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命运没有给‘她们’选择。”清仪道人的声音有些冷,却很稳,“那我来做‘她们’的选择。”
……
明德上仙回过神,看着同样倔强的一对师徒眼中燃烧的暗火。她有些无奈,也有些心疼。
清仪说得没错,拂雪身陨一事背后牵扯到中州,内里必定有更深更危险的阴谋。五百年前,天剑威仪下的无极道门堪称如日中天,权势较之以往更盛。那时,内门长老们看重的亲传弟子已逐渐长成,新生代弟子也可独当一面。不出意外的话,无极道门本该在那时迎来一次权位更迭。
可是没有如果,一次令人痛心疾首的灾厄断绝了无极道门传承的炬火。清仪的亲传弟子绿图,以及明德上仙的亲传若浅都折在那场大战里。
明德的心足够冷硬,她能接受弟子为理想、为大道而死。但清仪不同。
清仪平淡如水,温默不言。迟钝如明德也是在某天踏上栖霞峰,看见漫山遍野的垂丝海棠时,才恍然惊觉师妹未能释然的隐痛。
清仪并不是打压晚辈,否决晚辈。诚如她所言,她想给他们一个选择。
这五百年的每一个午夜梦回里,清仪心有不甘的一种选择。
那么。明德上仙平静地望向年轻一代的弟子,心想,你们会选哪一条路呢?
第346章 【第87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两代人间的对峙,终结于突然炸响的警报。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分配到宗门最新通讯卷轴的弟子身上亮起灵光。年轻一代的弟子面色微变,顾不得失礼当即翻出了卷轴。同样是传讯灵光,信号与信号之间也有所不同。此时内门弟子收到的传讯信号便是最严重的一种——由州域星塔拉响的危情警报,经由布置在星塔内部的结界搅动地脉,将情报直接传向整个地脉网。这种特殊的传讯方式会摧毁星塔内部用来稳定地脉与转化星文的符阵。所以如果不是情况危及,镇守星塔的人绝不会出此下策。
火矢点燃了燧台的烽火,宛如燎原一般,火光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九州列宿覆盖的每一个地方。
通讯卷轴上,是一段模糊不清的留影。
冲天的炮火声与纷乱的厮杀声震荡着耳膜,一道稳健有力的声音从中传来:“这里是中州西部龙衔关,我是天殷定山王姜卫……请各地势力注意……中州爆发天甲级外道入侵灾变,兼有大范围群体性意识偏移与认知篡改……情况危急……
“天殷长老阁叛变,天殷帝都永乐城沦陷,内部情报断绝……我方收到玄衣使冒死带出了道君的密信,长老阁有意召请冥神降世,复生阴兵征伐九州……外道疑似勾结变神天魔道势力,中州各地遭到魔修自杀式袭击。我们擒拿了活口,拷问……敌方意图定点突袭,分化切割仙门势力……请各宗警戒,立刻备战……
“我军将竭尽所能,将阴兵阻拦在中州境内,为各方争取时间……请各宗……上清界……派遣……支援……”
留影不长,画面也十分不稳定,但其中传递的讯息却令人闻之色变,骇人至极。
中州天殷本就由长老阁、皇室以及宗室三方鼎立,如今其中一方竟与外道勾结,背叛人族,这是何等可怖的事情!
继重溟城主姬重澜叛族之后,又有一方正道势力与外道同流合污,甚至在世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发展出如此庞大的势力。
天殷长老阁叛变,与掌门师姐身陨究竟有何关联?纳兰清辞看完留影,脑海飞速整理定山王的情报。师姐身陨一事与姜家脱不开干系,定山王是否掺和其中暂且不论。但定山王在恒久永乐大典期间没有折返回京,反而驻守中州西部,其中大有问题。定山王提到长老阁叛乱,京城已被封锁,玄衣使冒死送出密信……姜道君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天殷内部的黑暗与腐败,她邀请师姐前往中州本就是一场局!
是鸿门宴,还是借刀杀人的连环计?纳兰清辞攥紧五指,用力将掌心掐出血疤,借一点疼痛令自己冷静。她仔细回想师姐留下的情报,天殷是一个君主强权且极其排外的国家,革新派的姜道君与传统派的长老阁政见不一。但两方人马无论如何内斗,在天殷独立性和自主权上都有不可违背的原则与底线。代表天殷宗室的定山王主动与长老阁割席,是在宣告天殷正统并未与外道同流合污。中州局势一定是恶化到了某种程度,定山王才会选择向外求助。
定山王的情报可信。纳兰清辞紧绷的脊背放松了下来,缓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中州诡事迷雾重重,但其中定有破局的契机。
姜道君提前留下密信并与长老阁割席,证明她对长老阁叛族一事并非一无所知。她防范于未然的后手,一来是借此祓除天殷内部的病灶沉疴,二来是杜绝无极道门因长老阁叛族一事干涉天殷政-权。定山王有鸣钟之功,又在最关键的时刻与正道站在同一战线,此举是为了将天殷皇室与长老阁彻底割裂。
姜道君不可能不明白,正道魁首的陨落是给了无极道门名正言顺插手中州的理由。自冥神骨君被上清界定义为“外道”后,姜家与上清界的关系便坠入了冰点。正道仙门碍于中州庞大的人口数与文化根基不敢轻举妄动,但一旦有机会,正道势必会大刀阔斧地削弱姜家的影响力,铲除冥神的毒瘤。
为了重创无极道门而做出这种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姜道君不可能做。这位道君邀请掌门参加恒久永乐大典很可能是为了与掌教达成某种合作,她察觉到掌教继任后带起的新风。姜道君想借师姐之手铲除长老阁,师姐则借此向天殷施加影响力,同时也是为了查明冥神骨君背后的阴谋以及灵希师妹身上的异况,从而对抗“天命”。
……掌教早已预料到此行凶险,却偏向虎山行。她这么做是因为……?
“即刻前往中州。”纳兰清辞晃神的当口,清仪道人已果断下达了命令,“你们留守宗门。传本座敕令,发布聚云帖与歼邪肃正令,命各地分宗与友宗集结,全面封锁中州。”
“不可!”纳兰清辞下意识拔高了声音,回神后却顿时背生冷汗,“师尊,眼下不可大范围抽调仙门中坚战力。中州永留民胆敢召集阴兵,摧毁区域星塔,这是开战的信号。不同于以往外道引发的灾变,这是一场针对神舟的战争。遭到外道入侵恐怕不仅只是中州,若仙门大范围集结,外道肯定留有后手!”
“……”清仪道人蹙眉,时间紧迫,她只能长话短说,“天甲级外道入侵事件,我宗不可坐视不管。”
“是的,但……”纳兰清辞攥了攥汗湿的手,语速飞快,“我宗应该与定山王接洽,他们手中肯定掌控着更多外道的情报……”
“清辞。”清仪道人打断了纳兰清辞的话语,她语气平静,“拂雪是因为姜道君的邀请,才前往中州的。”
那个道号一出,所有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清仪道人注重礼仪,除举止外更重谈吐。证据尚未确凿之前,她并不会给人轻易定罪。但同样的,在局势明了前,她不会交付自己的信任。
纳兰清辞抿唇,她明白师尊的未竟之语。谁也无法保证天殷不是在自导自演,无论定山王与姜道君是何立场,清仪道人都已不再信任姜家人。她宁可调度无极道门六成以上的中坚战力,以绝对的强权逼迫统治一州的霸主低头,也不愿重蹈覆辙,让五百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
“外道术法奇诡,生灭皆不循常理。要想破局,还需从姜家本族人入手。”纳兰清辞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地将自己的推测逐一阐述,“——师姐早已料到了这点,并留下许多相关情报。师尊,这不仅是外道入侵,魔门也搅进了局势里。敌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歼灭我宗精锐。一旦我宗大规模集结,无极道门本宗另说,但各地守备定然空虚。魔修若趁势入侵,分别击破。留守仙门的弟子……必定死伤惨重。”
“……你待如何?”
“当然不能坐视不管。但比起全境封锁,我们应当与定山王接洽。”纳兰清辞语速飞快道,“我们的优势在于情报,九州列宿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讯息传达。外道先手摧毁中州七座星塔,显然也是意识到情报方面的威胁。我们需要派遣增员,维持住地脉网。只要掌控好情报渠道,哪怕阴兵大军压境也能掌握祂们的动向。
“如今敌暗我明,先机已失,决不能自乱阵脚!”
“……”清仪道人没有立刻回话,她平缓气息,斟酌语句,“相信玩弄权术之辈,是我们曾经犯下的大过。五百年前,仙门轻信人间弄臣,低估了人性之恶。最终造成的后果是传承断代,伤筋动骨。五百年后的今日,拂雪应邀前往中州,沉寂多年的丧钟再次响彻九宸山。如此鲜血淋漓的代价面前,岂能复循覆车之轨?”
衣着素雅的清仪道人站在明德与纯钧上人之间,隐隐把控着全场。
“清辞,这不足以说服我。”
“师尊。”纳兰清辞抬头,望向自己的师长,“师姐的棋局还未结束。”
清仪道人一怔。
纳兰清辞咬牙,一瞬间,师姐编织的情报网在她识海中构建起一局棋盘。她代替师姐站在棋手的位置,将从棋盒中取棋落子。
而坐在棋盘另一头的棋手把玩着棋子,从容不迫,诡诈隐现冰山一角。
“如果师姐身陨与天殷叛乱有关,幕后之人定能推断出我宗的反应。祂动摇我宗的主心骨,试图扰乱我们的判断。我们不能按照他们的路数去走,那只会陷入更深的泥淖。稳定住情报优势,撤离百姓,遏制污染,建立高墙……我们能做的有很多。”
很久以前便独自一人背负天命的师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那绝望的命运相抗。
她必须摁捺愤怒,利用好师姐留下的棋子。
“我们应似尖刀,哪里蔓延腐毒,便从哪里将其切断;我们应似星锚,钉死神舟大地,不让外道有隙可撬!”
纳兰清辞话音刚落,通讯卷轴再次炸响了州域警报。
“陌州,告急……重溟城主遇刺……”
“梧州,告急……魔修侵入东华山……”
“日月山星塔缄默,事况有变,请上宗指示……”
一道又一道的噩耗传来,似在应验最糟糕的推断。
“师尊!我和湛玄师兄一直辅佐师姐身侧。只有我们知道师姐留下的后手,也只有我们知道师姐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危机刻不容缓,纳兰清辞大声道,“师姐料到此行凶险,但她没有为此怯步!她相信我们能打赢这场战役,也相信我们能利用好她留下的情报讯息。我需要前往中州与定山王接洽,才能把控好局势!”
“师尊!请您相信我们!”
清仪一阵恍惚,她低喃:“即便……你们或许会死?”
清仪知道灾劫将至,如果局势正如清辞推断的那般,中州必定是最危险的龙潭虎穴。清仪察觉到这点倒不是因为定山王,而是因为拂雪身陨一事传开后,明德与纯钧道人第一时间前往了明尘上仙太初山……如今宗门上下吵成了一锅粥,上一代掌门依旧无声无息。清仪知道这是为什么。身为曾经执掌长明宫的仪典长老,她知道剑冢最深处的大阵已然开启。纯钧师兄也好,明德师姐也罢,他们替明尘师兄守护着一个残酷的秘密。
千年来,师兄已经为尘世做了太多,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一切尘埃落定前,天剑不再出鞘,这也是清仪选择站出来的原因。
清仪都已经做好了此行无法归来的准备,更何况是年轻一代的弟子。
清仪注视着小弟子的眼睛,仿佛心魔一般,她恍惚间似乎看见另外两道和而不同的身影,与纳兰清辞重叠在一起。
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
踏遍九州,寻遍山海。问天不应,问地不语。
游子何时归矣?
……
“咔嚓。”
在一片难熬的沉寂中,突如其来的异响打破了僵局。
众人扭头望去,却见湛玄解开了腰间的佩绳,将佩剑卸下。
“师兄?”纳兰清辞惊疑。
湛玄
并不言语,只是兀自将佩剑解下,径直朝山门走去。
“咔嗒。”
湛玄将佩剑放在无极道门纂字的石碑前,回头,平静地望向自己的师长。
“我卸剑于此,剑冢之内,为我留个位置。”
湛玄说完,却是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无极道门的长老法袍被山间罡风拂起,勾勒着青年清瘦笔挺的背影。
一时间,山门前只能听见狂风呼啸的声音。
“……”站在湛玄身后的宵和梗着脖颈,不敢去看自家师父的表情。眼见着师兄将要走远,他连忙七手八脚地卸下自己的佩剑,三步并作两步地将佩剑拍在了石碑上:“我、我也是!剑冢里给我留个风水好的位置,离掌教和大师兄近点就更好了,有事没事我还能串个门!”
宵和说完,也埋头冲出了山门,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然而,下一秒,有人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俺也一样,俺也一样。对了,先卸剑的是不是可以先选位置?……那我要选距离掌教最近的位置!”
“……起开!轮得到你?”
“挺好,不虚此生,亦是逍遥。”
“无愧己心,无愧己道。”
“……不是,谁把本命剑留下了?这是真想死啊?”
“用重剑的能不能挪一挪,太占位了。”
“……我符修跟你们这群剑修拼了。”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经过石碑,卸剑后头也不回。
——就仿佛,此行并非十死无生之路,而是通往青云的天途。
第347章 【第88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回去吧。”
女丑持起自己的枯木权杖,空洞洞的眼眶“望”着远处金波翻涌的云海:“吾答应过拂雪,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允你还阳。”
罗慧,八年前因幽州之乱而被永留民摄去一魂的无极道门外门弟子。这八年来幸得女丑相救,罗慧才没被骨君神国中的诡雾同化,也没有与那些患有离骨症的死魂一样蜕变成“骨鱼”。尽管女丑保下她的目的并不单纯,罗慧也知道自己在女丑眼中最大的价值是无极道门弟子的身份。再多一些,便是因为拂雪真人在意她。
女丑因血肉畸变而失去了双目,她执掌的万千阴灵都是她的耳目。
跟在女丑身边的这段岁月里,罗慧借女丑的“眼”见证了这些本该敌对的“外道”所做的一切。这个群体看似疯狂愚执,却也狡诈奸猾、计谋深远。
在罗慧前半生接受的教导与认知里,外道是被扭曲了人性的恶种,是仅剩一张人皮的野兽。而事实也是如此,罗慧这八年来见过的外道数不胜数,他们大多都没有人类该有的样子。
但其中仍有一部分,或者说,女丑治下的信徒与其他外道略有不同。罗慧不愿承认,她居然在一群背弃人族的叛徒眼中看见了信仰的痕迹。
她见过疯疯癫癫、神智全无的信徒,在某一刻却如赴火飞蛾般慨然献出自己的头颅。
她见过那些被世人千夫所指的墙头草,奔波游走各国朝堂却是在寻求救世之策。
她见过那些活不下去的苦命人在黑暗中绝望地摸索,女丑如斯残酷,但也确实为他们指明了一条生路……
在这片天光拂照不到的大地之下,上清界大能竭力粉饰的天空剥离了美好的假面,敞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罗慧崩溃过,否认过,拒绝相信过。
但,无论她对此报以何种态度,女丑都不对此加以置评。拂雪道君说得不错,女丑身上有着蛮古大巫特有的慈爱与残酷。一方面,她能为了族群倾尽所有,哪怕活成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另一方面,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将生灵推上度量的天秤,只为换取族群存续的毫厘之息。
大抵在这位先贤生活的年代里,即便是孩子也没能拥有太多被人呵护的权利。她是将雏鹰推下山崖的老鹰,将幼狮丢出巢穴的母狮。她像铭刻族群历史的碑石,风吹雨打,亦篡改不了石上的字字句句。
罗慧形影飘摇,低喃:“您认为,我们还有存续的希望吗?”
再一次见到曾经最为憧憬的拂雪真人,直面女丑与拂雪真人之间的理念之争。罗慧在迷茫中绝望,又在绝望中迷茫。
她不明白拂雪真人明明和当年的自己一样知道了真相,为何心中仍有希望?
拂雪真人并不是被师长蒙在鼓里的稚子,也没有天真到认定局势一定会变好。但她义无反顾奔向深渊的背影,像噩梦一样死死烙印在罗慧的眼里。
“你不相信拂雪吗?”
大概是因为将要分离,一直扮演残酷长辈的女丑生出了几分为后辈解惑的柔软。
“因为我不明白……”罗慧呢喃,“我不明白真人的底气是什么……是什么让她有勇气,去面对更庞大的绝望?”
罗慧不认为永留民奉之为神的存在会与人讲道理。
罗慧没有抬头,但她感觉女丑似乎笑了一下:“拂雪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从很多年前便开始调查吾等。自她扬名伊始,玄中那厮疯魔了一样翻找她的过去,甚至想对她已经断却的俗缘动手……然而,他查来查去也没能找到蹊跷之处,还累得自己在明尘面前暴露,失去了最后的佑身符。拂雪这孩子啊,仿佛天命在身一般,从一开始就没被吾等布下的障眼法蒙蔽耳目。她是一支见血封喉的流矢,一击即中,正当靶心。”
女丑依旧相信,拂雪是被人皇氏族选中的孩子。
她六只手臂缓缓并拢,十指相扣:“……当然,这其中肯定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也不必深究。拂雪见过姬重澜,见过雪山的度母,她经历过重溟归墟,也封印过天山蛰群。她能拼凑这些榫卯,得出真相与答案。
“她看清了吾王的本质,人造神祇是族群意志的结合体。与天生神座的神祇不同,由人成神的神祇拥有一丝微不足道的人性。但那一丝微茫就如海洋中的一滴水,无处不在,却也无处可寻。
“这场战争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个体的意愿而发生改变,没有转圜与回头的余地。即便拂雪面见了‘他’,也绝无可能仅凭言语便改变族群。
“但,你还记得吾等最初的目的吗?”
女丑反问得突然,罗慧愣怔了一瞬:“……育种,培苗……救世?”
“是啊,吾等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女丑叹笑,“育种培苗,是为了探寻族群衍化成为强大个体的可能。吾等并非寻死,而是求生。在这个优胜劣汰的残酷过程中,人族的灵性被视作糟粕亦或不得不割舍的代价而被族群放弃。拂雪不赞同这点,她便需要证明灵性能为族群带来更多的可能性。他们争夺的是族群未来的主导权,退不得,怯不得。
“地上的活人需要一场战争夺回主宰命运的权力,拂雪则尝试撞开那一缕人性的契机。”
旧时代的人皇已经陨落,正道魁首便是当世引领众生的星。
她站在这个位置,身上自然担负着众生的愿力。她是唯一能将希望带入大海、冲垮绝望岸堤的存在。
“……您说,祂想见她。”罗慧喃喃道,“那莫非,神……不,‘他’其实是希望能有人打败族群的吗?”
“谁知道呢?若后人能跨越吾等的遗体,便意味着后人能比吾等走出更远的距离。”女丑浅笑,些许物竞天择的非人兽性渗出了话语,“好了,孩子,知道这些已经够了,再多的,对你有害无利。回到人间,回到上清界,将这八年来的见闻如数告知地上的稚子。告诉他们拂雪做出的选择,告诉他们这场博弈的起因。”
“我……”罗慧还想说些什么,但女丑往她眉心一点,她便感受到灵魂深处传来的牵引。
罗慧大声道:“阁下,阁下!无论如何,这八年……受您照拂。但您这般作为与背叛永留民无异,您不怕祂问责您吗?”
女丑轻笑,鬓角散落的花枝拂动着她哀艳的面庞。
久远的时光中,她曾看见戴着面具的少年君王
回首,偷偷撩起面具的一角,朝她露出一个笑。
——孩子,可怜的孩子。
温柔的、绝望的;坚强的、悲哀的孩子。
她低语:“恰恰相反,这是吾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
中州,天殷,龙衔关。
“快,全军压进!不能让敌人攻进来!”
“西边增派人手,将蜡油桶推下去!西边这边的阴兵全是骨灰陶,火烧就能将其粉尘化。快——!”
“香火卒没有实体,不要纠缠,不要纠缠!不要吸入祂们的香灰,且战且退!阴兵没有理智,把祂们全部引到土坑里,灌水!”
“骷髅兵上重矛,重矛!开战车把祂们撞碎!不要用刀剑,祂们没有肉身弱点!该死,减少武器的损耗!”
中州西部龙衔关,临近中州内海,西接云州,南连南州。中州内海通连若水,流域直抵南海,此间群岭交错,自成天险,乃兵家必争之地。无极道门与中州达成合作时,第一座星塔的选址不在天殷帝都,而是龙衔关。也正是因为这座星塔守卫森严,定山军才能在外道动手前夺得星塔的掌控权。
然而,在定山王点爆星阵、向九州发出警报不久,大量阴兵从地下翻起,向龙衔关发动了猛攻。
定山军临危不乱,训练有素,但架不住阴兵不畏死伤,不眠不休。这和定山军以往遇到的敌手不同,敌方不仅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且大军后方还有外道与魔修在暗中操盘。祂们不定时对龙衔关发动斩首战术,或是驭使大型害兽攻城,搅乱定山军的战阵。短短三天,两军交战不下数十回合,驻城军死伤惨重。
“骷髅兵,白骨为体,无血无肉,不知伤痛……多为先锋兵,登墙速度极快。”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士依靠着城墙,额头缠着绷带,一边用牙咬着布带包扎伤口,一边拿着凿刀往木板上刻字,“弱点是……抗冲击力弱,战车炮火重矛都能将其击碎,一昼夜间无法复活。
“骨灰陶,骨灰凝聚而成的人俑,有具体形貌。坚硬难摧,多为重甲兵。弱点是火,行进速度慢,火焚后急速脆化,风化……复生条件暂且不知。”
“香灰卒,香火烟灰凝成的鬼怪,无肉身实体。香灰卒散发的迷烟能惑人心智,令人惧怖丛生。不要靠近,一旦近身立即扬尘将其搅散,下雨此怪无法凝聚……”
城门外炮火连天,披坚持锐的阴兵前赴后继。将士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放下凿刀往城外望去。
三昼夜过去,黑压压的亡灵大军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将士几乎能想象这支军队践踏九州山河、民不聊生的惨况。要知道,天殷已是当世最强的国家,若天殷也难以抵挡,其他国家的军队更不是阴兵的一合之敌。
“该死的……”中年将士咬牙,“不对,该活的……也不对。唉,真是可恶,哪有老祖宗活过来打孙子的道理……”
中年将士又坐了回去,准备在下一轮攻势开始前稍作休憩。然而他屁股还没沾地,整个人便突然火烧火燎地跳起。幅度过大的动作牵动伤口,让这位老兵眼前一黑。但他顾不得太多,当即三步并作两步朝远处准备出城的尖刀营冲了过去。他一把拽住其中一个士兵的手臂,用力将他从队伍中拽了出来。
“你疯了吗你?!”老兵狠狠的给了士兵后脑勺一巴掌,力道重得毫不留情,“说了多少次,你不许参战,不许参战!听不进军令吗?”
“我伤已经好了!”布帛挡着脸的士兵开口,竟是略带稚嫩的少年音,这让尖刀营的士兵们顿感诧异,“我常年跟这些邪物打交道,最清楚应该如何对付他们。让我近身细看,才能找到更多的弱点!我武功已至臻境,祂们杀不死我。放开我,让我去!”
“狗屎的!”一身痞气的老兵不听少年的解释,一拳便朝小兵面门砸去。小兵一个后腰下仰避过老兵的攻势,两手拽着老兵胳膊一用力,下-身便倒翻而起。他两腿干净利落地交叉往老兵脖子一绞,顿时便让老兵两眼翻白,喘不上气。
“好!”尖刀营的士兵们见这一手,立刻放下武器鼓掌叫好。老兵被绞得动弹不得,面皮紫涨,虎目圆睁。欢呼雀跃的士兵发现被擒绞的老兵乃自己上头的刘校尉,顿时闭嘴拿起武器,灰溜溜地小跑离去。
“等、等等!你们把我带上啊!”无名小兵灵活如猴,松开刘校尉后便扑腾着要跟上队伍。刘校尉一个鹰爪扣住了小兵的脑袋,强行将人转了过来:“不许去!姜严,都什么时候了?!你武功已臻化境,敌人难道不知?你小子敢冒头,下一场斩首战术针对的就是你!你是从永乐城出来的线索和人证。如果你死了,天殷就再也洗不清身上的污名!届时我等将成为九州之敌,即便侥幸活下来也会被人戳脊梁骨!现在谁都能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唯独你不行,明白吗?!”
姜严被刘校尉铁钳一样的五指扣着脑壳,疼得龇牙咧嘴:“可、可是我军死伤惨重,那些都是看着我长大的阿兄阿姐——!”
“没有可是!”刘校尉忍无可忍,又是一巴掌抽了过去,“遵守军令,士兵!”
军令如山,姜严顿时闭嘴。他眼眶发红,满眼都是不甘心。
姜严被刘校尉丢回了后方营地,临走前,刘校尉命人看住姜严,警告道:“下次再擅自出战,不等将军下令,老夫都直接以军法治你!”
姜严摔在地上滚了两滚,同样被看管在营地里的阿菀被突然滚进帐篷的姜严吓了一跳。不等她出声询问,姜严却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军帐的窗口旁往外张望。
“无极道门的援兵怎么还不到……”少年哽着嗓子,声音闷闷的,“不是说修士缩地成寸,日行千里的吗?”
阿菀端坐一旁,倒是不觉焦虑。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更多的无须她来操心:“道门乱世必出,只要收到求援,不会不应。”
姜严没有说话,他心知此劫与天殷高层的某些大人物脱不开干系。正道仙门固然善义,但仙门是否相信定山军的说辞,谁也说不定。
一天熬过一天,姜严心如火煎。他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却不被长辈允许。
不,不可气馁。姜严摇摇头,摸了摸刀匣上的剑穗。他身上的东西在离京时卸得一干二净,唯独这枚来自忘年交的剑穗因为被顺手系在刀匣上,所以没被舍弃。离京这一路来,姜严好运不断。虽不解其因,但姜严觉得自己冥冥中许是沾了柳家兄妹的运道。
无极道门的弟子,会不会和柳家兄妹一样呢?
姜严正想得出神,窗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哗声。他连忙扑到窗边向外望去,此时正值白昼,但远方的天空却突然划过上百道流星。
“是仙门!是无极道门的援军!”
第348章 【第89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军帐外人声熙攘,被禁足的姜严却不被允许离开军帐。
刘校尉下达的是军令,军令如山。自己冒然违反军令只会让负责看管他的将士牵连受罚。无可奈何之下,姜严只能在军帐内急得团团乱转。
阿菀性格冷淡,从帝都到龙衔关这一路来的生死与共,也让她早就看清了这位小王爷的本性。见姜严急得小脸通红,便放下手中的碾槽,道:“无极道门弟子前来支援,肯定先紧着前方的战场。等到敌兵退去了,王爷率兵回城。届时,王爷一定会宣我和小王爷过去的。”
“我何尝不知此理?”姜严叹了口气,背着手冷静了下来。他走到阿菀身边盘腿坐下,抓起一旁配好的草药丢进研钵,哐哐便是一阵捣。阿菀见状,便将身旁的药堆分过去大半。她没觉得身份尊贵的小王爷捣药有哪里不好,小王爷乃习武之人,手上劲足,药捣得又快又好。
阿菀和姜严是重要的证人,批给两人的军帐相当宽敞,眼下却堆满了草药箩筐。阿菀自幼跟阿爷相依为命,会制一些简单的伤药。后来又跟画舫上
的妙人们学了一手,能调一些宁心静气的香。定山王发现阿菀调制的香能缓解直面香火卒的士兵们的惧怖之症,便让军医开了仓库批下一批草药,让阿菀尽力制香。
这三天来,龙衔关外炮火连天,阿菀也忙得衣不解带。好在还有个被禁足的小王爷能做帮手,阿菀配好药后还能在后头眯一觉。
阿菀所言不差,无极道门弟子甫一降落龙衔关便立时拔剑上了战场。赫赫剑光与万钧雷霆扫得蒙昧的天光都为之一湛,幕后操盘之人见势不好,立刻收兵远遁,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无极道门拥有丰富的抗击外道的经验,在大部队前来龙衔关前已经分了两队人出去,拿着星盘掐着八卦便朝着敌人后方摸去。
幕后操控阴兵魔修出身一目国,也是第一次直面正道第一仙门的手段。他们没想到修行天之道的正道人士竟也奸猾如此,大意之下被仙门包了饺子。一部分魔修破釜沉舟,直接兵解,留下了十几具死尸;另一部分魔修则被封身锁魂,无极道门也没将人押回龙衔关,而是选择就地审问。
“不必押解回龙衔关,这些魔修身上保不齐还藏着什么邪法恶咒,敌人或许打着将这批枉死鬼送入龙衔关的打算。龙衔关为兵家重地,更应谨慎。留一二活口押解回宗,其余分开审问,留影为证。务必盘问出操控阴兵之法,背后牵系之人,以及他们更深一层的目的。审问结束,搜魂。证词不一者,杀。”
意图混淆证词的魔修:“……”
不是,你们真的是正道修士吗?疑心病那么重就算了,怎么杀心也那么重啊?!
原本束手待毙的魔修们顿时奋起反抗,无极道门弟子连斩数人,果然从其中三人的腹中剖出一窝魔物的卵。之后分开审讯,几名魔修口中的证词皆有不同,强行搜魂也只能读出一些虚假的记忆。若要往深处挖,这些魔修便痛极哀嚎,魂飞魄散。无极道门弟子见状,立刻明白这些魔修的神魂都被人动了手脚。
双方第一回合交手,都没占着便宜。道门收了魔物的卵,带回宗加以研究。
侥幸没被审讯的几名魔修看着仙门的一系列举动,吓得两股战战。见仙门弟子归剑还鞘,整备准备离开,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却不想,领头弟子御剑凌空,临行回首。俯瞰而下的眼神冷冽如冰,一隙飞光自其指尖迸出,正中几名魔修的天灵。
魔修一声没吭便栽倒在地,周围弟子同时掐诀,澄净的阳火瞬间焚毁了这些魔修浑浊的灵魂与躯体。待到尸骨成灰,他们才转身离去。
无极道门武德充沛,但门中弟子修身养性,皆知藏锋之理。可眼下,他们谨慎,却不再藏锋。
因为教会他们谨慎的那个人,命牌已经碎了。
……
姜严在军帐中捣了大半天的药,等到天色向晚时,刘校尉才亲自过来将他和阿菀领出去。
刘校尉用军令压人时,即便是姜严也得老实。但一出了军帐,他又忍不住绕着刘校尉转了转,问道:“刘叔,无极道门那边来的是谁,是谁?”
“嘘,是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与持剑长老。”刘校尉端着一张威严的脸,将姜严忍不住蹦跶的脑袋往下摁,“老实点,一会儿别在堂前胡闹。你是没看见无极道门那持剑队列……啧啧,那纪律,比我们定山军也不差哪了。还有那两位长老,一位短短两个时辰内便把控了龙衔关的各个渡口,清剿了外头的阴兵还摸到了操盘的走狗。另一位带人在城里走了一圈,那些整天叫着让天殷给个说法的世家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些小道长替我们打点上上下下,还带了不少物资伤药……哎哟,真不愧是第一仙门。”
刘校尉一边说一边忍不住重拍姜严的肩膀,显然已经被无极道门的一系列举措收买了。
听刘校尉这么说,姜严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无论如何,无极道门是愿意相信天殷并不是所有人都与外道同流合污的,这就足够了。
刘校尉这个大老粗手上没轻没重,但姜严底盘稳扎如树,也就随长辈去了。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姜严又甩开刘校尉的手,一溜烟地回到阿菀身边。
姜严还未查出“飞芦门”的来历,但他和阿菀之间也算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担心阿菀一会儿见到仙门弟子会紧张,姜严低声道:“第一仙门纪律严明,对外姿态强硬,难免会有些压迫感。但正道弟子为人清正,还是拂雪道君座下。我与拂雪道君曾有过一面之缘,道君虽有天人之颜,但本身是个极好相与的人。你别怕,凡事据实相告即可,不要隐瞒或画蛇添足。仙门弟子心如明镜,手中还多得是鉴谎的手段。添油加醋,反而不美了。”
阿菀知道姜严年纪虽小却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她面无表情地听着。姜严说自己见过拂雪道君时,阿菀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姜严以为阿菀有哪里不明白,便侧着脑袋将耳朵凑过去,“要对口供吗?”
阿菀和姜严一路从京城逃离,能在短短数日之内将密信送入龙衔关,功劳可全数归功于那匹奇异的神骏。如今那匹神骏被定山军仔细照顾着,同
样作为证据之一。姜严强调的“据实相告”指的便是这匹神骏,虽然不知这匹骏马的来历,但若是隐瞒了这点,定山军的嫌疑就更难洗清了。
实际上,姜严和那匹名为“青阳”的吉量马是见过的。但见面那天,姜严的注意力全在拂雪道君身上,唯恐接待不好外宾。而拂雪道君所在之处,人们的目光往往很难移到旁地事物之上。哪怕姜严这样热爱兵器与骏马的少年将士,回忆起昨日来,也没对拂雪道君身边的白马有多少印象。
阿菀看着姜严认真的嫩脸,问道:“你觉得道君如何?”
“拂雪道君吗?”姜严想了想,倒没有冒然答话,“相处时间太短,我也不好过多评价。但我平日里因年纪之故,多少会被长者轻视。但那位道君位高权重,却一直认真听我说话。道君入京之前,臣下献计大摆宴席,敬献歌舞。那位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席,席间滴酒不沾。有位歌者太过紧张,开嗓起调时音有些颤了。世人皆知那位可是琴剑双修,哪会听不出来?当时太乐署的官吏脸都绿了。出了这么大的差错,本该重罚。可那位离席时,却随手给那面色惨白的歌者折了朵花。”
“能被那位赐花,足以令那歌者名扬天下。太乐署以为道君看中那位歌者,喜不自胜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送人,第二天便又大肆操办了宴席。”
“可那天,道君没去,反而带我去了演武场。”
姜严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魁首之名清白如雪,果真名不虚传。我拙嘴笨舌,说不明白,但总感觉里面有什么门道?”
阿菀听得入神,也没对此过多评价。对姜严野兽般敏锐的直觉,她也只是心中一叹。
“简而言之!”眼见着快到目的地了,姜严拍板总结道,“那位是很好的人,她治下的无极道门,门风定然清正。所以你不用怕。”
“嗯。”阿菀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小王爷这么想,便足够了。”
……
后来,姜严回想起自己信誓旦旦宽慰阿菀的话语,都觉得自己怕不是傻。
接见无极道门弟子的地方是军中最大的幄帐,既谋划决策之所。阴兵暂时退去后,率领一支大部队游走支援三方城门的定山王也终于得以回返。姜严知道无极道门此番前来除支援外,也是为了兴师问罪。毕竟长老阁与天殷同出一脉,皇室无论如何都没法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因此刚一靠近议事幄帐,姜严便嗅见风声鹤唳的气息。
战事稍歇,军营里搬运货资的,安置伤员的,人声嘈杂得堪比菜场。但议事军帐附近却悄无人声,安静得针落可闻。
姜严打眼一看,除了身披甲胄的定山军,幄帐外还站了几名身着蓝白道袍、气质不俗的仙家弟子。他们一手摁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垂眸阖目似在养神。但姜严毫不怀疑,周围一旦有风吹草动,这些仙门弟子拔剑的速度不会比雷霆慢上多少。
守在军帐外的侍卫撩起帘幕,报备后示意刘校尉一行入内。甫一进入幄帐,姜严便觉得帐内分外亮堂。蓝白道袍的仙门弟子与将士一同分立两侧,幄帐正中的桌案旁站着两方人马。其中一方正是姜严的养父定山王姜卫,另一方则是两位衣着较之其他仙门弟子更为华丽、气势也更加强大迫人的修士了。
姜严和阿菀进幄帐前,帐中气氛几近凝滞,显然双方的交谈不太顺利。见两人进来,气氛有所缓和,定山王开口向两位介绍道:“这位便是阿菀姑娘,以及冒死送来密信的玄衣使,我的养子,姜严。”
姜严拱手作揖,正待说些什么时,站在他身侧的阿菀却突然径直朝两位修士走去。
“停下。”分立两侧的将士立时出声制止,仙门弟子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姜严一时间有些懵了,回过神后,他急忙上前想拉住阿菀。阿菀却视若无睹,径自在无极道门两位长老面前跪下,低头道:“令信已至,‘菀’幸不辱命。”
帐中又是一寂。
好半晌,众人才听无极道门的持剑长老开口问道:“何人令信?”
“灵希真人。”阿菀面无表情,一板一眼道,“令信封于识海深处,见水纹剑徽方显。在此之前,‘菀’亦对令信一无所知。”
无极道门弟子闻言,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定山军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什么仙门独有的法术,心中正生感慨。却不知,这等秘术并非仙门所有。相反,无极道门弟子不久前才在外道身上见识过相似的手段。
定山王也没想到那看似并不显山露水的阿菀姑娘竟与无极道门有所牵系,还与那位拂雪道君的同脉师妹有关。
湛玄沉默注视着阿菀,缓缓吐字道:“她在哪?”
阿菀缄默不语,只是抬手捋起额发,露出天灵。
第349章 【第90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令信封存于识海,只有施展搜魂术方可查阅令信。
搜魂术这一术法涉及神魂,在上清界惯来是被列为“禁术”一列的。这项术法能强行搜查他人识海,将对方生平记忆与心中所想一览无遗。除迈不过人伦道德这关外,搜魂术本身施展起来也有极高的风险。但凡施术者技艺不精或心怀歹念,便可能伤及神魂,轻者离魂失忆,重者丧失七情。而强行读取他人的记忆想法,难免会触及人性阴暗的一面。这对遵循道法自然的仙门来说,是不尊重人心的行为。
因此,搜魂术被列为禁术,除卫道弟子镇伏外道时可以施用以外,其余修士禁止学习、传播、刻录。即便是无极道门,除长老以外,也只有正式戴上卫道冠的持剑弟子可以修习搜魂术。但每次施展搜魂术都必须以留影石刻录为证,还要上交一份施术者与受术者的证词笔录。
但,上清界对搜魂术的管辖都严格如此,更何况是那些能对人神魂动手脚的术法呢?
纳兰清辞唇色微白,藏在广袖下的手攥了又攥。湛玄却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你可知搜魂的风险?”
“是。”阿菀低头,捋着额发的手却没有松开。
实际上,阿菀不仅仅是谍报人员,还是飞芦门精挑细选的死士。
当然,这一点,飞芦门最顶头的那位是不知道的。毕竟飞芦门中知道那位真实身份的人屈指可数,但几乎所有门徒都知道自己追随的是个从不觉得凡民命贱的主。
飞芦门建立之初,有密探吞炭漆身深入虎穴,飞芦门便经历过一次那位的震怒。后来事情调查清楚,上头也没有斥责发落。但自那之后,飞芦门内有了充沛的后勤补给、用以伪装或自保的道具,甚至像阿菀这样领了死命的探子,还会受配一张佑命符。
佑命符碎了,意味着探子当下的身份不可再用。无论俗世还是组织内部,阿菀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她会从明面转入暗面,成为另一种影子。
菀,返魂草,夜牵牛。这不是名字,而是代号。飞芦门的门徒都以微末植株为名,组织建立时间短,阿菀能替自己挣得一个代号,本身实力不俗。
正如湛玄所说的,这种传讯方式风险大、不道德,但同时它也是最稳当、最隐秘的。即便是传信的探子也不知密信的存在,唯独在触发预先设下的暗示时才会记起令信的存在。阿菀被下达的暗示是“水纹剑徽”,这是无极道门的标志。
在见到水纹剑徽前,哪怕严刑拷问、施咒搜魂,也无法从阿菀的识海挖掘出令信的内容。
而遇见水纹剑徽后,这世间谁能害她?
阿菀不再多言,从她身处龙衔关的那一刻开始,她的使命就已经结束。湛玄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还是抬手,二指虚点阿菀的天灵。
属于阿菀此人的记忆与情感如流水般淌过指尖,出于尊重,湛玄并未细看。他着重翻找阿菀最近一段时日的记忆,没过多久,他便“看到”了。
阿菀的这段记忆模糊不清,似乎特意被人扭曲过光影。湛玄只看到一间昏暗的房间,窗户大敞,呼啸着风雨。
一道人影在窗边负手而立,背对着“她”述说着什么。
“来、来找我……”她的声音有些失真,但湛玄还是轻易认出了灵希的声音,“若水河畔……永乐城山郊……系红色丝巾的树……”
浮薄的人影转过身,抬手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咒符。
“来——来见我……”
此时恰好一道雷霆撕裂长空,电光照亮了窗边的人影。湛玄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对上一双非人的金瞳。
……
“师兄……?”纳兰清辞轻唤。
湛玄用力闭了闭眼,勉力摁捺一瞬的惊悚。那种被顶尖掠食者盯上的惊悸像钻进骨髓里的虫,源自人族的本能而非其他。湛玄调整呼吸,很快便平复了惊悸。
他收手,一旁的无极道门弟子连忙上前搀扶住眩晕的阿菀。湛玄还是内门弟子时便经常代替持剑长老祓魔,对刑讯所用的禁术把控力极高。是以阿菀并未伤及神魂,只会恍惚几日。弟子将阿菀带下去后,湛玄才扭头看向纳兰清辞。
纳兰清辞和湛玄交换了一个视线,一时沉默。但下一瞬,她回过头,对定山王道:“我们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定山王知道拂雪道君携师妹灵希真人去参加了恒久永乐大典,也知道自己效忠的君王准备与拂雪道君进行一场交易。但他不知魁首身陨、灵希失踪之事,所以即便好奇令信的内容,眼下还是顺着纳兰清辞先行解决天殷的问题。
纳兰清辞与定山王核对了姜严与阿菀出逃的路线。依照姜严的证词来看,两人摆脱了阴兵的追杀,侥幸遇到一匹神异的骏马。阿菀从骏马的包裹里翻出了伤药以及许多可用物资。两人借着这匹日行千里的神骏,一路摆脱敌人的追杀,最终将姜道君留下的密信与长老阁叛变的情报送抵龙衔关。
这个说辞……不亲眼见到人证物证,难免有些扯淡。很难让人不怀疑定山王是不是想让姜严立个报信的功劳,却又舍不得牺牲养子,所以才演了这么一出。
但事实比话本更赋戏剧性,定山王命人将吉量马牵过来时,无极道门弟子可谓是大跌眼镜。
“青阳!”一位在万藏山当过值的弟子一把搂住马头,青阳被搂得难受,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师兄,是掌教离山时带的吉量马!”
掌教和灵希离山,用来伪装身份的名录走的是济世堂。因为柳家兄妹是湛玄俗家身份的延伸,济世堂的弟子特意知会了湛玄一声,好歹让他知道掌教和灵希即将成为他的儿。而托“青阳”这个大不孝名字的福,湛玄也被门下弟子嘻嘻哈哈地通知了“师兄你知道你儿女给自己的马取了爹的名吗”。
“青阳。”抱着马脖子的弟子哑声道,“你知道掌教和灵希师姐去哪了吗?”
青阳被箍得难受,祂本就桀骜不驯,当即就想给这冒犯自己的臭小子来一口。然而,吉量是通人性的灵兽,看着弟子说着说着便通红的眼眶,到底还是没有啃掉对方脑门上的头发。青阳甩着马头,扬蹄长吁。此时,搀扶着阿菀的两名弟子从帐中走出,青阳突然伸长了脖子,往阿菀的方向一甩。
精通御兽术的弟子连忙上前,施术与青阳建立联系。物种的不同让双方无法言语交流,但领悟简单的示意却仍轻而易举。
读出青阳示意的弟子神情古怪,断开联系后,他走到一旁静待的湛玄和纳兰清辞身旁,低声絮语。
“……”湛玄听完了弟子的简述,望向纳兰清辞,“我去见她。”
“师兄……!”纳兰清辞拧眉,忍住了未竟之语。两人相对沉默,但心中沉甸甸坠着的是同一桩心事——虽然宗门弟子绝口不提,身为长老的纳兰清辞和湛玄也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始终有一丝疑虑在众人心头萦绕不散。灵希是人妖魔三族混血,血脉不稳,极易失控。即便掌教给予了这位同脉师妹全无保留的信任,但明尘上仙对这位弟子的管控约束也被众人看在眼里。掌教身陨、灵希失踪一事在宗门内传开,无人开口提及,众人刻意回避。但哪怕是纳兰清辞和湛玄,都曾想过一个可能。
——灵希……是不是失控了?
用“失控”而非“背叛”这样的字眼,已是无极道门弟子最后的温柔。这也是宋从心不遗余力扩宽灵希社交圈后的成果,灵希不再像《倾恋》书中那般立场狭隘、孤立无援。对于已经濒临易燃易爆点、不肯放过任何线索的无极道门而言,这份信任弥足珍贵。
如果灵希失控,或被外道利用,她无疑便是一柄距离掌教最近、同时也伤她最深的利刃。
而纳兰清辞与湛玄是唯二知道掌教所知“天命”的人,他们会思虑更多。
“我必须去。”湛玄将自己的持剑长老令递给纳兰清辞,道,“灵希师妹是唯一知道掌教去向、同时与幕后黑暗牵系甚重之人。这封令信,或许是她在求救,也或许是想传递某种隐晦的线索……但无论背后藏着怎样的祸因,我都必须去见她。”
“如若七天后我没有与你联系……灵希,从此按‘叛宗’论处。”
“师兄!”纳兰清辞忍不住开口,“你至少等分宗调度更多的战力!”
湛玄摇头:“不,兵贵神速。师妹以令信的方式隐藏自己的位置,肯定是有另一伙人在找她。她情况不对,我必须赶在其他人之前。你留在龙衔关,协助定山王防守边境。如你先前所说的,我们必须整备所有的情报。现在,我将调度令给你。清辞,你能完成接下来的布局吗?”
纳兰清辞没有第一时间回话。
持剑长老拥有无极道门最高等级的调度令,危难时甚至能调动无极道门本宗、分宗、盟军将近三分之二的战力。换而言之,湛玄实际上是将九州各地的调度权限移交给了纳兰清辞。加上清仪、明德、纯钧三位太上也将自己的调度权力给了两位晚辈。可以说,如今纳兰清辞手中把控着无极道门可以调度的全部战力。
拂雪掌教身陨,纳兰清辞便是代掌门无疑。
“……我可以。”纳兰清辞深吸一口气,语气沉沉道,“我会暂时驻守龙衔关,查清阴兵的行进轨迹与召唤条件,并将情报传递至九州各地。同时,我会安排调集全部人手,以各地星塔为锚点,搭建能收留民众的安全点与军事驻地。三位太上已经率队分别前往东海、建木以及日月山。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师兄,一旦查明真相,请务必回讯。”
“我明白。”湛玄远眺灰蒙阴暗的天空,如此沉重的氛围下,他却浅笑了一下,“幸好我们来了龙衔关。”
纳兰清辞闻言,也忍不住轻叹。确实如此,若真如清仪道人所说的那般封锁中州全境,这最后一丝线索或许会从指隙间散去。
话已至此,清辞也不再多劝。她注视湛玄领着一队弟子奔赴险境,将腰间的佩剑横于身前,弹指作礼。
“师兄,愿此行,长风无阻,山海皆平。”
第350章 【第91章】正道魁首九州生变众生醒……
轰隆隆的雷雨,佐着涨势惊人的河水,一次又一次地扑咬着河畔的黑泥。
灵希自湍急的河流中打捞出自己沉重的魂灵,再次从梦中惊醒。说“惊醒”或许有些词不达意,毕竟灵希也不知道以眼下的境况,自己是否还能拥有睡眠这样奢侈的东西。她或许是力竭昏迷,也或许是又一次沉沦于虚妄的幻境。
呼啸的山风拂动灵希的衣袂,带起大片残渣与灰烬。浮动的灰烬被风带离了灵希身周无雨的领域,很快便被山雨冲刷成条条泥泞的溪。
雷劫引动的地火焚毁了一片林地,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浇灭了火,仅剩一片枯枝朽木。灵希倚靠着光秃秃的树干闭目养神,对天上咆哮的雷霆置若罔闻。
梦醒后,灵希偏头,望着山下灰蒙蒙的城,望着这场灰蒙蒙的雨。
恍惚间,眼前这一幕与彼世那人辞世时的情景,一点点地重合了。
只是她离世的那天,哪怕灵希在心中骂了千遍万遍,天公也没有为她下一场哀悼的雨。真正下雨的是母亲和妹妹被杀的那天,山间飘来的一场细雨,也是这般灰蒙蒙的。
灵希尝试打坐入定,但神魂没能神游太虚,反而想起了一段快要忘却的记忆——她想起自己因外门纠纷而被湛玄带往太初山,面见明尘上仙的那天。
早在两人相遇之前,灵希已经从外界捕获了许多与明尘上仙相关的情报,也从彼世的她口中得到过“世上最好的人”的评价。但当明尘二指抵住她的喉咙时,灵希触碰到他指尖封喉的冰冷,以及微不可查却能轻易将她灵魂碾碎的杀意。
也就在那个瞬间,灵希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明尘和她,其实是一样的。
灵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她知道自己无法真正死去。无论是被人砸破脑袋还是尝试自尽,她都会在一段时间后再次睁开眼睛。师姐一直在暗中调查她的身世,无论查到什么都不会隐瞒灵希。因此灵希也知道,自己并非纯粹的人族,而是被外道拼拼凑凑、缝补堆积起来的神祇容器。
但是,灵希在明尘身上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
并不是说明尘也是妖魔的混血,而是这个行走人世的明尘本质上也是一个“容器”。明尘展露出杀意的刹那,灵希感觉自己真的会死。祂们这类容器,迎接死亡的方式不是肉-体的毁灭,而是同类的吞噬。如果明尘选择吞噬她,那灵希或许真的会死去。
想明白这点,灵希的心跳有一瞬的失速。但很快,她的心跳平复了下来。狂喜与遗憾同时塞满了灵希的胸腔,因为她知道,眼前的同类不会吞噬她。
但是,即便不能赋予她永恒的死亡,无极道门也多的是封印诡物的手段。
直到灵希掏出那块令牌前,明尘的杀意如封死昆虫的树胶,令人窒息,却也无处可逃。看见令牌后,明尘长久地沉默着,随后问了几个问题。能答的,灵希都答了,包括彼世,包括自己,包括“她”。
“她告诉我,一旦我失控,唯有当世最强者能制止我。所以我必须来无极道门,拜入魁首门下,只有这样,才不会有更多的人因我而死。”说这话时的灵希,眼神是空洞洞的,“她曾说过,你是我的师长,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相信你,比谁都相信,所以她才为我指明前路,让我来到你的面前。”
“你拥有道德,拥有底线,拥有善。”明尘一针见血地点明,“但这本不是你该拥有的。”
“是,曾有一度,人世的所有于我而言都没有意义。我来无极道门,是因为她还牵着我的手、拉拽着我的生命。她想让我活,不愿让我死。比起这具驱壳,她更在乎躯壳内的人性。她仍在期待着,所以我也要不择一切手段地活下去。”
不知道她哪一句话打动了明尘,人神终于抬头,注视着她:“……做到这一步,你想要什么?”
“我要四海清平,天下安定。”灵希望着明尘,她说这话时,心里木木的,没意识到自己已是满脸濡湿,挂满了泪水,“我不知道她生于何处,也不知道她何时降生。但我要她活在太平盛世,活在她偶尔跟我提起的、那个世无饥馑、天下大同的时代。”
“我要她以及那些像她一样的人,不再成为九宸山上无字的孤坟。”
她会降生在一个平安的年代,再不会经历战乱与饥馑的苦。
她或许会拜入仙门,也或许不会。她或许仍会成为无极道门的掌门,也或许一辈子都只是一名普通的弟子。
她能开怀大笑,能跟友人打闹。她或许会和彼世一样,与一个活得很拧巴又心绪深藏的人成为挚友。但和彼世不同,他们不用再为尘世奔波,不必与天争命。或许终有一日,另一位师长抛出的石子,也能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激起些许涟漪。
她会有幸福安定的一生。
“我是因为她而活下来的生命……”灵希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掌心,“所以——”
梦中,她回答明尘的话语,在识海中漾开空洞洞的回音。
……
湛玄领着一支小队轻装简从抵达天殷帝都,他本以为小队会遭遇伏击与拦阻,却没想到一路行来水静无波。
抵达天殷帝都后,湛玄也没有冒然暴露行踪,而是派人粗略查探了一下永乐城内的境况。然而弟子带回来的情报十分诡谲,在这场明显不正常的灰雨中,永乐城内毫无人烟。进出的城门紧闭,城中百姓也闭门不出,街上安静得连狗叫声都没有。
持剑弟子担心打草惊蛇,没有冒然行动,他们驭使觅奇鼠潜入一户百姓家中,却发现他们一家四口睡在一张草席上,整整齐齐,像是被人特意摆好的。
“还活着吗?”湛玄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还活着,但……很奇怪。他们吐息、心脉都很正常,三魂六魄俱在,但就是沉睡不起。长老,这样庞大的城池一朝停摆,并不是小事。”
湛玄当然明白,城池的运作与平民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百姓们是昏睡而不是死亡,他们的身体需要水和食物,亦或是其他的供养。而现在,一座百万人口数的城池停摆,百姓不吃不喝地昏睡却还未死去。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为他们提供养分,并强制他们陷入沉睡?
“永乐城与方圆千里的星塔星锚都被摧毁,我们暂时无法调查到城内的具体情报。”
持剑弟子配备的通讯令牌与大众使用的令牌不同,这些专门为特殊情况打造的通讯令牌采用了九州列宿的前身究研组的成果。与其说是令牌,不如说是一种特殊的传音法器。在九州列宿的改良基础上,这匹造价高昂的特殊令牌拥有小型可移动星锚的通讯效果。即便星塔与星锚被敌人摧毁,令牌在一定范围内依旧能互相传讯。
“保持联络,发现不对即刻撤离。其余弟子,随我入山。”
湛玄带着弟子入山,要在巍峨群山间寻找一棵系着红丝巾的树并不容易。在将近三个时辰的搜查后,一名弟子在某座山上发现了红色。
“周围有看见其他人吗?”
“没有。也没有大型野兽或行军经过的痕迹。”
湛玄赶到了红丝巾所在的地点,周围确实没有任何埋伏或藏人的痕迹。不过,这也代表不了什么。
湛玄望着那棵系了红丝巾的树,普普通通,与周围的树没有任何不同。红丝巾看上去也是街头随意扯的一匹布上裁下的一角,没有暗藏的文字也没有记号。检查完周围的一切后,湛玄思忖良久,抬手,在树上画下了令信中灵希凭空划出的那个符号。
符号落成的瞬间,天边雷鸣大作。
众人的视野被闪电照亮的瞬间,一道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树下。
看见白影的瞬间,所有弟子面色惊变。他们拔剑出鞘,还未有所动作,湛玄却突然抬手制止了他们。
白色的幽灵捧着一个敞开的木盒,木盒中盛放着三枚留影石与十几张玉简。幽灵仿佛看不见周围严阵以待的弟子一般,径自朝湛玄走去,将木盒递出。
“……这是何物?”湛玄谨慎地发问。
“是我从天殷长老口中拷问出的留影,以及我在姜家宝库中查到的情报。”
一道雌雄莫辨、喑哑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另一道身影拖拽着某种重物,自树后缓缓步出。
看见那道身影的瞬间,众人鸦雀无声。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灵希。
但与同门相逢,持剑弟子不觉惊喜,心中只感错愕。
灵希身穿无极道门的法衣,浅色的道袍上尽是已经干涸结块的血迹。灵希单手提着一个体型微胖的中年男子,身穿华服的男子低垂着头颅,像一袋沉重泥泞的河沙。他逶迤于地,尊严全无,下半-身与膝盖全部拖在被雨水浸润的泥土里。
灵希抬手一甩,男子便像一条死兽般砸在众人跟前。湛玄仓促一瞥,便认出来此人竟是天殷长老之一,曾出席过天景雅集、有“笑面阎罗”之称的董桀。
无极道门已经确定了天殷长老阁的叛族之罪,一经抓捕皆应处以极刑。但姜家二长老董桀是分神期修士,本身实力不容小觑。灵希随掌教离山时修为不过金丹,可如今软泥一样倒在地上的人却是董桀。一位持剑弟子发现,这位专修指法的体修大能,坚硬如铁的十指竟被人齐根削断。
但,真正让众弟子面色惊变的却不是董桀的下场,而是灵希此时的模样。
众人不知眼前的人是否还能被称之为“人”——身穿无极道门弟子服饰的少女在抛物时露出的左手不再是“手”,而是几节漆黑细长的昆虫节肢。那双曾经显露出非人血脉的金瞳已然兽化,尖锐的光在瞳仁中逼作一竖。一层宛如灰翳、半透明的薄膜覆盖在她的眼球上,形成毫无焦距的琉璃光泽。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灵希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她的皮囊呈现出花朵凋零后的枯色,体表龟裂出细密可怖的纹路。
她站在那里,不像人,倒像是一只还未蜕壳的茧。
看着这样的灵希,众弟子一时间竟吐不出任何字眼。
然而灵希并不在意他们的答复,她指着地上的董桀,依旧用那粗粝沙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道:“董桀,天殷长老阁二长老,冥神骨君座下十大法王中的地金法王,司往生阴财。天殷长老阁中,负责布局的是大长老阴守安,负责施行的则多是董桀。他知道很多,你们可以带他回去审问。骨君的神使虽是不死不灭之身,但董桀的常性已被碾碎,你们不必担心他会说谎。”
灵希吐字缓慢,但瘆人的气息还是从她的唇齿与字隙间流淌。
“我封锁了永乐城,并让城池陷入沉睡。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如果能撤离,你们尽快将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若水即将成为骨君的战场。他们通过若水召集阴兵,届时若水两岸都不再是安全之所。你们需要通知若水流经的区域,以及与之相邻的国家。否则待到阴兵压境时,一切便后悔晚矣。”
“姜家与长老阁,留在京城内的并不多。董桀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其余的,我已尽皆抹杀。”
“你不打算回宗。”湛玄敏锐察觉到灵希的言外之意。
灵希停声,没有接话,只是用那双恐怖的眼睛注视着他。
湛玄道:“掌教身陨,长明宫鸣钟三声。”
“我知。”灵希语气冰冷地回答。
“她去了哪?发生了什么?”
“姜家道君姜恒常邀请师姐参加恒久永乐大典本就另有居心,她察觉到天殷长老阁已经失控,便想借外力剔除天殷内部的腐肉。师姐与姜恒常达成了合作,借冥器之能进入了骨
君的神国。如你所见,天殷所图甚大,且经营日久。冥神骨君的神国位于神舟背面,与天殷帝都永乐城形成镜影。”
“据董桀的口证,永留民以名衔接阴阳两界,令愿力与气运纵错交织。姜家历代君王皆是冥神的活遗体,永乐城对映下方的永久城,若水则对映变神天的弱水。”
“而今,他们耗费十数代人的大计,即将完成。”灵希冷笑,“师姐欲查明此事,不惜深入险境。恒久永乐大典的第七日,冥神骨君将自地底苏生,神国也会彻底封闭。如今已是最后一日,师姐没有回来,姜恒常也没有,我便知道出事了。”
灵希说完,复归沉默。一旁戴着无面的白影安静地站在灵希身后,双方两两对峙,似有无形的沟壑。
山间飘雨,凉风习习。
“你……”湛玄吐出一口气,他敛去近乎审问的严厉,轻声道,“随师兄回宗。”
灵希一顿,半晌,却是缓缓摇头:“不。我还有未竟之事。”
“不管什么事,都交给师兄师姐。我让人带你回宗,去见明尘太上。”湛玄主动上前,在灵希面前驻足。
灵希胸腔震动了一瞬,似轻笑出声。她身上尖锐的冷意一点点地融去,淋成一场凄凉的苦雨。
“我不回去,师兄。”灵希摇头,这般唤他,“冥神骨君的神国封闭在即,寻常手段无法进入被诡雾笼罩的神国。那些诡雾是虚空的水,是此世之外的流毒。只有我能渡过虚空,进入冥神的地界,将师姐……带回人间。”
灵希的话语令众弟子不禁抬头,湛玄却品到一丝不详的意味:“……你想做什么?”
“师兄,把我所说的一切带回无极道门。”灵希不再回答,只是转身朝深林走去,“告诉师尊,我若因此丧失本面,请他不必留手。”
“等等!”湛玄快步上前想抓住灵希,但她的身影却像雾一样散在了风里。
“师妹,珍重己身,切勿犯险!”
……
灵希站在山巅,俯瞰着无极道门一行人在搜寻无果后离去的背影。她身后,白色的幽灵如拱卫君王般如影随形。
“师姐……”灵希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异化程度不深的右手还保留着人的指节,她伸出手,站在身后的幽灵便恭敬地奉上了无极道门的弟子佩剑。
昔年,站在明尘上仙面前的女孩低头看着掌心时,到底说了什么呢?
“我因她而生。”
灵希将佩剑横于脖颈,畸变的双手握住了拜师的剑。
“也将为她而死。”
利刃划过颈项,如破开一枚枯萎的茧。有灵的宝剑发出尖锐的嗡鸣,大片绚烂的金红从灵希的皮囊中喷薄而出。
那张属于人族灵希的皮囊瞬间萎靡,像一樽石像般重重倒地。那些围在灵希身旁的幽灵跪伏于地,将无面死死地抵入尘埃里。
“刺啦”,一根节肢破壳而出,混着金红黏腻的血。一股强大恐怖的气息席卷山林,引起天边暴怒的雷鸣。
最先破体而出的是漆黑的肢节,随后是细密的鳞片、刺毛,以及纤长的触须。
最后挣脱出躯体的是一双湿淋淋收拢在身后,蔓延出十数米的庞大翅羽。
祂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嗡鸣,横扫四方暴雨,似在向尘世宣告祂降生于此的消息。
来自天外的魔物,幽神。虚空是祂襁褓,星海是祂的故乡。
祂将跨越沧海,涉过虚空,飞往星辰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