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音没说话,她觑了眼冬灵。
冬灵立即会意:“尚局的人还在扶摇殿等娘娘呢,娘娘怎好让各位大人久等?”
她的声音不低,似是在故意说给谁听。
果不其然,听了这句话的倚琴脸色登时一变,压低声音对瑾妃道:“娘娘,令昭仪这是明晃晃地欺辱您呢。”
瑾妃却面不改色,她甚至含笑道:“既然令妹妹身上还有要事,便让令妹妹先行一步吧。”
她虚抬了下手,得到吩咐的小太监立即将步辇放下,数位宫人陆续退到宫道的一侧,低眉顺眼的模样一如过往的宫人。
瑾妃从步辇上走下来,以她的高度,须稍稍昂首,方能看清姜令音的面容。
姜令音低眸,冲她一笑:“多谢瑾妃娘娘。”
她的眉眼间满是慵懒之色,话是道谢,语气却不算恭敬。
瑾妃没有接话。
直到姜令音的仪仗与她擦身而过,她的神色也丝毫未见波动。
然而只有倚琴知道,自家娘娘现在是如何得怒不可遏。
瑾妃死死攥着手心,堪堪维持住自身的仪态。一回到寝殿,倚琴就屏退众人,放轻了呼吸来安抚她:“娘娘息怒。”
“息怒?”瑾妃微微提高了声音,片刻后又恢复了一贯的语调,“你让本宫如何息怒?”
今日,令昭仪已经明目张胆地骑到她头上了。向来都是低位者避让高位者,位卑者向位高者低头,令昭仪却以权势逼迫她,让她低头,这件事一旦传出去,她还有什么脸面?
“只是昭仪便如此张狂,若成了妃位,那还了得?”
瑾妃一时有些意外和烦躁:“陛下竟为了虞氏直接剥夺了淑妃的宫权,本宫到底还是小看了虞氏在陛下心中的份量。”
淑妃位分高于她,又掌管着凤印,她先前一直想着将淑妃的宫权夺走,但当下发生此事,却打了她措手不及。
倚琴也为此担心:“淑妃没了宫权,这后宫岂不是就成了令昭仪和顾婕妤的天下了?”
“令昭仪有圣宠,又有宫权,单是顾婕妤一人如何压得过?再这般下去,只怕那句话要成真了。”
无子封妃。
这莫大的荣耀加身,往后,令昭仪便是失了圣宠,旁人也望尘莫及了。
瑾妃闭着眼沉思片刻,静静道:“登高跌重,让她再享受一会高处的滋味吧。”
……
圣谕传到皇宫时,淑妃怔愣许久。
绫屏咬着唇没敢出声,周围的宫人也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准备承担她的怒火。
可过了许久,只听得淑妃一声苦笑:“罢了,既是陛下的意思,本宫自然遵从。”
“正好,太医让本宫静心休养,如此也好、也好……”
殿内的宫人闻言,悄然松了口气,心中对淑妃也愈发感激和尊敬。
绫屏望着自家娘娘,欲言又止:“娘娘……”
“陛下怎能怀疑您呢?”她心里难受极了。
娘娘的确因着小产一事对祺婕妤心里有隔阂,可从未想过对祺婕妤下手,若是下手,哪还会等到今日?
淑妃微微一笑,“或许不是怀疑,只是祺婕妤并非骤然病逝,她咳血一事,本宫不曾察觉,太医也说了,倘若尽早发现,或许祺婕妤不至于丢了性命。”
她长叹一声:“此事,本宫亦有失察之责。”
绫屏皱眉,“即便如此,陛下也不该直接夺了娘娘手上的宫权,这些年,一直都是娘娘劳心劳力地管理后宫,后宫上下抹莫不信服,不过是一时失察——”
“好了!”
淑妃乜她一眼,声音陡然一沉:“这后宫,是陛下的后宫。陛下信任本宫,才将宫权交到本宫手上,这宫权,却并非本宫所有。陛下有权交给任何一个人,你明白了吗?”
绫屏脸色一白,立即屈膝请罪:“是,奴婢一时失言,多谢娘娘宽恕。”
将绫屏打发出去,淑妃在临窗的榻上独坐良久。
她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院子里的风将廊下的风铃吹响,清脆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地回荡在淑妃耳边。
不知过了多久,淑妃忽然无声扯唇一笑。
虞湘衡死了。
她终究还是死了。
死后哀荣都没有,真是可怜啊——
*
冬灵说得不是假话,因着淑妃忽然被剥夺了宫权,六个尚局将重新进行分配管理,今日,女官们再次来到扶摇殿。
除了她们,顾静姝也在场。
姜令音坐在上位,目光随意地看向顾静姝,“顾婕妤可有什么想法?”
扶喻收了淑妃的宫权,也没有给旁人宫权的意思,所以就变成了姜令音和顾静姝二人共同管理宫中诸事。
姜令音位高,她有权先挑,可她偏将难题交到了顾静姝手上。
六尚的女官也摸不准她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没有说话,但余光却一直落在这两位娘娘上。
顾静姝应当是早有想法,直接道:“妾身先前主要管理尚功局和尚服局,对这两处还算熟悉。”
姜令音轻挑了下眉,六个尚局,她只选两个?
顾静姝看着她,不卑不亢:“昭仪娘娘以为如何?”
姜令音才不跟她你来我往,互相推辞,不论顾静姝打得什么算盘,她都不在乎。
“顾婕妤既然有了选择,便就如此吧。”
对于她的话,顾静姝也不算意外。
出了扶摇殿,重锦随即不解地问:“娘娘今日何必退让呢?您与令昭仪本该平分三局,娘娘这般,倒落了下风。”
顾静姝笑笑:“你当真以为令昭仪想与我平分吗?”
只怕她的话,正中令昭仪的下怀。
重锦难得有些糊涂了:“娘娘都看穿了令昭仪的心思,还顺着令昭仪做甚?”
顾静姝“唔”了声,沉吟道:“她位高于我,若真是平分,只怕她心里不畅快。”
但姜令音不畅快与她何干?
这显然只是个说辞。
“宫中的局势说变就变,如今她占据上风,陛下也偏宠她,我若是偏要与她相争,只会彼此闹个不快。”
顾静姝冷静地分析道:“总要有人退让,今日是我,来日说不准会是谁。况且,她初次经手宫务,一口气要管理四个尚局,也非容易之事。”
淑妃管理后宫这几年,为她效忠的人难道会少吗?如今换成了姜令音,难免有人不会信服,使些绊子也是常有的事。
她却不能行差踏错。
宫中之人无数双眼睛会盯着她,拿她与淑妃相比较,若她不如淑妃,一旦露了怯,往后再树威可就难了。
随着她的分析,重锦渐渐解开了眼前的迷雾,她重重地点头:“娘娘说得道理,奴婢都明白了。”
顾静姝莞尔:“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但她却没说下去。
中秋那日,她与外祖母在偏殿里交谈了一番。
有些话,虽未曾宣之于口,但却有表露出的迹象。
她若是诚心与姜令音争,时至今日,她恐怕已经难以争过了。
甘心吗?
其实有很多的不甘心。
但没有办法,即便再不甘心,她也要忍着。
至少比起世上的许多人,她已经幸运得多了。
她很知足。
她该知足。
扶摇殿内,姜令音姿态闲散地倚靠在凉椅上。
“娘娘。”纤苓蹙着眉头,迟疑地开口,“顾婕妤是不是故意的?娘娘与她一同协理后宫,本该平分六局,可她却……奴婢担心此事有阴谋。”
冬灵大大咧咧地道:“能有什么阴谋?定是不愿与娘娘相争呗,若真要争,顾婕妤如何争得过咱们娘娘?纤苓,你也想太多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冷哼一声:“还有今日在外面,你凭什么叫咱们娘娘退让?”
纤苓刚要开口,就被冬灵拿话堵住:“你可别说什么咱们娘娘的位分比瑾妃娘娘低这种话。”
纤苓顿时一噎。
她想问,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虽然娘娘告诉她陛下会让她“无子封妃”,可这不是还没下旨?没正式下旨,娘娘是昭仪,本就比瑾妃低一等。
但心里的这番话,她却不敢说出口。
二人之间的拌嘴,以冬灵全方位压制取胜。
姜令音在一旁听着,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总之未置一词。
她托着腮,心里想着扶喻知晓六个尚局分配的情况后会是什么反应。
纤苓看着面前洋洋得意的冬灵,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冬灵似有所觉,她狐疑地瞥了纤苓一眼,在低头的瞬间,也冷冷地牵了牵唇。
第117章 众敌她被这些人孤立了。
六个尚局的分配情况传到扶喻的耳中时,他先是一晃神,旋即看向庆望,“这是令昭仪和顾婕妤自行商定的?”
庆望琢磨了一下他话里的语气,如实地点了点头:“是,陛下。半个时辰前,顾婕妤和尚局的大人们都去了扶摇殿。”
他有点意外陛下的反应,莫不是陛下觉得分得不恰当?
也是,虽说令昭仪位分比顾婕妤高半阶,但顾婕妤协理后宫的时间却比令昭仪要长……
他这个念头刚冒出头,又听自家陛下沉吟道:“回宫后,让陈尚宫去拜见令昭仪。”
庆望下意识地应了声,回过神来,忽地一怔。
陈尚宫?
这位大人可是太后殿下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管理六个尚局。而她的主要职责,是教引中宫。
简单来说就是协助皇后管理后宫诸事。
陛下让陈尚宫去拜见令昭仪,到底是担心令昭仪对宫务的生疏,还是其他原因?
庆望没敢深想。
扶喻说的是回宫后,因而这事也就没提前传到姜令音等人耳中。旁的嫔妃见陛下对令昭仪和顾婕妤分管尚局之事没任何表态,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结果是不容置疑的。
这种情况下,行宫众人对姜令音的态度肉眼可见地一日比一日恭敬。
在扶喻的默许下,姜令音时常传见尚局之人到扶摇殿,尤其是尚功局和尚仪局的有琚和有声。
众人心知这大约是选中了二人接任尚功和尚仪,倒也不曾怀疑什么。
中秋过后不久就是瑾妃的生辰。
蕙质公主生辰后,瑾妃便一直平静地待在重光殿,对于行宫里谈论颇多的的姜令音得权与姜令音和顾静姝分权这两件事毫无反应。
婕妤往上的嫔妃每年生辰时都能摆几桌宴席,以示尊荣。去岁的这时候姜令音刚入宫,凑巧碰上了瑾妃的生辰,她记得这事儿是淑妃安排下去的。
于是,她派纤苓去了趟重光殿询问瑾妃的想法,得了确切的回复后,她便将宴会的一应安排循着旧例分给了各个尚局。
虽然她不想落人口舌,但她也不会为了此事费多少心。
瑾妃虽没有宫权在手,但不论在皇宫里还是在行宫里,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因而,听闻消息的嫔妃们都活络起来。
瑾妃生辰,陛下必定会到场。行宫里的嫔妃虽然不多,但她们仍旧没有圣宠,眼看就要回宫了,她们总不能白来一趟,抱着这样的心态,她们都十分重视这次的宴会。
瑾妃的宴席就摆在重光殿前的院子里,重光殿距离扶摇殿有些距离,因而比起其他人,姜令音便算姗姗来迟了。
今日,瑾妃难得的穿了一身绯色的宫装,盘起的发髻上坠了几支
金钗和步摇,举手抬足、一颦一笑间皆流露出不凡的气度。
众人穿着寻常,姜令音也没打算喧宾夺主,可她人一来,仍旧吸引了诸多的目光。
“令妹妹来了。”瑾妃瞧见她,也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座,“方才还在说令妹妹呢。”
姜令音的位置在她的右下方,姜衔玉的正对面。
她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接过话话茬:“说什么?”
沁婕妤搭了腔:“二皇子给瑾妃娘娘写了一幅大字,妾身们都羡慕得紧。说来昭仪娘娘颇得陛下宠爱,只怕离好消息也不远了。”
姜令音轻颔首,不以为意地道:“这事儿可说不准。”
“这倒也是。”沁婕妤自若地接过话,“不过昭仪娘娘还年轻,即便再过两年,也不必着急。”
瑾妃含着笑:“是了,本宫也是入宫快两年了才怀上的旭儿。诸位妹妹也不必着急,时机到了,自然就有了。”
姜令音不急,可其他人如何不急?
满打满算,她们已经入宫一年了,可这一年,竟有人还不曾承过宠。陛下不召她们侍寝,让她们如何怀上皇嗣?
三位采女微微垂了脑袋,没有吭声。
出了皇宫,陛下还是看不到她们,被令昭仪紧紧霸占着,她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瑾妃将几人的神色看在眼中,面不改色地道:“想要诞下皇嗣,诸位妹妹平日里可得仔细调养好身子,身上哪儿不畅快了,可不能瞒着,以免误了治病的时辰。”
她又说了些体己的话,叫众人觉得舒心不已。
一时间,气氛和乐。
姜令音莫不关己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将周遭的说话声和笑声无视了个彻底。
扶喻来时,便见女子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精致的眉眼,被所有人排斥在外的场景。
她与这儿格格不入。
霎时间,扶喻眸子一沉。
待众人瞧见扶喻,便被他黑沉的脸色唬了一跳。
谁也不知陛下为何这副模样,不知不觉间,气氛凝固,噤若寒蝉。
众人屏气凝神,只觉得坐立难安。
瑾妃抿了个笑,斟酌着开口:“陛下——”
话才开了个头,便被扶喻打断:“方才在聊什么?”
瑾妃忙道:“今儿旭儿给妾身写了一幅大字,妾身给诸位妹妹瞧了眼,诸位妹妹颇是羡慕,妾身到底有些经验,便同她们谈起了养育皇嗣之事。”
扶喻坐上主位,平静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淡淡道:“连自己的言行都没约束好,如何能抚养好皇嗣?”
这话一出,包括瑾妃在内的嫔妃都变了脸色。
谁也不曾料到陛下如此不留情面,坦言她们的不堪。
众人沉默间,扶喻望向姜令音,声音柔和了许多:“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
姜令音刚接手宫务,要熟悉几个尚局的职责;扶喻这几日也在忙秋闱一事。二人已经好几日没有见面了,再加上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扶喻不免多想。
女子受他宠爱,虽有宫权在手,但寡不敌众。
所以,她被这些人孤立了。
姜令音没受扶喻情绪的影响,她抬眼与他相望,弯了弯眼眸,“陛下也是。”
院子里异常安静,二人的对话便一字不漏地传到众人的耳中。
瑾妃也有些出神。
陛下的语气一贯是冷淡的,可当下却又柔又轻,好似说重些,会吓到令昭仪一般。
陛下何时这般体贴,这般耐心地对待一个嫔妃?
便是蕙妃,也不曾见过这样的陛下吧?
依照规矩今夜本该留在重光殿的扶喻,却在宴席上待了没多久后,同姜令音携手离开。
这个被众人抱以期望、慎重对待的宴会,在扶喻和姜令音一同离开后,也宣布了散场。
众人沉默又失望。
但最难堪的,莫过于瑾妃。
顾静姝离开重光殿时,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上方面无表情地瑾妃。
重锦轻声感慨:“这下子,令昭仪算是彻底得罪了瑾妃。”
“不过,以令昭仪如今的盛宠,日后再诞下皇嗣,焉知不会越过瑾妃娘娘呢?如今得罪了,也不算什么事儿。”
顾静姝不可置否。
说到这里,重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在看她们后,她再次压低声音:“娘娘,奴婢今儿去膳房的路上,听到了几个宫女在谈论令昭仪……”
她觑着自家娘娘,一字一顿:“说什么无子封妃。”
顾静姝眉目陡然一凝,“这种话,听听就是了。”
重锦会意:“是,奴婢省的。”
*
眼看暑气逐渐散去,回宫的日子也定了下来。
晌午时的太阳仍毒辣得很,姜令音却一改常态,坐着步辇来到含清殿。
苏穆清站在廊下,长身玉立,目不斜视。
籍安远远见到她的仪仗便去通传了,因而待姜令音下了步辇,籍安便迫不及待地迎她进殿。
“天儿热,娘娘怎么来了?”
姜令音目光掠过一旁的苏穆清,看向籍安,笑吟吟地问:“陛下可在忙么?”
籍安弓着身,笑眯眯道:“娘娘来得巧,几位大人刚好离开,陛下正打算用膳呢。”
姜令音瞬间明白了籍安话里的意思,她轻颔首,脚步翩跹得进入扶喻的眼帘。
“陛下圣安。”
福身的动作还没做完,便被扶喻打断,“过来,可用过膳了?”
姜令音依言走到他身边,被他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
她笑得眉眼弯弯,“妾身来同陛下一起用膳。”
扶喻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勾:“无事献殷勤。”
姜令音眉头一压,立即反驳:“陛下怎能这么想妾身呢?”
扶喻一边拉着她往后殿走,一边嗤了一声:“往常哪一次不是朕去扶摇殿?”
日头高,女子怕热,也怕晒黑,又想同他一道用膳,又不想出来,便几次三番地暗示他,让他去扶摇殿。
说她没脸皮,她还反过来怪他不心疼她。
姜令音努了努嘴,没说话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左右扶喻也从了她的意愿。
今日她来见扶喻,倒也确实有一件事:“陛下先前不是答应带妾身去南巡吗?妾身瞧着,陛下都打算启程回宫了,莫不是等回了宫,再去南巡?”
扶喻一顿,忽然想起此事他还没和女子通气。
他没掩饰脸上的神情,姜令音眸色微闪,静静地问:“陛下另有安排了?”
扶喻哑着声,将今年秋闱和明年春闱、殿试的事简略提了一嘴,又将之后的安排说了一遍。
“待殿试结束,明年的这个时候,朕带你去南巡。”
大抵是不想见女子情绪低落,扶喻忙又保证:“愔愔放心,这件事朕已经让苏穆清去准备了。”
南巡是一件大事,必然要提前做好准备。
姜令音心思百转,面上不露分毫,勉强“哦”了声,“妾身明白了。”
知晓女子期盼已久的事落了空,心里会不舒服,于是用膳时,扶喻便殷勤地给她盛汤、夹菜。
这场面,看得庆望眼皮子直跳。
仿佛似曾相识——
令昭仪初次侍膳时似乎也是这般?
第118章 记仇权宠加身,
锋芒毕露。
十月初八,桂花飘香,秋意正浓,圣驾动身返回长安。
回程的几日,姜令音频繁进出圣驾,引来了诸多人的侧目。
一来二去,随行的官员都知道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们的注意力大多放在了“绥安侯府姜家”这几个字上。长安城是皇宫所在地,盘踞了数不清的王侯国公、名门世家。
绥安侯的爵位来自于先祖,乃太宗皇帝所封,世袭罔替,已有数百年。姜家不是大姓,但先祖曾尚皇室公主,所以也谈得上与皇室沾亲带故,只是几代下来,已有萧条之势。
因着姜衔玉为皇妃,又抚养了皇长子的缘故,姜家的才逐渐扬名。
如今见又一姜家女颇得圣眷,众人不免道一声姜家真是好运道。至于旁的,却不做他想。
姜令音倒是不知他们这些人的想法,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笑置之。
她想要的,只有扶喻拥有,也只有扶喻给的起。所以,她从入宫开始,就仅仅在意扶喻一人的想法而已。
众人回到长安已是十月中旬。
众妃在淑妃的率领下在宫门前恭迎圣驾。
近三个月不见,淑妃的脸色比先前憔悴了许多,不知是不是丢了宫权的缘故。
姜令音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见淑妃朝她看过来。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脸上也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就在姜令音以为她会说什么的时候,淑妃倏然移开了视线,她什么也没说,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姜令音悄然动了动手指,眼底一片晦暗之色。
待回了承光宫,她立即喊来栖笺,“宫里最近可发生了什么事?”
栖笺想了想,摇头道:“祺婕妤病故后,淑妃娘娘被陛下剥夺了宫权,宫里人人风声鹤唳。这段日子,各位娘娘和主子们都各自待在宫里,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过淑妃娘娘这段时日病了,请了好几次太医,前两日,章夫人还递了牌子进宫探望淑妃娘娘。”
姜令音挑眉,“此事是何人应允?”
章夫人有诰命在身,淑妃又是正二品妃位,二人相见并非难事,但——淑妃没了宫权,若是召见章夫人,或是章夫人请求入宫,都需要经过掌管后宫之人的同意。
故而姜令音有此一问。
此事应当让她和顾静姝知晓,偏偏她们当时不在后宫。
栖笺没想到她这么警觉,立即笑道:“是陈尚宫。”
又道:“先前一直是陈尚宫协助淑妃娘娘。”
所以,这个意思是,陈尚宫和淑妃交情匪浅?
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姜令音垂眸思量须臾,又问:“魏选侍那儿如何?”
魏选侍就是先前的琼贵嫔。
栖笺道:“魏选侍被降位后,闹腾了好些日子,等祺婕妤病逝后,不知怎的,就安分了下来,一直到今日,也不曾有什么动静。”
姜令音稍稍意外了一下,又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她将宫里的情况了解完之后,用过膳,正准备看会账簿,便听喜盛来报陈尚宫求见。
姜令音看了眼天色,将人传进来。
陈尚宫虽年逾五十,但精神健硕。她穿着褐色的宽袖长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仿若能洞察人心。
“臣尚宫局尚宫陈氏给昭仪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在姜令音面前,她恭敬的姿态却与常人无异。
打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姜令音就觉得是个硬茬,她有心试探,便温声唤人奉茶:“尚宫大人不必多礼,先坐下吧。”
她一抬手,纤苓立即为陈尚宫斟了一盏茶。
“娘娘折煞臣了,当不得娘娘大人二字。”陈尚宫拱手一礼。
姜令音笑笑,不可置否。
待臀部沾了半个交杌后,陈尚宫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只见殿内的宫人有条不紊地做着手上的活儿,她心里有了底,眼前的主子没有屏退左右的意思。
在不曾见过令昭仪前,她听到过不少关于这位娘娘的传言,但这一见,却更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谣言不可信。
知晓尚宫局归令昭仪管理后,底下的女史们都有些焦躁和不安,亦有不少抱怨,无他,令昭仪太过年轻了。这一路走来,她也太顺遂了。像她这样的年纪,总喜欢意气用事,偏偏她如今颇得圣宠,后宫之中无人制衡。
可一旦她犯了错,底下的人都将会遭殃。
她们不想受牵连,便都想着日后对她睁只眼闭只眼糊弄过去也就罢了。
她倒是没有过早下定论,可心里也是犹豫的,然而叫她意外的是,陛下一回宫,就让御前的人来给她传了口谕,让她来拜见令昭仪。
陈尚宫从前就是太后扶持上位的,陛下也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了解陛下的性格,且陛下从前一贯不插手内廷之事。由此可见,陛下对令昭仪的重视。
所以,她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拜见令昭仪。
“昭仪娘娘,尚宫局是……”
陈尚宫不卑不亢地将尚宫局处理的事务一一解释了一通,末了,还将账簿奉上。
“请娘娘过目。”
纤苓将账簿放到姜令音的手边,退到了姜令音的身后。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神态恭谨的陈尚宫,心头愈发沉重。
陈尚宫如此态度,已有亲近和教导之意。
她从前,也是这样对淑妃娘娘的吗?
她不知道,但她总觉得陈尚宫不该如此迫不及待地来承光宫。
姜令音随意翻看了两页,重新望向陈尚宫,语气不明:“除此之外,陈尚宫可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本宫?”
她不是察觉不到陈尚宫对她温和尊敬且谨慎的态度,所以,她打算再试探一番。
陈尚宫有一刹那的怔愣。
她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女子,脑海里的思绪翻涌。
什么事?
她要问的是什么事?
姜令音慢条斯理地抬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很有耐心地等着陈尚宫的回答。
可脸上的笑意却一寸一寸消失。
电光火石间,陈尚宫想起一件事。
她立即起身作揖,“回娘娘,臣还有一事未曾禀明。”
“五日前,章家夫人往宫里递了牌子,请见淑妃娘娘。臣做主允了此事,并于两日前让章家夫人进了宫,在昭和宫待了一个时辰。”
姜令音静静地听完,嘴角忽然抿起。
“这种事,从前都是陈尚宫来处理吗?”她问。
陈尚宫没有迟疑地道:“是,不过娘娘既已回宫,往后臣会告知娘娘一声,请娘娘处理。”
“好。”姜令音姣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笑意,“本宫知晓了,往后也要劳烦尚宫来协助本宫。”
“是,臣明白。”
出了承光宫,陈尚宫摸了一把后颈,才惊觉自己身上竟出了一片冷汗。
这个时候,她哪还不明白方才令昭仪单独提出此问的言外之意。除了试探外,更多的是提醒她,如今是她令昭仪掌管后宫,一应事宜,都该先回报给她知晓。
即便事关淑妃,也不能例外。
待回到尚宫局,却见御前的籍安正在等候她。
“尚宫大人。”
陈尚宫回以一礼,“籍安公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籍安一笑,颇是腼腆:“是,昭仪娘娘初掌宫权,陛下有些不放心。听闻尚宫大人去拜见了昭仪娘娘,不知大人以为昭仪娘娘如何?”
陈尚宫听得心惊不已。
可即便是陛下问话,她也不能背后妄议主子。
她想一想,肃声道:“劳烦公公告知陛下,臣定会全力协助昭仪娘娘管理后宫诸事。”
籍安放心地点了点头,道了句“告辞”,便转身离开。
陈尚宫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而看到这一幕的女史们也赶忙围了上来,“尚宫大人……”
……
尚宫局后面发生的事姜令音并不清楚,但各宫却在陈尚宫到达承光宫不久就得到了消息。
陈尚宫主动拜见令昭仪这一动静,免不得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一件事:今时不同往日。这偌大的后宫,已归令昭仪掌管。
所谓的协理后宫,成了统摄后宫。
令昭仪权宠加身,锋芒毕露。
翌日是十月十五,一直以来都是众嫔妃前往昭和宫请安的日子,可这日一早,各宫嫔妃却没着急前往昭和宫,而是派宫人们到各处打听消息。
如今淑妃位分虽是最高,却不再掌权,她们不知道该不该去,若是去了,是否会得罪令昭仪?
正在她们踌躇间,昭和宫忽然派了宫人出来传话:淑妃娘娘玉体抱恙,须静养,近来不宜见客。
众人不由地松了口气。
姜令音难得的起了个早,听闻消息后,她诧异地问:“淑妃娘娘抱恙?可找太医瞧过了?”
来承光宫的是淑妃身边的心腹宫女绫屏,她福了福身,道:“谢昭仪娘娘关心,淑妃娘娘已经请太医瞧过了。”
姜令音再问:“尚寝局的玉牌也撤了?”
绫屏微顿,垂首道:“还不曾,此事就劳烦昭仪娘娘了。”
姜令音“嗯”了声,当着她的面吩咐纤苓去尚寝局将淑妃的玉牌撤下。
绫屏皱着眉回到昭和宫,将这事说给淑妃听,一边说,一边抱怨:“娘娘,令昭仪怎能这样?”
一点都不留情面。
自家娘娘都三个多月没见到陛下了,玉牌一撤下,陛下就算是想来看看娘娘,恐怕也会被人劝着顾及龙体。
绫屏郁闷极了。
淑妃愣了半晌,忽然笑起来。
这可给绫屏吓坏了:“娘娘,您笑什么?”
淑妃咳了一声,低低道:“你可还记得去岁冬日,本宫曾让尚寝局撤下过令昭仪的牌子。”
“奴婢记得。”绫屏点头,“那时候,令昭仪病了,娘娘顾忌着陛下,还特意让罗才人她们去探望了令昭仪——”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所以,令昭仪还记着这个仇?
绫屏扯了扯唇,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可娘娘当时不也是为了她好吗?”
“是啊。”淑妃惨淡一笑,“这会儿,令昭仪也是为了本宫着想,不是吗?”
绫屏顿时哑然。
淑妃看了看她的脸色,轻轻一叹:“好了,你生什么气?”
绫屏咬着唇,好一会儿,才堪堪开口:“奴婢就是替娘娘不值。”
令昭仪何德何能得陛下如何盛宠?
淑妃仿佛看穿了她心里的想法,立即提醒道:“这是她的本事,往后待令昭仪恭敬些,莫要被人抓住了把柄。也告诉昭和宫的人,今后要更加谨言慎行,不要招惹是非。”
“是,奴婢知晓分寸。”
绫屏应下,侍奉淑妃喝了汤药后,正欲出去,忽然听道一声低不可闻的感叹:“那时候,她还是令婉仪……”
绫屏脚步一顿,旋即鼻子也一酸。
是啊,短短几个月,令昭仪竟有权撤下娘娘的牌子了。
谁能想到她有这样的造化呢?
第119章 背叛(上)“娘娘她不想诞下皇嗣。”……
令昭仪撤了淑妃的玉牌的消息在宫中逐渐传开来。
这一举动,便更让众人觉得她性子猖狂。
外面传的消息姜令音听得一清二楚,但却没有阻止的意思,她正忙着了解尚局的账簿和各宫的势力。
冬日将近,尚服局要给主子们裁剪衣裳,还特意来询问姜令音料子如何分。
其实这种小事只需要遵循旧例即可,但宫里都是人精,以为姜令音刚接手宫务,要事事过问,事必躬亲。
这一来,也是探探姜令音的行事风格。
姜令音对于她们的试探心知肚明,也没为难她们,只淡淡道:“按着往年的例子来就成。”
尚服笑着应了,心里不由地松了口气。
宫里的传言影响不到姜令音,她按部就班地翻看宫中的账簿,了解银子的各项出处,查漏补缺。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她封妃的消息被人开始大肆传扬,说得有鼻子有眼。
虽是传言,但私下里仍旧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怎么又在编排娘娘?”冬灵啐了一口,一脸愤懑,“她们真是太过分了!娘娘可要仔细查一查,再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姜令音瞥她一眼,悠悠地道:“不算编排。”
“就是,若叫陛下听见了,岂不是以为娘娘……”冬灵正在气头上,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娘娘的意思莫不是——”
姜令音点了点头。
冬灵压抑着面上的喜色,小声道:“过几日就是娘娘的生辰了,这是陛下给娘娘的生辰礼吗?”
姜令音笑了笑,没有说是还是不是。
但冬灵却欢呼起来:“奴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纤苓打帘子进来时就听到她的这句话,她笑着看向姜令音和冬灵,眸中透了点疑惑:“娘娘是有什么好事吗?”
冬灵别过脸,没搭理她。
姜令音重新看起账簿,也没接话。
纤苓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待晚间回到屋子里,冬灵方才不情不愿地对她道:“有件事要告诉你,不过你不能告诉旁人。”
纤苓心神一凛,柔声:“这是自然,你且说说是什么事。”
“娘娘生辰那日,陛下要给娘娘封妃。”冬灵说得眉飞色舞。
她沉浸在愉悦之中,没注意到纤苓一刹那阴翳的眼神变化。
……
二十六日是姜令音的生辰,得知她的生辰宴设在了长空楼后,关于她封妃的谣言愈演愈烈。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扶喻没有出声打破这一谣言。
陛下和令昭仪任谣言发展的态度,更加证实了事情的可信度。
空穴不来风。
不否认,即是默认。
玉照宫
“令昭仪才入宫一年多,膝下更是无子,陛下怎就直接给她封妃了?”这太快了。
宁昭容觑了眼南筝,漫不经心道:“陛下宠爱她,自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给她。”
南筝一噎,她有些忿忿不平:“奴婢心疼娘娘。”
自从祺婕妤病逝后,娘娘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竟开始喜欢上侍花弄茶,偶尔还叫上陈采女相陪,连蕙质公主和三皇子都没怎么上心了。
“心疼我做甚?”
宁昭容利落地剪下一截枝叶,不咸不淡道:“现在心急的,另有其人。”
淑妃、瑾妃、诚妃,哪一个不比她更急?
再大的心,在这宫里的几年里,她也都耗空了。左右她得不到,眼红令昭仪又有何用呢?
眼下她膝下有子有女,当是旁人羡慕她才是。
临华宫
殿内气氛压抑,宫人们噤若寒蝉。
瑾妃倚在榻上,手中拨弄着一柄玉如意。
柄上的穗子微微晃动,像极了她此时起伏不定的内心。
她从暮色四合坐到弦月高垂,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蹿来一阵风,将案上的蜡烛吹得时明时灭。
倚琴款步进来,神色凝重地俯下身,贴在瑾妃耳边低语了几句:“娘娘……”
瑾妃眉头微动,抬眼看她,“知道了。”
倚琴默了默,“奴婢总觉得这事儿太过顺畅了,令昭仪当真不曾设防吗?还有,她怎么会主动避孕呢?”
“这会不会是令昭仪所设的的圈套?”
瑾妃反问:“她能有这样未雨绸缪的本事?”
想着先前的那几件事和处理结果,倚琴心顿时一定,觉得有理。
昭和宫
淑妃连着服用了几日的汤药,脸色有所好转,对于绫屏嘴上嘀咕的事儿充耳不闻。
不说陛下封令昭仪为妃了,就是四妃之一,她也没有法子阻止。陛下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没了琐碎的宫务,她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人也闲了下来,一闲下来,她就开始回忆往昔。
越想,她越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可笑。
依照陛下的性子,何曾会在意诚妃和皇长子?她那时候怎么会觉得,诚妃是令昭仪的挡路石呢?
想到皇长子,她不由地眼眸一暗。
母亲入宫来,给她带了许多调养身子的药,后位空悬多年,她也执掌后宫多年,资历上,威望上,没有人比得过她。只要她诞下皇子,便有机会更进一步——这是母亲的想法。
可淑妃知道,正因为她执掌后宫多年,陛下才不会让她登临后位。
倘若陛下有这个心思,早就立她为后了。
她离后位很近,却也遥不可及。
这个认知她一直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
十月二十六,姜令音生辰。
因着宴席开始于酉时,时辰尚早,姜令音在承光宫不慌不忙地用了午膳。
午膳后,她照常看起了未看完的账簿,没多久,纤苓端着一碗汤进来,当着冬灵的面道:“娘娘,奴婢给您熬的汤好了。”
姜令音没在意,“放着吧。”
刚说完,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本宫会趁热喝的。”
纤苓笑笑,颇是担忧地问:“娘
娘月事已经推迟了好几日,今日可要找太医把个脉瞧一瞧?”
“不妨事。”姜令音语气随意,“从前不是没有推迟过。”
纤苓应了声,等看着姜令音喝完了汤药,方带着碗退下去。
冬灵蹙眉望着纤苓的背影,眸色微闪。
……
宴会开始前,各宫嫔妃陆续来到长空楼。
她们个个衣着艳丽,妆容精致,扶喻一晃眼,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姜令音是同他一道入的殿,见扶喻步子一顿,她不明所以地唤了声:“陛下?”
扶喻锁着眉,坐上主位后,方冷声道:“怎么穿成这样?”
姜令音这才反应过来,她扫了一眼众人,觉得好笑:众人不约而同地都穿了红色的宫装,绛红色、水红色、藕粉色……叫人眼花缭乱,连瑾妃也不免俗。
扶喻的话让众人有片刻的窘迫。
她们不知为何令昭仪独得陛下宠爱,但令昭仪偏爱红色系的衣裳一事她们却都清楚,无需绞尽脑汁,她们便以为陛下也喜欢红色,至少她们穿上红色的衣裳,能引起陛下的注目吧。
可谁知,陛下竟目露嫌弃。
姜令音嗤了一声:“从前竟不知道,诸位也与本宫一样都喜欢红色。”
众人微微低下头,仿佛无地自容。
不过姜令音今日却穿了一身杏黄色的宫装,在一众红色中,她显得格外出挑。
今日是她的生辰,所以她的位置安排在了扶喻的左侧方,一如中秋那日。
本朝座次以左为尊,照例,那是淑妃的。但淑妃今日一早就派人来给姜令音送了贺礼,并表示自己身子抱恙,无法参加宴席。
淑妃不来,姜令音便更坦然地坐在了这个位置上。
丝竹声响起后,宫女们端着菜肴鱼贯而入。
顾静姝看着桌子上的菜肴,还有前方的乐人,忽然听上方的宁昭容问她:“顾妹妹觉得,令昭仪生辰的阵仗,可越过了瑾妃娘娘?”
顾静姝侧眸朝姜令音看了眼,旋即道:“是有些,不过令昭仪得宠,又管理后宫,热闹些也是应当的。”
宁昭容含笑盯着她半晌,含糊地“嗯”了声。
顾静姝抿了口果酒,忽然看向瑾妃,却见瑾妃笑吟吟地同姜令音举杯交谈。
她敛了敛眸子,又兀自饮了好几口。
冰凉的果酒刚刚顺着喉咙往下咽,上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待顾静姝抬头看去时,姜令音捂着胸口,已经被扶喻拦腰抱起,往后殿走去。
“传太医——”
她愣了须臾,便起了身。
“怎么了?”
重锦压着声音道:“奴婢只瞧见令昭仪同瑾妃饮了口酒……”
顾静姝望向面色焦急的瑾妃,心里蓦地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
她说不清,但今日这个宴会恐怕又不得平静了。
殿内的嫔妃们都有些惊慌失措,顾静姝忙安抚众人的情绪。
令昭仪若是出了什么事,谁也说不好会牵扯到谁。
太医着急忙慌地赶来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众妃齐聚后殿,面露忧色,一边担心令昭仪出事,一边又担心令昭仪不出事。
一片寂静中,扶喻率先开口:“令昭仪如何?”
把脉的太医对姜令音来说是个生面孔,却也一大把年纪了,把完了脉象,他面色古井无波,“回陛下,应当是昭仪娘娘服用了太多寒凉之物导致的腹痛……”
他迟疑着,又道:“娘娘近来不宜服用活血之物,可看娘娘的脉象,仿佛经常服用。”
姜令音蹙着眉尖,疼得说不出话。扶喻便看向她身后的宫女,冬灵立即道:“太医,我家娘娘一直在调养身子,所入口之物,御膳房那儿都有单子,先前李院判和郦太医都同娘娘说过……奴婢们一直仔细盯着呢,何谈娘娘经常服用寒凉之物一说?”
太医却是个有脾气的,当即对扶喻拱手:“陛下,微臣不敢妄言,但昭仪娘娘的脉象,确实服用了大量寒性之物。”
扶喻皱着眉,声音冷淡:“你再好好想想,你家娘娘除了用膳外最近可经常服用什么汤药?”
冬灵惶恐地跪下来,正要回想,便见身边的纤苓挪步上前,跪在了她的身边。
冬灵微微一怔,好似意识了什么。
不多时,耳边传来纤苓求饶的声音:“求陛下宽恕,奴婢有一事禀告。”
她一边说,一边磕头:“娘娘私下里确实服用了许多寒凉之物,此事只有奴婢知晓,可今时今日,奴婢实在不想欺瞒陛下。”
扶喻面覆寒霜,他俯视着纤苓,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你倒是说清楚,令昭仪为何要服用寒凉之物?”
纤苓匍匐在地上,姿态卑微,一字一句,震耳欲聋:“因为娘娘、娘娘她不想诞下皇嗣。”
这句话同四角悬挂的风铃声一样,清凌凌地回荡在众人耳中,众人不禁惊骇万分,面面相觑。
第120章 背叛(下)“你竟敢构陷娘娘!”……
不想诞下皇嗣,这话有好几层深意,字面上便是不愿有孕,可令昭仪颇得圣宠,如何才能达成这一目的呢?
一时间,众人脑海中闪过“避子”两个字。
妃嫔入宫的职责便是侍奉帝王和诞育皇嗣,若是服用避子汤,就是欺君之罪。
况且,身为女子,尤其是深宫中的女子,谁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令昭仪是疯了不成?
纤苓的话还在继续:“所以,娘娘私下里经常服用避子汤。”
听到这里,姜衔玉忍不住发问:“那你倒是说说,这药方从何处来?”
纤苓微抬起头,看了眼姜令音,后者面容惨淡,眼神却格外平静地盯着她,没有纤苓想象中的惊慌和愤怒,她一时心如鼓擂,堪堪稳住心神后,她咬牙道:“娘娘让奴婢以宁昭容的名义去太医院,借口对付祺婕妤,找郦太医开了药方。”
一句话,直接牵扯出两个宫妃。
宁昭容愣了:“如何以我的名义?”
纤苓将如何从玉照宫的宫女身上得到的腰牌,又如何与郦太医联系的事倒得干干净净。
“这种事,郦太医自然是不愿意的,可娘娘说,所有的事都由她担着,昭容娘娘位分高,膝下又有蕙质公主,威逼利诱之下,郦太医只好开了药方。娘娘得了药材后,便吩咐奴婢瞒着其他人,故而承光宫的宫人都以为奴婢给娘娘煎的是调养身子的药,恰好那段时日,娘娘染了风寒,有这个幌子,并不曾惹人怀疑。”
她目光怜悯地注视着冬灵,“冬灵,今日娘娘也喝了一碗药,你还记得吧?”
冬灵没说话,纤苓接着说:“在行宫时,因着昭容娘娘不在,娘娘无法借用昭容娘娘的身份,便让奴婢跟着采买的宫人出宫,去药铺里买药材。”
纤苓伏地,掷地有声:“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
殿内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来。
姜衔玉皱眉,欲言又止。
纤苓说得话仿佛没有一点漏洞,先找来郦太医对证,再去她所说的承平郡那家药材铺里求证,姜令音服用避子汤的事就坐实了。
可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做这种蠢事?
她看向姜令音,直到此时此刻,她仍旧一声不吭,仿佛对此不以为意。
姜衔玉的心猛地一沉,正要开口,却听顾静姝道:“妾身记得,这并非昭仪娘娘带入宫的婢女。为寻求稳妥,昭仪娘娘为何不让她最信任的婢女来?再者,口说无凭,你可有什么证据吗?”
纤苓仿佛就在等这一句话,她磕了个响头,“顾婕妤所言甚是,奴婢不是昭仪娘娘带入宫的婢女,所以此事娘娘为了让奴婢放宽心,特意将一支玉簪交给奴婢作为信物。”
姜衔玉冷声:“宫里玉簪那样多,怎么就确认是令昭仪的?”
纤苓不慌不忙:“回诚妃娘娘,昭仪娘娘给奴婢的玉簪乃镂云霞所出。”
姜衔玉浑身一震。
镂云霞的东家是姜令音。
瑾妃若有所思:“我记得镂云霞是长安城最
大的胭脂铺子,若真是令昭仪所有,铺子里应当有记录。”
纤苓闭眼,似是不忍继续说:“玉簪就在奴婢屋子中的红木柜的第三层屉子中。”
话一说完,她就失了全身力气,瘫倒在地上,“奴婢愧对娘娘的信任,可奴婢实在不想看着娘娘继续欺君罔上——”
她的声音有些凄厉,也有些刺耳。
“住口!”一直沉默不语的扶喻冷冷地开了口,“来人,将这目无尊卑、满口胡言的宫女带下去,杖五十。”
众人一惊,见他如此明目张胆地袒护姜令音,登时有人跪下请求:“陛下,此事尚且没有结论。太医说令昭仪服用了寒凉之物,同这宫女所说一致,至于旁的话,也未必为虚。”
“倘若所言属实,陛下岂不是受了令昭仪的蒙骗?陛下宠爱令昭仪,又让令昭仪掌管后宫,令昭仪却犯下欺君之罪,这让妾身们往后如何信服?”
“还请陛下顾全大局。”
一个个嘴上说着为了他,为了大局,可心里却想的是为了她们自己的私心。
扶喻心底冷嗤,他凝视着跪下的嫔妃们,沉声道:“怎么,你们都以为令昭仪会欺君么?”
众人垂首默默无言。
换作她们,谁会自寻死路,偷偷服用避子汤?但万一呢,万一令昭仪就是个拎不清的呢?把她拉下去,她们的机会就大了。
这一刻,她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和谐与齐心。
“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她们不知道姜令音为何一言不发,神情自若地坐在椅子上,也许是觉得心虚,也许是觉得有陛下宠爱的底气。但她们知道,一旦所有的证据摆在陛下眼前,她再无退路。
即便陛下护着她,可宫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巴,没有威望,如何服众?没有能力服众,又如何掌管宫权?
扶喻目光冰冷地扫视过众妃,哪还不明白她们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他的眼底迅速掠过一丝厌烦。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但姜令音能看出来他此时的烦躁。
她知道,在纤苓说出玉簪的那一瞬间,这场闹剧就被扶喻定下了一个针对她的结论。
幕后之人心思之深,从她入宫开始就在布局,为的就是今日一举铲除她。
可惜,她心急了,也大意了。
姜令音抿唇一笑,伸手扯了扯扶喻的衣袖,两人四目相对时,她轻轻道:“妾身多谢陛下信任,不过诸位说得也有道理,此事总归要有个结果,陛下,将纤苓所说的玉簪呈上来吧,还有郦太医和承光宫的宫人,都带来。”
扶喻垂眸看着她半晌,终是点头:“庆望、籍安,按令昭仪所说的去做。”
姜令音莞尔一笑,亲昵地蹭了蹭扶喻的指腹。
她瞧见了扶喻眼中的心疼,眸中的情绪更加柔软。
不枉她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
众妃跪在地上,被扶喻忽视了个彻底。
纤苓也被带出长空楼杖责。
等待的时间里,冬灵思绪百转。
自家娘娘每次来月事都痛不欲生,她是知道的,后来忽然有一日,纤苓开始负责给娘娘煎药煮汤,说是调养身子的,可冬灵总觉得纤苓总是遮遮掩掩,她暗中也观察过几次,可却没有瞧出什么异样。
香囊一事后,她留了个心眼,同栖笺换着盯防纤苓的一举一动。
娘娘因为负责中秋宴会,期间曾派她们几位贴身宫女跟随采买的宫人出宫过,巧的是,她和纤苓是同一日出的宫,她时刻注意着纤苓,终于,发现了一丝马脚——纤苓进了一家药铺,买了好几味药材。
而后,自家娘娘便又开始喝汤。纤苓用买来的那些药,煮汤给娘娘喝。
这怎么可能是娘娘的吩咐?
如果不是娘娘的吩咐,纤苓同她背后主子的目的,就是要以欺君之罪陷害娘娘。
她提醒过娘娘好几次,娘娘怎会一点也不对纤苓设防?
那是不是意味着,娘娘其实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信任纤苓?今日之事,娘娘是不是早有预料?
她想了很多,等回过神时,鼻子前忽然嗅到一阵血腥气。
被杖责后的纤苓又回到了殿内,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冬灵不着痕迹地移了移膝盖,远离了她。
纤苓的注意力放在了姜令音身上。
此时,姜令音仍端坐在椅子上,而她的手,还被帝王紧紧握着。
她的思绪有一刹的空白。
姜令音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她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可纤苓却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姜令音看着她,仿佛在说,她是一个自导自演的可怜人。
她早就看穿了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她不觉冷汗涔涔,后知后觉地想:那她为何要给她玉簪,为何留下这么大的把柄?除非,她另有所图——
姜令音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她想做什么?
很简单,她只是将计就计,反将一军罢了。她的资历太浅,即便扶喻再宠她,宫里还是有人不服她,她缺一个机会。
纤苓就是突破口。
她把扶喻要给她封妃的消息传出去,就是引人上钩。
扶喻从来没说过要在她生辰这日给她封妃,但谁知道呢?
谣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她也没想到扶喻听闻后也没理会,像是坐实了这件事。
也因此,她断定今日就是纤苓告发的好机会。
经此一事,她不仅要把封妃一事落实,还要把这些人震慑住。
相信方才扶喻的表现,给了很多人重重一击。
再没有调查的情况下,扶喻选择了相信她。
在这宫里,真相有那么重要吗?或许吧,但最重要的,是陛下的信任。
他可以以假乱真,为她扫除一切障碍,为她保驾护航。
所以,人人才会为争宠争得头破血流,她们都希望这份宠爱里,能夹杂着一份信任。
而扶喻没有让她失望。
一刻钟后,郦太医和承光宫的宫人一并来到殿内,偌大的大殿一下子变得逼仄了。
在来的路上,籍安已经向郦太医说清了缘由,所以一跪到地上,郦太医便请罪道:“陛下,确实有一宫女拿着昭容娘娘的腰牌找到微臣,胁迫微臣开避子药方。”
扶喻朗声:“你开了吗?药方在何处?”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郦太医浅浅摇头,“微臣不敢欺瞒陛下。”
姜衔玉迫不及待地问:“那你开了什么方子?”
“微臣蒙受陛下信任,不敢欺上瞒下,又为人所迫,万不得已,微臣只好开了一道滋养血气的方子,谎称避子药方。”郦太医义正言辞,“方子还请陛下让人查验,太医院所抓取、使用的药材都有专门的记录,还请陛下明察。”
闻言,纤苓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一旁的瑾妃仿佛颇为不解:“既是滋养血气的方子,那令昭仪的体内又为何……”
姜衔玉打断她的话:“瑾妃何必着急,郦太医的话还没说完呢。”
瑾妃觑了眼扶喻,面不改色地噤了声。
郦太医却矢口否认自己开了避子汤。籍安的速度也很快,将郦太医给的方子让所有太医过了目,众人皆道是调养气血之用。
而太医院的簿子上,详细记录了郦太医抓取过的药材,也与药方上一一对应。
顾静姝忽地淡淡道:“方才这宫女不是也说了,她曾去宫外的药材铺里买了避子的药材吗?想来是这个缘故。”
纤苓不知郦太医开的避子药材是假的,但在宫外买的,约莫是真实的。即便不能达到避子的效果,那些药材也大都是寒性、化血的。
她挑了挑眉,“若郦太医所言属实,那这宫女真是胆大包天!”
此时跪在殿内的承光宫宫人们都了解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以杪夏为首,皆表现出大为震撼的模样。
“纤苓,亏得娘娘那般信任你,你竟敢构陷娘娘!”
杪夏怒不可遏,若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怕是下一瞬就要去对纤苓拳打脚踢了。
沁婕妤不紧不慢地道:“一个宫女,哪来的胆子陷害昭仪娘娘?只怕背后有人指使,有靠山,有倚仗,否则,哪会背叛昭仪娘娘?”
作为一个奴才,谁不盼着自家主子步步高升。谁都看得出来,姜令音前途似锦,这个时候,作为姜令音倚重的宫女,竟当众背叛,除了没脑子,就是她受了旁人的指使,所衷心的主子另有其人。
几乎所有人都有视线都开始在姜衔玉和瑾妃身上转悠。
在这宫里,只有三个人比姜令音位分高。除了这二人,还有不在场的淑妃。
那么,她们的嫌疑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