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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第102章】正道魁首神身作脊助远……

烈火燃烧不熄,金色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没过姜佑,挨挨挤挤地亲吻着他的指尖。

骨龙庞大的身躯如山倾般沉入若水,掀起层层浮沫的水浪。被虚空伟力绞断的残骸散落各处,远望似一片嶙峋的暗礁。滚滚烟尘卷着未凉的火残,循着洞破天幕的光柱盘璇飞扬。满目疮痍的战场,慈悲的佛陀阖目,不再言语。灵希则自高天落下,快步涉过若水与滩涂。她踩着灵性的残余,一步一步走到宋从心的身旁。

“师姐……”灵希粗喘着,面色惨白如纸。几缕鬓发垂落而下,湿漉漉地黏在脸侧。

灵希唤了一声,随即陷入了沉默。她望着师姐的背影,那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直到现在,师姐也在不停地流血。

师姐的血滴落在那道浮薄的影子上,滴落在重剑龟裂的纹路上,凄艳的红折射着金色的光。

[……吾,不会消亡。]姜佑仰躺在黑色的滩涂上,黄金面具下只有灰蒙蒙的雾影,并没有人应有的面容与五官。

[死亡为吾司职,自登神之日起,‘死’之常道便已自吾身剥离。除非你捣毁吾之神座,屠戮吾之子民。否则,只要大地上的苦难未尽,百年后,吾仍会自若水重生。]

“无所谓,姜佑。无所谓。”宋从心拇指拭过唇角的血迹,血污垢在面上,看上去狼狈不已,“无论你复生多少次,我都会找到你,击败你,超越你。”

[吾不老不死,与日月同寿。]姜佑微微偏头,明明没有五官,他的视线却仿佛落在宋从心枯白的鬓发上,[但你不愿飞升,便终究只是熔炉中人。你会衰老,会疲惫,会受伤,会心灰。终有一日,你会被风雨磨折,再也举不动自己的剑。而吾将恒常永存,定格至此。届时,你如何阻止?]

“我不知,姜佑。”宋从心调整自己的吐息,竭力自地上站起,“未来之事,我无从定论。但姜佑,你听见了。”

[……]姜佑有一瞬的沉默,[是的,吾听见了。]

“你能听见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发出的声音。”宋从心目光沉沉,“那你便应当知晓,世人还未放弃对明日的希冀。他们仍在探索神舟,仍在建设故土,仍在拼尽全力地走向下一个天明。他们或许高尚,或许卑劣;或许通达,或许愚昧。但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怎能留下几颗干瘪的砂砾,变成一只仅存本能的骨鱼?”

[……]姜佑平静道,[吾承认,灵性确有其可贵之处。但拂雪,你并未告知吾,你将如何应对将要到来的灾劫。]

“今日如何,明日如何,无人知晓。但不前进,我们便永远驻留原地。”宋从心闭了闭眼,“最初踏上这条道途时,我也从未想过今天。我并无万全的计策去面对天外的量劫,只能刀上磨,事上练。我只知道,世人尚未放弃,便没有人能替他们放弃。”

姜佑沉默,良久,却是低笑出声。玄袍下灰影越发-缥缈,丝丝缕缕的烟雾抚上宋从心的眉眼。

他说:“拂雪,你听。”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乍响,宋从心下意识抬头,望向虚空。

混沌无光的天幕尽头,传来了某种物什破碎的声音。姜佑猛一振袖,笼罩若水河岸的雾气瞬间散去,众人得以看清雾海后真实的情景——漆黑的天幕遍布裂隙,从中透出许多明暗不定的光点。晃眼望去,令人头皮发麻,惊栗顿起。浓稠不详的黑水自缝隙间缓缓渗出,其中闪烁的光点,竟似一堆挤在一起、疯狂窥伺的眼珠。

黑水如墨般滴落,晕在汹涌的若水河里。于广袤的江流而言,那一滴墨清白无色,不值一提。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感受到极其危险的气息。

破碎声接连响起,越来越多的裂隙蔓延开去,宋从心的不安也越来越重。她好似变成了鱼缸里的一条鱼,而现在,鱼儿的栖身之地破碎在即。

姜佑的语气却依旧平静:[虽非你我之愿,道统之争也无可避免。但正如尔等所见,神舟已不堪重负,大厦将倾。]

姜佑坐起身,不顾钉死在他身上的脊骨剑撕裂他的身躯。他猛然扼住宋从心的脖颈,知识的洪流瞬间灌入宋从心的天灵。

“师姐!”灵希面色惊变。她冲上前想撕开姜佑的手,但双方神识相连,灵希唯恐自己一时不慎便令师姐神魂湮灭。

“呃……!”宋从心反应不慢,立刻抬手掐住了姜佑的“手”。但影子没有形体,她只抓住一股水流。

大量的知识掺杂着冰冷的绝望涌入宋从心的识海。尽管姜佑有意收敛,但执掌死亡的神祇哪怕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思绪,对常人而言也是毁灭性的精神污染。宋从心不得不凝神于眉,竭力顽抗。若姜佑当真将自己升格后的认知灌输于她,即便她能苟活下来,“宋从心”这个意志恐怕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姜佑并没有这么做。

虚空,污染,黑潮,天外的灾厄,人皇氏的预言……四百年来的筹谋,千百年来的坚守。那些已知的、未知的信息灌入宋从心的识海,如无数冰冷审视的眼瞳。

他递予宋从心的,是姜佑为人的所有。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宋从心死死掐着姜佑的手,手背青筋暴起。在神魂将要撕裂的剧痛中,她额间金光突现。彼世的记忆奔涌而来,与姜佑的神识两相冲撞。那些铭刻在人字碑上的名字,那些黑暗时代中摸索前行的人——究竟是何等宏大的愿景,才对得起这些人的一生?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宋从心吐出一口冷雾,嘴唇不自知地颤抖,“……我想,我仍然,会去人间筑一座城。”

识海深处的人字碑金光大绽,心守誓言推拒着外来的污染。永留民的意志被属于人的灵性裹挟,两相交错,似携手跳了一场和而不同的舞蹈。

宋从心无法预知未来,她当然会衰老,会疲惫,会受伤,会心灰。但她目睹了彼世的自己,即便没有天书,清平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那个长夜。清平铭记了拂雪的名字,拂雪见证了清平的一生。她知她,她亦知她。她们知道自己无论踏上何种道途,最终都会做出一样的抉择。

——相信人,爱着人。

即便剖开这个族群自私的血肉,见过人心鲜血淋漓的毒瘤。她依旧相信,人性的光辉能点亮天空。

所以,她仍会去人间,筑一座城。

姜佑松开了手。

污染被人字碑清退,知识被天书承载。宋从心向后仰倒,被快步上前的灵希扶住。姜佑拔出没入他心口的脊骨剑,片刻的沉默后,将其放入宋从心的手中。

[那些已经燃烧的生命,已经付出代价的魂灵,又将何去何从?]姜佑起身,望向浩浩荡荡的若水,似在询问,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弱水河畔,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睁眼,开口便是梵音天来:[吾将驻足于此,传智光于万世。苦业不尽,誓不成佛。]

宋从心怔然抬首,却见那千面佛陀的手中捧着一颗佛首。那熟悉的眉眼,分明是故人的模样。宋从心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灵希突然上前一步,像宋从心

先前对她所做的那般,错身挡在了师姐身前。

[吾记得你,灵希。]姜佑说出了灵希的名字,[你是吾之子民恶意的产物,为寻求天剑陨落之法,祂们创造了你。你本是‘祂’的容器,集人、妖、魔三族血脉与劫浊于一体。你以人性之恶为食粮,却意外生出了人的灵智。灵希,你为何来此?]

你为何来此?宋从心不久前便问过灵希相同的问题。

“……我将前往虚空。”灵希抬头,注视着姜佑,“我会成为神舟最后的防线,为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争取时间。”

宋从心闻言一震,她下意识扯住了灵希的长衣,却被灵希反握住了手。

灵希没有回头。兰因叔说得不错,就像她无法阻止师姐奔赴大义,她的道途也注定只能一人行走。灵希从不畏惧死亡,亦不恐惧孤单。但她害怕自己这一回首,便会像走下神坛的明尘一样,再不能将自己铸进无血无泪的神像之中。

灵希此话一出,灰影便转动头颅。姜佑的目光第一次落在了灵希的身上,好似这具非人的陶俑突然有了值得他瞩目的光亮。

[因恶意而生的灾厄之子,最终却选择站在人族这一边吗?]姜佑问道,[从人世流水中淘洗出的记忆里,吾知道尘世吝于给予你善。你生来便携灾厄而生,又以人心恶意为食,最后却要为守护这样的族群牺牲至此。灵希,这值得吗?]

“我相信师姐。”灵希冷冷道,“冥神,你也不必多言其他。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不同面孔的人。正因为比任何人都了解人心之恶,所以我才敢如此承诺。若一个族群必须完美无缺、纯粹美好才有存续的价值,那我不会说这样的话。毕竟生存本就是狼狈至极的摸爬滚打,活得不够体面从容,也没有办法。

“认清人族的本质,去守护一个并不完美的种族。这,便是我做出的选择。”

灵希深吸一口气:“所以。”

[所以?]

“你应当给我师姐,筑一座城的时间。”灵希认真道,“我能为她争取改变命运的时间。”

姜佑闻言,轻笑。他俯身拾起自己的残损的重剑,道:[不。]

灵希瞬间警惕了起来,她斟酌着是否要抢先出手,却听姜佑道:[吾决定,择你作为吾之遗体。]

姜佑这般说着,不等灵希回答,他突然并掌。姜佑灵魂所化的重剑在他掌中崩裂,剑身碎作万千流火。他出手,速度快如闪电,烈火如枪贯穿了灵希的胸膛。宋从心骇然色变,拔剑欲斩。刹那间,姜佑与灵希错身而过,摁住了宋从心握剑的手。仅这一瞬的阻隔,奔涌的烈焰便完全融入灵希的躯体之中。

灵希捂着心口单膝跪地,喉中如拉风箱般不住地喘息。她听见师姐急唤她的名字,抬首,稠艳的金瞳竟涌出一线猩红。

几乎只是须臾,灵希便堕仙成魔。

宋从心反手拔剑砍向姜佑,黄金假面一分为二。断成两截的面具滚落在地,姜佑形影虚浮一瞬,却仍不动不摇地站着:[她不可飞升,从此只能留在人间。]

“为何?!”宋从心压着嗓音,几乎忍不住愤怒的战栗。

[她将成为吾的眼睛,成为吾活在人间的遗体。]姜佑消亡在即,在这一缕人性将要泯灭的最后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影响族群的决定,[她将留在你的身侧,见证你的道,见证你的人间。而若有一日,你背弃了自己的道途,她也将成为吾之道基,成为吾出鞘的利剑。]

姜佑偏头,望着雾海深处破碎的天空。那缓缓渗入的黑水中,有几只蝴蝶自幽微而生,其形态虚实交替,宛然如梦。

一只微小的灵蝶落在姜佑的额间,穿越虚实的光影,他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他看着金色的苇荡,阳光洒落下来,像一丛丛静谧燃烧的火。他喜欢站在若水河岸上,远眺对岸的田野。

站在芦苇丛中,他仿佛也在燃烧。

皮肤黝黑、笑起来时一口白牙鲜亮的女子小跑而来,往他鬓间簪了一支雀鸟的翎羽。他记得她,擅长育虫的苗巫,她发现并培育了蛰,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能让族群齐心协力的方法。后来,她留下了粗略的“集群”筹划,她的后人带着她的遗志,走向了雪山。

那个坐在河边总是紧拧眉头、显得忧心忡忡的中年男子,甩着半天也钓不上一条鱼的竹竿。这是负责布局落子的阴守安。他所有师长中,阴守安最为严格。他时常将谏言与规矩挂在嘴边,却又在苗巫偷偷摸摸抱他出去玩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阴守安不能看他的脸,一见便拂袖而去。他也不知道转身时,背对他的师长是何种神情。

抱着一柄长刀倚在树下、睡得七晕八素的男孩,是他童年的护卫以及玩伴。后来请命前往东海,客死他乡。他记得那道寡言的影子并不是擅长权谋之人,每次阴守安授课,他都要困得东倒西歪。姜佑不知他在东海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那样一个不擅权谋的人,最后竟用一记毒计将氐人困死深海。

稻田中那位扎着红色丝巾,唱着古老巫祝之歌的女人是谁?她温柔地笑着,俯身接过孩童递来的野花。那花后来长在她的眼眶里,

她也再不能于田间起舞。啊,他想起来了……那是为了推行“予翅”计划,而不惜畸变自身的女丑。

姜佑看见许多身影从自己身旁走过,融入那片凄清的苇荡。

苇絮飘扬而起,被太阳点燃。

若要燃烧珍爱之物方可换取一线的光与热,那当族群跨越生死、抵达彼岸之时,他所爱的一切又在哪里呢?

[自吾诞生伊始,便一直在做这毫无希望之事,从生到死。]

[拂雪。]姜佑凌虚御空,将要飞往高处时,却蓦然回首,[吾将向你,让步存续。]

宋从心撑起灵希的身体,闻言,便是一怔。

姜佑话音刚落,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倾地覆。

震耳欲聋的巨响自脚下传来,浓雾散去,宋从心看见了永久城,看见了逝者的神国。

青铜巨木贯穿天地,十绝殿内的九曲回廊寸寸崩落,覆有翼膜的“建筑”拔地而起,竟是一段庞大狰狞的龙骨。随着巨龙的游动,繁华诡谲的神国坍塌倾毁,浮土与碎石因失重而悬于天际之间。沉浸在桃源乡中的黎民茫然抬首,随着国土的崩塌,化作一颗颗上浮的光点。

城池崩溃瓦解,独城池正中的青铜巨树伫立不倒。如神话传说一般,巨龙席卷着烟尘砂砾,顺着巨树游弋而上。

但与得道飞升的神话不同的是,祂穿过城池的废墟,奔赴的却是众生的低谷。

那通天彻地的巨龙,远远望去好似一段笔挺的脊骨。

[诸君,请随吾一道。]

姜佑的话语自天际传来,霎时,万千骨鱼离水而出,振翅高飞。祂们盘旋群聚,追随着巨龙投射下的暗影。祂们拥护在龙骨之侧,似骸骨长出了鳞与血肉。祂们随同君王奔赴虚空,看似飞往苍穹,实则潜入深底。可此举并非是为了打破囚笼,而是将自身填入虚空,以脊骨之身承载起残破的神舟。

[船的使命是驶向远方。]

姜佑在虚空裂隙前驻足,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搁浅的神舟。

他怎会不爱这片大地上滚烫的血肉?

[吾来作神舟之脊骨,吾来助未来——扬帆起航。]

第362章 【第103章】正道魁首何人孤身向剑……

神国崩毁,地域倾塌。

落足点崩坏之际,一双金色的佛掌托住了宋从心与灵希。慈悲的佛陀垂眸,朝灵希吹出一口气。

险些被引动劫浊的灵希借这一口生气缓过劲来,她勉力站起,将不断溢散的魔气收敛入体。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仅有金丹期的修为不断暴涨,从炼气化神境连跨两个大境界,直接步入炼虚合道的大乘期。但宋从心并不为师妹的修为提升而感到高兴,反而是灵希宽慰似地拍了拍她的手臂。

[吾送尔等离开此地。]佛陀说道。

宋从心从未能改变灵希命运的悲愤中回神,她转头望向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属于梵缘浅的痕迹:“……那你呢?”

佛陀微笑不语,祂声音似从远方传来,千人万声,宜男宜女:[吾立下三大宏愿,一愿神舟死生有序,二愿智光遍照三界,三愿苦业有尽时也。如今冥神之国崩毁,尚未转化的魂灵无所凭依。吾将在此引渡众魂,助祂们重入轮回。]

“可是……”宋从心下意识想要阻止,话语却又止在舌根。宋从心自己就是坚定行于大道的人,她知道再多的劝阻之语对她们而言皆是枉然。但想到从此将与友人分隔两界,友人再也不能以人类之身行走人间,宋从心难免伤怀。

[去吧。]佛陀轻声劝诫,祂自汹涌澎湃的若水中舀出一叶破损的扁舟,掌心一拂,扁舟便复原如初,[吾已窥得楚檀越所在,加之神国中的生者,吾将送他们一并离开。]

宋从心扶着灵希登上小舟,佛掌轻轻一推,小舟便摇摇摆摆地飘远。

[去吧,吾友。]佛陀含笑并掌,[你的道在人间,日后虽无法同行。但你我殊途同归,此心同在。]

由净初主持赠予的佛珠幻化而成的小舟,不仅能在鸿毛不浮的若水中载人,还能在虚空中行船。宋从心知道友人心意已决,只能目送友人停在原地。远处是混沌无光的虚空,脚下是正在分崩离析的城池。茫茫若水中,佛陀于莲台静坐,似要入定到地老天荒。唯独佛陀怀中的佛首,那属于友人的眉眼仍在微笑。

就在小舟将要行远之时,远方却有一道影子飞驰而来。宋从心凝神望去,却见一身着白色袈裟的禅修踏水而来。他每行一步便从手中扯下一颗菩提子丢于水中,菩提入水成莲。他一路行来,遍地生花。宋从心认出来者的身份,但她还来不及叫破,梵觉深便纵身一跃,飞至佛陀的莲台上。

“阿弥陀佛。”

梵觉深并掌,默念佛号。他身后幻化出巨大的法相,那同样是一樽佛陀。然而这樽佛像却通体青黑,身披烈焰。此法身有六臂三面,从不同角度望去皆是正颜。三面分别为怒目面、威严面、哭泣面,六臂分别持有利剑、宝弓、金索、金轮、钺斧、金刚杵等法器。与一旁通身智光的金佛相比,梵觉深法身一现,便是滔天恶煞之气。

禅修之中能成法身者无一不是醒觉者,堪比道门大能。但,即便宋从心不通佛法,她也能从这樽法身的恶相中判断出梵觉深修行的绝非慈怀之道。

梵觉深与梵缘浅这对师兄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苦刹之行,梵觉深也没有伤害梵缘浅的意图。是以见佛首只是注视着来人,没有其他动作,宋从心便没有出手。可下一秒,梵觉深身后的恶佛却突然抬手,一把抓住梵缘浅的佛首,生生将佛首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

宋从心的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上。但梵觉深一击得手便迅速撤退,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将挖出的金光塞进了那物什中。

做完这一切后,梵觉深一托一甩,那物什便远远地朝宋从心飘来。宋从心连忙扶着灵希坐下,伸手去接。

入手温软,皮毛水滑——宋从心低头一看,团在怀里的竟是一只额生金纹的白色幼兽。

“我取佛首一目,附在这谛听幼崽身上,劳你将她带回人间。”

梵觉深的声音远远传来,他驻足于若水,身后青黑的恶佛与千面金佛相对而立:“此兽人间已绝,女丑令其再现。但许是秘法所致,虽有躯壳却无灵智。纳神佛一魂,许是命也。谛听能辨万物,擅听人心。缘浅的道不应止步于此,她需遍行人间,观众生之业。你可将她放归山林,也可将她送回禅院。”

“……”宋从心抱紧了怀中酣眠的幼兽,问道,“觉深佛子,不与我等一道?”

“不了。”梵觉深微微一笑,他面容掩盖在半张面具之下,却仍粲然生光,“我行杀戮之道,代偿众生之业。我与缘浅同守这若水河岸,定不让恶鬼为祸人间。”

宋从心望着一青一金的两樽佛陀,神国中溢散的魂灵失去归宿,循光向无何乡而来。众魂渺渺无依,佛子与他们同在。

宋从心沉默良久,朝若水河岸深行一礼。

随后,她转身,朝人间而去。

……

扁舟划过星空,将一切纷争抛诸脑后。轻舟所过之处,空间泛起金色的涟漪。

宋从心坐在船头,闭目入定。灵希在另一头调整吐息,巩固自己尚不稳定的境界。经历了一场险死还生的恶战,两人都狼狈至极。宋从心虽在清平的帮助下还阳,但三火不稳,残骨支离。相较之下,灵希受冥神给养,稳定境界后便脱胎换骨,登临顶峰。她身周的气息深如渊海,竟有融于天地之相。

一切尘埃落定,未来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但至少此时此刻,她们能享受这一段来之不易的平静。

察觉到灵希收功,宋从心也睁开了眼眸。

“……师姐。”灵希喃喃轻唤。

灵希入魔后,魔气于她眉间聚作魔印,凝成一块黑色的结晶。一旦她催动魔气,魔纹就会爬满体表,令世人知晓这是被天道所弃的魔修。除此以外,灵希的发尾沾染了不详的血色,纯粹的金瞳也化作更为滚烫的金红。她看

上去,与天书记载中的魔尊一般无二了。

宋从心注视着灵希,她用舌尖抵着上颚,摁捺着舌根泛上的苦意。

“师姐……我没事。”灵希起身,踩着摇晃的小舟,走到宋从心的身前,“你看,我还是人,还有体温。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灵希单膝跪地,一边说着,一边捉起宋从心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如既往,在触碰到师妹的瞬间,寒咒无声消弭,指尖只余一丝弥足珍贵的暖。

宋从心五指收拢,攥住了灵希的手。

“啊对了,我掌握了祂的权能,或许能为师姐压制寒咒。”灵希自顾自地说话,似要借此抚慰师姐的不安,“冥神虽说择我为遗体,但我并未成为祂的人俑。相反,我继承了冥神绝大部分的权能,必能在接下来的战局发挥优势。构成冥神之躯的族群已承认了师姐的道统,并向师姐让步存续……这一战,我们已占据先机。”

“你……”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下心口的郁气,沉声道,“你随我回宗。”

“……”灵希握着宋从心的手,沉默半晌,却是摇头,“师姐,我还不能走。”

“骨君的神国已毁,但永留民仍在大地上肆虐,变神天的妖魔邪祟,依旧觊觎着元黄天与上清界。”灵希起身,目眺远方,“我继承了冥神的权能,便也担负着祂的责任。这片混乱无序之地没有王法,没有桎梏。我会成为此地的尊主,于此设下法理,令他们遵守我的规矩。否则,这百死不僵的虫孑,迟早变成神舟的心腹大患。”

“我其实……是有些庆幸的。”高天的狂风卷着灵希的衣摆,将她自言自语模糊淡去,“我并未走向命定的终局,仍能以人身丈量这片大地。这般看来,冥神择我作活遗体的举措固然残忍,但于我而言,竟好似一种救赎之道。”

风,掀开了灵希的帽纱,露出她重获人身后褪去拟身的真颜。

她回头,浅笑。

“至少,我能留在人间,等师姐去筑一座城。”

宋从心愣怔,她注视着灵希的笑脸。一些细碎模糊的记忆袭上心间,她忍不住站起身,捧住了灵希的脸。

宋从心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姜佑曾经说过,灵希是永留民恶意的产物,是外道的信徒为寻求天剑陨落之法而创造的非人之物。若当真如她猜测的那般,灵希本是幽州夏国地宫内起出的神胎,混杂了三青兽与幽神的血脉。那人族呢?灵希属于人族那方的血脉又自何来?

灵希并不是自然孕生诞下的婴孩,她三族血脉相互砥砺,形成了极其微妙的平衡。以永留民那群疯子的偏执与对神躯的苛刻,他们真的会寻来常人的血,用以缔造这具足以弑杀人神的“神之容器”吗?

夏国与咸临的沉沦大计是齐头并进的,夏国的外道钻研神造之躯,咸临的外道谋夺苦刹之地。而数百年前,明尘上仙孤身一人步入苦刹,斩灭神祇分-身,夺走神祇一杆枝桠……面对那样恐怖的存在,师尊是否也付出了代价?

过往的碎片纷至杳来,拼凑出完整的脉络。宋从心近乎心碎地抚过灵希的眉眼,嘴唇翕动。

……

清平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

——“不要被故事的表相蒙蔽,相信自己的心。”

——“仔细思考,书中的明尘,真的是明尘吗?”

……

昔年,身为外门弟子的灵希第一次面见掌门。她点破了当世第一人的秘密,明尘也在滔天杀意中询问她的本心。

“我要她以及那些像她一样的人,不再成为九宸山上无字的孤坟!”灵希的话语几乎是从灵魂深处吼出来的,她麻木地流泪,一字一句,“我……我是因为她而活下来的生命。所以,我因她而生,也将为她而死!我知这世道容不得我,若我真有为祸苍生的一天,你来杀我啊!这世上只有你做得到!”

然而,然而。

“若真有那么一天。”一身白衣的明尘回首,在听见她这番话后,人神敛去了所有杀意,久久沉吟,“你虽为神祇容器,却生出了人的魂灵。你行于正道,亦有恶念杀心。这大多是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们所赋予你的,人世塑造了你的人心。孩子,我可以向你许诺,若你选择成为人,这世道未必容不下你。

“从今往后,你拜我为师,习我的剑,承我的道。

“我来为你,找到人世的位置。”

……

宋从心将灵希拥入怀中,《倾恋》书中最后的谜团,在这一刻得到了答案。

“原来,天书中那位堕仙成魔、从此自封剑冢的‘明尘上仙’……

“是你啊,灵希……”

第363章 【第104章】正道魁首再次相逢人世……

彼世的清平与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并不相识,她记载的只是普罗大众看到的故事。

彼世,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遭人迫害,叛出宗门。数年后,她再次现于人间,却已是问鼎魔界的尊主,统帅变神天百万妖邪。至此,独身世外的上清界被迫卷入仙魔大战。在知晓魔尊身份后,各宗派遣代表前往九宸山,欲向明尘问责。不曾想,明尘早已离开了九宸山,即便长老也不知他的去向。

而在此之前,经历了玄中失踪以及九婴灾变等一系列事件,上清界对无极道门的不信任已经到了难以遏制的地步。这使得接下来的抗战中,各大宗门各自为政,不再听从无极道门的指挥调度。神舟大陆各地爆发战火,一些弱势的宗门甚至被屠戮了满门。但在此等危机关头,身负山河之重的正道魁首却不知所踪。

矛盾一步步激发,内部分裂日渐严重。就在上清界诘问无极道门魁首何在时,变神天的攻势突然收缩,各地的妖魔大军分崩离析。被魔修操纵的妖魔害兽失控噬主,胜利的天平毫无预兆地向正道倾斜。在仙门的乘胜追击中,魔修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至此,险些打崩半座神舟的仙魔大战才暂时告一段落。

但之后发生的一切,才是噩梦的开始。

从前线传来的战报,魔界大军溃败的缘由是魔尊的死亡——明尘上仙手刃了自己唯一的弟子。但经历了如此惨烈的一战,上清界并不感激无极道门,反而怨恨明尘上仙纵容妖魔混血,令其为祸苍生。尽管明尘大义灭亲,但终究功不抵过。持剑长老玄中失踪一案被旧事重提,明尘对其弟子有包庇不伦之情的流言甚嚣尘上。

而就在这风口浪尖之时,“明尘”自变神天归来。书中提到,“明尘”是一路从变神天杀上上清界的。“他”这一路走来,血流漂橹,伏尸百万。不论妖魔、外道,邪修还是魔修,一切阻挡“他”的人,最后都惨死在“明尘”剑下。

这场疯狂且不顾一切的杀戮,让上清界一众大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明尘”归宗之日,各宗大能亲眼见证了明尘身后滔天的血煞与魔气,其势如乌云蔽日,镇得全场无人能语。“明尘”没有多言其他,只是反手将剑掷向山门,轰然切断了下山之路。“他”一双血瞳扫视全场,原先咄咄逼人的各总代表竟无法开口发声。

“明尘”就这般伫立山门,阖目静待。但直至太阳落山,也无人敢越雷池一步。最终,明尘拂袖而去,无极道门封锁山门,不再过问世事。

“不负天下,只负一人”,是书中的“明尘”步入剑冢前留给尘世的最后一语。正因为《倾恋》的结尾出现了这样一句话,整本书的基调才会偏移。毕竟对明尘上仙而言,在手刃徒弟后说出这般言语,已经能证明他用情至深、痛极恨极。

而也正是因为这个结尾,即便宋从心发现书中多有春秋笔法,猜到故事暗藏玄机,但也一直对书中的“师徒恋”持保守态度。宋从心甚至怀疑过自己不通情爱所以品不出字间缱绻,也没想过彼世的自己玩了一手瞒天过海的把戏。

明尘上仙并未对众生失望,灵希也没有屈从于自己的命运。从始至终,人未变,道未移。

但因为那飘落众生的皑皑白雪,彼世最终还是走向了那样的结局。

“兰因叔曾对我说,彼世的神舟败了。但我想,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不会这么说的。”行于虚空的小舟上,灵希乘风而起,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她心中却很平静,“她大概会说,文明若有一丝火种尚存,那便终有一日能重新点燃。她不会将此视作失败,生存本身也不是一场战争。生存,只是忍耐。”

“……她叫清平。”宋从心站在船头,握着灵希的手,“望海晏河清,望盛世太平。她道号清平。”

灵希将这个道号念了两遍,颔首:“我记住了。”

“我会在剑冢里立一块碑。”宋从心道,“来年的春天,你随我一道,去见她一面。”

“……好。我记住了。”

……

灵希留在了变神天,宋从心回到了人界。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宗亦或是联系同门,反而变换了一副样貌,混入人群之中。

宋从心先是去了永乐城,临近弱水河畔的永乐城是抗战的第一线。冥神骨君远去天外,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会随着祂的离去而停下来。相反,那些失去绳索牵制的信众只会更加疯狂,如同只知争夺地盘的鬣狗般肆无忌惮。

宋从心并没有冒然进入城池,只是在外围观望。蚁群一样的人流在建筑物间穿梭,仙门弟子则抱剑驻守在城池各处。他们像榫卯一样契合,在外力下拧作了坚实的房梁。从军队与后勤的调度便可得知,姜恒常已经回到了天殷。宋从心不知道她是否得偿所愿,但她隐隐有所预感,日后的博弈,姜恒常必持一棋。

宋从心离开了永久城,一路向西,经过了龙衔关。与永乐城的风雨欲来不同,龙衔关已在战火中深耕数日之久。即便阴兵稍退,魔修也暂停了攻势,但破败的城楼与萧条的战场也能看出恶战的痕迹。宋从心经过城墙,恰好看见一名无极道门的弟子仰躺在城墙上。大概是连日鏖战让这些仙门弟子没了维持风采的心力,他灰头土脸地躺在武器架旁睡得人事不省。一旁的将士靠着城墙休憩,掰着麦饼,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位将士登上城楼,看见睡在地上的那抹白色,又环顾了周遭一片静默揶揄的眼神。她无奈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给那名弟子披衣。但或许是披风被风扰动,亦或是仙门弟子恰好做了一个噩梦,只见他突然一跃而起,扑至城墙边,眯眼环顾一周。他显然还没清醒,披风糊在身前也没有在意。确认周围安全、并没有敌人来犯后,这名弟子才迷迷糊糊地转身,抱着披风重新倒了回去。

这下子可没人敢动他了,周围休息的将士都勉力挪动肢体,为这位殚精竭虑的小仙长让出一片空地。

宋从心没有去惊扰什么,她只是路过。龙衔关如今是无极道门在中州的驻地,纳兰清辞的一切布局都从这里开始。她本就是宋从心钦定的继任者之一,将后手之事留给她,宋从心很放心。

离开龙衔关后,宋从心落在地上,一转身,便成了平平无奇的“图南”。

宋从心踏上了丝织航道,丝织商会的管理者是从宋从心手里走出来的一期与二期弟子。这些弟子并不知道导师的身份,但他们都经历过最基本的品德教育,并通过了天书幻境的考验——这或许是修真带来的便利之一。宋从心可以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为人们编造一个幻境,幻境是假的,但深处其中的人喜怒哀乐是真的,他们面对诱惑的反应也是真的。这些弟子离开前,宋从心送了所有人一场黄粱美梦,既是告诫,也是出师礼。

站在新芽萌蘖的田野间,宋从心仰头望天。尽管身处无极道门,但她时常觉得,她的道反而在那些最平凡的人之间。

经历了漫长痛苦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看着青山绿水,宋从心一时无言。

“嘿。”庞大的陆行兽在航道驿站前休憩,一位叼着包子的女子注意到站在田地旁的图南,扬声喊道,“阿妹哦,下一站去不去哝?!”

宋从心回神,看着这名坐在陆行兽头顶晃着脚丫的女子。她走近,仰头道:“要收钱吗?”

女子啃完手里的包子,拍了拍手:“一般来说是倍要的,但我瞅你顺眼,就不收你钱了。”

宋从心爬上了陆行兽,很自然地坐进了内舱。

内舱被打理得很干净,存放货物的地方和人住的地方被隔开了。宋从心有些意外的是这头陆行兽的内部安装了净化、控温以及透光的符文板。要知道,普通商贾花钱租聘陆行兽都是为了赚更多,顶了天安装一个换气的符文,其他的便不再多求了。但这头陆行兽的内腔被布置得十分温馨,减少了货物存放的空间,增大了供人活动的范围。停行后才能打开的窗板下还用盒子种了一小排绿植,宋从心扫了一眼,发现是一种散发香气、有提神醒脑功效的香草。

内室除了驾驶座外还有一张小榻,不绣大红牡丹反而绣了一堆猫猫狗狗的被子引人注目。更内里则有一个小小的隔间,装着储水的

木桶,可以吃用可以洗漱。墙上则挂着一些精致的小物件,或是辟邪的八卦镜,或是出入平安的护身符——佛门道门皆有之,主打一个信仰灵活。

这头冷冰冰的陆行兽,竟被经营得像一个温馨的小家。走到哪就可以在哪里停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你平时会随便招呼人上来?不怕人劫财?”宋从心好心提醒。

“哼。那些小赤佬。”女子不屑道,“我才不会随便邀人,寿头活孙不敢拦我。姑娘我手段多着呢,不劳你操心。倒是你,站在路边发什么呆?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哩,弗要在这时候想不开嘛。”

宋从心看着女子隐含担忧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图南的长相太衰,还是她方才的神情让人误解了什么,女子以为她想轻生。

“只是有些想家了。”宋从心将话题扯开,她注意到女子咬字悠扬,顿挫有度,吴侬软语的发音显然不是本地人,“你怎么跑到离故乡这么远的地方?”

“想到处看看嘛。”女子十分开朗,即便皮肤被风吹日晒折腾得有些粗糙,但依稀可见眉眼姣好。

或许是“想家”的话题触动了女子,接下来一夜的行程里,女子娓娓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女子名山椿,本是一位伶人。因性情孤傲,不事权贵,年纪大了被戏台班子的新花旦挤了位置。后来,她接受了一位经常听她唱戏的商贾的求婚,跟在他身边学着操持生计。她脑子灵活,想法大胆,擅长抓住契机。这一点,后来也救了她的命——饥荒年间,面对着冲破城门的灾民,她的丈夫为了减轻辎重,在一袋能助他东山再起的珠宝与山椿间选择了前者。山椿被推下了疾行的马车,摔断了一条腿。但她足够机敏,拖着残腿找到了平山海安插在民间的驻点。

“亏得我平时喜欢到处逛,不然还不知道那药店有来头哩。然后啊,我求老大夫带我走,我说我识字,懂算术,会唱曲儿,总能派上用场的。”山椿一拍甲板,咬牙笑道,“我比那袋子破烂有用多哩!这个老龟,我(神舟文明语)(南州文明语)……!”

宋从心听了一耳朵粗鄙的脏话,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觉得奇怪。这个年代的伶人是下九流的职业,精通市井街头的浑话也是寻常。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山椿在说,宋从心听着。第二天,两人抵达了下一站,临别前,山椿掏钱买了一壶温酒,和几块洁白如雪的白糖糕。

“快尝尝,这可是细粮。”山椿睨着眼微笑,她笑起来很有韵味,上挑的眼尾好似钩子一样,“弗知怎的,我见你就觉得欢喜,这算不算‘一见如故’?诗人辞别时总要有绿柳和温酒,这附近没有柳树,温酒也凑合。但驿站里的白糖糕啊,你可真得尝尝。软东东的,甜味味的,跟现在的好日子一样。”

宋从心抿了一口温酒,尝了一口白糖糕。正如山椿所言,白糖糕米香浓郁,香韧柔软,嚼起来甜入心坎。

“给。”宋从心临走前送了山椿一枚桃木牌,“车费和饭钱。在仙门求的符,能保平安,别丢了。”

“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自己留着?”山椿接过桃木牌,好奇地摆弄。

“用不着,给你了。”宋从心转身,头也不回地挥手。

“祝你年年岁岁,都能吃上白糖糕。”

……

宋从心去了南州,一处临近千林佛塔的小镇。

小镇不算偏僻,却远离政治中心,别有一番宁静悠闲的味道。宋从心踏入小镇,远远就听见学院传来的读书声。

这座名为“秀水”的村镇恰如其名,百步一桥,水网交错。青砖瓦房,流水潺潺,两岸的花树摇曳生光。诗文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在此具象化,宋从心有些怀念地看着这座小镇,想着日后来这里养老似乎也不错——尽管她知道,秀水镇其实是痴绝城门人晚年隐居的地方。

“快跑快跑!江姐姐要吃人了!”

“江姐姐要吃人了!”

宋从心站在桥上看水,突然间,两个捏着风车的小孩从巷角尖笑跑过。宋从心下意识望过去,便见巷角处又冲出一道人影。身手敏捷的女子饿虎扑食般逮住了调皮的小孩,两手托着孩子的腋下将其抱起。小孩也不畏惧,依旧尖声大笑,离地的两条腿蹬来蹬去,似是把女子的胳膊当秋千了。

女子一个蹲身,将小孩摁在自己的膝盖上,抡起手臂啪啪就是一顿揍。

“病刚好就乱跑,褂子也不穿,鞋子也不穿!”女子的声音略显喑哑,但宋从心却突然被钉住了脚,“一个个闹腾的!回头给你们开苦苦的药丸子,一天三顿!”

俩小孩原本一个被摁着揍,一个在一旁锤打女子的肩膀。皮实的孩童被打了屁股也没哭嚎,但一听说要吃药丸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女子将俩小孩轮流摁在膝盖上抽,完事了拎着小孩的脖领子往回走。她穿着一身玉兰短褂,脚下踩着软布鞋,乌油油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挽起。她长大了许多,也健康了许多。因为奔跑而充血泛红的脸颊丰盈有肉,面部表情也生动了许多。即便板着一张脸,也能看出她的眼神是灵动的、鲜活的。

宋从心就站在桥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这孩子改了名字,在白玉京修过巫言与医术,现在是秀水镇的一名医师。明月楼每个月都会将她的生活简况递给无极道门,一开始巨细无遗,被宋从心敲打了几回后,监视的眼线便放宽了许多。明月楼门徒与楼主一样都是人精,他们最初接到的命令是“监视”。但在察觉到宋从心对监视目标有利益之外的感情后,他们便巧妙地将“监视”变为了“照拂”。递给宋从心的简报也不再癫到连午后吃了几块点心都要记录,反而多了许多她日常生活中的趣事。

女子拎着两个孩童,途经桥梁时,明明宋从心已经施加了令人忽视自己的术法,她却好似心有所感般地回头。

“你们自个儿回去,要乖乖的。不然我让阿兄来治你们。”女子将俩小孩放下,将手上挎着的褂子草鞋给小孩穿上,道,“听见了吗?”

女子口中的“阿兄”对小孩的威慑力极大,两个原本还敢蹬鼻子上脸的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子推了他们一把,他们便手叠着手,听话地回去了。

看着两个小孩远去,女子转身,望向宋从心。

她站在原地,与宋从心隔桥相望。突然,她小跑了过来,扶着石栏杆,道:“你好。我叫江仙,你叫什么名字?”

宋从心的衣摆被风扬起,她现出面容,却不是图南的模样。

“你好,江仙。”她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拂雪。”

第364章 【第105章】正道魁首魁首如何练成……

如今改名为“江仙”的拉则,与兄长江央住在一栋拥有花圃的小院里。

当然,江央本身并不姓江,其名字实为“妙音”之意。但或许是为了让江央记住自己罪恶的过往,也或许是楼主懒得取名,直接取了同音。神眷后人摇身一变,从北地子民变成了南州土著。哪怕江央拉则的眉眼是北地人特有的深邃,但明月楼多的是楼主的狂信徒——就算楼主指着田里的蛤(服了)蟆说青蛙,这群门徒也会连夜把所有蛤(真服了)蟆都漆成绿的。这般众口铄金之下,没有人怀疑过江家兄妹的出身,连拉则都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秀水人。

拉则到路边要了两份青团,宋从心付了钱。那钱币金灿灿的,像麦穗一样漂亮。拉则忍不住要了一枚,拿在手里翻看。

“这是穗币,主要在大陆中部流通。南州疆域广阔,多河流山川。行路艰难,故而穗币还未在南州普及。但它很漂亮,又比寻常货币保值,外来的商贾会很乐意以此易物。”宋从心掏出一袋穗币递给拉则,“在镇上用有些显眼,但它和白玉京的货币是共通的。”

“你知道白玉京,你也在那里修学吗?你还去过大陆中部?”拉则不断提问,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中部会不会很远,要怎么去呢?”

“确实不算近。”宋从心颔首,“南州与中部隔着十万大山,密林与妖兽是天然的屏障。千百年来,南州因地势而未能与其他州域建立联系。加上风土人情和语言的差异,即便商贾投机,也难以通行。不过陌州水路已经开通,港口也在修建。再过些年,白玉京官话普及,人们对南州的了解也会越来越多。”

宋从心语速不快,尘世的一切被她娓娓道来。无论拉则好奇什么、疑惑什么,宋从心都能给出答案。那些常人眼中难以跨越的山与海,仿佛只是稍稍拂动她衣角的尘埃。

不管两人再如何放慢脚步,道路都有尽时。临近岔路,拉则便预感到离别的到来。

“我该去哪里找你?我们还会见面吗?”拉则比划着手背上的三叶金印,“你会去白玉京吗?我可以去白玉京找你。”

“一年。如若我还在世,便会再来见你。如若不来,便莫要再等了。”

“为什么?你要去做危险的事吗?”

“我不知。正因不知,所以无法承诺。”

“一定要去吗?”

“是的。一定要去。”宋从心笑叹,“他在等我。我是一定要去见他的。”

拉则不再说话了。宋从心知道她明白了,毕竟拉则一直是个通透的孩子。她给拉则买了一串糖葫芦,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便在天光中消匿了。

拉则举着糖葫芦站在摊子前,目光有些收不回来。她似乎也曾目睹过这样的背影,在一座高高的山上。

“江姐儿,今日不用坐堂啊?回得真早。”卖糖葫芦的老翁乐呵呵地笑着,“怎的今天舍得买海棠果串了?不是说要攒钱,日后出去游学吗?”

“又不是花我的钱。”拉则下意识反驳,回过神来,收回了延向那人足迹的视线,“……安翁,你猜谁给我买的糖葫芦?”

“嚯。谁啊?”安翁乐呵呵地打着蒲扇,手里还捏着方才从另一人手里接过的钱,“该不会是江哥儿吧?但快到饭点了,江哥儿不是不让你在外面吃零嘴么?不过吃串糖葫芦也不碍事,生津开胃!嗯……是你左姨还是三娘啊?不过三娘那抠门的,你是帮她跑腿了吗?”

“……”拉则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刻接话。她咬了一口糖葫芦,把糖壳嚼得嘎吱作响。

“是山一样的人,头发白白的,好似积了雪。”

……

宋从心上了山,去了千林佛塔。

千林佛塔,南州佛门圣地,人间禅宗香火最旺盛的地方。这里是无数得道高僧觉悟圆满时的归隐之处,也是佛门觉者开坛授道的讲坛。

佛门道统未兴前,千林佛塔是一片荒山,山中白骨累累。许多年前一宗不知起源的战役,两军对垒不惜放火烧山,烧死了敌军,也烧死了山民。之后百年,此地草木不荫。后有四名苦行僧途经此地,见山中阴气盛极,便生了渡化之心。

四位僧人在山中结庐而居,开垦荒地,引水成渠。他们收殓了山中残骨,用五十年种了满山的无忧树。后来,僧人收徒授业,于此圆寂。许多前来悼念的禅修见证了荒山成林的壮举,有的将四僧的故事带往了远方,有的则留在了这里——“慈心化千林,万树生菩提”,禅心院自此而兴。

禅心院山门台阶共有三千阶,走到半山腰时,能听见远方传来郎朗的诵经声。宋从心放眼望去,一座又一座竹笋式的尖塔林立山间,与周围树林融为一体。山路上,年长的摩尼扛着石砖,领着一群背着竹筐的小沙弥。他们走过的石阶上布满了凹下的脚印,汗水湿透了僧人的衣襟。

在讲究“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佛门,僧人劳作的同时也打熬根骨。日日流淌的汗水,最终成就一身铁骨铜皮。形如千林的佛塔,也是僧侣们一石一砖堆砌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