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第82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姜严不曾听闻过飞芦门的名号,但眼下急病乱投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必须尝试。
那对可疑的中年夫妻将他藏在地窖里,让他换下那一身可疑的玄衣使服饰。姜严留在身上的只剩不能离身的剑匣、一封密信以及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符,其他东西不是被中年夫妻砸得稀碎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天蒙蒙未亮时,姜严被名为“艾二娘”的中年女子塞进了一个沾满碳粉的破旧布袋里,被甩上了一辆老旧的马车。艾二娘的“丈夫”董三则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背影像一根沉默的竹竿。等艾二娘将马车的隔层甲板盖上,董三才拿起铁铲,将煤炭装袋后往车上摊。
这对中年夫妻与街上的平民没有任何不同,无论样貌还是言行都透着拘谨与小家子气。但从昨夜的谈判到行动为止,这对夫妻表现出来的胆大与果决却让姜严倍感心惊。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探子出现在天殷帝都里,姜严实在无法不多想。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将咬在嘴边的质问强行咽下。
姜严屏息趴在马车的隔层里,任由董三将煤炭一袋一袋地往他身上堆。将近五石重的无烟碳压在身上,即便是武骨天生的姜严都有些难以撑持,但姜严趴在车底愣是没吭一声。马车底部留有排水的空洞,姜严可以借助这些孔洞呼吸,运转内力护持自己的脏腑,躲避巡卫搜查的耳目。
艾二娘将牛粪与稻草糊在车轮上掩盖气味,用厚厚的油纸与麻绳将木炭捆上。外头细雨绵绵,这对中年夫妻却要出门卖炭。
这么一大车的煤炭,定会被巡卫拦下来搜查。而现在永乐城里到底有多少长老的人?姜严闭了闭眼,心中没有答案。
刑首十三人众已有五人出事,首席珩云被长老阁传召后便一去不返。姜严因为年纪小不被长老放在眼里,这才在下属的掩护下逃过一劫。昨夜一场惊变掀起的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不散,姜严却没有时间感到悲伤。他怀中藏着姜道君失踪前留下的令信,他不知道密信的内容,但他必须将情报送到养父定山王的手上。
目前天殷的疮毒还未挑破,脓浆还未流到明面上来。但姜严心知这只是假象,僭越者已经决意打破秩序以及规章。战争一旦掀起,无论缘由都必定生灵涂炭。
姜严只能祈祷,祈祷高座之上的腐骨还在意那层岌岌可危的遮羞布,祈祷祂们还愿意披着人皮假装自己是人。
马车轮子咕噜噜,驶进了车道。不出所料,车子很快被拦了下来,巡卫要求搜查。但天上下着雨,炭若是被水淋湿就不好烧了。
姜严听见董三谄媚讨好的解释,道这一车好碳要运往河上的画舫,是船上的贵人订的。若一定要检查,不如让他将车马驭使到能避雨的地方吧。
姜严心知,若是在能避雨的地方真的“搜查”出什么,那两名巡卫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这个提议很快就被驳回了,官兵们粗鲁地掀开粗布与油纸,检查马车上的货物。他们用**入装碳的布袋,在董三心疼的呼声中来回翻搅。
或许是因为雨水与粪臭令人不耐,再加上这车货物并没有出城,只是城内通行的话并没有严查的必要。粗略的搜查后,官兵很快就放行了。
马车再一次开始颠簸,轮轴震动之声传至底板。姜严悬在喉咙的心却没有全然放下。
停靠运河的画舫,姜严隐约有印象。中州天殷深受死生葬文化的熏陶,衍生出的风土人情也端正严肃。天殷百姓重劳作,重律法,平日街道上无有声嚣,百姓也鲜少谈笑。但就在这样一个肃穆的国度里,运河上的画舫却灯火长明、歌舞不断。在姜严尚未受封刑首、仍跟在姜道君身边学习刀术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在夜间经过港口,听着远方传来的歌声与欢笑。画舫上的人,仿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群名为“飞芦门”的探子,莫非和画舫上的人有所勾结吗?姜严胡思乱想着,直到外头传来卸货的声音。董三在和人谈话,清丽婉转的嗓音一听就是画舫上的人。他们说了一些姜严听不懂的话,话中还频频提到“坊主”。姜严不明白其中的暗喻,但他知道哪怕是酒楼里稍有姿色的伶人,都不会站在散发着恶臭的马车边与卖炭翁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道声音隐去了。董三打开了隔层,道:“姜小王爷,请出来吧。”
姜严从布袋中起身,抖落发上的煤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大概正位于画舫底部的船舱,周围摆放着许多木桶以及杂物,还有一些似是用于酿造的瓶瓶罐罐。
姜严拿不准眼下的情况,只能板着脸道:“京城戒严,这艘画舫是出不去的。”
永乐城运河上的画舫往返已有十数年了,它一直大咧咧地行驶在护城河上,不惧一切打量窥探的目光。但足有四层楼高的画舫太过显眼,只要哨塔上的卫兵眼睛没瞎都能发现画舫的行踪。帝都哨塔上配有巨弩以及火炮,戒严期擅自离京者格杀勿论。另一方面,姜严也担心此举会打草惊蛇,让长老阁不管不顾地发动叛-乱。
董三并不吭声,只是从箱子里翻出斗笠和蓑衣,披在姜严身上。又不知从哪里翻出黑漆漆的碳粉,抹在他的脸、脖颈以及手上。
这连番折腾下来,金尊玉贵的姜小王爷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农家小伙。董三告诉他会有人来找他,之后便拉着马车径自下了画舫。
姜严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误上了贼船。
直到画舫开始航行,雨越下越大,甲板上传来叮叮淙淙的乐曲声,唱着朦胧烟雨的诗情画意。姜严等得心急如焚时,紧闭的船舱外终于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一艘蒙着破油布的渔船,靠在富丽堂皇的画舫旁叫卖捕捞上来的河鲜。身披蓑衣的老翁与船上的伙夫讨价还价,无人发现舢板下,老翁的孙女将一个灰扑扑的少年偷偷带上了渔船。
“你是董三的线人吗?”姜严忍不住问道。
“董三是谁?”不过
及笄之年的渔女穿着鼠灰色的短打,油亮的长发扎成一条发辫,“不,你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董三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接到命令要将你送出京城,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知道?”姜严注视着渔女的眼睛,和董三与艾二娘一样,这些人眼中有不一样的光明,“你不怕死吗?”
“没有人不怕死。”被渔翁唤作“阿菀”的少女回答道,“所以你不要告诉我,我宁愿一无所知。”
阿菀的话没头没尾,但姜严不知为何却听懂了。董三与艾二娘,画舫上的人与眼前的渔女和渔翁,这三伙人彼此之间或许并不相识。他们以某种隐蔽的方式传递着情报,为某个不为外人理解的信念而倾尽所有。明明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却又相见而不识。因为人都怕死,所以只要一无所知,直面死亡时才不会屈从于求生的意志。
姜严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又紧,他看得出来这些古怪的探子并不是从小培养出来的死士。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人不顾一切献身至此?
“你们要闯官道吗?”临近分岔的支流时,姜严看着远处的城墙,困惑道。
“不,我们不走官道。”阿菀从船舱内抱出一根粗壮的竹子,用力将它推到水中,“我们走大坝。”
姜严猛然扭头,永乐城中的运河是若水的支流。除了供船只通行的官道外,还有一处依地势修建而成的高低大坝,为潮汛期泄洪所用。今年是灾年,河水并未入汛,昨夜久违地开始下雨。现在雨势蒙蒙,视野受限,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只把守渡口,大抵不会想到会有人冒险去闯大坝。
“上来。”阿菀脱下草鞋纵身一跃,竟就这样稳稳地站在了毛竹上,“你是习武之人,应该能站得稳?”
姜严自然可以,他学着阿菀的模样立在毛竹的另一头,看着阿菀手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在水中轻轻一划。
毛竹破开水流,漾起轻微的涟漪。独竹顺着水流前行,速度竟不比轻舟慢上几许。
两人的身影没入朦胧的雨幕,姜严突然意识到眼下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雨水掩盖了他的气息,模糊了他的行踪,坠在他身后紧咬不放的鬣狗失去了方向。只要能顺利出城,纵使长老在城内有一手遮天的本事,祂们的阴影必定还无法笼罩九州。
“只是……这场雨来得实在蹊跷。”姜严扶住过于宽大而摇摇欲坠的斗笠,伸手接住浑浊的雨滴,“阴气成云,聚而化雨……”
姜严收拢五指,将雨滴攥在手心。天殷虽因举荐制而致朝政大权大多掌控在长老阁的手里,
但军政大权一直把控在君王的手中。姜严想不明白,长老阁究竟为何要叛?他们又到底有何底气掀起反叛?
“小心。”一直沉默无言的阿菀突然开口,“要出城了。”
平缓的水流逐渐变得湍急,开始泛起白色的水花。但阿菀依旧站得很稳,手中平平划动着竹竿。
姜严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着雨滴砸落溅起涟漪……突然,他猛然抬首。
“……不对劲。”姜严抱紧怀中的匣刀,喊道,“快划!”
阿菀被姜严这一声喊话吓了一跳,险些失去平衡栽入水中。然而,慌乱只是一瞬,阿菀很快便蹲身稳住了重心。不等姜严再次催促,她大力甩杆往水里一戳,毛竹如划开水流的利剑般飘出老远。直到这时,阿菀才发现河水表面竟像沸腾的水般冒着气泡,密密麻麻,仿佛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迅速上浮——
“哗啦。”
毛竹撞上了第一层堆石坝,顿时打横撞入湍急的水流,不受控地顺流而下。姜严脚尖在毛竹上猛力一踏,一手抱着刀匣一手揽过险些栽入河里的阿菀,脚背顶起毛竹用力甩出。毛竹越过堆石坝再次落入水中,再次成为姜严的落足点。勉强站稳并扶住阿菀后,姜严神色凝重地回头。
庞大的阴影破水而出,带起成串滚落的水珠。阴暗飘雨的天幕下,一具身披玄黑盔甲、手持重型鬼面斧的亡骸骑着亡灵骨马,在若水河上缓缓升起。
尸骸十分完整,以姜严的经验能看出尸骸入棺前曾被人精心收殓过。失水的皮囊仍紧紧包裹着亡者的尸骨,而没有被土里的虫豸分食。那皮包骨头的姿态依稀可见逝者生前的音容,若是以往,姜严看见这样的尸体会心生感慨。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具亡骸如一个森然恐怖的梦魇,于人世悄然降临。
“那是什么?!”阿菀越过姜严的肩膀,同样目睹了这诡谲的一幕。
“……阴兵。”姜严喃喃道,“传说,骨君的神国位于神舟大陆的背面,是亡灵与逝者的故土。据说骨君的神国与天殷互为镜影,照映流传至今的双生奇闻……那里有与永乐城相对的永久城,与若水河相对的弱水河……有……与生对立的一切的死。”
姜严终于明白,为何正值灾年的天殷会突然下一场雨了。
“阴气成云,聚而化雨……”姜严咬住舌尖,忍住话语中的颤意,“借水通幽,是祂们想要归来……”
长老不是打算反叛,而是准备向九州宣战!无怪乎他们不在乎君王手中的权柄,反而借机拿刑天司开刀!
“走!”姜严低喝一声,夺过阿菀手中的竹竿往堆石坝上一撑,朝着大坝的第二道峡口俯冲而下。
“咔”的一声轻响,伫立在水面上的阴兵突然抬头,空洞的眼眶里亮起了幽绿的磷火,祂“活”了过来。
阴兵骑乘的白骨马扬蹄踏浪,生前直至死亡都在战斗的阴灵抡起巨斧,猛然砸下。堆石坝顶部炸开大片龟裂的纹路,湍急的水流裹挟着碎石滑落。阴兵收回巨斧,磷火幽幽的眼瞳在瞬息明灭后牢牢地锁住了姜严的背影。
阴兵是战争中身亡的战士,祂们神魂浑噩,意识还停留在战场上被血火浸染的那一刻。祂们不知自己已经死去,只知道要用手中的武器去捍卫一切、摧毁一切。即便血液早已流干,祂们也要继续战斗。
阴兵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毫不犹豫地举起斧头追击逃窜的“敌寇”。
即便乘着水势漂流而下,双方的距离依旧迅速拉近。眼见要被追上,姜严咬牙将比自己高了一头的阿菀扛起。半人高的碎石被河水掀卷砸落,姜严将阿菀护在身前硬扛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少年口鼻出血也来不及擦拭,他只是死死地注视着前方,等待着转瞬即逝的契机。
巨斧轰然砸落的瞬间,姜严腾空跃起。毛竹在巨斧下四分五裂,少年却如飞鸟般自峡口扑出,似要奔向无垠的天空。
永乐城运河大坝的闸门共有七道,以层层叠叠的堆石坝作为缓冲,峡口两侧的高低落差将近百丈。
神智混沌的阴兵不知停歇,冲出了峡口,瞬间便被万顷江流裹挟卷入其中。而飞鸟一样的少年冲出了水流,却在短暂滞空后气力不继,如断翼的鸟儿般飞速坠落。
姜严最后能做的,只是用最后一丝气力与阿菀调换了身位,让自己垫在了下头。
坠落的那一瞬间,阿菀看见了少年茫然无措的眼,他并未做好身死的准备。毕竟,他才不过十二三岁。
死里逃生的两人自高处坠落,重重跌入若水的下游。
……
姜严以为自己会死。濒死之际,他想的是死期能否宽缓些许,他必须将密信送出。
他重重坠入了冰冷的江河,但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来袭。他朝水底沉去,却有一人抱着他的腋下,不停地将他向上托举。
“哗啦。”破水而出的瞬间,雨丝在眼皮上敲打。姜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看见大坝峡口倾泻而下的水瀑,看见灰雨蒙蒙的天。一双有力地臂膀环着他的腋下,让他的眼耳口鼻正好能浮出水面。不一会儿,他就被人拖上了岸,阿菀气喘吁吁地跪在他身边。
姜严有些懵,犹带婴儿肥的脸颊满是碎石的划痕,他很是不解:“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我们居然无事?”
阿菀呕出呛在气管里的水,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她倒出香囊里的内容物,是熟悉的黄纸残渣与燃尽的余灰。
姜严见状,却更加不解:“你们……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符箓?”这样规格的护身符,没点道行的修士可纂不出。
阿菀摇摇头,不愿多言。她掀开姜严残破的布衣,检查少年血肉模糊的脊背。两人眼下还未完全脱险,城内的追兵随时可能追上来。姜严受了很严重的内伤,阿菀挫伤了脚踝。简单检查过姜严的伤势后,阿菀小心翼翼地将姜严背起,一瘸一拐地朝树林深处走去。
“我不能停下……”姜严吐出血沫,勉力调息,但疲惫与伤重还是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要、要尽快……”
永乐城内已经出现了阴兵,情报拖延一时,便可能让无数人丧命。
“咳……”眼泪夺眶而出,与雨水混在一起,姜严抿唇,不愿承认自己此时无助得像个孩子,“我、不能……”
阿菀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沉默无言地前行。她没有说任何安慰亦或是规劝的话语,那不过只是白费口舌而已。临行前,阿翁已经为她打好了棺材,缝好了寿衣。而她则取了自己平日里最爱的绢花放在棺里。毕竟她不知道,自己的遗体还能不能回去。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重如泰山,逾越他们的生命。
嗒,嗒。
突然响起的马蹄声让阿菀心中一惊,她仓皇回首,以为那阴兵又一次捕捉到他们的行迹。却不想蒙蒙烟雨中,一匹缟身朱鬣、神骏非常的马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宛如拨云见日一般,这匹突然出现的骏马有着黄金一般灿烂的眼睛。祂背着行囊,嘴里嚼着苜蓿,灵性的眸子在两个狼狈的人身上来回打量,歪头似是好奇。阿菀环顾四周,没有看见这匹骏马的主人。反倒是白马在灌木丛中来回踩踏了一下,竟是突然伸过头来,往阿菀怀里一拱。
阿菀背着姜严,一时闪躲不急。怀中的香囊被拱了出来,骏马叼着香囊,气哼哼地喷了一口气。
“……马儿。”阿菀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顿感心悸。她话语颤抖着,以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希冀祈求一个奇迹:“你、你能帮帮我们吗?”
神骏的白马,又或者说,被拂雪道君放养的吉量神兽。祂与阿菀沉默对视,在桀骜不驯的叛逆与被秋后算账之间挣扎良久……
最终,吉量还是选择了低头。
第342章 【第83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上清界,无极道门。
平日里鲜花着锦、万灵生光的太素山,短短一夜间便萧凉了下来。
道场与修士的命脉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长明宫的丧钟响彻九宸山时,太素山上群兽奔走,草木枯萎凋零。类与朏朏彻夜不宁地尖啸,其动静甚至惊动了奉剑者。然而没等几位奉剑者搞清楚来龙去脉,太素山上的护山大阵便崩溃瓦解,散作漫天雪花。
“那是……”
重塑根骨后已经能勉强行走的宋时来看着飘零的飞雪,即便对上清界的一切还不算熟悉,突如其来的异况也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眼下发生的一切,明显是某种不详的征兆。而这种不详的预感在“掌教身陨”的讯息自令牌传来后变成了现实,半夏因过于悲痛而当场晕厥。宋时来则愣怔地看着令牌,一时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年。
无极道门乱作一团,即便不离山,宋时来也能从令牌混乱驳杂的消息中感受到时局的动荡。他在自己的居所中枯坐了一夜,次日天色一亮,仪典长老纳兰清辞与持剑长老便带着几名内门弟子登上了太素山。宋时来看着纳兰长老与几名内门弟子明显泛红的眼眶,没有多说什么便交出了自己的通行令牌。
太素山从不拒绝外人探访,但出于对掌教的敬重,哪怕是与掌教关系最为亲密的纳兰长老都只止步于会客厅外。而位于道场更深处的起居所,除掌教师出同脉的灵希真人外,只有四位奉剑者拥有通行令牌。当然,平日里奉剑者并不会冒然前往掌教的起居室,通行令牌只是为了防止意外。
宋时来没有想到,“意外”会如此突兀地到来。
“太素山的护山大阵……自行解开了。”宋时来听见纳兰长老的低喃,“这不同寻常,护山大阵的运转基于符文以及基座灵石。即便……”她哽了一下,某个无法倾吐的词句在舌尖上打着转,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纳兰长老良久无言,走在队伍最前头的持剑长老将话头接了下去:“即便发生不幸之事……护山大阵应当会如常运转,除非山主离开前设下了某种制约。”
与长老同行的内门弟子尽皆沉默,而尽管长老之间的交谈语意模糊,心性聪敏的宋时来依旧听出了一些令人不安的深意——掌教身陨后,长老们第一时间登上太素山进行搜查,这意味着无极道门对造成“掌教身陨”的灾厄知之甚少。另一方面,掌教离山时特意解除了护山大阵的制约,意味着掌教很可能也知道此行凶险。
……但在这个前提之下,宗门内却无人知晓其中的内情。难道掌教的一切行动都出于自身,而没有向宗门任何人交流报备过吗?
宋时来不愿肯定这个荒谬又不可思议的猜想,但
当一行人踏入掌教的居所时,整座道场的护法结界尽数缄默,一路通行无阻。庭院内曾经繁茂的花草因庇佑者的离去而隐见枯黄。宋时来用通行令牌打开了起居室的门扉,看清里面的场景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掌教的起居室摆设齐整,纤尘不染。一切都收拾得非常妥帖,就仿佛从来都没有人住过一样。
掌教平日里不喜侍从近身,还未继任掌教时常年奔波在外,鲜少返回居所。但自从继任掌教之位后,拂雪道君勤勉不辍,四年来从未离山。宋时来不知道掌教会如何布置自己的居所,但他知道长期驻留的居所绝不应该是如此没有人气的模样。
“连这里都……”
宋时来来不及分辨身后颤抖的低泣究竟源自于谁,一身黑衣的持剑长老已经越过他朝室内走去。这位年轻的持剑长老在房间内环顾一圈,最后径直向书架走去。
若是掌教试图给留下什么线索,书架大概是最显眼的地方。然而,和收拾得规矩齐整的房间一样,起居室书架也打理得十分规整,只有零星几本道门经书与九州山河录摆放其上。除此以外,屋内没有任何私人物品。这间起居室之所以给人一种“毫无人气”的印象也是因为缺乏屋主个人的喜好。这里没有任何属于拂雪道君的痕迹,哪怕说这是供给客人暂住的居所也并不奇怪。
湛玄翻阅了书架上的书籍,确认书页崭新且内容没有任何注脚。其他内门弟子也顾不得失礼,在房间四处寻找线索。结果不出意料,众人一无所获。
“清辞师妹。”湛玄叹息,他合上书,语气沉沉道,“拜托你了。”
“是。”纳兰清辞颔首,她在同门的注视下走至房间正中,闭上眼,以灵识感受四周,“四灵啊,聆听吾之祷言,助我破封迷翳——”
纳兰清辞十指交错并拢,微合的掌中浮现出点点明光。四灵的虚影在她身后浮现,随着她口中倾吐出冗长的咒文,掌中汇聚的光也越来越明亮。就在潮水般的光芒即将吞没周遭时,纳兰清辞猛然合掌。一圈光晕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漾开,在短短数息间涤荡了整座太素山。
破封,显明。纳兰清辞念出了最后的短咒,再次睁开眼,眼前的起居室已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
“果然,自此地伊始,便是小洞天的秘境之内了。”湛玄注视着墙壁上浮现出来的符文,嗓音透着不自觉的喑哑,“修士归寂后用以传承试炼与道统的洞天秘术……即便是分神期修士也要花费数年的功夫,师妹她……”
持剑长老的意思是,掌教在数年前便已经开始筹谋规划自己的身后事?宋时来愣怔地注视着墙上的符文,心想,这怎么可能呢?拂雪道君年轻有为是上清界人尽皆知的事,她未及百岁便已身居分神之境,寿数已越千年。她是正道第一仙门的掌门,声势名望无人可比,她强大明智,身边又有这么多的拥护者——
纳兰清辞沿着墙壁浮现的纹路划下了符咒。
……她究竟,为何会在如此意气风发的年岁里,书定自己的死亡呢?
湛然的清光中,隐藏的门扉朝探秘者洞开。
“传道秘境”——宋时来曾经在半夏口中听过这个词汇,据说此世大能修士若在飞升前陨落,便会将毕生心血与道统封存在洞天秘境中传授于后人。因为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道消身殒”中的身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道消。道是修士一生所行之路的体现,道犹在,志长存。而若是道统就此消失,也就意味着此人在世上留下的痕迹消弭无踪。为了避免这样的祸事,修士会在身死前布下传道秘境,以试炼择捡称心如意的后人,以此将自身道统传承于世。
自白玉京降世之后,许多不为人知的无名道统被陆续寻回,宋时来也曾在白玉京内经历过秘境传承。那些先辈留下的秘境都极富特色,有人在其中捏造了一座宏伟的迷宫,有人在其中建立了一处门派,也有人在秘境中留下重重试炼,或是掬一方生前最为眷恋的景色。
但无论哪种,光怪陆离与言语难形的壮丽是宋时来对仙界秘境唯一的印象。
然而,拂雪道君,第一仙门掌门,当世的正道魁首。她留给人世的传道秘境,竟然只是一间书房。
没有宏伟壮丽的山河奇景,没有遍地灵宝的洞天福地,只是一间灯光昏暗的书房。环形墙壁被高至穹顶的书架侵占,密密麻麻的书籍卷轴按序排布其上。而在这被书页填满的房屋中,仅有一张书桌划分出些许的空白。书桌上亮着一盏灯,那一豆的灯光仅能照亮桌椅间的方寸之地。但不知为何,这样昏暗的环境并不令人感到幽森。那一豆灯火注视得久了,反而会让人感到些许静谧温柔的暖。
同行的内门弟子画出照明咒,然而符咒成型,却无法在这处秘境中升起一丝的光亮。
此地唯一的光源就是桌上的那一豆烛火,它伫立在桌面上,安静地燃烧。
灯火常明不暗,不知灯芯以何物为燃料。但在修士捏造的秘境中,这盏灯或许也是秘境的一部分,存在的使命便是照亮一方。
被烛火照亮的方寸之地,一面正对着书桌的巨大的石板,镶砌在石板上的原木贴着九州的地图,钉满了图像以及各色的字条。宋时来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窥探,但仅仅只是仓促下的一瞥,那石板上简短精炼的字句以及密密麻麻的红线都看得人遍体生寒。
“……书架上的书籍,看不清上面的字。”纳兰清辞走到一旁的书柜前,仔细地打量柜上的藏书,“这些书也是秘境的一部分,想要翻阅就必须完成某种制约或是通过试炼。”
听了纳兰清辞的话,站在书桌前的湛玄若有所思,定定地注视着那一盏细瘦的灯火。半晌,他突然伸手拿起灯盏,往旁边书柜上一照。
突然,一道平静清冷的女声在所有人的耳畔响起。
——“……序号三七,收录幽州秘闻《雪山蛰灾与天山葬》。天载子午二十四年,我于幽州雪山经历了蛰灾一案,案情相关记载收录于此层一至三号隔层,留影石收录于四号柜七十三格。我将乌巴拉寨供奉多年的魔物封存于大阵之内,但蛰群并未完全消亡。若有一日我不幸殉道,蛰或将破封而出,卷土重来。雪山蛰灾一案,于庞大的北地而言不过是一隅的缩影,大山深处还潜伏着许多远古的奥秘。北地淫祀邪祭已成气象,甚至不少恶道被冠以国教之名……”
“师姐!”
“掌教!”
听见这道声音的瞬间,包括纳兰清辞在内的几名弟子都忍不住喊出了声。他们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声音的主人却无动于衷。随着女声缓慢清晰的解说,众人眼中的狂喜也渐渐冷却。他们意识到,这道总是令人倍感安心的声音,不过是故人掠过水面时留下的波光碎影。
得到希望又被残忍打碎,落差拉拽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一位弟子忍不住背过身去,以袖掩面。
湛玄提着灯,沉默无言地听完了女声阐述的所有。等到声音消失,他才在一次挪动脚步,将灯光照到了另一边的柜子上。
——“序号二,收录中州秘闻《永留民》。我重新排序,将此案划为前列,因为我怀疑中州与我所知的天命、我追查至今的白面灵之主有千丝万缕的牵系。此事牵连甚广,吾师明尘、师妹灵希、九州大陆乃至我自身的命运都绞入一座庞大的血肉织机。此案相关记载囊括序号二一《东海归墟灾变》、序号三七《雪山蛰灾与天山葬》、序号十八《幽州之乱与桐冠之灾》、序号五《五毂国旧案与神州陆沉》……”
——“序号三,收录幽州秘闻《造神》。此案经年久远,横跨幽州大夏国、陌州重溟城、中州天殷等地。相关记载囊括序号二《永留民》、序号四《白面灵》、序号三七……;关联人物档案,二号《灵希》、三号《姬既望》、十号《留顾神》、十七号《姬重澜》、二十号《女丑》……”
——“序号四,收录九州秘闻《白面灵》,此外道组织掩藏在永留民身后,但其庞大的阴影依旧不可忽视。白面灵虽失其主,然其对神舟大陆造成的破坏与影响时至今日依旧弥留。虽将其稍稍滞后,但我对天命最终的解读仍有疑虑……此案相关记载囊括序号十九《苦刹灾劫》,序号五……”
一桩桩,一件件。灯光所照之处,那令人落泪的女声寂静如死的书房内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冷静,半字不提自己,而是在大厦将倾之际竭尽所能地为后人留下情报信息。
她将自己化作一盏灯,她就是那盏昏暗且只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灯。她指引着他们,要在这无尽的诡秘与阴谋中摸索出一条通往未来的路径。
持剑长老停住了脚步,他垂下持灯的手,让烛光自文宗上隐去。
言简理尽的女声逐渐声息,周遭重归寂静。
然而,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仿佛错觉一般,宋时来听见了这世上最绝望的声音。
他听见即将冲破喉咙的恸哭被强行压下、最终只挤出声声颤音的呵气;
他听见人的手捂在口鼻间,拼命用力才摁住的哽咽与抽吸;
他听见眼泪滑落破碎在地,五指紧攥到指甲开裂滴血的淅淅沥沥……
他恍惚间听见了许多,但又仿佛全是他的幻惑。宋时来平静麻木地抬手,直到指腹触及湿冷的凉意,他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满脸泪水。
这间阴暗狭小的书房,几乎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书籍以及经卷,能供人休憩的地方只有那张小小的桌椅。在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掌教便是这般伏案劳形,抽丝剥茧般地梳理着情报,独自一人思考。传道秘境是修士一生的写照,拂雪道君的秘境里却没有她的琴,没有她的剑。只有这万卷书文,与书桌上微小的烛光。
那万卷书文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身后是灯火都无法照亮的黑暗。无法与任何人共享,也无法与任何人分担。
甚至连她死去,都无人知晓她陨落何方。
“咔嗒”,灯盏归位发出的声响打破了死寂。
持剑长老背对着同门,无人看清他的神情。
但就在灯盏归位的瞬间,湛玄的手还未来得及移开,琉璃盏内的烛火却突然晃动了一下。
一道虚幻的身影出现在桌前,“她”的手同样摁着灯盏。
“序号一……”垂首坐在桌案前的女子脊梁笔挺,身影却虚浮如烟。“她”的手与湛玄的手重叠在一起,任谁都能看出来“她”并无实体。
众人看着那道背影,一时间竟忘
了呼吸。
她突兀地出现,似一场一触即碎的幻梦,又好似将要远行的故人一瞬的回首。
“序号一,《天命》。我将陈述我的往事,告知我所知晓的一切。尽管,我虽称呼它为‘天命’,但我并不认为它不可逾越。更甚于,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抗争它,跨越它,否定它。”
“她”缓缓抬首,一字一句道。
“而已经走到这里,已经举起灯盏,已经知晓真相的……我的袍泽,我的同门。
“请抛下一切和平的幻想,直面即将到来的,战争。”
第343章 【第84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神龛前燃起一支烛火,明月楼主与前代佛子梵觉深隔着一张桌案相对而坐。
“那么,阁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因何执迷而需神明解惑?”梵觉深盘腿正坐,半垂的眼帘显得他眉目慈悲,无害而又温和。
“你非神明,如何解惑?”明月楼主轻嘲,“还是说,身为冥神骨君的神使,魔佛阁下却怀有不臣之心?若阁下意图将冥神取而代之,在下倒不介意出一臂之力。”
面对明月楼主尖锐的嘲讽,梵觉深不为所动。他捻弄着腕上缠绕的佛珠,似烛光在陋室中裁剪出来的影子:“这世间推动人之意念的无形之物,无非七情六欲、痴心我执。阁下并非凡夫俗子,自不会为俗物执迷。既然如此,阁下所欲堪破的,无非我执。”
明月楼主闻言想笑,与梵觉深端庄的坐姿相比,明月楼主的坐姿散漫随意至极。他还想再刺眼前的佛像几句,一开口喉咙涌出的却是浓重的铁锈腥气。
明月楼主随意拭去唇角的血迹,曾艳惊四座的千金嗓如今只剩喑哑的破锣音:“如舍,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不必在此打哑谜。你说祂们已经不在此地,我来迟一步……那便意味着祂终于剑指神舟了。如若我这些年来的调查无误,人皇氏的后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群的存续,祂绝无可能放弃大地上的生命。天子之剑出鞘,神舟大陆将化作生灵的血肉磨盘,世间再无一隅安宁之地。”
明月楼主掩在面具后的眸光稍利:“以本座对你的了解,袖手旁观、坐看生灵涂炭,非你所行之道。”
梵觉深、姜恒常与明月楼主几乎是同时期出现的大能修士。三人虽然性情各异,鲜有往来,但对同一时期的行道者多少还是有所了解的。与如今上清界对梵觉深的知之甚少或褒贬不一不同,明月楼主从不小觑看似与世无争的佛门的眼界。佛门一直坚信梵觉深不曾堕魔,明月楼主相信佛门如此笃定定有缘由。
再则,身为与佛门、魔道因缘极深的极情道修士,这三重道途素来有“佛魔一念,一念既为人间”的说法。明月楼主调查过禅心院,又曾见证过拂雪等人在苦刹一地的见闻。依据种种线索,明月楼主可以断定“前代佛子梵觉深并未堕魔”一事并不是禅心院的光头和尚被教养之恩糊瞎了眼,而是事实如此。
梵觉深确实没有易门改道,这位前代佛子只是走上了以杀止伐、以恶法见性、以魔道证佛心的道途了。
明月楼主不知道佛门有何谋算,但梵觉深成为冥神骨君的神使、又公然站在魔道阵营背后的目的值得推敲。
“阿弥陀佛。”梵觉深双手合十,八方不动,“阁下想知道什么?”
“你们接下来的打算。”明月楼主轻叩桌案,“姜胤业……哦不,现在应该叫‘姜恒常’了。她曾告诉过我,长老阁并不在意天殷地上的基业,在她与长老阁斗法的这些年,长老阁逐步退出军权的角逐。她原以为长老阁是以退为进,致使国主不得不在朝政方面做出让步,但眼下看来并非如此,那些人不是以退为进,而是并不在乎。除非他们手中拥有价值更高昂的筹码,否则我想不到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中州的传说很有意思,历史藏在故事背后的隐喻里,隐喻又昭示着古老的预言。”明月楼主道,“而信徒往往比无信者更为执拗,对预言也更加深信不疑。所以冥神这位‘君王’君临天下之日,祂的百万兵马是否会与祂一同临世?”
许是明月楼主已经得出了答案,又或许付出巨大代价来到此地的人有资格得知真相。梵觉深道:“永留民已向神舟宣战,祂之人俑,城隍将率领百万阴兵重临天下,以中州为轴侵吞四方;黑衣出山去往了日月山,欲逼迫天枢星君飞升借此打破明尘对神舟的封锁;白衣宣悲本该前往东华山攻占建木,为日后的族群飞升铺路。但不知为何,宣悲出棺后没有前往东华山,反而往东海的方向去了。”
“果然。”梵觉深所说的一切,将明月楼主收集至今的散碎情报拼接成图,“神舟沉没在即,祂时间已无多。所以祂想榨干神舟的灵炁,将地上的生灵尽数转化为自己的眷属。祂要打破明尘对神舟的封锁,无论天枢星君是否能成功飞升。天枢星君若飞升成功,这意味着明尘的封锁并非不可突破;反之,若是飞升失败,祂可以此为缘由向明尘发难,动摇乃至毁灭明尘传下的道统——一个不允许世人飞升的道统,自然不配成为天下人的领袖。”
明月楼主挑了挑眉:“但明尘上仙、无极道门乃至天下正道都不可能束手待毙。”
“是矣。“梵觉深颔首,“阴荒乃王佐之才,擅谋擅弈。他从不曾小觑正道魁首,所以他为明尘、为正道准备了数枚暗棋。”
明月楼主轻笑,一手平举指向梵觉深:“魔尊。”
“鬼王。”他侧首,看向梵觉深身后深不可测的黑暗。
“以及,白面灵之主。”
明月楼主随意地往后一仰,将桌案往前一推:“真是好大的阵仗。”
即便排除已经胎死腹中的大壑与雪山蛰神,永留民埋下的暗棋至少还有三枚。魔尊与鬼王问世,仙魔之争避无可避,上清界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恐怕便无从插手凡尘的战争;此时借势迫与明尘上仙同为千岁大能的天枢星君飞升,无论成功于否都有了动摇正道道统根基的机会;明尘上仙若是没有作壁上观而是选择拔剑入世,那永留民与白面灵自会想尽一切办法将人神拖入泥潭,不计一切代价将其化作神舟的养分……
“何至于此?”明月楼主思忖。
“因为祂曾是这世上最绝望的人。”梵觉深终于抬眼,平静地诉说着,“祂尚为人时曾登上九宸山,向人神寻求救世之法;祂曾统合万民的智慧,为神舟求解一条生路。祂说:‘自吾诞生伊始,便一直在做这毫无希望之事,从生到死’。”
“何等空洞虚无的道。”明月楼主拨弄着案上的灯烛,又笑。
“阁下一路追寻至此,不也是空洞虚无之人?”形同庙中泥像、只为世人解惑的活佛,直到这时才流露出几分鲜活,“祂是执掌死亡的神祇,阁下欲超脱生死,便须得超脱祂之权能。这世间有摆脱生死轮回、无常因果之法,那便是飞升。”
明月楼主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他已经逐渐老去,修长有力的手爬上了斑驳刺眼的斑印。那颗红线相系的眼珠子躺在他手中,仿佛下一瞬就会渗出泪来。
世人寻求飞升,所为的无非便是“跳出三界、不入轮回”的长生逍遥。但明月楼主的极情道却要吃尽人生八苦,所行所求皆背道而驰。梵觉深的讽刺不无道理,明月楼主来此,除了寻求一个答案外也是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在生死关头堪破七情,超脱生死,突破大乘的瓶颈。
“你也不遑多让。”
言之有理是一回事,被人逞口舌之快是另一回事。
“最后一个问题。”明月楼主闭了闭眼,又睁开,“你,或者说……佛门究竟做了什么?”
听此问话,梵觉深终于笑了:“对阁下而言,何为因果?”
道门修今生,佛门修来世。佛门的经义之道离不开因果轮回,可以说,参悟无常因果便是佛修、禅修毕生的功课。
“于我而言,因果是线。”明月楼主道,“错综复杂、缠连交织的线,一根线头或许会分出无数旁支,又或许会在某个节点打上死结。看似无解的结或许有轻易顺开的节点,看似易解的线头又或许纠缠着庞大的乱线。无数线头缠绕于一起,互成因果,互成劫数。我觉悟不深,只觉大抵如是也。”
“于因果一道,阁下已有彻悟。”梵觉深不说对,也不说不对,毕竟无人能为无形之物作出详尽的注解,“但对于世间绝大多数人而言,因果是一条长而笔直的线。线的这头到另一头,流逝的是光阴与岁月。光阴一去不回,埋下因便会得到果。种花便得花,种豆便得豆,循环往复,不过如是也。”
明月楼主忍不住嗤笑:“若缠缚众生的命运是如此纯粹之物,人世又何来百般苦楚,万般奈何?”
梵觉深颔首。他不再回话,而是抬手虚虚轻点桌案,只见桌案上有一点绿意萌出,如一颗尚未破壳的籽种。
“于我等而言,因果便似莲华。”梵觉深轻叩桌案,那籽种便没入了案几,“一颗莲种,落在地里或许会发芽,或许不会;它落在岸上,或许会失水干瘪,也或许不会。我将它种进池子,它或许会破壳而出,也或许不会。此时,这颗种籽落在哪里是因,而诸如其余种种,皆是命定之果。”
梵觉深曲指轻叩桌案,昏暗的烛火下,桌案化作了一池碧水,莲子落入了池塘。在两人的见证下,短短几个吐息间,那一点绿意破壳而出,于淤泥中生根发芽,长出中通外直的枝干与含苞待放的花。
“我欲得莲子与花,选了一池碧水,种下一朵莲华。它落在适合它生长的土壤上,我祓除了殃害它的病害,驱赶了顽皮的走兽鸟雀,荫蔽了会将它摧折的风雨。它得以茁壮无忧地成长,生得亭亭玉立,将要绽放。”梵觉深伸出一根手指,轻点莲花的花苞,“但无论它是否开放,莲华都已长出了莲子。无论它开不开花,莲子都在那里。”
梵觉深收回手,平静地注视着池塘中的莲花:“此时,花是因,莲子是果。花开花败,莲子都在。而它是否开花,却再不由我。”
“种下善因不一定得道善果,而得恶果却未必有恶因。”明月楼主道,“最终决定是否开花的,是莲华一念。”
“不错,一念。”梵觉深再次颔首,“莲花是否开花,在它一念。”
他合掌,闭目:“于佛门而言,因果便是无常,时间便是无常。横纵三世,过去、当下、未来*。即便种下一切之因,也只能静待一念之果。”
“而这一念,是众生一念,生死一念,善恶一念,亦是佛魔一念。”
第344章 【第85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梵缘浅行于虚妄之间,徒步涉过光阴的河。
她身旁与之同行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中有无数走马灯一闪而过,光影如旋转飞逝的画片,在灰暗处明明灭灭。
时间、空间的天道法则在此混淆。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皆在此处重叠,形意驳杂,光怪陆离。
梵缘浅看见一颗种子,它还未破壳便干瘪枯死,下一刻又忽而萌芽,粲然开花;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在短短几个吐息间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者;几个眨眼的间隙,老者又重回青壮,却在盛年间战死沙场;一个芳华正茂的少女,梵缘浅看见她权倾朝野,也看见她在幼年时遭奸人所害,溺毙荷塘。
无数男女老少的面孔重重叠叠,于此上映着荒诞怪异的离合悲欢。
若凡人身临此境,这些光影只消一眼便会让人失心疯狂。但落在梵缘浅眼中,却是雁过无痕、雪落无声,不垢半分尘。
梵缘浅有意深入雾海,摸清这些灰雾的本质。
“这片雾海中的水,能扰乱天道时序的法则,能混淆人世的无常因果……”梵缘浅掬起一捧灰雾,看着灰雾从指隙间淌下,“但冥神是执掌死亡的神祇,祂之道义虽然有损神舟生死轮回之道,却依旧在神舟天道的笼罩之下。混淆天道、改逆因果……这不是冥神的权能。
“有什么东西——”
梵缘浅缓缓抬头,望着混沌蒙昧的天:“有什么东西,将神舟的天道……污染了?”
这突兀又无甚根据的猜测,让梵缘浅心中愣怔。她记得自己步入了骨君的神国,闯入了被魔修视作生灵禁地的诡雾森林。拂雪说楚夭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这片森林里,而她阴差阳错之下还得到了一些与师哥有关的情报信息。但闯入诡雾后,梵缘浅才发现此间因果错乱,时序倒逆。她无意间回到了过去,干涉了师哥的因果。
但说她究竟改变了什么?那也没有。她看见师哥依旧成了魔修,手刃血煞魔尊后将其座下的城池化作浮屠炼狱。师哥犯下滔天杀孽,无数魔修惨死在师哥手中。这些魔修身陨后甚至没能兵解超脱。师哥将满城魔修的魂魄囚于三千浮屠狱中,令其日日夜夜受死魂的恨火烧灼。
她释放了魔修口中的“鬼王”,引渡师哥自狱中逃生……但该死的人依旧死去,该负的业依旧负在肩上。冥冥之中,一切都与既定的命运相契相合。
梵缘浅无意置喙师哥的抉择,她明白,师哥已经走上了一条与她截然不同的生杀之路。
“若因果的缘结不在过去,那在何处?”梵缘浅双手合十,低垂眉眼的模样像极了庙中的神佛,“不在未来,只在当下。”
梵缘浅这一辈的佛门弟子是被梵觉深带大的,佛门经义向来高深晦涩,难以付之于言语。在梵缘浅的记忆里,师父就没少唉声叹气,说师哥天纵奇才,为人通透,路子却邪。不过净初主持自己原也是乡野悍匪出身,皈依佛门后也没学成正统僧人的行事风度,便也随弟子去了。
梵缘浅对师哥道的了解不够深刻,但她知道师哥对无常因果的参悟——他不为自己过去做出的抉择自苦,亦不让未来的自己悔恨今时的自我。如此纵横三世之间,无愧于心,无愧于己,便始终是本来面目。
梵缘浅双手合十,她未能逆改师哥的过去,那便是因缘如此。此番奇遇,她所作所为皆发乎本心。无论何种结局,她都不应心怀愧悔。
梵缘浅朝更深的黑暗中走去,冥冥中,她感觉自己一直寻找的答案或许就在不远处。
师父常说,她与师哥互为因果。后来师哥离开塔林,销声匿迹。传闻师哥身堕魔道时,梵缘浅曾想过,若师哥为俗世过往泥足深陷,她是否能渡他成佛?
可是,师哥虽纳魔炁,但向佛之心未改,无需她为之引渡。师父的话语,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深意呢?
梵缘浅停住了脚步。
她下半身淌在如雾如露的“水”中,周围是光怪陆离的幻影。比夜色更深邃的黑暗中,梵缘浅双眼轻阖。
她双手合十,八方不动,就连袈裟与长发都停止了摇摆的弧度。
她的吐息心跳,也在一瞬间变得近似于无。
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阴影。或许是因为黑暗蒙蔽了人的感知,又或许是渺小的蝼蚁从始至终都没察觉到祂就在前方不远处。梵缘浅走了很久很久,但当她终于察觉到“祂”的存在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不过是神前桌案的一尺之路。
——那是一樽观音像。
庞大如山峦,生有千手千臂的观音像,祂盘腿端坐在莲台之上,真容匿于茫茫雾海之中。梵缘浅看不清祂的面容,但祂看见了她,祂注视着她,祂在她察觉到前一直死死地盯着她——观音本该清圣无暇的神像上,成千上万双眼睛正滴溜溜地转动着,一瞬不瞬地俯瞰神前案上的蝼蚁。
那些眼睛中蕴藏着万千思绪,好奇、欣悦、怨恨、恶意、贪婪、暴戾、疯狂……
众生千面,千面千相。
梵缘浅垂首,长达数息的缄默后,她才缓缓抬眸。
再次睁开眼睛时,梵缘浅忽而有了极其诡异的视角——“她”的视野突然变得很
高很高,以至于被“她”俯瞰的人变得无比渺小。“她”看见了“自己”,一个渺小如尘的人影。梵缘浅仰着头,祂垂着首,祂们互相对视,眼中却又奇诡无比地倒映着鲜明的彼此。
祂高踞莲台,没于雾海,而那小小的人类,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光。
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婴孩似哭似笑的悲泣,她曾以为那是跟在自己身后的鬼物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从身后一射之地逐渐接近,到后来近在咫尺,在她耳边响起。
但当婴啼声再次出现时,梵缘浅才发现自己错了。她的感官蒙蔽了她,那声音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从她自己口中传来的。
祂们的遗骸浸泡在泥泞的血肉里,于死亡中迎来了新生;祂们在她体内生根发芽,生出一千双手,一千双眼,一千张面庞;祂们借她的喉骨发声,借她的血肉哀嚎。世间一切不被允许的生与一切劫数下的死,都在“她”体内趋于圆满。
——她即是祂,祂们即是她。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孤阴不长,独阳不生。梵觉深乃天魔之体,身具天魔法相;梵缘浅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
——可佛与魔,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原来如此。”梵缘浅浅笑,“师哥行于魔道,却有佛心;我行于佛道,却无本心。我欲渡师哥,实乃师哥渡我。”
她仰头注视着眼前的千手千面观音像,开口的瞬间,万重声浪响彻雾海,如千人共声。
“我,才是红尘的劫数;我,才是命定的天魔。”
……
“所以,若将鬼王类比神祇,你剥离了鬼王的魂灵,封印了鬼王的法身。而佛门那群秃驴竟也随了你的意,将鬼王视作佛子养大?”明月楼主道。
“非也。”梵觉深双手合十,“鬼王因世间恶念而诞,缘浅则为枉死众生之识。眼耳舌鼻身为人之五识,于五识而起分别,知善恶,知美丑,知香臭,既为第六识;于第六识而生取舍,知善行善,知恶行恶,始生贪嗔痴怨,则为第七识;于第七识而诞业因,尽藏众生七情六欲、智识记忆,则为第八识。”
明月楼主颔首,与佛门打交道多年,他对佛门经义也略知一二:“鬼王应劫而生,梵缘浅则是被剥离出来的第八识。当第八识觉悟本有面目,祂或许成佛,也或许入魔。佛门已施救渡之举,但成佛成魔仍在一念之间,非你们所能掌控。第八识就好比那颗莲华的籽种,祂念起念灭,皆是无常。”
梵觉深阖目,并不过多言语。他看上去又像是坐蜡的泥像了。
“所以,梵缘浅才是天魔,你仍是这一代的佛子?”
“非也。”梵觉深道。
明月楼主蹙眉:“梵净初已辞别常世,鬼王应劫而生,佛子亦当如此。你不是佛子,那佛子在哪?”
佛子在哪?明月楼主的问话掷地有声,震得神前烛火不住明灭。
烛光照于梵觉深眼睫,打下点点细碎的光斑,似一滴欲坠不坠的泪珠。
他说:“众生皆苦。”
他说:“佛子,与众生同在。”
……
赤色的血月高悬天穹,如一只浓雾中的兽瞳。
“你们君王这一生,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选择吗?”
楚夭双手被反剪身后,披头散发跪立殿中,周遭的暗影将她团团围住。大殿高座之上,一位手持拐杖的老者气得浑身颤抖,隐在斗篷之下的眼瞳几乎要喷出焚毁一切的毒火:“住口,妖女!虽然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何种奸邪的手段闯入圣地,但等到仪式完成,老夫必拿你的头颅为吾王奠基!”
老者重重敲了两下拐杖,心里恨得发狂。他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越过诡雾森林,避开阴兵的搜查追捕,闯进了永留民的圣地!
闯入圣地也就算了,这妖女居然还擅自开棺,惊扰了他们老祖的安息!
老者身旁的几位黑袍人跪在棺椁旁,或哭天抢地,或痛心疾首地向棺中枯骨忏悔,哭喊着“卑劣的妖女玷污了我们的祖宗”、“恕我等救驾来迟,让老祖受此屈辱”、“儿孙不孝,妖女丧尽天良”、“怎会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之类的话……
外道信徒本以为自己的道德底线已位于众生低谷,直到他们遇见了楚夭。
怎会有人上赶着给人当孙子啊?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但楚夭还是忍不住走神。她郎君逝世前分明是个美青年,但辈分似乎出乎意料的高。
拄着拐杖的老者是这群外道信徒的领头人,此时捂着心口摇摇欲坠,看上去像是下一刻便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老者浑浊的眼珠在楚夭身上来回扫荡,目光如炬般残忍地切割着人类的躯体,似要将这副皮囊扒皮抽筋,从中掘出隐藏的秘密。城隍法王的神庙位于永久城周外,被大片错乱时序的诡雾笼罩。没有人比老者更明白这些诡雾的可怖之处,若非手持冥器,就连冥神神使都会迷失在茫茫雾海中,在错乱的时空中扭曲疯执,彻底丧失自我。
永久城内的雾已是神主炼化后的成果,但城郭以外的诡雾可都未经炼化,满溢着虚空深处最原始的污浊。
这种连神主都不得不慎之又慎的虚空流毒,眼前的妖女不知道是何来历,竟能穿过那片诡雾。
老者命令阴兵将楚夭拿下后已经搜过她的储物袋与粟米珠,但都没有发现冥器。老者也看出来楚夭并非能撕裂空间裂隙的分神期修士,本身只是个以武入道的野路子,实力恐怕也就金丹元婴期。老者没能找出对方僭越冥神权能的奥秘,冥神神域被蝼蚁冒犯又不是一件可以轻忽的事情。
反复斟酌权衡利弊后,老者决定在查出真相前暂且留这妖女一命。他必须确保正道……不,确保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僭越冥神的神权。即便有,也不可落于他人之手。
责令阴兵控制了楚夭后,老者便将这只蝼蚁抛之脑后,全神贯注地准备开棺起灵的仪式。他们要召唤冥神的人俑城隍法王,由城隍法王率领百万阴兵君临神舟。在正道反应过来前,他们必须尽快控制住局势,尽可能占据上风。如此紧要关头,老者实在无心分神去顾虑一只爬虫。
老者站在神殿正中,命门徒奉上祭物,绘就庞大繁复的法阵。他一丝不苟地举行着庄严的仪式,古老的咒文如流水般自口中诵出。
仪式十分冗长,且分毫不能出错。冥神人俑众多,但唯独城隍法王性情暴躁,神智全无。是以比起宣悲法王与出山法王,城隍法王的召唤仪式最为严苛。即便老者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套仪式下来也汗湿了衣襟。最后一段祭文从口中吐出时,他忍不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天地并况,芸芸众庶,歌敬灵祇,告慰先祖……于此,宣名——”
老者略微提气,“城隍”二字咬在口中,正待庄严宣出。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一道清亮明媚的声线却突然抢先一步,高呼。
“姜佑!”
老者提起的一口气没能顺下去,等意识到发生什么时,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两眼一翻,轰然倒地。
第345章 【第86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上清界,九宸山。
上清界与变神天战争的号角,最初起鸣于元黄天。
负责九州列宿中枢塔星文对接的灵修最先发现中州星塔断联,中州地域庞大,在姜家与无极道门达成合作后,中州初步铺设星锚一百二十七枚,建立区域星塔十二座。长明宫鸣钟后不久,中州十二座星塔有七座遭到毁灭性打击,中枢星塔恒久闪烁的九州星图尽半数黯淡了下去。
敌方显然有备而来,在短时间内精准控制了与中枢对接的区域星塔。星图上属于中州的地图板块尽数缄默,七座星塔的晖光同时消失。负责监察的弟子没忍住锤烂了桌椅,这意味着守护七座星塔的道门弟子全部遇害,负责镇守的俗家弟子也没能幸免于难。
数十年没有响起的丧钟扯断了众弟子识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掌教身陨之事更是一夜间便将仙门干燥的空气点燃。若非长明宫内属于掌教的魂灯还飘摇不定地亮着,无极道门恐怕已经出现弟子走火入魔的乱相。而后,已经归隐的太上长老们迅速出山稳定局面,但也有些压不住宗门内汹涌疯狂的浪潮。
无极道门新生代弟子已经独当一面,手中的权力与眼线遍布九州。他们动用手头所有的资源,迅速锁定中州的星锚。掌教与灵希真人前往中州参加天殷恒久永乐大典,如今掌教陨落,星塔被毁,灵希真人下落不明,天殷绝无可能在这件事上置身事外。
事情尚未明朗,少数弟子还能勉强冷静分析局势,绝大部分弟子却已经红着眼睛喊出要让天殷付出代价的话来。
“七座星塔同时沦陷,近乎同一时间的精准打击,说天殷内部没有内鬼,谁信?!恒久永乐大典就是一个骗局,掌教定是遭了姜家的毒手!”
“星图半数缄默,半数!于公于私我宗都应该立刻封锁中州,向天殷姜家问责!”
“和中州开战!这些畜生怎能在折辱掌门后不付出任何代价!”
“你们冷静点!事态还未明朗,不要轻易定论!一个个的修心都修到狗肚子里了吗?!”
“我冷静你个***,修到你肚子里了****!”
“……别动手!你们能不能拿出十分之一的教养假装自己还是正道弟子!我*……三清的!别动手!”
“够了!当务之急是找到掌教和灵希真人,哪、哪怕只是残魂!你们现在在这里闹内讧有什么意思!”
“有为而有所不为,不为则我道心不净!”
“天殷信奉的冥神本就是外道孽障,仙门顾及天殷百姓不敢轻举妄动,但内里的污糟谁不知道?!这些年来多少仙门弟子前赴后继化为柴薪填外道的无底坑?为了众多百姓,我们忍了又忍,让了又让!但明知是错的却放任一切,这究竟算什么道?!”
短短一日内,无极道门内被拳头砸碎的桌椅不计其数,一切情绪都像喷薄欲出的火山。
世人苦明尘上仙久矣。
在天剑悬世的年代里,不知多少被明尘阴云笼罩的世家宗族在背地里悄声暗骂,道明尘这年逾千岁的大能还不飞升,徒留在人间作威作福。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但实际上,若非明尘传下道统、镇压世道,神舟大陆恐怕会更加动荡。
明尘上仙与人皇氏框定了秩序,规划了律法,守住了人族的底线。更重要的是,他约束了这世上最强大也最难以限制的群体——仙门。
大道无情,天地混沌,世人上下求索,只知长生逍遥,却不知如何攀登。仙门是完全独立于家国之外的势力,修士本身又都拥有滔天的武力。这样一个危险的群体不加以约束,任其随心所欲,最终造成的恶果便是祸害苍生。修士并非全然的善,也并非全然的恶,一个毫无约束的强大群体只会像剪子一样肆意修剪人世的枝桠,任凭心意将世道裁剪成自己满意的样子。天道不会为世人划分是非黑白,不会亲自告知世人正邪善恶。会这么做的,只有人本身。
无极道门自古便以武德充沛著称,在戴上“第一仙门”的旈冠时也一同担负着守望苍生的重任。要御使这样一辆庞大的战车,手中把持的缰绳轻不得,重不得。过重易折傲骨,过轻迷失方向。这些生来便立于青云之上的天骄一旦失控,仙门便会化作弱肉强食的原始森林与残酷血腥的斗兽场。
明尘这一代的先行者们,并没有坐视仙门变成如今一目国的局势。世外苦行与清规戒律消磨了这群天之骄子的浮躁,却为他们留存了人之一生最珍贵罕有的少年意气。
仙门此代弟子正当年少,年少且热血未凉。
他们不知道究竟何种灾难夺走了他们敬爱的掌门,但他们知道,魁首陨落的方向定有邪祟与不公滋长。
无极道门的弟子并不畏惧战斗,也不畏惧死亡。长生逍遥固然痛快,但四海清平天地浩然,才是无极道门上下一心的道。
目前宗门内的弟子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查。主战派的声浪暂时被太上长老压制了下去,较为理智的另一派弟子基本是如今实权的内门长老。
持剑长老湛玄与仪典长老纳兰清辞站在同一战线,在稳定局势后便前往掌教道场太素山调查情报;佐世长老梁修临危受命,暂代代掌门一职,将掌教遇害的消息压在可控范围之内,暂不对外声张;持剑与执法一脉的弟子已经集结,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起一支修为均在金丹期以上的战力。
这支三天便能割据一州的队伍只待持剑长老一声令下,便可化作最锋锐无匹的尖刀,将敌人的斩于剑下。
宗门内澎湃的怒焰没有压抑太久,很快纳兰清辞与湛玄便从太素山上归来,下令封锁太素山。内门八大长老迅速划分好职务,掌泉长老玉珠、诲明长老平心与佐世长老梁修留守,湛玄与纳兰清辞负剑前往中州。外派弟子收到指令紧急回调,宗门各地星塔增派援手,各
大分宗进入备战状态,发布友宗联合调令……一条又一条的指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下去,无极道门这座盘踞在神舟大陆上的庞然大物以最快的速度运作了起来。
任何人都能悲痛欲绝,任何人都能心生恐慌,但年轻一代的顶梁柱们不能。
然而,这支整装待发的持剑弟子还未走出宗门,便撞见了群山。
领队的湛玄迈下台阶,却突然被天光晃了晃眼。待他凝神细看,才发现那是剑刃反射的雪光。
湛玄停住了脚步,抬手,身后随行的弟子同时停步。换下日常常穿的黑衣、身着内门长老服饰的湛玄缓步上前,越众而出。
山门前,另外两支由更年长一辈的内门弟子组成的队伍正端正肃立,这支队伍中的弟子全部佩剑。那晃了湛玄一眼的光亮,便是自某位弟子的剑格上迸发出来的。
湛玄不动声色地打量,这支队伍中有不少眼熟的面孔,大部分人湛玄曾经都要唤一声师姐师兄。这些比当代弟子年长许多的内门弟子,有些已经自成一派,有些已经成为了分宗的长老或者掌门,有些则已经不问世事闭关潜修。但如今,他们站在这里,神情肃穆,一如鼎盛之年。
故人容颜未改,岁月却像拍打礁石的河水,将沧桑镌刻在他们眉宇之间。
年轻一代的弟子与年长一辈的弟子狭路相逢,彼此相视,看上去没有不同,但分明又有所不同。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湛玄也并不陌生——无极道门已经隐退的三位太上长老,清仪太上,纯钧太上,以及职务已经转交门下弟子、却还未完全卸任的执法长老明德太上。湛玄率先看向自己的师父,这个平日里行事洒脱、偶尔有些顽童风范的长者负手而立,眼神没有瞥向他,面上也看不出情绪。倒是相对而立的清仪道人与明德上仙原本似在谈话,但在湛玄一行人接近时,她们短暂沉默,随即转眸朝他们望来。
湛玄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只觉得两位太上的眼神透着一丝古怪。
明德上人如往常般不苟言笑,仅用一根乌木簪束发。这位铁面无私的太上长老曾是宗门内最令人恐惧的存在,她执掌宗门戒律,框定天下正法。许多少不知事触犯了清规的弟子都被这位长老罚过。明尘上仙那一代人的位序里,明德上人位列三席。她本身是渡劫期大能,距离大乘仅有一步之遥。
明德上人积威甚重,站在远处便如一座巍峨的山。相较之下,清仪上人就像山涧流水,不笑也温,自成风雅。
“卸剑。”清仪道人开口,语气温然,“你们留守宗门,就此止步吧。”
湛玄顿住脚步:“……什么?”
“此次中州之行,由本座率队前往。”清仪道人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却自有威仪,“中州水深,背后牵扯了太多权系密事。你们根基尚浅,不要为此折了自己的前程。湛玄,将你们查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座。”
“没有小辈顶在前头打生打死,前辈反而独善其身的道理。”清仪道人轻瞥湛玄身后的队伍,她的眼神分量很重,透着不容拒绝的温柔,“所以,卸剑吧。”
湛玄没有接话,而是转头去看明德上人与自己的师尊。然而两位比清仪道人更年长的太上长老只是肃穆而立,没有阻止清仪道人宣话。
湛玄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师父喝醉时谈及的往事,他们那一代人中,年纪最小的古今道人入门前,宗门内年纪最小的是清仪道人。
那时明尘上仙已经继任掌教,老一辈陆续隐世或闭了死关。身为大师兄的明尘上仙与几位同门年龄相差过大,率领宗门抵御了数次足以令道统断绝的灾难。在那个人与害兽争夺生存空间的时代里,长辈们四处奔波,人手不足。这些性格各异的内门亲传被集中教养,磨合过程堪称灾难。
纯钧和明德先后入门,年龄相差不大,又都以脾性刚直著称;后入门的经司长老应华阳是个桀骜不驯的混世魔王,还没膝盖高就敢蹬鼻子上脸爬到诲明长老背上把师兄当牛马;佐世长老性格焉儿坏,面上笑眯眯的,转头就下死手将人坑得不明不白……还有一些令湛玄感到陌生的名讳,则已经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了。
在内门天骄三天两头打得头破血流的相处中,几位亲传在最张狂肆意的年纪里,被烦不胜烦的老一辈塞了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孩。
那便是清仪道人。
据师父自己的说法,清仪道人是被一群心性未成的师兄师姐们七手八脚带大的。古今道人没吃过的苦,清仪道人都替他受过了。大抵也是如此,这位本该备受宠爱的小师妹长成了如今颇具威仪的模样。即便清仪道人从不发火,说话轻言慢语,可她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同门低下头来。
很难说清仪道人后来专攻礼法,其中是不是有一点治治同门的私心在。但哪怕清仪长老是宗门内最温和可亲的人,也无人胆敢小觑她。
这并不合理。湛玄闭了闭眼。无极道门已经完成了权位更迭,上一辈先行者交接的不仅是权力,还有镇守九州的职责。
自拂雪继任掌教以来,曾经的八大内门长老陆续卸任,权柄移交下一代弟子。四年来,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太上长老都没有对拂雪治下的政权变动多言半句,哪怕拂雪废除了部分上代订立的规则。就连那些被打压得喘不过气的世家贵族,也没有人不识相地跑到太上长老面前哭诉,因为仙门权位更迭意味着老一辈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年长者功成身退,追求自己的青云大道,将命运交还众生。
两代人之间流淌的,是传承,也是信任。
湛玄不明白,清仪太上为何收回了这份信任。
“恕我不能认同,太上。”湛玄语气沉沉,“掌教……确实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情报,但这些情报都有着极高的污染性。这也是掌教没有将之公布于众的缘由。您曾教导我们,手握青锋,必承其业障;肩担山河,须知其分量。从继任这个位置开始,直面风暴与即将到来的灾难便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我们不会推诿自己本该承担的责任。”
湛玄平静道:“我本以为,太上您和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
站在湛玄身后的纳兰清辞没有开口,她只是上前一步,与师兄比肩而立,以沉默对抗自己的师长。
纳兰清辞与湛玄已经粗略审查过拂雪师姐留下的情报,正如湛玄所言,这些情报污染性极高。某个词汇、某个名讳一旦被人记住,就会在人的识海中如瘟疫般扩散。拂雪师姐留下的传道秘境不仅是一个传送情报的渠道,还是一个能隔绝污染的结界。唯有在灯火的映照下,他们才能安全无虞地翻阅那些高污染的情报。而当他们离开传道秘境后,那些情报中具备污染性的字眼会被模糊,但观阅者会记住那些庞大且充满威胁的存在。
拂雪师姐早已预料到自己的身死,她留下的是希望,火种,以及最后的保护伞。
拂雪道君生而知之,且怀揣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天命。这在上清界并不是秘密。她留下的遗言被听晓后,湛玄遣开了跟随的内门弟子,最终只有纳兰清辞与湛玄聆听了拂雪留下的“天命”。纳兰清辞难以置信自己听到的一切,那个四极废九州裂的未来里,灵希真人堕魔,明尘上仙消隐,无极道门名存实亡,门中弟子十不存一。天道秩序崩毁,上清界道统断绝,仙与魔的战争甚至打崩了一半神舟大陆,殃害众生无数,令暗处窥伺的外道有了可乘之机。
在拂雪师姐的阐述里,她的死不是意外,而是必然。
只因她身怀这样的天命,便注定成为战争最先倒下的哨兵。
纳
兰清辞无法想象那样的未来,也不明白神舟大陆的局势为何会如此急转直下。明明在师姐的指引下,世道在一点点地变好,他们分明已经看见了触手可及的未来。
……她不明白,就像她同样不明白,如此沉重的天命为何会压在师姐一人身上。
纳兰清辞抬头,万千思绪沉在她的眼中,昭示着决绝的孤勇。
明德上仙微微一怔,似被这眼神触动,她突然侧首望向师妹。
这对师徒,还真是一模一样的眼神啊。
……
更早之前,明德上仙在整顿好手头的事务后马不停蹄地前往栖霞峰。
漫山遍野的海棠花树下,明德上仙看见师妹端坐檐下,扫榻相迎。她仰头望着海棠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姐。”清仪道人唤她,“已有之事,后必有之。所谓轮回,有时实在残酷。”
明德上仙沉默,她知道清仪道人在说什么。拂雪一去不回,且又与中州姜家有莫大的牵扯。这多像当年五毂国的旧事重演?
“师妹……”
“自白玉京诞世,苦刹为世人所晓后,拂雪曾拜访过我。”清仪道人用花枝扫去茶盘上的茶水,撩袖为明德上仙斟了一杯茶,“拂雪什么都没说,只是赠予了我一块能前往苦刹的玉牌。我明白她的意思,但那枚玉牌被我锁在箱子底。我不敢去想,不敢去看。”
明德上仙沉默。五毂国旧案,是多少人心中淌血、至今未愈的伤?
“许多孩子都葬在那里。我听他们那的老人说,旧时纷争不歇,生者与天争命。苦刹的每一寸土都浸染过他们的血,埋着他们的骨。”清仪道人用杯盖撇去茶沫,却只是将茶盏捧在手中,没有喝,“绿图身陨后,她散去自己一身血肉,为永安城内的幸存者留存最后的生机。听说,苦刹的其他疆域内荒芜到生不出一草一木,遍地皆是外神的流毒。唯独永安,永安城地下还能挖出干净的水源,岩壁上长着小小的光苔,人们还能培育菌子为食。”
“我去见了她,带回了那些黯淡的光苔。我去看了建木,那孩子嚷嚷了无数次要把建木种出来。”
“她能将建木的种子封在高黎的剑中,意味着她本可以兵解。她选择走向死,是为了换取所有人的生。”
清仪道人浅吸一口气,纷飞的落花中,她轻阖眼帘。
“有时候我也会想,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没有选择。”
“师妹。”明德上仙抿了一口茶水,将茶盏放下,杯盏与茶盘相触,发出轻响,“我等不应小觑后辈的觉悟。”
“我知道。”一瓣海棠花轻轻落下,落入清仪道人手捧的茶盏,在碧色的茶汤中漾开涟漪,“但是,师姐,你知道我的。我所行之道并非通天之途,我只求己心不为红尘而苦。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的弟子不要那么伟大,不要如此拥有觉悟。我希望她们保护好自己,待自己如宝如珠。”
一滴泪划过清仪道人的脸庞,坠入海棠,落入茶汤。
“因为无法坐视尘世的苦难,所以她们的善注定她们走上这样一条路。绿图也好,拂雪也好,我总是在想,她们是不是没有选择?”
“……”明德上人彻底受不住,她偏过头,无奈道,“你想怎么做?”
清仪道人放下茶盏,明德上仙听见了衣袖摩挲出的窸窸窣窣。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安静地等待身旁的人呼吸逐渐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