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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暗无天日的四十九日之中,梵觉深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自己的伤口,混淆魔门对天魔之体愈合力的判断。他暗中积聚气力,等待契机破封而出。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亦无法感知外物。他唯一能做的,唯有杀。

铺天盖地的杀气与恶意拂面而来,梵觉深在黑暗中与敌人厮杀。他不知前方的敌人是谁,更不知究竟谁在拦他。那时的梵

觉深已是强弩之末,他想着与其死在这里,任由天魔之体的血肉被一众魔修分食殆尽,倒不如临死前多拉几个死有余辜之人垫背。

他在阴煞之气中浸染太久,神智如紧绷欲断的琴弦,已走至穷途末路。

佛魔仅在他一念之间。

那一场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大战倾颓了魔门的高塔,血煞魔尊被发狂的佛子击毙掌下。一片凄风血雨中,梵觉深感觉到那股纠缠自己多日的阴煞之气再次席卷而来。他发狠点燃自己的神魂,意图以佛光净化此间的不净。但就在那时,他一拳击出,却与另一道熟悉的拳风轰然相撞。

一瞬间,梵觉深怔住了。

他看不见,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知眼前人是谁,不知她身在何方,但这套拳法是他教的,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更熟悉这套被他改过的拳法。一时间,梵觉深如坠冰窑。

“……阿豆,是你吗?”

梵觉深伸手向前,四下摸索。但是没有,没有那个孩子的行踪。他悬于一线的理智找回了些许的清明,他再次询问自己,那孩子在哪?

或许,他心中早已有了一个答案,但绝望让他不敢深想。吊着那一线的理智,梵觉深催发天魔之体的弥和之能,一点点地找回自己的五感。他眼耳口鼻皆有血水淌出,像个厉鬼一样抓来了奔逃的魔修,哑声质问他,那孩子在哪?

那魔修自知性命不保,竟是在极度的恐惧中破罐破摔地大笑。

“那孩子在哪,那孩子能在哪?你们这些正道修士真是好笑,凭什么觉得我们一定会跟你们玩弯弯绕绕的那一套?!祂不是在你身边吗?祂一直都在你身边啊!你看不见吗?你听不见吗?你感觉不到吗?在那血煞大阵里,在那浑浊的血池里,那小沙弥被带回来的第一天就被投入了阵法,成了大阵的第一个牺牲品啊!

“你泡在那孩子的血肉里四十九日,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不知是谁撕掉了大阵阵法中央的镇魂符,让那些死魂聚在一起化为了鬼王。真不愧是禅心院千年一遇的佛子啊,你破封而出的那道佛光多么耀眼,照得此地邪恚尽散。你听不见那孩子的哭声吗?真是奇了怪哉,那鬼王看上去竟还留有神智,一路引着你破阵而出。若非如此,你早该在浮屠狱中力竭而亡,成为我等的盘中餐哈哈!是你杀了祂,是你亲手杀了祂!”他说着说着,又痛哭流涕,破口大骂,“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梵觉深一掌击碎了魔修的颅骨,看着那一坨脑浆迸裂的浊物砸在地上。染血的手捂住脸颊,他以为自己会怒吼出声,但张了张嘴,他却发不出声响。

他想起了炼狱中煎熬的日日夜夜,想起那一次又一次缠绕上他手指的阴煞。

他想起了被佛光烧灼后依旧不依不饶近身的魔障,明明寻常死魂都知道疼痛避让。

他想起了那铺天盖地的恶意,想起了一路的通行无阻,想起了破封而出时唤醒他神智的那一拳一掌。

“嗬……”脏腑内的血水翻涌而上,梵觉深在剧痛中匍匐跪地。他目眦尽裂,口中不断涌出血水。他感到痛,前所未有的痛。被刺瞎双目、废掉筋脉时都不曾如此疼痛。

一瞬间,一直被阻隔在体表之外的魔气打破了桎梏,水到渠成一般。漆黑的魔纹爬上他的面颊,像罪恶的藤蔓般蜿蜒至他的眼角。正如血煞魔尊所言,天魔之体果真得天独厚。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他在一刹那间便走完了其余魔修千百年的苦行,一跃晋升大乘,自此问鼎天下。

这人世,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啊。

第336章 【第77章】正道魁首古今两方天子剑……

变神天位于神舟的背面,因此飞向变神天的天空,就是通往神舟地底的深渊。

然而,位于寰宇之中,人类又要如何以自己浅薄的认知去定义深渊与苍穹?众生之巅与众生低谷之外,都是无人能知的茫茫宇宙。

拂雪徒步行走在青铜铸就的天梯上,身周雾色越浓。视野的可见度越来越低,修士敏锐的五感也无法分辨周围的情景。从最初能隐约窥见天梯蜿蜒的轨迹,到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反复斟酌思虑。时间的流逝在雾海中失去了意义。

修士移山倒海、缩地成寸的本事无法在这里派上用场,扑面而来的气息让人发自本能地胆颤。但拂雪有些意外地发现,除了源自求生本能的不安以外,她心中竟生不出丝毫的恐惧。她原本是这么悍不畏死的人吗?不,与其说是悍不畏死,倒不如说是心无留念。这是为何?

若并不贪生,最初的我又为何要寻求长生?有些不合时宜的,拂雪思考了这样的问题。思绪像流水一样滑过识海,她情不自禁地推衍自己的一生。从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到侥幸得到天地之书的机缘,到拜入明尘上仙座下的种种。莫名的,拂雪感觉自己的记忆似乎也成了一本书,正被雾海轻柔地翻动。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条天梯似乎没有尽头。雾海吞没了尘世的所有,终于,当拂雪彻底看不见下一步的台阶时,她依照女丑叮嘱的那般闭上了眼睛。

水泡上浮的声音在耳蜗中鼓噪,脚下的凭依之地消失无踪。拂雪感觉自己的身体化作了雪花,随风起舞,亦或是随着蒸腾向高处升华。

在一瞬间,她散作了泡影,穿过云海又重新凝聚。

再次睁开眼时,拂雪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中先行确认自己的四肢健在。她看见自己踩在一片黑色的滩涂之上,砂砾染着潮湿的水汽。她调整自己的呼吸,待那种怪异的解离感逐渐消散后,这才抬头环顾周围的风景。她耳边能捕捉到汹涌的海潮声,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几疑身坠幻梦。

黑色、白色、灰色——此方世界仅由这三色构成。

她看见了一片灰色的海,海水的颜色并非记忆中深沉的蔚蓝,而是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质地。这片渺渺茫茫的灰海上空笼罩着浓重的云雾,海是灰白的,雾是灰白的,就好似大海中的水皆由雾气凝聚而成。她脚下的黑色砂砾蜿蜒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海岸,海水一次次地扑向她的脚踝,给误入此地的旅人一个仓促的拥抱。

海水没过脚踝时,拂雪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那种冷意与镌刻在她神魂深处的寒咒相似——一种喻示死亡的冰冷。

与处处诡谲但又透着人间烟火气的永久城相比,这片晦暗无色的滩涂更像死者的归宿之地。

【无何有之乡】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

原为三界众生一切冥思与记忆的归宿,始称“冥觉海”;后因永留民视死亡如归乡,故又称“无何乡”。

冥神骨君执掌的领域,在与虚空渗透而来的炁相融后,三千世界的残余在此沉淀,积聚成海。

一切众生之喜怒、爱憎、悲欢、情愁、离合、哀绝皆沉于海,沉淀死亡,昭示新生。

永留民于神国重获新生,祂们在完成蜕变后将会遵循本能飞向天空,循着扶桑无枝木,终抵无何有之乡。

冥神之正身匿于雾海,祂在此间沉睡,等待着既定之日的到来。】

拂雪翻看着天书的注解。

为了杜绝可能爆发的灵性污染,拂雪在进入骨君的神国前便暂时封禁了自身与苦刹天书的链结。但许是因为她对真相的探寻已经太过深入,也或许是天书认为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天书开放了绝大部分诡秘的资料权限。关于“无何有之乡”的注解,短短几行字,拂雪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先前与女丑的谈话中可知,冥神骨君为人时的尸骸被葬在永久城郊外的神殿里,神躯则沉眠于无何乡。身为执掌死亡的神明,骨君的神躯无法现于人世,仅是观测都可能造成不亚于外神降临的灵性污染。因此,祂行走人世时用的是永留民献祭的“活遗体”。

目前,冥神

骨君的活遗体共有三具,三具活遗体分别是永久城的城隍法王、宣悲法王与出山法王。除此以外,女丑也提过十殿法王中的“龙骨法王”是为了替骨君豢养龙骨而设立的。拂雪并不明白何为“豢养龙骨”,女丑也没有深入解释。但这一定程度上解答了拂雪对玄中道人身上某些异样的困惑。

拂雪与玄中道人交过手,玄中道人表现出来的心性与他的剑术不符。据女丑所言,龙骨法王的权位更迭十分频繁。与其他法王尊位相比,龙骨法王更像是一个随时能被取代的傀儡尊位。明面上龙骨法王司掌永劫苦役,专门惩处那些生前罪大恶极之辈。但实则龙骨法王的尊位不过一介虚衔,它真正的职责是“豢养龙骨”——为冥神豢养龙骨之人将继承冥神骨君生前的一切,包括祂分神期的修为、不俗的天资武骨以及自成一道的剑术。

也直到此时,拂雪才恍然大悟。为何玄中道人表现出来的心境与其剑技不符?为何他分明心魔丛生却依旧能问鼎大能之境?以及为何在执法堂前的那一场审判,师尊分明已经废掉了玄中道人的丹田内府,他却依旧能像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般逃逸。

分神期是修士的一个分水岭,修成分神期的修士已经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途,是足以问鼎青云的存在。这也是玄中道人混入正道也没有引起怀疑的原因,毕竟质疑天之道上的基石与质疑天道无疑。而与玄中道人同位阶的修士也不会对其他道途的行者指手画脚,这才导致了天书记载中那一轮众生的惨剧。

无论女丑还是其他法王都没有将“龙骨法王”视作同袍,这也难怪胥千星敢临阵反水,落井下石了。

不过“豢养龙骨”究竟是何意?拂雪沿着无何乡的海岸前行,踩在泥泞的滩涂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足迹。她俯身抓捻了一捧砂砾,稍一搓弄,砂砾便化作飞灰散去。拂雪翻看天书,但天书对这些黑色砂砾的注解十分简短,简短又让人心生不适。

【灵性残余】

【经历冥觉海的冲刷淘洗最终积聚下来的残余。

祂们在生命的尽头衍化为另一种存在,舍弃人之根本,从此只为存续而存续。

灵性被族群视作累赘而抛弃,最终成为砂砾一样的残余。此物没有任何意义。】

拂雪站起身,神情有些凝重地回头望去。如果天书的记载所言非虚,那这一望无际的滩涂都是人族灵性的残余。

拂雪远眺笼罩在迷雾中的大海,不知应该如何寻见骨君的形影。女丑只告知拂雪进入无何乡的秘法,但如何面见骨君,她也不得其法。

我或许需要一叶渡海的小舟。拂雪看着茫茫雾海,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她正想从粟米珠中掏出渡海的法器,却见远方雾海深处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那黑点逐渐靠近,被潮水缓缓地送到了岸边。拂雪凝神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艘小船。船上无人,但横在船头的竹竿却一杆一杆地撑动着。

船只在拂雪面前靠岸,并放下了舢板。拂雪定定地看了半晌,良久,才迈步登上了小船。

拂雪在船的另一头坐下,收起舢板,竹竿便再次撑动了起来。那细细的一根竹竿根本不足以搅动潮汐与海浪,但拂雪只见那细杆往水里一杵,船只便像浮毛般飘出了老远。逆着海潮,船只一头撞进了茫茫雾海中,没过一会儿,拂雪便看不见黑色的河岸了。

“吱嘎、吱嘎”,海潮声与摆渡声在耳畔交织。拂雪偏头望向雾海深处,她不知道这艘小船要将自己带往何方,也不知这片雾海是否有所谓的彼岸。

思绪游离之际,拂雪却突然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像是鱼群破水而出又砸落海面。她凝神望去,小舟周围果然飞溅出寸许的水花,一些白影追逐着小舟,如鱼跃般翻动着海浪。拂雪眯了眯眼,她伸出食指凌空一点,一道破水而出的白影立时便被定格在了半空。这回,拂雪终于看清了白影的本相。

——那竟是一只白骨状的怪物。

这怪物长着一颗比常人略小一些的头颅,下方连缀着一段完整的脊骨与环形的肋骨。骨骼上的神经与血管清晰可见,但除了头颅与颈椎这一部分,其他部分的骨骼都被舍弃。这些怪物的身上附着一层灰白的“纱衣”,不仔细看只会将其与周围的浓雾化作一体。那形似鱼鳍的纱衣,却让拂雪想到雪山中大怖救渡度母身上那层溶解的皮。

心跳错漏了一拍,拂雪瞬间站起。那白骨状的游鱼挣脱桎梏,重新落入水中。虽然已经亲眼见过患有离骨症之人的惨状,也从女丑的口中得知永留民的未来。但真正亲眼见到那所谓的“禾苗最终的形态”,拂雪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些怪物与“人”挂钩。

她喃喃道:“丧失本面,灵性全无,存续又有何意?”

[存续本就是族群的意义。]

一道低沉的声音接过了拂雪的话语,拂雪猛然扭头,却见船的另一头上不知何时伫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漆黑的长袍像墨水一样淌了一地,祂的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看得并不分明。祂手中握着竹竿,有一下没一下地撑渡着舟船。船只破开水浪,跃动的骨鱼也自觉避开了小舟航行的轨迹。

看见那道人影的瞬间,拂雪瞳孔放大,无数灰白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在她眼前绽放。

她看见自己被人贯穿了心口,飞溅而出的鲜血模糊了视角;她看见一线血痕吻过颈项,天旋地转中她的头颅落在了地上;她看见狰狞的巨兽朝她张开血盆大口,距离近道她能闻见涎水的腐臭;她看见自己从空中坠落,脚下是赤红滚烫的岩浆;她看见镜中鬓发霜白、垂垂老矣的自己;她看见魔窟鬼窑中万千鬼手分薄自己的血肉……那一瞬间,拂雪看见了自己无数种的“死亡”。窒息与绝望像汹涌的海水,刹那便将她湮没了。

但就在拂雪险些溺毙的瞬间,一道明光自她眉心亮起,重聚她离散的神智。待眼前斑驳的色块恢复如常,拂雪忍不住冷汗津津地后退了一步——她的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她的剑正悬于自己的脖颈之间。方才一刹那的间隙里,摧垮人心的绝望让人近乎本能地追寻着死亡。

[明尘的心守誓言。]那道人影依旧不紧不慢地撑着船,声音模糊而又遥远,[……吾想起来了,吾在他人的记忆中见过你。你是拂雪。]

祂没说“明尘的徒弟”亦或是“正道魁首”。于祂而言,拂雪就是拂雪。

拂雪稳住了心神,就像第一次直面姬既望的容貌一样,只要扛过第一次冲击,便会自然生出抗性。即便如此,死亡的恐惧总是令人心有余悸。拂雪低垂着眼帘,尽量不去看那道黑色的人影:“我应该如何称呼您?”

[世人口中,吾有千般面目,亦有千般名号。他们以自我的意识来塑造吾,称谓便只是形的虚名。]人影偏了偏头,道,[你若询问的是吾当下之形,那你可称呼吾为“姜佑”。]

“姜佑。”

[吾在。你呢?你希望他人唤你“拂雪”,还是他名?]

“……您唤我‘拂雪’便好。”拂雪有些诧异,身为神祇,姜佑的态度实在太过平易近人了。

拂雪并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她深知与这等诡秘的存在接触时再如何小心慎重都不为过。

拂雪调整自己的吐息,再次抬眼,她凝视着那道摆渡的人影:“……这并非您的正身?”

[你想见吾正身之形?]姜佑偏了偏头,祂的轮廓并不凝实,身周呈现出浮雾的形态,[此身乃吾之意识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虽虚浮不实,却留存着吾之常性。你来此若是心有困惑,亦或是想向吾祈愿,见此身远比见正身来得稳妥。想必你也明白这是为何。]

拂雪抿唇,她当然明白。仅仅只是倒影便有如此可怕的污染性,若是冥神的正身,恐怕不是拂雪能轻易抵挡的。

[吾知道你的来意。]姜佑依旧不紧不慢地撑渡,祂开口说话时,天地都变得无比寂静,[但你真的准备好向吾发问了吗?]

拂雪拧眉。她应当如何向冥神发问——是质问祂为何纵容永留民残害神舟众生?问祂为何选择将人族转化成不人不鬼的白骨怪物?还是要问他如何看待神舟大陆的未来?众生如何面对即将到来的灾劫?这一路上复杂混乱的思绪在拂雪识海中成结,她发现,许多问题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她又何必多问?

质问是没有意义的。永留民有自己的理念,而灾厄已经迫在眉睫。单凭言语便想击碎这股传承千年的愿景,无疑是荒唐可笑的。

[看来,这一路的见闻已经使你得出了答案。]见拂雪沉默不语,原本停下动作等待她回答的姜佑又重新摇动起了杆子,祂慢悠悠道,[没有冒然发问,你很聪明,也很谨慎。自吾登神至今,吾已经厌倦了人们总是在神前询问。缘何?应何?对现况感到不满,对未来感到绝望的不仅仅只是一两人。如你这般对眼前所见感到愤怒的,亦有之。明尘便曾同吾说过,“舍弃人身,背离故土,即便真的逃出这无望的中天,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将死的枯木”。]

[吾知道,你承自明尘的道,自是不会认同吾的路。但缘何?应何?这些无谓的发问不会有任何结果。若对这一切感到不满,你应当告知吾另外的答案,而不是寻求吾的解答。]姜佑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拂雪,[吾曾感到愤怒,因为吾也曾向明尘发问。他是尘世的先行者,亦是众生的领路人。但他只告诉吾这条路是错的,却不告诉吾灾劫将至时族群存续的方式。行至绝处,人自会寻求出路。即便人神,也不可干涉。]

“……”拂雪注视着姜佑,没有开口。

姜佑站在船头,拂雪站在船尾。两人遥遥相望,似一杆衡量命运的天秤。

[所以,拂雪。你究竟为何来此?]姜佑问道。

“……”拂雪轻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来给您一个答复。”

若千百年来,人总是向神寻求一个答案。那她今日来此,便是以人之身给神一个答复。

拂雪话音刚落,四周翻涌的雾气停滞了一瞬,拂雪感觉到姜佑似乎在笑。

[你会死在这里,拂雪。]然而,姜佑给予的回应却堪称残酷,[毫无疑问,你若回到人间,必将成为吾等最大的敌人。人皇氏千百年来的筹谋会在你手中付之一炬,所以吾不会让你回到人间。除非你能跨越吾,跨越吾身后千千万万人的上下求索。否则,你将死在这里,即便明尘也无法将你从“死亡”中救赎。]

执掌死生葬仪的神明,既有敬重生命的温柔,亦有循序生死的残酷。

电光火石间,《长生》的故事与这一路走来的见闻在拂雪识海中一闪而过,她抓住了一瞬灵感的花火。

白骨飞鱼破水而出,遁入雾海,飞向高处。

“……您是人造的神明。”七弦琴悬于身前,拂雪一手已经摁上了琴弦,“‘冥神’与其他神明不同。在‘冥神’的传说故事里,并不是神明在指引人族前进,而是人族联手缔造了神明。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灾劫,人们亲手塑造了您——‘万民为身,我自为神’。您并不回应子民,只是选择担负。承天之祜,垢国之辱,所以冥神才总是以‘君王’之身莅临于世。您是众生意志的聚合体,您……亦是一种众生道。”

[不错,吾乃过往之人所行之道。]

姜佑的形影越发虚浮,祂下半身几乎全部化作了诡谲的黑雾:[吾之子民,选择了这条不被你与明尘认可的道途。人皇氏立世之言,民意即为天意。吾生于此,便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做出的抉择。他们选择抛弃良知,放逐灵性,令一切爱憎情愁归于乡土。他们以灵智的辉光织起这片沧海,拒虚空污流于神舟之外。]

姜佑的言语令人心弦震颤,拂雪摁住了琴弦,握住了自己的剑。

[吾是旧时代的遗音,是人皇意志最后的传人,是由人亲手浇铸的人神——吾便是你将要跨越的存在。]

姜佑抬起一只手,一柄剑身宛若流火的重剑凭空出现在他掌中。拂面而来的滚烫气息点燃了茫茫雾海,直面姜佑的威势,拂雪才明白玄中道人的剑技是何等拙劣的模仿。祂只是站在那里,都仿佛一轮燃烧到极致的太阳。而渺小的凡人,要如何招架大日的辉芒?

祂横剑而立,剑尖直指拂雪。

[让吾见证你的道。]

……

变神天,阴荒大殿。

威仪俨然的大殿坍塌,穹顶倾颓,满地狼藉。一片荒芜之中,身穿黑色劲装的刀客单膝跪地,双手紧握的红绸袖刀将一人牢牢地钉死在地面上。

阴守安口中不断涌出血水,惯来注重仪态的老者却无心整装。他用尽全力的偏头,目光死死地注视着半掩纱帘的床榻:“……你、你们……”

用来安置体弱君王的床榻此时已被鲜血浸染,半掩的珠玉纱帘上沾染着点点血渍。勉力端坐的青年已如断线的傀儡般仰倒,他恰好倒在女子的怀中。而女子手中持着一柄短刃,刃身尽数没入了青年的心口。她分明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但观其神情,却又仿佛有温情涌动。

阴守安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姜恒常居然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姜胤业,杀死自己的胞兄。

“为什么……?”他咳出一口血水,不顾刀客随时便能将他四分五裂。他想不明白这本该顺遂的棋局中为何会出现如此

荒诞的意外?

“眼熟这把短刀吗?冥神骨君的冥器之一,并蒂阴阳刀。”姜恒常缓缓松开手,露出刀柄上相缠的并蒂莲的图案,抬手抚上青年苍白的面容,“双生子持此刃杀死自己的半身,便能继承自己半身的所有,记忆、情感、能力……就仿佛将一个分裂成两半的魂魄重新捏合为一个整体。若非楼主慷慨相赠的情报,我与兄长恐怕还被蒙在鼓里。您说,若我先一步夺走骨君的人俑,祂会降罪于我吗?”

“荒、唐——!”阴守安瞠大了眼眸,胸腔剧烈地起伏。他大声叱骂,血水却将他的喉咙淤堵。他奋力挣起身,死死钉穿他心口的刀刃却反扎得更深。即将献给神主的祭品就此死去,阴守安恨不得活撕了这荒唐的后生:“你这个疯子,姜恒常!既定的祭品没有献上,如何保天殷国泰民安?一旦祂动怒降罪天殷,你拿自己的命去填都不足以弥补灾祸!为什么,姜胤业这个病秧子对你来说明明是个累赘,为什么要做这种蠢事——!”

“长老。”姜恒常缓缓抽刀,她神情如常,眼神也看不出半分弑兄而生的阴霾,“从小到大,兄长的命脉需要依靠我来延续,你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兄妹之间亲缘淡薄,恨不得对方身死,免做自己的累赘。”她说着,将短刀横于自己身前,拇指轻轻拭过上面的并蒂阴阳花。

“但很可惜,长老。你将时世作局,视众生为棋,却还是错漏了人心。兄长不曾嫉恨我,我亦不曾怨恨兄长。”

姜恒常话音刚落,她苍老枯朽的面容一点点地舒展开来,脱落的牙齿再次生长,面颊逐渐回归丰盈。她轻阖双眼,再次睁眼时,浑浊的眼珠子明亮如昔,一点光亮在她眼中升起。她唇角微微勾起,扯出一个温暖柔和的笑靥。只是那笑容不似没心没肺的姜恒常,倒酷似那位缠绵病榻却温文如故的君主。几乎是在一瞬间,姜恒常衰弱的气息便步步攀升。水到渠成一般,她的境界很快便突破了原有的分神之境,直抵炼虚合道的合体期。

她再次开口,嗓音雌雄莫辨,似两道灵魂在同一具躯壳内发声:

“冢中枯骨便回归坟冢,生者的未来不需要死者去争取。

“我行天子之剑,修王者之道,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

姜恒常眼中金芒闪烁,姜胤业的躯体在她怀中化作齑粉。她缓缓起身,拔刀出鞘,刀尖直指下首,刃上寒芒映着她漠然的眼睛。

“此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匡诸侯,天下服矣*!”

第337章 【第78章】正道魁首九州山河皆为局……

无何乡是一片灰茫茫的雾海,黑白灰皆为其色。身处其间,眼中便会逐渐沾染上这枯寂的死色。

但是,当姜佑拔剑的刹那,灰白一片的死界便突然“活”了过来。雾海被大日的余晖点燃,金色像滴入水中的墨水,瞬间蔓延浸润了整片海洋。拂雪站在小舟上仰头,金色的海洋,赤红的天幕。魂灵于此徘徊游荡,万千骨鱼破水而出,循着天光溯游而上。

赤色会让人想到鲜血、危险以及死亡,但赤色也是生命的颜色,在一切生灵的血管中奔涌流淌。

永恒且死寂的海掀起惊涛骇浪,金色的浪潮冲刷着灵性残余筑成的海岸。

姜佑便是此间唯一的太阳。

一瞬间的风起云涌,怒海生涛。万千死灵齐声吟哦,绮丽古老的歌谣在天地间回荡。在神祇逐步攀升的恐怖威势之下,拂雪不退反进。她在摇摇欲坠的扁舟上展开琴匣,二指并起抵于唇边。狂风吹拂她的发与衣角,冗长的咒言自唇间溢出,在吐息间化作符文显现。

她身周溢散起灵力升腾的白雾,湛蓝的灵蕴飞舞盘旋。随着一声“起”,十数把灵剑自匣中飞出,一分二,二分四,分化千千万万。

拂雪剑域生成的刹那,一个浪头冲来拍碎了她脚下的小舟。失去立足之地的拂雪腾空而起,几个鹬鸟飞渡掠过水面。茫茫雾海中没有礁石,也没有可以落足的地点。她踩落水面,于虚空中平平踩出一步。霎时,庞大的阴阳八卦阵法自她脚下生成,在金色的汪洋中斫出一隅净土。水面上漾开一层微弱的涟漪,汹涌的浪潮在她脚下平息。灵光湛湛的飞剑环绕在她身周,与那被万千骨鱼拥护的大日分庭抗礼。

[《太上无极归元经》吗……?]姜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渺远得似一声叹息,[也好,便让吾来见识一下,你承继明尘的道。]

姜佑话音刚落,金红流火幻化的重剑便自高空斩落。拂雪御剑招架,扬袖流风回雪,指尖绽放出凌冽的剑芒。然而,当这试探性的一击短兵交接时,拂雪却突然心中一沉。

太重了。姜佑的剑太重了。

与姬重澜密不透风、层层涌来的重水剑意不同,与玄中浮华不实、空有形而无意的伪日不同,姜佑的剑又沉又重——沉得仿若泰山倾颓,重似江山悬于刃上。与这沉重炽热的陨日相比,拂雪的剑意就似日出时迎阳飞舞的雪花。

剑气消散融化,拂雪不得不临阵变势。脚下的八卦阵瞬时流转,自巽风卦转自坎水卦。霜雪化作重水,顷刻缠覆而上。姜家的《混天大日决》是这世间少有的至刚至烈心法,而拂雪的重水剑意却将“缠”字诀发挥到了极致。她一连斩出七十二剑,剑气化作游走的苍龙。自深海中悟得的剑意如万顷重水与高天之上的陨日轰然相撞,爆开的气浪横扫千里,将周遭涤荡一空。盘桓游弋的骨鱼在气浪下湮灭成灰,仅余几缕青烟渺渺。

焚山煮海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剑的锋芒。

姜佑的玄袍被热浪拂动,拂雪在大日炸裂的光芒中阖眼。但双方都没有犹豫,再次乘势而上。姜佑手腕翻转,足有一人高的大剑重重砸落,剑风卷起狂暴的风浪。拂雪脚尖顺时轮转,八卦变坎为艮,由水化山。盘桓的飞剑解离重构,聚作屏障。一时间,山峦平地而起,拒大日于天外。其变转之圆融,足以令人拍案叫好。但见阵势变攻为守,黑袍下雾影却发出一声轻笑。

[守……非应对之良策啊。]

姜佑话音刚落,抡起的重剑以万钧之势斩下。席卷的飓风荡平千山,守势在绝对的力量下无疑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姜佑不认为明尘的弟子会判断不出这点,祂也意外为何拂雪会转攻为守。不过这是生死对决,姜佑并无指点后人的心思。行差踏错便是死,想必她也早有觉悟乐。

姜佑踏入破碎的剑阵,却见伫立在八卦阴阳鱼中的女子平静地抬眸。她面上并无出错招后的慌乱,焦尾琴悬停于空,她摁于琴弦上的手缓缓一勾。

坎为水,艮为山。兑为,泽!

风云化雨,仅在一刹。

阴阳八卦再次流转,被风暴撕碎的剑阵在空中炸开万千冰花。足以封冻空间的冰雪让雾海的涌动都为之静止,“守”势在一刹那间化作“困”势。

苍穹龟裂出冰晶的裂纹,剑风织就出密集的罗网。拂雪拨动琴弦,如惊雷般爆射而出。她身法变化万千,速度快到眼里仅剩重重残影。兑卦又化震卦,八方剑气如万钧雷霆贯落而下。姜佑倒提大剑旋身横扫,困束祂的冰花便砰然爆炸。祂以不变应万变,回首,拂雪却已经出现在祂身后。

刺耳无比的金铁声在咫尺之距炸响,纤细的琴剑与厚重的大剑相切。剑刃迸裂的火花中,姜佑看见女子冰冷的眉眼,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被发现了啊——]

姜佑话音未落,横劈而来的掌剑砍断了雾影的“脖颈”。然而,玄袍之下空无一物,仅有一道人形的灰雾散而复聚。这道人形的雾影不过是冥神骨君留在河床上的倒影,祂以“姜佑”自居,留存着冥神骨君所剩无几的人性。但祂依旧不是人,更不是切实存在的事物。祂只是一道浮薄的幻影。

刀剑再如何锋锐,也无法“杀死”一道幻影。唯独两兵相争之时,那刃上切磨的触感是真实的。

[你很聪明。]重新凝聚的雾影语带笑意,[你发现了,这柄剑才是“姜佑”的实体。]

重剑猛然一震,强横的气劲自交界处荡至拂雪的虎口。两剑错分一瞬,顷刻又再次碰撞。拂雪璇腕下挡,重剑沉重的力道让她不得不双手持剑,用力到手臂青筋暴起。即便如此,与流火大剑切磨的琴剑依旧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而近距离接触姜佑的剑气,流火燎舔着发丝,拂雪感觉自己正在融化。

姜佑的天子之剑,与姜恒常不一样。

姜恒常的剑是越尽千山的罡风,酷烈有之,意却潇洒。姜佑的剑却已经跨越了形意的门槛,不再是单纯的形似意似。可以说,祂就是江山,祂就是大日。

拂雪不是没有对抗重剑修士的经验,但重剑苍劲刚猛,起势自然就会显得笨重。只需暂避锋芒,破其守势,自然能将敌手折于剑下。但姜佑的形只是虚影,这柄势如天日的重剑才是“姜佑”的正身。雾影不死不灭,摧毁那道影子没有任何意义。“姜佑”不是河床的阴影,祂是高悬天际的大日。

所以,拂雪没有选择避让,而是兵行险着,选择了对自己最为不利的正面交接。

[勇气可嘉。]姜佑语气中的激赏并无作假,毕竟即便发现了分灵的正身,又有几人敢于直面太阳的辉光?

[形意万千,变势圆融,你之剑技已达通明之境。]手中剑因角力而发出细碎颤抖的声响,但与拂雪相比,姜佑明显更加游刃有余。祂并未运用冥神骨君的权能,正如祂的名讳所昭示的,祂倾力的只有属于“姜佑”的所有。即便如此,祂依旧称得上拂雪遭遇的最可怕的几位对手之一。

[但,这远远不够。拂雪。]

浑厚的钟鸣漾开层层音浪,拂雪手中抵抗的力道忽而卸去。她看见剑刃折裂的碎光,却听不见剑身崩裂的声音。温热的液体自耳窍涌出,拂雪全凭本能地抬手,一记翻山掌重击而出。但这一式不为进攻,而是借力爆退。她身如离弦之箭,在短短一瞬间内变化了三种步法——鹰盘步旋身拉距,穿云步劈开逆风,阴阳化生步拉扯出道道泼墨的留影。拂雪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但直至再次站定,拂雪面色苍白,一缕鬓发与半截袖摆已被焚作灰烬。

琴剑崩毁碎裂,耳垂渗出温热的血。那钟鸣原是重剑发出的剑鸣。拂雪没有伸手擦拭,她聚气凝冰,凭空造剑。来不及思考,更来不及判断局势,拂雪横剑格挡,惊险地架住袭

来的重剑。无须灵活多变的身法,无须变幻莫测的剑技,姜佑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泰山将倾。祂抡剑,旋舞,沉重的大剑在他手中腾转自如。拂雪一次次地黏身,游走,拼刀,却像水与礁石,寸步难移,分毫难犯。

无何乡的雾海被剑气撕裂,刀剑铮铮之声响彻不绝。然而面对姜佑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拂雪一时间竟只能狼狈招架,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抗。

太重了。拂雪咬牙抵住齿缝间的血水,硬扛姜佑扫来的剑锋。她握剑的手无法自控地颤抖,肌肉不住痉挛。她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应敌之策,顺势点爆剑阵,以此一阻姜佑的攻势。她强行拉开转圜的余地,但不等她再次进攻,那流火环绕的影子却突然气势一变。

[吾看不见你的道。]姜佑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字里行间却再无笑意,只剩阴邃幽深的冷意,[这是明尘的道,不是你的道。]

什么……意思?拂雪微微一怔。

她全神贯注,不敢半分轻忽。但姜佑话音刚落,下一秒,突然迸发的剑气自她肩膀斩至腰腹。

“咔擦”一声脆响,拂雪听见了金石碎裂的声音,金石玉骨同样无法抗衡涤荡千山的剑势。她嗅见浓烈的血香,玉石碎裂的纹路自肩膀蔓延上脖颈与脸庞。

拂雪眼前一片猩红,大片斑驳的色块挤满了视野。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脱力倒下。但她想,不能,不能就这么结束……持剑的手指松开又立刻握紧,姜佑再次袭身而上时,拂雪再次举剑格挡。但螳臂当车,于事无补。反转的剑柄重击拂雪的手肘,咔擦,她持剑的手骨应声而断。

[吾说过,你会死在这里。]

重剑再次扬起,毫不留情地砸落。与其说这是一场决斗,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施虐以及碾压。姜佑凌空而立,虚空拾级而下。玄袍下的诡雾越发浓重,与之相对的,他声音中属人的知性飞快地剥离。海面波澜不兴,但却像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平静。

拂雪从空中陨落。她左手反折,身体几乎被拦腰斩断。白衣与发被血泅染。

“咳。”拂雪呕出一口浑浊发黑的血水,在即将坠落汪洋之时,她挥出一片浮冰,狼狈地砸落在冰面。她试图站起,反折的手臂却违背了主人的心意。姜佑的影子缓缓降落,祂身后的天穹裂开一线猩红,隐在雾海中的龙瞳注视着匍匐于地、每一次喘息都必须竭尽全力的剑修。

过于用力的吐息牵动肺腑的伤口。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汗珠滚滚而落。

站起来。拂雪,站起来。

[你将死去。]

姜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起威胁,这更像是一句宣判。刑堂法官拍下了惊堂木,事情便再无转圜。

拂雪噙着满口鲜血,痛得浑身发颤。但她还是咽下血沫,一字一句地道。

“……阁下,我的道不在这里。”

经此一战,拂雪终于确定,自己应当是忘记了什么。她回首,看不见自己的来路。但她却如此相信,自己的道还留存在这世上。

姜佑指尖亮起一丝幽邃的光,拂雪胸前也漾开层层蔚蓝的水浪。她用唯一完好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剑,勉力自地上站起。鲜血从她的额角流下,淌过垢满血污的嘴角。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但出乎意料,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拂雪的心仍是平静的。

她反问道:“……您呢?您的道,真的在此间吗?”

……

变神天,阴荒大殿。

“现在,我应当唤你‘姜胤业’,还是‘姜恒常’呢?”

重归寂静的大殿中,明月楼主回头,望向不远处归刀还鞘的玄衣女子。他的袖刀仍然握在手上,没有暂敛锋芒的打算。

“还是唤我‘姜恒常’吧,毕竟我们已经做出决定,让‘姜胤业’死去了。”姜恒常回眸一笑,她随手掸了掸染血的袖摆,往日洒脱的笑容中掺杂了几分别样的味道。

“……”明月楼主沉默地注视着她,面具下的眼瞳深邃莫测,他问道,“与血亲融为一体,究竟是什么感觉?”

“楼主,我们兄妹二人的经历或许不能成为您的参照。”姜恒常优雅一笑,“若要我等以言语形容,那便是——‘完满’。我们拥有了彼此的所有,回忆、感情、忧惧、信念、彻悟……我们从此心意相通,再不会有分歧与陌路。姜胤业能看见姜恒常曾经踏过的山川湖海,姜恒常也终于能与缠绵病榻的姜胤业感同身受。我们再不残缺,再不孤孑。从彼此的半身融合为一个完整的个体,这,便是我们的答案。”

“匪夷所思,且难以想象。”明月楼主嗤笑,并不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他回头,望着断壁颓垣间龟裂的地坑,一滩浑浊的死水聚在坑底。那些死水涌动着青绿的油墨,仔细望去时却发现其上有无数双眼睛死死地望着他们。那些眼睛似有万千思绪,似哀似愁,似怨似恨。祂们粘稠地流转,如活物般灵动自如。

很难想象,这一滩诡谲阴祟的死水,在不久前还是一位看上去十分体面的老人。

无论斩断多少次,杀死多少次,冥神骨君的神使依旧会死而复生。但随着神力的侵染,外道的信徒也逐渐显露出已经被扭曲的灵魂本质。

“祂还活着?”

“显然。没有人能在骨君的神国里杀死神使。”

“即便已经扭曲成这种样子?”

“当然,即便已经被扭曲成这种样子。很不可思议吧?执掌死亡的神明,却真真切切地亵渎了‘死’。”

姜恒常轻轻一笑:“剥夺逝者的尊严,扭曲死亡的本质,一切只为了让族群以面目全非的样子扭曲地‘活着’。以死的权能去谋夺生的未来——向死的生,向生的死。这种空洞虚无又没有意义的事,那位冥神却坚守了一辈子。”

明月楼主没有接话,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抛给姜恒常,道:“即便姜胤业已死,但生意就是生意。想必你不会忘记?”

“怎么会呢?全天下人都知道楼主最重视等价交易。”姜恒常接住那一方印章,正是恒久永乐大典上失踪的九龙青玉国玺。姜恒常没有当场检验货物的真伪,毕竟生意人最讲诚信。她双手合十将国玺收入怀中,捋下手腕上一串以红线相缠的珠子,墨黑色的珠子似一颗悲哀的眼珠。

“交易到此为止。”明月楼主收下红绳珠链。

姜恒常忍不住笑了,她心想,这人果真是个戏疯子。

“楼主,您最初踏上道途的因果与祂分不开干系。修行天之道的人却不求长生,只寻那凡尘生老病死的彻悟。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相矛盾的空无?”

明月楼主没有回答,而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朝殿外走去。

“自吾诞生伊始,便一直在做这毫无希望之事,从生到死。”姜恒常也并不在意,她无需明月楼主的回应,轻哼着姜家流传至今的箴言。这世上所有修士都是走在道途上的独行者,无人能够理解,无人能够共情。那些外人看来愚昧的、无意义的,或许恰恰便是他们道的诠释。

“我所言对否?阴长老?”

庞大的阴影在姜恒常身后升起,她偏头,眼中带着平静的笑意。

暗影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眼球同时转动,不断分泌粘液的同时将目光锁死在姜恒常的身上。

[沙……沙沙……]怪物发出了沙哑的低鸣,在一阵吞痰般的含糊嘶鸣后,终于吐露出能被辨明的语句,[没有……意义……]

[棋局已成……挣扎,毫无……意义……]

[无人能懂,吾王的慈悲……吾王之伟业……终将……]

“我知道。以死图生,祂已经远去,但祂的道依旧留存于神州大地。”姜恒常手腕翻转,缓缓把玩着九龙青玉国玺,“九州作局,山河为棋。此局,才将将开始。”

仙与魔,生与死,过去与现在,神舟的未来究竟落在谁人手中,到底还未成定数。

“中州……入局。”

第338章 【第79章】正道魁首她沉沉坠入深海……

明月楼不断往天殷增派情报人员,并在本地设立暗桩,细说起来已经有数十年了。

但针对天殷与姜家的调查,却几乎可以说是从明月楼创立之初便已开始布局铺陈。槛花从未放弃过对自己过往的追寻,他在雪山中对拂雪所说的也并非全是话术与谎言。

槛花的前半生被囚禁在一个“双生”的噩梦里,他自嘲自己是笼槛中的鲜花,故而有了“槛花”之名。

他追寻自己的往昔,溯源自己的故地。为此他走遍了神舟,创立了明月楼,从刀口舔血的刺客变成了情报贩子。

最初,拉扯一把那些红尘里跌打滚爬的苦命人不过是无心之举。后来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追随的势力也越来越多。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为了不让一时的善举酿出恶果,明月楼主不得不出手立下灰色地带的规矩。那些大人物们看不见的、阳光照不进的市井小巷,却是明月楼主停留驻足最久的地方。

容纳阴影的巷子不需要太过刺眼的光明,那些地方只需要一盏灯、一线月,能将夜晚稍稍照亮便足够了。

后来,随着到手的情报越发详尽,一同到来的还有各方势力的瞩目与恶意。明月楼主起初并不挂心,直到上界的天机百闻阁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那些追随他的凡人,他这才无穷无尽的寻觅中回神,将目光投向距离凡尘十分遥远的仙界。他是在那时才意识到两界之间沉疴日重的隐患,仙凡之间的隔阂一如天堑。诚然,慑于明尘上仙的威望,上界修士并不敢随意残害凡人。但若涉及利益与道统之争,修士多的是委婉且不沾己身因果的手段。

明尘上仙这位正道魁首以剑杀出来的太平世道正在垮塌,正在崩毁。只需一点点诱因,便会野火燎原。

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放在明面上的争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藏在暗处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呢?

在调查自己身世的过程中,明月楼主探访了雪山、大燕、中州等地。“阴阳双生”的意向在神舟大陆上并不罕有,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神话已经将双子化作了一种文明的符号。明月楼主要解开自己身上宿命的节,就势必对神话中隐藏的秘密刨根问底。而他对此的调查越是深入,就越是触碰到幕后诡秘的核心。

从拂雪口中得到一目国探子的情报时,明月楼主的心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因为他对这桩陈年诡案已经有了初步的断定,拂雪的情报只是帮他确定了某种猜想而已。拂雪不知道的是,在那件诡案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放任自己沉浸在胞妹的感官世界里。他模仿琉璃的所作所为,反复推敲琉璃的想法与情感。最终,他顺瓜摸藤地找到了红楼背后掩藏的秘密。

兰因与琉璃的悲剧,起源于姜家的实验。这桩诡案没有太多深刻的因缘,只是因为选中的恰好是一对双子而已。

琉璃本该杀死兰因,就像姜恒常杀死姜胤业。姜家的预想中,双子的灵魂本该得到完满,而不是像他们这般割裂而又分离。

红楼的那段岁月里,兰因被红楼楼主传授了逆转的武功刀术,琉璃则被传授了喜乐之道的邪祟功法。但正如兰因在武功上的进境令人忌惮,琉璃也很快成长到了失控的境地。擅长玩弄人心的红楼之主没有以身犯险的打算,而是选择用计谋离间这对双生——这件事做来并不困难。阴阳双生就像一个古老的诅咒,有姜恒常与姜胤业这样勠力同心、共感共情的双生子,自然也会有兰因琉璃这样背道而驰、针尖麦芒的双子。

红楼之主唯一错算的,是琉璃对自我的执着。“得到双生的一切”——对琉璃而言是诅咒而非诱饵。

比起兰因,琉璃更渴望得到红楼之主的一切。

红楼之主递出的缄物,正是姜家藏纳的冥神冥器,并蒂阴阳刀。被这件缄物杀死的人,其存在会从世上彻底抹除。或者说,被杀者将会被持刀者完全取代。但冥器通常用于死生葬的祭器,每一件冥器都代表着一种仪式,使用须得慎而重之。并蒂阴阳刃作用于双生的仪式,其中若是掺杂了第三人会有怎样的后果?谁都无法预知。

兰因成为明月楼主之后,那桩陈年诡案也成为了一枚砝码,从此被束之高阁。直到拂雪揭开了真相的帷幕,它才被摆上了赌桌。

为了涉足中州这片属于冥神骨君的禁脔之地,拂雪选择了与姜恒常合作。而明月楼主则绕开了层层枷锁,找到了藏于深宫中的姜胤业。他以双子诡案这枚砝码,换取了姜家埋藏的最古老的隐秘。这位沉疴日重的君王欲为自己,为胞妹,为天殷寻求一个出路。而他,需要来自对手内部的助力来打破即将到来的困局。

明月楼与姜胤业达成了合作,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合作心照不宣,却唯独在“引拂雪道君入局”一事上产生了分歧。

“祂想见她。”姜胤业说这话时已经起不来身了,他的寝室内常年燃着药香,药力会通过吐息与皮肤将其浸染。姜胤业常年饱受药物折磨的脾胃已经无法用药,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苟延残喘:“身为正道魁首,拂雪道君不可能置身事外。而祂想见她,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破局之法。”

不可阻止求道者寻求自己的道。明月楼主这般劝诫灵希,但他何尝不知这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祂闭目塞听,只聆听逝者的悲愿,不再注视生者的人间。我等必须发声,必须呐喊,必须让祂听见。”

向死求生,为生而死——虽然践行的方式不同,但冥神骨君的道义竟也在姜家后人身上昭显。这是否也是一种可悲的宿命?

大抵也是在那时,天殷的君王就已经做出了某种抉择。他日益减少自己在臣民面前露脸的机会,仅在幕后操盘一切。天殷明面的大小事宜则全部由姜恒常接手,“君王”在天殷几乎不存在一般。他这么做只为了在姜恒常杀死姜胤业后,二人的身份能以最快的速度融为一个整体,让天殷尽可能平稳地度过让渡期。毕竟,他们将要面对的对手,并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喘息的余地。

“姜家修行的是天子剑。”

何为天子剑呢?以山河为局,以国土为疆,以兵马为指,以律令作无回之兵。正如灵希所说的那般,冥神骨君与其说是一位神祇,倒不如说是一位君王。而一位君王,国土与臣民是铸成祂王座的基石。祂的道不会在逝者的彼岸,祂的道在人间,祂的道在神舟大地之上。

“祂想见她,因为拂雪是明尘的继任者,是这片大地生者之道的见证者。她将觐见真正的神明,成为链结生与死的桥梁。”姜胤业如是说道。

明月楼主知道,世人眼中的拂雪就是这样。她横空出世,带着无人知晓却注定沉重的使命。她是一块基石,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唯独不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人。

明月楼主无意指责,也从未心生怨怼。因为他知道,在踏上这条众生路时,拂雪对这一切都已心知肚明,但她接受了。

从姜恒常手中拿过报酬,明月楼主却并没有折返,而是朝着十绝殿的更深处走去。他佩戴了面具,不想对不必要的人强撑笑脸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不想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老去。走过十绝殿,觐见神明,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祭礼。而向神祈愿,付出代价也是必然的事情。

这么想来,他也是在向死求生,为生而死——就像他最初踏上仙途的因缘是永留民一次傲慢的尝试。他的道源于冥神,他所做的一切也如冥神一般空洞且没有意义。

明月楼主低头,与攥在掌中的手链对视。那是一只悲哀的眼睛,仅仅只是注视都会让凡人陷入疯魔。但握着这件缄物时,明月楼主却感到一丝心安。

至少这一次,他能真正将命运攥在手里。

明月楼主继续朝长廊深处走去,两鬓垂下的散发已被汗水打湿。死亡的阴影越发浓重,穹顶翼膜透下来的光都开始变得黯淡。有些不合时宜的,明月楼主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想起无极道门掌教继位大典上的那次偶遇,想起从灵希口中得知的彼世的故事。

如果世人在知晓“拂雪”之名前,先一步记得她是“宋从心”就好了。明月楼主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在拂雪之名前,她分明是个会在字里行间偷藏一些促狭玩笑之言的妙人,会在他玩弄话术与官腔时面无表情地后仰;会在看到行止浮夸的人时沉默绕路;会在别人吹捧她时垂眸掩盖自己的尴尬与拘谨。她会恐惧,会害怕,但这些真切的情绪呈现在脸上时却往往是镇定的冰冷。

她钟爱乐曲,喜欢花草,能喝得下最苦的苦丁茶,也会在糕点盒中挑拣最甜的点心。她并不永远都是明智的,土豆块与鸡肉炖一起时她也会夹错,错估形式时她也会狼狈。雪山中他以血引渡蛰时,她看起来似乎想打人。被噩梦魇住时,她也会发出睡毛了一样的呜咽与低喃声。

她是这样的,宋从心是这样的。

明月楼主停下了脚步。

穿过又一重长廊,他踏入了更为黑暗幽微的空间。两侧岩壁上突然亮起了烛灯,照亮了一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过的狭路。

这条狭路并不漫长,大概也就是寺院院门到主院那么远地距离。明月楼主抬头望去,他看见狭路尽头处幽幽暗暗的灯火,一处通体漆黑的庙宇,一樽掩在红漆门后的神龛。神龛上镶着一个徽记,环形的肋骨包裹着一颗肉心——那是冥神骨君的标记。

一个身披袈裟的人影跪坐在神龛前,背对着明月楼主。

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明月楼主面具下的眉头不自觉地拧起。他出声道:“为何会是你?”

那道人影并不回话,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拂去袈裟上的尘埃。他双手合十,对神龛遥遥一拜。

“走过十绝殿,我应该见到的是祂。或是祂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或是祂的人俑。”明月楼主的嗓音发哑,语气却依旧平静,“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你?你们佛门超脱无常因果,洞悉过去与未来。敢问你们究竟在时光的尽头中窥见了什么?可否为我解惑?如舍大师。”

那人影拜过神龛后,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他没戴面具,一张魔魅的天魔之颜与周遭幽诡的暗影相互辉映。

“祂不在这里,祂们已不在这里。”魔佛如舍,永久城的五苦法王,亦或是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梵缘浅的师哥。这位士人眼中亦正亦邪、非魔非佛的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半边脸在烛光下温和地垂眸:“你来迟了一步。”

……

哗啦,哗啦。

汹涌澎湃的海潮,推搡拍打着漂泊无依的浮冰碎雪。很快,海水便将冰雪吞吃殆尽了。

金色的海洋重归静谧,灰白与黑重新主宰了一切。天际不停飘零的落雪,裹挟呼啸着凄冷的风。似一首不甘的悲歌,纷扬着神像碎裂时的粉屑。

一柄贯穿天地、搅动潮汐的巨剑伫立于灰海之间,万千阴影幻化的长矛击碎了冰雪。直到剑阵中的最后一柄灵剑化作齑粉,直到最后一丝反抗也被拧碎。那一袭殷红的衣角在风中飘扬,成了灰与白之间唯一的颜色。

姜佑,或者说,冥神负手而立,凌空悬于海面。祂面前残碎的浮冰上匍匐着一个血人,倒插的断剑撑着她握剑的手,但她十指的骨骼已经寸寸崩裂。

无极道门的法衣已经吮不进哪怕只是一滴的鲜血,殷红的血珠从指尖、衣摆、发丝上滴落。

她的皮肤发黑发紫,流淌而出的鲜血都已失去了活人该有的温度。龟裂的纹路密密麻麻,从指尖蔓延至脖颈,看上去像一件濒临破碎的瓷器。

她垂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抵死顽抗,仍是无用之举。]

天穹上裂开的红痕越挣越大,如今已经成了一只半阖的眼瞳。那只冰冷的眼瞳注视着浮冰上的血人,悲悯有之,哀戚有之,却无丝毫动摇之意。

[你说得对,吾的道不在此地。]雾影抬手,指尖凝着一线黑芒,[但很可惜,但很可惜,在见证吾道之前,你的脚步只能停在这里。]

执掌死亡的神明下达了最后的宣判,拂雪胸前的龙鳞漾开灵光,似要阻挡死亡之力的侵染。

但下一秒,爆开的血花在她胸前绽放,已经无力支撑躯体的女修向后仰倒,坠入身后灰色的海洋。

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她战斗至最后,毫无保留。

她沉入了深海。

第339章 【第80章】正道魁首掌教身陨丧钟鸣……

东海,重溟城。

姬既望呕出一口血水,低头看着自己衣衫破损、敞露在外的前襟。残破的衣物遮蔽不了胸前的肌肤,露出胸口正中不断渗血的创口。创口并不算大,乍一眼望去仿佛一颗长在血肉中的鸽血红。创口周围绘就着血的符咒,将氐人脆弱的命脉护在繁复的符阵中。

姬既望抬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女子。祂身穿白衣,头上佩戴着层层薄纱。姬既望看不见女子的脸,只看到半截苍白如瓷的下巴。

祂手中平举着一盏精美的骨瓷灯,幽绿的萤火在她身周盘旋飞舞,撩动着纹有环骨肉心图样的斗篷下摆。祂没有呼吸,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生灵该有的气味。

哪怕是一具尸体呢?尸体也是有气味的。但眼前的女子没有,什么都没有。祂空洞洞的,像一具掏空了血肉的人俑。

而就在一个吐息前,女子的手狠辣无比地洞穿了姬既望的胸口。

命门被破,姬既望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以及虚弱。但他并没有立刻丧失战斗能力,而是迅速反击切断了女子的脖颈。他与敌人拉开身距,看着那颗头颅自项上滑落。然而,女子断口处没有鲜血,头颅也没有滚入尘埃。它被女子伸出的手稳稳地接住了。

胸口正中的逆鳞是氐人的命脉,一旦遭遇重创便会成为俎上鱼肉。短暂的惊疑后,姬既望很快便明白了自己没有丧失战斗能力的缘由。

当年东海一别,友人咬破指尖在他胸前画下符咒。他不解其意,追问过符咒的用意,那人却没有过多解释。挚友自创的符咒,以姬既望承自姬重澜的学识也只能依稀辨出是一个防护的咒阵。那画下咒阵的血散发着与友人信物相似的香气,姬既望原以为这是一道保护的屏障、一个祝福的象征。

但当命门被破的瞬间,姬既望终于知道当年挚友随手画下的符咒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感觉到心口处的气息逐渐微弱,那远方传来的心跳也一点点地消失。强烈的不安与将要失去的恐惧凌迟着理智,他猜想她遭遇了不测。他试图捕捉她的气息,催促她呼唤祂的名字,但她没有。

而就在姬既望关心则乱、心神失守之时,没有任何气息的白袍女子避开了耳目,突袭了姬既望的命门。

“你……”姬既望缓缓抬头,唇齿间獠牙生长,瞳孔化作兽类的竖瞳,“该死——!”

缚丝铺天盖地,织出虚妄幽暗的天。姬既望簪起的银发无风自动,如月华流照般纷扬飞舞。大月的虚影自海祇身后浮现,金色的眼瞳在黑暗中显露出非人的诡谲。

姬既望抬手,纹刻着潮汐苍浪的折扇在他掌中具现。在他挥劈下砍的瞬间,扇子化作长刀,万顷波涛化作明月皎皎。

重溟城内,渔船乘着风浪,循着登塔的指引返回港口。百姓们仰头望着阴沉的天空,看着不断上涨的海水,

听着咆哮如雷的海风。海民们训练有素地回收渔获,将船只驶入港口,用缰绳与铁链拴住;采珠人戴着皮革面罩,纵身一跃潜入深海,将消息带往正在重建的前哨岗;就连年幼的孩童都奔波街巷,大声提醒着外来的行商。

人们倾尽全力应对将要发生的灾难,但若自高处俯瞰下望,便能发现与步履匆匆的海民不同。各地镇守的重溟巡卫正逆着人流,如归海的川流般朝东海而往。

重溟城司政署的文官匆忙收拾被风拂乱的文书,人们抬头望向窗外,便知风雨欲来。

海祇震怒,东海潮生。

……

日月山,七曜星塔。

星塔的最深处,天枢星君负手而立。她面前悬立着目前神舟最庞大的星图列阵,衍天仪经年不息地轮转,推断着脚下这片扁舟未来的走向。

繁复深奥的星文链结成奇妙的韵律,庞大且错综复杂的情报堆积出无数种可能性。道行不深的人只消一眼便会迷失在这宏伟壮观的星图中,或是神念涣散,或是直接疯掉。而这,却仅仅只是无垠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角。

天枢全神贯注,星文的迭代衍算在她半阖的眼眸中飞快地流淌。这片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变化都逃不过清汉的记录以及衍算。因此,当身后响起脚步声时,天枢只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

“明尘与姜佑的棋局,注定要分出胜负。”天枢星君背对着来者,似是没有嗅到随门口洞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但尔等妄自尊大,连本尊都不放在眼里。将手伸向神舟,意图将众生化作局中棋,是不是有些过于狂妄了?”

身着玄色长袍的青年屹立不动,长袍下摆随风狂舞,似一面绘着环骨肉心的令旗。来者双目蒙着黑纱,仅露出半截苍白得不似人的下巴。祂右手平平举起,摊开的掌心中悬浮着一枚方章、一副经卷。而在祂身后,身着黑袍的永留民谦恭以待,祂们拥护着青年,如拥戴着自己的神明。

鲜血垢染了长阶,长袍沾染了污血。无需回头去看,这些亵渎生者的信徒能来到天枢面前,本就是一场劫难。

玄袍青年微微颔首,站在祂身后的一位信徒便越众而出,道:“天枢星君,吾等只是前来助您一臂之力。”

天枢发出一声嗤笑,她执拗地看完了衍天仪中的最后一笔。她回头,眸中幽微玄奥的星文之力尚未消散,与其对峙的永留民不得不低头,避开那双一眼便能摧毁祂残存神智的眼睛:“笑话,本尊所行之道,岂容邪魔外道指手画脚?尔等今日胆敢犯禁,想必已经做好埋骨于此的打算?”

大乘期修士的怒焰令人战栗,哪怕是早已将生死与灵魂都奉献给神明的外道信徒,在此等威势下依旧忍不住屏息。几乎是天枢话音刚落的瞬间,十数名衣上染血的永留民便躯体崩解。连一声惨叫痛呼都来不及发出,便散作齑粉随风而去。

站在最前方的玄袍青年八方不动,祂无喜无悲,甚至都没有回头。其余永留民也是如此,祂们谦卑恭顺地垂首,如束手就戮的羊羔。面对同伴的“死”,祂们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最开始发话的永留民再次开口,话语连颤抖都没有:“若是此举能令您消气,我等自然任您处置。还请您以大局为重。”

永留民话音刚落,祂身后的同袍便齐齐抱拳前推,躬身作揖:“请星君以大局为重,吾等将助您得道飞升!”

祂们同时发声,整齐划一得如出一人之口。祂们声势震天,阶下满地鲜血。

“请星君,飞升——!”

……

上清界,九宸山,无极道门。

自古以来,剑冢乃无极道门身陨弟子的埋骨之地。道门弟子以身作剑,护佑九州山河,那些半道崩殂的英杰沉眠之所便是“剑冢”。

剑冢之上有一浮空岛屿,坐落着镇守剑冢的塔楼长明宫。长明宫归属于司仪长老座下,司生灭葬仪。平日里,长明宫内则供奉着无极道门内所有弟子的命牌以及魂灯。

命牌与魂灯能最直观地体现在外游历的弟子的状态,故司仪弟子通常两人为一组,七日为一轮值。他们负责扫撒宫殿以及检阅命牌魂灯,若门中弟子出事,宗门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发觉。扫撒与检阅的劳务都很繁琐,但没有人会心生抱怨。自从通讯令牌普及开后,无极道门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长明宫的活计已经算是难得清闲的了。

司仪长老座下的记名弟子悬音,看着自己手中擦拭的命牌,微微有些出神。

“师姐,偏殿我已经扫撒完了,命牌也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殿门外传来一声吆喝,很快,另一位年纪尚幼的弟子提着木桶跨过门槛,擦了一把汗,“好无聊啊师姐,你平时都是这样在殿里待七天吗?真的哪里都不去吗?”

悬音闻言,无奈地放下命牌,抬手给靠过来的师弟闻冬一个响亮的脑瓜崩:“你这泼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悬音所言非虚,对司仪弟子而言,她们宁可日复一日地做这些琐碎烦闷的工作。要知道,这十几年来的日子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美梦。刚入门的弟子甚至还会偶尔抱怨无趣,但在长明宫,还有什么是比“无事发生”更好的事呢?

司仪一脉的弟子大多性情随和,修行的也是平心之道。但早些年间,司仪弟子最大的噩梦无异于陈放在殿中的命牌开裂,魂灯骤熄——这意味着无极道门将有一位与他们生死与共的袍泽即将远去。他们的魂灯与命牌会从长明殿内撤出,他们的剑会埋葬在长明宫下方的剑冢里。

漫天灯火长明,对悬音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愿景。

不理会抱着脑门儿在地上装模作样的师弟,悬音结束了一天的扫撒以及检阅,便催促着师弟去偏殿“守灯”。长明宫内活计确实枯燥乏味,负责守灯的弟子既不能入睡也不能打坐修行。是以悬音在轮值时总会跟新来的弟子提点两句,让他们带一些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或新奇玩意儿。

将师弟闻冬赶去偏殿,耳提面命让他不要打盹入睡,悬音自己则守在正殿里。正殿内供奉的是掌门、长老、各大分宗以及内门入室以上的弟子。这些人大多是仙门的中流砥柱,天下间能伤到他们的人寥寥无几,悬音自然无需过多忧烦。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是因为正殿更让她感到心安。

自从有了通讯令牌之后,守灯这件事倒也不算太过难熬。悬音摇头失笑,闻冬很听话,估计不会打盹,但看令牌看得昏天黑地还是有可能的。她得注意着些,回头去偏殿看一看。

悬音看着正殿案首上的香炉,见香火快要燃尽了,便起身取来三支檀香点燃。她持香站在案前,正要敬拜。“平安康顺”之类的词,她在此间已经说过千遍万遍了。

然而,就在此时,“咔嚓”一声。悬音险些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她表情空白了一瞬,下一秒便背生冷汗。她抬头惶惶四望,却见悬于正殿正中的那盏魂灯,突然开始摇晃。

那、那是——!悬音张口想要尖叫,但她却发不出声。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被她咬得咯咯作响。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案前,撞翻了香炉,发出一声巨响。檀香折断在脚下,可她却无暇顾及。悬音的手在抖,她从案上翻找出一个木盒,哆哆嗦嗦地将它打开。

“……师姐!我听到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你、你没事吧?”

闻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但传入悬音耳中却只剩阵阵嗡鸣。她跪在地上,捧着那个装着命牌的木盒。噩梦,在这一刻成真了。

“师姐……”闻冬察觉到殿内的气氛不对,此时天色已暗,长明宫却无需点灯,因为殿内灯火长明。他一抬头,同样看见了那盏将熄未熄的魂灯。

正殿,居中,第一盏。

察觉到这个事实的瞬间,巨大的恐惧扼住了闻冬的心脏。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避免自己忍不住叫出声来。他年纪太小,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一时间只能瘫坐在地上,竟不知如何是好。

“……你在这守着。”悬音开口说道,她嗓音哑得吓人,从地上站起时好似散了魂,“守着,这盏灯。”

悬音指着那盏如同风中残烛、渐渐熄灭的魂灯,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大殿,朝着塔楼最高处奔去。

守灯人的最后一项职责——鸣钟。

丧钟响起时,便是一把名剑的陨落,一位英灵的远行。

悬音跌跌撞撞爬上了塔楼的顶端,或许夜色太黑,而她跑得太急。她狠狠地摔了一跤,摔散了发髻,双手擦破了一层皮。但悬音感觉不到痛,她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朝着钟槌走去。泪水糊满了她的眼眶,她咬着牙,将钟槌高高举起。

咚——

鸣钟三声,身陨;鸣钟六声,魂灭;鸣钟九声,斯人不复矣。

咚——

扩音阵将丧钟的悲鸣传遍无极道门,不知其意的弟子尚且懵懂,曾闻钟鸣的弟子却近乎失态地站起。

咚——

“掌教……”眼泪夺眶而出,悬音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嘶喊,“身陨!”

第340章 【第81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还未整理成册的书页从掌中滑落,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少楼主?”捧着案宗的花旦心中一惊,看着不久前被楼主带到四大花旦前、亲口宣布为“少楼主”的女孩。

四大花旦是明月楼中仅次正旦青衣的核心人员,平日坐镇九州各大据点。她们本身都是极其优秀的情报探子,对明月楼主的忠诚毋庸置疑。

尽管对灵希的身份有诸多疑虑,但没有人会质疑楼主的决定。而在楼主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灵希接手了明月楼大大小小的事宜。在明月楼这些仅从蛛丝马迹便能剖析出他人经历与过去的人精眼里,灵希的行事作风与谋略手段都有楼主的影子。虽然略显稚嫩,但这孩子明显是楼主一手雕琢出来的璞玉。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明月楼对于灵希“少楼主”的身份便不再心存疑虑,只在私底下猜测楼主不知何时收了一位徒弟。

绿沈是负责坐镇中州的花旦,天殷局势暗潮汹涌,楼主临行前将绿沈调入天殷辅佐灵希。绿沈为人审慎,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发现这位年轻的少楼主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与时常面带笑容、心思难猜的楼主不同,少楼主是真的没有多少情绪。即便有,也相当平淡。

绿沈不知道少楼主经历了什么,才会担负着一身与年纪不符的沧桑。

因此,这也是绿沈第一次在少楼主

身上看见明显动摇的模样。

“……”灵希目光直视着远方,瞳孔却没有聚焦。在绿沈担忧的注视下,灵希没有回应,也没有去看散落满地的情报。她脚步不稳地转身,一步一晃地走入内室。绿沈抿唇,想要开口询问,但看着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灵希拖着泥泞的脚步横穿内室,走向一旁的盥洗台。期间撞倒了椅子,她也恍若不知。直到一捧沾着香露的冷水泼在脸上,灵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瞬间,眼泪如决堤的洪流般滚滚而落,喉咙挤出一丝空气拉扯脏腑的悲鸣。

硬挺的脊梁似被打断般伏倒,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攥着衣襟的手暴起青筋。时隔多年,那口腥辣呛喉的苦酒,又一次灌进了她的嘴里。

……师姐……师姐一定是出事了……

没有由头,没有根据,只是修士偶然的灵光一现。但灵希与常人不同,寻常修士或许要修炼至分神期才能触碰到一线天机,灵希却生来便能与灵共舞。那些疯狂的、无法悉知的灵觉像海浪般日夜不歇地冲刷着理智的岸堤。

这些灵觉曾经让灵希痛苦不已,但拜入明尘上仙门下后,她已经逐步学会控制这些澎湃的灵觉,将之化作自己的力量。

滚烫的泪水与冷水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嘴角的苦涩咸淡。

掬起一捧冷水,粗鲁地甩在自己的脸上。灵希看见了铜镜中自己的脸,属于异人的眼瞳已经彻底化作了金色,灿烂却也冰冷地镶砌在眼眶。

灵希抚上铜镜,昏暗的室内,镜中只有这双金瞳格外明亮。

“去找。”灵希没有回头,她注视着自己逐渐尖利的指甲,冷冷道,“就算把中州翻过来犁一遍,也要给我找到她。”

模糊的铜镜中,灵希身后不知何时跪满了无面的幽灵。她话音刚落,白色幽灵便恭敬地垂首,身影一闪,消失在灵希身后。

指甲划破铜镜,带起刺耳的磋磨声。几道狰狞的爪痕横亘在灵希脸上,似撕裂的疤痕。

……

中州,天殷,长老阁。

“发动对云州的扩疆战争,并建立州域郡县。”身着金边玄衣、腰配缙云横刀的玄衣使立于殿中,与高踞上首的十数道黑影分庭抗礼,“诸位长老,我希望你们只是在开一个拙劣的玩笑。碍于《天景百条》之约,上清界并不会干涉人间战事,但云州说到底也是无极道门治下的州域。天殷此举,无异于是对第一仙门宣战。”

珩云,刑天司玄衣使刑首,持斩执刀十三人众。在授封御赐缄物的十三席中,珩云年纪最大。在前几席殉道之后,珩云成为了十三人众的首席。

虽说首席肩负着交涉与谈判的义

务,但此次长老阁宣召商议的决策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珩云不明白长老阁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策。中州的疆域已经足够辽阔,比起开疆扩土更应注重民生发展。更何况今年还是灾年,不想办法应对天灾而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发动战争?若说长老阁此举是为了将国内的矛盾转向国外,那也完全没有必要。

天殷的国力足以应对此次的灾难,各地虽有一些散兵游勇意图挑起民反,但定山王已经率兵前往各地平叛。珩云想不到任何发动战争的理由。

“……”高座之上,面容隐在暗影中的长老开口,嗓音苍老嘶哑,“身为臣下,你不应置喙王的裁断。”

“恕我不能苟同。”珩云抬手抚上刀柄,“刑天司只遵君上敕命。长老阁下,您又有什么资格在此大放厥词,称我为‘臣下’?”

最先发话的长老沉默了片刻,良久,才道:“你说……君上?”

“刑天司与玄甲铁骑,只遵君上敕令。”珩云抬头,道,“天殷,只遵唯一的王。”

掷地有声的话语,死寂一样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看来,我们都被后辈摆了一道啊。”

阴惨惨的话语,令人不禁脊背生寒。珩云抬头望去,便见坐在阴影中的人影转动着拇指上的金戒,粗胖的肢节一下下地叩击着手背,似敲打着算盘。

“不必继续这无意义的谈话了,诸位长老。”那人从暗处站起,摊开手朝众人示意,“吾王大业将成,何必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是一些粉饰太平的脸面功夫,吾王何须废铜烂铁装点祂的宫殿?百万不死不灭的阴兵,只待一声令下便可踏平九州。五百年前的惨案历历在目,明尘难道还以为现在的上清界依旧与他一条心吗?更何况鬼王与魔尊双双问世时,上清界也自身难保。”

那隐在暗处的眼珠缓缓一转,浑浊且饱含恶意的目光锁住了珩云。

“能成为吾王大业的柴薪是他们的荣幸,何必与这些蝼蚁白费口舌?”

“刑天司,全杀了便是。”

……

“轰隆”。

打过更的后半夜,雷霆撕裂长空,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身披斗篷的少年飞奔过长街,翻腾的披风下,金纹玄衣时隐时现。他飞快地奔跑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头也不回。

快点,再快点。姜严紧咬后槽牙,将内功催发到极致,踏过水坑时只掠起雨花点点,如一只淋湿尾羽的雨燕。他明明没有留下任何足迹,但身后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不断逼近。走投无路之下,姜严不得不翻身躲进一处小巷,跳进了一户没有燃灯的平民家里。

他这么做会给这户平民带来杀身之祸。倒在桌下的姜严捂住口鼻,护在胸前的火漆卷轴被攥得很紧。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必须将这封密信——传递出去!

轰隆,一瞬间的电闪雷鸣,雷光照亮了窗外模糊扭曲的诡影。那烙印在纸窗上的影子实在很难形容为“人形”,姜严不知道祂们究竟是以什么来判定自己的行踪的。他只能以龟息之法将自己的心跳吐息降至最低,躺在阴暗的桌底,如一具僵硬的尸体。

突如其来的大雨冲刷了姜严的气息,掩盖了他的足迹。这让他侥幸之下逃过一劫,但城门已被封锁,姜严不知应该如何在这些诡物的追捕下离京。

城门已闭,唯一能离开京城的渠道便是顺着若水的支流从闸门离去。但若水水流湍急,没有船只,就算姜严武骨天生,也会在江水中溺毙。

果然还是应该从城门处杀出去吗?姜严平静地思索着,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窗外的影子逐渐远去。

那些诡影逐渐远去,姜严却依旧没有动弹。他依旧躺在桌底,安静地等待、调息。

“咚。”

糊窗的油纸突然出现一张狰狞的鬼脸,窗外明明没有人,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脸贴在了窗上。祂蠕动着,挣动着,试图破开那一层薄薄的纸窗。

姜严双眼紧闭,手摸上了腰间的刀柄。一旦诡物破窗而入,哪怕违背刑首的誓约,他也只能将其斩于刀下。

然而,姜严并没有听见纸窗洞破的声音。木质的窗户被狂风敲打得喀啦作响,“蓬”,似纸张被火点燃。须臾,姜严听见一声凄厉的风啸,分不清究竟是风漏过窗缝挤出的声响,还是诡物濒死前的惨叫。姜严偏头,看见些许还未燃烧殆尽的黄纸飘落在地上,上面零星的火花仍在燃烧。

这是什么?姜严伸手捻了一簇残灰。朱砂与黄纸,这是符箓。

稍微有一些家底的平民百姓,平日里会去观里庙里祈求一些符箓,大多都是祈求平安的保家符。这些符箓会贴在门窗上,据说能祛除邪物。但没有修炼出灵力的凡人写出的符箓只有浅浅的愿力,大多只能求个心安。而能瞬间焚灭邪物的符箓大多价格不菲,而且没有一些门路是求不到的。

姜严从桌底下翻身而出,探头往窗户望去。劣质的窗框已经变形,风雨呼呼地往房间里灌。他伸手抹过窗沿,指腹上残留着一层飞灰,更多的则被大雨冲走了。

那无论如何都杀不死、灭不掉的诡物,确实灰飞烟灭了。

这户平民家中……怎会有这样强大的符箓?姜严扭头,看见室内墙壁上竟挂着一面八卦镜,八卦轮盘正缓缓转动着。

他莫非是情急之下,闯入了哪位天师的家中?姜严摇了摇头,虽然疑点重重,但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探究这些,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谁?”突然,姜严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就在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出来。”

大概是这房子的住民吧,但家中存有这样强大的法器与符箓,姜严很难将其视作一般的国民。他并没有松开刀柄,正当他想继续逼问时,门开了。

出乎姜严的意料,步入室内的是一对中年夫妻。

这是一对看上去出身寻常的平民夫妻,即便富裕如天殷,居住在京城内的平民依旧需要做大量的苦力才能维持生计。两人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粗糙黝黑,面上似乎还有一些疮病。伛偻的腰背与枯草般的发,无论怎么看都是生活拮据的贫民。

他们提着油灯,进入房间。关上门扉,望向姜严。

这对夫妻的模样扮相无懈可击,但在他们抬头的瞬间,只这一眼,姜严就能肯定这对夫妻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

平民不会有这样的眼睛,这种因为心怀信念而无穷无尽燃烧的眼睛。

“姜小王爷。”中年男子喊出了姜严的身份,他嗓音嘶哑难听,仿佛吞过碳石砂砾,“我们,能助您离京。”

“你们是谁,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姜严警惕道。

“这并不重要,姜小王爷。”中年女子开口,“您要将京中密报传递给定山王,我们则需要九州知道天殷即将沦陷的消息。不过是各取所需。”

“至少报上名号。”姜严咬牙,“否则我信不过你们。”

“……”两人沉默了一瞬,良久,才道。

“飞芦门。我等是河岸飞芦,本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