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翦彩“我一定早早备好聘礼”
一直等天渐渐昏沉,虞燕从戴府出去后鸣琅才别别扭扭地回到她和鸣琳的院子。
屋内烛光摇曳,鸣琳的桌前摊着剪成花鸟图形的金银箔或彩帛,花样子一看就是她自己画的,见鸣琅进屋她眼皮都不抬地就让身畔的丫头们把东西拿去贴在窗和门屏上。
“翦彩不是正月初七的事情么,如今都三月了,姐你做这个干嘛?”
鸣琅凑到鸣琳身旁佯装不在乎地从桌上五颜六色的彩帛中挑了两张杏花样式的贴到自己的鬓角上,看向水银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鸣琳拿着剪子剪花样子,过了不知道多久轻声道:“老宅那边有人做,京里没有这个风气,老祖宗今年忘了我却忘不得,翦彩怎么样也是讨一个好兆头,想起来就补上了。”
听她这么说鸣琅先是皱了一下眉,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话憋回嘴里,最后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哦”又百无聊赖地坐到了鸣琳身旁的圆凳上,看见旁边绣着松寿图的绣棚忍不住戳了戳:“姐,你现在都绣双面绣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跟双卿学了两针,方夫人屋中的摆设都是双面绣,再过两个月是她的生辰,我就想着绣一架屏风叫人送过去。”鸣琳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
鸣琅抽了两下嘴角不知道该怎么说:“姐!咱们如今连庚帖都还没换呢,如今只是定亲,有必要上赶着去送生辰礼物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鸣琳手中的剪子不自主地一歪,直接戳到了她的手指上,瞬间艳红的血珠滴到了她手里的杏花片上。
“诶!”鸣琅下意识地去抓她的手过来看,却被她一个侧身躲开了。
鸣琳摇摇头:“擦一下就好了,等会把这片烧了,染了血的杏花意头不好。”说罢她就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一旁的侍女,叫她们去厨房随便找一处灶头烧了。
鸣琅见她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也有些憋闷,但往常都是鸣琳一直让着她的,结果这次等花片剪完了她也没说什么话,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身从书柜上找了两本医书下来就着灯光安静地看。
屋子里静得可怕,鸣琅平时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冷冷清清无人搭理的感觉了,于是干脆转了个话题问道:“姐,回京后义诊的地方你还去么?”
“不去了。”鸣琳怔了一下,旋即垂下眼眸,“你先前不是一直嚷着也想去义诊吗,我会的那些都教你了,若是你想去的话带着那些药童一道去就好了,也
算是济世救人的好事一桩。”
“真的?”鸣琅原本有些耷拉的眉眼一下子就扬起来了,“之前你不是还觉得我靠不住,怎么现在又同意让我去了?”
“京中又不像老宅那边有人陪着你玩,我平日里又有许多事情要干,可能有时候顾不到你,还不如让你出去转转,说不定见得多听得多,你还能长大点。”鸣琳勾起唇角。
眼见她笑了,鸣琅也松了一大口气,凑到她身边要恢复了平常嬉皮笑脸的样子,在她屋子里说了好些话后才转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她一走,鸣琳那张原本还挂着笑意的脸一下子就怔住了,握在手里的医书翻都没有翻一页,书页的边角处不知何时浸了一滴水。
临到四月末的时候,天气总算是晴朗起来了,湛蓝如洗的天穹上常常能看见高飞的彩鸢。
“飞!姐姐!飞!”
院子里虞燕举着弘时转了两个圈,把一旁的李氏看得倒是心惊胆战的,担心女儿抱不住她弟弟,等下两个人一道摔个大跟头,原本还在剥松子的两根手指都停了下来。
“他比弘昐和弘昀小时候都壮实!”虞燕掂量掂量小胖墩的重量后真心实意地感慨,“还好动的不得了,不知道像了谁。”
“像姐姐!”弘时扭着胖嘟嘟的小屁股一把抱住虞燕的大腿,“放风筝!”
虞燕抬头看去,对面年若初住的蘅芳苑的上空飘着好多不同样式的纸鸢。
“六阿哥身子骨差得很,前些日子年侧福晋抱着他去给福晋请安,四月的天还穿着厚厚的棉袄。”李氏感慨道,“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放纸鸢去晦气的典故,这几日一直在蘅芳苑里放着纸鸢,听说还从外面请了道婆进来给六阿哥看。”
“阿玛不是向来不喜欢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年侧福晋不怕招了阿玛的厌恶么?”虞燕顿了一下。
李氏笑着摇摇头:“不过是体谅她一片慈母心肠罢了,再加上年侧福晋这些年来一直安安分分的,难得做点出格事情病急乱投医也算人之常情。”
虞燕陪着满地乱跑的弘时玩了一会,正想着回前院去理江宁那边新送上来的账簿,顺便想想能不能把四海通商会的生意往西北那地方扩扩,结果刚走到椿居苑的门口,就见锦书急匆匆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
“格格,乌拉那拉氏那边派人递了消息过来说老夫人过世了。”锦书小声道,“福晋现在带了下人急着出府,奴婢打听到说是现在福晋的几个哥哥弟弟因为分家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如今乌拉那拉氏的老夫人是福晋的额娘,她是宗室女,因此虽然是继母,但前面原配夫人留下的几个儿子都对她恭恭敬敬的。不过老话说得好,人死如灯灭,她这一去世,现任骑都尉福晋的三哥富存和他夫人就说要分家。
大清分家基本上都是按照“均分”的道理来的,长子或许能分的多一些,可长房那一支如今之剩下星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爵位在三房身上,富存便想着趁这个机会将原先阿玛和额娘留下来的东西往自己那一支多分一些。
老夫人是宗室女,留下来的好东西自然不在少数。可她本就有亲生子五格,怎么分也轮不到富存才是。
结果富存拿着爵位说事,五格一气之下嚷着星德才是长房长子,若是按他这种分法,家里的东西怎么分也应该是星德拿的更多,就连他这个三叔身上的爵位都应该上奏等星德娶妻之后还给他才是。
两边因为这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五格这才叫人向郡王府递了书信让自家姐姐来给自己撑腰。
“星德那边呢?没消息传来吗?”虞燕诧异道。
锦书摇摇头:“如今据说族老那边在清点先前费扬古大人留下来的土地房屋、牲畜家具,福晋的几个兄弟又吵得不可开交,一时间也没人顾得上他。”
“走走走,咱们也去一趟。”
虞燕想了想,其实五格说得也没错,若是按照富存的那种分法,星德身为长房长子,就算阿玛去世了,也应该分到大头才是。但是他对乌拉那拉氏的东西向来就不上心,就算真的要分家,他估计就是别人说是多少就是多少。
她上次踏入乌拉那拉氏府邸的时候还是星德父亲去世的时候,恍惚间那漫天的雪白似乎与今日重叠。
分家的事情肯定不会在灵堂前吵,毕竟不管怎么说乌拉那拉氏的人也是要面子的,他们可不想到时候出门了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说自家额娘尸骨未寒,兄弟几个就因为银钱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
星德安静地坐在一边,他身为孙儿自然从上到下都穿了一身白,只是比起小时候老老实实地穿着麻衣,他现在外面的麻衣里面还穿了一层柔软贴身的棉布做里衬,眼见几个叔叔说起话来夹枪带棒,还时不时提一嘴他,只觉得厌烦得紧。
何必拿他出来当幌子,反正他们现在也都是嘴上说说,要是真让他拿了分家的大头,不要说三叔了,就算是刚刚以他为筏子的五叔估计都不会同意。
福晋身为出嫁女自然不可能在王府里边披麻戴孝,她只能将身上原本穿戴的金银珠宝全部换成素净些,红着眼睛进屋后抱着弟弟五格轻轻抽泣,叫一旁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富存一下子就灭了气焰。
有个和皇家有关系的姐姐就是好。
“额娘先前最遗憾的就是没见到五格娶亲生子,她早早就将你那一份预备要用在这上面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福晋安抚地拍拍自家弟弟,随后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看向富存,“额娘只有我和五格两个亲生子女,东西准备的也都是一式两份的,阿玛和先夫人留下来的东西,我们姐弟两个也不与你们争,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先夫人的东西我们也不要。”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富存的夫人眼睛一眯,“您出嫁后老夫人不还是由我们一直照看,五叔年幼连媳妇都没有,平日里老夫人有什么头疼脑热不还是得我们这些做媳妇的搭把手,更何况福晋您到底嫁人了,再来分老夫人的东西也不合适吧,当时您嫁给雍郡王的时候那一百二十台嫁妆不都是老夫人给您填补的?”
富存扯了一把自家夫人,他在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怕雍郡王,福晋再怎么说也是正头夫人,哪怕这几年不受宠了,但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三嫂说得也在理,那要是这么算的话,先夫人的东西也应当是平分的。”福晋晒然一笑,“至于我是出嫁女,我怎么记得先前三嫂你阿玛过世后分家,你也分得了一笔,后来那笔钱不是用来我那侄女出嫁当嫁妆用掉了吗?”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屋子内一时间静了下来,星德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往窗外飘。
下一秒,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虞燕站在屋外朝着他眨了眨眼。
堂前富存和福晋还在为着老夫人留下的东西争论,星德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就干脆转了个身,绕着屏风往外走去。
碍着祖母刚过世不能露出笑容,星德只好抿抿嘴往前走了一大步低声道,“不是忙着弄西北的商路么,怎么突然跑这来了?”
“我听锦书说乌拉那拉氏在闹着分家,这不是怕你三叔他们仗着年纪大欺负小辈,来给你撑腰了。”
虞燕推了推他借着屋外高大的松树遮去身影:“这守孝三年一守,下一次的春闱怕是要正好错过了,分家后还不知道能分给你多少东西,到时候你一边念书还要一边为生计发愁,那怎么行!”
“该是我的他们总不能拿走,乌拉那拉氏家大业大,总不会苛待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星德安然道。
虞燕这几年管着郡王府里的内务,在家业这一块可以算得上颇有心得,她知道里面很多东西的水分多得很,光说分家一事,虽说分到的土地房屋面积大小和数量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是房屋的地段或者是铺子的收益那可是大有讲究。
说白了,若是不通庶务的人,很容易被忽悠。
“你们商议这么久,分家文书总归下来了吧?”虞燕小声道,“你分到的有多少?”
“我阿玛生前的那些铺子和房产基本上都是我的,还有就是我亲生祖母的那些东西,三叔他们拿了一部分珠宝首饰给我,说以后给我娶亲用。”星德一笔一笔地将文书上写的东西复述出来,“至于老夫人的东西,看他们闹成这样我是一件都没要,反正那些东西本来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铺子房产听起来都没什么问题,至于珠宝首饰虞燕翻了翻册子上的东西一眼就明白都是些当年流行现在早就过时的东西,金的还好些重新炸一炸能看得过去,其余那些宝石类的恐怕就不能用了。
星德见她面色纠结,脑子里略一过弯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他原本还平着的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最后温声道:“额林珠,这些东西对我来说肯定是够用的,铺子基本上都是盈利的,就算亏损的那几家也就是小亏。”
“至于其余那些,我知道你总是觉得我对这些东西太不上心了,可是对我而言这些都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不要就不要了。”
“至于往后我若是娶亲那我一定早早备好聘礼,珠宝首饰合该是心悦之人喜欢什么我送什么。”
虞燕刚想拉着他往屋内走,听完这话反倒怔住了。
第82章
封查“阿卿,你身上的才是真正的文人……
五格作为幼子,虽说是老夫人的亲生子,但是按照大清律例来说也确实分不到太多的份额,好在他姐姐福晋是个有手段的,不知和富存许诺了什么,最后竟真就将老夫人留下的东西一分为二给了她们姐弟两个。
星德站在屋外迟迟没有进去,虞燕也就陪着他在松树下面踢着石子玩。
过了不知道多久福晋从屋内出来了,她甫一看见院子里的虞燕还有些诧异:“额林珠怎么来了?”
“府内下人来通报的时候我恰好也在,想着星德阿玛额娘都不在了,他又读书读傻了,我怕他看分家文书看不懂,就自作主张过来帮他看看。”
虞燕说这话的时候轻言细语的,却让从屋子里刚出来准备去找族老分家的富存步子一顿。
分家文书是他们草拟的,自然知道如果从一房一房来论的话,星德这个侄子肯定是分少了。但是他们这些年下来对这个侄子的性子也算是有几分了解,知道他是个不喜欢麻烦事的人,所以干脆做了聋子和哑巴,偷偷将该分给他的东西昧了些许下来。
星德想笑又不能笑,只好抿着嘴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虞燕的手指。
和她说了许多话,竟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但他心里又泛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
富存看着这位似笑非笑望着他的和硕格格,嘴角抽动了一下后重新又换上一副笑容道:“格格说笑了,我这个做叔叔的总不会亏待了自家侄子,只是因为有些东西咱们还没说明白,如今说开了该是他的自然是少不了,奴才这就重新理过分家文书。”
他看着面容尚且稚气的和硕格格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块行走的盐矿,心思动了又动,最后还是强行压了下去。
从正院走出来后虞燕和星德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星德先打开了话匣子:“你前段时间不是说书肆开了么?不知道你们推行下去的小报怎么样了?”
“我还没去看呢。”虞燕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西北商路的事情,连公主府我都好久没去了。”
不同于南边的那个地方有妥帖的人照看,西北那块地界虞燕算得上是人生地不熟。她先前是没想着往那个地方发展四海通商会的,因为光凭广州石阳开的那些铺子赚得银子就已经足够招人眼红了,但是鸣琳先前提到关于九阿哥的事情却让她起了提防的心。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鸣琳的家世在皇亲国戚眼中自然不够显赫,等她出嫁后也不知道婆家会怎么看待她手底下那些铺子,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让她渐渐从徽州总店那边退下来,将江南那边的主要事务交到曹蕴手里,她来负责打下手。
总店的数目少了一个,虞燕就想着趁这个机会将商会往北边迁。东北那地方是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之地,不是她轻易能把手插进去的,倒是西北那块地方如今还算得上是荒芜,南边的富商们也不爱往那边跑,留给虞燕发挥的地方还算大。
“那咱们过段时间去看看吧。”星德晃了晃她的袖子。
虞燕自然不会拒绝他。
说的是过段时间,结果因为虞燕那边又是办商凭,又是打听西北情况的缘故一直搁置到了五月末,两个人好不容易约了一日去书肆看看,结果外边还下起了小雨。
从朱轮车上下来的时候虞燕恰好能看到星德站在书肆的屋檐下等她,他还特地挑了一个不会妨碍到人来人往的地方站着,看见她从车上下来了就连忙上前下意识地从锦书手里接过伞。
虞燕好奇道:“你怎么不进去?”
星德疑惑道:“和你约好了自然要等你一去进去啊。”
虞燕蓦地笑了:“我让你在这等你就站在这等?虽说如今外面是夏天你也不会冷成冰糕,可这天气热得慌,不怕把自己烤熟啊?”
她这么调侃两句星德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原本白皙的面容一下子就有些泛红,不禁下意识地嘟囔道:“我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了。”
星德刚进宫的时候胤禛带着他们两个在书房念书,第一日的时候他也像今日这样大冬天的待在外面干等,当时虞燕说话的语气和现在可大不一样,呛起人来可不管你是谁,要不是星德反应慢脾气好,正常小孩被她一顿数落早就眼泪汪汪了。
“走吧走吧,还杵在这那不就成挡路了。”虞燕噗嗤笑出声,她推着星德就往书肆里面走。
柜台前来买书的人不多,倒是里面有几个衣着简朴的举子安安静静地坐着看书,偶尔就着文中的观点轻论两句。
双卿则是在屏风后面整理准备这个月的小报,她这里收到的书稿不多,能看得过眼的就更少了,一时间盯着空白的纸张不禁犯起难来。
她还蹲在地上咬着笔杆子发呆,一双手就将她手中被翻得破破烂烂的稿子抽走,红裙迤拖在地上,再一转头的时候虞燕已经蹲到了她的旁边,拿着稿子翻了两下:“这都是什么烂俗的后宫种马流小说啊?”
烂俗双卿承认,可是虞燕后面说的那一串名词她就有些不懂了,后宫她也知道,可是种马?配种的马么?
“这些已经是略微有些名气的书生寄来的稿子了,虽说是俗了些,可是爱看的人也不少。”双卿小声道,“咱们得书肆刚建起来,来投稿的人本就少,这些也都是矮子里面拔高个了。”
虞燕揉了揉眼角,看着手中书生和各种精怪的风流韵事觉得自己的眼睛快瞎了,连忙把稿子丢到一边:“你先前写的《世情薄》不就很好嘛?脍炙人口、受人追捧,好些人都在打听秋碧居士是何人也。你怎么不自己写?”
“那是写戏文,登不得大雅之堂。”双卿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是正儿八经地做文章,我怕到时候写的不好反倒砸了咱们小报的名声。”
“再不好还能比这些不好?”虞燕惨不忍睹地看着手里捏着的文章,“双卿啊,我觉得你还是太妄自菲薄了一点,不说别的,就说遣词造句化用引用,这
些人写得还不如你呢!”
星德也蹲在一边捡被虞燕丢下去的几张看,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浮现出和虞燕如出一辙的表情。
这都写的什么啊
双卿原本抿着的嘴倒是笑了:“蕴姐儿先前来看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她说她从前与蔡姑娘两个人闹着玩写出来的话本子都比这个好看。既然格格这么说了,那书稿我就不从外边收了,到时候我自个来写写。”
商量好书稿的事后几个人才起身,一旁机灵的小厮已经替他们上好了茶,虞燕悄悄从屏风外面探头出去,只见刚刚那几个衣着简朴的学子已经从店铺里出去了,桌上的书籍也原原本本地换回了原处。
“像他们这样进来看书不买书的咱们家收多少钱啊?”虞燕看他们身上穿的戴的一眼就明白估计是穷苦出身的学子,不禁问双卿道。
双卿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说道:“我没收他们钱。”
虞燕原先还有些惊讶,但看见双卿嗫嚅了两下嘴想说什么又不敢说之后原先扬起的眉眼缓缓落了下去,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两只手搭上她瘦削的肩膀:“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观那些学子的谈吐言论一点也不比高门大户家中出身的子弟差,他们走了之后还细心帮你把东西都归于原处。”虞燕叹口气道,“若是家中富裕又怎么会豁得出脸皮光看书不给钱,你能看得明白他们的艰辛维护他们的自尊已经很好了,阿卿,你身上的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
范仲淹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可是旁的书肆都收,而且若是一直这样开下去,咱们肯定挣不到什么银子。”双卿在温宪公主手底下该学的东西都没少学,尤其是生意上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这样做若是换一个主子肯定要骂死她了,见虞燕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哪里担得起格格这么好的话。”
虞燕摇摇头:“我本就没打算靠着书肆赚银子,知识学问就不是拿来换钱的东西。”
换句话说她宁愿倒贴银子进去,让更多更多的人读书认字。
她抬手擦了擦双卿眼角的泪珠,见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就笑了,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好啦好啦,先前鸣琳托了我替她找找有关肺水的医术,你先前不是和我说从南边搜集来了些吗,在哪儿呢?”
都站起身后双卿拿起帕子揉了揉眼睛,从一旁的箱子里翻翻捡捡:“不是南边,这套书是从山西那边搜来的,主家姓傅,从前祖上似乎在医学方面颇有研究,里面还有女科和男科的套书,琳姐儿喜欢这些你干脆一道给她带过去吧。”
书垒起来大概也就四五本的样子,双卿还特地给她装了书袋,虞燕刚想去接就见旁边星德已经拿过书袋,他拿在手里颠了两下:“有些重,我先替你拿着吧。”
虞燕眉眼弯弯刚想说话,就见书肆外面吵吵嚷嚷的,几匹骏马一路急行,上头坐着的人也没看清。
“格格,门房那边有人说前来拜见您。”雁回进来的时候神色有些莫名。
虞燕不以为然道:“姓甚名谁?”
自从那些官员给她的商船投了一百万银子后就常有人借着这个由头来打听消息,最近她要组织西北商行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别人察觉到了端倪,每日堆积在门房的拜帖多之又多,她本以为是哪个小官不懂规矩直接上门了,结果雁回一开口直接让她愣住了。
“说是叫什么虞燕?”
她下意识地攥住手,刚留长的指甲就嵌进了肉里,一吃痛脸都拧了起来。
“听名字倒像是个姑娘。”星德刚开始还有些疑惑,等看到虞燕攥紧的手立马上手帮她把拳头松开,“怎么反应这么大?你认识?”
虞燕的反应很快,这个时代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名字的存在,但是如果是戴山时找她何必要用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直接自报家门不就好了?莫非是特意为了避开戴家的人找到他?可他不是去游历了么?
“我先回去看看。”虞燕抿着嘴定下心神,“你能先帮我把书送给鸣琳吗”
“当然能,那你先回去处理事情吧。”星德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但见她仍旧低头沉思只好勉强露出笑容故作轻松道。
虞燕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出了书肆就让车夫朝着王府赶。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路上今日连常见的摊贩都不见了,各家各户基本上都是门房紧闭的状态,远远的还能看见许多官兵在街道上走来走去。
等马车缓缓驶入郡王府,虞燕才在门房的入口处看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相隔多年,他如今个子蹿了一大截,只是带着帷帽,没人能看清他的脸。
“你在故弄什么玄虚?”虞燕有些诧异。
帷帽下传来闷闷的声音:“进去说。”
虞燕虽然没弄懂戴山时找她有什么事情,但见他难得有正经的时候,还是带着她往自己的书房走去。等进了屋子,锦书雁回两个人替他们倒完茶退下后戴山时才摘下戴着的帷帽。
他的肤色白得像下一秒就要碎掉的玉,更显得那双肿胀通红的眼睛格外突出。
“你知道九阿哥他们前几日带着年近七旬的朱三太子和他的后裔回京一事么?”
虞燕点点头,这件事她知道。
不知道该说前明的那些人是傻子还是八贝勒他们能耐大,原本以为要耗时一年多的事情短短几个月就结束了,回来之后康熙还难得地褒扬了一次九阿哥这个平日里不怎么得圣心的儿子。
“他们带走的哪里是朱三太子!分明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迈老人!”
戴山时压抑着嗓子里的痛苦,一字一句几乎都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气音:“朱三太子只不过是直郡王他们联合上报的人说出来的幌子,他们只是想通过朱三太子这个人来扯出一面反清复明的大旗来排除异己!”
他的双眸赤红,虞燕心中蓦地一跳,只是还不等她开口问戴山时就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四年前我们在广州的时候遇到的事情么?当时八贝勒和九阿哥也在,虽说雍郡王当时把这件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心的人想要打探肯定还是能揣测个一二三四五出来。”
“左都御史赵申乔是八贝勒的人,他今日在朝中弹劾祖父昔年所写的《南山集》倒置是非,语多狂悖,其中又反清复明的隐义。”戴山时说着说着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虞燕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戴老先生如今在翰林院修明史那是过了明面的事情,从前皇玛法南巡的时候早早就看过《南山集》整本书,若是有什么反清复明的隐义在里面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那谁能知道!”戴山时上半身前倾凑到虞燕面前,“反清复明是什么罪名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他这次是铁了心要戴家死,不光是祖父,先前在广州的事情也被九阿哥捅到了御前,他倒是没有把你和雍郡王牵扯进去,只说是我诓骗了你们!”
“你回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九门提督在挨家挨户的搜人么?”
屋外蒙蒙细雨突然下大了,风声夹着雨声在此刻显得有些可怖。
虞燕有些艰难地将视线转移到桌面上的帷帽:“他们在找你?”
室内顿时一窒,不知道过了多久戴山时咬着牙点头:“戴府如今被封查了,叔父叔母和我爹娘远在徽州和广州,京中的消息传出去恐怕还要几天。祖父这一支如今最好的结果是流放宁古塔,最差”
他颤着唇话却说不出口,虞燕在心里却替他补全了。
斩于闹市。
戴山时一把拉住她:“他们为什么要戴府死你不知道么?鸣琳负责的是四海通商会徽州的总店,江南最富庶的几个地方几乎都被曹、孙、李三家把持住了,唯有徽州可以染指。”
虞燕简直不敢置信,她几乎是打着哆嗦攥着戴山时的衣袖,指甲死死地掐住掌心:“不就是铺子么?!几间铺子的事情为什么要害死人!”
“这压根就不是铺子的事情!”戴山时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我从前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你简直蠢得够可以!”
“太子和直郡王的关系势同水火天下百姓皆知,你阿玛处处以太子马首是瞻,你身为他的女儿名下又有那么多钱怎么可能不招人嫉妒!”
“而且最重要的是,人人都知道鸣琳在你手底下办事,戴家从很久之前其实就已经打上了你雍郡王府二格格的烙印。”
戴
山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次戴家一倒人人都知道雍郡王乃至太子护不住手底下办事的人,你知道这对于太子党来说是多大的打击么?你自以为自己置身事外,却不知道在别人眼中你额林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雍郡王,代表着太子!”
他后面的声音几乎是用吼的。
一石二鸟的歹毒计策。
到了这个地步虞燕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看着戴山时轻声道:“你来的时候没被人发现吧?”
“你什么意思?”戴山时瞬间警惕起来,“你要把我供出去?”
虞燕气极反笑:“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
她懒得和戴山时辩解,一咬着牙转身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好几件盖得住脚的裙衫丢到他身上:“记住了,今日来见我的是个叫虞燕的姑娘。”
“鸣琳是帮我做事才被盯上的,我不会坐视不管!”虞燕见戴山时还愣在原地,干脆起身开始马不停蹄地找自己的梳妆盒给他上妆,“我马上进宫去找皇玛法,你在屋子里安生待着不要乱跑。”
戴山时反应也很快,他倒是没有在乎自己要穿女装这件事情,换衣服的速度也很快,出来后虞燕替他梳了个和他刚进来的时候道士头差不多的发髻。
还好他之前抽风去当道士了,不然那光不溜秋的脑门怎么掩盖都掩不过去。
简单用妆粉帮他柔化了一下面容,虞燕将东西收好后特地喊了外面的锦书雁回进来:“虞姑娘今日在咱们府里住一晚,你们将东厢房收拾一下,若是她有什么要的东西给她备上就是。”
“额林珠”
她的身后传来戴山时模糊不清的声音,虞燕转头看向他,依稀能看清他的口型:
救救我们。
虞燕的脚步顿住了,她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努力挣扎着说道:“我尽力。”
她……她能有什么办法。
虞燕第一次感到无力而茫然。
但是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风格,不管有没有办法她都要想出办法来。
说罢她就急匆匆向外走,喊了外面侯着的小太监让他们准备车马进宫。
只是她刚走到侧门的地方就看见前面立着一架马车,一只大手将帘子掀开,浸着寒潭的双眸淡淡地盯着她。
过了不知道多久虞燕才张了嘴:“阿玛。”
“戴家牵扯到朱三太子案里面去了。”胤禛面色不变看向她来的地方,“你这样做是想把整个雍郡王府也牵扯进去么?”
“可是广州那件事情阿玛你明明也在!这件事情压根就和戴家没有关系!”虞燕攥起拳头压制住内心大声发出的不公平,面上努力维持住了平日里的冷静,“戴老先生身为史家秉笔直书莫非也成了过错?这样的文字狱是应该的么?皇玛法真这样做了会让天下百姓怎么想?怎么看待咱们爱新觉罗家?!”
“额林珠!慎言!”
虞燕还想说,温厚的大手替她擦去了面庞上的泪水。
胤禛弯下腰,看着眼神倔强的女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替她理了理因为快走而松散的金花:“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戴家或许只是一个被摆在明面上的靶子,他们真正想要直击要害的是太子。”
满人才不管什么立嫡立长,只有汉人才会在意嫡长,所以自从索额图过世后太子很大一部分拥护者都是汉官——戴家虽然和雍郡王府走得比较近,但是由于太子和胤禛的关系向来好,基本上也被划分到了太子一党里面。
戴家就是一面打击汉官的旗帜,他不过恰好被九阿哥找到了一个可以一击毙命的借口,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那女儿更要去了!”虞燕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深知现在根本由不得她有一点伤心,“咱们家现在是和太子在一条船上的人,您和太子碍于种种原因不能去皇玛法面前进言,但是我可以!”
“你到了汗阿玛面前,可不能像刚刚和阿玛说话那样。”胤禛抿着唇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道,“这次直郡王那边突然发难汗阿玛估计也没想到,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是额林珠,到时候你莫要提任何一句和前明相关的话,戴名世老先生此去恐怕难以脱身,不过帮你处理徽州事务的那个姑娘说不定还能转圜。”
“鸣琳?”虞燕一愣。
胤禛点点头:“温宪常在汗阿玛面前提起她,不管是隐姓埋名在京郊义诊,还是坐诊公主府挑灯夜读医书,汗阿玛对她应当是有些印象的,看在温宪病情的份上说不定会允你饶她一命。”
“戴家的人能保几个是几个,但若是汗阿玛口风一直不松,你也切莫强求。”胤禛声音越来越低,“人年纪大了难免固执,多和他说说软话不要硬着来这种大事后续牵连的人不在少数,案情也不会这么快盖棺定论,能拖就拖,拖久了说不定还有机会。”
把该交代完的事情都交代完后胤禛亲自送虞燕上了马车,等到马车越行越远后他瞟了一眼刚刚装聋作哑的苏培盛淡淡道:“今日在侧门口见过额林珠和那位”虞姑娘“的人让他们该闭嘴的都闭嘴,若是有不安分的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另外那位“虞姑娘”,等下让他来我书房一趟。”
苏培盛低低应声。
第83章
交换“愿卿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在乾清宫的屋檐上,奉茶的宫女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从御前退下,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康熙翻阅奏折的纸张摩擦声。
“她跪了几个时辰了?”
梁九功看了一眼摆着的黑漆描金花木楼更钟吸着气道:“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康熙抬起头眯着眼向窗外望去,雨幕中依稀能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身形单薄却笔直如松。
“十二岁罢了,让她进来吧,再吩咐厨房那边熬碗姜汤来给格格灌下去驱驱寒。”他叹了一口气将手中有关朱三太子一案的奏表搁置一旁。
虞燕被宫女扶着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打着颤,要不是一旁的宫女眼疾手快,她估计就得在乾清宫门口再给她那位皇玛法行个大礼。
等进了乾清宫立马就有人上来替她换过干净的衣服,将她淋的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解开,用干净柔软的帕子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再站到康熙面前的时候她看起来就没有那么狼狈了,除了嘴巴还有些发白外别的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你这倔脾气和你阿玛像了个十成十,真不愧是他生的。”老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哼一声,“给格格搬个凳子来叫她歇歇脚。”
虞燕抿着嘴正欲开口,就见康熙递了两本折子到她怀中:“这是你八叔和九叔这次从大岚山那边传回来的奏报,这份是赵申乔今早呈上来和《南山集》有关的奏折,你先自己好好看看再和朕开口。”
“翰林院编修戴名世,妄窃文名,恃才放荡。前为诸生时,私刻文集,肆口游谈,倒置是非,语多狂悖,逞一时之私见,为不经之乱道”①
赵申乔上奏的折子中对戴名世的不满简直是扑面而来,而且他还不是口说无凭,而是直接将《南山集》中详写前明的一些段落一句句拆词出来在折子里面分析,首先就是南山集一文中有南明三王的年号,并将南明与蜀汉、南宋相比。
赵申乔的奏折中就将这种话语定性为戴名世有意确立南明的正统性,意在反清。
“司马迁的《史记》中也偶有评价之语,不过是史学家的通病罢了,虽非臣子之所宜言,但是在罪不至死。”虞燕将两篇折子迅速扫完,思忖片刻后小声说道,“至于九叔说的戴山时此人与郑成功后人有所联系,孙女倒是可以担保绝无此事。”
她深知在眼前这位八岁登基,权掌天下近五十年的天子面前,任何一点假话都会被他知道,所以干脆就实话实说了。
“当时孙女觉得郑商所贩卖的大烟有问题,所以独自撇下阿玛前往珠江花船口岸。”虞燕一边捋着话一边觑着康熙的脸色,“戴山时收到的请柬上明明白白写的是拍卖前明著作,他与孙女从前偶有交流,见孙女因为没有请柬被拦在登船口才帮着孙女上了船。”
“他若是知道里面是复明的反贼,哪里会有这个胆子带孙女上去?”
康熙抿了一口茶:“这事倒是不见老四当年报上来。”
“是孙女没敢说。”虞燕干脆利落地把自家阿玛摘了个干净,“阿玛一直以为是我们撞破了大烟的毒害所以才让郑商痛下杀手,哪怕后来知道他是郑氏后人也没有将其联想在一起,这件事只有孙女和戴山时两个人知道
孙女也不知道九叔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消息。”
当时审查郑氏的除了胤禛外还有就是当时的两广总督,如今已经致仕回乡养老,听说年初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
九阿哥他们若是还想打听当年的事情肯定要派人重回广州,和那边的官员结交探听,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得很,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逃不脱一个勾结官员的罪名。
她一边垂泪一边在给**两个阿哥上眼药。
虞燕在赌,赌的就是康熙不可能坐看太子彻彻底底输了脸面。
自从索额图去世后太子党本就如同萤火之光飘摇欲坠,而直郡王一党则趁着这个机会拔地而起,如今朝堂上大部分的官员几乎都和直郡王或者八九十几个阿哥有所关联,可以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她却始终记得自己七岁那年被自家这位皇玛法牵着手从索府走出来的那个晚上,他朝着月亮感慨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句话。
君主之道在于平衡,他又亲自抚育太子数十年,父子之情在去掉索额图这块绊脚石之后已经比先前和缓许多,这几年弘皙也被他一直带在身边教养——
他不会轻易放弃太子。
“《南山集》一文朕从前也看过,当时也没注意到那么多悖言。”康熙淡声道,“只是如今群臣激愤,此事已经不是朕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了,索性先交由刑部让他们先去审。戴名世又年纪大了,刑部那边朕会让他们刑讯的时候注意点,尽量保着他们的性命。”
“朕知道你与戴家素有往来,先前温宪进宫的时候也与朕提及过里头有个叫鸣琳的姑娘,一直帮你管着徽州商会的事情,还帮着诊温宪的病情,是个有善心的。”
康熙眯起眼睛吩咐了梁九功几句话随后道:“戴家就算后面能逃死罪,但活罪怕是免不了的,女眷基本上要么是流放要么就是充作奴仆,既如此朕便先将人赏给你做丫头继续帮衬你就是了。”
他自觉说到这一步已经仁至义尽,见虞燕还有些怔神后便立马下了逐客令:“送格格回去吧,别再让她淋着了。”
如今的刑部侍郎是虞燕的舅舅李明修。
她被宫女一路送到宫门口的时候还有些懵,似乎没想到康熙的态度是先将这件事情高高举起——而至于怎么放,他似乎也还没有想好。
锦书等在宫门口,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吓了一跳,自从她四年前被分派到格格手底下做事后何曾见过她如此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见状立马高声道:“格格!”
虞燕不知道跑到哪里的神终于回来了一半,她透过雨幕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再回头的时候只是郑重道:“走,咱们先去戴府。”
如今的九门提督是十二阿哥胤裪的舅舅万琉哈托合齐,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党。
他的政治嗅觉自然要比一般官员敏锐的多,自从宫中派人来说留了一个女眷要送到雍郡王府上后他原本悬起的心也落了一半,不管怎么说万岁爷愿意给和硕格格这个脸面,就算后面戴名世真的死了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护住手底下得用的人。
“大人,除却刚刚宫中来说说要留下的那位戴鸣琳姑娘外,旁的女眷都已经收押得差不多了,咱们要不先走?还是说先把人送到雍郡王府上去?”官兵从戴府出来后小心问道。
“不用送了。”托合齐眼神好得很,努了努下巴示意他往前面看,“那不就是雍郡王府的车子。”
朱轮车缓缓停下在戴府门前的街道上,虞燕从上面下来的时候恰逢押车缓缓前行,她一眼就看见了和戴老夫人关押在一起的鸣琅。
她身上鹅黄的裙子衣角因为雨天泥水的缘故被踩得又乱又脏,窝在戴老夫人的怀中轻轻发抖。
“鸣琅!”虞燕一下车就跑到了关押女眷的车前,负责押送的官兵都知道这位是雍郡王的爱女,所以赶车的速度干脆都慢了下来。
她站在押车前嗫嚅了两下嘴巴,最后颤声道:“对不起。”
虞燕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先前在公主府的时候,鸣琅一边踢着脚边的花草一边轻轻地对她说:“你们都喜欢姐姐,姐姐永远比我好,人人都夸她,若是有一日我和姐姐同时掉水里了你救谁?”
当时她还笑鸣琅争宠都争到她头上来了,结果当这一天真的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她面对颤着身子的鸣琅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她没用,她想保全的人都保不住!
“鸣琅!”虞燕一把拉住少女温软的手死死攥住,“我会救你们的!”
车轮慢慢前滚,少女的声音清冽柔婉。
“额林珠,救不了的话也没关系的。”
“如果我活不了的话,你能对姐姐好一点么?她很聪明的,以后肯定能帮到你;她也很乖的,会好好听你的话。”
“不会的!我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你们出来的!”
虞燕的唇上传来血腥的味道,她听着这样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住揉捏,闷得她喘不过起来。
少女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样稚气的孩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
披着濛濛细雨虞燕踏入戴府的后院,鸣琳的屋子前面被先前来查抄的官兵踩得乱七八糟,她亲手栽种的那一块药田更是被翻得一塌糊涂,刚刚长出来的几株苗软塌塌地趴在地里了无生气。
虞燕站在屋前第一次不敢推门进去见鸣琳。
她要怎么对她说呢?说是因为自己让她处理徽州的事务才为戴家惹来了杀身之祸?如果她先前没有寻鸣琳一起处理店铺的事情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鸣琳会钻研她热爱的医书,定完亲后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夫婿;鸣琅懒懒散散快快乐乐地度日,日后在京中找一户悠闲度日的小官,由虞燕护着也不会让她的日子难过到哪里去。
她为什么要把她们卷入残酷的政治斗争中来?
虞燕太阳穴涨涨得疼,但还是压下内心的恐惧推门而入。
鸣琳坐在镜子前面,身上穿着的丁香色长裙皱皱巴巴的,她呆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柳眉温婉,杏眸水润,面上是已经干透的泪水。
“鸣琳”虞燕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后柔下声音道,“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把鸣琅她们救出来的。如今朱三太子一案还没有盖棺定论,刑部那边我舅舅也在,肯定不会让她们多受罪。这段日子要委屈你在我身边呆着了。”
鸣琳颤着嘴未语泪先流,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咽了口水开口道:“你来的时候见到鸣琅了么?”
“见到了,她和我说要对你好一点,说你很聪明很乖”虞燕见她终于回过神心下一松,拉着她的手勉强笑了一下。
“一场大祸倒是让她变得了稳重了不少,说的好像她是姐姐你是妹妹一样,这也不知道是福是祸……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尽力会戴家翻案!”
鸣琳原本朝着镜子的脸缓缓转正,她轻轻握住虞燕的手缓缓上抬抚上自己的脸,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林珠,你说,我是谁?”
我是谁?
三个字一出打得虞燕眼冒金星,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面貌温婉沉静的少女,不确定道:“鸣琳?”
“鸣琳”顿时笑了,她笑得前俯后仰,眼泪夺眶而出,抄起手边的眉笔唰唰两下就将自己温婉的柳眉改成飞挑的长眉,朝着虞燕崩溃道:“那这样呢?!”
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到大外面的人分辨她们只能依靠唯一不同的地方:鸣琳长了一对温婉秀气的柳叶眉,而鸣琅则长眉飞挑英气勃勃,恰似她们二人不同的性子。
“鸣琅。”
虞燕抽动了两下嘴巴,凌乱的裙衫、随便披散的头发,那些突然之间成熟的话语在她原本呆怔的脑海中连成一条细密的线——她们换了身份。
戴鸣琅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一把抓住虞燕的手:“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她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大英雄?我难道就不能陪着祖母收监下狱么?还是说她
就想我永远亏欠她永远记住她?!”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门没有闭合,风拂过她的脸庞吹起鬓边的发丝,虞燕只能看见她赤红的双眼和流不尽的眼泪。
“额林珠,我再也不想玩交换身份的游戏了,这一点也不好玩。”
她明明是哭着的,嘴角却渐渐勾了起来,似哭非笑。
“罪名未定,她只是想让你活下来。”
虞燕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戴鸣琅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那我呢?你们为什么不问我的意见?我难道不想要姐姐活下来么?”
“她要是死了,以后每一次我看到的每一面镜子,里面活着的人到底是戴鸣琅还是戴鸣琳?”
她应该是哭累了,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骨头一般软倒在了地上,好在虞燕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但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鸣琅,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一下两下。
“没有那么糟糕,不会那么糟糕的。”
虞燕的话不知道是说给鸣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窗外的小雨越来越大,啪塔啪塔拍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叫人分不清风声雨声还是哭声。
鸣琅颤着手从被风吹乱的地上捡起裙衫中飘下的彩帛,那是三月的时候鸣琳做的翦彩。
彩帛上写着秀气的簪花小楷——
“愿卿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这是一个姐姐对妹妹最真挚的祝愿。
第84章
莲子“姑姑,有时候我只恨朝中无人。……
虞燕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戴府走出来的,临到下台阶的时候眼前突然浮上一层雾气,脚下没站稳就是一个踉跄。
她原以为自己要结结实实摔地上,结果一双还有些单薄瘦弱的手却将她稳稳扶住了。
“你怎么在这?”虞燕有气无力地问道。
星德扶稳她:“你忘了?两个时辰前你让我来戴府给戴鸣琳送医书,我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围起来了,当下我就派了人去王府找你,只是王府那边的侍卫说你已经进宫了。”
虞燕嘴角扯了扯:“原来才过去两个时辰啊。”
她还以为过去了一辈子。
“对了,这是刚刚公主府那边派人送来的东西,有个叫兆玉的小姑娘让我把这个给你。”星德将她扶上马车后从袖口摸出信封递了过去。
虞燕垂眸将手中的信件拆开,里面是为《南山集》作序、刊刻、贩卖的的许多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江南一带的大名士,鸣琳先前的夫家方氏也恰在其中,牵连者大约有三百余人。
“法不责众”虞燕口中喃喃,她立马掀开帘子朝外边的车夫吩咐道,“改道去棉花胡同李家、不,算了先回府。”
她重新放下帘子,怔怔地看着手中写着密密麻麻名字的纸张,突然打了个冷颤,一股凉意从她的脊背顺流而上。
星德则安静地注视着她,垂眸望向她刚刚因为奔跑沾上泥点的绣鞋。
朱轮车缓缓驶入雍郡王府,虞燕下来的时候膝盖莫名的刺痛了一下,还好星德一直注意着她,锦书雁回两个刚想上前就被星德先行一步扶稳了。
“虞姑娘呢?”虞燕朝着星德勉强露出一抹笑容,随后立马问锦书道。
“在客房候着呢,先前王爷那边叫她过去了一趟,不过没多久就将虞姑娘放回来了,苏公公还特地吩咐了咱们不要打扰她。”
阿玛先前找过戴山时?
虞燕本来有些沉的眼皮瞬间抬起,脚步匆匆进了客房,却见被她担忧着的那人正安然地坐在茶桌前,眼皮的红肿已经褪下去了许多,见她进来还有力气露出一个笑容,虽然也很难看就是了。
“万岁爷怎么说?”戴山时看向跟在她身后准备进屋的星德,“这谁?”
他虽然如今穿着虞燕先前压箱底的青裙,但身为少年的嗓音总是难以改变的,星德担忧的目光从虞燕身上转移到了戴山时身上。
“案子交到刑部去了。”虞燕松了口气转头看向跟进来的星德,“他是我的伴读,星德。”
星德抿着唇垂眸没说话。
“哦。”戴山时瞥了一眼星德接着道,“先前你一走郡王爷就找我过去了,我一开始的时候还以为他要趁着你不在偷偷将我交出去,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阿玛才做不出这种事情!”虞燕反驳道。
戴山时揉了一把还有些发疼的眼睛:“我现在自然知道了,他是将我叫过去问《南山集》一书的具体情况的。”
这几年来戴名世老先生编撰《南山集》一事基本上有什么跑腿的活都是让他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孙儿去办的,所以要论起谁对《南山集》里面的遣词用句最熟悉,除了老爷子本人外也就是他了。
刑部要对戴家定罪就逃不脱要从里面的用句中找毛病,胤禛担心直郡王他们在刑部布下人手将白的说成黑的,所以提前就里面有争议的地方先都问了一遍戴山时,从而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虞燕将温宪给她的册子放到他手里:“这里面是和《南山集》相关的人员,我打算过两日找个机会,趁人们对这件事情注意力没那么集中的时候,把这东西交到刑部去。”
“你疯了?!”戴山时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反清复明是谋逆的大罪,万一触怒龙颜一口气让这些人全部下狱,到时候三百多条人命可全都要记你身上了。”
星德担忧地看了虞燕一眼,却见她冷着眸子扯了扯嘴角:“我只怕闹得还不够大。”
“直郡王他们借朱三太子生事的目的还是为了铲除异己,可这份名单上面,”虞燕点了点戴山时怀中的册子,“可不单单只有异己。”
里面大部分还是对于党争抱有着中立态度的名士,甚至还有许多在朝为官的汉臣。若是这一把火真把这些人全部烧完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南边,说不定要趁着这个机会又开始闹事儿。
直郡王虽然憨傻,但他手下的谋士可不傻,更何况八贝勒灵活圆滑,九阿哥阴险毒辣,他们把事情闹那么大也收不了场,到时候说不定还会惹得康熙震怒。
“你这是把人命都算计进去了。”戴山时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广济寺里面……你不是这么说的。”
“是啊,那个时候我以为光凭我自己,能护得住多少人就护得住多少人,结果到了现在才发现,想要保住别人哪有那么简单。”
红潮晕上她的脸,虞燕觉得自己无
端有些热。
“额林珠?额林珠?”
“她这是发热了?”
“锦书!去把留府的太医叫过来,另外再派个人快去前院叫姑父!”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依稀还能听见耳边传来星德慌乱的声音,身体晃了两下之后一个倒栽葱朝着前面的桌子到去。
意识消散之前虞燕似乎看见一双手撑在桌面上,恰好是她头落下去的位置。
掌心冰凉。
等她迷迷蒙蒙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暗沉沉的,屏风外面人影攒动,但清亮的女声哪怕压低了也听得一清二楚。
“在乾清宫门口跪整整一个半时辰,就算是妾身这样的大人都熬不住,更不要说额林珠这样的孩子了!”李氏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似乎是害怕吵醒睡梦中的虞燕,“郡王爷从前指派她去做什么事情妾身向来不闻不问,唯有这一次妾身想问问您,您事先可否知道万岁爷会冷眼旁观她在宫门口跪这么久?”
嗯,她额娘的文学素养似乎升高了,而且胆子也大了,居然敢在她阿玛面前大声说话了。
虞燕苦中作乐地想着,眼角却沁出一滴泪水。
胤禛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倒是李氏轻微的抽泣声在满室安静中显得格外明显。
她应该是高热,虞燕费劲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温热的额头,估计还没完全褪下去,现在身上酸酸麻麻的,动一下都疼得慌。
“额林珠?”
虞燕翻身的动静到底还是被外面候着的人发现了,只是先进来的不是李氏或者胤禛,而是端着药汤进来的星德,他声音轻轻的,倒是没让外面的人听见。
“你怎么还在这?”虞燕打起精神道。
星德将药汤放下用手扇了扇:“回去也没什么事,干脆在这守着你了。”
“有锦书她们守着呢”
“她们守是她们的事,我守是我的事。”星德从袖子中摸出一个小布包,解开后是一颗一颗裹着白花花糖霜的糖莲子,眉眼间难得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她们给你端药过来,可会给你带这个?”
虞燕虽然不怎么挑食,但确实不喜欢太甜的糖果子。
宫中那么多点心,最喜欢吃的就是甘甜中还带着苦味的糖莲子,这东西甜是甜,但是嚼到里面莲子的时候却又带着点微微的涩,把前面所有的甜都压住了,让人吃起来不觉得腻。
她端起温了点的药汤一鼓作气喝了下去,随后眼疾手快就往嘴巴里塞了两颗糖莲子下去,结果还是苦的她脸一皱,好在糖霜还是甜的,嚼了嚼就没那么想吐了。
“额林珠,感觉怎么样了?太医呢?叫太医过来再看看。”李氏脚步匆匆从屏风外面进来,见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刚刚好不容易被胤禛安抚好的心绪又开始翻涌。
“你刚出生那会太医就说你生来不足,日后要精心养着才能平安长大,这么多年下来你身子骨一直健健康康的,连额娘都忘了太医的叮嘱”
她抱着虞燕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胤禛只能杵在一边看着,虞燕连忙朝着星德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出去,不然这场面总归有些尴尬。
虞燕低声安抚着李氏,等到太医进来的时候她终于敛住了哭声,擦了擦发红的眼眶。
“格格的烧还没退干净,若是今晚一直降不下去怕是要烧到五脏里面去。”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身后雍郡王盯着他的视线感觉能把自己盯出个洞出来,“麻黄汤格格已经服下去了,如今只看晚上。”
“路太医,你再看看格格的膝盖。”胤禛轻声道。
路太医伸手按了按虞燕膝盖上的几个穴位,她疼得冷汗津津差点没叫出声来。
“格格今日在雨中跪得时辰太久了,得一直用艾草灸着,日后也要注意着尽量不要跪着,否则怕是要得痹症。”路太医开了点马钱子和热附子下去,转身小声朝着胤禛道,“得小心将养,不可忧思。”
胤禛颔首让苏培盛带路太医下去,随后也坐到榻上温声道:“额林珠莫怕,府中好的药材都备着呢,若是晚上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和阿玛额娘说,任它什么灵丹妙药,就算是宫里才有的东西阿玛也能入宫替你求来。”
虞燕苍白着脸扯出一抹笑容:“太医就是这个样子的,轻的病症往重了说,真正重的病症反倒往轻里说。额娘,你别太担心了,女儿的身子骨女儿自己知道。”
李氏红着眼眶,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额娘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
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自己的孩子成就什么大事业,他们若是有向上的能力或者念头,她这个做额娘的自然不会去阻拦他们,若是没有的话,她对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快乐、平安。
半夜的时候虞燕的烧就退了大半,让原本担忧不已的李氏和胤禛心放了一半下来。
只是因为可能今日淋雨淋久了的缘故,她整个人一直昏昏沉沉的,睡了醒醒了睡,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勉勉强强打起精神。
上书房那边胤禛替她报了好几天的病假,乾清宫那头还送来了不少药材,让本来还提着心的虞燕顿时送了一口气——这至少可以表明康熙还挂念着她,也算是给直郡王他们的一点信号。
“你昨日晕过去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好在你那个伴读反应快,立马就派人出去叫太医了。”
六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清晨的时候还下着哗啦啦的大雨,结果到了下午立马就摇身一变成了艳阳天,大太阳透过玻璃窗透进来,晒在里面已经有些热了。
戴山时坐在虞燕对面闷声闷气:“那本名单我已经按照你的嘱咐放在那些缎匹里面送到李府去了,借用的还是你娘的名义。”
“嗯,到时候有容会知道怎么处理的。”
李有容如今是在选秀女,等七八月的时候就要被送进宫去先学几个月的规矩,然后再等着看看会不会有各宫嫔妃的传召,等过了明年三月份的殿选,若是没有被选上的话李家就要开始准备操持她的婚事了。
这份名单直接送到舅舅那里不太好,所以虞燕打着李氏的名义将东西放到了江南那边送来的蜀锦里面给李有容送过去,里面还夹着要她怎么做的信。
这样一来至少在明面上,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不知道祖父现在怎么样了……”戴山时托着脸看向窗外喃喃道。
他这几天心里一直在打鼓,既想听到外面传来的消息,又害怕听到外面传来的消息。
“现在刑部的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南山集》里有悖逆之词的地方,幸好这本书有那么多字,刑部上下又有其他大大小小的案件,暂时抽不出那么多人力来看书文,所以还能拖上一段时间。”
虞燕安慰道:“刑部那边还没有开始刑讯,戴老先生在里面应该受不了什么委屈,其他吃住基本上我都和舅舅打点过了。”
“其实事出之前老爷子恐怕就已经预料到了。”戴山时叹了口气,“怪不得我当时说要出家去当道士的时候他松口了,还让我跟师傅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京城了。”
虞燕低着头,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历史上直郡王一党大部分人的下场。
如今是康熙四十七年,再过几个月九子夺嫡才正式拉开帷幕,后续要一直等到康熙六十一年的时候雍正即位,八贝勒等人才受到严惩。
“我要去公主府一趟。”虞燕看向面露为难的锦书,“让前院去备马。”
“格格,王爷特地吩咐这几日你都不能出去……”锦书也很头疼,她服侍虞燕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她固执的性子,想到什么就去做,有时候还经常不顾后果。
可这次她生了一场大病,她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也心疼,实在是不想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受寒。
“无妨,公主府离王府也不过几步之遥,我去去就回,若是阿玛问起来我到时候一力承担。”
虞燕到温宪公主府的时候堪堪过下午,门前的几个三等护卫已经和她混了个脸熟,里头有个叫法保的见她急匆匆从马车上跳下来往里面走还特意提前将门
打开。
“姑姑,我得找你借个人。”她一进屋子就看见温宪公主端坐在暗桌前,提着笔写写画画。
“先前就和你说过了,府里这些人你随便用。”温宪放下笔向前走了两步,还特意摸了摸她的额头,上下打量了不知道多久后抿起嘴有些心疼,“汗阿玛也真是的,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
太子和她四哥不好明面上去求情,只能让额林珠去,可康熙又不可能她一去就下旨放了戴家,到底是扯到了反清复明的大事上,还得装一装样子,结果最后遭罪的还不是她这个小侄女。
“你要找我借谁?”
“觉尔察典仪。”
公主府如今的六品典仪觉尔察氏是满洲老姓,在包衣里面也算是上等人家,不过虞燕想要借他,主要是因为觉尔察氏这个人有个本事,人脉广,探听消息快不说,还经常能收集到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温宪点点头,唤了人将觉尔察氏叫了过来。
“你去想办法查查左都御史赵申乔。”
赵申乔就是这次《南山集》一案的始俑作者,估计是受了八阿哥的嘱托,这段日子一直摩拳擦掌地在家中翻阅《南山集》中的悖逆之词,时不时就给康熙上奏。
虞燕要想个办法让他自顾不暇。
“赵申乔此人名声倒是不差,从前在商丘当县令的时候废除过私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还救济过遭受旱灾病疫的百姓,可以说是极其爱惜羽毛。”觉尔察氏微微皱眉,“想要抓他的小辫子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人无完人,若是一时间查不到他身上有什么毛病,不如去往他身边的人身上查一查。”虞燕轻声道。
觉尔察氏领了任务便下去了,堂内只剩下温宪和虞燕两个人。
“姑姑,有的时候我只恨朝中无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燕轻轻说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站在朝堂之上像他们一样摆弄风云就好了。”
“那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还是只是因为这两天的事情才让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温宪低眸饮了一口茶,茶气氤氲了她的眼眶。
“也不是吧,只是觉得自己手里的筹码分量还是太轻了。”虞燕有些疲惫的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可以跟皇玛法做交易换的戴家平安,进去才发现有的事情不是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之前……还是太顺遂了。”
“没事啊,现在反应过来还不算迟钝。”温宪笑笑,见虞燕诧异地看向她后缓缓道,“如果想要插一只手进去,你得想办法让自己的人往高处爬,这样他们才有能力来帮你办事。”
“我有什么人?”虞燕扯扯嘴角有些无奈。
“人手都是要自己扶植的,你还记得双卿的书肆么?”温宪点拨道,“先前春闱的时候可有不少贫苦人家出身的举子借用里面的书籍温书学习,双卿当时可没收他们一分钱,如今里面有好几个都已经入了翰林院为官,还有些人被下放到各个地方。”
“这份善缘你就应当好好利用。”
虞燕先前确实没有想到这一茬,只是听温宪这么一说倒是醒悟过来,但她还是有些犹豫;“只是免费让他们看看书,算不上什么大恩情吧?”
“何不食肉糜?”温宪一下子就笑了,“你还是在宫里呆久了,不知道寒门举子平日里买书上面的花费有多少,双卿可是让他们不用花钱就能看上那么多书。”
“官场上讲究同窗之情、师生之情,甚至就连同乡都能算是一份情,然后光明正大地用这些借口往来。按照这个道理来说,在同一个书肆受过同一个人的照看,难道就不算情了吗?”
温宪的话语在此刻显得掷地有声:“额林珠,这些人好好维系,日后就是你在朝堂上的羽翼。”
虞燕若有所思地看向温宪:“姑姑的意思是让我把他们笼络起来?”
“至少现在如果你让他们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应该是会做的。”温宪笑笑,“当然也得看那人有没有良心,不过正好也可以筛选掉一批人。”
“御下的手段你阿玛总教过你吧,最简单的就是赏罚分明、恩威并用。”
虞燕身为王府格格,可以调动的资源自然要比平头百姓多得多,最不济还能将人举荐到胤禛面前,别的什么金银方面的资助那更是数不胜数。
她原本忐忑不安的心突然落了回去。
“姑姑,那我先回去了,到时候就要觉尔察氏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我再过来。”虞燕长吁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
她轻快地从屋内走出去了,温宪撑着脑袋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砰砰乱跳,似乎下一秒就跳出来了一般,连忙从桌边的盒子里摸出两个药丸塞进嘴里。
“公主!今日已经吃过药了,太医说这药不能多吃!”兆玉刚进门就看见温宪往嘴里塞药,立马发生嚷嚷,“是药三分毒的道理还是您教我的,您怎么自己反而忘了?”
“好了好了就一次,今日咱们兆玉书念得怎么样呀……”
第85章
废嫡她愿意陪他共患难,可他不愿意。……
七月初的时候,山西巡抚苏克济弹劾赵申乔之子赵凤诏受贿达三十余万,坐赃罪至死。
同月,刑部上疏《南山集》一案牵扯进去的具体名单,粗略估算约有三百余人,康熙因牵连者众多而将此事暂且压下,等待年后处置。
消息从朝堂上传进王府那日恰是七月初七乞巧节,虞燕坐在晚风中感受着夏日的凉意,薄薄的袖衫被她捋得极高,一双白皙的手臂就这样露在外面。
“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姐姐穿这种九孔针每次都又快又好,祖母那时候总说她日后一定会讨个好姻缘”戴鸣琅坐在石凳上手里捻着针线,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又要哭起来。
虞燕刚想安慰她就听见旁边的戴山时开口道:“是啊,每次你连针孔都穿不进去,原本整整齐齐的几条线被你一捻全部变成散乱的麻,祖母私底下都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成老姑娘。”
“戴山时!”戴鸣琅脑子顿时嗡的一声,完全不顾上自己原先的伤心,直接把手里的针线全部往他身上砸,“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啊!”
“我是觉得你有空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老老实实跟着你家格格好好学学怎么管账,好说歹说你现在也挂着鸣琳的名头,天天在王府里像个副小姐一样往那一坐,这不是败坏她的名声么?”戴山时起身一躲,针线散了一地。
“我哪里没学了!”戴鸣琅嘟囔着撇撇嘴,但好歹戴山时的后半句话被她听进去了,勉勉强强才压下去心头的火气。
虞燕托着下巴笑眯眯道:“这些都是小事,鸣琳那边今日七夕,我特地让舅舅给她们送了许多东西过去,没人受到磋磨,听舅舅说里头的官员对戴老先生也是恭恭敬敬的。”
毕竟最大的祸头子赵申乔如今恐怕自顾不暇,估计正准备收拾收拾替自家那个倒霉儿子上疏呢。
八贝勒府内九阿哥也正走来走去,他实在没想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迟迟没有定下戴家的罪责,明明大部分的证据他们都已经通过赵申乔的手交上去了,而且反清复明这种大罪放在前些年基本上都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怎么到了今日万岁爷反倒心慈手软起来了?
“九哥你别转悠了,看得我头晕。”十四歪坐在榻上不明白他在那边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些什么,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子都沉沉的,干脆站起身,“弟弟有些乏了,就先回府休憩去了。”
说罢他就从贝勒府出去了,独留下九阿哥在那里摔了一整套瓷碗。
“九哥,我觉得十四和咱们也不是一条心啊,你怎么现在每次都要把他带过来?”十阿哥不解道。
九阿哥瞪了他一眼:“呆瓜!你也不想想如今老爷子身边最得宠的阿哥是哪几个?”
康熙的年纪一日比一日大,精气神也没有原先好了,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几个正年富力强的儿子,那可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因此,他现在身边陪得最久的,实际上是王嫔生的十八阿哥。
除了十八阿哥之外,成年开府出去的几个儿子里,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幼子十四。
“十四得宠是得宠,可汗阿玛至今也没有说要把他放到哪个地方去历练历练的意思,到现在也只是个光头阿哥。”十阿哥不解道,“对咱们能有什么用?”
“就算没什么用,不也能恶心恶心老四。”九阿哥说到胤禛脸都黑了一半,“再说了,只不过是现在没用罢了。”
按照他们这位汗阿玛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估计太子想要上位还得熬许多年,到时候后头那些还没长成的弟弟不就显露出来了吗?
“行了,今日来这里又不是说十四的。”九阿哥烦躁极了,他转头看向八贝勒,“赵申乔那边因为他儿子的事情自顾不暇,戴家的案子如今是李家那个全权负责。八哥,你说汗阿玛这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知道李明修是老四的姻亲,”
八贝勒抿了一口茶,茶雾弥漫中他那双温润的双眸划过一丝凉意:“还能是什么意思?咱们这位汗阿玛偏心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太子脸面也不是说打就打的。虽说咱们把这件事情捅了出来,但后续怎么处置还不是得看汗阿玛的抉择,他如今一门心思地想拖着,咱们也就只能拖着了。”
九阿哥撇撇嘴,就算他们知道老爷子的心偏得不是一点两点,难免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不如想想下个月的木兰围猎,到
时候蒙古那边来的郡王可不少。“八贝勒勾唇笑了一下,“太子这几年在骑射方面荒废了不少,到时候可就是咱们兄弟几个发挥的时候了。”
木兰围猎这次在八月中旬,正是秋老虎盛行的时候,京城的天虽然不闷但依旧热得要命,庭院里一丝风都没有,若是正在外头估计人都要焦了。
等临到九月初的时候那极恼人的热才渐渐缓和下来,风中已经弥漫上了一丝秋意。
“这是哆罗呢,你上手摸一摸就知道了,这种料子质地细腻又柔软,冬日里穿在身上也暖和,再过几日送去西北那边恰是好时候。”
屋内锦书雁回两个将徽州那边送来的绫罗绸缎全部取出来摊在桌面上,虞燕坐在旁边一边晃着摇椅,一边轻声教着鸣琅怎么区分料子的不同。
其实这些东西她早该学起来了,只是从前在家中的时候一直有老夫人挡着,她又是个在这方面不怎么上心的孩子,所以直至今日她能分辨出来的布匹也不过寥寥几种,远没有达到能满足买卖的地步。
鸣琅看过料子后拿起桌前摆着的玻璃瓦罐,里面放着石阳从美洲寄回来的盐,细密柔软又绵白,已经是加工过了的。
“额林珠,你先前不是还在烦恼盐引该怎么发放吗?现在有什么章程了吗?”鸣琅好奇道。
虞燕从摇椅上站起来:“原先本来是想着拿这些盐引去换一个安静,如今闹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还会把盐引交到九叔他们手里去。”
自从石阳把盐用船运回来之后来雍郡王府上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有许多鼎鼎有名的盐商,虞燕将一部分的盐交到了他们手中,剩余的部分则分发给了公主府下的包衣和来她这里送投名状的人。
“外边出事了!”
戴山时“砰”的一下推开门,他跑进来的时候满脸不可置信,眼见屋内众人都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才怔愣道:“万岁爷废了太子,如今已经下旨让直郡王押送他回京了!”
这次木兰围猎康熙将胤禛留在京中处理事物,虞燕也就没有机会参与到一废太子的历史现场,但是听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感叹,该来的迟早有一天还是会来。
废太子!
除了虞燕外剩余人都惊呆了,康熙这几十年来对太子的优待基本上是个人都能看在眼里,就算这几年康熙对他的态度没有从前那般和顺,但照样对太子的长子弘皙偏疼到了骨子里——任谁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万岁爷竟然会做出废太子这样的决定。
“太子爷到底做了什么天怨人怒的事情?”鸣琅喃喃道。
她的问题很快在几日后就得到了解答。
九月初四,康熙痛斥太子的满文上谕中除了贬斥其党羽和这几年来和他相交莫逆的十三阿哥外,也将为什么废太子的理由在圣旨中写的淋漓尽致。
除却这些年来他对太子的不满外,旨意中多次提及太子性格暴虐、行为悖乱,又将先前索额图犯下的罪责拿出来旧事重提,处处说他奢侈腐败。最重要的是提起此次塞外之行,太子这个身为兄长的对年幼夭折的弟弟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在夜间偷窥康熙御帐!
“裂缝向内窃视……太子有什么要这么做的必要呢?”
李有容坐在通铺上喃喃自语,秀女们虽然住在后宫,但不代表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就一无所知,再加上学宫规总归是枯燥的,空闲的时候秀女们就会偶尔谈论起外面的事情。
而如今京中传的沸沸扬扬的就是废太子一事。
太子被废了,那弘皙怎么办?
这样不尴不尬的身份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痛苦。
想到这里,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腕间莹白的镯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垂着眸轻轻褪下,把这一对镯子交到了前来给她们送吃食的小太监手里。
她想见一见弘皙。
按照规矩来说,秀女不能随便走动,能走得最远的地方无非就是御花园前的那块池边。太子虽然如今被幽禁咸安宫,但身为太子长子的弘皙却迟迟没有等到康熙下的旨意,因此还是能够畅通地在宫内行走。
夜晚的初秋总归带着点点凉意,李有容搓了搓自己的手总觉得怎么样都是暧不起来。
说白了,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很紧张。
她压根就不知道弘皙会不会来,毕竟先前在毓庆宫门口的时候,她背对着他说了那么多决绝的话语,再加上后面救再没有跟他私底下相处过……
直到远处亮起的灯笼缓缓停在她的面前。
没有见到他的时候,心里想说的话有很多很多,但是当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李有容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弘皙打破了沉寂,他温和地开口:“秋夜寒凉,阿容怎么不多添些衣物?”
一句“阿容”震到了李有容的心口。
她呐呐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才鼓足勇气看向弘皙,他的脸上看起来很疲惫,眉梢眼角都透露着无尽的累。
“我有些担心你。”李有容到底和他相识多年,在心中做好准备后,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地说出来了,“史书上有所记载的废太子家眷最后是什么下场,你我读书多年自然了然于心。”
“皇玛法虽为君主,但也有人之常情,他与阿玛之间的父子情不是你我可以揣测的。”弘皙叹了一口气,看着李有容担忧的目光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不必担心我,前朝的事情影响不到你们,你安心在宫里准备殿选吧,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去找孙姑姑,她从前是我额娘手下的人。”
“弘皙!你不要这么轻描淡写的,我们都知道废太子是一件多严重的事情,搞不好是要出人命的!”李有容咬着牙,“你难道就不担心自己的命么?”
“阿容,有些事情不是担心就可以不发生的。”弘皙冷静道,“此次木兰围猎阿玛也是着了别人的道,如今我能做的就是找出那几日证明阿玛没有做下那些事的证据,而不是一个人窝在毓庆宫里天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这些都没有用。”
李有容低着头,她心中慌乱如麻,但也知道弘皙说得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想办法替太子翻案。
“可你如今和被囚在宫中有何不同?”李有容想到这些日子来打听过的消息勉强道,“出又出不去,就连太子那边你也没办法联系到,更不要说宫外了。”
弘皙现在就如同一只困兽在做无用的挣扎。
他沉默了。
“弘皙!”李有容压低声音,“你听我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白师傅手底下摆弄那些化学仪器的时候,额林珠说过明矾遇水会变黄色的事情。”
“……”弘皙哪怕之前不记得现在被她这么一说,自然脑子里就不由自主闪过一些片段。
“太子在宫中经营数年肯定有相熟的太医,太子妃自从生下三格格后就一直缠绵病榻,万岁爷虽然废了太子,但一直没有废掉太子妃。”李有容冷静分析道,“若是谎称太子妃病情加重召太医进宫,借用明矾在绢布上写下你要传出去的消息,这样一来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宫外得到联系。”
“阿容。”弘皙的目光有些复杂,“你又何必要蹚着一趟浑水?”
就如同明明知道他这个废太子长子如今在宫中地位尴尬,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离他远远的,反而特地求了小太监将东西送来毓庆宫。
他如何不会多想?
他怎能不会多想?
晚风习习吹拂过李有容脸上的发丝,她向来爱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静默的表情,这个时候她又在想什么呢?
“你还愿意纳我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弘皙的耳边突然响起这句话,只这一句话叫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向李有容:“阿容……你现在是在可怜我吗?”
“我没有!”李有容抿着嘴一把拉住他的手,脸上的挣扎之色不断涌现,“从前你是
太子长子,婚事牵扯四方,又有许多政治上的考量,我不愿叫你为难所以才说出那样一番话。”
“但是,弘皙!我是愿意的!我喜欢你……”
“阿容。”弘皙打断了她的话,“你这不是喜欢,你在怜悯我。”
“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见不得别人有一点不好,从前出宫的时候看到路边沿街乞讨的乞儿你都能掉两滴眼泪,现在看到我四面楚歌,又想着自己能不能做点什么来帮我。”
李有容哽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可她心里面在疯狂叫喊,不是这样的,她对弘皙不单单是同情和怜悯,从始至终她都对这个在外人面前带着温和面具,唯有在自己面前会卸下心房,露出孩子般笑容的少年就早已情根深重。
她不敢与他同甘,但愿意与他共苦。
弘皙垂眸从袖口掏出一个紫檀木盒递到她手中,话语中带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怅然:“阿容,原本我想着等你出宫后再把这个送给你,只是现在自己也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想了想还是趁早给你为妙。”
“这是什么?”李有容有些茫然地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张又一张的地契。
“好歹在上书房里面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嫁娶这一层身份,我也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弘皙故作洒脱道,“这里面是京城的当铺和京郊的水田,原先是想着给你添妆作嫁妆用的,嗯,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也不知道你成亲的时候我有没有机会去观礼,最后还是先给你了。”
“实话实说,如今东宫就是一个泥潭,陷到里面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弘皙见她眼中已经泛起水光,但还是硬着心肠说道,“况且我的性格你也应该是知道的,错过的东西我就不会强求,尤其是感情方面的事情。阿容,这些地契价值千金,便是日后你不想成婚,这些……多少也能给你一些底气。”
他一字一句说得都是替她打算考虑,那他有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呢?
李有容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朦胧,弘皙明明就站在她眼前,她却觉得又和他隔了十万八千里。
“阿容,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更深露重快些回去吧……”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只给她留下一道被月光捂住的背影。
她愿意陪他共患难,可他不愿意了。
第86章
寒衣我只想要身边的人永远不要离开我……
十月初一,寒衣节。
康熙于梦中惊醒,外面天还没亮,可以算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寒风呼呼地吹着乾清宫的窗框,他依稀好像听见了两声呜咽。
“外头出什么事儿了?”
梁九功颤着身子不敢说话。
“是太子那边出事了?”康熙心中一个咯噔,连忙起身才想起太子已经被他废掉了,原本想要下床的腿又缩了回去。
梁九功低声道:“是五公主……五公主心疾发作。”
“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