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滴水成冰的寒冬,是伸手见不到光的黑夜,是漫天风雪混杂着飘扬的白絮和飞舞的纸钱。
是虞燕跌跌撞撞推开公主府大门的那一刻——
礼部和工部的官员还没来,但是公主府上的棺材却是准备好的,长史陈安平红着眼眶平静地遣派着下面的宫女和太监开始布置灵堂。
虞燕觉得眼前的画面简直就像一场闹剧。
“姑姑呢!姑姑呢!”她颤着嘴一把揪住陈安平的袖子,“前几日不是太医刚来就诊过说没什么事么?这才过了几日?!守夜的宫女们竟无一人察觉吗?!她们是干什么吃的!”
“公主体恤下人,早就免了宫女们要守夜的惯例。”陈安平抿着嘴哑着声音解释道,“早上的时候是兆玉姑娘发现不对劲才推门进屋,那时候公主已经……”
身子都凉了。
心疾发作的时间不过片刻,喘两下就过去了。早些年温宪还在宫中的时候太医就一直警醒着她身边的宫女,让她们日日夜夜都要盯着些,只是后来出了宫,公主身边的宫女换了一批又一批,对她心疾的具体情况反而没那么了解了。
虞燕木着脸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现在脑子里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能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推开温宪的闺房。
心脏病去世的人在生前总会经历巨大的痛苦,温宪自然不会例外。
只是虞燕看到她的时候,兆玉正在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抚平她蹙的紧紧的眉眼。
“姑姑。”
她几乎是从喉管里发出来的气音,随后像疯了一样去翻床头的药盒。
鸣琳离开前备了整整四十盒药,不管怎么吃到现在都应该吃不完才是,但是当虞燕将药盒翻开来的时候却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她怔住了,手一软就将盒子摔到了地上。
她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
“公主一开始的时候还是遵医嘱一日一粒的吃,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日两粒。”兆玉的哭腔还没有消下去,她红着眼眶抽噎,“到了这个月,为了能避免病痛她一日吃了四粒。”
“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了,当时太子刚被废,格格您忙着处理《南山集》的案子,公主不许我去打扰您,就一直拖着拖着……”兆玉泪流满面,“就在前两日的时候她还故作轻松的跟我说,人的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活着的时候做了多少事情……”
温宪自然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她不想每天夜里翻个身都觉得心口顿顿的疼,也讨厌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更讨厌没完没了的吃药……所以她干脆选择了解脱。
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秀美的容颜恍若生前,虞燕静静地跪在床边,能够清晰有力地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一下、两下……
顿顿的痛。
她从四岁开始就一直跟在温宪公主身后学字念书,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她教导她身为女子更应该努力念书,她说她生来是鸢就应该出去搏击长空,她说她的聪慧不应该困于深宫,所以早早就教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她说养她也算全了这辈子没能做母亲的遗憾
她痛苦崩溃的时候是姑姑一遍一遍在她面前说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她高兴张扬的时候姑姑陪她一起感受成功的快乐。
她的喜怒哀乐姑姑每次都能稳稳地接住。
“姑姑
札喇芬。”
她看温宪又何尝不把她当做年纪相仿的同龄人呢?
初见时她是十三岁的少女,比前世的虞燕还小了整整五岁
史料记载温宪公主去世于康熙四十一年的盛夏,当时虞燕提心吊胆得日日夜夜都睡不好,等康熙四十一年彻底过去的时候她本以为温宪死劫已过,却没想到她会死在时隔六年后的冬日。
虞燕觉得自己心仿佛被刀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鲜血淋漓,她木然地跪在榻前,耳边嗡鸣什么都听不真切。
“格格,公主去世前几日曾将这个盒子交给我,说等到合适的时候把它交给你。”
兆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虞燕的背后走到她的身侧,她的双眼依旧红肿,手上捧着一个黑金漆木的小盒子:“想来,就是这个时候吧。”
虞燕掀开盒盖,珊瑚珠夹着两颗鸭卵大的青金石,下面坠着的兰花式样的翡翠被换成了虞美人的模样,十八子手串下方压着的恰是米黄色的薄纸。
她颤着手将纸张展开,纸的正面写着孩童稚嫩的字迹——“风云际会,大展经纶。”
反面则是锋芒毕露的行楷,但却是相同的句子。
泪珠一颗一颗从眼眶中钻出来,落在纸上打湿了已经干涸不知道多久的墨迹。
根据宫规温宪的遗体被安置于金棺中,灵堂已经在陈安平的吩咐下有条不紊地布置好了,供桌上摆满了祭牲、饽饽和茶。
虞燕已经换过一身素色的衣裳,她身为侄女不能给姑姑披麻戴孝,只能将身上可以摘的首饰全都摘了下来。
饽饽桌里摆着一盒精致的胭脂桃红酥。
宫妃轻易不能出宫,德妃只能派身边的太监来给女儿上一炷香,供点她生前爱吃的东西,因此匆匆赶来的只有身为温宪公主一母同胞的胤禛和十四两个人。
他们都穿得素净的颜色,十四虽然和温宪这个姐姐感情并不深厚,但也不会在她灵前和胤禛斗嘴,所以哪怕他再怎么看不惯自己这位假正经作出一副悲痛欲绝模样的哥哥,他还是压制住自己心头的不屑,恭恭敬敬地给温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喇嘛们已经开始诵经,虞燕静静地跪在棺木前,她失神的模样叫旁边原本觉得于理不合的礼部官员都没敢大声说话,眼见胤禛来了连忙给他让出位置,希望他能去劝一劝跪着的格格。
“额林珠,逝者已逝”胤禛走到虞燕身侧缓缓蹲下,努力放柔自己的声音劝慰道,“札喇芬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这么伤心。”
膝盖上传来针扎般的疼痛都没有叫虞燕回过神来,唯有听到“札喇芬”三个字的时候,她原本木住了的双眼才缓缓开始转动起来。
“先起来吧。”胤禛将她拉起,“晚上的时候阿玛和你十四叔会轮流守灵,如今你就先回去好好休息,后面还有出殡安葬,现在就把膝盖跪坏了,后面可怎么办?”
“我想陪着姑姑……”
胤禛叹了口气继续劝她:“先前太医就说你这两年要好好养着身子,札喇芬若是知道你如此不在乎自己的身体,肯定会伤心的,就算是为了她,你也应该顾全自己。”
……
虞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主府出来的,她哭了两个时辰,如今两颊的泪都已经在风中吹干了。
“额林珠。”
一身素衣的星德立在漫天风雪中,虞燕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费力地抬了两下嘴皮问道:“你怎么在这?”
“温宪公主过世的消息已经从宫中传开了,我担心你。”
其实他刚刚已经进去拜祭过温宪公主了,只是当时额林珠跪在灵前了无生气,众目睽睽之下星德不好和她说话,干脆就出来一直在门口等着她。
他想,对于额林珠来说,今日的风雪就像他阿玛死的那一年一样,冷到了骨子里。
不对,应该比那更冷更冷。
“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人活在世上无论是父母亲人还是兄弟姐妹,都只能陪着你走一段路只要活着,就少不了离别。”
星德走到虞燕面前一把扶住了她,沙哑的嗓子努力寻找着可以安慰的话语:“额林珠,想开点。”
“我想不开!”虞燕崩溃地捂住脸,眼泪顺着手掌而下落到雪地里,“因缘相会、缘散而离不过是我没有本事的托词!”
如果她掌握权力,那么鸣琅鸣琳姐妹就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那一日戴家上下就要被满门抄斩,往后天各一方。
如果她医术有成,那么姑姑就不会二十五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早早因为心悸而亡。
“我没有那么多宏大的愿望,星德,你知道么?我的愿望一直都很小很小!”虞燕哭着哭着突然笑了起来,再抬头时是一张哭得通红的脸,“我只想要身边的人永远不要离开我!”
为什么她想留住的人永远留不住!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我知道。”
少年沙哑的声音从她面前响起,虞燕怔怔地盯着他,星德轻声道:“你害怕离别,所以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尽自己所能去帮助身边的任何人。”
“额林珠,我一直知道。”
他将手中的暖炉塞到虞燕手中,公主府外车轮滚滚,多的是来祭拜温宪公主的高门显贵,虞燕看着他们满脑子却都是——他们一个个在府外哭得情真意切,可里面又有多少人真正见过公主,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公主。
星德温热的手牵着她的衣袖慢慢朝着雍郡王府走去:“人活一世,有的时候活得长短并不代表什么,公主收养无家可归的女童,创办女学,这些以后都是能证明她曾经活过的证据,咱们能做的,无非就是继续将这些延续下去。”
“史书会铭记她,我们也会记住她。”
“礼部那边将公主的棺椁安葬入土后还要在她的碑前刻字,若是你一蹶不振倒在病榻上,那些撰写碑文的礼官替她写的碑文恐怕也只剩”温宪“这个封号,又有谁会知晓她的名字呢?”
“额林珠,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遗忘,只要你还记得她,她就永远活着,活在你心里。”
他的话一句一句钻进虞燕心中,不知为何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最后却只能低低吐出两个字:
“谢谢。”
喇嘛们诵经七日,道士们又做了七日的道场,公主府内外前来拜祭的人络绎不绝,终于在十四日后到了摆仪仗沿路往陵园入土封墓的时候。
一连多日的大雪却难得在温宪公主出殡那日落了个大晴天,石碑上的祭文是虞燕和胤禛两个人商量着一点点磨出来的,而其中单单是为了要不要将温宪公主的名字札喇芬写上去,虞燕就差点和自家阿玛大吵一架。
最后还是胤禛拗不过自家女儿,将原先满纸的温宪改成了札喇芬。
虞燕其实只是想让后人知道温宪公主的同时,还能够记住她的本名。
“尔公主秀出紫微,祥开银汉,爰从襁褓即育慈闱。爱每笃于兴居,日无违于左右。弱龄受教,聪慧夙成,性自悦乎诗书,行每谐于箴史”①
虞燕将温宪公主的婚嫁情况完完全全地从祭文上抹去,取而代之写的则是——
“收孤育幼,设女学以教之”。
光是这件事情她就在朝堂上被不少人抨击了,尤其是佟家那些人自然更是不肯。但是虞燕这次却是硬气到底,抨击她的那些人家中蝇营狗苟全被翻了出来,佟家名下的各类铺子都莫名其妙被挤占了盈利的生意。
那几天朝堂之上被那些刚春闱结束没多久的读书人闹得鸡飞狗跳的,便是再傻的人都回过味来了,雍郡王府的这位和硕格格眼下可不是什么善茬,一旦牵扯到温宪公主的事情上就像疯狗一样见谁咬谁,一时间原本张口闭口礼制的那些人都闭嘴了。
不过是个死了的公主罢了。
等到封墓的时候虞燕还是没忍住,眼泪又从眼眶里钻出来落到了地上。
墓外按照她的要求种了两株玉兰树,如今还是幼苗。虞燕恍惚地看着温宪公主的墓碑,犹似初见那日她端坐于太后身畔,朝着她遥遥一望。
已经过了八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雍郡王府的,只是刚到府邸不久,梁九功就带着金黄的圣旨站到了她面前。
虞燕跪在地上,听到温宪公主的府邸和里面的长史、侍卫、典仪众人全部归她后,整个人伏在地面缓缓闭上双目,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知道温宪公主说要送给她的好东西是什么了!
难怪她一直和她强调有什么事情直接调用公主府的人,难怪她将陈安平他们一个一个送到她的眼前……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在为这一天做打算了!
整座公主府就是她赠给虞燕的礼物。
她再
也不用为了没有自己的府邸,没有自己的门人而忧心了。
第87章
流放祖父只要你无灾无难
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街道上的积雪还没有人来得及清扫,踩在雪地里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虞燕这还是第一次踏入温宪公主生前资助的育婴堂和女学,地方有些偏,大约在京郊外十几里地的地方,不过也恰恰是因为地方偏的缘故,所以这片宅院格外的大。
育婴堂的管事从前是宫廷女官乌珠勒氏,年纪大了之后被康熙酌情赐予归家,只是家中父母早已去世,她又不想嫁人,干脆做了自梳女。温宪知道后便通过内务府那边把她讨要到王府来,让她负责管理育婴堂和女学。
育婴堂和女学分别处于东西两个大跨院,虞燕和李有容在她的带领下先进了育婴堂。
乌珠勒氏今日穿戴都很是素净,一丝不苟的盘辫上簪着朵白色的玉兰花,虞燕看着她眼眶又有些微微发酸。
她想姑姑了。
“贫者生子多不举,有些孩子刚生下来就被父母丢到水盆里溺杀了,京郊这边还好一些,到底是在天子脚下,真正穷到那个地步的还是少数。”乌珠勒氏一边走一边小声道,“只是有些田野小人生了儿子便当作宝贝,生了女儿要么杀了,要么丢了。
“丢了的还算好,公主先前吩咐过咱们若是哪些人家的产妇生了孩子,却迟迟没有道喜的,便去村子里面走上一圈,基本上都能捡了那些被遗弃的女婴带回来。”
虞燕一眼望去,整个育婴堂里面几乎都是小女婴咿咿呀呀的声音。
李有容站在一旁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先前虽然也听说过贫苦人家重男轻女严重,但到底也没有真正见到过,乍一看到这么多女婴都是被爹娘遗弃的,第一次有种兔死狐悲的悲哀。
堂差和抚育婴孩的乳母见到虞燕都会停下来请安,她们穿戴得都很素净,而且无一例外都在头上别了朵白色的玉兰。
“公主从前只要空了就会来咱们这里转转,这些堂差和乳母都是京郊这一片家中贫苦的女子,若不是来了咱们这恐怕家中早就揭不开锅了。”乌珠勒氏感慨道,“她们都惦记着公主的恩德。”
为女不易,这句话早在七八年前的时候温宪就已经教导过虞燕了,但直到这一刻虞燕才真正意识到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子到底有多么的不容易。
从出生开始就面临着死亡的风险,永远都不知道人生的哪一刻灾难就会降临到她们的头上。
她做的远没有姑姑好。
穿过两座跨院之间的小门,西面的女学则显得更加宽阔。
如今是下午休憩的时辰,有的小姑娘们安然地趴在桌上酣睡,有的则趁着阳光正好拿着几卷书看得如痴如醉,还有的站在离学堂几里远的校场挽弓拉箭,眉目间满是肃穆刚烈。
“女学是先生公主倒是不拘男女,只是愿意来教姑娘家念书的举子比较少,再加上公主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还是女师比较多。”
虞燕在校场上看到了兆玉。
她现在的年纪站在一群九、十岁的姑娘里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鹤立鸡群,但是就看她拉弓的娴熟程度就知道她绝不是花架子。
自打姑姑去世后,兆玉身上属于孩童的稚气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褪了个干净。
“格格?您怎么来这儿了?”兆玉收拾好自己的箭羽,一转头就看见虞燕遥遥望着她,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刚长出来没多少头发,蹦蹦跳跳地就往虞燕身边凑。
虞燕轻声道:“我之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姑姑设立的育婴堂和女学我都没有来看过,这段时间恰好空下来了,就想着过来看一看。”
看一看姑姑的遗物。
她抿了一下唇,那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闷痛又从心中传来。
兆玉也有些低落,但看虞燕以后马上就要哭出的样子,连忙拉住她的手晃了晃:“格格!太医说过你现在也忌心绪大起大落,可不能一直这个样子下去,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呸呸呸,格格才不会有什么万一呢!您一定要长命百岁!”
小姑娘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担忧地看着虞燕,倒把一旁同样心情低落了好几天的李有容看笑了,她推了推虞燕揶揄道:“你可得活到一百岁,这样我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可以一直找你来给我撑腰了!”
“感情我活着就是为了给你撑腰的?”虞燕瞬间变得哭笑不得,她蹲下身摸了摸兆玉毛刺的短发,“知道啦,我会好好保重身体的。”
她这次来是为了视察育婴堂和女学的具体情况外,等在这转的差不多后就带着李有容出了育婴堂的门。
宫中出了废太子这样的大事,这次选秀基本上算是匆匆忙忙结束了,留牌子的秀女寥寥无几,自然也轮不上李有容。她如今十四岁,李家现在也没有急着给她定下婚事,都想着能不能等舅舅再升升官职再看。
“舅母说你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常常在屋子里面一坐就是一整天。”虞燕拍了拍李有容挽着她的手,犹豫片刻后问道,“你还在想废太子的事情吗?”
李有容抿着嘴:“我爹和我说了,如今朝中因为废太子的事情闹得几乎不可开交,大部分人倒不是为了废太子求情,而是一直催促皇上重新立太子,毕竟如今万岁爷年岁也长了不少,万一哪一日出什么意外,到时候重现先帝登基前那会的乱世,于朝政、于大清国祚都不见得会是什么好事。”
“只是万岁爷那边……迟迟没有下定论。”
乾清宫中炭盆一直没有换下来,外头的天已经没有深冬的时候那么冷了,但屋子里的康熙却依旧穿着紫貂皮的端罩。
他八岁登基,如今已经五十二了。
从懵懂无知的孩童到如今身边的人死的死,离心的离心……皇帝也终究是孤家寡人。
“万岁爷,直郡王在外面侯着。”
梁九功躬着身子小心翼翼进来的时候康熙正翻着咸安宫那边送出来的折子,大多数就写了太子的平日举动,唯有最后一份是太子亲手写的请安折子,康熙将其先放到了一边,开口让直郡王先进来。
太子被废后朝中大部分的官员基本上都投到了直郡王名下,如今他可以算得上是志得意满,举手投足间都是扬眉吐气的肆意。
“无缘无故地跑来乾清宫作甚?”康熙放下手中的折子抬眸望向他。
直郡王舔了舔嘴唇,压下心头的激动,将手中的折子递到梁九功手里。只是康熙翻了没几页手就顿住了,他原本沉静的眸色渐渐变得冷凝,看向直郡王的那一刻几乎已经起了杀意。
下一秒,黄绸折子就被狠狠地丢到了地上。
他的声音在此刻性的冰冷刺骨:“‘今欲诛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好,好得很,你阿玛还没死呢,你就已经想着怎么样杀害自己的亲兄弟了!若是朕哪一日驾鹤西去了,真有你这样的逆子上位,朕这些儿子一个个的不就都成了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康熙去年为什么要废太子,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木兰围猎的时候十八阿哥病重,身为兄长的太子并没有显露出悲悯的情绪。而如今直郡王上奏这么一份折子,和当日的太子又有什么分别呢?
“朕是废了太子,可胤礽难道就不是你的亲弟弟了吗?!你如今上奏要诛杀自己亲弟弟,当是罔顾人伦、罪不容诛!”
康熙气得暴跳如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手里的折子全部丢到直郡王身上,好几下甚至擦着他的眼睛飞了过去。
“你生来秉性急躁,如今犯下的事情更是愚顽至极!你是觉得胤礽死了,自己就有机会来当这个皇太子吗?!朕还没死呢!”康熙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直郡王
冷声道,“就算朕哪一日真的崩了,这皇位也轮不到你胤禔来坐!”
“传令下去,撤了直郡王的爵位,于府中闭门思过!”
这话一出,原本还低着头的直郡王顿时大惊失色,一路连滚带爬扑到康熙脚下:“汗阿玛!求汗阿玛开恩啊!”
那他这么多年的汲汲营营算什么?看着康熙冰冷的眸色直郡王顿时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上,他的门人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大家都在说万岁爷此时正犹豫着要不要杀了废太子,若是他这个做皇长子的能够站出来上书禀奏此事,为君父分忧,说不定太子的位置就轮到他来坐了。
可现在呢?一切都没了。
直郡王被小太监们架起来扶着出去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被梁九功带进来的废太子,他身上的袍子已经换成了皇子们常穿的杏黄色,到底遭受了几个月的煎熬,衣裳穿在他身上都显得有些宽大。
他看了直郡王一眼,和康熙如出一辙的双眸中划过一丝嘲讽,恰恰好好被直郡王看了个正着。
“大哥,偏听则信兼听则明的道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懂……”
梁九功的眼皮子略抬,却始终没有说什么。
废太子的声音在瞬间烟消云散,唯有直郡王目眦欲裂,想到今日那几个门人突然跑来和他说的这一番话……他急忙伸手去抓废太子的衣袖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了。
是他!!!是他在自己的那些门人里埋下的暗棋!!
废太子施施然走进乾清宫的暖阁,只刚进屋子,他原本冷凝的双眸在一瞬间变得温软下来。
“不孝子胤礽给汗阿玛请安,汗阿玛万福金安。”
咸安宫监禁数月在康熙看来到底是磨平了他原本嚣张跋扈的性子,整个人恭恭敬敬地跪在那儿,康熙到底有些不忍,连忙叫他起身,另外吩咐一旁的宫人上了记忆中废太子爱吃的点心和茶水上来。
胤礽冷眼看着,遮去了眸中的轻嘲。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么?只可惜这巴掌太痛太痛,相比之下这甜枣几乎是微不可闻。
“朕记得你从前最喜欢吃这种奶糕子,从前太医怕你积食,朕便吩咐御膳房的厨子把这些奶糕化成奶再给你喂下去。”康熙见他面色苍白到底心有不忍,夹了一筷子奶糕递到他手边。
小时候是多小的时候,两三岁的时候吗?
胤礽已经记不清自己从前喜欢吃过这些东西了,在他的印象里,好像小时候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康熙似乎都会先让人送到毓庆宫来,只是后来等他成了亲生了孩子,这些原本都属于他的“好东西”,逐渐也变成那些年纪更小的弟弟的了。
“汗阿玛原来还记得……”
他低着眸话语间竟不由自主带上一丝哽咽,康熙看着眼里痛惜在心,但是一想到先前木兰围猎时发生的事情,原本软下去的心肠又在此刻变得硬挺起来。
“弘皙今年也十四了吧?”康熙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胤礽,眼底露出琢磨不定的情绪,“今年是大选之年,那么多留了牌子的秀女,仲英可有看得上眼的?”
仲英是太子妃的闺名。
“弘皙那孩子承蒙汗阿玛圣训多年,婚事自有汗阿玛做主。”胤礽小心翼翼道,“儿子不敢自专。”
按道理说康熙应该是很乐于看到太子在他面前这幅诚惶诚恐的样子的,但是当这一幕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不自主地觉得心中有些烦躁。
保成……到底还是怨恨他了。
康熙原本因为内务府上报的几句话而产生想要给弘皙指婚的念头一下子就被压了下去,他静静地看着废太子的眉眼,他如今因为消瘦而显得的格外突出的眉骨让康熙不由自主想到了从前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
她临终的时候曾拉着他的手说:“玄烨,我终于给我们……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孩子。”
彼时距离他们的长子承祜去世已经整整两年。
而如今赫舍里氏留下的这个孩子也已经人至中年,他低眉顺眼地坐在下首,哪里还有一丝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
康熙有些颓然,第一次产生了逃避的心理朝着胤礽挥挥手:“罢了,你先下去吧。木兰围猎的事朕已经派人去查了,你十八弟初丧,朕到底脾性急躁了些,说话也有些难听,你莫往心里去。至于咸安宫门口的那些守卫朕也已经吩咐下去让托合齐把人手都撤了。”
胤礽有些讶然,这算是撤了他的圈禁?
要知道在木兰围猎那会康熙字字句句说得都是他胤礽要谋反,这种罪名一旦成立就很难洗脱,如今外面除了被他黑了一手的直郡王外还有个渐渐起来了的八贤王,如今这虎视眈眈朝着太子之位发起冲击。
老爷子这一手,恐怕要把外面那群人都打蒙了吧。
虞燕在雍郡王府中过完年才搬进的公主府,她还在和陈安平核对去年公主府中留下来的旧账,就见鸣琅一路提着裙子从外面小跑进来,脸蛋跑得红扑扑的,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后面有人在追你吗?跑那么快?”虞燕诧异道,“戴山时呢?他不是跟你一起过去的吗?怎么没看到他的人?”
“他在后面走得慢。”鸣琅喝了一大口水,神神秘秘地凑到虞燕身边小声道:“我今日不是跟着李大人去探望姐姐她们么?回来的路上恰好听到有人说万岁爷把废太子的圈禁给解了。”
“你们先前说,祖父被卷进反清复明的案子里面是因为废太子的缘故,那他若是东山再起了,那是不是祖父的案子就可以提起来重审了?”鸣琅兴奋道。
《南山集》的案子是九阿哥借着抓捕朱三太子的机会硬按在戴名世身上的罪名,之所以刑部迟迟没有下判决一个是因为牵扯人数太多,另一个则是康熙的态度模糊。
说白了,到这一步其实和废太子的关联已经不是很大了。
虞燕安抚地让她先冷静下来,缓和语气先问她狱中的事情:“鸣琳精神还好么?”
“姐姐和祖母受了李大人的关照被单独关押在一个房间,吃穿用度都是他打点过的,刑讯也没有用在她们身上。”鸣琅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倒是祖父,因为是领头人的缘故,实在没办法还是遭罪了。”
戴名世骨子里到底是个刚正不阿的史学家,面对刑讯咬死了什么都不说,李明修虽然已经打点过了,但是他到底只是个侍郎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对于戴名世的处境他只能做到尽量改善,给老爷子遣派大夫治治,旁得还是不能插手太多。
所以今日戴山时换了侍女的装扮混进牢房后,看见穿着染血囚服的祖父整个人都蒙住了。
记忆中的祖父虽然年纪已经大了,但还是个身子骨硬朗的小老头,有的时候难免会固执己见,但是更多时候面对戴山时总是乐呵呵的,不管他说出一些什么样在旁人听起来大逆不道的话语,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孩子气罢了。
戴名世拖着锁链慢慢走到门口,面对男扮女装的孙儿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后小老头又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早就跟着你那师傅不知道跑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没想到你这臭小子还会回来。”
戴山时鼻子酸酸的,努力屏气闷声道:“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家里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还能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那不是你小子当时嚷嚷着和我说说,天大地大,不只有考科举一条路可以让你出人头地,若是能在江湖中扬善除恶说不准也能青史留名。”戴名世叹了一口气揶揄道,“不过说不准啊,老头子我可要比你先一步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咯。”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里和我开玩笑!”戴山时一听他说
这话立马就急了,整个人扒在门口的栏杆上气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了。
“山时,祖父没和你开玩笑。”戴名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徐徐道,“人活一世不为利就为名,从前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写出来像太史公一样的文章,从而青史留名。”
“修前明的史书其实从一开始就冒着风险。”戴名世接着说道,“只是太史公曾经也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卷入反清复明的罪名里,想要活着就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了,老头子我也不愿让你们为难,早在几日前我就已经让刑部的官员递交了罪己书。”
戴山时顿时呆若木鸡,他愣愣地看着自家祖父,明明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当这些话连起来的时候,他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他艰难地张开嘴:“罪己书……您若是认了罪……”
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山时啊,我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快七十岁了,人活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对于生死已经看得很淡了。”戴名世咳了两声,“狱里呆的时间越久,牵扯的人就越多,这份罪己书交上去后至少可以保得住戴家其他人,包括你爹娘在内最多就是被判个流放。”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命还在。”
“那您呢?您的命怎么办?!”戴山时的泪水盈满了眼眶,他发狠攥着牢狱的栏杆,“您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或许再等一等……”
说不定就有活命的机会呢。
戴名世摇了摇头,本朝得国算不上正,因此对前朝的态度一直模糊不清,基本上卷进这种事情可以钉死了没有翻身的余地。
“你从小跟在我身边长大,我从前那番痴劲也被你学了个十成十。”他看着眼神茫然的孙儿心中也是一酸,“我怕是看不到你娶妻生子的那一日了,只是有一句话尚需嘱咐你……”
“你年少气盛,易生骄矜之心。”
“天地广大,学问无穷……”
“须得知道谦受益,满招损,愿汝常怀虚心,以求进益。”
“罢了……祖父只要你无灾无难。”
康熙四十八年初春,刑部审了一年的《南山集》一案,最终由戴名世被凌迟处死,其三代以内直系亲发边流放朔方三年为结果落下帷幕。
至于其余被牵扯进去的人虽然也被治罪,但大部分都是官职被撸,在大多数士大夫群体看来,这已然是康熙大发善心了。
朔方地处西北,虽然不至于像宁古塔那样苦寒,但一路上颠沛流离身子骨差点的人肯定也扛不住。
鸣琳带着枷锁,那张向来柔婉的脸上在春光里被打上了坚毅的阴影,面对泣不成声的鸣琅她只是抬起手接过她递来的包裹,随后朝着虞燕点了点头。
鸣琅哭得只打嗝,人都走远了还喘不上气。
“你怎么不上去和你爹娘多说两句?”虞燕转头看向戴山时。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从小就不在他们身边长大,情分本就淡薄,说那几句已经够了。”
他真正在意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虞燕抬头望向高飞的燕子,路上的衙役都是她打点过的,车也没有落下,如今初春天寒地冻她还准备了许多厚棉衣让鸣琳她们带上。
朔方那地方算得上是天高皇帝远……而且,西北那边她派出去的第一支商队也该到了。
第88章
复立人怎么能偏心到这个程度……
“你要辞行?”
虞燕惊诧地看着重新作上道士打扮的戴山时,他一身青蓝色的道袍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
“可你现在名字还挂在刑部的通缉名单上,不管你去哪里不都需要路引么?”
暮春的雨细密如丝,戴山时站在廊下打着伞,褪去原先不知天高地厚的稚气,他似乎伴随着戴名世老先生的故去在一夜间长大了。
“我如今是待罪之身,若是有一日行踪被发现了,难保不会有人拿这一点在你和雍郡王身上作文章。”戴山时苦笑一下,“你们这段时间一直在为戴家周旋,大恩大德山时没齿难忘,此番辞行的路引也是雍郡王在户部那边给我假造的身份。”
虞燕双眸微睁,少年垂头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他的眼圈有些红:“从前是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世上只有我一个聪明人,说的话做的事从来也不会顾及到别人的感受……”
他抹了一把泪,将未说完的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最后躬身低声说道:“落叶归根,祖父的尸身我会带回徽州老宅,此后不管我做什么都与雍郡王府、与格格您无关。”
直郡王一倒,他身边的官员纷纷投至八贝勒名下,原先就一直死心塌地跟着他的九阿哥同样水涨船高,戴山时对此人恨得牙痒痒,他哪怕拼上一条命,也绝不会让他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虞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在一瞬间转过很多想法,但最终都只化作了一句叹息。
“戴山时,山高路远,珍重。”
少年的视线如同羽毛般掠过眼前人姣好的面容,随后恭恭敬敬地给虞燕行了个大礼,转身渐行渐远。
虞燕垂眸坐在圆桌前,鸣琅托着腮看看她又看看越来越远的戴山时,嗫嚅了两下嘴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春风吹过柳枝,落在水中的那部分泛起浅浅涟漪,虞燕拆着曹蕴给她寄来的信,上面依旧还是熟悉的簪花小楷,只是笔迹略微会有些凌乱。
曹蕴出嫁后和家中依旧关系紧密,今年过年平郡王还特意带着她和孩子一道回了一次江宁,她的信件上写得也是此次回家后的所见所闻,上面写着康熙私底下让曹寅在江南一带寻找能够治颤振之症的大夫送到京中。
颤振之症,用现代话来说就是帕金森。
虞燕将曹蕴的信纸撕了粉碎,确保上面连一个字都看不清之后又叫了人将东西送到厨房烧了。
康熙的年纪到底已经大了,再加上这段时间废太子的事情一直在牵扯他的心力,偶尔有些精神不济在旁人看来倒也正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除了精神不好之外这段时间他的手和眼睛也出了点问题。
乾清宫中的烛火忽明忽暗,康熙慢腾腾地扶着床榻站起来,守夜的宫女猛地一惊,刚想起身就见他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
距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他却已经睡不着了。
似乎人年纪大了之后都是这样的,睡得早醒得也早,睡着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康熙的步子迈的不大,只是从床榻前走到窗口就花了好长的时间……记忆中仁孝皇后死的那一日似乎天也像今日这么黑。
他今日梦到赫舍里氏和太皇太后了,她们都在指责他,指责他这个为人阿玛的一直在猜忌自己的儿子,小时候的偏宠溺爱在一瞬间全部收回,转而附加在他身上的只剩下了斥责,不管这件事情处理得好还是差,胤礽永远都
不会再得到他真心实意的夸奖。
可是他有什么错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手握大权,自己的生命却逐渐日薄西山,康熙自认为不是圣人,他做不到将自己辛辛苦苦治理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哪怕这个人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
但是保成,保成又有什么错呢?
康熙蹲下身,举着刚刚宫女点上的蜡烛在多宝阁上翻找,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盒子。盒子里面放着一张卷轴,他颤着手缓缓打开,看见的是一张写得七扭八歪的描红。
这是保成第一次学写字的时候用过的描红,一转眼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
天光大亮,京城街上的小摊贩刚从废太子的风波缓过来,康熙又下了一道圣旨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他复立了刚被废未满一年的废太子。
当然,他不仅仅复立了太子,除此之外他还分封了自己剩余的几个儿子,胤祉、胤禛、胤祺被晋为和硕亲王,胤禩等人按照出身和才能依次分封为郡王、贝勒和贝子。
第二次封爵的旨意是伴随着太子的复立一起下达到各家府邸的,原本大阿哥还觉得太子之位就算轮不到他胤禔来坐,也轮不到那位已经被废了的二阿哥来坐,结果康熙的旨意一下,胤禔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血。他知道汗阿玛从小就偏心,但万万没有想到能偏心到这个样子!
是啊,人怎么能偏心到这个程度。
不只是他,廉郡王府上同样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原本还因为自家主子升了郡王满脸喜色的下人在听到待客的书房里一阵又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后,都纷纷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屏气凝神的希望不要波及到自己身上来。
“汗阿玛这是疯了么?!他犯下的可是近乎谋反的大罪,居然就因为一场梦轻飘飘地揭过去了?!”九贝勒简直想抓狂,“那我们先前的布置算什么?汗阿玛如此复立太子,就不怕朝堂上的百官有所异议,就不怕天下人指着他的脊梁骨说事么?”
廉郡王也没有料到他们这位汗阿玛居然会复立太子,向来温和的脸上也不由得闪过一丝阴霾:“复立太子太子到底当了将近快四十年,哪里是能说废就废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过,”他顿了一下,“太子能被废第一次,自然也能被废第二次。”
若说前面的那些还算是小打小闹对康熙的试探的话,自从太子被废后,原本那些一心跟随太子的阿哥和官员也都浮动了心思,毕竟若是自己或者自己跟随的主子能够上位的话,又何必要捧着太子呢?
有这种想法的自然不单单是廉郡王一行人,就连胤禛都不免有些心思浮动。
但他并不是单纯因为康熙下令复立太子而有所意动,追其根本实则是因为很久之前纳年氏为侧福晋的时候,她无意间透露出来的消息。
蘅芳苑的一举一动近两年来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就连年氏身边的人中现在也有了他埋下的暗棋,可以说现在前脚年若初说了什么,下一秒她说过的话就会被呈到胤禛的案桌上。
新婚那日晚上,胤禛并未熟睡。
年氏从一开始就是奔着他来的,这一点胤禛并非不清楚。
但是他当时不过还是个普普通通的郡王,日日跟在太子身后以他马首是瞻,可以说根本丝毫不打眼,故此年氏对他莫名其妙地一往情深在他看来实在是有些奇怪,这也就导致他特地留了个心眼,特地派人去年家探查过。
虽然年家上下对年氏的奇异之处可以说瞒得死死的,但难免会有只言片语透露出来,胤禛又不是什么傻子,通过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早就揣测出来了年氏的来历。
百年之后的一缕孤魂。
她顺从地伏在他的身畔,以为他熟睡后轻声诉说着他的未来。
同样的出身胤禛又怎么会不想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尊位呢?
一开始胤禛对年氏说的那些话都秉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四十七年康熙一废太子,他在恍惚间意识到说不定年氏说的那些话可能是真的。
而今日康熙复立太子的事情无疑是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只是与此同时胤禛的心中却又浮现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们身处在历史的洪流中遵循着年氏所说的“史实”一动不动的继续走下去,这让他不免觉得有些荒诞。
他们难道不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人么?
胤禛不禁由此想到这段时间每次去蘅芳苑的时候,年氏总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温柔体贴的一面,可却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双眸中透露出来的是自以为高高在上的蔑视。
或许在她心目中,不管是他胤禛也好,还是汗阿玛他们也好,在她心目中都是被“历史”裹挟着一步步向前推进的人,她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下场,却如同看话本子一样看着他们为此哭、为此笑,而她自己置身事外。
这也是他后来再也没有去过蘅芳苑的缘故。
“王爷,二格格回来了,如今在李侧福晋的椿居苑陪着说话。”
虞燕这还是搬进公主府后第一次回来,因为康熙下令晋了胤禛的爵位,所以内务府那边已经派人过来动工,在原先郡王府的基础上动工修建扩张从而来达到亲王府的制度。
小孩子都是见风长,她从郡王府里搬出去的时候弘时还是个傻乎乎的小胖球,三个月一过个子就高了不少,他如今已经五岁了,也算是家中最活泼好动的孩子,平日里趁着李氏没注意的时候逗逗大圣,一把差点把狗身上的毛揪下来,若不是大圣脾气好早就咬他一口了。
最后李氏看着嗷呜嗷呜叫的大圣心疼坏了,弘时也被顺势赏了一顿竹笋炒肉丝,还是胤禛亲自上手打的。
“姐姐!”弘时乐呵呵迈着小短腿冲到虞燕面前,伸手就要抱,完全不管他这瘦弱的姐姐能不能抱得起来他。
虞燕早几年还小的时候身子骨其实养得挺好的,那时候真的是吃嘛嘛香,但是自从前段时间《南山集》的案子在乾清宫门口跪了那么久之后,她的精气神一下子就差了下来。
主要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养病,所以原本练出来的那点肌肉一下子全散了,她现在又正值个子疯涨的时候,人一抽条起来立马就瘦了,看起来病病殃殃的,把李氏吓了一大跳。
“公主府里面没有太医么?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李氏简直心疼坏了,虞燕刚搬出去的时候还能说一声匀称,现在个子一高叫她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能被风吹跑了一般。
“是那里的厨子做的饭菜不符合你的胃口?你这丫头早点说啊,额娘立马让小厨房专门做你从前爱吃的那几个菜的小太监给你拨过去。”
“公主府里的菜挺好吃的,就是女儿这段时间个子长得快,等过段时间个子不长了那就该胖了。”虞燕表示她前世伙食可比这差多了,虽然一直瘦瘦的,但是身体还是很健康的。
对于儿子李氏基本上就没愁过什么,除了弘昐刚生下来的时候病病歪歪的,让她担心过哪一日夭折外,她大部分的心神基本上就都花在女儿身上了。
毕竟男孩子的前程不管怎么说王爷肯定都会照看着点的,但是女儿家的路数和男孩子本就不一样,尤其是额林珠这样没有循规蹈矩地按照正常女儿家成长轨迹来的孩子,李氏对她的未来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知,为此她这段时间夜里好几次都睡不好觉,就算睡着了有时候还会做梦梦到她。
说来奇怪,昨日晚上她还梦到了额林珠长大后的模样。
梦中的她看年纪应该已经成婚了,眉眼要比现在的她柔婉许多,躺在产床上一直哭,旁边的男人李氏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紧紧地攥着额林珠的手——从黑夜等到白天。
李氏惊醒前听到的是震天的哭声,醒来后玳瑁就进来和她说二格格回来了,下一刻她的额林珠就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你走了之后弘昐不高兴了许久,若不是弘昀一直拉着他做什么实验,说不准心神都跟着你跑去公主府了。”
李氏吩咐人下去专门做了午膳过来,燕窝粥里面还搁着鸽松,旁边是今年庄子上新孝敬上来的小黄鱼,按照虞燕以前爱吃的口味炸的酥酥脆脆的,一口咬下去连里头的刺都能咬碎,顺着粥几口就咕噜下去了。
弘昐这个弟弟几乎算得上是虞燕从小看到大的,比起李氏后面生的弘昀和弘时来说要亲密得多,闻言她也忍不住笑了:“那可真是难为弘昐了,他打小就在师傅们教的那些天文地理课上睡觉。”
弘昐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的重要性,奈何他在这方面确确实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渣,只能能听进去多少算多少。
好在弘昀那小家伙似乎对物理化学方面秉持着很高的热情,虞燕先前还从石阳带回来的东西里面拿了很多做科研用的烧杯和显微镜回来。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弘时听她们拉家常觉得没意思,一骨碌就从李氏的膝头跳了下去,迈着哒哒哒的小脚步往屋子外面跑,只可惜还没跑几步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弘时这是要去哪?”
弘时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酒窝一抿搂上胤
禛的脖子:“阿玛阿玛!我刚准备去找您呢!”
虞燕没忍住都笑出来了,他这样小的年纪甜言蜜语说得却顺畅得很,上下嘴皮一碰不是“我想你啦”就是“最喜欢你啦”,李氏就经常忧心他这样的性子日后该不会变成那种到处留情的浪荡子。
她原本是笑着的,只是笑着笑着肚子却突然莫名疼了起来,这疼也不能说是有多疼,只是左边疼一下右边疼一下的,每一下都仿佛被针扎一样。
虞燕一下子就木在了原地。
她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李氏却是晓事的人,两眼一瞟就看见她并着腿,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先是一喜,随后连忙小声叫了旁边的玳瑁去小厨房煮红糖炖鸡蛋来。
女孩子家家来了月事就算是成人了,只是额林珠翻过年也才十三岁,李氏倒还真没料到她身上事会来的那么早。
胤禛虽然是男子,可女人身上的事情知晓的也不少,见玳瑁端了冒着热气的红糖炖鸡蛋来,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家女儿揪着裙子动都不敢动是为着什么了,故此他很是体贴地捞着弘时往外走,哄着他去前院找两个哥哥玩。
“额林珠不怕,女孩子都有这么一遭,正是有这么一遭你才算是长大了呢。”
虞燕上辈子的时候第一次来月经还是在学校里,当时吃的不好一直到了十五岁才有这么一遭,外婆先前从没教过她这些东西,轮到自己遇到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厕所发抖,后面还是老师进来找她,拿了卫生巾教她怎么用。
清朝这会没有卫生巾,等玳瑁带着她下去换过干净的衣裳后,李氏特地叫人拿了月事带过来教虞燕怎么用。
“有的姑娘家养得好是不疼的,只是你先前淋过雨受了寒气……”李氏提前先前自家女儿在乾清宫门口跪的那一遭心都要碎了,她抱着虞燕揽在怀里小心翼翼揉着她的肚子,“日后怕是每逢这一遭都要难受。”
虞燕依偎在李氏怀里捂着自己的肚子,她其实是不怕疼的,换句话说她在疼痛方面似乎从来都不那么敏锐,能忍受的疼痛在她看来都不算什么。
就像在乾清宫里跪着的时候,其实比起膝盖上的疼和酸麻,她的心里更难受。
一碗红糖炖蛋下去虞燕就已经身上冒了热汗,只是李氏不放心她又拉着她长长短短说了许多,等她说的嘴巴都干了的时候,虞燕终于缓了过来,身上那股坠胀的疼痛伴随着喝下去的红糖炖蛋渐渐变轻了许多。
她这次回来本是打算和自家阿玛商讨事宜的,结果因为突然来了初潮的缘故反而一下子把正事给耽搁了,虞燕被李氏强行摁在府里待了两日。
小姑娘第一次来月事时间不长,第二日身上就已经干净了,但李氏还是拘着她不许跑跳,还好虞燕本就不是那种爱玩爱闹的人,李氏让她静着就静着了。
等到下午用过午膳,虞燕还是没忘记自己原先的打算,溜达着溜达着就到了胤禛的书房门口。他如今升了亲王,康熙便让他领了镶白旗中一大部分的佐领,手底下可用的门人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虞燕走到门口的时候恰见到里面出来好几个人,眼熟的有先前就跟着胤禛的戴铎等人,其余的则是陌生面孔。
戴铎先前见过这位雍亲王府的二格格,因此躬着身子恭敬地给她请了个安,后面没见过虞燕的也照着他的样子给她行了礼。
虞燕进去的时候胤禛刚刚坐下,他的眉毛都皱了起来,但是当看到自家女儿的时候还是努力舒缓了自己的眉宇,柔下声音道:“你额娘不是让你在床上好好养两日么?怎么今日来前院了?”
“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再说一直躺在床上便是没有毛病都要捂出毛病来了。”虞燕抿嘴笑笑,一点也不见外地坐到胤禛边上小声说道,“阿玛和先生们说了什么,怎么眉毛都皱成这样了?”
胤禛从前一直在虞燕面前说的都是忠君爱国的正统思想,乍然让他在女儿面前说自己有意大位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困难,他总不能明着和虞燕说她阿玛有了争储的念头,因此竟一下子哽在哪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戴铎他们进来说的也是万岁爷复立太子的事情,若是先前没有废太子这一遭,他们说不准还会想着让胤禛做个辅佐太子的贤臣,可偏偏有了这一遭,怎么会不让人人心浮动呢?
“额林珠以为,太子如何?”胤禛沉吟片刻后还是试探道。
虞燕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胤禛,从他有些犹豫不安地眼神中窥探到了那份从前未曾显露过的野心。
“阿玛问额林珠没用,这个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说他是好还是坏。”
小姑娘的手指了指天,她说得也不清楚,却叫胤禛顿时豁然开朗。
事到如今与其说是他们兄弟几个在争夺太子之位,不如是汗阿玛与二哥之间的角逐。
君主和储君之间,伴随着一人的老去,关系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谁也说不清哪一日就会崩掉。
更何况,这根弦已经崩掉过一次了。
胤禛原来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顿时沉静下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墙上不知道多少年前挂着的“戒急用忍”四个字——
他不能急。
第89章
远游他们越在乎什么,她就越毁掉什么……
胤禛好不容易平复下内心的激动,结果下一刻虞燕刚张口就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要去广州?”
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
像虞燕这么大年纪的孩子不要说是女孩了,就算是男孩也很少会有独自出门在外的,胤禛刚一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就立马想摇头否定,但他刚刚想摇头,眼睛突然就瞥到虞燕眉眼间的疲惫。
自从去年《南山集》一案被老九捅出来后,额林珠一直在尝试各种办法救下戴家,中间又历经温宪的过世,结果最后戴家其余人虽然说暂且保住了一条命,但还是被流放西北。
她有些厌倦京里的风云诡谲了。
让她出去散散心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广州到底山高路远,胤禛心里有些放心不下,想了想还是犹豫着问道:“要不要从府里拨两个侍卫过去?”
虞燕眉眼弯弯:“此番出行公主府里留了一半的侍卫在府,剩余的都跟着女儿一道,阿玛您就放心吧。”
去广州也不是她脑袋一热突然冒出来的想法,主要还是是因为石阳前段时间给她寄来的信里写她已经从美洲又往返了一趟回来。
但是她有重要的事情不方便在信中说,虞燕恰好又不想继续在京城待着,干脆就准备带着身边人一起跑一趟广州。
临行前陈安平替她准备好了出行要用的所有东西,虞燕这次回广州除了带着石容与外还带上了鸣琅和星德。
鸣琅如今算是公主府的奴婢,带她一起上路也算正常,星德的话则是因为他如今没有正经长辈管着,自己想干嘛就干嘛,所以从虞燕那边知道她要出门远行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和她说了想一起去。
从京城到广州的路线不算短,先要一路行至天津那边沿着京杭大运河南下,这一路都是水路,等到了杭州的时候才能转到陆路,从杭州一路向南穿过江赣最后抵达广州。
在广州她们要逗留多久虞燕如今也给不了什么准确的日子,约摸这一趟来回差不多也要花上大半年的时间,李氏知道她又要出去的消息后很是不安了好几天,好在弘时的调皮捣蛋分走了她许多精力,否则虞燕还真没那么容易从雍郡王府里逃出来。
到天津的这段路程应当是京杭大运河的起点,也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
晃晃悠悠坐了好几日的马车,不说鸣琅就是虞燕也有些闷得慌,等过了通州终于到天津的时候她决定还是先在天津这里找个地方休整一
晚,另外再叫跟着来的首领侍卫阿岱去码头找了一艘适合的船只。
她这次出门带的人不多,除了鸣琅和星德外,身边用惯了的锦书雁回全都被她留在了公主府,另外就是跟着出来的五个侍卫,剥去阿岱外还有两个二等侍卫和两个三等侍卫,基本上算是轻装出行。
住的客栈是阿岱定下的,鸣琅、容与和虞燕一间,星德和阿岱一间,剩下的几个侍卫们一间。客栈离码头很近,明日一早上船也不用起个大早,可以说阿岱考虑的很周到。
虞燕坐了一路的车实在没什么胃口,阿岱他们吃得狼吞虎咽的时候她就抿了两口温热的茶,鸣琅见她面前的膳食一动不动,不免有些忧心:“咱们这次出来也没带你吃惯了的厨子,一直不吃怎么行呢……”
“我不是不爱吃,是没胃口啦。”虞燕把手边鸣琅爱吃的熟梨糕往她面前推了推,这种糕点松软香甜,里面放了山楂解腻,是鸣琅到了天津后最爱吃的点心。
她对吃的其实不怎么挑嘴,只是因为一路颠簸胃里反酸难受,这还只是陆路,到时候从天津到扬州,扬州到杭州一路上都是水路,船只稳是稳了,但是她坐船也晕,估计比现在反应还大。
不过能暂时离京里那些破事远点也是好的,虞燕苦中作乐地想到。
客栈里边的人也不少,大部分都是刚经过漕运从码头上下来的,虞燕透过窗子往外看,太阳已经落了大半,金辉洒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好些人都是抗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船上下来,几乎没有人停下来。
蓦地一下虞燕的视线凝住了,她顺着来往的人流望去,码头口岸边上站着两三个人,打头的那个穿着件宝蓝色的长衫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唇形窄长,按理说本应该是不怎么起眼的相貌,却让她心神一怔。
“怎么了?”鸣琅嚼了嚼嘴巴里的糕点好不容易咽下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时那人已经被人流掩住了。
虞燕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人,她转头又看向星德低声道:“先前弘旺过周岁那会你去了没?”
他点点头,犹疑着轻声道:“那人是不是张格格身边的太监?”
张格格是弘旺的生母,当时他们去给弘旺过周岁宴的时候,张格格身边的太监奉命把他从后宅抱到前院,那太监和刚刚在码头上看到那个中年人长得一模一样。
廉郡王府上一个格格身边的太监怎么会跑到天津这地方来?
除了奇怪还是奇怪。
那中年人等在码头前,南边的船只陆续下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个比他年纪略小一些的青年,见到人后立马喜笑颜开,拉着中年人的手很是热忱。
虞燕看着觉得蹊跷,立马就转头吩咐一旁刚吃完的阿岱:“你带两个人出去打听打听刚刚从码头南边第三艘船只上下来的那人。”
现在京中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所有人都憋着气的逮别人的小辫子,这种情况下她那位八叔居然还会让自己府里的人出远门,肯定是有要事。
阿岱到了两个三等侍卫出去,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奇怪;“那人叫王世昌,出身正白旗包衣,原本就是内务府出来的盐商,听说此番出远门是为了接办参革盐商被罚没的引地。”
内务府还是从前廉郡王刚入朝的时候康熙就把它放放进去历练的地方,他接手内务府之后在里面呆了约莫有七八年的功夫,那些盘根错节的包衣势力基本上都和他有所交道。
虞燕托着腮若有所思,最后看了眼阿岱,他是带出来的侍卫中功夫最高的一个,专门就是为了负责保障他们这一行人的安全,若是想找人去盯梢的话还真不能找他。
想在这里她转头看向三等侍卫法保,他年纪是这次跟着出来的侍卫中最小的,但胜在脑子活络。
虞燕朝他招手吩咐道:“你留在天津这地方帮我盯着王世昌的行迹,尤其是王家运盐的船只,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先想想能不能留点证据下来,随后立马将东西快马加鞭送回雍郡王府,结束后再给我送份书信来。”
廉郡王在朝中的那些好名声可不是大风吹来的,没点真金白银谁愿意为他卖命?能够让大半个朝堂都靠拢向他,多少都有点让人不能拒绝的东西。
比如盐税。
上一个伸手掺和进盐税的还是太子,他都没讨到什么好果子吃,更别说是廉郡王了。
“出来不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么,怎么现在又在想了?”
虞燕拧着眉低头看着冷掉的茶水中打旋的茶叶,星德将她面前的冷茶倒了出去,随后又拿起茶壶重新给她倒了温热的。
“有些事情也不是想避开就避开的,更何况我与他们之间隔了一条命。”虞燕瞥了眼鸣琅,她跟着阿岱他们去拿马车上的包裹,恰好不在,“此仇不报非君子。”
星德垂眸:“太医先前说你不能忧思过度……”
否则恐有碍寿数。
“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虞燕笑笑,廉郡王他们的下场在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如今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只不过若是要一直拖到雍正登基后才能收拾这群人,她的穿越岂不是很没有意义。
既然已经知晓先机,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给他们添一把火,让他们死得更快点。
他们越在乎什么,她就越毁掉什么。
法保留在天津,他们却是第二日一早就坐上了前往杭州的大船。
虞燕上辈子算是个实实在在的南方人,但这辈子却一直长居京城,所以哪怕过了好几年,她一坐上船还是晕得慌。
幸好这次不算特别严重,星德还特意准备了晕船的药丸,她刚开始有些精神不振的时候就拿了药出来让她吃了几颗,在床上躺了约摸一天不到的时间,总算是好了不少。
“古人都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这儿都是夏天了,看来是看不到那样的美景了。”鸣琅趴在窗口往外看,一眼望过去和在徽州的时候似乎没什么两样,整个就难免有些失望。
“春有春的美,夏有夏的美。”
虽然现在是夏日,可江上的风总是宜人的。虞燕倚在栏杆上,霞光映在波光粼粼江面上,那轮金日就在他们的注目下渐渐、渐渐没入江中,最后只剩空中残月一弯。
等到真正到广州的时
候却已经都快入了秋,原先准备的那些夏衣都不用穿了,石阳那边更是自从接到虞燕从京城来广州的消息后就特地清扫出了一个大院子,里面不管是奴仆也好,还是要用得到的器具衣物都准备的妥妥当当的。
一年未见,她本就算不上白皙的皮肤更加黑了几分,海面上的风吹日晒除了淬炼了她的肤色外,也为她的坚毅添砖加瓦,眸中的冲劲在阳光的照耀下似乎燃着熊熊火焰。
石容与一年没见到姐姐几乎是欢呼着奔向她的怀中,石阳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难得露出无奈、又隐隐带着笑意的神色。
“四海通商会,当真无愧于名。”
星德正在四海通商会总店的楼下忍不住感慨,来来往往的客人身上穿的带的全然是在京中都没见过的新奇,尤其是一个妇人手指上带着的红宝石戒指,那是比鸽子血还要鲜艳的红,边上镶嵌的琉璃更是流光溢彩。
广州现在和六年前虞燕第一次来这的时候简直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它现在的样子更像改革开放那会,大街上人来人往,好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穿梭其中也不觉得违和,就连上街的妇女也比从前多了一倍都不止。
石阳身上有着“海贸女使”的名头,就连两广总督也要给她几分薄面,再加上胤禛如今被封为亲王,虞燕这个亲王府的格格自然份量更重些,人人都知道石阳是她的人,又有谁会想不开去和雍亲王作对呢?
她在广州这几年经营商铺的事情也让许多只有独女的富户嗅到了一丝风声,原本打算将店铺都当作陪嫁送出去换女儿幸福的富人们都纷纷坐产招赘,而且铺子什么的还都不许姑爷插手,一心一意栽培女儿。
广州这边女性的地位也因此上升。
倒是虞燕看到石阳时愣了一下,如果说从前她是块形状良好的璞玉,那她现在应该算是经历打磨后彻底绽放出了属于自己的光芒,双眸中除了初见时那份不服输、不甘心的劲之外,还多了许多野心与狠戾。
“你臂膀上的白花?”
那朵白花在艳红的短衫上显得格外刺目。
“这个啊。”石阳揉了一下衣裳上的白花,“我那义兄去世了,怎么说我也算得上是他半个妹妹,就顺带替他戴个孝。”
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是天灾,他们这次去美洲的路上恰好遇到了飓风,郑一是在这场飓风中坠海身亡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石阳当时并不在场,只知道几乎是在一瞬间整艘船就开始不稳起来,随后外面就传来吵闹声和尖叫声,踩踏的声音就算在船的二楼都能听得见。
“郑一死了?那他手下那些人怎么办?”虞燕抿嘴问道。
她提的这个问题恰好是这次石阳想和她说的最重要的那件事,因此石阳暂时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一直等到其余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后,她才缓缓开口:
“张保是他养子,自然有继承帮派的权利。”
虽然郑一这个人手底下的养子养女多了去了,但耐不住张保有她这个在帮派中已经能够插得上话的夫人,况且郑一人至中年一直没有亲生子女,身边的女人也都是小妾,谁都翻不起什么大风浪。
为了不让帮里面乱起来,石阳和张保干脆直接领了一群人拿了火器趁机夺权。
哪怕虞燕这几年已经对石阳的性格有所了解了,但突然听到她干了些什么之后还是免不了会稍微震惊一下——开着炮火夺权这种事情也能云淡风轻地说出来,该说不愧是她吗?
真的是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人。
“此番特意让格格前来,目的就是为了商量这帮人的去处。”石阳轻声道,“郑一原先做的是海盗勾当,这件事咱们心里都明白,但是如今奴婢是格格的人,既然如此那么奴婢接管了这些人后便不能再从事这种生意,不然就是给格格泼脏水。”
“但那些没用完的火器火炮总不能跟着咱们运回来。故此,奴婢是想问问格格这些人往后的去处。”
这些人肯定是不能继续回去当海盗了,但是是留在美洲那边还是遣派他们重回大清谋生,还是得看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女孩的意见。
“回来也没有什么活计发给他们。”虞燕摇头,“红旗帮那群人是真正刀口上舔过血的,不管回来做什么营生,放在平头百姓里面总能一眼被看出来,风险太大了。”
石阳点点头有些兴奋道:“奴婢也是这么想的,既如此不如将他们那些人留在美洲那边练兵。”
私自屯兵,若是被旁人知道,怕是要以为她谋反了。
“那块地方本来就是无主之地,万岁爷又下了一只将美洲整块地方都封给了格格您,这么算来您好歹也算是个藩王,手里有兵马倒也不足为奇。”石阳轻声道,“京里面的事情如今都传到广州来了,朝堂上政局不稳,百姓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安定,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怕是要生乱象,格格也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石阳说这话是真的为虞燕考虑,虽说大清建国不过百年时间,现在还远远没有衰败到那个地步,但是虞燕如今也就十三岁的年纪,再过几十年后面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早些做好打算在她看来总归是好的。
就算她这一辈没出什么事情,那要是她以后有孩子呢?总得为子孙后代考虑一下。
虞燕原本的两分意动瞬间被她劝说得高了不少,从前姑姑在的时候也和她说过在大洋彼岸开疆扩土的事情……她看着石阳:“若你能将美洲那边打下来,我就上书奏请圣上封你为官。”
就算是石阳在乍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愣了一下,大清的女官基本上是沿用前明的制度,主要管理的基本上就是后宫的事情,前朝是没有女官一说的。但是她若是有了军功,虞燕替她请封的官职自然不会是宫中女官的职位。
想到这里石阳突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烫。
谁说这个世界上建功立业只是男人的愿望了?
听着同样的故事长大,难道她就没有建功立业、青史留名的愿望吗?
虞燕倒不是为了什么子孙后代考虑,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考虑,她只是单纯的想扩张大清的版图,或者换句话说,谁不想让自己国家的疆域图扩大再扩大呢?
至于私自屯兵这件事情,她是打算找个机会和自己阿玛将事情说清楚,先在未来皇帝面前通个气,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把石阳练的这些兵改头换面一下编进官府的兵里面。
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胤禛能够像历史书上写的一样安稳上位的前提下,虞燕想到先前宫中屡屡传来太子复立之后被训斥的消息,就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看不懂康熙的做法了。
废了人家的是他,复立人家的也是他,最后还要嫌弃人家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好,把一国太子当狗一样使唤得团团转,最后还不能露出一些不好的脸色,若是太子说两句抱怨的话传到他老人家的耳朵里,那可又是一顿淋漓尽致的痛骂。
石阳从屋子里出去后一下子虞燕身边就变得安静起来,她像上学的时候一样趴在桌上,头歪靠着眺望远方的窗子,凤凰木开得正是旺盛,大片大片的红花立在枝头,磅礴的生命力几乎都要透过窗子扑到她的脸上。
同样明媚的阳光下,远在天津的法保可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自从受了虞燕的吩咐后,他是立志要在格格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本事,为了盯住王世昌的行踪,除了他自己格外留心之外,还花了不少银子出去打点街边流浪的乞儿让他们帮忙注意。
接下来的这两个月他都勤勤恳恳地遵循着虞燕的叮嘱,结果就发现王世昌这个人也格外的滑不溜手,就连出门也是先去一个地方,中间偷偷换了马车后再去另一个地方,从来不将目的地一开始就标明。
而廉郡王府的那位公公也是在出现一次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样等一直到了九月份秋意渐浓的时候,码头那边王世昌派出去的管事从扬州那边回来,法保远远看着那艘船的吃水量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码头那边卸货都有官府人员要重新称过重量,他冷眼盯着明明是十几吨重的盐,吃水量却比前几艘装着二三十多吨重货物的船只还要多。官府那边查验的人却在称重的时候面不改色,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他们在谎报盐的重量。
按照法保看到的情况来判断,这些人做这样的事情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但是他现在没有身份去查验货物交接的情况,否则就变成了打草惊蛇,所以还是得先将事情的具体情况写明白之后送回京中。
最好还是雍郡王那边想办法将事情捅出来之后,由朝廷派人过来趁王世昌手底下的那群人不注意,彻查来往的商船。
第90章
新年“额林珠,岁岁平安。”……
广州的冬天在虞燕看来其实并不冷,尤其是中午的时候阳光透着窗子暖烘烘地打在人背上,只想让她蜷缩起来眯着眼睛万事不管。
这还是她离开家人后独自一人在外过年。
除夕一早鸣琅就指挥着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开始洒扫,她自个则穿着桃红的袄子站在虞燕屋子门口,手里拿着两张神荼郁垒的画像预备往门上贴。
“你这是不是贴歪了?”
虞燕梳妆出门后一眼看见的就是踩着凳子贴画像的鸣琅,江南那边到了过年的时候族中规矩基本上都挺繁琐的,鸣琅不管怎么说也是呆在老宅里面长大的孩子,这些东西耳濡目染之下不用教就
会了。
“我这看的是正的呀!”鸣琅睁着眼睛把手里的画像左晃右晃,“你快瞧瞧是往左边偏了,还是往右边边偏了?”
“往右一点吧。”
虞燕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眼睛一瞟就看到门口星德提着花篮进来。
他这段时间个子蹿得飞快,本来还和虞燕的个头差不多,一眨眼就比她高了将近半个头去,立在院子里就像一株青葱的小竹。
花篮里面放着松枝、水仙、桃花和梅花,这东西又叫唐花,天气温冷的时候把花放在地窖里面用火或者煮开了的热气催熟开花,价格不菲,宫里面元旦的时候用得比较多,外面倒是少见。
“广州这边也有这个?”虞燕有些好奇地走到花篮边上,伸手摸了摸裸露在外的红梅。
星德蹲在地上把插的有些凌乱的花挑了出来,一边按照记忆中宫里唐花的摆法再将花插进去,一边勾起唇角笑道;“广州这边自然不流行这个,这是从那些从京城来的富商手里买来的。”
“那估计应该贵的不行。”虞燕眉眼弯弯,“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钱?”
“出门的时候从钱庄里面换了银票。”星德也笑了,“铺子到手少说也有两年了,总不能一点也不赚吧。”
按照规矩来说,除夕的下午一般都是用来开祠堂祭祖的,但是如今他们不在京中,这些事宜基本上就全都用不着了,倒是鸣琅饶有兴趣地叫人出去买来了几个大红的灯笼往院子外面一挂,听着巷口那边孩童们跑闹嬉戏的声音,虞燕突然就觉得这个年过得也不算冷清。
除夕的重头戏往往都在晚上,尤其是广州这一带到了晚上的时候外面到处都是鞭炮声,石阳带着石容与过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年夜饭。
“要我说这边东西的味道还是淡了点,鲜是鲜,就是有些吃不惯。”鸣琅是个地道的徽州人,那边的菜基本上还是以咸辣为主,而广州这边则是以清淡为主。
石容与跑进来的时候脸蛋红扑扑的,眼见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她身上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自己的辫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虞燕:“格格,今日外面恰好是庙会,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古代的庙会虞燕穿越至今是一次都没有见到过,毕竟她身份不算低,万一在庙会上出什么岔子连带着跟她出来的人估计都要被问责,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欲就牵连到别人。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听见一旁的星德轻声道:“不是说来散散心,你这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还在京城的时候有什么分别呢?”
他轻拉着虞燕的袖摆微不可见地晃了晃,耳根有些红:“出去转转吧,有阿岱他们跟着,石阳又在广州这里经营这么多年,出不了什么差错的。”
看着鸣琅亮晶晶的眼睛和石容与一眨都不眨看向她的目光,虞燕最后还是败下阵来:“那就出去转转吧。”
听到她同意后鸣琅立马欢呼起来,完全没有一点十五岁大姑娘的样子,立马回屋开始清点出门要带点东西,阿岱他们倒是一个个面容紧绷,跟在虞燕他们身后唯恐人群中突然发生什么意外。
庙会还没开始,前面的路上却早已红绸高挂,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街道两边的小摊上发出熠熠流光,糖人、泥塑、花灯那些哄孩子用的玩意儿基本上都被驻足的大人买得差不多了,孩子们手中更是人手一个。
“给我的?”
虞燕的目光还跟随着前方的孩子们在糖葫芦和烤红薯中穿梭,下一刻眼中就出现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外裹着一层微微泛黄的糖霜。
星德点点头:“我看你刚刚路过好几个摊子,一直在看这个。”
虞燕小时候过年是在外婆家,那时候农村还没有拆迁,她经常能看见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贩们在傍晚的时候卖糖葫芦,邻里的孩子们都会拽着大人驻足。
但是那种时候基本上都是饭点,大人们总以吃了这个就吃不下晚饭为由拖着孩子们回家,那些孩子就会一屁股坐到地上撒泼打滚,最后无奈之下家里人只好买一串敷衍了事。
她当时也想要,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外婆迈着稳健的步伐从各个小摊上走过去,头也不回。
后来她想,外婆可能也不是故意不给她买的,只是她当时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羞于表达自己的想法,那位直爽了一辈子的老太太实在是没办法揣测到她敏感多思的心。
“山楂容易开胃,你晚上的时候本来吃的也不多,等一下若是饿了,咱们去街边吃碗馄饨垫垫肚子也行。”星德小声道。
虞燕有些惊讶:“我看你刚刚吃的不少啊,等会儿吃得下吗?”
“我可以陪着你吃。”
少年眼尾微微上挑,笑意从眼底溢出。
鸣琅从前面的人群中一路往回挤,好不容易总算是看到他们两个,连忙招着手大声道:“前面有飘色表演,你们俩快来看啊!”
飘色是由少年或是孩童来扮演神话传说或是民间故事中的角色,站在色柜或色梗上凌空而立开始表演,色彩明亮鲜艳,极富有冲击力。
虞燕和星德缓缓行至飘色队伍前,石容与看到他们的时候还朝着他们招了招手,随后满心满眼就都是前方正在表演的队伍。
震天的锣鼓声越来越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飘渺的琴音,那琴音婉转悠扬,没过多久高高的色柜上一名身着华服的少年持剑而立,阿岱他们下意识地护到了虞燕身前,生怕出现什么意外。
色柜缓缓转动,霓裳羽衣随着少女的脚步缓缓飞扬,她立于花枝之上,步伐随着鼓点声渐起开始有了变化,随着色柜缓缓转动,衣袂翻飞仿佛一朵盛开的牡丹,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眸中似乎含泪,神情哀婉悲切。
鼓声越来越密集,她脚下的步伐也越来越急切,站在她另一面的少年手中的长剑跟随着鼓点声舞动如风,似有破空之势,仿佛下一刻就要剑指苍天。
最后鼓声又渐渐消失,琴音缓起,少年的剑尖立于空中,少女则伏于花枝上,犹如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这应当也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吧。”虞燕推了推星德,“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漱芳斋那边听的《长生殿》?”
少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愿结生生恩爱。”
虞燕有些揶揄地看向星德:“你居然还记得当时的唱词?”
星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脸:“记性好罢了,也不是特地去记的,小的时候觉得这句词唱得妙,印象就格外深一些。更何况当时安史之乱什么的还没学到,只能听听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恩爱故事。”
一眨眼都好多年了,他们也从孩童一晃眼到了都快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飘色的队伍走了,鸣琅和石容与两个也从最前面挤了过来,远处石阳和她的夫婿张保站在六榕寺的门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是石容与小跑回来弯着眼眸笑嘻嘻道:
“格格!来都来了,不如去庙里拜拜吧!六榕寺可灵了!不管您是求姻缘也好,求健康平安也好,或是求官运坦荡顺利也罢,几乎都能应验!”
她有什么愿望要求神佛保佑吗?
虞燕抬眸看向六榕寺,寺庙的生活在除夕那日总归是极其旺盛的,许多人排队都在等着烧头香,其中不乏富贵人家的妇人都挨个排在外面。
上一次她去的寺庙还是京中的广济寺,当时姑姑还在……想到这里虞燕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十八子手串,那股酸酸的苦涩又从心头泛起。
鸣琅见她一直盯着腕间的手串,思念一转就知道她又想到了温宪公主,干脆拉着她的手直接进了六榕寺的大雄宝殿。
殿内供奉着三尊铜像,正中间的铜像是释迦牟尼佛,双目微垂作悲天悯人之意,香火缭绕间能看见许多人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口中喃喃有词,无非环绕着“平安”、“康健”几个词来来回回地说。
渺渺众生哪有那么多宏大的愿望,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愿望
恐怕就是希望身边的人平安健康,喜乐无忧,至于其他的前途、姻缘、子嗣……在平安面前突然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虞燕跪在蒲团上合手低眉,她的愿望很小很小,只希望从此以后身边再也没有人会离开她。
她最讨厌分离了。
她的愿望又很大很大,希望天底下的女孩子们能少受一点封建王朝的压迫,希望高高在上的君主和权贵们能够看到底下人的喜怒哀乐,希望她做的一切能推动那个平等美好的新时代快点到来。
如果世间真的有神佛的话,希望他们能弯下腰聆听人们最真挚的祷告,让这个世界上的离别少一点、再少一点。
从大殿刚出来,寺内的大榕树就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树枝上挂满了红绸,墨迹在风中若隐若现,树底下站着好多男男女女都纷纷将手里的红绸往树枝上挂。
“那是求姻缘的榕树。”石容与脚底下的步伐轻快得很,“格格,咱们也去写写?”
“我不求姻缘。”
虞燕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就拒绝了。
鸣琅好奇道:“虽说先前万岁爷赐了你婚事自主的权利,可也没说能允你不婚嫁吧?”
“不是说不婚嫁,就算过了年我不也才十四,也不着急啊。”虞燕笑着推推她,“你比我还大一岁,怎么,有心上人了?要不要我来给你保个媒?”
“诶呀!没有那回事……”谈起自己的婚事,鸣琅原本还满面笑容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戴家没有出事之前老夫人其实已经张罗着要给她相看夫婿了,只是中间突然出了《南山集》一案,全家人都被下了大狱,这年头大家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原先那些说看好她的人家一下子全都改了口风。
这种事情本来就没处说理,况且案子的牵扯那么大,除了像方家那样也被牵扯进去的情况不会退婚外,其余人又不是没有比她戴鸣琅更好的选择,见都没见过,哪来那么多的非她不可。
所以她如今十五岁了,婚事确实还没着落。
再加上她现在又是顶替了鸣琳的名头,鸣琳身上可是和方家有婚约在的,虞燕也不好大张旗鼓地给她找夫婿。
“这种东西还是宁缺毋滥的好。”虞燕见她有些闷闷不乐连忙安慰道,“反正你年纪也不大,如今京里面也都流行晚嫁,姑奶奶们都是留到十八十九才嫁的人,再过三四年谁又知道京中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不着急。”
远处一点星光悄然升空而绽,一下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空中,千万到金色的流光顺着天穹洒落,犹如银河直落九天。
从寺庙里出来后人群越来越拥挤,就连阿岱他们也被蜂拥而来的人群挤得七扭八歪的,一时间不管是鸣琅、容与还是那些侍卫似乎都被人流冲散了,虞燕再转头就发现自己身边此刻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虞燕不禁有些失笑,正预备踮起脚看看他们人在哪儿,一双温暖修长的手突然拉住了她。
她转头望去的那一刻烟花在空中炸开,少年的眼睛很亮,在光影的映照下恍若一滴欲流未流的泪珠挂在眼眶中,闪闪烁烁。
“额林珠,岁岁平安。”
他眉眼弯弯,一时间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在此刻都仿佛静止了,虞燕只能听见自己胸腔中狂轰乱炸的心跳声。
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