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他会成为真正的‘活遗体’,成为神君行走世间的人俑,成为扶桑无枝木上栖息的第四轮大日——”
姜恒常转过身,面对着阴守安,微笑:“天殷建国四百年,每百年一次永乐大典,如今恰好是第四次轮回——到得数之极时,神君大业铸成,祂的伟力将扩散至神舟大陆的每一寸角落。神舟万灵从此再不必经受轮回之苦,他们将在骨君的神国中得享长生,无忧无虑,直至——”
姜恒常的目光向上一挑,扫过地上男子残存的血肉,望向穹顶密密麻麻的虫茧。
“直至在神国中完成蜕变——从人,褪生成你口中所谓的,不死不灭的怪物。”
……
——“神啊,神州陆沉,君应何为?”
——“神啊,灾劫将至,君应何为?”
……
——“你若有的,人亦当有;你所背负的,人亦当背负。”
数百年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君王站在人皇氏历代的陵墓前。他手中宽剑如火炎流淌,他的大道如旭日般光明璀璨。他手持一柄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的天子之剑。在距离天光最近、大道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驻足,回首,自苍天陨落。
“我欲超脱生死,证得无上大道;
我欲摆脱劫浊,不入量劫之苦。
我欲长生逍遥,安享自在无忧;
我欲大同天下,红尘再无疾苦。”
人皇氏传承断绝,预言自己即将诞下传承之人的金凫帝,最终只诞下一名并无神异的男婴。承载着人皇氏最后希望的金凫帝无法接受传承的火种自此熄灭,在诞下男婴后咳血三日,倒毙而亡。背负着“神胎”之名诞生的男婴,从此失去了自己的本面,只能戴着金凫帝的黄金假面踞于高座,成为“王”的象征。
可最终,也正是这平凡且生无神异的幼王终结了乱世,翻开了历史的新篇。
世人称其为“永恒的王”,称其为“不落的金日”,却鲜少有人知晓,王并非预言中“生而知之、天生宿慧”的神胎。但他一如金凫帝所预言的那般,统一中州,教化万民,身化大日,普照尘世。
最后的最后,少年君王在人皇陵前跪地立誓,他必将庇佑万民,绝不让落足者散于泥尘。
祂是天殷的玄鸟,是扶桑无枝木上的大日。
“吾自幼无名,为庇护万民而生。如此,吾将以誓言为号——吾名,姜佑。”
第326章 【第67章】正道魁首正殿高座何许人……
拂雪想起了苦刹,她第一次与一目国发生的碰撞,是苦刹双子塔上遭遇的两名魔修,鬼蜮与蛊雕。
这两名以妖魔为名的魔修,拂雪原以为是一目国内的某种代号。但直到鬼蜮与蛊雕二人在自己面前展露出狰狞的妖魔相,拂雪才真正警惕起“一目国”这隐在暗处的势力。拂雪不知道一目国究竟是如何将修士与妖魔融为一体的,但蛊雕与鬼蜮在妖魔化前仍能保持人的常性——这点与夏国地宫中搜查到的线索不谋而合。显然,夏国地宫中鲜血淋漓的成果已被撷取,并衍化成更庞大可怖的阴影。
“你们想将妖魔与人融为一体,从而让无力修行的凡人也能登天的途径。”拂雪闭了闭眼睛,“我曾与一目国出生的魔修交过手,他们确实强大,拥有近乎不死的身躯。但变成那种模样,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显露出妖魔相后,蛊雕与鬼蜮明显失去了常性。他们疯狂而又嗜血,仅剩妖魔走兽般全然失控的本能。拂雪无法将两只“畜生”视作自己的同类。
“你见过?啊,是了,吾想起来了。拂雪确实见过,不过那只是吾等无数次尝试中诞生的劣等品。”女丑回过身来,“望”向拂雪,语气依旧温和动人,“拂雪,你莫要生气,且听吾一一道来。你可知,古时天神造世间万物时,号称‘万灵之长’的人族其实与林间的飞禽走兽并无任何不同。蠃鳞毛羽昆,此为‘五虫’。鳞虫龙为长,鱼类属;羽虫凤凰为长,众鸟属;裸虫人为长,无属;毛虫虎为长,狼熊属;介虫龟为长,鳖蚌属*。
“后来,人族拥有了神智,在灵性的指引中开始了漫长的生长——就像田地五毂孕育出优良的苗种,族群也是如此。吾等遵循天道之衡量,经历优胜劣汰,唯独耐寒耐旱、丰盈饱满的籽种才能留到来年。然后,再一次落土生根,茁壮成长。这,便是族群生长进化的本质。”
女丑摊开六臂,向拂雪展露自己庞大而非人的身躯。神圣皎白的躯体在光线黯淡的陵墓中依旧有光,白瓷珠玉般盈润的轮廓,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如此完美无瑕。如果说,蛊雕与鬼蜮的妖魔相好似一团蠕动恶臭的血肉,那眼前的女丑便是神祇最为之自豪的造物。
“一次又一次的淘汰,一次又一次的筛选。吾等无法违抗天道的伟力,但即便是渺小的虫豸也有自己应对灾厄的方法。”
女丑一手摁在心口,微微向前倾身。她放低了身段,即便没有面目,依旧能感受到她的字字恳切,句句真诚。
“若大地已经无法令吾等存续,吾等便要拼命地长出翅膀,乘着风飞向天空。田地间的麦穗或许会垂下头颅,但自土地里破土而出时,它们的每一片枝叶都必定朝向苍穹。拂雪,你看着吾。你是吾等先辈留存的火种,你是指引着这片大地前进的领袖,你应当站在吾等这边,而不是——”
女丑轻抚拂雪的脸颊,话语瞬息冰冷。
“而不是朝向那断绝世人登天之路、以冠冕堂皇之言将世人困于牢笼的罪人。”
……
变神天,十绝殿。
“在蛮古时代,被称作‘神明’的族群传承下来的道统之中,人族仅需两百年便可修成仙身,破开虚空,超脱三界。”
长拐拄地,随着中年男子迈出的脚步磕出不紧不慢的响声。年岁渐长,浮躁的人心也不得不慢下来,逐步变得从容。
阴守安踏上长长的台阶,没有回头去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晚辈。他笔挺的脊梁就似手中的拐,古板而又傲慢,丝毫不畏惧姜恒常随时可能在背后给他来上一刀。而事实上姜恒常也做不到,在死亡的国度里如何杀死一个人?杀死执掌死亡的神明座下的神使?
“在人皇氏传承至今的道统中,最初的人族修至分神便可得道飞升。换而言之,你与老夫此时本该破开虚空,自此超脱凡尘。但——”阴守安的拐杖重重一杵,在台阶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但有一人,混淆了此世天机,掩盖了此方天道。他将尘世化作牢笼,将本该展翅高飞的鸟儿训化成走地的山鸡。他已目睹了高天之外的无上绝景,却不允许后人窥探和他一样的风景。这是何等的有己无人、寡恩薄义?”
即便阴守安没有明说,但姜恒常对阴守安恨之入骨的人也心知肚明。她并未被阴守安的言语牵动心绪,只是坦然直白地道:“大长老说的是明尘上仙?此话又从说起?明尘上仙身为天道之下第一人,又曾是正道魁首。他破除了各大世家敝帚自珍的局面,无私向世人传授自己的道统。但凡受过他恩泽之人,都称赞他无愧‘天下师’之名。虽说千年过去,时至今日依旧无人能触及明尘上仙所在的高度,但要说明尘上仙所授道统有瑕,这是否有些过于尖刻了?”
“哼。”阴守安冷嗤一声,“你不必在此使如此拙劣的激将之计。你是我姜家的后嗣,想知道真相,老夫也不吝言语。好叫你知道,明尘那厮广传道统,是因为只有他的道统成为世人都认可的‘正道’,他才能彻底断绝世人的登天之路。当他身居说一不二的正道魁首之位,有着‘天道之下第一人’的冠冕,谁又敢质疑他的道统不够纯粹、不是正统?你们这些被谎言蒙蔽的小辈自然难以想象世上有如此卑劣之人,但真相便是如此。”
阴守安站在比姜恒常高出数截的台阶上,仰头望着尽头的大殿,语气沧凉:“这世间已无登仙之道,吾等也再未感受到传承中提及的天道牵引。
“传说,修行上古仙
法的修士,两百年便可铸就仙身,感获天道的指引。届时,修士将脱离神州大地,向无垠寰宇飞去。从此超脱三界,跳出轮回百劫。可如今,千百年来,你可曾听闻神舟再现登仙天途?你可曾见过那煌煌天道的接引?”
“路行坎坷,大道维艰,成道者寡而失道者众。这不足为奇。”姜恒常笑了笑,她眼角的皱纹深深褶起,“我听长老所言,明尘上仙仿佛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无所不能的鬼神。明尘上仙若真的能混淆天机、蒙蔽天道,他又何须在凡尘磋磨千年之久?”
“小辈无知,才道老夫危言耸听。”阴守安平静道,“尔等出生太晚,只知明尘隐世避居,澹泊无为,却不知当年他曾是何等灼人眼球的天之骄子。这神舟大陆辰星无数,却没有一颗星辰能夺其光辉。老夫且问你,你可知明尘为何是‘天道之下第一人’?仅仅只是因为修为?”
姜恒常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明尘上仙对尘世有传业授道之恩,且有镇守九州、匡扶正道之功绩。受人敬仰也无可厚非。”
“天枢对人世没有传业授道之恩?东华山掌教没有镇守九州之功?明月楼那疯子虽不着调,但谁敢说他没有匡扶世道之德?”阴守安冷嘲热讽,反问道,“而他们同为大乘期修士,同为半步真仙之境,可他们所行之道与无极道门不同。世间大道三千,分衍无数,谁敢自恃己身道统至高无上?谁敢说明尘的道就凌驾于众生?”
“……确实如此。”姜恒常轻叹,“天枢星君参悟灵觉之道,东华山掌教修天人一心,明月楼主走人间极情……更罔论这世上除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以外,禅修佛修魔修分庭抗礼,各持一道。若说明尘上仙的剑道高于其他道途,那未免太过傲慢了。”
道无尊卑,达者为先。同为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的大乘期修士,为何正道会默许明尘上仙“天道之下第一人”的地位呢?
“痴儿,你还未明白?”阴守安踩上最后一截台阶,缓缓转过身来,“修为至分神之上,境界差距将模糊得无可分辨。到得这等境界,修士与修士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对天道、对天机的感知深刻于否。这便是分神修士被称作‘大能’的缘由,他们的道途已经铺陈在脚下,天光触手可及。无人能够置喙,无人能够动摇。
“但,即便是大乘期修士,在直面明尘时依旧渺茫,就像一滴水直面百川归流的汪洋。你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明尘根本就不是大乘修士。”
姜恒常猛然抬头,突兀撞入了阴守安冰冷阴戾的眼眸。那些积沉的郁气在黯色中凝聚,浑浊如涡流。
“他是旧时的回音,是末法最后的天骄。大乘根本不是他的瓶颈,早在数百年前,他便已飞升成仙,去往天外。
“可这超脱凡尘的真仙,最后放弃了无上的天途,重新回到了人间来。你说,他去往天外时,究竟看见了什么?感悟了什么?”
阴守安在长阶的尽头站定,双手交握于拐头之上,一张严肃中正的面容上扯出一丝凉薄的讽笑。
“——无极主殿之上居于高座的,真的还是曾经的‘明尘’吗?”
第327章 【第68章】正道魁首人之所以是为人……
对于拂雪而言,女丑所说的一切都是荒谬的。
“明尘封锁了神舟的天穹,不再允许世人飞升。”
一边是授业传道的师长,一边是非人模样的永留民信众。拂雪并非偏听偏信之人,但仅是蛊惑人心的言语也无法动摇她的心智。
“师尊从未引导世人对他盲从,更不曾将己身道途凌驾众生之上。”拂雪摇了摇头,“阁下,我并非闭目塞听、固执己见之人,我会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身经历。若当真如你所说,师尊意图断绝人世的道统,他能做的远比我们眼下看见的要多得多。”
千年前那个属于先辈的时代,拂雪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她无从体会曾经横扫四海八荒的“天剑”之威,无法对部分人的恐惧与憎恶感同身受。甚至拜在明尘上仙座下,拂雪都未曾见过师尊与人动手。但拂雪生在这个年代,她蒙承过正道第一仙宗的庇佑,亲眼见证世人习以为常的不公分出了是非黑白。如今,她坐在曾经属于明尘的高位之上,看着曾经映在明尘眼中的风景。比起伫立众生之巅的自得,拂雪最先感受到的却是如履薄冰的艰难。
拂雪深知言语的重量,以正道魁首的名望以及地位,明尘轻飘飘的一句话语都会被世人奉为圭臬,随意一个情态的表露都会成为他人党同伐异的令旗。而这一路走来,比起干涉以及训诫,拂雪在师尊身上感受到更多的是注视以及引导。师尊从不试图将自己的弟子变作另一个他。
“对最为亲近的弟子尚且如此,我很难想象师尊会做出你口中那等卑劣之事。而若是我眼拙愚笨,想必阁下也不会站在我面前了。”拂雪道。
“吾明白,拂雪有自己的道。”女丑近乎爱怜地抬手,似宽和的长辈般轻抚拂雪的鬓角,“但吾之言语绝无半分虚假,吾可与天地、先祖乃至吾神起誓,神舟的天穹被明尘封锁。自他之后,神舟再无人登天飞升。吾等被困在这绝望的囚笼里,只能等待神舟倾覆之日的到来。他或许是在天外天中看到了什么,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是出于善意——但,拂雪,吾等岂能故步自封,坐以待毙呢?”
“所以你们试图干涉族群的进化,像孕育苗种一样孕育出可以飞往寰宇的生灵。”拂雪凝视着女丑诡谲美丽的面孔,面上看不出分毫喜怒,“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冥神骨君的神力是远远不够的。祂是执掌死亡的神明,不可能催生出脱离神舟大地的生命。你们选择与白面灵合作,是为了借用外道的神力?”
“这是阴荒做出的决策,吾并不赞许。”提及此事时,女丑温和的语气都冰冷了几许。她默然片刻,似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直到将那翻涌而上的郁怒压下,她才再次温和地开口:“吾等做了许多尝试,付出了许多努力。拂雪,神舟的使命是扬帆远航,但它如今已经搁浅在遍布礁岩的海岸。族群若不能飞升,吾等又该何去何从呢?”
女丑嗓音哀婉,虽是魔魅之音却有着打动人心的诚意:“黑潮湮没了吾等最初的故乡,仅剩这一叶扁舟也不知还能漂泊多久。人族需要自救,吾等希望族群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得救。难道在你看来,这样是错的吗?”
拂雪有些难以置信的,虽然已经失去了人族该有的形体,但她依旧能从女丑的身上窥见代表文明的礼仪与品行。女丑身上显然还留存着人的常性。
但——真的如此吗?
“族群自救,确实无错。”拂雪后退了一步,她看着女丑庞大畸形的身躯,想到一目国的魔修与永久城中浑噩无知的子民,“但我再问一遍,阁下。你当真觉得,这样还能被称之为‘人’吗?”
“为什么不呢?”女丑两手相合,十指指尖相触,“吾知道拂雪在担忧什么,拂雪担忧吾等扭曲了人的形体,便也会失去人的常性。但拂雪也看到了,吾等与外道的信众不同,吾等还留存着自我的意志,留存着自我的感情。吾等会哭会笑,亦有人的七情六欲。改变的只是吾等的形体,而身为人的内核并未被扭曲。不是吗?”
女丑的言语极具蛊惑力:“吾等族群只是舍弃一个孱弱无能的形躯,向着更强大也更适合寰宇的姿态发展。就像修士捶磨自己的躯体,让自身摆脱对外物的依赖。这世间一切寻仙问道之人,本也是为了摆脱会被生老病死纠缠的凡胎,成就超脱三界的无上仙躯。你看,吾等的目的是一致的,只不过太多的凡人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做到这一点。所以吾等帮助他们超脱形骸,寻求出世之道。其中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一点破茧的痛楚,一些人世无谓的枷锁……”
“我不这样觉得,阁下。”拂雪摇头,打断了女丑的话语,“一个人若生来便没有眼睛,他便无法感受光,也看不见尘世的风景;一个人若生来便没有唇舌,他不会明白酸甜苦辣,更无法体会食物之美。同样的,若一个人的生命能被不断捏造,任由他人心意雕琢成面目全非的样子——那他同样也不会明白生命的可贵。这些在你看来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的代价,随时间岁月积聚的后果,便是扭曲‘人’本身的存在。”
拂雪抬头,仰望着垂首凝视着她的女丑:“就像现在的你,人族曾经的巫。在你眼里,这世间万物当真还与过往相同吗?我虽无缘感受人皇时代的灿烂与辉煌,但我也从历史的只言片语中感受过五毂国司政者们的伟大与慈悲。
“曾经的九卿九贤部族亲若一家,不问出身,不问尊卑,但凡有才之人皆可成为家国的栋梁。他们不依靠血脉传承,反以道义人心为祀;他们劝课农桑,视民众食粮为国之道基;他们团结各大部族,与妖魔害兽争夺生存之地;他们提出了‘大同天下’的理念,立下了‘人族一体’的誓言。
“曾经的人皇氏与上清界签订了天景百条之约,不是因为忌惮上界,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后人能够凭借自身的力量,立足神舟大地。”
女丑似是一怔,拂雪轻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盖住眼底的思绪。
“那时的人皇与大巫会为了如今你眼中的籽种而弯腰,抚遍田间的每一寸禾苗。”拂雪每一个字句都咬得用力,“那时的五毂国遍布理想的光辉,即便它已经陨落,祂的残响依旧在神舟大地上回荡,在人族的血脉中鼓噪。若非神舟曾有过一个以五毂为名的国家,这世间众生不会知道自己生来便能站着而非跪着,我也绝无可能在这片土地上践行自己的道。
“可如今,在你的眼中,族群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是能被篡改培育的禾苗、能随意择捡的籽种。你称呼失败者为‘劣等品’,将人分作三六九等。你们将活在人世的人视作‘活遗体’,你们傲慢地等待他们走完自己的碌碌一生,奔赴死亡然后成为你们口中‘更强大的生命’。你们无所顾忌地掀起战乱,铲平眼中刺与肉中钉,将无数生命投入残酷的培育中,只因骨君的神国能接纳他们的死灵。夏国和咸临的百姓,在你们眼里不过是倒在黎明前必要的牺牲品。”
拂雪抬头,再次注视着女丑的面容。这位已经失去双眸的先贤,已经看不见疾苦的人间。
“你会哭会笑,仍有七情六欲,但你为人的本质已经扭曲,你却依旧无知无觉。你会为启山明与启山赤的魂飞魄散而悲痛,但这片峥嵘大地上的死亡却再无法激起你的怜悯。与蛮古时代的神明相比,尔等有何不同?”拂雪摇头,“很抱歉,女丑阁下,你与我并非同道之人。”
拂雪说完,琴匣已经悬空出现在她身旁。她言尽于此,道不同不相为谋,终究还是要兵戟相向。
要想办法将罗慧的魂魄带走。拂雪心想,失策,应该找回罗慧魂魄后再大打出手。
“……”然而,女丑并没有要和拂雪大打出手的打算,她只是怔怔地“注视”着眼前人,气息有一瞬的不稳。
但很快,那一丝不稳的气息很快便被掩盖了过去。快得拂雪几乎要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抱歉。”出乎意料的是,女丑并未因拂雪的话语而恼怒,反而屈身朝拂雪恭行了一礼,“吾遣词用句不当,姿态也过于傲慢。吾只是试图以言语向拂雪传递吾等的意志,却不料弄巧成拙。只是,拂雪啊——”
女丑长叹,她的叹息如万千魂灵同时发出啼鸣,悠长而又悲哀。
“吾等没有得选。”
黑潮迟早会蔓延而至,神舟的量劫已经迫在眉睫。世事便是如此令人无奈,若有得选,她也不愿向害死自己学生的凶手低头。
女丑的家国与亲族都埋葬在五百年前的那场大灾里,她的学生与同道之人都落得尸骨无存的结局。她憎恨外道,憎恨白面灵,这种恨意更甚自己的性命。但她偏生有一个拯救苍生的愿景,与天下大势相比,她的性命与爱憎又轻如鸿羽,不值一提。
“众生皆为柴薪,吾亦如是。”女丑六臂十指相触,莹白的肌肤在晦暗中仿若有光,她看上去像极了庙里慈悲的观音,“拂雪,你若觉得这一切都是错的,那吾等应该作何选择?你拥有人皇氏的传承,应当比吾等拥有更深邃的远见。但即便是蛮古时期近乎无所不能的神明,祂们也不知如何应对将到的灾劫。人皇氏穷尽百代上下求索,依旧无法破解此局。除了飞升成仙,抛弃搁浅的神舟,寻觅全新的家园——吾等没有得选。”
拂雪垂眸,她知道女丑所言非虚。若神舟当真变成天书记载的那般,被某种外来的神力所笼罩覆盖,最终神舟会沦为阴阳倒逆、生死不复的人间炼狱。这并非“预言”亦或是“恐吓”,在师妹灵希所告知的情报中,数百年后的彼世显然就迎来了这样的结局。
拂雪沉默,她无法给女丑一个确凿的答复。众生的命运也不该悬于她的唇齿。
“……”见拂雪沉默,女丑却突然低低地笑了,“你跟她真的很像,拂雪。”
女丑回身,抬起手来轻抚身后头戴旈冠的人皇铜像:“这孩子虽然年纪稚嫩,但跟你真的很像。她是人皇氏最后一任人皇,她曾对先祖钦定的天景百条提出过诸多非议。她说,‘死板的条文使人族分离’;她说,‘人族不变则亡矣’。她总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眼中永远有光。她曾牵着胞弟的手站在吾面前,斗志昂扬地宣告自己将在下一届天景雅集上重新修订天景百条。她说人族不仅仅要吃饱,知识是好的,所以子民都应该拥有……可惜,她修订了天景百条,却没能等到下一届的雅集。”
人皇氏末帝启山明,在位期不足两年,死时年仅十四岁。
“所以,在看见你时,吾很高兴。”女丑唇角勾起淡淡的笑,她眼眶中长出的花簇娇艳的摇曳,一行血泪却突然顺着她的脸颊淌至颌间,“看着你,就像看见那个孩子……不,看见吾王还活在世上。她在时,金色的麦浪总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吾知道她早已魂飞魄散,连轮回转世都没有。但拂雪,吾看着你时,总忍不住想念……”
拂雪缄默,她心中有浅浅的了悟。所谓的人皇氏传承虚无缥缈,生而知之更无佐证可言,但女丑对她的善意实在超过了立场与阵营的界限。如今想来,一目国的国主岂是心慈手软之人?女丑对拂雪屡屡网开一面,不过是在她身上窥见了故人的形影,看见了一生的意难解。
“吾劝不住你,只能告知你吾知晓的一切,阻止你向死而行。”情绪的溃堤只是一瞬,很快,女丑又重新露出了从容的笑颜,“拂雪前来中州,不惜深入险境,想来是为了查明此地的真相与跟在你身旁的孩子的血脉?这些,吾都可告知于你。”
“果然,你们一直都在暗中注视着灵希。”拂雪道。
“确切来说,那孩子从来都不曾逃离吾主的耳目。只是不知她受何人指点,竟晓得跨越州域朝云州而去,并向明尘寻求庇护。呵,这一招,愚蠢,却也高明。”女丑文雅道,“她身上背负的血脉,会唤起人心的恶念。拂雪既然已经查到了幽州以及雪山,想来对这孩子身上的异况略有了解。吾不知拂雪为何庇佑于她,但她本身是个祸因与恶源。她的魔族血脉非常孱弱,欲壮大己身,会引动他人的恶念并将之化为己用。而随着其年岁渐长,她身上这股血脉‘进食’本能会越发强烈。”
听了女丑的话语,拂雪这才恍然。她犹记得雪山之上与大妮初次相遇,乃至后来的重逢,与灵希对视时她总有一瞬的违和与戾气袭上心间。无极道门本是修道清净之地,哪怕是外门,
灵希也不至于因为寡言少语而引得周遭严词相向。原是因为她的血脉有异,才致使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形影孤孑。
而对于灵希而言,自幼便遭遇他人无端的恶意,言语与辩解多有惨白。时日渐长,她便与人世逐渐脱离。
“地金与龙骨一直关注着那个孩子,并在适当的时机略作推手,好引导她走向‘正途’。”女丑笑容不变,但话语隐有讥讽,“吾不曾与白面灵有所往来,因此不知这孩子有何遭遇。但她的诞生应是在天载子午六年初,吾记得,夏国发生的暴-乱使得龙骨与地金大动干戈,让吾看了一处荒唐的好戏。当时参与此事的信众有数人叛逃,其中一位还是地金发展的香主。地金本欲处决叛徒,却不想当时咸临恰好与夏国开战,战乱混淆了踪迹,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天载子午六年,宣白凤与谢秀衣初至边境。
“据说那位香主带走了一件重要的物什,这才引得地金勃然大怒。后来吾知晓,地金仍未放弃人皇氏的传承,他想再现人皇氏的‘天命’。”再次提及传承,女丑的语气却很是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要紧之事,“不过这也难怪,天殷的立足之基是金凫帝的预言,但金凫帝最终诞下的神胎却并非双子。姜家数百年来始终不曾有后人承继人皇印与天巫印,久而久之,他们便认定这对印记代表着人皇氏代天统民的天命,取回印记便是取回天命。实在是愚昧顽执,可悲至极。”
拂雪问道:“若人皇印与天巫印并非天命,那它究竟是什么?”
“传承,人皇氏一族传承予后人的火种。”女丑发出一声叹息,“它们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金凫帝当年预知神胎的降生,指代的便是人皇氏的传承。但五毂国国祚已灭,天机混淆难测。金凫帝作出的并非预言,而是当时殷氏一族复国的愿景。可天殷将这段预言奉为圭臬,舍本逐末,反将传承的印记视作天授神权。”
“……你之岁数,较之天殷更为古老。你是五毂国的巫,可你却不认五毂国的天命?”
“不,正因为吾乃五毂的巫,吾才知晓九卿九贤氏族是如何看待那两枚印记的。”女丑摇头失笑,“五毂国,从始至终皆是以人为本。在吾看来,当时坐在王位上,被沉甸甸的王冠与黄金假面压得东倒西歪的少年便足以为王。吾不求天下遵从一主,只要祂治国有方,爱民如子,那祂便是‘王’。”
“你口中所说的,乃冥神骨君?”
“不错。”女丑颔首,“只可惜,天殷皇室顽执入骨,看不见吾王所为,只追寻那虚无缥缈的天命。祂总是很孤独,从生到死,皆是孑然一人。”
拂雪沉吟,她心中隐有一个猜测,面上却不动声色:“如果被带走的东西确实很‘重要’,我不信尔等会善罢甘休。”
女丑又笑了,她道:“拂雪实在聪敏,但这点权斗博弈,实在没有必要脏了你的耳。不错,当年之事是吾在其中插了一手,也是吾抹去了你身边那孩子以及那位香主的行踪。吾命人摧毁了夏国的成果,令他们功亏一篑。”
果然。拂雪不止一次觉得永留民内部势力混乱,感情冥神骨君座下的十殿法王也人心不齐。
“被带走的,是一对双生子。”女丑容色淡淡,“为了所谓的天命,天殷皇室早已疯执。他们进行了许多惨无人道的尝试,夏国不过是其中的一桩,不算罕见。至于拂雪身边那孩子的诞生,她……是个意外。地金想要的是能够作为神祇容器的双生子,却不想最终诞生的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胎儿。”
“幽州之乱,并不是尔等的第一次尝试。”
“不错,雪山的蛰,东海的涡流,中州的永乐大典……此中,目的有四。其一,吾等欲寻得能令族群与寰宇虚空同化之法,故而有‘涡流’的诞生;其二,吾等欲寻求族群团结一心,摒弃私欲之法,故而有‘蛰群’的诞生;其三,吾等欲链结人世与神国,令神舟众生脱离轮回,故而有‘双子’的诞生。”
女丑张开六臂,似要拥抱无尽的虚空。
“最后,吾等需要族群破开枷锁,飞向苍穹,故而有‘予翅’的筹谋。”
果然。拂雪心中高悬的巨石终于落地,从一开始,她就步入了这避无可避的阴谋之中。
五毂国的遗民想要举族飞升,便要创造出“能适应一切极端环境、能在虚空中生存”的类神物种。他们需要这个物种拥有“超脱三界、不在五行”的能力,因此借助了白面灵的伟力,从而诞生了灵希;他们需要这个物种“团结一心,摒弃私欲”,所以才有了以集群为生的蛰,改造并施予人类长生不老的躯体;他们需要这个物种“与虚空同化”,最终达成脱离神舟、奔向寰宇的目的,所以这个族群需要能抵抗灵性污染,并与之“同化”的能力。
而在这个转变族群的过程中,他们需要构筑现世与骨君神国的桥梁,在神舟覆灭前尽可能地榨取神舟残余的养分。为了吸纳众生的灵魂、汲取万民的愿力,他们需要一魂共体的“双生子”,将神舟的气运化为己用。让这艘搁浅的船只在下一次族群的远行前沥尽最后一滴血。
“吾等没有得选,拂雪。”
女丑又一次重复。
她抬手,轻轻撩动萦绕身侧的白雾,道:“看到这些雾了吗?拂雪。这些雾气并非吾主神权所化,而是神舟船舱之下漫进来的‘水’。”
一艘搁浅的轮船沉沦在即时,船上的生灵除了狼狈奔走,又能做什么?
“这些雾气源自虚空,会扰乱常世的因果。在这片雾海中,光阴与空间都不再拥有意义。吾主以自身领域笼罩这片雾海,将其拘束于一地。但吾等心知,人族迟早要面对这片雾海。不擅水者,便只得溺毙其中。因此,吾主只能选择令人族的魂灵缓慢与其同化。”
永久城内的种种异象,一切阴阳倒逆、六宸颠倒之恶果,皆与这片雾海相系。
“若人族的魂灵能与这片虚空雾海同化,吾等族群便可像当年的神明一样脱离神舟,遁入虚空,求得存续之法。
“而祂给予众生的慈悲,便是愿世人能在大地上度过完满一生,至少在面对如此绝望的真相前,懂得人为何为人。”
第328章 【第69章】正道魁首雾海茫茫双生难……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梵缘浅在茫茫雾海中穿行,追逐着那沉沦虚幻的影。她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却始终触之不及。穿过指隙的雾令人形影离散,踩在脚下的湿重水汽迸生出金灿的莲华。周围的一切都恍若雾海中的泡影,转瞬便会烟消云散。人行于其间,便有如坠幻梦之感。
而在这片虚幻不实的雾海中,梵缘浅看见了师哥。一身纯白袈裟,紧闭双目的师哥。
这世上所有见过梵觉深之人,大多会在感叹他当年惊才绝艳的风华后叹惋他终是不敌天命的磋磨,心中向佛却身坠魔道。他自号魔尊,改名如舍,他对曾经的同门避而不见,却与外道魔修同流合污。但在梵缘浅的眼中,师哥就是师哥,一个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过的人,其余外物,皆为虚妄。
梵缘浅看见了梵觉深,看见了师哥。与苦刹之地的仓促一见大不相同,她看见了师哥最后一次离开禅心院时的模样。
“我与一桩旧事因缘未了。”师哥这么说着,抚了抚梵缘浅的发顶。临别时,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额饰别在她的发上。
白银制成的细链在天光下灿然生光,眉眼慈悲的佛子双手合十,面带微笑。她不在意身外之物,但师哥赠予的物什总归是不同的。她问他何时归来?他却只是沉默,并不回话。师哥这一走,便是百年光阴匆匆流逝。但她记得临别之际,他身着一身洗得微微发白的袈裟。
“师哥。”梵缘浅呼唤远处的人影,“师哥——”
然而,梵觉深双目紧闭,好似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在与灰雾
纠为一体的火海中,他悬空而坐,身形不动如钟。闪烁金光的梵文环绕在他身周,令一切污秽不洁不可近身。梵缘浅看到那诡异的黑雾不依不饶地缠身而上,却在触及梵文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笑。婴孩的啼鸣太过刺耳,刺耳到让人分不清祂究竟是哭还是在笑。
梵缘浅同时也注意到,黑雾在触及梵文的瞬间,那部分影触像被火燎舔翅膀的飞蛾般散作烟尘,紧随其后响起的便是一声尖锐刺耳的笑声。
看着眼前这一幕,梵缘浅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受。这种难受毫无缘由,像心里最柔软隐秘的部分被人冒犯地触碰了一下。
梵缘浅缓下了脚步,她发现身处这片雾海,她与师哥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远不近。看似咫尺之距,却又似有天涯之远。如今呈现在她面前的情景恐怕也是如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不过这是一段发生在过去的往事。现在之人无法触碰到过去之人,所以她只能站在这咫尺天涯之地,当一个沉默的看客。
若我所见所闻皆有因缘,一切如梦幻泡影。那佛让我见证这些,究竟是因为什么?
黑雾越发浓重,与烈火交织的阴煞不祥之气将天空都熏染出腥秽的艳色。婴孩凄厉的笑声在这片时空中涤荡,打坐入定的觉深佛子却不为所动。灿金色的梵文盘旋环绕,在烈火与诡雾间隔离出方寸的净土。梵缘浅看着他,看着师哥。隔着茫茫雾海,她站在烈火与诡雾之间,看着被梵文环绕的师哥。
尘垢污泥中生出的莲华,那白衣僧人像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台佛子。
师哥当年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梵缘浅虽不甚明了,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她虽如莲藕般空洞无心,却生来便有一双洞悉世事的慧目。她知师哥心中有结,故而难以成佛。而师哥的心结与她有很深因果,所以她便将渡他航登视作此生应行之路。
师父总是摸着她的脑袋,叹息着喊她“痴儿”。可梵缘浅知道,因果从来都是相互的,她是师哥的因,亦是他的果。那师哥定然也是她的因,也是她的果。
烈焰与黑雾弥散盘桓,却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看着被梵文环绕、阖目静坐的师哥,梵缘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触碰了梵文的构筑的结界。
“滋”的一声轻响,梵缘浅的指尖泛起气雾,随即而来的便是锥心刺骨的痛楚。
梵缘浅神情微怔,她低头看着自己被灼伤泛黑的手指,点点黑雾溢散而出——这分明,与那阴煞不洁的鬼雾一样。
……
变神天,十绝殿。
登上最后一节台阶,迈入阴荒法王的大殿。走至这一步时,姜恒常已经衰老得腰背伛偻,想要站直都难。平日里,她总是玩世不恭,对着姜家长老一口一句“老不死的”。而此时,她与貌如中年的阴守安站在一起,看上去反而像是阴守安的长辈了。
阴荒大殿中空荡荡的,没有家具,没有摆设,没有人气,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一处住人的府邸。然而对于姜恒常而言,这反而只是寻常。毕竟在她的记忆中,阴大长老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他没有物欲,没有外求,虽然身居高位,日子却过得和修苦谛之道的僧人没有多大的差别。姜恒常时常觉得,阴大长老就像一件从古墓里挖掘出来的古董,冥顽不化,固执己见。即便将古董刷洗干净放在阳光下晾晒,他身上的每一寸裂纹依旧是古老而阴暗的。
但换一句话来说,姜恒常也很钦佩他。若不是立场有别,与天争命,她大概是不介意三天两头将这位长辈放在轮椅上推出去晒晒的。
阴守安不知道姜恒常在想什么失礼的事,但他也早已习惯了这后生不着调的样子。阴守安看着姜恒常长大,这位姜家新生代的奇才天生胆大,心性豁达。她从不为外物所累,也不让他人的祸事折损自己的心境。她像一汪流动的活水,潺潺不绝,不染尘埃。
这种过人的心性,让姜恒常在修行之路上毫无瓶颈、一日千里,但也让负责教导她的师长们颇为头疼。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晚辈会不会在某天闹出惊天动地的事来。
就譬如此次的恒久永乐大典,知晓国玺失窃、大典被迫中断时,阴守安的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天殷建国四百年,百岁铸一魂身,算下来,兄长便是第四轮大日。”姜恒常亦步亦趋地跟在阴守安身后,年迈老朽的膝盖骨让她像没上油的偃甲般行止艰涩,但她苍老嘶哑的话语依旧是轻快的,“九为数之极,扶桑无枝木一日照世,九日栖枝。也就是说,我们的老祖宗本是打算耗费九百年的光阴,铸成九具魂身?好将天殷的福泽普照神舟的每一处版图。那成为大日后会变成什么?十殿法王又分别是什么人呢?”
“哼。”阴守安不欲回答姜恒常的套话,径自加快了脚步。
然而,姜家道君惯来是个没脸没皮的社交恐怖分子,她能在见面不久便将威震四海的拂雪道君掀翻在地,诚挚邀请正道魁首帮自己耕地翻土。对姜家大长老阴守安,她自然不会客气。阴守安走出没两步便险些趔趄,他沉着脸回头,便看见垂垂老矣的姜恒常一脚踩在他衣摆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长老您别急嘛,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心浮气躁的。您老不跟我说清楚,回头我自己查可就不好说了哦。”
“……姜恒常,别以为老夫不会杀你。”阴守安拐杖重重一杵,语气平静,“姜家不差你一个‘天才’,只是因为你拥有姜家的血脉,老夫才对你网开一面。”
“嗯嗯嗯。”姜恒常眯着眼,松弛起褶的皮肤挤占了她的五官,浑浊的眼珠也不像往常那般明亮,“所以,十殿法王都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诸如“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之类的可以形容眼前这位姜家后辈的俗语在阴守安识海中一闪而过。但最终,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的阴守安本着“不能被这么气死”的执念,整个人迅速平静了下来。
“十殿法王之位随因果轮转,必要时我等皆为柴薪。主殿正席之位如你所想,乃吾王‘幽冥法王’。”
阴守安敲下手中的拐杖,杖头直指前方。姜恒常已经老眼昏花到看不清数丈以外的事物了,此时只能眯起眼睛,朝阴守安所指的方向细看。
姜恒常迈开脚步,越过阴守安。直到距离拉近,她才发现阴荒大殿中倒也并非空无一物,殿堂正对大门的方向立着一面浮雕壁画。以这面浮雕壁画为中心,大殿周遭竖立着九面光影错落的浮雕墙。正中央的壁画上,一位身着玄色龙袍、面戴黄金假面的青年背对画面凌空而立。他广袖翻飞,墨发飞舞,周遭是一片叆叇的云海。一只庞大狰狞、形似无数尸骸凝聚而成的骨龙盘桓于祂身周,忠心耿耿地拥护着自己的君王。
姜恒常微微眯眼。十殿法王的首位便是留顾神本人,倒也不算太过意外。
只是不知道雕刻这面浮雕墙的人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道墙上的青年是否是冥神骨君的正身。若是,永留民的神使究竟要如何觑见代表死亡的神?
不等姜恒常想出一个所以然来,阴守安已是悠悠道:“二殿阴荒法王,司掌阴司地火;三殿地金法王,司掌往生阴财。”
“噢,果然。正殿是咱们的老祖宗,其下就是天殷长老阁的长老了。”姜恒常摸了摸下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董桀长老管地金署啊?也对,不知底细的,只看他胖墩墩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挺和气生财的。”
阴守安半阖眼帘,对姜恒常的戏谑之语充耳不闻,他权当这位晚辈的话语是拂面清风,左耳进右耳出便够了。
“五苦法王如舍,司掌无何乡门;明夷法王女丑,司掌阴灵万魂;龙骨法王玄中,已殁,司掌魂骨身造;轮转法王江央,叛出,司掌永劫苦役。”
阴守安提及的几个名姓,姜恒常略有耳闻。他们大多与拂雪相关,在打听拂雪相关的情报时,她难免也会听闻一
二。如今得知真相,心中了然的同时也不免感慨,这盘棋局不知始于何时。但当年阴差阳错踏入棋局的人,究竟是如何从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走到今日能与持棋者博弈的地步?实在令人唏嘘感慨。
但,姜恒常真正想要知道的,并不是这些。好在,阴守安并没有想过要对她隐瞒。
“宣悲法王白衣,司掌生者告丧;出山法王黑衣,司掌逝者送葬。
“以及,城隍法王骨君,司掌定国安邦。”
姜恒常眼角的余光在其余浮雕墙上一掠而过,她回过身,道:“所以,城隍法王是祂的第一轮大日,白衣与黑衣则分别是第二轮与第三轮的大日?世人所知的‘留顾神’与‘骨君’皆非祂的正身,而是替他行走人世的人俑与傀儡?”
“不错。”阴守安颔首,并没有否定姜恒常的推测,“事实上,吾王的神号,从始至终都是‘冥神’。只是世人敬神畏神,不敢直呼其名,最初天殷的子民以祂下葬时的模样称祂为‘骨君’。祂为人时的形躯,血肉散作冥器,尸骸葬入城郊,化为镇守神国的城隍。后来,白衣与黑衣行走人世,施予布道,抚慰亡灵。世人为其送葬告慰之举动容,感佩于冥神对轮回劫苦的悲悯,便又有了‘留顾神’之名。”
姜恒常定定地注视着阴守安,半晌,才语气轻快道:“那若是我与兄长完成祭祀仪典,我们应当继承哪个名号?”
“谁知道,或许是‘明夷’。”阴守安负手,道,“执灯照世,施道九夷。若不是无极道门的拂雪横空出世,你本应是此世代最夺目耀眼的天之骄子。这点上,你兄长做得很好,他在天殷一统中州后殚精竭虑,稳固江山。天殷有此盛况,他可谓是功不可没。可惜,胤业终究只是肉体凡胎之身。”
姜恒常发出一声轻笑。
说到这,阴守安板着脸,道:“姜恒常,老夫知道你不愿与胤业共享寿数,更不愿与他半分江山。但事关我族千年基业,你不可任性令我族筹谋功亏一篑。吾王既然已经赦免了你,日后姜家自会为吾王另寻魂躯。此次恒久永乐大典后,你与胤业的命契就此终结,你不必再将仅有血肉之躯的凡人视作命门软肋。你自由了。”
“自由啊。”姜恒常食指摩挲着下巴,语气玩味,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起来确实不错。但好歹兄妹一场,我还是不忍心他沦为人俑的。”
“除非吾王神降,否则他与寻常无异。”阴守安语气冷淡,“能为吾王铸造魂身,这是姜家后嗣的荣幸。胤业从此也不必困囿京城,他能像你一样,以修士的通天伟力行走人世,再不会受缠绵病榻之苦。你应当为胤业感到高兴。”
谈话的间隙中,阴守安与姜恒常已经步入了阴荒大殿的内室。与外殿相比,这里显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许是为了照顾病人,殿中不再是单调的蒲团以及茶几,而是摆放上了舒适柔软的床榻、纱帘、香炉。清苦的药香在室内氤氲,隔着朦胧的纱帘,姜恒常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人影。
恒久永乐大典之前,姜恒常提出要最后见一眼自己的兄长。如她所说的那般,好歹兄妹一场,总该临行话别。
“去吧。”阴守安语气平静,他并不担心姜恒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把戏。
姜恒常与姜胤业同胞双生,但姜胤业因先天不足,自幼缠绵病榻。他虽勤勉好学,城府颇深,但终究还是被孱弱的凡胎拖累。从小到大,姜胤业这条命几乎都是靠双生系命珠吊着的。也正是因此,姜恒常从小便被不断鞭策,几乎没有停下来喘息的余地。她必须不断变强,不断提高修为,才能将自身寿数分予兄长。大概也是这个原因,这对双生兄妹间的关系向来不睦。阴守安看人的眼光毒辣,他知道姜恒常修行的是王者之道,而为王者,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
生在帝王世家,又哪有那么多手足亲情可言?
已经白发苍苍的姜恒常走上前,轻轻撩起床帐。床榻上,面容惨白、与姜恒常足有七八分相似的青年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姜家人眉目俊雅,姜恒常本身的样貌便倾向飒爽英气。她左眼眼角有一颗泪痣,而躺在床榻上的青年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仿佛老天爷都希望世人能一眼看出来,这两人是一对双生子。
青年在药香中沉沉睡去,呼吸时缓时重。姜恒常对兄长的呼吸并不陌生,幼年时,她路还不怎么会走,便会时常匍匐在榻上,将耳朵贴在兄长的心口。她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吐息。无数个夜里,姜恒常都疑心那微弱的心跳会突然停止,这个与自己命魂相系的人会突然死去。
姜恒常在床沿坐下,垂首时灰白的鬓发垂至胸前。苍老让她锋芒逼人的锐利淡去了几许,眼角的泪痣在已经褶皱斑驳的面容上也变得不再起眼。她没有多少惊扰病人好眠的心理包袱,爽快地伸手拍了拍兄长的脸,将人晃悠了两下:“喂喂,哥,醒醒。”
许是青年对视线较为敏感,亦或是他本就难得好眠。姜恒常没晃两下,青年便悠悠转醒。
与眼中常含笑意、明丽飒爽的姜恒常不同,姜胤业睁开双眸时,仿佛天上的星子坠入了他的眼底。他眉眼萦绕着疲惫以及虚弱,惨白如纸的面容更挤不出丝毫的血色。但在看见老态龙钟的姜恒常时,他却突然笑了起来。
难以想象一个缠绵病榻的病患、一位身居高位的君王,此时笑起来却比春风更加温暖。
“你来啦?”姜胤业问道。
“对,我来了。”姜恒常答道。
双生子的默契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姜胤业没有问姜恒常为何衰老成这般模样,姜恒常也没有问他是否知道自己将要被制成人俑。
“扶我起来。”姜胤业抬手,置于胞妹的掌心之中。他艰难地从床榻上坐起,撩起纱帘,望向站在不远处的阴大长老。
“劳您费心了,长老。现在,我们可以来谈谈永乐大典了。”
第329章 【第70章】正道魁首无面君王人面鸟……
姜胤业患有先天不足之症,医师曾断言他活不过成年。
与胞妹姜恒常缔结的命契,硬生生将姜胤业的寿命延长了百余年。然而,寿数的延长不代表着身体状况的好转,姜胤业始终病痛缠身,汤药不断。不凑巧的是,这对兄妹降生在中洲战火平息后的百废待兴的时代。偌大的天殷在经年战乱下千疮百孔,放眼望去可谓是满目疮痍。
打下了国土并不意味着真正拥有这片国土,后续的治理与维系都需要统治者煞费苦心。这数十年间,姜胤业勤勉不辍,姜恒常代天子巡游。兄妹两人花费了数十年的时光,才勉强将支离破碎的国土拧和在一起,也让依靠战争夺下的“中州雄主”名号成为了众人心中的“中洲共主”。这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苦心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江山的君王却偶然发现,在姜家一众长老的眼中,整个姜家、乃至偌大的天殷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
“百岁铸一魂身,天殷立世至今,恰好已经四百年整。”姜胤业在姜恒常的搀扶下坐直起身,一件素色的单衣披在他瘦削的肩膀上,竟有病骨难支之感,“大长老,这四百年间,天殷皇室代代勤勉,朝臣上下一心。不断朝外扩张版图,不断对外发动征战,不断整合已有的国土。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天殷治世的国力已登临顶峰,能容纳的国土也已趋近饱和。但您依旧告诉我等后辈,这是为了救济苍生,是为了再现昔日辉煌,是为了将受苦受难的平民百姓从乱世中解放——”
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让说话的人忍不住想笑,于是他笑呛了几声,止不住地轻咳。
“我们曾对此深信不疑,哪怕面对足以摧毁一切的兽潮天灾,我们也不曾畏怖胆怯。但,如果天殷真的像您所说的那般肩负着救世的使命,如果姜家真的能像预言一样再次成为人族共主……那,面对逐渐固步自封、
日渐衰弱的国情,您为何对此视而不见呢?”
“你是在质疑老夫?”阴守安古怪地瞥了姜胤业一眼,似在看一个贪婪且不知足的孩子,“老夫对姜家的忠诚,世人有目共睹。若非忠于君上,老夫何必鞍前马后,作那万千筹谋?你若不信,老夫可在此立下道心毒誓,老夫对君上之忠诚,日月为明,天地可鉴,绝无半分私欲与虚假。”
“朕,自然不会怀疑阴长老的忠诚。”姜胤业语气微沉,换了一个自称,“但,长老忠诚的‘君上’,真的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吗?”
阴守安拄着拐杖,沉着脸看着他不说话。
“长老若是觉得为难,那朕不妨再换一个说法。”姜胤业轻轻一笑,“阴大长老,身为天殷国的开国元勋、以金丹修士之身辅佐当时尚且年少的帝王经国治世、人称‘定国之柱’的您,以及站在您背后的庞大的群体——尔等心中所虔诚信仰、甘愿奉之为神的那位‘君王’,真的……是冥神骨君吗?”
……
“……为什么,传说故事中的‘王’没有名姓,还总是戴着一张人面鸟的黄金面具呢?”
楚夭趴在棺椁边上,眼神痴迷地凝望着棺椁中的白骨——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且荒唐至极,但楚夭知道,自己如今确确实实地沉溺在令人手足无措的爱河里。哪怕棺椁中的只是一句没有血肉的白骨,哪怕她口中的“爱人”根本不会回应她。但在这短短几日的间隙里,楚夭不厌其烦地翻找着书库中的藏书,踏遍这处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从那些晦涩难懂的古文与不为人知的细节中拼凑出“爱人”的生平。
她本不该是这么有耐性的人,但沉沦情海之人总会做出违背常理之事。毕竟情爱本身,就是一种令人难以从容的鸠毒。
楚夭知道,这种一厢情愿的情感并不符合世俗规划的道理,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爱”。但楚夭并不在乎,从始至终,她的痴心入骨都是一场属于自己的独舞。观赏者、沉浸者、起舞者皆是自身,唯有赤脚立足于刀刃,感受着那剜心刮肉般的痛楚,她才会有活着的实感。
她总是爱得很深,爱得很真,但最后抽身离去时又绝情得好似跟沉沦情爱的并非同一人。正因为她钟情独舞,所以世人才称她为“魔人”、“妖女”。
对楚夭而言,情爱更似粮食,她需要吞噬爱才能苟活于世。
——至于这混沌的爱究竟是出自他人还是己身,那并不重要。
就像此时此刻,清醒自知与执迷不悟在楚夭身上交织。她拾捡着残骨拼凑一个已逝之人的音容,极尽爱怜地抚摸着棺椁中的白骨。隔着难以触碰的时光间隙,楚夭仿佛看见了久远年代中的那位孤独的“王”——他承载着世人的祈愿而生,却并无预言中无上的伟力;他自出生起便担负着王冠之重,人间山河的命运离奇地悬在他的掌中;他以人面鸟的假面掩盖真容,世人不知他的性别容貌,于是记载中的他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他,仿佛是一个“王”的象征,而不是清晰分明的某个人。
他会感到孤独吗,他会对此新生怨愤吗?楚夭不知,她踮起脚尖,赤-裸着双足在冰冷的大殿中起舞。她的神情漫不经心,甩袖也漫不经心,但恍惚间,冰冷的大殿在那一抹艳色的裙摆下好似重回了往日。绚烂的色彩涂染了死寂般的灰白,楚夭倾身,旋转,与往昔错落的光影擦肩而过。她回首,“看见”一位戴着黄金假面的少年居于殿中的龙椅。他微微侧头,支在扶手上的手撑着脑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她。
尽管是臆想出来的幻象,楚夭依旧为他而动容。她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情态,迈步时,脚踝上的银铃轻轻一响。
佐银铃为乐,楚夭旋身起舞。她指如拈花,袖如流云,朝上首遥遥一拜。
少女的裙摆像绽放的花簇,她的舞姿似孔雀又似铃鹿,模仿的是林间生灵最原始自然的野性之姿。楚夭的舞步古老而又庄严,比起取悦他人的歌舞,她的舞蹈更接近祈神的巫乐。古时的巫与天地通灵、为民祈雨求福时便会以身作桥梁,迎风起舞。
楚夭的巫乐,是小时候被迫学的。在那暗无天日的窑洞中,唯有于烈焰中起舞而面不改色者,方可为“圣女”。
楚夭不知道正统的巫乐是否是这样的,好在她也没有非得学习正统的想法。她曾亲眼目睹过那些在火焰中扭曲畸形、狂乱挥舞的肢体,她曾听见过少女在烈焰中的惨叫与哭泣。她最先从那些人手中学会的,是“美丽”——违逆人类本性,在极度的痛苦中依旧鲜妍怒放的美丽。
人生本就是一场刀尖上的起舞,烈焰中的欢行。
殿堂的石柱如逆行的灰影,与楚夭错身而过。她“看见”坐在书库桌椅旁的少年,他戴着人面鸟的假面,偏头望向窗外。旧时的天光照亮了少年沉静的眼瞳,流云奔涌如水流,飞鸟划过澄蓝的天空。她“看见”站在书架前翻阅卷轴的少年,玄色的长袍迤逦及地,抬起的手臂自垂落的衣摆中露出半截手腕。与略显单薄的背影相比,他的手修长有力,遍布常年习剑持笔的老茧。他思索着,思索着神舟大地的未来以及过去。
她看见书卷中“勤勉不辍,无一日懈怠”的少年君王挥斥八极;她“看见”他平静地接受了那些堪称荒唐粗暴扭曲他人生的愿景;她“看见”他在院中演剑,其剑意熠熠煌煌,清正如旭日东升;她“看见”他居于高座而下方万民跪拜,广袖上金线绣成的龙袍几乎要与龙椅融为一体。
她“看见”了向死的生,“看见”了求生的死。
时代的潮流如滚滚江水,推搡着人们趔趄前进。
“郎君,我是如此地为你着迷。”楚夭痴迷地伸手,轻抚那些挂在墙壁上的各类人面鸟的面具。
“一生戴着面具的你,从来都不曾做过自己。没有名姓,茕茕孑立。”
楚夭轻轻一笑:“无怪乎……我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
……
“姜家真正的‘王’,亦或者说那背后穿行始终的真正意志,不是冥神骨君,而是那位早已远去的金凫帝。”
姜胤业咳得胸腔震颤,险些连坐都坐不稳当,但他依旧笑着,眼眸温柔如星:“诸位奉行金凫帝的预言,不断推衍阴阳双生子的天命,就连高踞龙椅上的天子不过是你们手中的王棋。当然,或许连你们自己,都是那伟大愿景之下燃烧的柴薪。你们不在乎王位上的究竟是何人,你们参拜的、忠诚的,都只是祂戴在面上的黄金面具。
“所以,你们同样不在乎姜家,不在乎天殷。在你们看来,偌大的天殷,也不过是地下神国留存在神舟大陆上的‘活遗体’。
“我说得对吗?阴大长老。”
第330章 【第71章】正道魁首生者与逝者的道……
“……你从小就很聪明,非比寻常的聪明。”
面对姜胤业的质问,阴守安的态度却堪称平静:“和恒常这大咧咧的丫头不同,你总能发现那些常人不会注意到的幽微之处。为王者,不为他人言语所惑是一件好事。但有的时候,不要去深究隐秘才能过得快活。知道得太多,对你,对天殷,都没有好处。”
“但我实在很好奇,阴长老。”姜胤业款款一笑,“金凫帝究竟为你们许下了怎样的愿景,才让你们不惜耗费数百年的光阴、舍弃天殷的盛景去追寻一个渺茫的未来?”
“尔等小辈,与我等之间横亘着一眼望不见底的沟壑。老夫从不指望你们能够理解,更无意白费口舌。”阴守安并没有中姜胤业的话术,而是半带自嘲半带讥讽道,“与其说是我们追随她,不如说是那个苦难的年代造就了我们。是吾王告诉了我们生命的意义,是她率领吾等自蒙昧绝望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阴守安从不奢求他人能够理解,他生于何等绝望的时代。
与那每一寸
国土都回荡着理想之诗、闪烁着麦穗光辉的人皇时代不同,五毂国崩塌后的那段岁月称得上神舟的至暗时刻。上清界新生代弟子死伤惨重,不少大能因此道心受损,不得不闭关静修。更有甚者不顾元黄天的态度而擅自篡改了天景百条的制约,不允许门下弟子再涉尘世。随着寿数的差异与天景百条的制约,两界之间的隔阂越演越深。在那片遍布天灾与兽潮的苦难大地之上,凡人如匍匐行进的蚂蚁。他们一次次地重建家园,又一次次地目睹家园的倾毁,除了麻木承受,他们别无选择。
但那时,天光虽然蒙昧,人心却是光明敞亮的。
金凫帝殷扶桑,她是人皇氏的血脉,是五毂国遗民。但她从不将这些在世人看来高贵无比的身份挂在口头,她率领着子民游说各方势力的领袖,将离散的黄沙拧作绳索。阴守安还记得自己被测出仙骨、即将前往上清界的那天,他们的王领了一大帮乡民,捧着鲜花绸缎而来,为他铺了一条锦绣之路。
“好好修行,早日学有所成咧!”本该金尊玉贵、却硬生生将自己晒成小麦色的王女咧嘴笑着。那时的殷扶桑还未成为部落的领袖,但却已经是乡民认可的王者。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拍他的肩膀,拍得砰砰作响。看着王与乡民们的笑脸,阴守安却莫名难受。他哽咽着,说待自己学有所成,一定会回到故乡。
王说,回来做什么?穷乡僻壤的,能出去是好事啊。若能得道飞升,你便能逃离先祖所说的未来了。
他说,不,我要回来,一定会回来。你不要嫌弃我,也不要赶我走。我和你们流淌着同样的血,这里永远是我的故乡。
王笑了笑,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她说,你不用回来,但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后来,一场洪水摧毁了他的家,部落不得不再次开始迁移。散轶于神舟大陆的五毂国遗民都在寻找求生之法,但这片大地上有太多试图将他们摧毁的风雨。九卿九贤氏族分崩离析,巫祝一脉的弟子对尘世灰心,隐入山林不问世事;巫贤的子民向北向西而去,试图在苦寒之地寻求一线生机;姬家则率领着子弟前往东海,因忠诚与念旧而立下了“不可忘祖自立”的誓言……阴守安再次回归部族时,为了求生,殷式已经与若水江氏并作一族,共称“姜氏”。
那时的殷扶桑已经继承了部族领袖的地位,因常年戴着人面鸟的假面,又有呼风唤雨之能,故而被世人称作“金凫帝”。她褪去了年少的稚嫩,不再肆无忌惮地大笑,黄金假面掩盖了她的喜怒与神情。她的变化令人感到惶恐,但再次相逢时的拥抱与脊背上传来的沉重的力道,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姜家打出了五毂国遗族的旗号,吸引了许多有才之人的投靠,女丑便是那时候出山而来的。金凫帝做出预言,发动战争,世人钻研诡秘,推行大计。那时的姜家看似鲜花着锦,实际有烈火烹油之相。所有人都破釜沉舟,义无反顾地投身烈火,只为了将火焰的余光延长哪怕只是一息。
“我们时间已无多,无论如何都要为后人铺路。”
她话音沉沉地这般说着,不知为何,阴守安却突然读懂了王从未向他人言明的恐惧。
五毂国传承已绝,王是承载那个秘密的最后的传人。她并不能肯定人皇氏的传承还能重临大地,而后世之人如果无法得到传承,他们如何应对高天之外的威胁与神舟倾覆的劫难?王无数次扪心自问,漫长的岁月是否会令人族麻痹大意,最终失去对天地的敬畏之情?神舟大陆的神明已经遁入虚空,人皇氏既然断绝了神明为世人选择的路,自然有引领世人开拓新途的职责。无论如何,长夜将临之际,她不能熄灭世人最后的炬火。
王要为后人铺路,却并不放心将未来交给后人。
而后来,“神胎”的降世也肯定了阴守安的推断。预言是假的,他们的王咳血而死。她用一种堪称惨烈的方式,将“传承”死死刻入后人的骨髓,在痛意中流淌。
神启年代过后是人皇年代,那人皇年代之后呢?
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天地万物俱熔炉的“燃烧时代”。
“吾王的担忧是有道理的,你看,尔等不就以为自己已经跨越了天堑与苦难?”阴守安注视着眼前的姜家后嗣,就像看着两个调皮任性不懂事的孩子,“若是神舟倾覆,天殷自然也不复存在。我等不可沉湎于当下,而忘记即将到来的量劫。无论你们如何评判,老夫都忠于姜家,忠于吾王。”
“看来,想让长老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了?”姜胤业依旧微笑着,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奇怪。
“回心转意,哈。”阴守安嗤笑,“人族固执己见,修士更是如此。老夫所做之事便是我等所行之道,你们这些年纪尚小的晚辈都做不到放弃自己的道,又何必在老夫这样年岁比你们还大几轮的老顽固身上白费功夫?说吧,你们究竟有什么计划,还要继续垂死挣扎?入了永久城还想脱身,那是万万不能的。”
阴守安之所以有心情与两位晚辈耍嘴皮子,也已是笃定他们再也无法离开。
“若你们以为引入外力,将拂雪道君带来这里便能逆转一切,那便大错特错了。”阴守安握紧了拐杖,”
老夫承认,明尘上仙这位横空出世的弟子确实有神异之处,但很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这么多的柴薪,这么多年的血,若是就此止步,我等又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殉难的同道?
“你们如今质疑的、抗拒的一切,是我们燃烧骨血,熬尽最后一丝心力留存的火种。你们不曾经历过这些,不曾见过那个燃烧的时代。你们没有见过为与虚空‘同化’而扭曲畸形的子民,没有看见为了留存人之常性而以身殉道的女丑,没有目睹过那些蜕变后飞往苍穹的生命……你们不曾见过这些,所以不明白‘代价’的沉重。甚至,你们之所以能在人世享受为人的一生,都是因为我等在此镇守,将虚空渗入的潮水拒之门外。”
阴守安这般说着,脚下蔓延出黑沉沉的诡雾。他朝着兄妹二人再次抬手,发问:“老夫再问一遍,尔等可愿为吾王之大计献出己身,为众生作柴?”
这个问题,阴守安不需要第二个回答。一旦他们否决,阴守安便会将他们绞杀于此。即便是姜家的后嗣,也不能阻止潮水的奔涌。
“所以,你看得见脚下垫筑的白骨,看得见一路行来的血路,却从来没有去看活在世上的人,看不见他们所追寻的生。”受阴守安的威势所压,姜胤业咳嗽不止,姜恒常娴熟地掏出巾帕逝去他唇角渗出的血水,让他倚在榻上,“你的眼里只有冢中的枯骨,而没有挣扎求存的活人。因为不信任后人,所以你们想替众生做出选择。”
姜恒常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朝阴守安走来。她用衰老的身躯挡在兄长面前,眼中笑意不改。
“那身为后人,我也在此告诉您我们的选择——生者的未来,不需要死者去争取。同样的,冢中枯骨也别妄想攥夺生者的未来。”
阴守安闭了闭眼。他言尽于此,再说下去,半句也多。
“既然如此——”阴守安沉沉叹气,他注视着眼前微笑的老妪,目光掠过她望向半隐纱帘后的姜胤业。他胸有成竹,却仍有疑窦未解。
“你不可能战胜我,姜恒常。”阴守安直呼其名,“以这副躯壳,自保尚且不易,更罔论要护住你的兄长。姜恒常,你既然来到这里,便意味着你并非向死之人。你不至于如此天真,以为仅凭自己一人,便能阻止恒久永乐大典。”
“当然,我从不曾小觑您,长老。”姜恒常讶异道,“是您教导我们的,必要时,利用一切可以被利用的力量。您就是太过在意冢中的枯骨,看不见活着的人。所以您忘了,试图跨越那些苦难,新仇旧恨打算一笔清算的,绝不止我们兄妹俩。”
“……女丑已经阻拦了拂雪,定山王也不足为虑,你的计谋早已败露。”
“不,不,不。”姜恒常摇摇头,问道,“您老自己也说了,为了施行计划,‘代价’是十分沉重的。为了让姜家的双生子能统合阴阳二炁,你们想必也煞费苦心,做过许多尝试吧?那,那些被抛入火堆的柴薪中,是否有人的面孔能被您记住呢?”
姜恒常话音未落,阴守安便听见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如猫儿般轻灵无声,却刻意向殿中人宣告自己的到来。
伴随着利刃出鞘的声响,一段染血的红绸,映照着凄美的刀光。
来者身穿一身黑色的劲装,从阴影中步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给人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森然如雪山中离群的孤狼。
“您说是吗?明月楼主,槛花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