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第92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变神天,十绝殿。
“是时候了。”白衣僧人俯身,吹灭了案上的烛火。他并掌起身,没有回头。
“短短数日熬干千年元寿,阁下,此事若不能成,你即便兵解转生也无济于事。”
修士突破分神期后便有了可越千年的寿数,千年也成了修仙路上仅次于飞升的天堑。有修士渡劫失败或遭人杀害,只要魂魄不灭,还是有机会兵解转生的。但兵解转生的前提是寿元未尽,若是寿元尽了,那即便兵解转生,也不过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现。
盘坐在蒲团上的青年没有说话,他高束的墨发尽染霜白,隐隐散发着油尽灯枯的气息。
昏暗的大殿内,唯独高座上的神龛还焕发着隐秘的幽微。明月楼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枚被他攥在掌心的珠子已经和他的血肉长到了一起,黏腻的浆液从指缝中不断渗出,筋脉与血管朝五指与小臂漫去。乍一看,他的掌心好像生出了一只非人的眼睛。
明月楼主平静地注视着这只眼睛,他已经听到死亡朝自己走来的足音。
“双生系命珠本就是一对的冥器,一方身死,另一方也无法独活。”梵觉深语气平静,他不询问明月楼主冥器的来历,也不问他究竟将另一颗珠子赠予了何人,“此处界域与冥器皆是冥神伟力的体现。阁下手持冥器走过十绝殿,得以窥见真正的死。但若阁下于红尘还有未竟之事,此时回头虽为时已晚,但好歹只对不起自个儿。”
前代佛子除了佛理,其余时候说话都很难听。
两人同为两百年前问世的英才,恩怨由来已久。虽说仙门情谊淡薄,但梵觉深与明月楼主皆是入世悟心之人。明月楼主在与拂雪道君相遇前是个十足邪性的人物,他会因为一个人的故事有珍藏的价值而寥添笔墨,然后作壁上观看人为角逐自己心中的道义而死。他助小人,扶侠士,看人间离合悲欢,书红尘恩怨情仇。但他这般作为,总有人看不惯的时候。禅心院佛子梵觉深在外游历时搅过几次明月楼的棋局,渡了几位痴绝城看好的痴人。两派因此结下了不大不小的仇怨。
禅心院觉得明月楼戏弄人心之举好比熔炉添薪,明月楼觉得禅心院渡人皈依是把绝代佳人剔成秃驴。
“你若心中这般舍得,也不会行杀伐之道,得如舍之名。半步的疯子嘲笑一介俗世的痴人,又是何苦来哉?”明月楼主嗓音低哑,闲懒地扶着桌案站了起来,“走吧,修士得道飞升是往天外而去,那若沉入众生低谷,是否也和飞升相似呢?”
明月楼主终究是不信命的。
他深知想要把控自己的命运,就必须将真相握在自己的手里。而那让明尘上仙缄口不言、令冥神骨君偏执成魔的真相,就在天外。
以人世七情为鉴,涉过尘世的长河,淌过时年的流水。
他欲放手一搏,跨越生死,得道升仙。
……
梵缘浅盘腿凌于虚空,与茫茫雾海中庞大的鬼佛相对而坐。
“吾是空心莲,汝是泥身佛。”梵缘浅阖目浅笑,与鬼佛论道,“汝是吾之前身,吾乃汝之藏识。汝即是吾,吾即是汝。唯有二者合一,方可甄于圆满。”
“此具泥泞肉-身,乃万千枉死魂灵所化。”千手千眼千面的鬼佛发出了万人齐吟之声,“尘世恶业造就此身,熔炉磋磨得此孽果。吾降生之日,既为众生之劫。然,造化万千,必留一线。大光明佛子阿豆因缘而生,受人世善念所度,亦造人心恶念所害。其魂融于此身,与万千怨灵同在。”
“鬼王问世,本应回以尘世万千恶念。然佛子梵觉深以身入魔,行杀伐之道,代鬼王偿还孽;他舍佛门佛位,以如舍之名乱无常因果;后封印鬼王肉-身,剥离纯净藏识,取……一枚莲种落入潭水,得空心莲,便是汝。”
梵缘浅双手合十,垂眸不言。
然而,鬼佛与她同心共识,知她所思:“梵缘浅乃佛子阿豆一线善念,非其正身。汝与阿豆,恰似此身与汝,是也,非也,皆非确凿之言。”
鬼佛垂首:“禅心院两代佛子,一人魂归此身,一人身担报业。祂们与吾同在。”
——与众生同在。
鬼佛的言语无悲无喜,自幽微中生出无尽庄严之意。
“受众生之苦,承众生之悲,担众生之孽,全众生之业。”
“而今,汝来到吾之身前。汝乃佛子阿豆残魂所化,受禅心院与觉深佛子殷殷教诲。善恶佛魔,皆在汝一念之间。”
“原来如此。”得知一切真相之后,梵缘浅依旧平静,她回头,望向远方的雾海,“这片雾海孕育了你,来自神舟之外的虚空之水,将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融聚于此。我穿过诡雾森林,因缘际会下步入了自己的因果。我回到过去,本以为能改变自己与师哥的命运,到头来却反而应了命中的劫数。”
梵缘浅注定会重走一遍师哥走过的路,她会追逐梵觉深过往的脚步。哪怕友人没有出事,她依旧会走向骨君的神国,走向这片虚空的诡雾。
“当我步入雾海,错综复杂的命运重叠交织。我允诺了你了生,你见证了我的死。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梵缘浅身上泛起金灿的佛光,那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终在梵缘浅心口处聚作一团。
梵缘浅托着那一小团光晕,仰头望向鬼佛。
鬼佛缄默不语,祂的头颅掉了下来,被长满眼睛的四双手臂接住。与其狰狞的法相不同,鬼佛眉眼悲悯慈和,竟与梵缘浅一般无二。
石山一样庞大的四臂缓缓移动,将那枚鬼魅与圣洁共存的头颅递至梵缘浅身前。祂身上生有一千只水墨般流动的眼,但这颗头颅上的眼眸却是阖上的。
“汝可杀吾,令此身造化消散于无。天给养的,回归于天;地哺育的,回归于地。然人心之恶如无妄轮回,今有之事,后必有之。此身乃无死无灭之躯,一度轮转,一度生灭,吾将恒久与众生同在。汝若决意毁之,此后必将走上修罗之道。以杀止伐,以死肃正,同此身此恶纠缠至万世寂灭。”
那一千只活灵活现、仿佛承载着万千情绪的眼,突然变得空洞了起来。
“然,汝若不忍杀之,愿渡化此身,汝也将与吾等恒久同在。百年千年,乃至万万年后,尘世化为净土,地狱开出花簇,凡尘众生因汝一念晓悟正觉。代价,则是世上再无梵缘浅之名。汝将成为阿赖耶识,与尘世再无因果。”
是换得世间一时安宁,还是寻求一个渺茫光明的未来?
梵缘浅只是浅笑,摇头:“这是觉深师哥和阿豆的道,非我之道。”
“昔年入门第一课,师哥便告诉过我等。”梵缘浅垂眸浅笑,注视着自己掌心的光,“佛法,无边。”
水珠落入池塘的清音,金色的涟漪自梵缘浅脚底漾开,向四周拂照而去。
“前人所为之事,后人应行之更远。我已亲身涉足这段往事,见证了师哥与阿豆的决意。前人心中宏伟的愿景,我愿为之筑基。”
话音刚落,佛门最深奥的轮回之理于缘浅眼中显现,她掌中托举的金光在极致的绚烂中化作一面形似莲花的梵轮。就在梵轮成型的刹那,梵缘浅猛然并掌,无数庞大繁复的金轮于她身后显现。梵轮焕发的佛光普照八方天地,竟在混沌的雾海中搅起澎湃的潮汐。
咔嗒。鬼佛紧闭的双眼,裂开了一线的罅隙。
“汝欲设新法,重铸神舟轮回往生之基。”祂开口,道,“汝做不到。”
咔擦。梵缘浅面上浮现出蜡样的质感,被金光笼罩的地方都呈现出金器的光泽。她注视着鬼佛的佛首,神情依旧平静。
“今时之法,亦为旧日所立。何必画地为牢,作茧自缚。”梵缘浅默念佛号,立下大宏愿。
“愿我得菩提时,世间轮回有道,死生成序,一切无有归宿者,皆得恒常安宁之所;
“愿我得菩提时,一切智光遍照法界,众生觉悟本有佛者,邪祟不侵,世间常保清净光明;”
梵缘浅许下两大宏愿,一为重铸神舟轮回六道,二令智光拂照三界。
许下两大宏愿,梵缘浅已浑身蜡化,仅剩五官眉眼。
“愿我得菩提时,苦海有崖,死难有边,愿取善者,得舟一片。”
古往今来,无数佛陀许下过更为宏大的愿景,或愿世人百病皆消,或愿红尘再无疾苦。
缘浅展望不了那样的未来,但她相信众生能觉悟自我之佛性。所以她只愿世间一切向善之人,能于苦海中得舟一片,航登彼岸。
然而,下一瞬,梵缘浅蜡化的法身碎出裂纹,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全身蔓延。她许下的第一宏愿是对抗冥神骨君的信仰,第二个宏愿是抗争虚空漫入神舟的污染。要与那样庞大的洪流相抗,即便散去一身功德,也是远远不够的。
但梵缘浅神情平静,任由裂纹爬上她的鬓角。须臾,金玉碎裂声炸响,梵缘浅半身破碎,散作金粒,飘向远方的虚空雾海。
与其正对的佛首,也缓慢且艰难地睁开了一半的眼瞳。
“汝将死。”鬼佛道。
“我知。”缘浅微笑。
“何苦?”鬼佛又问。
缘浅仰头,她上半身同样破碎,仅剩一颗头颅,却仍平静道。
“我亦,与众生同在。”
人生如白马过隙,忽然而已。
一抹绿意爬上佛首,在漆黑狰狞的佛顶开出一朵花。梵缘浅为那朵花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哪怕这条通天的金阶,她仅是其中的一节。但此后,世间一切觉悟佛性之人,都能自她的智光中了悟轮回之理。
梵缘浅形体破碎,师哥相赠的雪禅菩提无处凭依,沉沉坠入雾海。
……
“……”
“……生。”
“缘浅,醒来。”
“醒来。”
“醒来!”
“阿弥陀佛——”
梵缘浅猛然睁开双眼,神智如回光返照般清明。
祂看见上百名修行闭口禅的法师静坐高坛,朝祂虚空一指,一个“生”字如梵音天来,掀起金波万丈;
祂听见遍布九州各地的庙宇同时鸣钟,不分派别不分信仰,三万八千余众盘腿而坐,齐念佛号;
祂听见远方传来的纶音,禅心院千林佛塔中的诵经声在耳边涤荡,每一声都在呼唤祂的名。
她睁开了眼,祂睁开了眼。
“一切众生,十方如来。”
祂凌于虚空,千臂如树,万花盛开。绿意自祂脚下蔓延,佛光普照虚空雾海。
祂居于十二莲台之上,梵轮自身后徐徐展开。
就在这时,一缕界域之外的天光洞破黑暗,似照进无边炼狱的光。
祂抬头,看见一只通体深邃幽蓝、拖尾如银河星海的蝴蝶翩翩而来。
第352章 【第93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日月山,七曜星塔。
神舟洞天福地之一,昔年众仙云聚的日月山,如今已是废墟一片。拔地参天的峰峦被削平了一片,依山环林而造的法阵也被毁去。斗术厮杀残留的烈火在山中肆虐,但山林间却听不见鸟雀走兽之声,仅余望哨岗中的一口古钟不撞自鸣,声声荡涤天地。
断壁颓垣之间,两道人影分庭抗礼,一人立在断裂的梁柱上,一人踩着残破的衍天仪。
漆黑黏腻、似蛛丝又似浆糊的流体封锁了空间,如缠缚猎物的罗网般将人锁在里面。天枢星君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铁腥气,她踩在梁柱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手持经卷与方章的男子。一高一低,一者仰望一者俯视,但猎物与猎人的身份却是盅中颠来倒去的骰子,还未揭开时谁也不知大小其数。
冥神骨君座下的十大法王之一,出山法王,黑衣。其人俑乃百年前奠定仪法、框定中州天下的天殷君主。
天殷历史上最具存在感的几位君主中,不同于最初建立天殷、一统中州的冥神骨君;也不同于苦熬一代子民、硬生生将天殷扶成当世最强国的宣悲法王;出山法王生前最大的功绩,在于文教。这位曾是游侠的君王划定了天殷境内的山川河流,推行大疫火葬,整合古今一切农时作物的种植经验,考察了天殷不同地方的气候与土壤。祂召集能人文官,将这些被时人归结为“经验”的模糊知识整合在一起,成就了当世罕有的《与民全书》。
这位君王被制成人俑后,尘世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生前
承载的愿力以及功绩在冥神伟力的显现,化作了两件缄物。
【九州山河图】
缄物:“山河”
箴言:“方寸成理,咫尺成矩,山河锦绣乾坤定,四海天下宁。”
昔年,天殷君王率兵征伐黑岩崖山,当地百姓遭妖兽鼠王布疫,千里良田无栗粟,山岭只见离人骨。
人鬼尸棺夜同屋,血泪腌透千丈土。君王分阴阳,定水土,奠仪法,行火葬,人间始得方圆,终得规章。
其分化山河、决断阴阳之举,得此缄物。
【九州山河图】
缄物:“经纬”
箴言:“地舆为纲,言礼为纪,经纬相错始成文,天地日月清。”
昔年,天殷君王统筹万民,经略中州之地。彼时人与天相争,与妖魔相争,天灾人祸,岁岁不绝。
君王召集天下能人异士,集古今四时之道,裁地舆作农事纲要,整合成书,与民教化。
其教化万民、大兴文教之举,得此缄物。
一件能瞬间改变地貌的方章,一卷落子成阵的经纬之书。
“本座到底还是小觑了你的疯执。”天枢星君布下的阵法皆被毁去,她身周,宛如活物的黑水层层包裹,似要结茧般地向上攀附,“你竟不惜汲取虚空之外而来的力量,也要证明明尘是错的。”
天枢星君修行灵觉之道,精通天文地舆,所以也擅卜筮、阵法、符箓之道。此时她看着面前这具人俑,心知永留民袭杀清汉一事是蓄谋已久。为此,祂们甚至不惜触碰虚空之外的污染,为天枢星君量身打造了这样一具处处克制她的人俑。幕后之人如此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筹谋,得天枢星君一句“疯执”的评价也毫不为过。
黑水盘旋环绕,缠缚四肢,贯穿皮肉。天枢星君看着自己手臂青筋暴起,点点黑红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她阖目感受片刻,眼中带着淡淡的了然。这便是永留民敢于迫她飞升的底气,若她自愿飞升,那自然最好;她若不愿,人俑会将虚空之力灌入她的筋脉,污染改造她的躯体。
想要抵抗这种几乎不可逆转的虚空污染,天枢星君唯有突破自身瓶颈、飞升成仙一路可走。而若她宁死也要固守与明尘立下的契约,那她依旧会“飞升成仙”。但之后飞升的个体还能不能被称作是“天枢星君”?那就不在永留民顾虑的范围之内了。祂们想要的只是一个既定的结果,其余的都不重要。
在这盘棋局中,与明尘同为千年大能的天枢星君是一枚探路棋子。祂们想试探的,是能否打破被明尘封锁的九重云天。
“本座修行灵觉之道,坐忘时常与诸天星辰同游。”知道对方的目的,天枢反而越发平静,甚至有耐心劝诫起来,“因本座修行此道,所以更清楚明尘的顾虑并非顽执。明尘从未阻止过你,也从未拒绝过世人对力量与未知的追寻。但寰宇深处的隐秘是深不见底的崖洞,即便用力抛出石子,也永远等不到回声。”
星海无垠,世人上下求索皆是为了探求无尽之天。行于此道必须慎而重之,切不可为追寻力量而丧失底线。这是天枢星君向世人传道受业时总会提及的第一课。
天枢星君见过太多沉迷星海以致迷失自我的人,就连她座下最清醒自知的弟子天权,寰宇也曾残忍地将可怖的种子种进求知者的眼。正是因为见过太多太多,所以在明尘告知她世外的真相时,天枢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
“如果这便是你寻求的答案。”天枢叹息,“那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身为先行者,天枢本该保有老一辈的从容。但遗憾二字脱口而出,天枢竟真的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悲。
或许是因为天枢曾亲身经历过人族辉煌的岁月,也或许是她见证了人皇氏的末路,又或许是因为,她曾像期待拂雪一般对人皇氏族最后的余晖有过期待。
但无论如何,世事没有如果。
“……”黑衣人俑无动于衷,只是沉默。
黑红色的纹路爬上了脖颈,天枢星君闭上眼,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你不会成功的,姜佑。”
禁忌的名讳出口的瞬间,人俑突然抬头。天枢星君身上燃起幽蓝色的火焰。人俑立刻张开经纬之书,黑水也迅速缠缚成茧。人俑的速度极快,但天枢星君的速度比祂更快。玄奥神异的符文自天枢星君的额头浮现,霎时间,朗朗白日黯淡了下来,夜幕悄然无声地降临。
“你困不住本座,姜佑。”天枢星君眉间的字符收缩凝聚,她身后,万千符文逐一显现。这些星文字体不一,形意不一。但每个符文都奇妙生动,仿佛铭记着跌宕起伏的人生,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情。
“改变地貌,封锁空间,将我等立足之地化为囚牢。但很可惜,我等灵修,生来便是属天的生命。”
天枢星君眉间的符文化作一点寒星,脱离躯体。刹那间,万千符文化作万千星辰,如溯流而上的鱼群,朝高天飞去。
——火解。
人俑落子成阵,山峦拔地而起。但永夜降临,星河倒转。开盅的骰子终于揭晓,猎人与猎物的身份也就此逆转。
庞大的封印阵以天枢星君的仙躯为枢心展开,深红的符文瞬间蔓延至人俑脚底。无需借用缄物,无需依靠地貌,清汉门-徒会将自己的一生写在天上,每一位门徒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星名。身为天君帝星,天枢无需借势成阵,这寰宇群星,皆为她指尖之棋。
天载子午三十年,清汉元祖天枢星君,火解。
……
苦刹,白玉京。
天权跪在太虚宫下方的长梦之间,下半身几乎都淌进了濯世池里。她十指交握,作祈祷状,但发白的指节与惨白的容色,都透露出她此时的焦虑与心神不宁。
直到,白玉京内下起了一场流星雨。这本是神异绮丽的景象,但白玉京内的居民与求学者都已习惯了城内的频出的奇景。所以,众人只是驻足欣赏,不以为奇。
“师尊!”天权感知到师尊与门徒们的神魂在池中显现,一时间顾不得仪态,蹒跚小跑着扑至天枢星君面前,“师尊!”
“为师无事。”天枢星君舍弃肉-身,折损大半修为,此时仅剩神魂立于池中,却依旧洒脱地摆手,“早已算中命里该有一劫,如今应验了倒也松快。仙家各派,佛门诸寺皆为世人百般筹谋。本座废他一具人俑,也算出一份力。只是这回,欠拂雪的人情大了。”
如果不是有白玉京这等驻足之地,要寻到能将被杀害的门徒魂灵收容起来的灵宝可不容易。
天枢星君不以为意,天权却难受得紧:“师尊以身犯险,万一、万一……”
“总要有人去做的,为师还没死,自然要替你们这些小辈担点事。”天枢星君仰头望天,白玉京与神州的天穹并非一处,但她望向天空的心情却始终不变,“祂,果然还是触碰了禁忌。果然,明尘所言非虚,神舟之外的虚空已被污染。曾经踏上建木遁去虚空的古修士,恐怕都不曾真正逃离。”
天权抚了抚心口,勉力冷静下来:“但,祂若已经明了了真相,为何还默许永留民推动全族飞升之举?”
“因为祂想证明,明尘是错的。这不难理解,是困兽之斗放手一搏,还是束手待毙沉入海里?即便是为师,虽不曾质疑明尘,但总要自己亲眼见证,才算明晰。”天枢星君轻笑,“祂与众生下棋,输赢却并不要紧。族群能在争斗中闯出破局之道,这才是祂真正想要的。所以祂将伟力赋予信众,任他们筹谋施为,期间不曾过问一句。但依为师之见,此局,祂是要输了。”
“师尊怎这般肯定?”
“当然。”天枢星君笑了笑,“直到那厮打碎为师的衍天仪前,为师都在算呢。”
——算这熔炉的烽火,如何焚尽既定的命。
第353章 【第94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变神天,城隍大殿。
空荡的大殿死寂一片,但比起原本肃穆的庄严,如今神殿内可谓是狼藉一片。破碎的石棺,伏倒的信众,晕厥在地的祭司,以及地上残破的法阵与满堂纷飞的符纸。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作阵的符纸卷至穹顶。纸张左摇右摆地落下时,像擦拭一样缓缓地“擦”出了一个幽邃的影子。
一道颀长清瘦的人影,凭空出现在大殿高悬的王座前。祂站在那里,背对着所有人。有些唐突,又好像原本就站在那儿。
王座与祂,像一卷墨色已陈的画。从亘古至今,不移不变。
看到那道人影的瞬间,神色癫狂的外道信众俯身叩拜,五体投地。大殿两侧的鬼卒石像也齐齐垂首,拧动头颅的声音整齐划一。整座大殿静得仗马寒蝉,只剩符纸与经幡翻腾的窸窣之音。
殿中,众人跪伏一地,只有楚夭与那道人影依旧站立。这本该是极其森然诡谲的情景,但楚夭望着那道影子,却忽而霞飞双颊,心跳不已。
楚夭看着黑影转过身来,那具曾令她一见倾心的莹白骨架裹了一层黑红的薄雾。那薄雾如活物般蠕动着,像一身淋漓湿泞的血肉。祂身披九龙袍,容戴黄金面,燃烧着深蓝魂火的眼眶一寸一寸地扫过殿宇。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瞥视,大殿内的空气便好似被祂掠夺一空。被祂目光扫过的信徒,都克制不住身体本能的战栗。
楚夭捂住心口,如此寂静的环境下,她却能听见自己心脏疯狂泵血的声音。
楚夭本不应该如此惊慌,毕竟她已经无数次品尝过这种突然降临的心悸。她以为自己有所长进,总有一天能在心上人面前从容地展现自己的魅力。但当它再次降临时,楚夭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依旧会为此束手束脚,近乎狼狈地捧出自己柔软易碎的心。
她无措地轻唤:“姜郎……”
“君、君上!”楚夭话音未落,一道下定必死决意的声音便昂扬地盖过了她的轻语,“请君上恕罪,我等无意惊扰您凡身的安眠!阴荒殿主筹谋数百年,我等信众前赴后继,视死如归。如今大计将成,只待落子将军!谁、谁知这邪道妖女竟闯过无相法域,擅入神殿,惊扰您的安眠!我等护驾来迟,请、请君上降罪……!”
信众悲愤齐呼:“请君上降罪!”
请罪的声浪一落,戴着黄金面的骨架便转头望向了楚夭,眼眶魂火幽幽:[你是何人?]
“我、我?”楚夭十指绞紧,脸蛋红得滴血,“小、小女子名楚夭,双木楚,蕨草夭,芳龄……呃,永远十八,尚未婚配……”
谁问你这个!俯跪于地的信众差点喷出一口老血,几乎要悲愤地呐喊出声。这邪门的妖女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调戏祂们君上!
[你只身穿越了吾之法域,没有迷失方向,没有步入疯狂,甚至一路抵达了
吾的长眠之地。]冥神骨君,亦或者说“姜佑”眼眶中的魂火一盛,却又很快回落,[……原来如此,你身负吾之血肉,受吾遗泽庇佑。是以虽非神使,却依旧有穿行无相法域之能。]
“啊?”楚夭放下了交握的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茫然地呢喃道,“……身、身负血肉?我我没有吧?姜郎,这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此话一出,永留民哽在喉口的那蓬血终究还是喷了。
一位老者悲愤欲绝地大喊:“冥器!君上的血肉化作了一百零八件冥器,妖女!你竟偷盗了君上留予天殷的遗泽!”
“我没有,你们休要血口喷人!”楚夭瞠大了眼眸,大声反驳道,“我还觉得奇怪呢,一群神神叨叨的魔修把姑奶……把我绑到了变神天!要不是我机灵,趁着大雾逃跑,差点就被那群杂碎下油锅了!结果一跑到雾里就突然冒出一群人追杀我,要不是我因祸得福遇见了姜郎,我非得把你们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你擅闯我族圣殿,不追杀你追杀谁!永留民们纷纷怒视楚夭,如果目光能杀人,楚夭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不过话虽如此,但在场的永留民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数百年来,为了推行大计,祂们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君上生前留下的血肉遗泽,如今天殷也仅剩四十来件,其中大半还分散在中州各地,用以镇压地脉,护佑山河。其余冥器,要么耗尽了神力化为只有象征意义的国宝,要么在战事中损毁亦或是流落在外。君上说这妖女手中存着冥器,必然不会是假的。但流落到妖女手中的冥器究竟是哪一件?永留民心里也没有底。
眼见着两方还要在辩,姜佑抬手向下一压。场中嘈杂的喧嚣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姜佑的声音,在所有人识海深处响起:[你如何知道吾之名姓?]
“姜佑”是冥神真名,但知道这个名讳的人却寥寥无几。五百年对神舟大地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人间改天换地。而在姜佑升格成为神祇后,祂的名姓也被尘世遗忘,或是因忌讳而不敢提起。世人用自己所能理解的方式为祂封号,以自己的认知来塑造神明。久而久之,连信众也忘记了君王之名。
更何况,“姜佑”这个名字,世间知道的人本就少之又少,敢于提起的更不足五指之数。这其中,大多都是姜佑生前的旧识。
但,姜佑并不记得自己生前曾见过这位奇怪的女子。
臣民们表现得如此悲愤,大殿内还残留着血色的法阵。姜佑只需一眼,便大抵知道发生了什么——信众们施展的仪式本是为了召唤祂尚为人时的枯骨制成的人俑“骨君”,但不知为何仪式发生了意外,被召唤来的不是能驭使百万阴兵的城隍法王,而是姜佑。
姜佑,乃冥神所剩无几的人性残余。祂不像其他人俑一样拥有通天的伟力,与那些被永留民舍弃的灵性残余一样,姜佑是“无用”的。
世人渴慕的是神祇的伟力,而不是一位无能为力的君王。
“……”楚夭抬头,望着站在王座前的姜佑,先前顾左右而言他的心虚瞬间敛得彻底,“我,读完了你生前留下的万卷书,书卷尾端有你留下的印……”
“撒谎!”不等楚夭说完,一名信众便呵斥道,“君上神力之宏伟,岂是凡夫俗子参悟得透的?!你若翻阅了库藏中的万卷书,你怎么还能留有神智与人形!”
受位格限制,人族无法理解神祇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心中所想。故而神祇留下的一切文字、图案以及印痕都带有强烈的污染性。换而言之,神祇流传人世的经义,本身便是其道的具现。境界不够之人,稍加翻阅便会被其玄妙深奥篡夺心神。轻者神魂受损,疯执成魔;重则形骸俱灭,万念成灰。
曾经的姬重澜,便是因为翻阅了海祇大壑流传下来的经义,这才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被深海的涡流拖入了无底之渊。
而如今,这妖女竟敢大放厥词,扬言自己翻完了冥神流传于世的书卷。
信众认定妖女定是在向君上献媚,谁知楚夭却抬头,眼神怪异地打量了祂们一眼:“……你们难道没翻过吗?难怪这些书都在库藏里落了灰。这些书是姜郎生前誊抄撰写的,都与国政、农桑、教民、军法、天文、地质相关,且其上都有朱砂作批。我虽只是囫囵吞枣,但也知道这些藏书对后人大有用处。我原先还想着这里是姜郎的皇陵,你们怎么还将这般珍贵的藏书用来随葬。若要使文字经年不腐,应当将其流传于世才对啊?”
大殿一片死寂,徒留楚夭困惑的质问漾出空荡荡的回音。
俯跪于地的信众汗湿了衣襟,姜佑却没有其余的反应。祂只是缓缓颔首,表明自己已知前因,随后道:[是以,你为何唤吾至此?]
姜佑这么问,楚夭瞬间便回过神。她再次羞赧地绞紧了十指,喃喃道:“我……我想见你。”
[见我,又如何?]
“我想告诉你,我心慕于你。”楚夭用手背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颊,再抬首,春光十里都不及她眼中的水光粼粼,“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这回,再没有人开口打断楚夭的话语,所有永留民都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地伏低了
下去。
陷入热恋的人都不讲道理。楚夭不顾场中信众的心情,大胆且热恋地表达自己的爱。于是她看见,高座上的白骨人听了她的话,颅骨忽而往一侧微微一偏——一具没有血肉的白骨当然看不出喜怒,但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莫名让人看出几分困惑与难解。
太可爱了!楚夭热血上涌,只觉得心上人……哦不,心上骨的一举一动都如此扣人心弦。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吾竟已不懂人心了。]半晌,姜佑如此道。
“很难理解吗?”楚夭纳闷道,“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姜郎生前所在的时代,这样的诗应当时有传唱吧?”
[吾知,你见我,心中全无敬畏,仅有欢喜。但吾实不懂你一腔欢喜,何以投注于冢中枯骨。]
“不是冢中枯骨,是姜佑,我心慕姜佑。”楚夭认真道,“你贵为君王,下葬时的衣着饰物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但那是臣子为你换上的。你真正随身的仅有一柄重剑,一副被我一撞就掀开的薄棺。你为自己取名为‘佑’,但天殷却无人知晓你的名姓,只称呼你为‘王’。哪怕是养育你、辅佐你的臣子,也从来不会呼唤那个你为自己取的名字。从生到死,你都戴着那张黄金假面,成为世人心中的一个象征,成为黎民苍生理想的君王。”
“我翻看了你留下的万卷书,书上没有记载任何与你相关的功绩,字里行间都是你穷尽一生为黎民寻找的出路。你曾登上了九宸山,拜见当时的魁首明尘掌教,想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也曾放纵你的子民,任由他们推行将你奉上神位的疯狂计划。哪怕时至今日,身为神祇的你,通天的伟力依旧在为‘人’所用。”
“姜佑。”楚夭抬眸,毫不避讳地注视着枯骨,“你,爱着世人。穷尽一切,偏执成魔。”
[……]姜佑不语,只是沉默着,与楚夭对视。
“我能感受到你那疯狂的、不计一切代价的爱意。哪怕舍弃尊严与自我,你也爱着‘人’。”楚夭阖眼,似在感受着在大殿内起舞时,那萦绕在自己身旁的火,“我生来便会被这样浓烈偏执的感情所吸引,所以我心慕你,心慕姜佑。我心慕那个为黎民苍生写下万卷书的少年,心慕那个拔剑既为旭日东升的剑仙,心慕那个不见真颜的无面君王,也心慕为求世人生而只身向死的神。”
“姜佑,我心慕你。”楚夭睁眼,面上轻慢尽去,只余近乎虔诚的真心,“我翻你的书,是为了从字里行间拼凑一个你。冢中枯骨又如何?爱人的血肉在我心间生芽,我见枯骨,只觉得白骨中要开出花。千刀万剐,分薄血肉,你会痛吗?你会流泪吗?没能继承人皇氏的传承,却践行着人皇应有的责任。当你为自己取名为‘佑’时,是不是已经找到自己的路,不在意所谓的‘人皇氏天命’了?你居于神座之上,但实际被你奉之为神的,是人。对吗?”
永留民注视楚夭的眼神不再是憎恶,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楚夭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切,那些她从书里看到的,亦或是她从过往感受到的。楚夭不爱看书也不关心世事,但身坠爱河时,“爱人”便是她眼中唯一鲜亮的色彩。
“跟我走,好吗?”楚夭苦苦地哀求着,“哪怕只有这具人俑也好,请不要将姜佑视作应被剔去的残余。让‘姜佑’作为一个人活着。我知道你曾在书封的内侧画过山海的地图,一笔朱批横纵九州四海——你定是想要亲身踏足大地,亲眼去见这人间的。”
楚夭迈步,向王座前的君王走去。她伸出手,仰着头,满怀希冀道:“我陪你去,好吗?”
[……]姜佑眼中魂火幽幽,深深地注视着楚夭。
良久,祂道:[不。]
[吾将应子民诉求,离去,换城隍至此。]姜佑的话语残忍且直白,[你现在可以离开。吾令祂们不再对你出手。]
原本死死盯着楚夭的信众再次低头,以此掩盖自己面上近乎失态的惊骇。冥神自升格后从来只制定仪法、回应祈求,但祂从未向信众下达过明确的指令!
“为什么?”楚夭拧眉,她缓缓收回手,却不禁露出几分被刺伤的情态,“你不相信我?”
[邯郸梦枕,华胥酒瓯。人世情爱,过眼云烟尔。]姜佑眼中的魂火明灭不定,祂平静道,[无人能阻吾行于此道,拂雪如此,你亦然。]
姜佑的头颅低了下去,眼眶内的魂火也熄灭了。
楚夭抖了抖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
“……你见到了拂雪。”楚夭仰头望着殿堂的穹顶,近乎失神地呢喃。她不以事实论据,仅以全然的灵性与对心慕之人的感触,推衍出双星相撞时唯一的可能。
“无人能阻你的路,无人能令你止步,除非你摔得粉身碎骨。”楚夭僵直的眼珠回落,死死地钉在白骨上。
“所以……你见到她,定然会杀了她。是吗?”
无人回应楚夭的诘问。
骨君垂落的头颅缓缓抬起,但与先前深邃幽蓝的魂火不同,这次掠过眼眶的是一抹近似浓痰的猩红。
咔嗒。神殿之外,诡雾笼罩的森林里传来阵阵异响,窸窣声不绝于耳。须臾,一只骨手破土而出,却带出一具遍布浮土苔藓的甲胄。一具,两具,三具,随葬皇陵的人俑于冢中复活。祂们扭曲着肢体站起,沙土自骨骼与甲胄的罅隙中簌簌滑落,扬起滚滚烟尘。
祂们眼眶空洞,神智全无,却又在某一刻如聆纶音般,拖动着沉重的步伐向神殿移行。祂们自四面八方而来,似将起的围剿,又似无言的朝圣。
城隍自王座之上起身,血光作祂神瞳,戾气擂如惊鼓。祂朝大殿外聚来的阴兵大军走去,如信徒祈愿的那般,祂将唤来腥风血雨,洗涤人间的不洁。
然而,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却突然拦在了骨君面前。
“姜郎。”楚夭望着骨君,一滴欲坠不坠的泪挂在她的眼睫上,端得是凄然万般,“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妖女!”正为城隍法王的降临狂喜的信众闻言,忍不住破口大骂,“君上慈悲,饶你一命。尔不识相退避,还想做什么?!”
楚夭充耳不闻,只是捂着自己的心口。她一口一口地汲取着空气,但每一次吐息都像软刀般凌迟着她的心。于是那坠在眼睫上的泪狼狈滑落,掺进她痛到语不成句的低吟中:“……人世情爱,过眼云烟尔。但是,姜郎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心……?”
楚夭松开紧攥胸口衣物的手,些许光亮漏出她的指缝。定睛一看,楚夭手里,竟托着一支约莫二指长、通透晶莹的火烛。
【九州山河图】
缄物:空无琉璃烛
一滴燃烧千年的人蜡的眼泪。
两节三世轮回皆亡于母胎的婴儿的指骨。
三两磨得细细的长生天的花蕊,掺入神祇心头血,便成此烛。
“烬灭光琉璃,扶诸世人苦。”
喜乐之道大祸主琉璃光世尊传于后世的邪物之一,光世派镇宗之宝。后被末代圣女炼化入体,光世派亦因此覆灭。
封存“贪婪”之咒言,从身上任取一物献祭,从而获取渴望之物。
欲望、思念、记忆、情愁、寿命,甚至身体、皮肤、血肉、脏器,皆可为其燃料。
楚夭幼年时,被无知的父母与村民献给了一个宣扬“大喜乐、大自在、大欲天”的邪道教派,与其他同样作为祭品的女孩一起参加所谓的“圣女择捡”。
光世派的信众相信,只有“十六岁以下,身着华服于刀尖起舞、烈火焚身亦笑颜如初”的女孩才能得到开山元祖的传承,成为光世派的圣女。为此,他们不惜坑蒙拐骗,乃至强行绑架,将所有他们认为“有资质”的女孩带到琉璃光世尊的圆寂之所,迫她们接受世尊的择捡以及传道。
在那形如炼狱的崖洞中,有人在刀山上失足跌落,有人在火海中生生焚死……女孩的惨叫恸哭与圣乐随奏,有人在笑,有人在哭。
被献祭的上百名女孩中,只有楚夭遍体鳞伤、
体无完肤地闯进墓室,从一具玉化的白骨手中,夺得了这件邪祟的缄物。火烛融进她的掌心,渗进她的皮肉。当她捧着圣物归来时,那些疯执的信众狂喜下拜,甘愿尊她为主。
他们在笑,再无人哭。但那时的楚夭高举火烛,点燃的却是覆灭光世教的火。
这件被污染的冥器,本是一件邪物。
得此缄物,必将走上一条不断献祭自我的不归路。而当一个人燃尽所有时,比死亡更可怖的寂灭便会悄然而至。
楚夭从光世派信徒临死前的话语中得知,空无琉璃烛是开山元祖琉璃光世尊的法器,与之成配的还有一柄形似并蒂莲的刀。并蒂刀可夺人所有,琉璃烛则焚烧所有,只要持有并蒂刀不断夺人命数,便可借琉璃烛走上无尽大道。只要燃料源源不断,物主甚至能以凡人之身,比肩天神。
抓住缄物的瞬间,贪婪与渴求如洪水一般汹涌。楚夭渴望更多,贪求更多,缄物因此认主。
楚夭奉上的第一份祭物,是自己入教前,对邻家阿哥那小小的、不值一提的钦慕。
楚夭本以为思慕之情燃尽时,她便会断情绝爱,再不会为他人心动。但当她又一次坠入爱河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是个天生多情的人。
她是如此情痴,爱得真诚且不管不顾。情到深处,她也会绞尽脑汁、不择一切手段来延续心中的爱火。只是人世真情,无一桩抵得过贪欲的磋磨。
尽管如此,无论世人如何谩骂,无论他人如何看她,楚夭知道自己每一次动情都竭尽全力,无半分轻慢之意。
人世情爱,如过眼云烟。可她的云烟,却让缄物长燃不熄。
“你走不得。”楚夭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澄净纯粹、色如琉璃的烈火。她双目一片空白,漆黑的符纹在短短几个吐息间漫至全身。霎时,地动山摇,大地龟裂,永留民惊骇欲绝地发现,从那妖女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竟如天人化境,隐隐能与城隍法王分庭抗礼!
“极情,乃我之道。”楚夭艰涩地扯了扯嘴角,“便让这为郎君而燃的烈火,令郎君止步于此。如何?”
第354章 【第95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元黄天,丝织商路。
自幽州兴国为始,横贯胥州与衡州的交界线,经由云州主干商道衔接中州——丝织商队在平山海的扶持下兴起不过四年,便已经织出了一张笼罩半座神舟大陆的商业网。丝织商队在这条开拓的路径上建立了小型城邦,广收流民,开垦荒土,并构建了独立完善的经济管理体系。
若说四年前还有人轻看丝织商队,认为这条商路不过是上界帮扶各国的义举。但当信用稳固的穗币与各式各样物美价廉的商品步入千家万户时,各大州域的国主们这才回味过来,开始警惕、正视这条商路带来的影响力。
但四年时间,已经足够丝织商队站稳跟脚。流离失所的难民如蒲公英种籽般落地生根,白花花的银钱则撬动了各国商户背后的利益网。它带动了商路周边的民生经济,盘活了因连年战乱死气沉沉的商道,甚至灾荒年间被各国视作疫病传染源的流民都安置接纳。
这样一个建立在三不管地带、不属于任何国家又有极强后勤能力的组织,即便各国有所忌惮,也阻止不了下面的人往自己碗里捞油水。皇室成员与本国贵族都用着丝织商队流通的货物呢,要开口下令禁商,别说民间的商人们答不答应,恐怕朝堂都要吵翻天了去。
管又管不得,弃又弃不得。即便有目光长远之人看出了这条“潜龙”的可怖,眼下也只能随波逐流,任软刀子割肉。
依靠给各方输血,丝织商队的影响力日渐扩大。随着上界拉响的危情警报,神舟各地陆续进入了战备状态。丝织商队承接了协助各方构筑防线,以及向中州输送物资的重担。整条航道运转起来时,便成了一条吞噬人口的钢铁巨兽。物资运转、防线建设,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庞大的人力物力。
“好,午时到,收工!”
林夷收起勘测地脉的罗盘,振臂一呼。周围的工人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大声吆喝以示回应。
工人们用汗巾擦拭汗水,整齐有序地排好队交还工具。他们有说有笑地朝不远处的白石建筑走去,眼中明亮有光。这其中还有半大的孩子,跟在大人身后做点拾捡碎石的杂活。听见“收工”,这些孩子们一个个跑得飞快,递还竹篓后便埋头往营地里扎,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暂时在驿站歇脚的商贾坐在树荫下打着蒲扇,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古怪。他仰头看着天上毒辣的太阳,在如此烈日下劳作,换做其他地方别说有说有笑了,那些农户或奴隶连吭气都有气无力的。管事的即便将鞭子抽折了,也不定能让他们勤快些许。
然而,在丝织航道上,这些工人看上去黝黑精壮,双手也是做惯苦力活特有的粗糙,可精气神就是和别处的不一样。
商贾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就是觉得有股“活气”。思来想去,也只有“像个人”堪为形容了。
林夷清点完工具,是最后一个踏进驿站食堂的。食堂内坐满了人,大人孩子都埋头吃得狼吞虎咽。身穿白布裙、负责分发盒饭的厨娘看了他一眼,从一旁的箩筐里拿了一个木盒塞给林夷,道:“堂里已经没位置了,林大师不妨去后院稍歇。辛苦了。”
林夷环顾四周,见确实没有空位,便也从善如流地提着木盒往后走。后院比较狭窄,聚集的多是只能做些手工活的老人小孩,倒是比前院清净。
“嘿,后生!”正当林夷准备找个角落享用自己的午餐时,一个邋里邋遢、坐在角落里的老人突然跳起来朝他挥手,“这边,这边!”
看到那笑出一口豁牙的老人,林夷恨不得扭头就走。但对方比他没脸没皮,老人提溜着黏在屁股上的板凳、捧着盒饭便蹭了过来。他将吃了一半的盒饭塞给林夷,又抢过林夷的盒饭打开,看到里头的饭菜时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嚯,酱鸭腿,头彩啊!我就说那婆子偏心你们这些后生,好料都留给你们,只给老头子我吃边角料!”
“得了吧,这还算边角料?”林夷看着盒饭里被啃了一半的红烧肉,顿觉无语,“张婆一天要张罗几百人的饭菜,哪有空针对您?明明是您刚来时装疯卖傻,白吃白喝了大半个月。结果被张婆发现您不仅半夜偷吃,手脚还利落得很,这才被张婆和纪委骂得狗血淋头的。”
老人只当没听见,坐下后便运筷如飞,夹走林夷盒饭里的鸭腿,只给人家剩几块寒酸的碎肉。他将自己饭盒里的红烧肉拨了两筷子给林夷,之后便拿着鸭腿美滋滋地啃了起来。林夷倒也不嫌弃,拿回自己的盒饭后便大口开扒。大锅饭菜算不上精致,但胜在荤素皆有、油盐俱足。主食还是新型机关造物捣出的大米饭。对干苦力活的民工而言,这重油重盐的盒饭胜过世间一切珍馐,所以每一次都会将盒饭吃得粒米不剩。
林夷扒了一口肉菜,听见墙外头传来商贾们的闲言碎语。他心里安逸地想,丝织航道确实古怪。毕竟这世间没有哪个地方会全无尊卑贵贱,给难民发房发粮。要知道,平民百姓被官家拉去服劳役还得自备干粮,更别说吃上这样的热乎饭了。
……也就是那位的治下,才有这样秩序古怪、全无尊卑的地方。
林夷和老人蹲在院门旁扒饭,看着饱腹的工人们三两成群地吆喝着,再次往工地走去。民工一日的活计与工薪当日结算,不幸受伤还有劳务补偿。以往正午时分日头太毒,工人们会有一个时辰的休憩时间。但眼下正是危急时刻,丝织商队便添了一项“午时补贴”,许多勤劳肯干的民工冲着这份补贴都愿意加点赶趟。
坐在院门旁极目远眺,甚至还能看见远处开垦的梯田以及牧场。青砖瓦房错落期间,正应了那句“阡陌交通,屋舍俨然”。
“这可真是大好的光景啊。”老人三两下便啃光了鸭腿,还用力吮吸了两下骨髓,随手将油渍抹在自己的衣服上,“真想不到,老头子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竟能亲眼见这世外桃源平地而起。只盼这光景能长长久久,而不是烈火烹油之相啊。”
林夷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后才咽下。他已经习惯老人时不时说出一些惊人之语,普通老赖可没有这般眼力,也说不出这样有深意的话。
“眼下是烈火烹油,全靠无极道门在上面压着。但再过几年,就不一定了。”林夷努了努嘴,示意老人去看每一位民工的手背,“我们都知道丝织商队是平山海的分支之一,现在负责领事的也都是平山海训导出来的干部。丝织商队根基是浅,但最早投靠的一批镇民已经能读写两千个字,算百以内的加减了。前阵子不是还有人宣扬自己是某国的世家子弟,血统贵重,当为士人领头云云……结果跟几位干部一比,简直跟屁事不干净吃干饭的饭桶一样……”
“万民开智啊。”老人扒完了盒饭里的最后一粒米,舔了舔嘴唇,“俺们这些百姓,开智后就没那么好管咯。知是非,懂好歹。有了廉耻,便有了自尊。知道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就不愿回泥地里当虫子。谁要把他们往泥地里踩,他们就要将那人拉下来。”
“可不是?”每一位民工的手背上都闪烁着三叶金印的辉光,不分男女老少,“扫盲识字与思想品德并行,甚至还统一了文字。于教化育人一事,再没能比这做得更绝了。平山海收归民心,丝织商队统一货币,白玉京兼并文字……啧,再过几年,您老再看,究竟是谁烈火烹油,被架在火上烤呢?”
老人哈哈大笑,抚掌而叹:“后生,你有这眼界,又有真本事。怎么不往高处去,反而跟俺们一起在这儿刨土?”
“青云之上的风景,我又不是没见过。”林夷将饭盒盖上,伸了个懒腰,“您老别看我在这里只是个勘测地脉风水的,我可也曾有过一段堪称传奇的经历咧。小子以前也和那些上界仙君们一同并肩作战,祓除恶兽。就连那正道第一仙宗,小子我也差一点就进去了。”
老人吭哧吭哧地笑着,咧着嘴牙齿漏风:“你若是上界仙尊,那老头子当年也是鲜衣怒马的王侯。”
“嘿,您可别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就连当世魁首,那位拂雪仙尊,我也差点成了人家师弟呢。”
“嚯,口气真大。那为啥没成呢?门槛太高,人家看不上你?”
“不,我自己跑了。”林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十指交握背在脑后,“青云之上的
风景虽好,但天空太高太远,看得人心里发颤。直到今天,我依旧觉得无极道门为自己赋予的使命太过棘手。我只是一介俗人,撞仙缘也只是为了碰碰运气。比起天上群星,小子我更愿当野外肆意生长的杂草。”
林夷随口感慨,老人却撮牙花,不解风情道:“田里长草可不好,长了就得拔掉。”
“欸,小子我就是个隐喻。您吃了我的鸭腿还埋汰人。”林夷摇头失笑,“总之,我非君子,只是一个小人。站在志向高远的君子之间,小子还是会自惭形秽的。”
“可后生你还是来到这里,帮助这里的平民百姓。”老人见林夷掏出水葫芦,立刻翻了个茶缸出来,试图蹭一杯食堂特意为重体力劳动者准备的凉茶,“君子如风,小人如草,风往哪边吹,草往哪边倒*。小人也有小人的眼见,若把持权柄之人是为君子,小人为牟己利,便得一心向好。相反,若上位者立身不正,小人自然向恶伏倒。”
“哎呀哎呀,您老说得真不错。”林夷十分上道,跟斟酒似的给老人的茶缸满上,自己只剩薄薄一层底,仰头便一饮而尽了,“这杂草啊,长在田间会跟稻米争抢,生在平原却能肥了牛羊。可见杂草是好是坏,端看它长在哪,如何长。”
林夷放下葫芦,一手托腮,望着远方的目光平静悠然。
“更何况,杂草也愿见青山常在。而今草木新绿,人间正好。”
和老人插科打诨了一晌,林夷起身拍掉衣服上的浮尘。他衣衫落拓,姿态却很潇洒:“好了,小子要去劳作了。您老可别偷懒啊,竹篓编不下去了就去帮着弹棉花。‘能者多劳,多劳多得’,不想吃寡淡的救济餐的话,张婆分发的活计还是要做完的。总抢小子的饭菜也不是回事。”
林夷顺手带走了老人的饭盒,一同拿去清洗。不归还饭盒的扣一顿餐补,这也是规矩。
老人见林夷走远,伸手拿起脚边已经劈好的竹条,一边弯折一边嘀咕:“……俺以前可都是白吃白喝,随手帮主人家解决点小问题就能被奉为座上宾的。”
老人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灵活无比。他指节粗大,满手老茧,但十指翻飞时却轻盈细腻如振翅的蝴蝶。打方底,围篓身,封篓口,老人手上的速度快到只能看见道道残影。精致的竹篓竹筐在他手中成型,鼓鼓囊囊的布袋也很快干瘪了下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老人便做完了手头的活计。他打着哈欠将竹篓堆在一旁,借着午后稍减的阳光小睡了一会儿。
待得天光斜斜向西,出工的人已经整队,准备归家。普通百姓通常一天只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但在丝织航道,驿站的食堂却包早上与午时两顿饭。晚间工程队收工,从领队手里结算一天的薪水,便可以直接用薪水购买驿站中的商品货物。许多民工揣着穗币眼带喜色地走进驿站,没一会儿便扛着米袋、提着油盐酱醋走了出来。他们与还在进行收尾工作的后勤队打招呼,迈着稳健欢快的步伐归家。
驿站内吵吵嚷嚷的,吵醒了蹲在后院门口酣睡的老人。他打了个哈欠,起身抻了个懒腰。
老人将编好的竹篓竹筐一一叠好,背着竹筐拎着麻袋走进了驿站。
驿站大堂,一位面容严肃、发丝规规整整梳起的老妪正在检查后勤组提交的手工活。她目光如炬,三两下便能挑出那些粗糙敷衍的劣质手工,让人生不起半点偷奸耍滑的念头。如若有人提交的成品不合格数超过一定比例,就会被剥夺独立接活的资格,需要跟老妪身边的学徒重新学习手艺。
老人提着麻袋竹筐走过去时,老妪的目光精准无比地锁在他身上。对这个曾在驿站里骗吃骗喝了大半个月的老赖,张婆可谓是印象深刻。她着重检查了老人的成品,确认挑不出半点毛病后,这才让学徒将老人的工分记下,从布袋里清点出几枚穗币。
“还说不是针对老头子我……”老人嘀嘀咕咕地接过穗币,在张婆严厉的目光中打着摆子往外走。生性严谨的张婆见他那副模样,拧了拧眉,但到底没说什么。
虽然食堂不管晚饭,但有了穗币和工分,便能去食堂点菜。老人摇头晃脑地步入食堂,点了两个自己最爱的鸭腿,就这样一手一个,啃得满嘴流油地离开了驿站。
“浊酒一瓮,诗文一瓮;白银一瓮,粪土一瓮。”
老人走着走着,不知怎的竟走出了航道的边界线。他步子摇摇晃晃,路线七扭八拐。看上去没个正型,但一眨眼便远去数里。
“高门贵户独一瓮,荒山白骨也一瓮。”
老人步履悠然,意态闲懒,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方漆黑的天幕突然现出了铺天盖地的阴翳。他缩地成寸,山河飞逝成影。很快,老人便对上了十数道举着幡旗的黑影。这些煞气惊人的影子急速前行,怨秽之气几乎要凝作实体渗出来。而他们的目标,正是位于大道枢纽之处的丝织航道。
老人吮了吮鸭骨头。那幕后操盘之人显然是个知事的,深谙打蛇要打在七寸上的道理。无极道门本身是块咬不动的秤砣,但治下的凡人却很脆弱。
可偏偏这些个体脆弱的凡人,
却成了定山的基石。无极道门这些年扶持起来的新兴势力,再过几年就要长成隐天蔽日的大鳄了。
算计很好,夜袭航道——只可惜那腥臭的魔气,数百公里外便熏到老人家的鼻子了。
……
说到这位爱吃鸭腿的老人,那也有一段堪称传奇的往事。时至今日,人间还处处流传着他的佚闻趣事。
老人生于烟花柳巷,生母是谁也不知,被舍在粪土池旁,让个倒夜香的老妇捡到了。老妇见孩子面色青白,口鼻堵着秽物,应是活不成了。她想着这一看就是被人溺死的胎儿着实可怜,等咽气后挖个小土坑埋了,也算抚慰了这稚嫩的灵魂。
却不想,老妇挖开婴孩的气窍后,婴孩竟喘了气,从阎王手下逃过一劫。只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气窍堵塞时间过长,白白净净的娃儿就这么傻了。
傻孩儿咧着嘴对老妇笑,唤起了老妇的恻隐之心,便将他养在身旁,唤他“痴儿”。
痴儿跌跌撞撞地长大,挨过打,受过辱,被人踩在泥里来回践踏。但他太傻了,总是乐呵呵地笑着。直到有一天,一群带刀的官兵闯进老妇家里,拿着画像对痴儿看了又看。他们强行带走了痴儿,老妇恸哭欲阻时,推搡间被官兵抹了脖子。
痴儿呆呆傻傻,看着老妇倒下。哇地一声,终于哭了。
痴儿不痴了,他被带进了官家,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说他是某位郡王寻花问柳的遗腹子。说他生母阴毒,倒了避子汤想怀上天家之子,而后威胁不成,竟把孩子生生溺死。本来,官家也没把这外室子放在心上。谁知几年后的一场瘟疫,正当年华的郡王竟就这么没了。最是宠溺小儿子的太后为此哭瞎了眼睛。没奈何,官家派人多家查访,来回搜寻,这才发现当年本该被溺死的外室子居然活了下来。虽是个痴儿,却和郡王生得一般眉目俊朗。
痴儿便痴儿,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能哄太后开怀,这便够了。
他活得像只逗人开心的猴。
痴儿被封了候,被强塞了一位妻。唯一要做的事便是入宫耍宝,逗太后开怀。他长得好,又整天乐呵呵的,倒也有过一段幸福的日子。那时,妻子抱着襁褓依偎在他怀里,唱着听不懂调子的歌。妻子说他这水晶一样人儿,和她这个黑心肝的人真是不搭。痴儿便想,可傻子和顶顶聪明的人,那也不搭啊。
如此过了几年太平日子,然后城破了,国亡了。叛军杀入皇城,顶顶聪明的妻子命人打折了他的腿,把他丢在破庙里。她蹲下身看他,满头珠翠,笑中带泪。她说,夫君,我知你不是真的痴儍,但日后你便真当个傻子吧。我要改嫁了,嫁了叛军的军官,咱们的女儿才能不被充奴,且我自己,也不甘心当阶下囚的。
顶顶聪明的人说完,走了。痴儿倒在泥水里一整晚,又傻了。
他将聪明人缝在他破布衣里的碎银子拿来打水漂,伤腿救治不及时,瘸了。他混在流民的队伍里,吃过观音土,睡过乱葬岗。他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却又整日没心没肺地快活。这般又过了十数年,某一日,他敲着破碗走过一座荒山,看见路边一座坟冢。石碑上写着聪明人的名字,下方却书着:[南荣风之妻]。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与墓碑相对而坐。咧嘴笑了笑,眼中含泪。
他在聪明人的坟前悟了道。
痴儿在他人眼中傻了一辈子,取名也好,封号也罢,都择了一个与“疯”同音的“风”字。儿时的长街,人们嬉笑着喊他“疯猴”,后来高堂金阙,官人半是轻慢半带鄙夷地喊他“风候”。别人笑他傻,他笑别人瞎,只有那顶顶聪明的人会点着他的心口,说他是“心如赤子,随性如风”。
但痴儿也好,疯猴也罢;傻子也好,聪明的也罢。这十丈软红,万千情仇,最终也不过黄土一瓮。
他仰天大笑,扬长而去,自那后,逢人提起,他便说自己是“疯猴”。
……
“咄。”
硬物破空爆开利响,一道黑影连吭声都不及便倒了下去。魔修立时止步,警惕环顾四周,但下一瞬,又一位黑影仰面倒了下去。
天空之上的阴翳逐渐吞没月亮,明月最后洒下的一缕清辉,恰好照在黑影的身上。魔修凝神细看,却忽而悚然。
那正中同僚天灵、扎穿颅骨的物事并非某种神兵利器,而是一段仅有食指粗细的禽类肉骨。
上面,甚至还反射着点点涎水以及油光。
第355章 【第96章】正道魁首嗟叹何不两相识……
宋从心醒来时,比眼睛更先感受到外界的,是一阵令人昏昏沉沉的暖。
周围很安静,但又夹杂着许多细碎的声音。宋从心听见被隔在窗外的风声,炉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干柴,炉上的陶壶咕嘟咕嘟的水声,以及——平缓稳重的翻书声。
这些声音在一瞬间构成了宋从心对外界的印象,她能想象,自己正躺在一个安静的房间内,窗外狂风大作,屋里却很温暖。风声惊扰不了屋子的主人,但宋从心这位不速之客却霸占了房间里唯一的床。没办法,屋子的主人只能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翻看着书卷,甚至还颇有雅趣地在屋里点了一支香。
宋从心茫茫然的,有些回不过神来。她试图整理自己离散的思绪,但很快,翻书声停了,屋子的主人发现她醒了。
宽厚温暖的手抚上宋从心的额头,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语气是温和亲切的:“醒了吗?”
即便如此,多年的警戒意识还是让宋从心瞬间清醒。她挺身坐起,飞快地环顾四周,与她潜意识推断的一样,她身处一间古朴老旧的房屋。房屋内的家具不多,提炼不出太多的线索。窗外也灰蒙蒙的,看不清任何事物。
宋从心很快收回了视线,转而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瞳。她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语气不确定地道:“你、你是……”
站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一位外表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但观其神态气韵,便知她的实际年纪远远不止于此。
身为一名修士,女子身上已经出现了灵力衰弱的征兆。她两鬓斑白,唇色淡薄,眼尾甚至长出了些许细纹。然而,她一双眼睛温暖明亮,沉淀着铅华尽去、宠辱不惊的平和。此时她面带浅笑地站在那里,一身静水流深的温默不语。
她比宋从心矮了半个头,身姿单薄消瘦,眉眼五官与气质都有微妙的不同。
若说宋从心是匣藏秋水的不世名刀,那眼前人便是晨间湖面的渺渺轻烟。
——然而,宋从心照了那么多年的镜子,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长相。虽然年长了些,但这分明是没有伐经洗髓、重锻根骨前的自己。
眼下,宋从心坐着,女子站着,两人沉默对峙了许久。好一会儿后,温和的女子突然敛去笑容,像是被剥离了假面般,流露出点点局促的表情。
她轻咳,小声嗫嚅:“……奇变偶不变?”
宋从心:“……符号看象限?”
“我去!”女子端庄优雅的面具瞬间端不住了,她一个后仰倒回椅子上,猛拍了一下扶手,“我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不太对劲,但差别太大了实在不敢认。我还想着你会不是原本的那个‘我’,不然怎么生得一副生人不近、高岭之花的模样?不是,姐妹,你这是遭了啥?修仙修着修着就没人性了?”
对方的言辞十分混乱,但宋从心却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沉寂多年的心湖同样惊涛骇浪,不得不用力抿唇,道:“先不说这个,能不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怎么说呢,实在有些复杂,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女子用力揉了揉眉心,又道,“我本来是在这里等彼世的有缘人的,但没想到这有缘人竟然是我自个儿……?不对,这不是巧合,里面肯定有问题……”
女子又锤了一下扶手,扬声道:“天书,我知道你在听,你给我出来!”
“……”
房间内静悄悄的,除了风声、柴火燃烧声,没有
任何其他的回应。
眼见着女子要恼羞成怒了,宋从心连忙转移话题:“你知道天书?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应该是天书的空境内?我记得——”
宋从心话语一顿,她拧眉,不太确定道:“……我记得,我应该已经死了。”
宋从心想起了一切,想起自己在骨君神国中的见闻以及遭遇。她没想到冥神骨君居然有这等蒙蔽意识的权能,要知道她是分神期修士,寻常外道篡改天机的秘法对分神期修士都不起作用。或许正如女丑所说的那般,神祇的位格赋予了冥神更宽阔深厚的意识海,祂已经一定程度上接触并解析了一部分源自神舟之外的诡秘。
宋从心直面了冥神骨君残留的“影子”,为证己道而对神祇发起了挑战,最终不敌落败。其实战斗到后来,宋从心的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基本全凭本能抵死顽抗。而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看见姜佑朝自己走来,抬起的指尖凝聚着一点黑芒——她在玄衣使姜严佩戴的斩执刀上感受过相似的力量,森然而又冰冷,那是“死亡”。
对于这个结果,宋从心虽心有不甘,但也在预料之内。她与姜佑之间是立场之别、道统之争,无关是非,不死不休。
换做是她,宋从心也不会心慈手软。
“确实如此。”女子颔首,肯定了宋从心的猜测,“毕竟抵达这里的条件之一,便是发现世界的真相并接触到虚空——这本身就只有飞升之人才能做到。不过据我了解,与外道牵扯过深之人或许会提前推开诡秘的大门,如此便也有一定机缘抵达此处。只是这样一来,这位有缘人多半是处于命悬一线的境地,因为虚空的污染不是谁都能承受得来的。被天书标记,愿意为神舟奔波,深入探索外道的秘密,并接触虚空——这样苛刻的条件。咳,我本来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宋从心愣愣地望着女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先自我介绍一下吧。”女子浅笑,道,“我是彼世之人,用我们能理解的话来说,平行世界的同位体?不过同位体之间的经历选择不同,便可能产生微妙的差别。在我的世界中,我是无极道门二十七代掌门人,仪典长老清仪道人座下弟子,俗名宋从心,道号清平。”
“……”宋从心沉默,心中缓慢咀嚼消化着对方透露的信息。好半晌,才道:“我是无极道门二十一代掌门人,前任掌教明尘上仙座下首徒,道号拂雪。”
宋从心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人的脸上,她注意到自己说道“明尘首徒”时,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宋从心话音刚落,突然,她身上焕发出一阵朦胧温暖的晖光。无数墨字从她身体中奔涌而出,她的过往如白驹过隙般飞逝而过,上演着离合悲欢。最终,这些金光闪烁的墨字在清平抬起的手掌上盘旋凝聚,化作一枚古朴的卷轴。
卷轴落入清平掌中,鎏金的“拂雪”二字凭空显现,在空中泛起涟漪层层。
宋从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清平神色不变,似是寻常,便也不动声色。
清平握着卷轴,闭目感受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眉眼一弯,“哇”了一声。
“你居然已经做了这么多……”清平笑了,她的笑容让宋从心感到了一丝真切的陌生,“不错,不错。太好了,局势比我预想中的要好得多。”
宋从心看着她的笑容,微微有些出神。为了维持正道魁首的包袱,宋从心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她能在清平身上感受到熟悉的内核,但在细节上,她们之间又确实有明显的不同。宋从心咀嚼着这份陌生,却对清平的身份有了一些实感。这样看来,眼前人确实像走上了另一条路上、拥有别样人生的自己了。
清平翻阅着拂雪的人生,她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却突然落下泪来。
清平落泪是毫无征兆、安静无声的。她唇角的笑弧甚至都没有变过,但眼泪已夺眶而出。
“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提前知道灾难将至……”她深吸一口气,吐字像闷在胸腔里,“或许,或许……”
清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心中的千般遗憾,万般奈何,最终只化为两个“或许”。
宋从心看着清平,再一次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就像灵希对她倾诉往事、揭露自己过去的冰山一角时,她无力将情绪付诸苍白的言语,如今也是一样的。
然而,不等宋从心搜肠刮肚地斟酌出安慰的言辞,清平便摇了摇头,道:“也罢,想这些对走在前面的人来说可真是失礼。”
清平抬头,对宋从心笑了笑。那些悲恸与伤怀就像晴空下的阴霾,不能在她的眼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让我想想,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清平合掌,那枚镌刻着拂雪名姓的卷轴便消失在她的掌心。
“先从我自身的经历说起吧,毕竟我已经翻阅了你的一生。公平起见,我也应该将自己的故事说予你听。”清平说着,却忽而莞尔,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事情,“啊,抱歉。我的友人很在乎这点,总是把类似的话挂在嘴边。相处时间久了,我也沾上了他的口癖。”
宋从心听了这话,心底有些微妙,她有一个猜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清平手指敲了敲扶手,一张圆木桌出现在两人中间,她敲了敲桌面,又出现两杯氤氲热气的茶水。她抬手,示意宋从心喝茶。两人有太多话要说,无论彼世还是此世,都注定这不会是一个轻易结束的话题。
清平开始讲述彼世的故事,正如宋从心从《倾恋》驳杂纷乱的信息流中理出来的线索一样,彼世遍地皆是意难平。清平和最初的宋从心一样,只是无极道门内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她有天赋,但不拔尖;有济世之心,但无毅力。她在无极道门一众前辈的照拂下,怡然自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卡着内门最后的时限拜入了内门,在拾捡仪式上接过了清仪道人递来的桃枝,成为了仪典长老座下的入室弟子。
“……后来,神舟各地魔患丛生,内门弟子死伤惨重。在其位谋其职,我在后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直到我成为仪典长老,直到我成为……掌门。”
清平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宋从心不难想象彼世的惨况——新生一代的弟子接连战死,这天地间的炉火甚至烧到大能的身上。清平一个既无功绩、本身也不拔尖冒头的内门弟子是如何成为内门八大长老乃至掌门的?那自然是因为走在她前头的人,都不在了。
与此世不同,彼世的权位更迭不是日月新天,而是黑暗中不断填入的柴薪。
明尘上仙与清平之间,足足隔着六位掌门。
第二十六代掌门在位甚至只有三年,清平忘不了那位道号“临碣”的师兄让她离山、自己与其他弟子死守宗门时,轻拍她肩膀宣布由她继任掌教之位的模样。
清平不去想那些太过遥远的事,也不去思考自己究竟能走多远。她只是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再回首时便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成了为众生引路的持旗者。她不能胆怯,不能退缩,因为她身后是更多比她还要茫然、比她还要稚嫩的脸。
“我带着残余的年轻弟子离开了九宸山,隐姓埋名,游说各方。神舟境况逐渐恶化,大地灾厄丛生。我与明月楼达成了合作,在各地建立了幸存者堡垒与日落城。”
虽然清平轻描淡写,对这其中的坎坷一笔带过。但她做成这些,中间却间隔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光。
“在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世界里,人族唯一所求的只有存续。其余更多的,都不过是空想以及奢望。而当年神舟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同门与先辈都经历了什么?也都是我后来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你已经与灵希相遇,见证了虚空的诡秘,那你大抵也能推断出,彼世究竟走向了何种结局。”
宋从心端着茶杯,没喝,只是任由热气模糊了自己的眉眼:“……彼世,成为了长乐神殿?”
“不错。六宸颠倒,死生序乱。已死之物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族被迫与不存此世之物共存。你见过灵希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彼世遍地都是这样的生不如死。”清平容色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为了人族的存续,为了绝境中的希望,在日落城建立后,我又一次回到了九宸山。我为同门收殓了尸骨,以无极道门掌教的身份,打开了剑冢禁地内历代飞升者闭死关的‘死门’。”
“……你去见了师……明尘上仙?”宋从心一愣,问道。
宋从心这般说着,却见清平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神情。她们本质是同一个人,是以宋从心能感觉到清平不平静的心绪。
“你果然看了我留在天书中的‘线索’。”清平话语一转,“是的,我在剑冢内找到了抵抗虚空污染、令人族存续的法门。我以此为基石建设了日落城与各大卫星城的防护法阵,但——这不是重点。拂雪,我可以告诉你,你看见的那本书,是浮于表面的描述,但记载的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原来《倾恋》出自你手?”宋从心呼吸一滞,“那你为何要将‘线索’伪装成这样一个故事?”
“因为我无法将天机传向彼世。”清平摇了摇头,“你如今看到的《倾恋》,已经是我修改过上百遍,不断扭曲,不断改写,逐步试探两界底线后的成果。一旦我书写真实亦或是提到一星半点与外道相关的情报,那些文字便会被曲解成无法被人理解、甚至蕴藏着灵性污染的剧毒。”
宋从心揉了揉眉心,觉得有点头疼:“那也不能写得这么离谱……”
“不算离谱,毕竟都是我的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清平勾唇一笑,“我的友人略微加以润色,但大抵走向是相似的。”
“包括师徒恋?”宋从心匪夷所思。
“……”清平笑容淡了,她苦笑,“我不知。因为我不曾接触过那位‘明尘唯一的弟子’,知晓她名姓时她已成为了宗门的叛徒。我只是在很多年后,借她的视角,记载并重现了当年隐藏在平和下的暗潮汹涌。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在时空的罅隙间遇见了灵希……我不愿对她痛苦的过往表以庆幸,但她于我而言,就像一个奇迹。
“从彼世穿梭而来的灵希,眼中火光未绝,未曾对人世心死。我从她口中知晓了彼世,知道你们的世界还未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于是,她成了我摸索过往的基石,也成为了我传递希望的火种。”
清平垂眸,苦笑。她流不出眼泪,便也只能苦笑。
“所以,我多么遗憾。曾经,我为何不去了解她的故事,不去与她相识?”
清平生前,只隔着
人群,远远见过那位掌教首徒的背影。
她甚至,不曾对彼世的灵希道过一声“初见”。
第356章 【第97章】正道魁首彼世犹存人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