着柔和光芒,未完全冻牢的湖底外有斑斓的鱼群游过。
雪林道人引着祈怀月在桌上一旁坐下,却毫不避讳地坐在了祈怀月身边。
青年在虚空轻柔一抓,一尾奇大无比的金色似蛟龙的鱼就出现在了桌面之上。
雪林道人纤长的指尖看似毫无力度,然而每一次轻轻落下,雪金沉泽鱼身上的鳞片就如同碎金般哗啦一掉,泛着奇异香味的一片肉就轻轻落在祈怀月面前的食盘上。
祈怀月能感觉到这片鱼肉对他的吸引,但他还是保持着一点点倔强道。
“师叔,我,我不喜欢吃生鱼肉。”
虽然修者不至于担心寄生虫的危险,但作为一个来自几千年熟食文化国度的地球人,祈怀月感觉到他的脑子拼尽全力对这块鱼肉说不。
雪林道人似乎不计较他这格外挑剔的拒绝。
“鱼肉已经是熟的了,你再尝尝。”
食盘上晶莹泛金的鱼肉,色泽微暗,伴随着油脂烤出,泛着让人食欲大动的热气。
而到了这一步,祈怀月也格外坦然。
来都来了,他相信雪林道人弄出这么大阵仗,应该不是为了来毒死他。
鱼肉一下口,祈怀月傻了。
他竟然吃到了怀念已久的奶香冰淇淋味道。
他的食盘落下的鱼肉越来越多,雪林道人拿出了许多调料,祈怀月难以置信,他又尝了一片,这次是格外鲜甜可口的肉片味道,下一片又似乎牛肉粒一般弹嫩多汁的味道。
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疑惑,雪林道人轻声道。
“你觉得何种滋味最美味,便会尝到何种味道。所以 雪金沉泽鱼,又被称为人间至味。”
祈怀月心头的疑惑终于被解开。
只是再如何好吃的食物,在肚子被填饱之后,也会慢慢变得索然无味。
吃完了小半条雪金沉泽鱼,祈怀月真的饱了,这时候他发现雪林道人竟然一口都没动,似乎就如道人刚刚所言,他仅仅是来下厨的,而不是品尝的食客。
“师叔,我吃饱了。师叔为什么不吃呢?”
然后让祈怀月有些头皮发麻的是,雪林道人沉黑的眼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淡色如云烟的面容,浮现出一抹苍白笑意,他轻声说道。
“我不能尝。尝了之后,我便会克制不住自己。”
祈怀月突然不敢再问,雪林道人的这个“克制不住”是什么意思。
突然间,祈怀月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恐怖的鬼故事。
然而雪林道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男人自然地伸出手,带着温暖灵气的手轻柔按上祈怀月的肚子。
感觉到熟悉的手法,祈怀月下意识地想要倒进师尊的怀里。
……师尊?师叔?!
祈怀月被脑海中浮现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他转过头惊慌地看向雪林道人。
“师叔……这是在做什么?”
祈怀月只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然而身体的每一分都在疯狂让他从这个危险地方远远逃开。
然而雪林道人不在乎少年人这一点点虚弱的挣扎。
“怀月,乖一些。”
这一刻,雪林道人的面容,似乎和师尊曾经温声叮嘱他的面容微微重合。
“我不会害你的。”
如果不是最后一丝理智,在脑海里勉力维持,祈怀月几乎要控制不住再问出那句为什么。
然而他的脑子还是慢慢清醒下来,雪林道人既然之前没有告诉他,此刻也不会说出他想要知道的事情。
可是,雪林道人到底是谁?
祈怀月只能确定,雪林道人至少是比这世界上的人,更了解他之前所在世界的人的。
那么,难道雪林道人是和他一样,穿过界壁的来客?
亦或者更惊悚一点,雪林道人难道是他的师尊……
但是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刹那,就被祈怀月断然否决。
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许能伪装,可是真正的本性是伪装不了的。
如果说他在师尊身上感觉到的是如汪洋冰山般浩瀚渊沉,又包容平和的气息,那么雪林道人给他的感觉,就如同黑不见底,随时都可能一脚踏空的深渊。
他似乎,在另一个人身上,也感觉到过这种气息……
然而还没等祈怀月从脑海中扒拉出那人是谁,雪林道人就放开了对他的禁锢。
“明日,我们就启程往洞源峰,现在你可愿留下来陪我?”
第139章 但最喜欢的,还是你眼中的明月。
留下来陪一个危险人物?
祈怀月自然很不情愿,可是看着雪林道人从容在握,守口如瓶的神色,他也只能挑着最不触犯禁忌的问题,试探性问道。
“留下来,可以……只是,师叔,到底想要什么呢?”
雪林道人温声问道。
“怀月,你可有不顾一切,也想要达成之事?”
祈怀月仿佛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认真说道。
“我想回去,回我本来的地方。”
苍白面容的青年轻咳两声,像是畏寒至极,又仿佛虚弱的病人,只是看向祈怀月时,那一双沉黑的眼眸如同不泛波澜的深海,让人生畏。
“好,只要怀月再乖一点,我就送你回去。”
果然,他的试探成功了!
这位雪林道人果然不是他原本的师叔祖,甚至,甚至可以说,这位可能就是让他陷入幻境的“罪魁祸首”!
祈怀月提起一颗心的同时,却也终于能长松一口气。
虽然能创造出这般幻境的雪林道人的强大,肯定是他不可想象的,可比起明确的强大敌人,他更害怕之前一头雾水,毫无头绪,甚至想要在此留下的迷茫软弱。
祈怀月在心中也恶狠狠地下定了决心。
如果洞源峰之行后,他仍然不能回去,即使冒着和这个假“雪林道人”撕破脸的危险,他也要请出师尊的剑气,斩灭这个敌人。而且他也相信,师尊送给他的玉珪,一定是能保护他的。
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后,祈怀月也能和雪林道人短暂地虚以委蛇。
“我会很乖的,师叔,想让我做什么?”
雪林道人垂眸看向他,沉黑眼眸格外平静,笑意安宁柔和得如同一个无害的病重公子。
“我想与你赏月。”
祈怀月:?
他已经做好了和雪林道人接下来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准备,假“雪林道人”竟然说要和他赏月。
这人没事吧?
祈怀月只能用其中肯定有陷阱来宽慰自己,才能勉强保持脸上的轻松笑容。
“好啊,师叔想去哪里看?”
雪林道人自然至极地牵起祈怀月的手,温声道。
“就在此处。只是月未圆满,你若困了,可以睡一会,或是与我修炼,比剑都可以。”
祈怀月听到后面半句,心控制不住地加快了一瞬。
修炼,比剑,是他和师尊在一起最经常做的事情。
难道是巧合……
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雪林道人握住他手的指尖过于冰冷,像是没有一点热气的冰块,祈怀月缩回自己的手,假装握剑道。
“那不如我们来比剑吧。”
和青年时期的师尊比剑的时候,每一次比剑都相当于一场酷刑折磨。即使青年师尊刻意留手,到最后他也总是格外狼狈。
雪林道人的剑法现在肯定比他的师尊更强,祈怀月做好了被雪林道人打得更加毫无还手之力的准备。
只是抱着试探的念头,祈怀月看着欣然同意的雪林道人,还是鼓足勇气拔出了自己的剑。
即使修炼同样的剑式,修士的剑意也各有不同。
他内心的些许猜测,也可以在此时得到验证。
最后的结果,让祈怀月算不上松了一口气。雪林道人陪他练剑时固然是与师尊类似的游刃有余,不伤他分毫,却不是与他师尊一般的凛冽强势剑意,而是更为绵长不断,一招一式重重加压,迫人于无形的深重剑意。
祈怀月不知不觉间完全投入了练剑中,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雪林道人已经停下手,甚至帮他轻轻卸掉了手上的力气。
祈怀月这时才感觉到手臂的酸软无力,只是少年眼睛发亮,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刚刚的剑式修炼中。
“怀月,应该赏月了。”
原本的桌台消失不见,一片柔软温暖的绒布如同以地为席的大床,铺满了龙宫似的大厅。
头顶的深厚冰层仿佛刻意被抹平了棱角,此刻如同一块毫无遮掩的大玻璃,祈怀月仰头望去,深蓝的夜幕中,明月格外皎洁圆满。
“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这一刻,祈怀月短暂忘记了身边雪林道人的危险莫测,他只觉得今晚的月亮是他从未见过的明亮皎洁,就像……被人打磨搬近的明亮镜面。
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祈怀月转过头,才发现雪林道人的目光至始至终只停留在他的脸上。
“师叔,不是要赏月吗?”
祈怀月的脑子突然冷静下来,又恢复到了对雪林道人的警惕状态,只是面上的笑意不变。
雪林道人的笑容很轻很淡,他放下手中的酒杯。
“我已经看过这轮月亮,很多次了。”
仿佛是无声的叹息,雪林道人冷淡轻声的嗓音,带着点点自醉自伤的酒意。
“怀月,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它。”
祈怀月有点说不出的别扭,雪林道人的这番话,好像是将空中的明月,理所当然地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一样。
不过,如果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幻境和雪林道人有关,雪林道人出格的言行举止似乎就可以理解了。
“师叔竟然赏了很多次月,为什么还要让我一起赏月呢?”
雪林道人看着面前少年人澄净的乌黑瞳眸,沉黑眼眸中似乎有某种沉色翻搅,几欲挣出。
“我赏过很多次月,但最喜欢的——”
青年的声音轻得如同压抑的琴弦。
“还是你眼中的明月。”
雪林道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夜色笼罩下,披着雪裘的青年面容苍白,如同一抹随时可能融化的冰雪,只是偶尔抬眼一瞥中,又给祈怀月无比冰寒,暗藏锋芒暗流的危险感觉。
祈怀月敏锐的察觉到了某种让他不安的危险感,他不敢再和似乎压抑着什么的雪林道人开口。
就这样,他定定看着夜空中的明月,自己都不知何时闭上眼睡熟。
直到早上醒来时,在暖烘烘的毛毯和刺眼阳光中,祈怀月慢慢清醒过来。
雪林道人似乎还在自斟自饮,他身上的酒气虽然没有太过浓郁,然而从雪林道人不带丝毫血色的冷白面容上,祈怀月能感觉到这人已经喝了不少。
“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祈怀月还带着一点未完全清醒的鼻音。
虽然雪林道人确实是个让他感觉无比危险的人,可昨晚一夜都没发生什么大事,祈怀月不知不觉放下了一点警惕心。
察觉到这一点,雪林道人淡漠的面容上,终于多出一点真实的淡淡笑意。
“等你洗漱完,再用点早膳,我们就出发。”
这般谈话实在太过自然,如果不是雪林道人的声音和面容,祈怀月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和师尊交流。
想到他一夜未见的师尊,祈怀月加快了动作。
雪林道人准备的早膳再如何精致美味,他也有点食不下咽的感觉。
“师叔,我吃完了。”
少年用力地咽下最后一口粥,暗藏不住盼望的眼神看向了雪林道人。
“进来吧。”
雪林道人的声音微冷,显然不是对着祈怀月说的。
祈怀月敏锐听到通道外师尊的脚步声,他几乎要掩藏不住脸上的亲近,想要去迎接师尊。
然而就在这时,祈怀月听到雪林道人极淡的声音缓缓响起。
“怀月。”
“怀月。”
诸承渊与雪林道人的两道声音,在他一前一后分别响起。
祈怀月的背后突然冒出了一层冷汗。
知道雪林道人可能是导致他陷入幻境的罪魁祸首后,他已经打定主意,在图穷匕见之前,不会和雪林道人撕破脸面。
所以斟酌再三,祈怀月只能缓缓转过头,看向雪林道人。
“不知师叔有何吩咐?”
然而少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已经朝着诸承渊轻轻摇动。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师尊是真是假,但至少他希望能在他判断出真假前,护住他认为的师尊。
祈怀月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师尊能看懂他的意思,不要因为他再和雪林道人对上。
然而当诸承渊紧紧握住他放在后背的手时,祈怀月的希望还是落了空。
诸承渊的眼一瞬不转地在他身上扫视着,青年师尊面容看似冷淡,然而只有极其熟悉师尊的祈怀月能看出,诸承渊此刻神态的紧绷和几乎抑制不住杀意的冰冷。
害怕师尊真的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祈怀月连忙两手握住了师尊的手。
祈怀月连忙抢答道。
“师……您不用担心,我什么事都没有,师叔只是留我下来用膳和赏月而已。”
诸承渊自然能看出祈怀月说的都是真话。
然而即使如此,他此刻也控制不住筋脉血肉近乎冰冷城墙,流淌着沸腾而饱含杀意般熔浆的心情。
雪林道人不留只言片语就强硬留下祈怀月的举动,已经触动了他最深的那片逆鳞。
剑修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雪林道人或许很强,可道人到底有多强,他真的没有杀死这人的一点可能吗?
站在湖水阵法之外时,诸承渊看似佁然不动,心中却平静冰寒得将一击毙命的剑式,一招一式地演练了无数遍。
雪林道人突然轻声笑道。
“我劝你在动手前,先想想你的弟子。”
第140章 我和师尊共进退。
孟玄素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紧绷得杀意一触即发的气氛。
“师弟,怎么你突然跑下来了?”
孟玄素有意无意地挡在祈怀月,诸承渊两人身前,阻隔着他们与雪林道人的对视。
“对了,师叔,”孟玄素转头,大大咧咧地说道,“师尊说可以启程了,派我来请您。”
雪林道人的声音淡淡,“那便走吧。”
青年道人的身影在瞬间如同稀薄的雾气一般,消散无形。
祈怀月终于松下一口气,他少见地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用尊敬的眼神看向孟玄素。
“多谢孟师叔……”
孟玄素故作不耐烦地掩藏着嘴角上扬的弧度,他想当为门内师弟们遮风挡雨的大师兄很久了,诸承渊一直不给他这个机会,没想到如今他这个愿望居然在小师侄身上实现了。
“小事一桩,虽然不知道师叔为什么看不惯诸师弟,可我毕竟是你们的长辈,能不护着点你们吗?”
祈怀月担心再留在这里,雪林道人会突然回返,连忙拉着师尊跟在孟玄素身后,踏上了前往洞源峰的云庭。
云庭是一整座如同庭院般方正高大的飞行法宝,里面来往的弟子热闹无比,都带着出门斩妖的跃跃欲试和兴奋。
祈怀月主动牵住师尊的手,做好了被师尊盘问的准备。
可一路上,诸承渊不发一言,青年剑尊沉默得如同一座冰冷的石雕。
等来到云庭内自己的房间后,祈怀月心中不安,主动拉了拉师尊的衣袍。
“师尊,不要生气,昨夜我是为了解开疑惑,才去找雪林师叔的……”
诸承渊反握住他的手,青年剑尊紧绷的下颌冰冷淡漠,另一边手却轻轻将少年人拥入怀中。
“怀月,不必多言。若说有错,护不住你,本就是我的过错。”
祈怀月急了,“师尊怎么可以这么说自己呢?谁不是从通窍起,一步步向上修炼的?”
祈怀月有些歉疚地垂头道。
“而且,师尊本就不需要保护我,如果我没来到这里,就不会委屈师尊,让师尊因我离开师门……”
诸承渊少见地冷漠打断了他的话。
“怀月,不是你的过错,人与人之间的因缘,可能生来就注定。我一见他,便觉得此人面目可憎,他见我,或许也如此。依我之见,天霄宗不是长留之处。”
听出了诸承渊话语中某种决绝的意味,祈怀月毫不迟疑地抓住了师尊的手。
“我,我和师尊共进退。”
诸承渊用力地揽住祈怀月,少年身上淡淡的温暖气息涌入他的鼻尖,青年剑尊神色冷沉难辨。
“怀月,不要离开我身边一步。”
祈怀月乖乖应好,最后他还是和师尊同住一间房舍。
在此期间,他一直提心吊胆着,担心雪林道人突然出现,然而直到他们抵达洞源峰,祈怀月也一直没有看见雪林道人的声音。
这本应该是件好事,然而当看见笼罩在洞源峰之上,宛如乌云覆顶般的沉沉雾气时,祈怀月突然生出些说不出的忐忑感觉。
千年前的洞源峰下,仍有着凡人居住的村落。
夜色已深,此次来历练的剑道弟子,大多在云庭上兴奋得没有入眠,为了更好地斩妖,随行的师长安排他们在洞源峰下的村落里先休息一夜。
村落里的凡人大多住着草屋瓦房,可知晓天霄宗弟子是为了斩妖除魔而来,百姓都将最好的瓦房留给了他们。
有些弟子百般挑剔住所简陋,难以入睡。
孟玄素却安然自得,甚至因为好为人师,身边聚拢起了不小的一队师弟师妹,十几人嬉闹着住进了大些的瓦间。
祈怀月躺在师尊身边,即使他们被分配的是略为简陋的草屋,可他还是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全。
只是夜色渐浓,祈怀月昏昏欲睡的时候,他听到了不知何处响起,幽怨而哀伤的低低哭声。
祈怀月头皮微微发麻,这一刻他脑中闪过了无数种鬼故事的情节。
他的脸几乎恨不得死死埋进师尊的胸膛,诸承渊安抚般轻轻拍抚小弟子微微战栗的脊背。
“怀月,哭的那人是村中的老妇,不是山中的妖魔。”
一听见是凡人,祈怀月心中的畏惧稍解,他生出了些许迟疑。
要不要,去看一眼呢?
晚饭都是村中百姓用自己的口粮和年节都舍不得吃的鹅鸭,给他们做的。
他们这群天霄宗弟子白吃白喝白住了别人的东西,如果真的有力所能及,能帮村民解决的麻烦……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啪啪拍打门扉的作响,孟玄素嘹亮的声音响起。
“师弟,师侄,快醒醒,我们去找一下嚎哭的妇人,问问她因何而哭。”
祈怀月打开门,孟玄素显然是行侠仗义的话本子看多了,发亮的眼睛和周围一圈天霄宗弟子一样,写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
祈怀月忍不住看向师尊,诸承渊轻轻握住少年的手,青年剑尊看出了弟子心中的想法。
“怀月,我随你一起去。”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并行而去,连村里的蝉都忍不住低了声音,更别说可能出没的妖魔了,没过多久,他们就顺利地在草屋中找到哭嚎的老妇屋子。
没打开门,屋中阴暗处传来的恶臭,让原本抱着行侠仗义想法的天霄宗弟子,忍不住有些迟疑。
孟玄素大大方方地点开火把,走了进去。
火把将房屋照亮得一览无余。
骨瘦如柴的老妇靠在简陋的床榻边,床榻上横躺着两具一大一小,更加枯瘦的人形,如果不是他们还有着浅浅的气息,祈怀月等人都要怀疑床上的已经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阿婆,可是有何解决不了的难处?”
先前就是操持晚饭的炊者之一的老妇,听见孟玄素的询问,猛然抬起脸。
脸上斑点沉沉,像极了毫无活志的垂死老人,却因为他的这番话,眼里迸射出了说不出的光芒。
“求仙人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儿子和孙子……”
在老妇人的叙述中,祈怀月等人终于弄明白了老妇人哭嚎的是何事。
原来在数月之前,村中进洞源峰捕猎的年轻人,似乎遭遇了极为可怕的妖魔,只有老妇人儿子在内的几人逃了出来。
只是逃出的几人都发了高热,嘴里说着旁人听不清的胡话,烧退之后都陷入了昏迷中,除了有呼吸这一点外,旁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唤醒他们。
而有些昏迷之人的亲近之人照料病人后,甚至也会患上同样的病症,就如同老妇人的孙子,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员。
村落与世隔绝,也少有看病的医者。
村中的人都以为这是会传染的时疫,久而久之不敢再去靠近这群昏迷的人,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
只有老妇人不肯放弃,她孤身一人,只有这两个亲人,只是再如何不甘,她老朽之身,也负担不起夜以继日照顾两个病人和自己的重担。
就在她绝望得快要放弃之际,她听闻有仙门弟子斩妖除魔,为此她宁愿舍弃大半身家给村中人,换来了做炊者的机会后,又刻意在夜中放声哭嚎,寄希望于会有仙门弟子来搭救她的亲人。
听老妇人说完了前因后果,孟玄素同情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为难。
他们这一行都是剑修,少有并修医道的弟子。
然而眨眼间,孟玄素又下定决心。
“阿婆,你在这稍等我们一会,我去请师长来为你的孩子看病。”
老妇人无比感恩地连连点头。
祈怀月却莫名觉得老妇人的面容有些说不出来的熟悉,他定定地看着妇人许久,又忍不住提灯去看床上如枯木一般,脸上同样生出了斑点的两人。
老妇人身体畏惧地挡在床上的人面前,她担心会有嫉恶如仇的仙人,为了斩草除根,不惜对她的孩子下手。
老妇人嘴里喃喃念叨。
“仙人,仙人手下留情,大发慈悲……”
祈怀月安慰道,“老人家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的病症。”
孟玄素动作神速,不过片刻就将一位师长请了过来。
略通医道的修士看了一眼床上两人昏迷不醒的情况,有些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
“此事关系重大,我会启禀宗主,封住洞源峰,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孟玄素身边的弟子们一片躁动,有些聪明人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
“难道,此病……还能传染到修士身上?”
一听到有人问出这种可能,屋内的天霄宗弟子一个个避老妇人如蛇蝎,有些不更事的年少弟子还露出恐惧之色。
诊断病症的修者摇摇头,凝重道,“我暂时查不出此病的根底,以防万一,染上此病之人,我会令傀儡照料他们,其余凡人,必须和他们隔开居住。至于宗门弟子,进入洞源峰内清缴妖魔,也许等此峰内的妖魔灭尽,这些人的病症就能不药而愈。”
随性的修士都做出了决定,数十个如同稻草人的傀儡如同蜘蛛网一般,向村落各处分散开来,将病人统一挪到了一个房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