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第62章】正道魁首谈离骨症见女丑……
“那是名为‘离骨症’的不详病症。”
拂雪被自称“罗慧”的少女带到了一处偏僻隐蔽的居所,一处位于城内的药铺。摆在柜台上的药炉与药秤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正应了墙上挂着的字匾“但愿人间无疾苦,宁愿架上药生尘”。事实上,在一座遍地都是逝者的城池里开设药铺也是一件奇怪的事。不过因为永久城中的百姓都忘记了“死亡”、活在幻梦一样的安乐里,城中的许多建筑都会保留他们在凡尘中的模样,眼前这间药铺显然也是。
罗慧将拂雪引入内间,之后她钻进狭窄的壁橱一番摸索。吱嘎一声,药铺的地板开裂,出现了一条密道。
罗慧将拂雪引入密道,而后打开匣子,取出一颗黯淡的灵石。这枚灵石显然已经快耗尽灵炁了,它的光芒微弱得近似于无。看得出来,它的主人平日里对它定然是小心翼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但今日因为拂雪的到来,它的主人展现出别样的慷慨。
罗慧将灵石砌入灯盏的底座,骤然明亮的光芒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这是一间用于储存食物、药材、杂物的地窖,空气中有挥之不散的苦味。但有人将这处地窖改造成了极其简陋的书房,本该摆放药材的地方塞满了木简、卷轴。罗慧将地窖内唯一的椅子让给了拂雪,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竹榻上。
罗慧向拂雪介绍了方才发生的异况。
“逝者不会死亡,永久城中也没有病痛,没有哀伤。但如果要以另一种方式来定义‘死亡’,那便是生者对逝者的‘遗忘’。
“永久城中的百姓都是驻足于此的魂魄,他们并不以五毂为食粮,而是依靠现世的香火来存续自身。通常凡人死亡后,魂魄会经由引渡步入轮回,同时会逐渐忘却生前的一切。若是因为执念太深而不肯接受引渡,则有可能留在原地,化作阴灵或者厉鬼。
“但,永久城逆转了这种死亡的轮回,祂的信徒逝世后会接受神使的引渡,进入永久城。他们会记住自己生前的一切,同时丧失对变化的感知。他们与时光同在,鲜活得几近不朽。他们活在祂为世人编织的美梦里,这里没饥寒、困苦,离世的亲人都在身边,偶尔能收到远方离人的家书……除了……”
罗慧沉声道:“除了‘遗忘’。这里的人一旦被世人遗忘,或许是香火断绝,或许是时隔久远……总之,一旦被现世遗忘,这里的居民便会患上一种名为‘离骨症’的‘疾病’。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定义它,所以以疾病作为代称。就如真人你先前所见的那般……很荒谬也很古怪的异象,那便是患者的骨骼会‘渴望’离开人体。他们的尸躯会骨肉分离,骨骼长出人的本能与智慧。祂们离开人体,飞向‘天空’……所以我们称之为‘离骨症’。”
罗慧语气艰涩地说着,半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祂的神使引渡死者时,会特意庄严地封存逝者的尸体。所以这座城池中行走的人们,应该说是灵魂附着在死尸上——抱歉,这样听起来或许很奇怪。毕竟灵与肉的结合意味着生,但他们又确实早已死去。”
拂雪闭了闭眼睛,虽然罗慧的说辞古怪又缺乏常理,但“常理”在骨君的神国中显然并不通行。
拂雪摁捺下沉重的心绪,语调平静地将当年幽州之乱的前因后果一一说给罗慧听。无极道门试图寻找过罗慧的残魂,遍寻不得后只得将她丧失神智的躯壳封进冰棺里。后来苦刹认主、白玉京建立,拂雪将罗慧的冰棺移入濯世池深处的长梦之间。那里陈放着许多脱离外道掌控、或是灵魂畸变过深的人的冰棺。万民灵思汇聚而成的长梦之水温养着他们的魂魄,拂雪时常会去那里,用映入眼帘的惨况提醒自己外道酿
成的悲剧。
“……原来如此。”罗慧听罢,缓缓吐出一口气。她低着头,拂雪看不见她的表情:“当初我没有听从旁人的劝诫,贸然行动。结果高估了自己,轻视了敌人,才落得这种结局,我……”
“灾难降临之前,我们都对它一无所知。相比神明的伟力,人本就渺小无比。”拂雪朝罗慧伸出一只手,“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去。”
罗慧猛然抬头,但突然间她又拽住了帽檐,整张脸埋在阴影里:“我……我还能回去?”
“你并未死去,只是一缕游魂被困在了这里。”
“可是,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虽然我无法感知时光的流逝,但应该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罗慧站了起来,她似乎有些激动。但再三深呼吸后,她强自镇定了下来。拂雪看着她,莫名感受到一种浓烈到难以化开的悲哀。
“您知道,外道之所以是外道,就因为祂会令人丧失为人的根本,且这畸变无可逆转。”罗慧苦笑,“真人,迟了,太迟了。我已经被这座城池同化了。如果您能早一些找到我……不,真人,您为何要来?您不该来的,您不该来的……这是我等的宿命,我们最终的归宿,皆是头顶这片无尽的虚空。”
罗慧攥着帽檐的手猛一用力,她的兜帽滑落了下来。拂雪猛然凝眸,这才看清罗慧始终掩盖在帽檐下的真相——少女的上半张脸竟是裸-露在外的骸骨,骸骨空洞洞的眼眶处,颜色鲜艳斑驳的花卉与带刺的藤蔓挤满了颅骨。少女面朝拂雪,展露着可怖的形容。她再次开口,声音却好似千重音浪重叠,空灵而又渺远。
这处狭窄的地窖内,一时间仿佛响起了千万人的齐声低语:
“您为何要来?”
“拂雪。”
“你不该来。”
“拂雪拂雪拂雪拂雪……”
“像啊,真的很像啊……”
“我一直想见见你,拂雪……”
“你为何要来?为何要朝‘死亡’走来?”
“回头,现在还能回头……”
“拂雪,拂雪,拂雪……”
罗慧朝拂雪伸出了双手,一瞬间,她惨白青涩的面容发生了改变。
半张妖艳哀戚的眉眼似幻梦一样与罗慧的五官重叠,如山茶花瓣一样艳丽的红唇近在咫尺。一双骨肉匀亭的柔荑环住拂雪的脖颈,在一阵熏人欲醉的香气中,拂雪被人搂进了怀里。拂雪没有反抗,或者说,没来得及反抗。她大半个身子陷入了柔软丰腴的女体,这种感觉有些悚然——就好似母亲想把孩子重新塞回自己的肚子里。
拂雪感觉到一双手环住了自己的腰,还有一双手则扶住了她的背与后脑勺。
她下意识后仰,借着地窖内的火光,她看见半张脸绝美如画、半张脸开满鲜花的女子在自己极近的地方。她庞大的、节肢状的下肢铺满了地窖,那娇艳欲滴的红唇一张一翕,空灵渺茫的话语便从她的唇间漏了出来。看见她的一瞬间,拂雪只觉得识海在短暂的空茫后便是剧痛。她退后,女子的六只手臂却不容拒绝地桎梏了她。
被人“抓”在手中的拂雪动弹不得,注视眼前女子的目光却清明冷淡。
“久疏问候,拂雪。”烛光下,那诡谲万分却又奇异美丽的女性开口,吐出空灵的万籁之音,“吾乃一目国国主,永久城司掌万魂阴灵的明夷法王,女丑。”
她矜持颔首,眼眶垂落的花簇轻触拂雪的眉头:“吾一直想见你,拂雪。”
……
[天有十日,扶桑九枝;一日方至,一日方出。]
[上至于天,下通三泉;九日载世,通行三界。]
梵缘浅看着石碑上已经模糊不清的篆字,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笼罩在诡雾中的断壁颓垣。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有繁荣的城池,却不知为何现在只剩一片萧条的荒野。神舟文明曾经遭受过许多次近乎种族灭绝的量劫,梵缘浅不知这片废墟来自哪个朝代。但仅观这里残存的碑文以及壁画,都能隐约窥见无比漫长的文明以及岁月。
那或许是比神舟大陆现存的任何一个国家都要遥远的文明。但对方毁灭的原因,却不得而知。
梵缘浅双手合十,她捻弄着佛珠安静地感受了片刻,随即选定了一个方向,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这可以说是“随缘”,也可以说是禅修特有的“灵觉”。梵缘浅在寻找楚夭,可是隐隐的,她却有一种自己走在师哥曾经走过的路途上的错觉。
真的是错觉吗?梵缘浅轻阖眼帘。
[第一日,东升旭日,朝生暮死。此轮大日葬于城郊,修庙立碑,以障作目,此为“城隍”。]
梵缘浅经过一处石碑,旁边的壁画上描摹了一具躺在棺椁中的白骨,旁边的刀架上挂着一柄看上去分外沉重的宽剑。人们将他供奉在庙里,还打造了许多人俑铜像、兵马鬼卒环绕在祂的坟冢里。残缺的笔画上有一些类似祥云的图腾,梵缘浅驻足细看,推断这图案并非“祥云”,而是“诡雾”。
“第一日,这里的人们埋葬了尸骨,并将其奉作‘城隍’?”梵缘浅朝废墟的更深处走去,“那名魔修临死前提到,诡雾森林背后是骨君的神国。这‘城隍’指代的莫非是冥神骨君吗?”
梵缘浅再次确认楚夭失踪前最后的信标,她确实是奔往了诡雾森林的方向。
“……天有十日,扶桑九枝。”梵缘浅喃喃道,“‘第一日’、‘此轮大日’……莫非,这扶桑树上,还有其他的大日?”
第322章 【第63章】正道魁首菩提树生菩提子……
梵缘浅行走在越来越浓重的迷雾中,发梢与袖摆都沾染了似有若无的水汽。
这些诡雾十分古怪。梵缘浅捻弄着微微湿润的指腹,这些雾气不知从何而来,但作用绝不仅仅只是掩人耳目。
梵缘浅朝深处走去,氤氲叆叇的雾气中出现了一些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却没能迷惑梵缘浅的眼睛。她没有朝那些扭曲的光影与建筑的轮廓投去多余的眼神,只是脚步不紧不慢地前行。偶尔,她会停下脚步,阖目感知一番,重新择定一个方向。
她越往深处去,周边的光怪陆离的幻影便越发疯狂,越发扭曲。她脚下的土地变得湿软、泥泞,有一些柔软的、干枯的物什轻轻拉拽着她的衣摆。
然而,梵缘浅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神情平和,眉宇似有悲悯,每一次落足都会带起轻微的水声,然后落足之地便会长出通透无色的金莲。
“阿弥陀佛。”她双手合十,扯紧了缠绕在手上的菩提子,“散。”
一滴水落入湖面,笼罩视野的大雾刹那散去。梵缘浅睁开眼眸,长睫犹带水汽,她听见一声悠远的叹息,那是师父的声音。
——“觉深,故而缘浅。孩子,你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
我知,所以我为因果而来。梵缘浅捻弄菩提,眼前错落的光影逐渐变得清晰。她再次迈步,这一次落足,踩到的却是干燥坚实的土地。
再次展现在梵缘浅眼前的景象,却不再是铭记着久远时光岁月的城池废墟。扑面而来的气浪裹挟着铁锈的腥气,梵缘浅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人间炼狱——遍地的死尸残骸,翻涌流淌的岩浆烈火,远处有一座坍塌倾斜的高塔,冲天而起的怨秽之气已经凝结成肉眼可见的不详与狰狞。
来不及辨别所处之地,梵缘浅便听见了周围疯狂的、失控的、理性全无的嘶喊声。
“那个疯子,那个疯子——!”
“杀了他,杀了他!此子断不能留!”
“可恶啊,明明只差一步,仅有一步之距!”
“不!我才不要死在这里!”一名双目赤红、面部有明显魔纹的魔修转身,跌跌撞撞地朝梵缘浅的方向奔来,“疯了,全都疯了!他们全都疯了!不管是催生出新的鬼王还是灌溉出新的天魔,我们难道还有命在?!我要逃,我要离开,我——”
涕泗横流、神智错乱的魔修朝前方伸手,像是渴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然而,他的指尖在触碰到梵缘浅衣袂之前便诡异突兀地停住了。
“嘻——!”
一声稚嫩凄厉的尖笑自高塔中传来,梵缘浅眼前的一切瞬息定格。她与近在咫尺的魔修两相对望,从那双饱含恐惧的眼里读出了一丝绝望。
“咔嚓”,干脆利落的一声响,恍然间给人以震耳欲聋的错觉。
飞溅的鲜血擦过梵缘浅的脸庞,滚烫的触感让她神情一怔。她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具已经不再似人的“躯体”砸落在地,缠绕拧和在一起的骨骼与肢体,就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将人握住,拧巾帕一样地拧碎了他的身躯。
躯体气脉已绝,灵魂却还未离体。这名魔修没有立刻死去,来不及收回视线的梵缘浅,正正望着他从眼眶中挤落的眼睛。
不仅只是一人,周围那些被杀意冲昏的头脑的魔修也以同样的惨状迎来了结局。纷争的战场安静如死,只有塔楼中传来的笑声越发尖锐,越发凄厉。
而就在这时,远处烈火与黑雾交织的罅隙里,一道纯粹温暖的金光满溢而出。坍塌了一半却还未完全垮落的塔楼忽而自中央裂开一道金色的纹路,随即,一道白影破封而出。黑雾自坍塌的塔楼中冲天而起,像不依不饶的孩童般与那道白影纠缠不休。白影反手拍出一掌,金光在虚空中凝作巨大的佛掌。
他将黑雾推开,一次又一次。但黑雾执拗疯狂地缠上,一次又一次。
终于,白影似是力竭,自高处陨落。不似赴死,倒似一朵莲华落入凡尘。而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看见那道身影的瞬间,梵缘浅依旧瞳孔一缩。
“师哥……?”
……
当代佛子梵缘浅,出身变神天。身世来历成谜,唯一知道她过去的人只有禅心院净初主持与上一代佛子梵觉深。
梵缘浅与生而知之的拂雪道君不同,她并不记得自己童年的往事。她开悟启蒙得比寻常孩童还要晚,七八岁了依旧是痴痴呆呆的样子。她还在襁褓中时,便被梵觉深带入了禅心院,被净初主持收养。她聆听着千林佛塔袅袅不绝的诵经声,在种满菩提树与娑罗花的塔林中长大。但她恬淡平和的心性,却是与生俱来的。
梵缘浅,是天生无心无念之人。
比起堪破后放下的“无心无念”,梵缘浅更趋向一种天生的残缺。用佛门的话来说,她天生缺少情丝,生来便有佛缘。
幼时的梵缘浅最爱做的事是双手托腮,坐在沙弥院的台阶上,一瞬不瞬地望着满院开得灿烂热烈的娑罗花。娑罗花又名“无忧树”,成簇的花穗似垂挂树梢的烈火,花型远看时又有几分肖似喻示“轮回”的曼珠沙华。轮回洗去前尘,便可归于无忧。那时的梵缘浅会将脸蛋搁在蒲团上,趴在窗沿痴痴地望着。
那时负责照顾小沙弥的比丘都说缘浅是个呆娃娃,看着她坐在檐下一动不动,一坐便是一个午后。比丘会忧心忡忡地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嘀咕着孩子莫不是被野神勾走了一魄,这才总是魂不守舍?若说是有心事,孩子又会有什么心事呢?
梵缘浅不爱说话,寻常孩童一两岁便能开口唤人。梵缘浅却总是缄默无言,好似不愿对这浑浊的人世开口。
她爱看树梢上热烈的花,看它们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爱看檐上黑白的雨燕,看着它们划过檐角落在一人的肩上。
净初师父口中的“师哥”,那时候时常会来看她。沙弥院中这么多孩子,唯独她对他而言是特别的。师哥不会像好心的比丘一样想尽办法逗她说话,他只会踏着漫天花雨而来,在她身边坐下。她看着院子里的风景,他便也陪她一起看。看着看着,他走入内室抱来软枕,抽出她下巴垫着的蒲团,将软枕塞在她身下。
小小的孩子偏头看他,比丘问她为什么要趴在蒲团上,是不是哪里难受?但梵缘浅那时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实在太重了。
“我在院子里种了一棵雪禅菩提子,等它结果了,我便取细籽来盘磨成珠,给你串串子。”
师哥的语气总是淡淡的,偶尔会有几分轻讽。他话虽不多,但内容却是多变的。他东说一句西说一句,缘浅若是不问,他便随口揭过。
“菩提子就是各种干硬的果核,取其籽研磨成珠,便是佛门最常用的数珠。”缘浅歪头看他,他便也继续说了下去,“雪禅菩提子也是一种果子,又叫阿月混子。熟了果壳会裂开,果子能吃。它的籽种比星月菩提更白,形状也很秀气。而且果子成熟会裂开一条隙,像是在笑,看着很开心。”
他缠绕数珠的手微微举起,短暂的迟疑后还是落在缘浅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而你,也要开心。”
梵缘浅不知道何为开心,但第一次看见成熟的雪禅菩提子时,她也学着那绽开的果籽咧了咧嘴。她用来垫下巴的东西从蒲团变成了软枕,然后变成了师哥的肩膀或者膝盖。师哥亲手种下的雪禅菩提,足足等了十五年才结出像样的果籽。但那一年结出的果籽放在案上,师哥挑挑拣拣,梵缘浅却将果籽砸开了吃。
那一年的数珠没磨成,师哥用木鱼砸了许多果籽,全部喂给了嗷嗷待哺的师弟师妹。
第二年,第三年也是如此。师哥每年都会挑拣一些圆润好看的果籽留下,但距离一百零八颗珠串依旧遥遥无期。
梵缘浅以为,从那之后的每一年都会如此。尝到甜头的小沙弥们会结伴一起,偷偷摸摸去薅禅师树上的果籽,有时禅师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禅师会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提回到蒲团上罚抄诵经。但师弟师妹们薅遍了千林佛塔,都觉得大师哥种的菩提子最好吃。
虽说红颜皮相皆是白骨,但这种争执很难说不是因为师哥的脸。
师哥是无人能够辩驳的好看,好看到见过他的人都纳闷这张脸为什么要长在秃驴的身上。
但偶尔的偶尔,午夜梦回之际,梵缘浅会想起一张不那么好看的脸——形容瘦削、面容枯槁,师哥满脸是泪,似是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以致五官都皱成了一团。他低垂着头颅,看着“她”,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梵缘浅想说师哥别哭,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张嘴,却都说不出话。
开心果,开心果,浸在苦泪中的开心果。
诡雾拂面而过,梵缘浅回过神。看着高塔陨落的人影,她缩地成寸,义无反顾地朝着坍塌的高塔奔去。
她耳边再次响起了师父的叹息。
——“你是他的因,亦是他的果。”
她用力攥紧手中雪白的菩提珠串,好似攥住了那一丝岌岌可危、脆弱不堪的命运。
第323章 【第64章】正道魁首十绝殿内见壁画……
变神天,永久城。
一目国国主兼主祭女丑,拂雪虽不曾与她见面,但两人早就在暗地里交过手。无论是争夺苦刹所有权,还是玄中与胥千星挑起的内乱事件,连同夏国与咸临事件中,一目国的身影都若隐若现。拂雪并不是第一次耳闻女丑之名,但她没想到女丑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女丑竟然是冥神骨君的十殿法王之一,这点也在拂雪的意料之外。
“你说想要见我。”被足有两米多高的女丑攥在手中,拂雪也并不惊慌,她身周迸发出湛蓝色的灵气,女丑的手臂便被无形的力道振开,掌心瞬间覆上了一层冷白的冰霜。重新落足于地的拂雪抬首,语气好似也染上了几分冰凉:“你把罗慧怎么了?”
“吾并没有做什么。”女丑姿态娴雅地收手,她身着缀以金饰的轻纱,垂落的纱衣遮住了她怪异的六臂,诡谲中又无端生出几分神圣的端庄,“罗氏女仅余一魂,本就是残响之躯。吾只是为其提供栖息之所,接纳她成为万灵的一员。若非如此,她这一缕残魂滞留人间,很快便会被阴阳二气冲化。”
女丑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极具穿透力的、仿佛千万人同时发声的魔魅之音。她的遣词用句以及口音也极具古意,听上去好似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你这么做所图为何?”
女丑并不是第一次对拂雪示好,这位理应是敌对阵营的领袖不止一次展露自己立场的微妙。从苦刹之地的刀剑相向到胥千星的临阵反水,一目国与女丑摇摆不定的立场实在让人摸不着底。以无极道门这些年频频掘根的行径来看,女丑身为一目国的国主,她对拂雪的态度本不该如此友善。
“岁月是天神手中最残酷的凿刀,它能使万象日渐细致,也能让物事忘却自己原有的模样。”女丑六臂延展,如起舞般挥动,霎时间,两人已从古朴狭窄的药铺移至一处古意盎然的静室。女丑终于能直起脊梁、舒展自己庞大的身躯,而直到这时,拂雪才看清女丑的全貌。
传闻,女丑亦名“女丑之尸”,常着青衣,挥袖自翳,能驭使北海大蟹。
女丑的身量足有两人余高,站直时几乎可以触及房梁穹顶,这或许是这件静室的房顶格外高挑的原因。她并没有以袖遮面,因为女丑的上半张脸皆是墨绿色的魔纹,艳丽到近乎不详的花簇藤蔓开满了她的眼眶。仅存的下半张脸庞上,依稀能窥见其容色的姣好。她生有六臂,肌肤如雪,拢在金饰与薄纱中的躯体丰腴匀亭,似珠玉一样要在蒙昧中放出光来。但这种怪异的“美丽”却不会让人生出旖旎的遐思,只觉得神圣而又可怖。
她不似人,倒似是一樽白玉雕成的菩萨像。她的下半身也并非人的双腿,自腰部向下,类似甲虫的漆黑盔甲覆盖了她的身躯,并延展出八条类似大蟹的足肢。那尖利冰冷的足肢形似镰刀,拂雪并不怀疑这些足肢能否将猎物撕作两半。
注视着女丑,拂雪莫名想到了与蛰与活女神融为一体的蟠龙神。同样是诡异与神圣拧作一体,那种冥冥暗生的幽微之意总是令人脊背生寒。
拂雪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这里显然还在永久城内,却已经不是罗慧的住处了。此间静室的装饰十分古老,柜上的摆设多为漆器,纹路也多是花鸟走兽的图案。拂雪看见了精美的青铜造物,一面深棕色的木质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鸟禽的面具。无论家具还是摆设,都透着一股岁月沧桑的古旧感。
拂雪莫名觉得,这里就是女丑居住的地方。这间静室的氛围与烟火气,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像。
可这样的发现并没有解答拂雪心中的疑惑,反而让女丑的意图越发模糊了起来。在发现拂雪潜入永久城后,女丑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围剿或是暗中布局。她将立场相悖的敌人带到自己的地盘,态度却好似在招待亲密的挚友,十分坦然地展露出自己生活的一角。
拂雪可不记得自己与女丑有任何私交。
拂雪暗中斟酌之时,女丑却再次开口,从容悠然道:“所谓族群,既是一座完整的山峰,又是无数分离的散沙。时光岁月任意雕琢吾等,有人在原地坚守,有人在雾中迷失,也有人……会一意孤行,背离族群原有的轨迹。”
“你想说,你与你们中的另一些人并非同道?”拂雪问道。
女丑微微颔首,又继续道:“十殿法王之中,地金与已经殉难的龙骨法王主张毁灭无极道门,将正道拉入泥潭;轮转法王在代代相传中断却信念,遁去凡尘,已然背离己道;而五苦法王如舍心性淡漠,不问世事,时至今日依旧在无尽因果中徘徊挣扎;至于宣悲与出山,这二人向来缄默,依旧行走在过往的大道之上;城隍法王仅余一具尸骸,神念错乱,除庇佑城池以外,再不记得其他。”
女丑提及的名号,拂雪对其中几位也算耳熟能详——龙骨法王便是玄中,胥千星曾经提过这个名号;轮转法王是江央,他已投靠明月楼主,与拉则一同隐姓埋名,不知如今身在何方;五苦法王如舍倒是让宋从心倍感意外,她不曾耳闻五苦法王之名,却没想到竟是梵缘浅的师哥,上一任禅心院佛子。
加上女丑敕封的“明夷法王”之位,这是宋从心第一次获知十殿法王具体的名号。
“另外两位呢?”见女丑似乎无意隐瞒,拂雪便也直白问道。
女丑摇了摇头:“主殿之名不可轻语,祂稳坐正殿,并不下场涉足我等纠纷。至于阴荒,他城府极深,图谋似海,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但地金对阴荒向来唯命是从,龙骨法王的权位交接也是由阴荒经手。想来那等主张,阴荒不说倾力而为,但也是默许的。”
果然。拂雪心想,和她先前推断的一样。这些年来和无极道门博弈的势力其实并非某个人,或某个有名有姓的组织。就像一目国人口庞大却良莠不齐,永留民和白面灵之间的隔阂与纠纷一样——那股隐藏在暗处的势力是一个庞大驳杂的利益群体,他们形同散沙,内部也有争斗,却又在大势中拧作一体,角逐着共同的目的。
一目国,永留民,白面灵,涡流教,天山葬……魔修、外道、邪道、人间权贵、仙门世家……
“有人想杀你,有人觉得你不足为惧,但吾与他们不同,吾等或许能寻求另一条路径。”
女丑朝拂雪张开手臂,她话语温柔了下来,魔魅之音更显空灵。
她说:“吾想向你展现我等的远望与过往的愿景,拂雪,你是天选之子,你本应与吾等同道。
“若非五毂国祚已绝,若非天机被明尘蒙蔽,吾本应在你幼时亲自去接你。”
女丑说这话时,话语泄露出了几分长者的慈祥与真实的哀意。
拂雪心中隐隐有所猜想,却并不声张,只是顺着对方的话头套取更多的情报:“此话何意?”
“来,过来。吾将一切都告知于你。”女丑再次转身舞臂,那面挂满禽鸟面具的墙壁瞬间扭曲,撕裂出一个通往未知的涡流。她朝拂雪伸手,似隔着无尽岁月的古老者对新生的旭日发来的邀请:“你求索至今的真相,神舟的始源与旧日的阴翳,还有那即将到来的量劫与明尘蒙蔽世人的谎言。
“你已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拂雪。而吾,将向你揭露一切。”
……
[第一日,东升旭日,朝生暮死。此轮大日葬于城郊,修庙立碑,以障作目,此为“城隍”。]
第一座宫殿的壁画上,身披玄甲的少年君王站在城墙上高举旗帜,城下伫立着千军万马。大日的图腾在君王身后升起,似在喻示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中间的壁画有所残缺,重重浓雾遮蔽视野。一路向前,便能看见九曲回廊内的最后一幅壁画,描绘着一副棺椁与一轮冰冷的血月。
姜恒常在空旷的大殿中独自前行,长靴踩落时的每一个脚步都会激起空荡的回音。周围的穹顶墙壁会缓慢地收拢、翕合,随着“空空”的脚步声发出细弱的痉挛与震颤——与其说是“宫殿”,倒不如说是某种庞然大物的“腔室”。
姜恒常走在一处血肉浇筑的宫殿里,目光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猩红的墙壁内若隐若现的青紫血管。九曲回转的长廊似黏在骨骼皮层间的经络,部分穹顶形似透明翼膜的地方会透下些许的光。姜恒常已经在这无休无止的长廊与殿宇中行进了许久,却依旧没有看见道路的尽头。寻常人恐怕早已被这可怖的寂静与狰狞诡异的景象逼至疯狂,但姜恒常迈出的脚步依然没有迟滞之意,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悠然的笑。
十绝殿中,光阴没有意义。即便以修士的感知,也无法精确地判断此间流逝的时光。
想要觑见神明之人,必须亲身走过十绝殿堂。祂是执掌死亡的神祇,因此走过十绝殿,便也是经历一次“死亡”。
所谓十绝,乃“心绝、肺绝、肝绝、肾绝、脾绝、胆绝、骨绝、血绝、肉绝、肠绝”此之“十绝”。
姜恒常从鬼差的口中套出话来,从古至今,无数执念尚存的死魂会来到这里,试图寻回往昔不曾留驻的,挽回那些昨日不可追思的。但能真正走过十绝殿的人却寥寥无几,因为生死本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裂隙。那些执念难改之人,或是屈从于对死的恐惧,或是彻悟于放手与别离。
想
要觑见死亡的神祇,却必须先一步跨越死亡的阴影。
[第二日,赤日临空,旱地千里。此轮大日往复死生,宣悲告丧,殓尸入棺,此为“白衣”。]
第二座宫殿,壁画上描绘的是千里赤土、遍地白骨,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的人间炼狱。居中的壁画则是一位无面女子的阴阳画像,绘着日轮的那半边壁画,女子身披白衣作祈祷状;绘着血月的半边壁画上,同样身穿白衣的女子搂着一具尸骸,好似要与之共舞。
十绝殿中,断壁颓垣与经络血肉纠缠于一体。古老久远的壁画与意蕴深远的图腾比比皆是,姜恒常安静地注视着壁画,她在皇宫身处见过类似的图样。永久城背后的历史比天殷更加古老、更加久远,具体要追溯到何方年代,姜恒常也不甚分明。但姜恒常明白,天殷不同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国家,甚至不同于任何一个群体。
“它并不是一个国家,不是一个族群,而是一种……文明。”
哪怕五毂国覆灭,分崩离析,东海重溟也好,幽州咸临也罢,这些残存离散的碎片里都留有一个上古文明不灭的痕迹。对姜恒常而言,若不能触及大树下盘桓蜿蜒的根茎,那治国也无从谈起。世人皆知中州姜家起源于五百年前覆灭的五毂国,但五毂国的背后又暗藏着何等深远的秘密?
姜恒常继续向前走去,忽而,她视野一阵模糊,豆大的汗水滚滚而落。她眨了眨眼,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光影,忍不住笑了。
“眼视人不直,数出泪,肝绝。*”
姜恒常揉了揉眼,感觉甚是新奇:“原来这就是‘老眼昏花’?所谓的经历死亡,其实是经历凡人的生老病死?”
姜恒常笑得有些不以为意,但她明白,这确实能唤醒人们心中最深重的“恐惧”。
十绝殿中,无论凡人还是修士都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却在寂静中鲜明地承受着光阴的磨损。病痛、衰老,如影随形的死亡,自脊髓幽生的孤寂……莫说凡人会为此感到恐惧,那些寿数悠长、不知衰老为何物的修士难道能忍受自己从无所不能沦落到起身都艰难的境地?
爱恨别离,是对生的恐惧;生老病死,是对死的恐惧。
“自吾诞生伊始,便一直在做这毫无希望之事,从生到死。”姜恒常轻哼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箴言,她两指触及布满尘埃的壁画,随着她走过转角,墙上也留下了两道鲜明的指印。
从长廊抵达第三间宫殿,姜恒常看见了第三座石碑与殿内的壁画。
[第三日,天狗食日,生灵涂炭。此轮大日奠定仪法,令死有归,令生有望,此为“黑衣”。]
这次的壁画描绘的是地动水灾,以及暗喻妖魔害兽的永夜。一位身着黑衣的无面青年居于壁画正中,双手摊开,一手持方章,一手持经卷。若是第一座宫殿描绘的是战争,第二座宫殿描绘的是天灾,第三座宫殿描绘的是妖魔……这些,都是神舟大陆的子民必须面对的坎坷以及灾难。
姜恒常抚了抚自己的咽喉,感觉胸闷气短,吐息不畅。但她并不关心自己身体发生的异样,而是大步向前,迈向第四座宫殿。
出乎意料的是,第四座宫殿里,并没有铭文的石碑,只有壁画。
看清壁画时,姜恒常流露出意外的神色。第四座宫殿的壁画与前三座宫殿的壁画有些不同,回廊壁画上不再有匍匐跪地的子民,而是许许多多的人。壁画上有身穿水纹剑徽道袍的修士、有双手合十垂首祷告的僧人,有头戴旈冠的天子,有脸上绘着魔纹的魔修……
而这壁画的正中央,身披玄袍的天子手持一枚棋子,作思虑斟酌状。而棋盘的各处,却有身着不同衣饰的人,与天子背道而驰。
第一座宫殿是战争,第二座宫殿是天灾,第三座宫殿是妖魔,第四座宫殿描绘的纷争则是——
“道统。”
姜恒常莞尔,她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壁画前无字的石碑上。
天殷建国至今,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到得姜恒常与姜胤业这一代,恰好是第四次恒久永乐大典。
“兄长,看来,你就是这第四轮大日。”
第324章 【第65章】正道魁首星海茫茫神舟远……
踏入神秘的涡流,拂雪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白雾笼罩的空茫蜃影。
雾气如水流弥散,奔腾作幻惑的云海。富丽堂皇的宫殿与宏伟的楼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飞鸟走兽、贩夫走卒的影子穿行而过,就像一场描摹历史的皮影。
“吾听说,拂雪生而知之,幼时曾与长辈争论神舟大陆的形貌。拂雪曾言星海无垠,天外有天,吾等所见之苍穹并非薄暮一片,脚下的扁舟也本应如鸡子般浑圆。对否?”女丑的声音如天外而来,她行于拂雪身侧,引渡她走向远方的云海,“夏虫不可言冰,蟪蛄不知春秋。如今生活在神舟大陆上的子民早已忘记,吾等的故乡本是星海中最美的一颗星。它似珍珠亦似琼玉,若非天地大劫将其毁去,吾等又何必颠沛流离?”
拂雪微微拧眉,缄默不语。好在女丑也无需她做出回应,只是道:“拂雪可曾思忖过,为何神舟大陆的地貌如此神异?为何中州与云州偏偏如此巧合形成阴阳太极?为何众生上下求索只为飞升?为何上古蒙昧未开的始源年代中,会有曾经统治神舟大陆的‘神明’?为何地上的生灵血脉中会流淌着诅咒,为何世间会有难解的诡秘?”
拂雪偏头望向女丑,她确实思考过这些渺茫且无谓的问题。
女丑的话语沧桑而又平静:“神舟,原是一艘驶向星海的船舟。它承载着希望的火种,背离家乡,履行船只远航的使命。”
女丑一手伸出,朝云海一指。霎时间,风云幻变,黑暗降临。
拂雪看见了星海,一望无际的宇宙。她在七曜星塔修行之时曾借天枢星君的助力,以灵视观望此世的天外天。拂雪没有料到的是,这位一目国国主仅也有一手不逊于天枢星君的点星秘术。能随手幻化出寰宇之景,若是对天文星相没有广博独道的体悟,是不可能做到如此举重若轻的。
“一场无可避免的量劫,毁灭了吾等的故土。”
女丑所指之处,一点幽微自暗处而生。一颗璀璨明亮的星辰被黑暗吞没,就像涨潮的海水,决堤的洪灾。不仅只是那颗明亮如珠玉的星辰,就连女丑点化而出的星海也被扩散的幽暗黑雾瞬息吞没。这个“瞬间”对寰宇而言或许很快,也或许很慢,但唯一可以被见证的结果便是灾厄的无从反抗。
没有一颗星辰能令弥散的黑潮止步,也没有一颗星辰能在黑雾中苟延残喘。它们被剥夺了光辉,失去了颜色,在黑潮的吞没下,寰宇无可遏制地步入永恒的死寂。
一切文明与智慧生灵的终末,女丑以人所能掌握的极限描摹了这一切的发生。它并不是灾厄的全貌,但已是蝼蚁所能见证的全部。
“吾等自诩鼎盛的所有,在祂的余威中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女丑再次曲指轻点,“吾等无从选择,只能选择逃离。”
拂雪看见,女丑的指尖,那颗寰宇中最璀璨明亮的星辰在黑潮中四分五裂。它的碎片散作八方,连成形似网格屏障一样的锚点。而让人倍感错愕的是,这颗星辰的绝大部分碎片不退反进,它们像寻死的兽般一头撞进了黑雾的潮水里。弥散的黑雾在碎片爆裂的余波中翻涌,像撞上礁石的海浪般暂缓了冲击。与此同时,一颗微弱的、宛如尘埃般渺小的碎片乘风起势,它像一个跑得跌跌撞撞的孩子,又像破开风浪的一柄利刃。最终,那粒微尘在余波掀起的巨浪中飘然远走。
“拂雪,你看。”女丑向前一指,指着远方那渺小的星斗。
“那,便是神舟。”
……
“相传远古时期,人皇氏便一直肩负着守护神舟、指引人族的使命。
“那时天地蒙昧未开,人们还生活在无光的黑暗
里。后来,天与地分隔开来,浊气下沉,清气上升,便形成了上清界与变神天。而清浊二气相融,生机顿生,便有了欣欣向荣的人间界。远古蛮荒时期,当时生活在神舟大陆上的人并非现在的人族,而是被人族称为‘神’的另一个族群。
“祂们先天便拥有移山填海、改天换地的伟力,祂们拥有展望古今未来的眼界与智慧。祂们是上古时期,最先接触‘天之道’的族群。”
楚夭翻过手中老旧的竹简,将上面铭刻的史记译作白话,当做小故事讲给“旁人”听。“旁人”没有回应,她也不以为意。即便自娱自乐,她也十分快活开心。
“修行天之道者,能感悟玄奥神妙的天机。神明预言了神舟千百年后的量劫,黑潮的阴翳仍在身后如影随形……然而,‘神舟’已经搁浅,无法继续远行。啊,这一段有点模糊不清,黑潮是什么?不太明白……我看看……嗯,为了族群的存续,神明将修行之法传授给各族,并将对天道的求索铭刻在各族的血脉里。祂们纵容神舟万灵的生杀掠夺,将世间愿力纳为己用。那时天地为熔炉,众生为炼狱,除得道飞升者可逃出生天,万民皆为蝼蚁,万民皆为柴薪……呜哇……”
楚夭咋舌,若这古怪的竹简里记载的都是真的。那无怪乎后来的人皇要与正道魁首订下天景百条之约。
“神明立下最初的道基——‘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神明相信只有得道飞升之人才能自量劫中脱身,延续神舟的命脉。而那些无缘仙道之人,终有一日会化作寰宇的尘埃……欸?这个故事有点眼熟,原来中州流传的神鬼奇闻背后是这种传说吗?所以‘人族本是飞鸟’是一个隐喻?‘人应当往天空飞去’……是指飞升?”
楚夭忍不住轻咬自己的拇指,随着九州列宿的通行,她能获悉的情报也远非过去可比。她记得拂雪曾经在共有的话题组里提到过中州的奇闻异录,询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些故事的来历。但是这类神神鬼鬼的传闻向来众说纷纭,楚夭只是道听途说,怕混淆友人的耳目,便没有多提。
“后来……燧人举火,仓颉造字,人皇率领万民高举反叛之旗……这是一场惨烈的神战,万民愿力的反噬令高座上的神明陨落神坛,少数神明则舍弃神位走向凡尘。
“后历经数百年的抗战……诸神陨落,人族几度断绝传承。也就在那时,高天之上残存的神明预言量劫将至,举族离开神舟。祂们登上建木得以飞升,遁入虚空超脱三界。祂们断绝了通往虚空的路径,而留在人间的神明或是战死,或陨为堕神,或是绞入神舟地脉化为灵。
“此战中,唯一幸存的‘妙殊善法长乐之主’也被迫舍弃神躯,步入无明轮回……
“自此,应被称作‘神启年代’的‘蛮古年代’,就此落下了帷幕。”
楚夭读得十分入神,此时她身处荒无人烟的野地,与外界联系不上,又不知如何离开这里。更何况,她不知道那批追杀她的人是否还在附近徘徊,只能暂时留在这座疑似某位天子的陵墓里。百无聊赖之下,翻阅这些堆放在墓室深处的经史书卷是楚夭唯一的消遣。
“蛮古年代过去后,人皇氏取代了神明的统治,成为了人族的领导者。人皇指代人族共主,同时也指代一个部落族群。
“人皇氏肩负着指引人族前进的使命,此族的传承并不依靠血脉或者宗祀,而是以智慧、人心以及道义为承。他们天生早慧,生而知之,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远见与学识。人们称呼智者为‘巫’,称王者为‘皇’,这便是人族大巫与人皇最初的来历……”
“呜哇。”楚夭忍不住捂住嘴唇,她偏头蹭了蹭与自己背对背的“旁人”,心中嘀咕一句“郎君有点硌人”,自言自语道,“人皇氏的传承与氐人有些相似,祂们为文字赋予灵性,将其作为传承。而一部分灵性更高之人,则拥有宿慧,生而知之……天啊,拂雪难道是人皇氏一族的吗?”
楚夭想了想,站起身来,动作温柔地将仅剩一具骨架的郎君扶到靠椅上。自己则重新回到塞满经卷的宝库里,翻找关于“人皇氏”的记载。
“咳咳,找到了找到了。”扬起的灰尘迷了楚夭的脸。她一边掩鼻咳嗽一边小心地扫去书册上的灰尘,她屏息将书册带出了宝库,这才将其摊开细细阅读。
“神舟几经变迁,几度沉沦……人皇氏也无数次被屠戮,灭族……啊,原来五毂国九卿九贤世家都可算是人皇氏族,后来五毂国灭,其族人也散于神舟大陆各地……”
楚夭翻看着这本厚厚的名册:“……姬氏,原是九卿氏族之一;宣氏,九贤巫贤之后人;即墨氏,九贤氏族巫医一脉后人……”
楚夭咋舌,一个氏族传承发展千百余年,无论被如何打压屠戮都不曾断却,不以血脉而以道义传承至今,那是何等崇高伟大的信念?
“殷氏,九卿氏族之首……后于中州江氏联姻,立国‘天殷’,并作‘姜氏’。”
第325章 【第66章】正道魁首王无名以誓为号……
所谓“巫”者,以舞降神、通连天地之人;所谓“皇”者,日出照世、煌煌如灯之人。
旧的秩序崩溃,新的秩序诞生,神启时代落下帷幕之后,人皇氏族接手了下一个时代的传承。他们聚拢神舟大陆上散落的民众,将不同部落的人整合交融。经历了百代更迭,逐渐衍化出了“人族共主”的概念。
“吾等相信遵循相同的指引,相同的信念,族群便会团结一心,亲密无间。人皇氏率领族群反抗了神明,驱逐了神明,便也理应承担起引导众生的责任。先祖创造文字用以智识传承,而后将诡秘与巫术的力量刻进人族的血脉,确保族群每一代都有生而知之的智者诞生。这份力量的传承与氐人织梦相似,唯有被选中者才知晓传承。”
“你认为我拥有人皇氏的传承?”拂雪看着走在前方的女丑,如此反问。
“是的。吾亦心感困惑,为何在你幼年时吾不曾感知到你的降生。曾经,那些拥有血脉传承的孩子降生于世,人皇氏族的族人都会感知到新生儿的存在。从而先人一步找到他们,将他们保护起来……但,后来五毂国灭、传承断绝,天机越发不可捉摸。许是天道为了庇佑你,不许任何人窥探你的神异,吾才没能寻到你的踪影。”
女丑似乎笃信这一点,以至于她“注视”着拂雪的时候,任何人都能窥见她不加掩饰的悲伤:“毕竟,你还记得‘故乡’的模样,不是吗?”
拂雪陷入了沉默,直觉告诉她女丑似乎误解了什么。事实上,拂雪并不记得自己“生而知之”,但幼年时与外门长老的争论又似乎历历在目。拂雪揉了揉眉心,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莫非真的像女丑所说的那样,她是所谓的天选之人,带着人皇氏的传承而生,所以识海里天生就塞满了源自上古的火种?
拂雪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违和,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她确实忘记了什么,无法拿出反驳的证据,只能暂时将这种不适归咎于眼下双方的立场之分。
“文字传承智识,记忆传承巫术。”拂雪沉声道,“然而五毂国灭后,人间文字尚存,巫术的传承却断绝了。”
“这便是吾想要告知你的另一重真相,拂雪。”女丑转身,向拂雪微微张开六臂。她的模样令人联想到如意轮观音,亦或是一些外道神龛中看似圣洁实则邪性的神像。可她的血肉是滚烫的、有温度的,甚至比饱受寒咒折磨的拂雪更加温暖。
“人皇氏的传承是为了守护一个久远的秘密,人族先祖为了这个秘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即便世事变迁、神舟几度沉沦,即便敌人碾碎吾等每一寸脊骨、吃掉吾等所有的血肉,即便历史与真相被时光扭曲篡改,吾等也始终没有忘却……先祖传承下来的责任和使命。”
女丑说这话时,与其说是尝试劝服拂雪,倒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偏执的呢喃。
“你们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拂雪望着女丑那张说不上究竟是怪异还是美丽的面孔,平静地询问道。
“还记得吾先前提及的,神明离开神舟时留下的箴言吗?”女丑道,“即便人皇氏推翻了高天之上的暴政,也并不意味着神舟的灾厄能被一并抹消。人皇氏在登上曾经只有神明才能踞坐的高位时,被迫承载的,却是另一种绝望。”
女丑朝拂雪伸出一只手,摊开,掌中躺着一片浮动的小舟。
“正如你先前看到的那般,神舟是星海间搁浅的孤舟,已经无法再次远航。但祂的阴影却在寰宇间日渐扩张,终有一日将会吃掉所有的星辰以及太阳。”
女丑打散了脚下的星海,再回首,两人已伫立在一处幽暗的石窟中。这座石窟的山壁被人尽数掏空,挖出一个个方块状的隔层。
每个隔层中间都摆放着一块木牌,拂雪匆匆一瞥,木牌上似是写了谁人的名讳,下方则是生卒年。这整整一面山壁,陈列的竟全是牌位。
除了牌位以外,石窟仅有一条直通内里的石道,两侧皆是半人深的沟渠。沟渠内整整齐齐地罗列了无数青铜人像,这些人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最大的已及耄耋,年纪小的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这些人像栩栩如生,千人千面。一眼望去便知并非陪葬的人俑,而是用于纪念的丰碑。
“人皇氏继承了神明遗落的真相,也终于明白为何神明会立下‘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道基。究其根本,是因为修士能超脱三界、跳出五行,终有一日能依靠自身的力量走向茫茫星海,而留在地上的生灵却已无法拥有未来。旧日的神明——或者说,蛮古时代的‘修真者’,祂们唯一能做出的抉择便是放弃绝大部分长出双腿、无法自行飞翔的鸟雀,倾天下之力催生出更多能延续族群的火种。拂雪,若是你,面对这样绝望的局面,你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拂雪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冗长的石道。石壁上的千年不熄的烛火在她眼中跳跃,往深处走去,便发现石窟的形制酷似陵墓。
女丑并没有在意,只是自顾自道:“这里是人皇氏族的陵墓,从古至今,那些为苍生付出一切的英烈,最终都沉睡在这里。”
女丑走向其中一面山壁,她庞大畸形的身躯扭曲了烛光,拂雪看见石质的龛盒中伫立着一樽少女模样的青铜人像。那少女头戴冕旒,身着缀以稻穗、黄黍、高粱、桑麻、菽麦图样的长衣。她目视前方,微微仰头,似在与某种看不见的物事对峙。她身边,一樽与她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铜像手持长拐,半遮面容的长袍迤逦及地。
“拂雪已经见证过苦刹的过往,或许曾在幸存之人的口中听过这两个孩子的名讳?”女丑一只手轻轻搭在铜像的肩上。
拂雪拧眉,她看着两樽铜像,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
“人皇氏并没有坐以待毙,但当时的人们经历了神启年代的混乱与暴政,正处于百废待兴、苦盼和平的黎明。而涉及天机的隐秘,冒然布告天下只会引发动乱。所以,就像神明将飞升的渴望铭刻在世人的血脉里,人皇氏也通过巫咒与秘术,将当年自神明手中得来的真相传承至今。”
女丑轻轻抚摸着两樽铜像,擦拭上方并不存在的尘影。她“目光”落在空处,嗓音渺渺无依。
“在天机尚未被蒙蔽的时代,吾感知到他们的降生,奉命将他们带回部族悉心教导……最后,也是由吾为他们戴上了沉重的冠冕。”
——“五毂国末代君王启山明,及其胞弟,末代大巫启山赤。”
拂雪猛然抬头,她下意识地回首望去,看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漫长石道。她突然明白,为何人皇陵里仅有牌位以及铜像,而没有棺椁衣冢了。
人皇启山明,大巫启山赤,在连山氏族叛党勾结外道侵-略五毂国时,以国祚与灵魂为代价阻止了外道的血祭,庇佑帝都众生。这一对末代的人皇与大巫当时年仅十二岁,却落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拂雪推断一目国与五毂国深有渊源,却没想到一目国主祭女丑竟曾是人皇与大巫的师长。
“……原来如此,你出身五毂国九卿九贤氏族。”拂雪轻阖眼帘,再睁开时,眼神依旧清明,“既然如此,尔等为何与白面灵同流合污?”
这是拂雪一直没能想明白的一点,永留民的信仰若是起源于五毂国,冥神骨君也是五毂国的遗民,为何他们要选择与毁灭五毂国的白面灵合作?
“因为吾等已时日无多。”女丑放在铜像肩膀上的手倏地收紧,她似在忍耐某些岩浆般滚烫灼人的情绪,微微拱起的脊梁止不住的颤抖,“吾等已时日无多……所以一切爱憎都必须为众生让路。为了神舟与族群的延续,那时至今日仍在我血脉中流淌的愤怒又算得了什么?当以大局为重,当以众生为重——他们……是这么说的。”
拂雪看着她的背影,淡声道:“但你并不这么想。”
永留民内部的分歧,有人选择与外道同流合污,有人则对此嗤之以鼻。至此,拂雪终于理清了棋局上的杂乱无章的线头,当年苦刹内部的势力争斗也逐渐变得清晰。当年明面上与正道相争的魔修是隶属女丑这一派,魔佛如舍不知因何缘故与女丑联手,但这合作显然十分有限。在梵缘浅插手后,魔佛如舍选择了作壁上观,没有插手两派的争斗。但在魔修落败之后,突然出现的、袭击拂雪的白面灵一行,则属
于永留民中的另一股势力。
这两股势力虽然同属冥神骨君,但显然分歧巨大,貌合神离。
“……”女丑低垂着头颅,并未立时接话。她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铜像的面颊,半晌,她才缓声道:“吾等在寻求让凡人也能像修士一样超脱三界、跳出五行的方法,吾等不愿遵循‘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道基,吾等希望万民都能插上羽翼飞上天际,从此脱离人世的苦海,拥获逍遥与长生。”
拂雪的心重重一沉,某种可怕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她被迫囫囵吞下一块寒冰,令其沉甸甸地坠入腹里。
“……离骨症——永久城里那些被世人彻底遗忘、脱离轮回之人,他们最终……变成了什么?”
……
永久城,十绝殿。
“……这可真是——”姜恒常叹出一口气,她挑起被汗水打湿糊在脸侧的鬓发,露出一张遍布皱纹的面孔,“该说壮观,还是该说……惨烈?”
姜恒常扶住一边的墙壁,勉强支撑着自己这具垂垂老矣、像没上油的偃甲般吱嘎作响的躯体。她不知道自己在十绝殿中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在一点点地老去。姜恒常从健步如飞、拔刀便可斩却苍穹的分神期修士,逐渐变成走路都略有艰难的老妪。这种缓慢衰老的过程足以逼疯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但姜恒常却只觉得新奇。
姜恒常用留影石记录下自己衰老的样子,留存起来作为纪念。她继续向前走去,本以为展露在眼前的依旧是重重回廊与宫殿壁画的情景。却不想,这次费力推开宫殿的大门,展露在她面前的却是另一方天地。
这间“宫殿”比先前经过的宫殿都要更加破败,几乎已经丧失了建筑的雏形。破损浮起的砖石让人无从落脚,些许暗沉冰蓝的晶簇像幽灵一样长满了每一处裂隙,散发着冰白的雾气。或许是因为重新拥有了凡人之躯,姜恒常久违地感到了锥心刺骨的冷意。
但姜恒常忍不住发出感慨的,是血肉与建筑纠缠的穹顶密密麻麻垂挂下青白虫茧——每只茧约莫有七八岁的孩童大小,被略显粘稠的丝质吊挂在穹顶。地上破败掀起的石板间零落着许多已经剖开的虫茧,虫茧内流淌出的冰蓝水液,一部分已经结成了晶簇,一部分则渗入了泥土。
姜恒常眨了眨已经模糊不清的眼睛,试图走近看得更清楚一点。然而,已经老朽破败的骨骼不听使唤,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的姜恒常身躯顿时歪斜。
“哎哟,我的老腰啊。”姜恒常很快便接受了自己眼下的身份,甚至自得其乐地说出了符合自己“年龄”的抱怨。她颤颤巍巍地站稳,探手入怀摸出一块打磨圆滑的晶片。她眯着眼睛看着绊倒自己的那一团“浆糊”,将晶片凑到眼前。
瞬间清晰的视野,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被痛苦与绝望填满的眼。一个已经看不出人样的男人仰躺在地上,下颌脱臼般地大张,鼻梁以下血肉模糊。他的腹部被人剖开,躯体不断痉挛起伏,就像有什么活物藏在男子的这具皮囊之下,挣扎着想要“破茧而出”。
男人显然十分痛苦,痛苦到恨不得立时死去。但他动弹不得,又没有一个路过的好心人愿意让他解脱。虽然男子仍然“活着”,但他眼中那份属于人的知性正在飞速地消磨。姜恒常听见男子的胸腔肚腹内传来越发激烈的“砰砰”声,好似有一只幼兽在冲撞困缚自己的卵壳。
姜恒常站在原地,没有冒然上前。她后退一步,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几乎连缀成一片咚咚的鼓声。
然后,在姜恒常的注视下,随着皮囊最后一次剧烈且不自然地凸起,“噗哧”,那东西终于破体而出。
“嘶沙”、“嘶沙”,节肢蠕动的窸窣不绝于耳;“咔嚓”、“咔嚓”,关节摆动发出的微小摩擦声。
从男子身体里爬出来的东西并没有狰狞可怖的“面孔”,甚至称得上孱弱。姜恒常没有眨眼,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活物,穷尽人族现今所有的认知都无法为其赋予一个正确的名字——那是一段骨缝里还夹杂着血肉与神经的鲜红脊骨,四肢的骨骼已被摒弃,取而代之的是用以支撑的胸腔肋骨。这从人体内爬出来的“怪物”形同一只骨骼构成的爬虫,过长的脊椎像某种兽类的长尾拖在身后。
没有血肉,没有器官,仅有一段白骨。这只从人体内挣出的怪物对站在一旁的姜恒常熟视无睹,只是奋力挖掘着身下的血肉,剥离出更多的白骨。
姜恒常注视着眼前恐怖森然的情景,面上却无甚表情。她看着这只骨骼聚成的怪物缓缓升空,在触碰到穹顶时,与建筑拧和在一起的翼膜分泌出纯白的乳浆,连黏成丝状,进而将白骨怪物包裹。姜恒常看见周遭的血肉翕合了一瞬,似本能的吞咽亦或是别的什么。
丝状物将挣扎不休的白骨怪物缠绕,透过翼膜照落的黯淡天光,尚且透明的茧房中还能窥见甩动的脊骨。但很快,随着茧房越来越厚,那孱弱的白骨怪物也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待那一个完整的茧成型之时,姜恒常终于知道,这座宫殿悬挂在穹顶上的肉茧是何物了。
虽然听起来十分匪夷所思,但眼前这座宫殿确实在“帮助”白骨怪物结茧。
姜恒常面上浮现出几分莫名的神色:“它们最终会变成什么呢?”
“成为能够适应一切恶劣环境,不食五毂,无谓冷热,超脱三界的生灵。”
姜恒常喃喃自语之时,宫殿对面突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低沉威严的呵斥。姜恒常抬头望去,横跨一整座宫殿,一名拄着拐杖却让人分辨不清年龄的中年男子自宫殿更深处的阴影走来。他衣袂当风,步履从容,稳稳几步路便可见他身上旧时的风流。中年男子本不应踩出如此沉重的脚步,以他的修为更不应拄拐。但拐杖与脚步声一样,都是为了向旁人宣告他的到来。
听了中年男子的话语,姜恒常却突然笑了出来。她朝着中年男子摆了摆手,遍布皱纹的脸上裂开一个顽童似的笑容。
“贵安啊,大长老~”姜恒常毫无阴霾地嬉笑,“您今日依旧老而不死呢。”
“咄”的一声轻响,拐杖重重地拄落在地。自黑暗中缓步踱出的中年男子身量高挑,眉目威仪,除鬓角微微霜白以外,他身上几乎寻不到岁月的痕迹。如今已然垂垂老矣的姜恒常与中年男子对峙,乍一眼看过去,姜恒常反倒更肖似男子的长辈。
事实如此,面对姜恒常的调侃,中年男子也毫不客气地嘲讽了回去:“你现在看上去可比老夫更像老不死。”
短短几句话的间隙,姜恒常的眼角又添皱纹几许。她不以为意,笑眯眯地抚了抚自己麻皮褶皱的老脸:“红颜美丑俱是白骨,何必在意这些?倒是大长老您,我如今应该如何称呼您呢?阴长老,大长老?还是冥神骨君座下的第一神使,永久城的阴荒法王呢?”
被姜恒常喊破身份的中年男子,正是天殷长老阁首座,姜家大长老阴守安。
“你知道得不少,平白没的做这么多的无用功。”阴守安将龙头拐杖拄在身前,双手交叠握于龙头,沉声道,“所以,你究竟想做什么?招惹了一堆牛鬼蛇神,将帝都上下搅得不得安生。这便是你的破局之道?老夫还以为你有何种能耐,却没想到是勾结外敌搅乱局势,好趁机浑水摸鱼。”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不过是邀请天下贵客一同前来参与天殷盛事,昭显我国国力,怎么就成了勾结外敌了?”姜恒常负手而立,面上笑容未变,让人难以辨别她真实的情绪,“再说了,恒久永乐大典是觑见神君的最好时机。我已走过十绝殿,难道还不能证明我觑见的诚意?”
“不,你并没有通过十绝殿的考验。”阴守安吐字稳沉持重,每一个咬字都显得从容,“求生之人,如何向死?无论你走多久,你只会在十绝殿中徘徊。就算你跨越了死亡,你最后抵达的也不会是神君所在彼岸。你只会抵达老夫这里,阴荒神殿——老夫想,这应该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姜恒常收起了面上轻慢的笑,她唇角笑弧淡淡,爽快地颔首道:“果然瞒不过您老。那您不妨再猜猜,我究竟为何而来?”
“姜恒常。”阴守安语气平静地喊了她的全名,他注视着姜恒常的目光里也彻底敛去了最后一丝温存之意,“你从小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惜,你聪明得有些过了火。老夫说过,你与你兄长之一会成为神君的‘活遗体’。你有求生之心,神君宽容,令你能在人世享有生者的岁月。胤业是神君择定的活遗体,你究竟还有何不知足?”
姜恒常闻言,却是目光了然地环顾四周。须臾,她的目光落在了阴守安来时的方向,带着一分笃定:“看来,兄长果然在永久城里。”
“你想破坏恒久永乐大典?”阴守安问道。
“不。长老,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姜恒常笑着打断了阴守安的责问,她摊开双手,在原地转了一圈,“让我猜猜,阴长老。永乐城和永久城如此相似,甚至连城镇的布局都一般无二。它们一者坐落于元黄天,一者位于变神天,就像一体两面的镜像,又或是一魂共生的双子。从很久以前,我与兄长便在思考,为何天殷国的君王必须是双子?为了让修士将寿命让渡给身为凡人的君王,好让姜家的国土长治久安?但,真相果真如此吗?”
姜恒常站定在原地,偏头微笑:“每隔百年,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人会被择选成为神君的‘活遗体’。接受恒久永乐大典的洗礼,接受神君的降身。在这之后,一魂共生的双子一人留在人间,一人留在骨君的神国里。一来加固了神君对国土的影响,二来元黄天与变神天会构筑起生死的桥梁,自可将国土之上的子民尽数引渡。
“尔等便是借此桥梁,将中州子民剥离出神舟大陆的生死轮回,将他们引渡神国。”
“……”阴守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姜恒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人间君王的身上牵系着无数百姓的愿力以及因果,从一开始,你们选定的‘活遗体’就是兄长而不是我。而在百年后,另一对双生子恰好长成之时,尔等便可依靠冥器双生系命珠与并蒂阴阳刀将我杀之,兄长便能得到我身为修士的移山填海之能与无尽寿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