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第72章】正道魁首纵我身陨路尤在……
没有人知道明月楼主的来历。
对上清界而言,明月楼主的身世来历比如今横空出世的正道魁首还要神秘。世人知道的只有一些被明月楼坦然放在明面上的情报,譬如明月楼主出身元黄天,无门无派,其一手缔造的情报门起势于市井街头。他最初为世人所知,是清汉的星君在天景雅集前寄出邀约的信笺,这才让世人知晓天地间又多了一位大能。
而在此期间,明月楼主就像拢在雾霭中的镜花,水中触碰不及的明月,他的身世境界都是一团迷雾。直到当时还坐拥着“天下第一情报门”头衔的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爆发冲突,百闻阁三阁主为震慑明月楼而杀害其下门徒近百人,以此告诫明月楼不要越界暗查别宗隐私。那场争斗爆发之初,没有人在意明月楼这个起源于微末的势力。天机百闻阁在上清界盘亘日久,根系庞大,其下还坐拥两位分神期、数十位元婴。相比之下,门徒多为凡人的明月楼实在没有一争之地。
但那场道统利益之争最后落下帷幕,是明月楼为天下献上了一场“戏曲”。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天机百闻阁百般掩藏的秘密在各地传唱,哪怕是市井街头都能听见各大世家秘而不宣的丑闻。即便被揭了遮羞布的门派氏族再三禁止,甚至不惜灭口屠戮,尘世各处依旧回荡着明月楼的声音。然而,这些流窜在街头巷角的传闻只是戏曲的前奏,其后发生的一切才是这场戏曲的正剧。
那段时间,上清界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的争斗波及了方方面面。而与天机百闻阁相比,明月楼的所作所为更像是一场盛大的“复仇”。层出不穷的谍报,自杀式的袭击,在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争斗中插了一脚的宗门世家人人自危,其门下弟子在外游历,随时都可能遭受不明的突袭。不论是路旁的乞丐、酒楼的歌女,还是匆匆跑过街头的孩童,挎着菜篮路过的老妪……明月楼门徒恨不得拼尽所有,只为从敌人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哪怕势单力薄,哪怕微如蝼蚁。
尽管此事源于道统之争,但明月楼展现出来的狠戾与锱铢必较也让整个上清界眉头紧锁。那时的明月楼一度被贬作“魔道”,那“不疯魔不成活”的极情道统传扬世间时,投往无极道门扬言要将此道统以邪魔外道论处的信笺更是纷扬如雪。直到自诩出师有名的天机百闻阁阁主携门徒意图覆灭明月楼时,明月楼最好的角才将将登场。
这场道统之争最后落下帷幕,是天机百闻阁向清汉与无极道门发出行天令,收到求援的各派各家赶到天机百闻阁的本营时,这出戏才正好收场。
一袭红衣,一把血扇,明月楼主为世人献上倾世一舞——以天机百闻阁这庞然大物的陨落为曲乐,两位分神修士一道消一兵解,筹谋了先计的三阁主被敲断了全身的骨头悬于梁上。断壁颓垣之中,唯有一身红衣的明月楼主轻歌曼舞,清丽如杜鹃啼血的唱腔在百闻阁的废墟上经久不散。
自那之后,“亦正亦邪”、“喜怒无常”便成了明月楼主的代名词。时至今日,依旧有不少人在私底下暗骂他是一个戏疯子。
后来,无极道门与清汉确认其修为境界位列大乘期、距离登仙仅有一步之遥,那些攸关明月楼道统的争执声才日益微小。明月楼主整肃情报行业,为众生低谷中最混乱最无家可归的人们提供了栖息之所;在正道抗击外道、祓除毒瘤之际提供了关键情报,他的功绩与地位才逐渐被上清界认可。
然而,明月楼主手中把控的情报门终究是不少人的一块心病,想要抓住他把柄的人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但这么些年过去,明月楼主的身影依旧神秘。
阴守安从未将明月楼主的“过去”放在眼里,于他而言,明月楼主值得在意的只有情报与大乘期的修为境界。这些年来,始终如局外人般作壁上观的明月楼主也鲜少与姜家起冲突。因此,阴守安想不明白明月楼主为何要来淌这趟浑水?莫非传闻中明月楼主将拂雪道君引为知己之事并非子虚乌有?
这里是骨君的神国,阴守安是骨君的神使,但当明月楼主的威势倾轧而来时,阴守安依旧感受到了心脏骤停的窒息。“咚”,枯木拐杖重重拄落于地,阴守安脚底的暗影瞬间化作毒蛇袭向不远处那看似瘦弱的身影。整座阴荒大殿的影子都瞬间“活”了过来,张牙舞爪,朝猎物猛刺而去。然而那道闲庭信步的身影并不惶急,错落的光影分化出十数道残像的虚影。脚步声清晰未停,炸开的地板与迸裂的碎石并没能阻止他的前进。
若非绽裂的刀光将漫天蠕动的影触四分五裂,阴守安恐怕要怀疑自己耳目迟钝以致招招失守。那人一步步朝阴守安走来,纵无言语,也具备着极大的压迫力。
“明月楼主,我等本应井水不犯河水,你这又是何故?”阴守安问道。
明月楼主不答,阴守安只捕捉到一声轻笑。下一秒,眼前的光影扭曲,一张瓷白的面具近在咫尺之距。
“砰”的一声巨响,拐杖与刀鞘相击,炸开震耳欲聋的气爆。隔着这一瞬的吐息,阴守安也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绘有红梅图样的陶瓷面具掩盖了明月楼主的面容,但他鬓发微扬,根根银丝清晰可见。显然,这位不速之客同样走过了十绝殿。但许是大乘期修士的寿命近乎无尽,他并未如姜恒常那般衰老。
刀鞘的佯攻被挡下,阴影席卷而来。明月楼主一记鞭腿重击阴守安的腕部,顺势斩出一刀。
凄美的刀光如幽邃中的昙花一绽,血雾也应声在阴守安的肩膀上“绽放”。明月楼主并未倾尽全力,力道也控制得毫不过火。与其他动起手来便堪称毁天灭地的大能不同,明月楼主的攻势收放自如,一招一式皆奔命门而去。他的刀光细腻到能将灯笼里的火烛寂而不熄,落在人身上自然不会错费半分气力。
精准,狠绝,一击毙命。染血的红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水中晕开的胭脂般柔柔地映在人的眼里。
阴守安拧眉,身形爆退,双手平推而出。奔涌的阴影如潮水般将大殿湮没,盘旋成一个个择人而噬的漩涡。他感觉不到明月楼主的气息,他就像一滴墨融进了水里。阴守安闭上眼,让汹涌的暗潮代替自己的眼睛。下一秒,他猛然举拐,全凭本能地挡下了险险吻上他脖颈的一击。
凶杀利器,却无法让人感觉到半分的杀意。与其说是杀人,倒不如说是起舞。
阴柔刁钻的刀光飞溢如线,自眉心、脖颈、心肺等命门温柔地吻来。铁拐与利刃相击,金铁声未起,下一刀已至。铁锈的腥气直冲喉嗓,阴守安拧眉,再次出拐,杖头触及刀身迸出飞溅的墨迹。明月楼主的攻势微微一顿,他手中的刀刃迅速灰白,刹那漫上斑斑的锈迹。
“不速之客,实在蛮横无礼。”
阴守安借此与明月楼主拉开距离,身上深可入骨的刀痕溢散出漆黑的雾气。随着铁拐重重杵落在地,这个始终从容不迫的老者终于流露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老态。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明月楼主,被赋予了“死亡”的刀刃在短短几个吐息间便土崩瓦解,碎作铁屑。陪伴多年的袖刀零落尘土并没有让明月楼主心生动摇,他挽住刀柄上的红绸,慢条斯理地将其缠在指尖。
阴守安是弈棋者,并非凶狠好斗之人。更何况他对明月楼主所为亦是倍感费解。
“老夫不记得座下曾招惹过你,明月楼主。”
“本座只是寻仇,无意叙旧。”戴着瓷白面具的明月楼主开口,他曾经引人一掷千金的嗓音同样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如陈酿的美酒般醉人无比,“贵人多忘事,本座也早就习以为常。天机百闻阁阁主对本座的门徒动手时尚且不会去记蝼蚁的容貌,阴大长老这样地位尊崇之人,又怎会记得两百年前随手撒出的籽种?”
两百年前,这个特定的期限让阴守安心中一沉。
就如同涡流教暗中收容难民进行造神实验一样,永留民想要达成自己的目的,背后自然也经过了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东海涡流教,北地雪山,幽州夏国……这些不过是庞大筹谋计划中的一环而已。数百年来,阴守安也不记得麾下究竟经历了多少次尝试,有些能得出结果,有些则不能。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停下来缅怀每一根柴薪,能做的不过是竭尽所能地朝这片天地的熔炉里投入可以燃烧的事物,确保火种长燃不熄。
但阴守安依旧难以相信,不过两百年间,一个能被随意摆布命运的实验品竟能成长到这般地步。虽是冷嘲热讽,但明月楼主的话语也可谓是一语中的。阴守安确实不记得两百年前发生的事了,即便还记得什么,他也只会恼怒麾下没有斩草除根而已。
“楼主若不介意,不妨同老夫说说。”阴守安叹出一口气,话语沧桑几许,“人族自诩万物之灵长,但野兽尚且懂得报团取暖,人族却分崩离析,无法团结一心。老夫治下也是人口庞杂,良莠不齐,想要把控族群这辆庞大战车的缰绳已经殊为不易。但楼主若想讨回一个公道,老夫事后定会予你一个交代,如何?”
明月楼主暗中挑眉。阴守安不愧是曾经佐政王侧的帝师,不仅能屈能伸,还能三言两语便将前尘往事撇得一干二净。
“本座的公道,不需要别人施予。”明月楼主微微一笑,既然阴守安摆出了谈和的架势,他也无所谓套出更多的情报,“但本座也实在好奇,尔等真的知道自己种下的籽种酝酿出了怎样的后果?明尘座下的那位小弟子,也是你们的人吧?”
“……”阴守安心知与明月楼主这样的人精谈话,一句话都要转出八百个心眼子,“那孩子血脉有异,诞生也不过是偶然。地金确实向我提起过,但一枚失控的棋子并不值得我等放在心上。更何况,她已经受到了明尘的庇佑。这周天寰宇之间,谁又能与天道之下第一人为敌呢?”
“是吗?”明月楼主淡淡一笑,“但在本座看来,那孩子分明是你们棋盘上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吧?
“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都在注视着她,看着她在磨损中艰难求生,看着她在人性中徘徊挣扎。本座早听闻阴长老善谋善弈,所以本座想,白面灵的失控在阴大长老的意料之外,但是否也在筹谋之中呢?那孩子能远跨千里奔赴无极道门,是否也是诸位计划的一环?”
“楼主未免太高估老夫了。”阴守安拄起拐杖,肩膀上的刀伤在黑雾中弥和,发出滋滋的声响,“这世间无人能算无遗漏,就像老夫也未曾想过燃烧的柴薪还能节外生枝,酝酿出别样的恶果。如你所见,我等曾经确实尝试过掌控白面灵这份无主的力量,毕竟任由这些失去神祇的不死幽灵肆虐凡尘,倒不如将其牢牢掌控在手中。但自从神明的容器诞生之后,那孩子已是真正的白面灵之主,白面灵也全然失控。”
阴守安说到这,深吸了一口气:“我等五毂国遗民,与外道有血海深仇。若这世间有法子能将这些不死的幽灵彻底祓除,老夫定是恨不得将他们除之而后快的。但以往我们做不到,那些幽灵就像根深在大陆上毒瘤。除了将其掌控于手、桎梏牢笼以外,老夫也别无选择。”
阴守安的话语恳切,眼中似有暗火在烧。他的话语是真的,愤怒是真的。若不是明月楼主从灵希口中得知了彼世的隐秘,他恐怕也会半信半疑。
“是吗?”明月楼主微微一笑,他话音一转,突然道,“我听阴长老不止一次提起过,‘我等时日已无多’。”
阴守安眼神一沉。
“神舟这艘远航的船只已经破了一个窟窿,虚空的潮水涌入,扭曲污染了此世的因果。”明月楼主敛了笑,语气冷淡道,“你们从这些雾里发现了什么?虚空本不应有如此深重的污染,甚至致使神明堕落。与其他神明一同逃往虚空、仅留下一丝神念的大壑为何会陨为堕神,甚至其神念亦被诛毁殆尽?”
阴守安并不开口接话,他睁着一双阴戾的眼,死死地盯着明月楼主。
“蛮古时期的神明,真的逃离了神舟吗?”明月楼主闭了闭眼,他整合那些从灵希、拂雪口中得来的情报,将所有线索拧和于一体,最终触及那最为沉重可怖的真相“我等时日已无多——因为你们发现,并非灾厄仍在追逐神舟,而是神舟早已身处灾厄之中。”
神舟已经将要沉没。
“神启年代的神明传承下修行的道统,并为人族铭刻下飞向天空的执念。离开神舟时,祂们并为断绝道统,只是举族登天,遁往虚空。既然如此,祂们为何要封锁虚空,断绝后人之路?有没有一种可能,恰恰是祂们封锁了虚空,神舟才侥幸逃过一劫呢?”
明月楼主睁开眼,眸光平静地注视着阴守安:“你们时日已无多,因为你们自知已经无力等待一个又一个的百年。从你们推行予翅计划至今,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在尔等的预想里,完成这项计划还需五百年。你们等不起,神舟也等不起。所以你们试图借助一点外力——”
话语戛然而止,明月楼主没有继续说下去。一时间,大殿安静如死。
“你……”始终从容不迫的阴守安,直到此时才终于流露出几分异样的情绪,他不动声色地咬住后槽牙,竭力令话语平静,“你知道的比老夫预想的要多,很敏锐,也很大胆。但既然你已经猜到了真相,为何还要阻止我们前进?”
阴守安心如火炽,他不明白,为何大难将至,人族却依旧分离?
“我们的答案,亦是你们的答案——曾经的人皇氏为何要违逆登天的命运,高举反抗神明的叛旗?”明月楼主平静道,“这世间万物自有其命运,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人做出选择,更没有人能担负他人的生命。若滋养大树的养料源于不义,那糜烂腐垢的创口自会长出反抗的枝桠。”
——“譬如我,譬如拂雪,譬如姜家,譬如灵希。”
明月楼主话音刚落,殿内缓慢流淌的暗影瞬时奔涌,化作万千手臂朝一旁床榻上的姜胤业抓去。阴守安已经不欲再与他们辩驳,他只想立刻带着冥神的人俑离开这里。待得恒久永乐大典结束,冥神的神权更近一步。等到虚空的潮水漫上大陆,众生无路可走,自会选择他们早已铺就的天途。
“你们想让灵希杀死明尘。”这是明月楼主来此的另一个目的,“你们笃定她拥有杀死明尘的实力。为什么?”
明月楼主甩出系在腕上的红绸,柔软的丝绸在空中震出裂空之响,竟有金铁切磨之音。凄美如胭脂晕染的刀光切裂了影触。阴守安没有回答明月楼主的话,借影触牵制住明月楼主的间隙,他瞬间来到床榻之前,五指成爪,朝姜胤业抓去。
指风荡开纱帘,瞬间将其撕裂。单薄瘦削的青年被阴守毫不收敛的气势压得呼吸凝滞,面色青白,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但面对扑面而来的攻势,青年却淡淡地笑了。
下一秒,一双苍老年迈的手抚过青年的鬓角,站在青年身后的人手中握着一把刀。
“动手,恒常。”
那把刀,毫不犹豫地洞穿了青年的心脏。
……
变神天,永久城。
拂雪抬头,穷极目力仰望眼前这棵伫立在永久城中的神树。它撑天立地,枝干占地比宫殿还要辽阔几许。人站在树下,被衬托得微小如蝼蚁。
“所以,你还是执意前行。”
庞大的阴影笼罩着拂雪,女丑的话语温柔得像一位慈祥的母亲。
“我没有选择,就好比你们。”拂雪收回仰望神树的视线,回头,望向身后的女丑,“我们都有彼此的道路,有绝对无法退让的理由。若真的如你所言,神舟沉没在即,天外天的虚空也已被黑潮污染。事关族群的存续,这已经不再是我一人的问题。我需要一个答案,尔等也是如此。你无法给我一个回答,那我只能去见你们的神。”
女丑静静地注视着拂雪,半晌,她庞大的身躯缓缓朝拂雪靠近。薄纱与金饰摩擦出窸窣的声响,她抬手,轻轻抚上拂雪的眼睛。
拂雪不懂女丑莫名的亲昵,她眨了眨眼,却没有躲避女丑的“视线”。女丑已经目不能视,虽然道途不同,但拂雪并不在意她将自己视作某种慰藉。
“想要觐见祂,除了十绝殿,便只能走无何乡。”女丑摁着拂雪的肩膀,将自己知道的都告知于她,“所谓十绝殿,实则是令执念难断之人彻悟之地,即便能见到祂,也只能见到祂的人俑或是神像。求生之人不会见到祂,大抵会见到阴荒或是地金;求死之人会见到祂,但却是作为祂活遗体的宣悲或者出山。只有走无何乡一途,你才能见到真正的祂。祂身处神舟最低谷,变神天位于神舟的背面,天空与大地倒转。所以你向天空而去,实则是朝深渊而往。”
“祂位于众生低谷。”拂雪极目远眺,“师尊位于众生之巅。祂们实则都是流放了自己,守护着神舟,是吗?”
“其他人或许不将祂视之为王,但于吾而言,祂便是吾王。”女丑松开了拂雪,她站在拂雪身侧,与她比肩而立,话语平淡却也释然,“吾不信明尘,但吾信你。仔细想想,吾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那位魁首人神的模样。你心中慧剑高悬,不为外
物所扰,那吾也相信你的判断。”
“你们时日已无多。”拂雪又问道,“倘若已经无法等待下一个百年,你们原本想做什么?”
“你应该知道,那个孩子和不死的幽灵一样是不死不灭的。”女丑道,“已经没有时间等待族群缓慢的蜕变,吾等唯有积聚实力奋手一搏。那孩子是阴荒棋局中的王棋,唯独只有她才能手刃明尘,令人神陨落。阴荒与地金在暗中推动一切,即便她不自行拜入无极道门,龙骨本也会想办法将她送到明尘的身边。他们会拨动命运的丝弦,一次又一次地让她陷入绝望。当她的人性被消磨殆尽、彻底对人世失望时,她便会成为‘祂’,成为神。”
“你们如何肯定,灵希失去自我后不会残害众生?”
“因为明尘会阻止祂,无论如何都会。”女丑沉声道,“与苦刹那具分身不同,那孩子作为容器的资质更完美也更强大。百年前明尘斩杀了祂的分-身,定然不会再让祂为祸凡尘。无论这场胜负是否有结果,明尘的陨落都是阴荒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祂就像深海中的云游鲲,一旦陨落,万物皆生。”
“这不公平。”拂雪沉默良久,纵有千言万语,也哽在喉口。
“是的,这不公平。”女丑赞同拂雪的话语,“吾等不知明尘为何会放弃飞升转而回到神舟,但虚空已被污染渗透,阴荒笃定明尘已经面目非昨。吾等也曾猜测,曾经锋芒毕露的天剑选择避世。若不是为了精进修为,便是为了减少灵魂的磨损。他已是登天之人,闭关又有何用?他定然遭受了灵性的污染,无论是浅是深。”
拂雪摇头:“他庇佑神舟,受其庇佑之人却要负他。”
“拂雪,若有路可走,吾等也绝不会选择这样一条残忍的荆棘路。”女丑语气温柔,“然而,这等求生之举在绝境面前已无对错是非之分。明尘是破镜的天人,神舟走投无路时,他的陨落会为众生带来一线的生机。这很卑劣,也很可耻。但烈焰焚身之时,熔炉中又有谁能独善其身?吾等不能,明尘亦是如此。”
女丑的话语残酷而又鲜血淋漓,一瞬的缄默后,女丑又道:“更何况,此事,明尘自己恐怕也是心知肚明的。”
拂雪微微一怔。
“不,应该说,明尘上仙与吾王,都已经有了大劫到来时殉道的觉悟。”女丑摇摇头,更正了自己言语中的谬误,“和阴荒他们不同,在祂们那等境界的天人看来,神舟众生的命运只能交由众生自己选择。明尘上仙不曾阻止吾王传道,吾王亦不曾动摇正道的道统。或许在数百年前,祂们之间便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在祂们看来,仅凭一人乃至一方势力都无法真正拯救神舟。是以吾王将神力赐予后人,任由他们施道;而明尘在数百年后,等来了你的降生。”
“我?”拂雪拧眉,一时不解。
“是的,拂雪。你是明尘的希望。”女丑软和了语调,字字温文,“这一盘天地的棋局,若吾等持黑,正道便是持白。吾等不知你的智慧从何而来,但你确实让神舟大陆窥见了另一种可能。你的道立足于众生,在这短短十数年间让吾等看见了凡人的潜能。拂雪,若明尘的道止步于此,那你便是他的传承。”
拂雪垂下眼帘,陷入深思。她心中有一丝难言的隐痛,像心口被剜去了一小块血肉。太阳穴一鼓一鼓地跳动,拂雪无意识地攥住胸前的龙鳞,却不知不安源于何处。
她轻吸一口气:“何为无何乡?”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女丑道,“一切空无无所有的归处,众生一切爱憎与冥思最终流往的地方,既为‘无何乡’。那里是一片茫茫雾海,无何乡的‘海底’便是天外苍穹,也即是虚空。吾王以自身神域笼罩众生低谷,汇聚众生冥思铸造抵御潮水的岸堤——拂雪也曾这么做过,不是吗?”
听闻女丑的描述,拂雪也隐有所悟。白玉京聚众生冥思温养庇佑人魂,无极主殿以文明为誓锚定众生,冥神骨君所做的也是如此。
“无何乡原为冥觉海,但后来汇聚神国的魂魄越来越多,那里便成了众生最后的归宿。它既是众生得以新生的故乡,亦是汇聚一切记忆的往生乐土。”女丑这般说着,言辞却几多悲愁,“数百年来,吾王一直驻留于彼岸,守望奔赴新生的神舟众生。即便是吾等神使也再未见过祂的真容,或许诚如祂所言,求生之人不见冥神。吾等上下求索,只为延续族群命脉,自然无法觐见于祂。而这漫长的岁月中,祂始终对吾等缄默不语。有时吾也会想,这一切是否错了……”
永留民内部并不团结,骨君的神使也各有各的执念。女丑问过他们的神明,但神明却不再回应。
拂雪望着撑天拄地的扶桑无枝木,与白玉京中的建木相比,这棵树也不遑多让。也唯有在打量这棵苍天大树时,拂雪才发现城中凝而不散的灰雾确实自天际而来。倒灌而下的烟瀑似天河之水,于此聚出一片壮观的云海。
而今,她要登上这棵神树,前往众生低谷。
“既然求生之人不见冥神,那我又该如何见祂?”
“拂雪与他人不同,他人问神是为己身执念,而拂雪问神所为众生。更何况,拂雪是明尘上仙道的延续。祂定会见你,但你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女丑并没有编造一个温和的谎言,神若无所不能,众生又何苦在熔炉中举步维艰,“祂升格为神后,吾等便再未面见神颜。祂究竟如何看待即将倾覆的神舟?如何看待这片大地上苦苦挣扎的黎民百姓?这些吾等都不得而知。拂雪,你须得知晓,此行或许十死无生。”
“我知。”拂雪淡然道,“自踏入永久城伊始,我心中始终有不详之感萦绕不去。我不止一次觉得,我或许会止步于此。”
拂雪说得轻描淡写,女丑却顿感心惊:“……拂雪,这又是何苦?”
修士到得分神期,已经能感悟天机,得悉天命。他们突生的预感并非是因为自身多疑,而是一种命运的提醒。
“我也不知,阁下。”拂雪银白的雪发在雾气中飘荡,她眼中有万般思绪,却唯独没有恐惧,“说来也是可笑,曾几何时,我最恐惧的便是早已书定的某种命运。在那个既定的结局里,好人得不到善的结局,还要被世人指指点点,备受非议。我排斥所谓的命运,甚至对并未犯下任何恶事的师妹心生恐惧。我反抗命运,却也相信命运,像只偷油的小老鼠一样狼狈地伪装自己,只为窃得一线的生机。很可笑,不是吗?”
女丑没料到拂雪竟会这般形容自己,她顿感错愕的同时,亦觉痛心:“……你怎会这般贬低自己?”
“这并非贬低,而是实情。”拂雪回首,唇角勾起平静的笑意,“魔窟之下白骨一具——那本是我的结局。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是无数人磕磕绊绊地牵着我的手,以缄默无言的接力,支持我砥砺前行。我曾无数次想过放弃,无数次累得想停步歇息,我也曾在他人的闲言碎语中质疑自己,人的劣性根在我身上同样展露无遗。
“你说我是师尊的希望,是他道的延续——是,也不是。但我相信,这人世间没有拂雪,也终会出现一个奇迹。”
拂雪垂手,她越过女丑,向前迈步,朝远处的扶桑无枝木走去。
“所以我也相信,纵使我道消身殒,众生的路仍会延续。”
——你们不信后人,我信。
第332章 【第73章】正道魁首一切如梦幻泡影……
变神天。
惊雷撕破长空,震耳欲聋的雷鸣唤醒了梵缘浅离散的神智。她抬头,看着头顶越发混沌蒙昧的天空。
天穹的尽头被人捅破了一个窟窿,灰黑色的雾霭自九天倾泻而下,似伤口中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污。梵缘浅收回自己凝望天空的视线,再次低头时却发现自己被佛光灼伤的手指已经恢复如常,一切仿佛
只是她的幻梦。但梵缘浅从不被幻象迷惑,她很确定,那糜烂的灼伤曾经存在过。
可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被师哥的佛光灼伤呢?
佛门佛子被出自本宗的祓魔佛光所伤,这听起来像一个拙劣荒唐的玩笑。换一个人处于梵缘浅眼下的境况,恐怕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异况归咎于诡雾带来的幻象。
梵缘浅双手合十,闭目感受周围的气流。虽然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笼罩变神天的诡雾似乎会扰乱现世的时空。诡雾并不仅仅只是唤来过往的残像,而是将真实的因果糅杂成一团无解的乱麻。在这里遭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梵缘浅正在以现世之身经历过往之事。
一旦她出手干涉过去的因果,命运的脉络也会被搅动。最终会引向怎样的结局,谁也说不清楚。
梵缘浅的直觉告诉她,最好尽快脱离这些诡雾。她在因果中越是深入,她与过去的联系便会越发紧密。在这个纠缠的过程中,她很可能会失去自己本来的面目,沦为“过往”的一部分。届时,一切与她有关因果都会被改写,人世间将再无“梵缘浅”此人的存在。
直觉不断波动识海中名为警惕的心弦,梵缘浅却没有退怯。
烈火与翻涌而上的云雾淹没了她的视野,待云雾消散之际,梵缘浅又一次看见了梵觉深。
“师哥……”熟悉的称谓衔在嘴边,还未出口,却被一阵劲风拂乱了声线。梵缘浅下意识后仰避开直袭面门的一掌,下一秒刚猛苍劲的伏魔拳正中她的心腹。即便梵缘浅护体劲气已入臻境,这一式同样炉火纯青的穿壁裂山拳依旧重伤了她的脏腑。她呕出一口血,身上瞬间漾开一层浅淡的佛光。与梵觉深璀璨得近乎刺目的金光相比,梵缘浅的光芒如同熹微的朝阳。两道金光轰然相撞,炸裂的气浪将周遭云雾席卷一散。
梵缘浅后撤数步,掩住唇角渗出的血水。对方这一击全无留手,若非梵缘浅主修的功法是以护体为主的《菩提明镜台》,恐怕已经毙命在他的掌下。她看着雾海中走出的人影,这次出现在眼前的师哥与记忆中的大为不同。烟雾烈火中显形的青年形如困兽,一段厚厚的锦缎遮掩在眼部,斑驳的血污将锦缎染得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即便如此,锦缎的缝隙中依旧有殷红的血迹缓慢泅染。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渗出,看上去殊为可怖。
梵缘浅被方才突如其来的攻击重伤了内府,但梵觉深看上去并不比她好到哪去,甚至比她更显狼狈。
梵缘浅张了张口,想问师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破空而来的拳风逼得她不得不再次退避,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似是发了狂,不管不顾地朝她发起攻势。与梵缘浅主修功法不同,上一代禅心院佛子主修《神罗金刚掌》与《如来禅心诀》。他一招一式刚猛苍劲,如风撼松涛,无丝毫笨重。乍然面对师哥全无留手的攻势,梵缘浅一瞬的窒息后又迅速冷静了下来。她招架着师哥的攻势,思考破局之法。
梵觉深精于祓魔之道,但又绝不仅止于此。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曾走遍千山塔林,阅尽佛门馆藏。他将自己对佛法的见地与功法融会贯通,可谓是变化万千,形意具足。一时间,梵缘浅虽能看出其中精妙,却难以拆解出应对之法。
更何况梵缘浅看得出来,师哥已有入魔之相。
“师哥。”梵缘浅运气于喉,真言置于舌尖,试图以此唤回梵觉深的神智,“师哥,醒来。”
梵觉深恍若未闻,拳掌如风,尽数砸在梵缘浅身周环绕的梵文之上。金光泛起层层涟漪,铜皮铁骨与护体劲气相撞炸裂出隆隆声响。梵缘浅看见血水溅落在师哥清隽瘦削的脸颊上,他没被锦缎包裹的半张脸上尽是狠戾。他拳掌血肉模糊,指骨已经断裂,但他却没有就此收手。
梵觉深听不见,看不见,也感知不到。他不知道眼前之人是师妹缘浅,却欲将眼前的“死敌”毙于掌下。
在这样下去只怕是会两败俱伤,梵缘浅心平气和地想着。在梵觉深又一次袭近时,她突然散去了身周的护体劲气,同样拍出一式神罗金刚掌,与梵觉深轰然相撞。
两道和而不同的金芒炸开音爆,梵缘浅的右臂瞬间筋骨俱断。在没有护体劲气的加持下,梵觉深狂猛刚烈的气劲瞬间废掉了她的一条手臂。通体青紫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袈裟的袖摆也在方才的一击中碎作布条。梵缘浅呕出一口血水,在阵阵发黑的眩晕中向后倒去。她看见师哥狠戾的神情忽而凝滞,窜入体内的气劲让梵觉深后退了一步,而也正是这一步,他混沌蒙昧的神智分辨出这股气劲的来路。
梵缘浅看见师哥朝她伸出的手,他慌乱得像个无措的孩子。她想安慰他无事,想告诉他凝神定气,莫要入魔。她想说的很多很多,但破碎的脏腑与被血水堵住的喉咙,不允许她开口。不知为何,眼前师哥狼狈的脸似乎与童年时的梦重叠在一起了。
梦里的他也是如此,哭得满脸是泪,哭得那么狼狈。
梦里的她也想开口说话,但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开口。她看着他,就像沉在若水中的鬼魂注视着彼岸的生人。
师哥,你我之间未解的缘结究竟是什么?为何师父说我是你的因亦是你的果?梵缘浅闭上眼,倒在了茫茫雾海之中。
……
沉在水中的魂灵被人从温暖的血肉中剥
离,死亡后便是又一次新生。
梵缘浅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次睁眼,她发现自己躺在布满青苔的砖石上。有点点水滴自高处砸落,凉凉地落在她的眉宇间。
梵缘浅起身环顾四周,那诡异的烈火与雾海都消散无踪。她所处的地方不再是燃烧的高塔,而是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周围一片灰暗,只有石墙上的两枚油灯散发着微弱的灯光。梵缘浅还没从方才濒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恍惚间,鼻腔却捕捉到了十分浓郁的血腥味。
血腥味是从地牢深处传来的。
梵缘浅低头,看着自己垂落的右臂与破损的袖摆。五脏六腑的剧痛与喉咙口翻涌的腥气都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从第一次触碰佛光被灼伤到如今遭受重创,她身上的伤势越发鲜明,所出的景象也越发清晰。这并不意味着她已经脱离了幻境,相反,这代表着她正越陷越深,在因果中缠缚不清。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佛门佛子的朝圣之旅自古皆有不同。此番临行前,梵缘浅曾在千林佛塔中参拜诸相,请示诸相给予自己一些的指引。诸相只引用佛经,赠予她一句箴言。
若诸相所见便是她此时经历的一切,那她过分深入往昔的因果,是否也是一种顽执不醒呢?
梵缘浅下意识想要合十,却忽而意识到右臂已经无法受力。她摇头,捻了捻挂在脖颈上的雪禅菩提。
盘腿打坐略加歇息,待伤势有所好转,梵缘浅便再次起身朝地牢深处走去。她越是往前走,鼻腔内的血腥味便越重。到最后,那股血味几乎凝作胶质,无孔不入地慎入人的毛孔。梵缘浅屏息运气,浅淡的佛光再次亮起,将一切阴煞不洁的气息隔绝于外。她往深处走,阴影追逐着她的脚步,似要吞没她身上的光明。
忽而,梵缘浅的脚步顿住了。她听见一声又细又尖的笑声在自己耳边响起。
“手……”
“抱抱我……”
那声音似哭似笑,似孩童稚弱的低鸣。梵缘浅停步静待片刻,那声音却逐渐远去,直到再无生息。
梵缘浅心中隐隐有所预感,她正在经历师哥某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她转过最后一处拐角,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此地的灯光大盛,映入眼帘的场景却令人触目惊心。
高悬穹顶的枷锁与囚具,四面八方垂落的铁链收拢聚于一人身上,沉重的木枷卡着那人的脖颈与手,令他只能以垂首的姿势屈辱的跪伏于地。煌煌火烛在墙上摇曳着错落的鬼影,即便那人低垂着头颅看不见面目,即便那一身袈裟已经残破得看不出原有的样子,梵缘浅依旧能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师哥。
身戴木枷的梵觉深位于地牢深处,被人半挂半吊地囚禁于此。他下半身浸在一片黑色的湖泊中,浓烈的铁锈腥气昭示着“水”的不同寻常。
隔着玄铁制成的栅栏,现世的梵缘浅站在牢外,望着被囚于往昔中的梵觉深。
她低喃:“……师哥。”
无心无念、连恐惧与憎恶都感受不到的佛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却依旧没有憎恨以及愤怒。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望着,像一樽被掏空的无心人偶。
但在那诡谲的隐秘中,人偶体内有一幽微之处,被凉风轻柔地触碰。
——她突然感到些许,疼痛。
第333章 【第74章】正道魁首现世人行昔日景……
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那尖利的婴啼。
与第一次与第二次相比,这次的声音越发清晰,就仿佛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靠近。
人对过去的干预能做到哪一步,过去的师哥又是否能发现她的踪影?梵缘浅并不清楚。但先前在燃烧高塔中见到的猩红鬼雾以及婴啼,显然就来自魔修口中的“鬼王”。若进入变神天时遇见的魔修没有撒谎,梵缘浅推断那鬼王就是师哥放不下的心魔。
梵觉深是天魔之体,其父是已经陨落的血煞魔尊。
对于魔修而言,天魔之体不仅是天生的魔道魁首,其本身更是一块大补的血肉。要知道魔修修命,踏上修行之路只为了长生不死,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掠夺足以延续自己生命的养分。若非饱含灵炁的上清界与元黄天并不适合魔修修行,正道与魔道早该掀起一场争夺地盘与资源的战争了。
但上清天与元黄天不适合魔修修行,不代表魔修不觊觎那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只是魔道内部并不团结,讲究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变神天并没有发展出足以与上界抗衡的势力。而人间正道昌盛,神舟大陆有各方大能坐镇,这才让魔道修士无从下手。可以说,魔道苦正道久矣。
五百年前,五毂国分崩离析,正道死伤惨重。而在这之后,天魔之体梵觉深的诞生,对魔道而言就像一个天赐的良机。
他们用尽百般手段,只为逼迫梵觉深入魔。一旦梵觉深成就天魔之体,他将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破至大乘期。这样一来,魔道便有了能和上界抗衡的实力,乱作一盘散沙的变神天也会被聚作一体。他们筹谋已久,等待已久,却没想到佛门从中横插一脚,致使计划功亏一篑。
这数百年来,魔道从未放弃引梵觉深入魔。他们相信人性本恶,再纯善的羔羊也有阴暗虚伪的一面,他们等待着佛子坠入泥潭的那天。
梵缘浅时常思考师父留下的箴言,师父不止一次提及她与师哥之间的因缘。这是否意味着她能解开这错综复杂的因果,助师哥逃离这座名为“天魔之体”的无望中天?
梵缘浅在监狱中徘徊,试图寻找到更多破解谜题的线索。玄石打造的囚牢坚不可摧,迷宫般的甬道蜿蜒曲折,随处可见的刑具与血迹昭示着此地残酷的过往。在此期间,梵缘浅也遇见了几名掩盖了真实面容的魔修,她刻意站在他们不远处,却没有人发现她。
笼罩冥神骨君神国的诡雾,果然不同寻常。梵缘浅心想。她现在分明身处在过去,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有宛若幻境。她分明驻足于此,却不为他人所知。就好像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即便她切身经历着其中的一环,却无法改变书中任何一个文字。
她的名字同样也不会出现在书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梵缘浅并没有心生气馁。她负面情绪浅薄得近似于无,即便面对这样残酷的情景,她也能冷静地思考应对的方式。
耳边又一次捕捉到似远似近的哭声,石壁上的灯火拉拽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梵缘浅望了一眼地牢深处,转身隐没在地道的阴影里。
“啧,这崽种真是个硬骨头,都这样了还不肯入魔,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佛门道门那些老不死的,整天指着我们鼻子骂歪门邪道。哼,要我们来说,正道那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强迫他人向善的举措,难道不比我们邪性……?”
两名披着黑斗篷的魔修提着油灯,拖拽着沉重的蛇皮口袋,朝地牢深处走去。他们显然地位不高,否则也不会被安排来做打杂的活计。
但很快,两名魔修的交谈中提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事情。
“说真的,这小子真的是预言中的那位魔尊吗?”
“谁知道呢?但大道无情,自有轮转。天魔之体的出现或许就喻示着我等能破封而出,重临大地的那一天吧。”
“凭什么正道修士就能占据那么广袤肥沃的领土,不用遭受流毒烈火的侵蚀……呸,这(文明语)的命运真是不公。他们还有闲心和羸弱的凡人玩过家家的游戏,嗤,等到我们再临神舟,哪里由得凡人造次?”
“真不知道魔尊大人在想些什么……据说,那边那位要创立一个教派,成为我等在元黄天与上清界的据点,好像叫、叫——”
“一目,留一目以注苍生。”
“对对,就叫‘一目国’。(文明语)的,他们还真喜欢整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听说还要在变神天这地界里建国……究竟是图什么?”
“嘘,别在背后对那些人嚼舌……中部那地界前阵子不是出了一些异象吗?不知什么缘故冒出了大片诡雾,擅自闯进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那些人只怕是和……有牵系,你自己找死,可别连累了我。”
两名魔修压低着音量,骂骂咧咧地行走在地道里。他们身后,梵缘浅自阴影中步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
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在地牢中回荡,其中一名魔修掂了掂背上的蛇皮口袋:“这次送来的量不算多啊,不是说要加大力度吗?”
“哪里来的那么多养料,这方圆千里能搜刮的都搜刮了。不够数的还得到上面去凑,听说好几队人马被正道发现了……啧,死得可惨了,连兵解转生都没有。”
“……天魔之体真不愧是天魔之体,这么庞大的阴煞之气往体内灌,寻常人不死也疯了。”
魔修啧啧称奇,梵缘浅心中生出几分不适的怪异。当听见两人的脚步停下时,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望去。
机杼运转的吱嘎声震耳欲聋,轰然洞开的石门卷起阵阵沙尘。随着石门大开,出现在梵缘浅眼前的是一处宽广空荡的窑洞,穹顶的钟乳石根根竖立,嶙峋清奇。窑洞的穹顶似有些许冷光照落,但那山壁、石笋、穹顶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深得发黑的红色。那种红色并非人为渲染上去的,而是经历了长年累月的熏染,最终形成的颜色。
浓烈的铁锈腥气再次拂面而来。梵缘浅凝神望去,窑洞内是一座庞大到足以容纳千人的池塘,凿挖的沟渠纵横连里,石壁上与地面都贴满了繁复邪祟的符箓。
沟渠中,猩红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流淌,它们仿佛活物一样涌动,时不时绽开些许饱含腥气的血泡。
两名魔修走到沟渠旁解下身上的蛇皮口袋,梵缘浅这才发现蛇皮口袋中有殷红的液体缓缓渗出来。她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但即便是仓促的一瞥,那些稚嫩幼小的残碎肢体依旧映入佛子的眼帘。随着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梵缘浅数着数,默默地数着数。
她紧闭双眼,嘴唇微微翕动。熟稔于心的佛号就悬于唇齿,但无论如何都发不了声。
梵缘浅又一次感到了疼痛,细细麻麻的痛楚自心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样的人间惨剧,这样的血腥杀戮,任何一
位有情的生灵都会对此感到愤怒、悲伤、痛苦。然而,梵缘浅感受不到。她就像一樽生来无垢的神像,是无心莲藕塑成的泥佛。爱憎于她而言是过眼而不入心,尘世的种种都无法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灼痕。
梵缘浅心知众生皆苦,便是诸天神佛亦无法救渡世上所有人,唯有指引众生自渡。
但那躺在蛇皮口袋里的婴孩,那沉入血色沟渠内的万千尸骸,他们又该如何将自己打捞起来?
梵缘浅感到铭心刻骨的悲哀。
“……啧。”这一方血池,即便是胡作非为的魔修见了都心生胆寒,他忍不住骂道,“真是造孽啊,也都怪那佛子非要硬犟,否则哪里会做到这种地步?那小子若早点入我魔道,魔尊又怎会杀这么多人?若是死者有灵,那所有报应都应该遭在他头上……!”
——“嘻。”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那诡异的笑声。
但很显然,这次听见笑声不仅是她。两名魔修似乎也听见了这一声婴啼,他们站在血池边环顾四周,面面相觑。
“……你听见了什么声吗?就那种,小孩的……”
“……嘘,别瞎说。这里哪有那种东西,这法阵会搅碎所有死魂,将他们压得永世不得翻身。生前反抗不得,死后更反抗不得。”
“可我真的听到了……你肯定也听到了。”
“……成了,做完就快走吧,别待在这邪门儿的地方。”
梵缘浅缓缓睁开眼睛,她正有些奇怪这次的婴啼为何只漏出一声笑音。依照前几次的规律,祂……应该距离自己更近了。
梵缘浅正思忖着“幻境”中的规律,突然间,她耳畔莫名一痒。她本以为远去的婴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前所未有的清晰。
“帮帮我。”似是哭嚎,似是哀戚,“帮帮我们——”
我应该如何做?这个念头在梵缘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她突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她莫名其妙地上前一步,伸出尚且完好的左手。
她的手触碰到了其中一名魔修的手背,随即重重一推。
伴随着一声惊慌失措的惨叫,落水声唤醒了梵缘浅的神智。另一名魔修猛然回头,大喊着“谁”并朝她攻了过来。但梵缘浅只是轻轻拍出一掌,重重烙上魔修的心口。借着穹顶照落的一丝冷光,梵缘浅在魔修死不瞑目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一道漆黑带血的鬼雾,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第334章 【第75章】正道魁首因果轮回转眼散……
嗒、嗒、嗒。
梵缘浅在囚牢中快步穿行。
她试图摆脱那道纠缠在自己背后的声音,笼罩着她的阴影从最初似远似近、似哭似笑的婴啼声逐渐转化成千魂俱泣。祂们低声哭诉着自己的不幸,然而因为灵魂被阵法搅碎,灵性残缺,那些破碎的词语根本无法串联成能被理解的字句。
那些嘈杂细碎的语句进入人的耳朵,只会像轮刀一样绞碎人的理智。佛门深谙此道,所以梵缘浅并不会尝试去理解这些字句的含义。
梵缘浅在濒死的魔修眼中发现了祂,祂便也发现了梵缘浅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
梵缘浅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片诡雾中陷得更深,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回到现世。在这段错乱的因果线中,常人若是沦落于这样混乱的时空罅隙,只怕很快便会混淆一切,不分虚实。但梵缘浅从不迷失,感性也无法磨损她的神智。她行走于此,形同一樽独行世外、不受时空所缚的神佛。
这处地下囚牢内部是一座庞大的迷宫,地道内的机关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解构重组。若不熟悉地宫运转的规律,人很容易踩中陷阱,或是在迷宫中迷失道路。地宫内里看守薄弱,除了已经化作白骨的两位魔修,梵缘浅再没有遇见活人。显然,掌权者有十全的把握,笃定被囚者即便挣脱桎梏也无法逃脱。
这里白骨如山,夜鬼吟哦。无数鲜活的生命葬送于此,浮屠炼狱不过如是。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地宫甬道两侧的石壁上雕刻的壁画竟是佛门的三千佛陀。从过去到达未来,又从未来回到过去,由过去佛、现在佛与未来佛构成的三千浮屠之景,缀连着怒目的罗汉与慈悲的菩萨。即便是在佛门,这等规模的壁画也称得上宏伟壮丽。然而,梵缘浅无法从那些壁画的线条中感受到工匠的敬畏,有的只是恶意的亵渎与浓浓的讥嘲。
眉眼慈悲的佛陀旁观着惨剧的上演,血污垢染了无尘的莲台,抓挠的指印斑驳于圣洁的袈裟。
此间便是三千浮屠狱,众生之坟冢。
这是梵缘浅不曾经历过的梵觉深的过去,而她此时正走着他曾经走过的路。
梵缘浅不知道师哥经历这一切时是否恨过,怨过?她再一次见到了梵觉深,在地牢深处,浸泡在血池中的梵觉深。
天魔之体之所以有“天魔”之名,是因为这种道体根骨强健,愈合能力几乎能与妖魔匹敌。历代逢世而出的天魔之体几乎都是先天的体修,他们生来便能萃取魔气不断锤炼筋骨。成势后一身铜皮铁骨,无需借助外物便可自成一柄神兵利器。梵觉深天魔之体尚未觉醒前便已经显露出卓越的根骨资质,他无需像其他佛门弟子一样花费至少六十年的时间打熬
根骨,那些晦涩玄奥的佛门功法与他而言也毫无瓶颈,修行水到渠成。
梵觉深之所以年纪轻轻便学尽塔林馆藏,与他本身的体质脱不开干系。这本是一件幸事,但在这浮屠炼狱中,这种幸运又成了一种不幸。
梵缘浅注视着跪在血池中的师哥,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没有动。她看见穹顶垂落的锁链穿透了他的脊背,又从他的锁骨中穿出。锁链表面闪烁着幽绿的寒芒,被施加了咒术以及腐毒,这么做是为了抑制天魔之体那堪称恐怖的自愈速度。甚至,为了封闭他过人的五感,梵觉深被人刺瞎了双目、敲聋了耳朵。这些对常人而言不可逆转的伤害,对天魔之体却可以留待时间缓慢弥和。
大概也是因此,刽子手们并不将他伤残附带的痛苦当做一回事。
安静如死的地宫中,梵缘浅在梵觉深身旁跪坐。她能看见血水从他耳窍与眼窝中渗出,却无法从那张熟悉的面孔中捕捉到冷漠以外的情感。他似是进入了禅定,又似乎不是。梵缘浅伸手想要触碰他,但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骤然升起的梵文佛光便会灼伤她的手指。
梵缘浅尝试了数次,均以失败告终。她无法触碰师哥,而他也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四十九日。梵缘浅闭了闭眼,她不会忘记,师哥在这处地宫中被折磨了整整四十九日。
而现在,师哥五感俱废,并不知道加诸在自己身上的除了酷刑以外还有什么;他全力抵抗着魔气与阴煞之炁的侵蚀,不知道自己身上已被堆砌起皑皑的白骨,累累血债。
师哥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浮屠炼狱中的惨况,才心生动摇进而步入魔道吗?梵缘浅不知道。她相信师哥的佛念不会易改,但师哥后来确实不再纳灵炁入体了。
佛门道统特殊,得成正果者并不飞升,而是升入佛国。对佛门而言,弟子只要不易心改念,他物皆是外法,不必过多苛求。这便是上清界断定梵觉深已经堕魔,佛门弟子却认为他并没有入魔的缘故。他心中向佛,他便是佛。至于纳魔气入体、天魔之身,那都是不应界定他的身外之物。
梵缘浅收回被佛光烧灼得血肉模糊的手,她起身,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师哥。
四十九日,她必须想办法助师哥逃离这个囚笼。
她身在此处,便已是此间的因果。她应当顺心而为,做自己本心认定的应为之事。若因认定眼前的一切皆是过去之事而选择作壁上观,那便是违背了本心,最终也将招致恶果。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她会出现在这里,本身便是命运的一环。
梵缘浅不擅谋略,她行走人世依靠的是本心坚定,不为外物而动摇。净初主持也曾说过,她生来便有一双能堪破虚实痴妄、不会迷失方向的眼睛。
梵缘浅不知道自己能在此地驻留多久,她只是选择在有限的时间内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短短十数日里,她踏遍了三千浮屠狱的每一寸角落,强行记住了所有机关的运作。大概是因为死亡在变神天中稀松平常,两名魔修的惨死并没有引起上方的瞩目。次日前来投放养料的人换了一批,梵缘浅如同幽灵一样跟在他们身后,记住了他们行进的规律以及时辰。以防万一,梵缘浅接连几日都在观察地宫内来来往往的魔修,确认地道变化的规律不会在一定的周期后再次变更。
但她如何将这变化的规律传递给师哥?梵缘浅一时没有头绪。她又一次伸手触碰师哥的手背,却再度被佛光灼伤了指尖。
——“嘻嘻。”
梵缘浅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手,血肉模糊的两根手指冒出漆黑的血雾。梵缘浅探索地宫期间,那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的嬉笑与婴啼也越来越近。
从最初好似自天外传来的距离,到近日的身后一射之地。
那些细碎的呓语越发清晰,梵缘浅知道,祂正在一步步地接近自己。
——“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祂的话语逐渐变得有条理,甚至开始表露出交谈的意愿。
——“……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
梵缘浅不为所动,她注视着梵觉深,兀自思考着破局的契机。
梵缘浅心细如发,十数天的观察下来,她发现师哥的护体佛光似乎有逐渐微弱的架势。她手上的伤痕从最初的血肉模糊到现在的点点焦痕便是证据。
血煞魔尊为了催化梵觉深的天魔之体,不惜屠城造业,堆砌出十方血池。血池中酝酿的阴煞之炁无时不刻、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梵觉深的心智。正如那两名魔修所说的那般,常人沦落至此非死即疯,他能坚持至今已经实属不易。但人力终有穷极之时,梵觉深已是强弩之末。
梵缘浅熟悉师哥的性情,她知道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与其被磋磨至死,倒不如在临死前放手一拼。
梵缘浅要等待的,便是那个契机。
说起来,梵缘浅仍有一事想不明白。她的师哥梵觉深,向来是禅心院中最审慎、最狡猾的人。师父与院中的罗汉长老们都曾说过师哥思虑过多,在教导小沙弥时,师哥也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师父曾经摸着梵缘浅的脑袋,告诉她师哥幼时颠沛流离,在外吃了许多苦。院中的老僧说师哥“思虑过多”,却从不指责他“心思不净”。师哥教导院中沙弥时,老僧们也闭目的闭目,禅定的禅定,没人说过半句不是。
梵缘浅想不明白,如此谨慎小心的师哥,究竟为何会沦落至此?
——“揭开,揭开……”
——“帮帮我……”
——“揭开,帮帮我,揭开……”
梵缘浅继续在地宫中穿行,将越发嘈杂破碎的呓语抛在脑后。她等待着最后的时机到来,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复杂的迷宫。直至将所有路线都牢记于心,梵缘浅也再次来到了封印血池的地牢前。而这次,她在地牢外听见了陌生的争论声。
“……血池被污染了,纯粹的阴煞之气里夹杂了别的什么。看来你的下属阳奉阴违,为了凑数而偷工减料啊。”
“绝无可能。所有的祭品都是本座亲自过目的,事关变神天百年大计,怎会有人胆敢造次?”
“哼,这可说不准。毕竟这世上蠢货从不少见。”
梵缘浅听见了粘稠的水声,借着石门后绰绰的光影,她看见两道衣着华贵的身影在在血池旁,其中一人隔空拨开水流,在池水中搅动。很快,两具仅剩白骨的尸骸便被人从血池里打捞了上来。随着残骨支离破碎的声响,两具尸骨被重重地甩在地上,一股阴冷迫人的气息弥散开来。
“堂堂魔尊,居然管不好自己的手下。”其中一道身量魁梧、体态宽实的人影恶声恶气,指着地上残骨,道,“不管他们是想不开自己找死,还是其他势力派来破釜沉舟扰乱大计的棋子。阁下既然已经发誓这里里里外外被打造得宛如铁桶,那就不应再发生这样荒唐的事。更别提这两具尸体已经被腐蚀成了白骨,不知沉在池子里多长时日。而你,妄自尊大,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另一道较为颀长清瘦的人影面色阴沉,他同样位高权重、说一不二,何曾被人这般当面指责:“董桀,你说话给我放尊重一点。本座不是你的下属,你没资格对本座颐指气使。先前下人确实上报过有两名魔修失踪,以私自潜逃论处。没想到竟是死了,尸骨还沉入了阴血池。”
梵缘浅微微一怔,被唤作“魔尊”之人应当便是活跃在这个时代的血煞魔尊,同时也是缔造了师哥一生不幸的血缘之父。但梵缘浅没有想到的是,驻足于这人间炼狱与魔尊相谈之人,竟然是上清界正道大能之一,中州天殷长老阁次席,董桀。
梵缘浅无需多想,都能猜到这则消息一经传出,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只取七岁以下的稚童之血,汇聚出至纯的阴煞之气。为了浮屠狱里的十方血池,我等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董桀语气低沉阴戾,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那位心宽体胖、时常笑脸迎人的姜家二长老,“是阁下信誓旦旦在吾主神前拍板,道自己定能成事。如今出了这般纰漏,在酿成大错前,阁下还是想想应该如何向吾主解释。”
“不过是一方血池。”血煞魔尊不以为意,他所修行的功法本就需要鲜血为助,为此他在变神天内建城,豢养了许多人牲,“若是不够,再杀一批便是了。”
血煞魔尊不以为意,董桀话里话外特意提起“那人”,他心中多有不快。但不快也无济于事,自那人登神之后,祂的名姓便不再是能被人轻率提起了。
不过是一毛头小子,借了外道之法登临神位,居然就爬到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血煞魔尊越想面色便越发不好,偏生董桀还在一旁叫嚣:“这岂是血池垢染一事那么简单?血煞魔尊,当麦子上出现啮齿的咬痕,你就该意识到地里进了一窝田鼠。你的手下里摆明混入了不干不净的人,意图扰乱我们的计划。对方潜伏已久,甚至已经深入腹地,而你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说过,若那禅心院的佛子真是那么硬的骨头,指望他幡然醒悟站至你们这一方,倒不如将他炼成人俑。”
“不行。”血煞魔尊一口回绝了董桀的提议,“本座筹谋百年的大计,岂能退而求其次?!”
“哈?筹谋百年的大计?”董桀讥讽道,“阁下所谓的大计,就是一时失察让怀有天魔之体的母体逃往元黄天,导致天魔之体阴差阳错拜入佛门,被那群冥顽不化的秃驴教成了更冥顽不化的榆木脑子。阁下甚至是在禅心院佛子声名远扬后才得知他的行踪,这也算得上筹谋已久?”
被董桀几次三番地嘲讽,血煞魔尊还能忍下这口气那也不会修行魔道了:“虎毒尚且不食子,本座跟你们这些毫不犹豫将子嗣制成人俑的外道不同。魔修不过是顺从人性之恶,人心之欲。但恶人都尚有几分舔犊之情,你们却连人的常性都泯灭殆尽。本座不需要别人来指点本座,请回吧,董长老。”
血煞魔尊话音刚落,董桀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笑了起来:“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尔等鼠辈怎懂吾主慈悲,为天下谋?阁下所谓的舔犊之情就是掳走佛子收养的孤儿迫他入局,逼他亲赴血煞大阵束手就缚?哈,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阁下只怕是担心将人制
成人俑后便白费了那一身血肉。怎么?恶虎是想择日噬子,还是想夺舍其身?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此地又没有无极道门的修士。”
董桀这话刺痛了血煞魔尊,他身为分神期魔修却被迫屈居变神天这等恶劣的地界,说一千道一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畏惧那柄高悬天际、熠熠煌煌的道剑。平日里血煞魔尊座下,“明尘上仙”与“无极道门”都是禁忌之语。此时董桀毫不客气地将他的脸皮撕下丢到脚底下踩,血煞魔尊能忍住这口气才怪。
沉重如有千钧重的石门轰然炸裂,碎石自四面八方爆射开来。梵缘浅闪身避让,运气抵挡席卷而来的气浪。她不慎泄露了一丝气息,在这座气息驳杂浑浊的地宫里毫不起眼。但下一秒,董桀的历喝却从滚滚烟尘中传来:“竖子何人?!藏头露尾的,给我滚出来!”
他话音未落,大日流火自晦暗的地宫中横扫出炽烈的气浪,一双庞大的火掌猛然朝梵缘浅抓来。一时间,梵缘浅在狭窄的甬道中进退维艰。避无可避之下,她只能直面分神大能的含怒一击。她并掌为刀,笔直斩出一道掌风。她在气势汹汹的流火中斩出一线裂隙,不退反进。她穿过流火,残破的袈裟被烈焰点燃。
“何人胆敢造次?”血煞魔尊怒斥,他猛一跺脚,霎时整座地宫地动山摇。阴煞之气在他掌中汇聚,血池中涌动的血水飞窜而起,化作狰狞的血刃环绕在他身周。那双浑浊如血浆的红眸里没有倒映出梵缘浅的身影,但血煞魔尊似乎能隐约感觉到他人的气息。血色的镰刀朝梵缘浅所在的方向猛挥而下,与此同时,魔尊曲指一弹。悬浮在半空中的血滴瞬间化作尖锐的暗器,如芒针般朝四面八方爆射开去。
梵缘浅不动如钟,在血刃扫来时倒飞而起,整个人倒挂于洞窟的穹顶。然而下一秒,流火铺遍了洞窟的每一寸角落,爆射开来的血针洞穿了梵缘浅的躯体。血针钻入人体,阴煞之气飞窜,她被巨大的力道击飞十数丈,难以自控地自穹顶坠落。她重伤未愈,又同时遭遇两名分神期的夹击,自是应对不能。
“噗通”一声,梵缘浅重重地摔进了血池里。
血煞魔尊并没打算善罢甘休,莫名出现在这里的“贼子”显然令他颜面尽失。一时间,满池血水盘旋奔涌,粘稠腥甜的液体化作尖刀、化作利刃,腐骨蚀髓的血池也成了磨盘绞轮,要将猎物绞杀其中。剧烈的疼痛湮没了梵缘浅的神智,她费力睁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猩红。
梵缘浅没有思考的余裕,她不知道究竟是境界的差异,还是她与过去的因果再次加深?又或是血池中捞出的两具尸骨让“梵缘浅”出现在了往昔的故事里?她感到疼痛,真实而又剜心刮骨的疼痛。她似是要溶解在这一方血池里,血肉一点点地离她而去。再过不久,她便会像那两名魔修一样,仅剩白骨一具。
千钧一发之际,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自上方传来。只是隔着水流,那声音听得并不分明。
盘剥绞杀的血刃戛然而止,行刑的刽子手似乎被其他事物吸引了注意力。他们一前一后地离开,已经化作血人的梵缘浅却失去气力,沉沉地坠入池底。
她像一个千疮百孔的牛皮水囊,阴煞之气源源不断地灌入她的身体。
冥冥之中,她又一次听见了似哭似笑的婴啼。
——“帮帮我。”
那声音近在咫尺,就在她耳边。
——“令我诞生于世,偿还一切不公。”
许多许多的血,许多许多的痛。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梵缘浅看见许多模糊的人影朝自己伸出了手。似是渴望救赎,又或者只是想抓住一线光束。她与祂们相对而望,却又矛盾地与祂们同在。一时间,梵缘浅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施救之人,还是求救之人。亦或,二者皆是。
她坠入了池底,意识溃散之际,无意识伸出的手却抓住了贴在池底的一张符箓。
——“揭开它……”
——“帮帮我,揭开它……”
——“揭开它,允许我,诞生。”
在梵缘浅攥住那张符箓的瞬间,那双无垢无尘的眼眸里有红光一闪而逝。
她攥住了符箓,手指捏得很紧。
……
“你可有名字?”蹲在茅草棚外的白衣僧人单膝跪地,一手撩起破旧的雨帘,在瓢泼大雨中朝自己投来视线,“没有名字吗?”
她不答,只是蜷缩起瘦弱的身体,沾满泥泞的脚丫子不安地来回踩动。她怕不慎弄脏僧人身上的白衣,转而招致一顿毒打。她将脸埋在膝盖上,破旧的衣物与被雨水打湿的茅草散发着一股湿漉霉朽的气息。村里人都说,她肯定活不过这个梅雨季。
想到这,女孩侧着头朝外望去。雨还在下个不停,但眼前戴着面具的僧侣替她破旧的草棚遮挡了风雨。他坐在她的茅草棚前,不知为何,尘世都变得莫名的安静。
女孩并不畏惧死亡,或者说,她根本还没到能明白死亡的年纪。她只知道冷、饿、痛,那双懵懵懂懂的眼睛里只盛得下一场梅雨。
难得的并不吵闹的雨,女孩趴在茅草堆中熟睡。她年纪实在太小,手脚都还软绵绵的,蜷起身窝在草堆中时便像雏鸟,似乎能被人两手捧起。
自父母离
她而去后,她难得睡得那么安心。那一袭白衣就像梅雨季里难得的白云,阿爷说,看见白云,就有难得的好天气。
她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却发现“白云”还在。他背对着她,仰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他也在等雨停吧,毕竟只有晴天,白云才能飘到天上去。女孩揉了揉眼睛,搓着自己扁扁的肚子。她想了想,拨开自己身下的茅草,从草堆里摸出了一个小坛子。
打开坛子,里面是一颗颗炒熟的黄豆。女孩用自己小小的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用小米牙磨着豆子。她看着坐在草棚边上的“白云”,想了想,又从坛子里抓了一把。
“给你。”女孩将手递到僧人的面前。不知出神还是禅定的僧人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摊开手,便见女孩在他的掌心里放了几颗干瘪的黄豆。
看着女孩爬回草棚,珍而重之地将坛子收起。僧人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女孩不明所以,她指着坛子,咬字口齿不清,“豆子,咸咸的,豆子。”
坛子里确实是一把豆子,撒了些许粗盐,炒熟炒干。僧人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女孩要给自己一把豆子。
“阿爷说,吃、吃完豆子,我就要死啦。”女孩拍拍肚子,“一天,吃一小把。阿爷说,用手,抓一把。坛子吃完,就乖乖睡了。饿了,也不用起来。”
僧人低垂的眼睫轻轻一颤,他收拢五指,攥住那一小把黄豆:“……那你为何要分我一把?”
“你是不是,要回天上去了?”女孩仰头望着草棚外漏下的一线天光,“路,很远,要吃饱,才行。你去天上,就,不会下雨。”
白衣僧侣没有抬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掌中裹着青盐的黄豆。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哑声道:“……还是会下雨的,我没有办法让雨停。”
“那也,没关系。”女孩歪了歪头,“你在,就很安静。”
……
梵缘浅回过神来,她心神恍惚,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浸在水中的泡影。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里并没有一小把黄豆,有的只有一张写满阴祟恶咒的符纸。这张不知镇压了何物的符纸被人粗暴的揭下,仅剩半张残符如同活物般在她指间挣扎。梵缘浅手指轻轻一捻,那符纸便无风自燃。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啸烟消云散。
梵缘浅站在血池旁,身上的袈裟被鲜血垢染。而她身后,干涸的沟渠裸-露出大片的白骨,汇聚阴煞之气的血水已被尽数吸干。
梵缘浅回头,环顾四周。那些贴满石壁的符箓已被尽数摧毁,地上铺满了符纸燃烧后的飞灰。血池上空萦绕不散的阴煞消失无踪,池子里的白骨也少了几分诡谲的凄冷。窑洞里空荡荡的,好似经历过一轮法事与超度。
她在无意间放出了鬼物吗?梵缘浅有些忧虑地看着自己的手。
不等梵缘浅理清楚头绪,忽而间,地宫再次颤动。巨大的动静让松垮的土石窸窣滚落,断裂的钟乳石砸出砰砰的碎响。
想到突然离去的血煞魔尊与董桀长老,梵缘浅猜测浮屠狱中出了事。而能在这等关头让他们转身离去的,除师哥以外不作第二人想。梵缘浅毫不犹豫地迈开步伐,朝动静传来的方向奔去。有那么一瞬间,梵缘浅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天地间无处不可去。
强大的力量使人迷醉,梵缘浅却无心品味。与力量相挟而来的是五脏六腑中传来的痛楚,梵缘浅抹了一把鼻腔内渗出的血。她眼耳口鼻都在渗血,洁白的袈裟也已被血水浸透。眼前的光影模糊重叠,梵缘浅勉力睁开双眼,她捕捉到了远处战至一团的师哥与血煞魔尊。
董桀不在此处,梵缘浅探知周围的气息,却再没有发现第四人的存在。血煞魔尊气势迫人,战力的天平几乎毫无疑虑地朝一方倒去。正如梵缘浅猜测的那般,梵觉深在穷途末路时选择了放手一搏。较之梵缘浅的狼狈,他眼下也好不到哪去。他五感俱废,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眼下与血煞魔尊的战斗几乎全凭天魔之体的强韧与自愈。
他无法判断眼前的敌人究竟是何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抹杀拦在路上的一切。
而这,正中梵缘浅的下怀。
梵觉深与血煞魔尊纠斗得难舍难分之时,梵缘浅突然从血煞魔尊背后跃起,全力一掌击向他的后心。梵缘浅本想为师哥争取脱身的余地,却不想这一掌拍出,竟在血煞魔尊的胸腔内撞出“空”的一声重响。血煞魔尊没料到突遭重创,口中喷出一蓬血雾,眼中有血渗出。
他神情扭曲,眼神难以置信,他想要回头,想要不顾一切地碾死背刺他的虫子。可惜的是,梵觉深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大能过招,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就在血煞魔尊露出破绽的刹那,金光灿烈的佛掌毫不留情地拍碎了他的脑袋。
梵觉深杀意尽显的掌风拂过梵缘浅的面门,逼得她呼吸一窒。血煞魔尊的尸体掉落在地,丹田处飘出一抹猩红的魂体。梵缘浅正想出手拦住血煞魔尊的魂魄,却不想地道中的暗影突然奔涌。无数黯色的手自地底伸出,如狼似虎地抓住血煞魔尊逃窜的魂魄。分神期魔修的神魂只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惨叫,瞬息间便被四分五裂。
那究竟是什么?梵缘浅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但很快,她便没有余裕分心顾及其他了。
眼睛覆着一层白绸的梵觉深再次杀了上来,他的喘-息-粗-重到似要将肺腑从咽喉翻出。梵缘浅狼狈果断地就地翻滚,这才险险避开那拍碎血煞魔尊脑壳的一击。她不敢停下脚步,即便浑身骨骼都在哀嚎,她也连滚带爬地站起,义无反顾地朝着娴熟于心的出口奔去。
师哥。额头渗出的血液模糊了梵缘浅的眼睛。她且战且逃,始终与师哥保持着极其危险的近身距离。
我带你回去。梵缘浅放出杀气,一招一式都奔着梵觉深的命门袭去,她迫他不断地反击,逼他不断地跟上自己。
三千浮屠狱在分神期修士的战斗中崩塌溃堤,翻倒的灯油点燃了地道中的尸骸。熊熊烈焰中,梵缘浅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听见了狼狈的奔逃。她不断地向上跑去,向着天光所在的地方。她的手被师哥拧断,心脉遭到了重创。她引着他不断前进,终于——
“那个疯子,那个疯子——!”
“杀了他,杀了他!此子断不能留!”
“可恶啊,明明只差一步,仅有一步之距!”
从地宫中逃出,摧垮伫立其上的高塔。梵缘浅站在倾斜的塔楼之巅,身周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魔修如吞象的蚁群,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师哥。”
金色的佛光斩裂了高塔,巨大的佛掌兜头朝她罩来。高塔在此倾塌,白衣僧人自高处陨落,似一朵佛国飘落的莲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梵缘浅也自塔楼上一跃而下,再次湮没在诡雾中时,梵缘浅用尽全力,拥抱了自己的师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转瞬消散。”
第335章 【第76章】正道魁首佛魔生死一念间……
梵觉深遇见那个孩子时,正逢人间梅雨季。
彼时,他学有所成,被允许下山历练。佛门佛子在进入千林佛塔前都须得往人世走一遭,完成自己的朝圣之旅。梵觉深自幼拜入佛门,俗缘已断,本不该受尘世牵扯。但临行前,主持给了他一块玉牌,上书一个“天拾壹”的编号。
“在你拜入山门前,有一个女人连夜登上山门,将此物递交给了俺。她嘱托俺,过不久会有一个孩童上山求佛。望俺怜悯,能收留那孩子在院里作一沙弥。门内的比丘欲留她,她却说自己还有俗事未了。她留下这个牌子,说孩子将来若是成才,
便将此物交托于他;若他一辈子不成才,便将此物敲碎掩埋。“梵觉深年纪轻轻便证得自觉阶,自然算不上“不成才”,主持遵照女子的嘱托,将玉佩交还给他,“是否要查探玉牌中的旧事,一切都在于你。”
净初主持宽大粗糙的手盘着他光秃秃的颅顶,有些莫名的痒意:“无论如何,菩提林荫之下,皆有你的一席之地。”
净初主持是个粗人,平日里稳得如同老钟坐定,对弟子也难得温情。梵觉深被盘得有些难为情,毕竟当年他也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而已。他从师父手中接过玉牌,与禅心院内的大小和尚作别。下山的那一路上,光是甩掉腿上、背上、头上的小沙弥都花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把圆头圆脑的师弟师妹扒拉下来,日头都已斜斜向西。
梵觉深对“母亲”有一些印象,自他知事开始,他便一直随那女人颠沛流离。在梵觉深的记忆中,那个女人是被坎坷与苦难摧毁了心智的苦命人。她患有癔症,心智不宁,时常自言自语。清醒时,她会对孩子露出慈母的一面,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唤他小名;失常时,她又会对孩子非打即骂,狂躁的言行伴随着崩溃的哭啼。梵觉深不止一次被女人抛弃,但当她恢复神智时,她又会急匆匆地跑回来抱着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也好在她总是将他抛在无人之地,否则哪怕她回头来寻,大概也只能找到火堆旁的白骨一具。
梵觉深并不怪她,这片天地的熔炉要摧毁一个人实在太过容易。哪怕哪一天真的被女人抛下,他也只得认命。
然而,当那一天真的到来之时,梵觉深迷茫之余又有几分苦涩的不甘心。女人把他抛在一处还算平和的村镇里,形影又一次消失在夜色里。梵觉深数着数,以往女人在天色大亮时便会回来寻他。但那一日直到日上三竿,他都再未见到她的身影。
梵觉深等了三日,这才彻底死了心。在无比漫长的折磨后,女人终于选择放弃了这个拖油瓶。无助徘徊时,他听村民们说越过山后便是禅宗的塔林。佛陀慈悲,对镇民们多有照拂,邪魔外道也不敢在佛门附近造次,这才让镇民们在乱世中过上了相对安宁的好日子。他心想,既然如此,慈悲的佛陀能否予他一线生机?
凭借着一口堵在心头的郁气,年仅七八岁的梵觉深带着所剩无几的干粮翻山越岭。他登上了禅心院的山门,饿倒在佛门前,醒来时便躺在沙弥院的软铺里。院内的比丘说他是被净初主持发现并抱回来的。虽不知他的过去,但若他在红尘中无有归宿,不妨便留下在佛前作添香的小沙弥。
无处可去的梵觉深自是一口答应。
禅心院内的生活十分平静,外界的风风雨雨吹不进被菩提树庇佑的林荫。随着时日渐长,记忆中母亲的身影也随着流水年华逐渐淡去。她是美是丑,是年轻亦或老迈?梵觉深都已记不清了。他本以为自己对她无恨,便也不会在意。却不想触碰到那枚玉牌与玉牌背后的往事时,他还是会感到一丝隐秘的痛苦的。
若是心有牵挂,便是俗缘未了,他自当往红尘中走一遭。
梵觉深告别了师友,在一个烟雨朦胧的晚秋下了山。
南州雨水丰沛,四季皆有降雨。他从一个雨季走到另一个雨季,顺着玉牌的线索一路摸索下去。却不想,他的尘缘与被母亲掩埋的过往,在这条路上逐渐变得狰狞。
梵觉深找到了女人口中的“故土”,却发现那里早已被人屠戮,仅余一座荒凉的废墟。那个女人在抛下他后并没有过上好的生活,而是惨死在魔门的手中。她一路留下了带血的线索,苦苦指引他探索自己的身世。当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梵觉深站在瓢泼大雨中,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冷。
母亲留下的玉佩指向的线索并不是他红尘的归宿,而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复仇之路。她盼望他能成才,可以亲自为她报仇雪恨;而他若是不能成才,她便要将他毁去,免作他人嫁衣。她将他送往天下第一佛宗,这其中或许有几分慈母心肠,但更多的,是因为佛门功法能压制魔道。那个应该被他称为“母亲”的人并不确定他的体内一定会酝酿出恶果,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失常时施加在他身上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
她记得她曾经失控地掐住孩童的脖颈,直到孩童面皮发紫。她孤零零地呆坐了一整个长夜,但第二天,那个孩子依旧怯生生地爬起,小声地喊她“母亲”。
那个女人心中想的是,万一,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宁可让他被锁入伏魔塔的深处、死在正道的围剿之下,也绝不想让那人如愿。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魔之体”,生来便百业加身、血债累累。若他生来是魔,世人眼里是魔,那他求索的佛果是否也是镜中花,水中月?
探寻真相的过程中,过往的因果罪愆如毒蛇般紧咬不放。魔门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身份,并对他穷追不舍。那条属于佛子的朝圣之路上,梵觉深杀了许多的人,有因为他在一处村庄暂时歇脚便屠了全村人的;有为了故意激怒他而犯下滔天恶业的;有为了引他入魔而布局设伏的……蚂蟥与血蛭蜂拥而来。梵觉深不知历代佛子行走人间时走过了怎样的路,但大抵没有人的路会似他一般鲜血遍布。无论他如何恪守本心,那一路走来再回首时,又怎能不心生恍惚?
又是一个雨季,风尘仆仆的梵觉深在一处破庙附近歇了脚。他不愿回宗门,担忧会为同门招来祸患。哪怕菩提树下是他唯一的林荫,他也不愿回去。他宿在一处残破的佛庙里,他又一次失去了归宿。坍塌了大半边房顶的破庙早已失去了遮风避雨的功能,那场梅雨季缠绵不休,阻了行人的去路。
他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走进庙里,却在破庙的角落中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以及草棚里幼小的孩子。
头发如同枯草的女孩像一只幼弱的雏鸟,在茅草堆成的窝里睡得香甜。梵觉深本以为是附近的村民谁家走丢的小孩,但却不是。位于河流上游的村庄遭了马贼,死尸无人收殓。恰逢梅雨季,雨水渗入腥秽的土壤,将死亡冲下乐河流,附近的村子便爆发了一场疫病。
女孩家中已经没人了,自顾不暇的村民们也顾不上一个三岁的孩子。女孩的阿爷在大限将至前将女孩送入了庙里,用茅草在庙中为她搭了一个小小的雨棚。他用家里所剩无几的米粮与别家换了满满一坛的豆子。用盐细细地炒了,装在一个坛子里塞在茅草堆下。阿爷对女孩说,一天吃一把,手能抓起来的一把。吃完后就乖乖睡了,饿了也不用起来,继续睡下去,很快就不饿了。
女孩很听阿爷的话,她哪里都不去,就窝在这个小小的雨棚里。她抱着那坛子黄豆,一天只吃一小把。梵觉深找到她时,坛子已经快空了。
坛子快空了,女孩却还是给他抓了一小把黄豆。
牙牙学语的女孩说不清自己的名字,梵觉深索性便叫她“阿豆”。阿豆是个糊涂的孩子,迷迷糊糊的,连死亡与睡觉都分不清楚。梵觉深背着她往附近的村子里走了一遭,才从村民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她的故事。民间的孩子容易早夭,为她搭雨棚、炒黄豆的家人甚至没来得及为她取个名字。
梵觉深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若是抛下这个孩子,她恐怕很快就会死。若是以往外出游历,捡到孤儿左不过是寻一殷实人家或善幼院,将孩子托付给他人。但眼下境况不同,魔门中人像疯狗一样穷追不舍。凡是与他有过交集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他若是放手,这只幼弱的雏鸟便会无枝可依,凄惨无比地摔进雨季的泥里。
该死的人应死,想活的人凭什么不能活?当年被抛下的他梗着心头一口气,不就是因为不甘心?
梵觉深不甘心,他不甘心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的指尖白白逝去。他把女孩带在自己身边,想着找到一个能庇佑她
的大宗门时再把她托付出去。女孩满身跳蚤,他剃光了她的头发,这下她看上去和禅心院里的小沙弥没有两样了。手短脚短的孩子坐在他肩膀上,晃着脚丫,小秃驴抱着大秃驴的脑袋,就这么狼狈地上路了。
那一年的雨季,小小孩子举着斗笠坐在他的肩上,他刻意将蓑衣拉高。后来凡尘便传出了雨天里出没的蓑衣怪人的奇谈,据说怪人身量九尺,头大如钟,还有着魁梧如山的背影。他们隐姓埋名躲在一处江南小镇里,听乞丐们说得头头是道。他掰了半块饼子给她,见小孩敲着破碗,叮叮当当地学着乞丐儿唱莲花落。
“马贼过村梳如篦,雨水浊汤腐骨熬。夜磨晚来窃米粮,失足跌亡毋米缸。
“麻绳能将脏腑勒,瘟神悬绫梁上吊。凡尘一曲莲花落,唱罢生平晓奈何。”
这一走,便是足足两年。
阿豆总会说一些令人发笑的童言童语,旅途总会经过一些破旧的佛庙。每到这时候,梵觉深会捋起袖子扫撒寺庙,阿豆也会拿着笤帚跟他一起打扫。小孩拖着装落叶的布袋在庙外来回地走,一边捡一边漏,偏偏她还认真得不愿回头。梵觉深懒得抬眼,只是自顾自地打扫。
等小孩玩累了,他才随手一笤帚卷起微风,将零散的落叶扫作一团。阿豆回过神来,会把两手支得老高。她将布袋的口子撑开,眼巴巴地看着落叶一片片地往布袋里钻。
阿豆总是喜欢盘他的脑袋,就像院里的老和尚总喜欢盘小沙弥一样。每次上日课时,梵觉深都觉得讲坛下方光溜溜的脑袋跟芋头似的。
第一次剃度后,阿豆也再没有留发。她和他一样晃着光秃秃的脑袋,不知是嫌打理长发麻烦,还是单纯在学他。
阿豆不爱说话,若不是初识时听她说了几句话,梵觉深恐怕会以为她是个小哑巴。她不爱说话,却有一些小性子。最初梵觉深照顾不好孩子,总会在无意间惹到她。不开心时,阿豆总爱走在他身后,悄悄踩他布鞋的后跟,害得他鞋跟总是夹在脚底下。梵觉深觉得这样不好,便告诉她,若是不想说,那便写下来吧。于是,阿豆再使小性子时,梵觉深就会在她身前蹲下,摊开手,掌心朝上,耐心地等她在他掌中涂涂画画。
最初,阿豆不识字,在他掌中涂画的便是方块或是圆的形状。方块是桂花糕,圆的是糖葫芦,买来给她,她就开心地原谅了他。
后来,阿豆识字了。在他掌中写的便是市井街头学来的骂人的话。她写着写着自己生气了,反手就会给他掌心一巴掌,然后把自己疼得泪眼汪汪。
某日,梵觉深蹲在桥头上给阿豆打捞莲蓬时,看着阿豆举着莲叶在原地打转。她迈着步子踩着水花嗒嗒地跑远,没一会儿又小跑回来,牛犊一样扑在他背上盘了盘他的脑袋,然后又举着荷叶嗒嗒地跑远。如此往复如是。梵觉深不知道她这种幼稚的行为有什么意义,但人生在世,也不是什么事都非得有个意义不可。
心里这么想着,他却忽而一怔。梵觉深突然意识到,与阿豆同行的这两年,他竟没再去想自己的身世过往。
梵觉深始终没有找到能托付阿豆的宗门,因为他发现阿豆是个有佛缘的孩子。跟在他身边耳熏目染也好,天资聪颖也罢,阿豆学东西很慢,但待尘世始终有一份思无邪的心肠。人挣扎于俗世因果,难免会自苦自伤。但那些难熬的苦厄与放不下的牵缠,最后都会在稚子无垢的眼眸中尽数烟消云散。
梵觉深教阿豆佛门的功法,阿豆则教了他与尘世和解的方法。在这点上,阿豆活得通透极了。
他心中难解的怨愤与不甘,被一双幼小的手缓慢地抚平了。
昔年小小的孩童稍稍长大,却也没有长得很大。他举着荷叶牵着她的手,在又一个雨季中慢悠悠地走过桥头。他牵着她的手,她走在他的前头。
梵觉深第一次萌生收徒的念想,但他自己尚且困囿魔障,怎好对他人指手画脚。于是时隔多年,梵觉深背着阿豆灰头土脸地回了山,被老和尚们拿着棍棒劈头盖脸地一顿打。他跪在庙里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阿豆也乖巧地跟他一起跪着。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挨打,佛前的檀香又实在催人入梦。她一边听和尚念叨一边点头,点着点着,人就头朝下埋在蒲团里,以五体投地的姿势酣酣地睡了。
阿豆实是一个有佛缘的孩子。
他对老和尚们说起天魔之体时,老和尚们的眉头不动一下。净初主持摸着阿豆的脑袋,摸着摸着,他却突然叹了一口气出来。
师父什么都没说,但梵觉深知道他为何叹气——阿豆天生慧根,有大光明相。与他的天魔之体恰好相反,阿豆是个天生修禅的好苗子。
这世间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天魔之体的诞生必会催动与之相对的因果。阿豆是他的因,也是他的果。梵觉深不知道上苍为他们二人书定的是何种结局,但命运促使他们相遇,是否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梵觉深想,若有朝一日他心魔深种,面目非昨。阿豆能结束他的痛苦,他能成就阿豆的正果,这样倒也不错。
这样的结局,他或许就不会心有不甘了。
院里的老和尚看不透阿豆的因果,师父也说师徒缘分未至。莫非阿豆还有俗缘未尽?梵觉深不知。他带着阿豆继续在人间行走,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他教导阿豆伏魔的功法,甚至将自己唯一的弱点悄然融杂在她演武的习惯中。天魔之体若真如传闻中那般强大,甚至让魔门有底气与正道一较高下。此时的他借阿豆之手杀死那个来日可能堕落的自己,这是否也能算是一种自渡?
梵觉深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那苛责众生的命运会又一次将他愚弄。
他的生身之父,那个问鼎魔界的尊主竟不顾天剑之威亲涉凡尘。他掳走了阿豆,迫他不得不前往变神天,斩断往昔与今日的枷锁。
他料想血煞魔尊要引他入魔,定会将那孩子视作他唯一的软肋拿捏在手。明知是一场鸿门宴,梵觉深也只得亲赴。
他踏遍血煞魔尊的领土,杀得脚下白骨连里,流血漂橹。但阿豆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初识的那场梅雨季,任他走遍全世界都找不到她的背影。
将血煞魔尊的得力干将斩杀当场时,他问他,那孩子在哪?
魔修齐力将他封入血煞大阵时,他问他,那孩子在哪?
三千浮屠狱中,他在熔炉中挣扎,不断自问那孩子在哪?
他被刺瞎了双目,敲聋了耳朵,被铁链穿过肩骨囚于地牢的日日夜夜,他依旧在问。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阴秽的血煞之气却无孔不入。血煞魔尊试图污染他的道体,迫他转修魔道。那一刻,梵觉深想到了自己的生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竟和她有了共情之处。即便玉石俱焚,道消身殒,他也不愿让他得逞。又一次,多年前那口不甘的郁气又一次堵在他的心口。他封心禅定,以佛光与阴煞之气相抗,在魔气近身时一次又一次地将其推开。
佛光焚灼一切阴秽不详之物,魔尊缔造的浮屠炼狱里鬼魂日夜悲哭。
梵觉深五感俱废,一片黑暗中,他能感觉到似有幽微自暗处挣出。
梵觉深不止一次感受到阴煞之气缠绕上他的手指,随即被护体的佛光烧灼。那阴煞之气始终徘徊于他身侧,一次又一次地尝试触碰他的手指。万千死魂在他身周盘旋环绕,似无数地狱中挣扎的手拉拽着他的袖摆,邀他于炼狱中一道沉沦。
梵觉深不愿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