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的一生,步步皆是意难平。
她似乎总是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所以,她才会在寿元将近时亲笔下了《倾恋》这本书。
“文字会被扭曲,真相会被掩埋。只有将过去包装成这种我自己看了都会笑的话本,我才能借灵希之手,将这本书带往彼世。”清平敲了敲桌面,封面书着《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的书籍便落在了桌上,“我落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曾经亲眼见过、经历过的。但当它们落于纸面、却并未被天道扭曲时,我才知道自己过往的记忆是何等的浮薄可笑。那些我曾听见的、看见的,竟没有一处是真的。”
“所以,在彼世,永留民的阴谋得逞了。”宋从心冷静地推演彼世的局势,“玄中身为三百岁内突破分神期的大能修士,在无极道门青黄不接之时确实拔尖。九婴灾变事件后,玄中在各大修真世家的支持下登上了持剑长老之位,无极道门从内部开始瓦解。诸如湛玄师兄这样掌有实权的内门弟子,在外道的布局谋算中接连身陨。长老们或是心灰意冷、或是引咎离职,玄中与修真世家的话语权日渐坐大……正所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宗门风气败坏恐怕也就十来年的岁月。”
“是啊,连正道魁首爱上唯一的弟子这样离谱的传闻,居然都有人信了。”清平忍不住笑了,“当然,这期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但我并不能将它们写出来。正道与外道的纠纷也并没有像书里一样呈现出一面倒的局势。当年,玄中对掌教首徒出手的结果,是他被明尘上仙亲手废了持剑长老之位,最后不知所踪——如果不是身为分神期大能的玄中落得这个下场,师徒恋的传闻还不至于甚嚣尘上。”
宋从心拧眉,只觉得心里一揪:“灵希呢?”
“她叛出了宗门,后来也确实站在了魔道一方,成为了魔道尊者。”清平语气平静,“但如今,你应该也明白,仙魔之战背后牵连甚广,不会因任何人的意愿有所回转。而在最后的最后,“灵希”也确实死在了“明尘上仙”的剑下,这是整个上清界公认的事实。”
宋从心沉默,良久,才道:“如果书是你写的。那恶毒迂腐的大师姐是怎么回事?”
“?”清平抬头,眼神困惑,“什么恶毒大师姐?”
“就这本书里,揭发师徒不伦之恋、最后被魔尊丢下魔窟的恶毒大师姐‘宋从心’。”宋从心冷静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给自己立这么一个身份?”
宋从心有些心绪难平。毕竟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法忘记自己第一次翻看《倾恋》时那种晴天霹雳的感觉。如今听说这本书居然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亲手写的,那书中为师徒恋一事拍板定性、在关键时刻做了一把最恶推手的人必然不是彼世自己。但这样一来,她这些年来的担惊受怕又算什么?算她自己吓自己?
然而,清平的反应却出乎宋从心的意料。只见她莫名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没写恶毒大师姐啊,倒泼师徒恋脏水的不是玄中提拔的弟子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书籍翻看了起来。此地是清平的传道秘境,她只需神识一扫,便将《倾恋》一书翻阅完毕。那双温和如水的眼眸,瞬间可怕了起来。
“天书。”清平合上书籍,食指轻叩桌面,心平气和道,“出来。”
与先前半带玩笑的嬉闹不同,清平此时虽是笑着,宋从心却有种莫名的压力。这样敛而不发、一个眼神便能让周遭噤若寒蝉的威慑力,宋从心只在盛怒的清仪道人身上见过。要知道清仪道人平日里看着心素如简、淡入春风,但真正发起火来时连明尘与明德两位上仙都得暂避锋芒,就更不提其他长老了。
房间内又一次陷入了死寂,但这次在短短三个吐息之后,烛火突然有一瞬的明灭。
宋从心抬头,只见屋内亮起了星星点点的萤火。金色的光粒似星辰剥落的碎屑,打着卷地盘旋凝聚,在地上缓缓堆砌出一道虚幻的人影。
人影逐渐凝实,幻化出眉眼围观。祂从金光中走出,神色冷淡,广袖长衣。纵使不言,亦有形韵。
“……”然而,在看清那道人影的瞬间,宋从心像是被人夺走了声带一般,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反倒是清平,她似是习以为常般地伸手拧住了对方的小脸。祂皱眉,神情略有不满地后仰。于是清平两只手都捏了上去,固定住祂的脑袋,不让祂退避。
清平捏着眼前人的脸蛋,面上似笑非笑,语气却颇有几分咬牙切齿:“天书,说,是不是你捣的鬼?”
身量矮小、化形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天书扒拉着清平蹂躏祂脸蛋的手,语气冷然:“哼,我观察了她许久,实是个惫懒怠惰的性子。我若不给她添一把火,她能那么快振作起来,为自己、为天下筹谋以后?以你的性子,如若不是与自身的命轨相系,恐怕更倾向于偷偷将情报泄漏给其他人,自己就作壁上观当个闲散人吧。”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呢?”清平嘴角一滞,但神色仍有不忿,“而且我是让你去彼世寻找有大机缘、大毅力在身的气运之子。如果不是灵希自顾不暇,你其实认她为主也没问题的。上清界天骄众多,你怎么就偏偏找上我?而且你就这么恨我?非得给我安排一个不得好死的丑角?想不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天书。”
天书拍掉了清平的手,顶着两坨腮红,很是不满地撩了撩眼皮。宋从心莫名觉得,若祂还是本体,此时恐怕书页已经抽上去了。
“……”清平和天书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儿,宋从心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指着天书的人形,道,“祂、祂……”
“咳。”清平伸手环住天书的两腋,将人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天书虽满脸不耐,但终究还是没有拒绝。祂耷拉着眉眼,四肢低垂,像一只被人强行锁住的液体猫。
“你既然是彼世的我,那取名的癖好大抵也是相同的。如你所见,这是天书——本体是天阶缄物,名‘天物万藏’。”清平毫不客气地戳了戳天书的脸蛋,“这张脸很神奇吧?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都惊了。要不是这张淬了毒的小嘴和猫狗路过都要挨一脚的烂脾气,我都以为是那位兵解重来了。”
宋从心表情一片空白,唇舌组织不了任何的语言。她看着清平对着那张脸又戳又揉,心想你怎么敢的?那可是天道之下第一人的脸啊!
没错。与宋从心相伴数十年之久的天书,居然与明尘上仙长得一模一样。
“我不是明尘。”天书抬起眼皮睨了宋从心一眼,态度倒是比面对清平时好上几许,“我是他道消身殒时因势而生的缄物,是他遗留在人间的最后残响。但我虽有他一缕残魂,却与他并非一人。你不必这般看我。”
“……残魂。”宋从心喉咙一哽,“所以彼世的师尊终究还是……可,残魂幻化的缄物,难道不能算兵解吗?”
“不是这样的。”天书摇头,拍开清平的手,耐心解释,语气甚至有几分温柔,“与寻常兵解不同,我并非他的命魂,只是大树掉下来的一枚种子。我蒙受他的遗泽滋养得以在大地上生根,就像深海中那座建立在鲲骨上的重溟城。我并没有继承他的记忆、情感乃至信念。不过是一枚种籽,以他的灵魂为胚芽,以他的血肉为养分。但来年,我长成了另一棵树,难道还能说我是昔时的旧人?”
天书用心解释自己与明尘的不同,不仅是宋从心,清平也淡去了笑容:“天书确实不是明尘上仙。非要说的话,祂是因明尘上仙身陨、天机混沌时,以明尘上仙的死为代价而诞生
的缄物……天阶缄物,命价却在诞生时尽数偿清,所以祂是一件无需付出代价便可使用的圣物。”
一件铭记着人族文明的传承、担负教化众生之责的圣物。
“难怪……”宋从心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下心头漫上的隐痛,“难怪……明明师尊才是最好的选择,但天书还是另选宿主。祂因师尊之死而诞生于世,与师尊相遇,便乱了因果。师尊大抵也算到了我身负的机缘与他有关,这才让我对自己的机缘三缄其口。”
“不止如此。”清平抚了抚天书的脑袋,宋从心莫名从她的动作中读到了几分慈爱,“明尘上仙已经触碰到了天道,更甚是虚空之外。他早在千年前便已飞升,却不知为何重新回到故乡来。但据我所知,明尘眼中所见之物,亦会被某种不可知的存在察觉。所以,天书若是暴露在明尘上仙面前,祂不一定会被抹除,但《倾恋》这本暗藏天机的书就没那么好传递了。”
宋从心看了清平怀里的孩子一眼,道:“天书……就是你重回九宸山时得到的,能抵御虚空污染、让人族存续的法门吗?”
“是,也不是。”清平莞尔,“明尘上仙留下来的传承并无天书,祂的诞生是一个明尘都没有料想到的意外。如你所见,祂本该待在剑冢里,等待死门重启的那天。但偏偏祂生来便是有灵之物,还承载了明尘上仙的一部分魂灵,长出了形貌以及七窍。我重启死门已是数百年后,这期间天书自己跑出了剑冢,在人间到处流浪。祂生来无善恶之念,只遵从本能去收集、记录神舟的文明与道统。为此,祂不择手段,惹了不少事,也塑造了不少传奇人物。直到——”
“直到我选了一个二愣子当宿主。”天书面无表情地接过了清平的话头,言语怨气森森,“方衡那个榆木脑袋的死老头——”
“啪”的一声,清平一巴掌糊在了天书的嘴巴上,将脏话拍了回去。她捂着天书的嘴,淡定道:“嗯,就是这样。天书游历红尘时,选过几次人品不怎么样的宿主,被人捧着惯着。耳熏目染之下,路子有点歪了,还干过噬主之事。不过这也怪不了祂,毕竟祂降生时已是末法之世。人间秩序崩毁,道德沦丧。若不是祂对明尘上仙心怀敬畏,恐怕我找到祂时,祂已经被世道染成了邪物。”
“方衡是追随我一同离开九宸山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除了年纪小的,其他大多都死在守山门那一战了。”清平并不对这段旧事过多着墨,“方衡有治世之才,后来便成了日落城分城的管理者。某日,他不远万里联系上我,道自己寻得了一件或可为众生带来转机的灵物。他……当时寿元也将尽了,本可以依托这份机缘改天换命,但他没有,而是选择将天书交予了我。”
“天书前几任宿主,都是相当棘手的人物。方衡不放心天书,担心祂又去人间生事,便将祂约束在身边悉心教导,试图掰正祂偏激的路子。”清平作回想之态,“说起来,天书前几任宿主中,最出名的当属一位姓宋的邪修。他靠着天书修上了分神期,也曾名噪一时。听说其人性情乖戾,开创一派法门,自称某某大帝,跟永留民打得你死我活。不过当时我忙着建城,没过多关注。等收到相关情报时,听说他已经步入虚空雾海,下落不明了。”
“……”宋从心也作沉思状,她总觉得这个调调有点耳熟。
所以彼世中除了《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以外,还有一本类似《X帝傲天》的故事是吗?
人生,果然各自有各自的传说。
“天书是人族文明的炬火。但可惜的是,彼世已经淹成了苦难的海洋。上清界的道统自绝于众生,凡人存续已是不易,更罔论要在人间重立仙家道统。”清平叹了口气,揉了揉天书的脸蛋,“此后数百年,天书一直跟在我身侧。那时,神舟大陆的文明几乎倒退回了远古蛮荒的时代。我开始誊抄人族失落的文明与历史,开始查找推论当年的真相。然后,我遇见了从你们世界穿梭而来的灵希……”
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和灵希口中描述的一样。清平与其友人对灵希倾囊相授,教导她如何挣破宿命的茧。
最后,他们将彼世文明岌岌可危的火焰,传递到了灵希的手上。
“原来如此。”宋从心消化着庞大的信息潮,心情有些复杂,“灵希所说的那位助她良多的无极道门长老,是你。那个教导她诸多外道情报、谍报技巧的人,是明月楼主。”当初听灵希描述彼世时,她竟直接绕开了正确的答案。
“不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宋从心不知道传道秘境能维持多久,只能追问自己最挂心的问题,“那个让人族抵御虚空污染、得以延续的法门,究竟是什么?”
宋从心说着说着便从床榻上起身,双手撑在桌上。清平见状,只能无奈一笑:“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由我来回答。当你有直面真相以及承载这一切的决心时,去寻明尘上仙。他应该会告知你这场博弈背后的答案。但……我想,这一路走来,你心中应该隐有明悟了。”
清平拍了拍天书的肩膀,天书从她腿上跳了下来。清平站起身,广袖一拂。霎时,茶桌、床榻、炉火,雪窗,构成秘境的一切都在瞬间烟消云散。
清平手腕翻转,那枚写着“拂雪”之名的卷轴便再次出现。她将卷轴往远处一扔,卷轴没入虚空,泛起一片金色的涟漪。
涟漪映在宋从心的眼中,就像一颗石子落入湖水。
宋从心以为涟漪会很快平复,但却没有。一片空白的空间中,金色的水波一层一层地漾开。然后一圈、两圈、三圈……石子惊动了湖底的潮汐,从深处传来了激荡的回音。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盛,从点点微末的涟漪化作澎湃的光潮。
金色的潮水奔涌而来,宋从心忍不住眯眼。然而清平却突然上前一步,猛一振袖。哗的一声,潮汐被击碎成万千水花,水珠悬停于空,化作一个个鎏金墨字。
“……”
宋从心一时愣怔。
她看见了许多人的名字,有无极道门长老与弟子的,有平山海组织的,有丝织商队、明月楼、重溟城、飞芦门……更甚至,还有一些她从未听闻、也不知身份的名字。
这些鎏金墨字的光芒有的耀眼,有的黯淡。但成千上万的墨字悬浮在清平身后,金光便灿如旭日,硬生生将这片空白的空间染作了宣纸。清平站在“拂雪”的名字前,回首向宋从心望来。她唇角笑意浅淡,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块岁月不侵、风雨难蚀的碑石。
“拂雪之名,已与这么多人的命运相系。”清平仰头,望着那些名字,“这些人,你或许听过、见过,也或许对此一无所知。但你的出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才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你所行的路,是你将行的道,他们锚定着神舟,锚定着‘拂雪’的名字。”
“……”宋从心收回自己的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清平身上,她语气沉沉道,“无极主殿的……心守誓言。”
“不错。”清平负手而立,轻笑,“在彼世,无极道门仅余火种。我打开了剑冢的死门,继承了无极主殿的心守之誓。而后数百年,我以此身,铭记神舟,铭记华夏,铭记继往开来的文明,铭记大地上挣扎求存的灵魂。此誓承自无极道门,却不仅仅只是无极道门。所以,相较无极主殿之名,世人给了我另一个名字。”
“人字碑。”宋从心喃喃,“你是人字碑。”
雪山神女临终时提起的,唯一真实的变数。
——铭记人族余晖的,碑石。
第357章 【第98章】正道魁首迢迢双星两相拆……
【本章有部分令人不适的描写,慎入。】
“所以,永留民与白面灵寻找的,能阻止祂降临的缄物,是天书。”
宋从心愣怔了许久。最终,她艰难移动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清平身边的天书身上。
“准确来说,是天书,与我。”清平俯身,轻笑着点了点天书的鼻子,“你我本不是此世之人,是命轨之外的变数,是大道遁去的一。彼世,我已身死道消,灵魂化作碑石。而今我留存于天书之内,得一安身之所,便是为了将彼世留存的火种传递给现世之人。”
承载天之道的万藏书,与铭刻人族文明的人字碑,从一开始就来到了宋从心的身边。祂们的降临没有引动天机,却惊动了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失去神明的白面灵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胁,在神舟大陆上开始了漫无目的寻找。永留民套在白面灵脖颈上的绳索开始松懈,灵希也因此有了挣脱命运的契机。
这其中种种,既是巧合,也是宿命。
然而,宋从心听罢,却是面色苍白地抿唇,道:“我应该做什么?”
虽说两个世界的命轨已经有了不同的发展,但彼世的惨况还是超出了宋从心的想象。她一直想规避书中所写的未来,但越是接近真相,便越是为阴影背后的深暗感到绝望。宋从心从不觉得只凭自己的力量便能拯救天下,她只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但眼下,她忍不住质疑,自己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多?
从身死到再次睁开眼睛,宋从心便感到一种啃噬骨髓的倦意。死亡是一把残忍的刻刀,凿得灵魂坑洼不平。正是因为竭尽全力地活过,所以才如此身心俱疲。
但她还是站在原地,像磐石,像高山,像世间一切的牢坚不移。
她问另一个自己,我应该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你应该做什么?”清平眸光温和地注视着宋从心,“你不是一直都在做吗?”
宋从心微微一怔。
“自你与天书相遇之日起,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救世之举。”清平笑了,“人族这个广泛的群体也好,那些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也罢,你真诚地对待每一个炽热的灵魂,尽自己所能地热爱大地上的生命。这多么的不容易?玄中的阴谋没有得逞,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的弟子成长了起来,东海的海民仍有归宿,咸临的将士们最终都回到了故土……你创立了太虚宫、平山海、丝织商队、飞芦门……雪山神女无须亲手葬送自己的孩子,明尘上仙唯一的弟子也没有对尘世绝望……”
清平伸手拥抱了拂雪,她拍抚着拂雪的脊背,身上泛起微弱的光芒。
“冥神有句话其实说得不错,众生自会寻找自己的出路。你只需稍稍拂去脊梁上的积雪,生命依旧如竹笔挺。”
“去向人神寻求真相,去向冥神证明己道,去与众生携手,共度劫难。去将你亲历的一切,刻在石碑之上。”
“所以,拂雪。”清平身上金光大盛,灿烂得似要将宋从心拥进一片晨曦,“你的路还未竟,你的道还未消隐。回去,回到你的人间,回到众生中去。”
宋从心感觉身体一轻,四肢由实化虚,似要乘风而去。与之相对的,清平站在光中,却沉沉地坠了下去。
“等等!”宋从心预感到自己将要离开,她心中困惑未解,反手握住了清平的手,焦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如果灵希堕魔的根源是对人世绝望,那师尊堕魔的根源是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书里的命运?!”
清平仰头,注视着另一个自己。她眸光温暖,映着盛大的光明。
她说:“不要被故事的表相蒙蔽,相信自己的心。仔细思考,书中的明尘,真的是明尘吗?”
清平的话语让宋从心感到茫然,但很快,她便来不及思考了。
从脚底刮来的飓风,将蒲公英的籽种卷上了天空。宋从心与清平紧握的手被迫松开,两人的指尖在一瞬的相扣后抽离。那些环绕在清平身周的墨字化作流水,金色的光潮裹挟着宋从心,托举着她、拉拽着她,像千千万万双手,带着她向高处飞去。
清平的身体溢散成无数光点,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形影。她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宋从心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上升,还是清平正在下坠。亦或者,二者皆有。她们就像两个世界中的星辰,划过彼此的天空,短暂交错了一瞬。
只不过一颗是长庚,一颗是陨星。
在彻底融入那片天光之时,宋从心回首,忍不住瞠大了眼睛。
她看见两座“神舟”,一艘神舟被数不尽的金色丝线吊起,像一条网在渔网中的鱼;而另一艘神舟残破不堪,地域崩塌了大半,一道环绕着血黑色雾气的骨龙盘桓着船。只消一眼,宋从心便感觉双目烧灼。她还待细看,却忽而眼前一黑,意识停摆。
……
清平正在坠落。
她目送着宋从心的身影渐渐远去,一同离开的还有所有的光与声音。她的形影逐渐虚浮,能感觉到穿膛而过的风与世界休寂的沉静。
“清平”为人的所有正在一点点地消失,清平本人却十分平静。她本就是已死之人,不过是依靠着人字碑的心守誓言与天书才留存下一缕魂念。而今,她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将文明的火种传递了下去。执念已了,灵魂也将回归混沌。对此,清平心中有万般不甘、百般难舍,却唯独没有悔意。
封存进天书的这段岁月里,天书苦心孤诣地维系着她的传道秘境。那燃烧着窄窄火炉的小房子,是她在日落城内的居所。古朴,老旧,却最让她感到安心。
但清平多是沉眠,极少清醒。
彼世的她,修行的是清仪道人不为尘世而苦的道,可最终还是没有抽离执念的囚牢。她试过看淡人间离合、荣辱悲欢,但最终还是一头扎进这十丈软红,与熔炉众生一同煎熬。她看不开,放不下,所以修为最终止步于元婴,并在短短数百年间熬干了阳寿。修士会在寿元将近时呈现出衰老之态,清平外表不过三十余岁,便已鬓发霜白。
她不是老了,她是累了。而现在,她要永远地睡过去了。
在另一个世界中,她热爱的一切都将迎来不同的命运。如此,足矣。
清平在无光的黑暗中落地,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她的四肢与发尾摔成了大片金色的光粒,光又很快在黑暗中消弭。清平的躯体正在瓦解,灵魂散作浮光的砂砾。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着,自己似乎挺怕疼的。好在灵魂消散并不会感到痛楚,只是有点冷,有点萧条的孤寂。
像,像什么呢?哦,像故乡的冬天。南方没有暖气,冬天的风总是阴湿湿的冷,穿再多的衣服都有种萧瑟悲凉的错觉。
噗,这时候还能想些有的没的,真不愧是我。清平忍不住笑了。她躺在地上,偏头,正要阖上眼睛。
“嗒,嗒。”
黑暗中,突然传来了近乎无声的足音。脚步声逐渐接近,似乎被黑暗中唯一的光所吸引。在看清光源的瞬间,脚步声微微一顿。随即,便是破空而来的风。
唯一仅剩的头颅被人捧起,清平心里“嗳”了一声。她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却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惊痛的眼睛。
“……”
清平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挚友掌心的暖意驱散了灵魂崩解的寒意。
她说:“你好啊,兰因。”
……
宋从心在一阵剧痛中清醒,她感觉自己被封入了沉重的水泥里,就连呼吸都扯得脏腑发出阵阵哀鸣。
好痛。宋从心意识不清,只对疼痛与窒息有本能的求生反应。她的感官接受不到外界的信息,但冰冷与黑暗却让她意识到自己沉在水里。环绕在她身周的水很重,重逾千钧。她试图上浮自救,却控制不住身体一点点地往更深处沉去。
身体似已死的枯木,四肢百骸传来蚁嗜的痛苦。宋从心咳出一口血水,缓缓睁开了眼睛。视野内一片漆黑,只有重重灰蒙的阴影。宋从心努力动了动手指,想看一眼自己的手。但她的意识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清醒的灵魂被塞进一具已
死的身躯。无论再如何挣扎,都不过是束缚在躯壳中的幽灵。
……莫非,是回光返照吗?宋从心茫然地想着。她眼中的世界皆由黑白灰三色组成,就连她吐出的血水,也只在重水中晕开一蓬灰雾。
不。宋从心咬牙,齿缝溢出血水。她还有未竟之事,怎么……能在这里结束?!
就在这时,一点萤火般的微光飘入了宋从心的视野,轻轻吻在她的眉间。那一点烧灼的热意,瞬间唤醒了宋从心浑噩的神魂。她猛然睁开眼睛,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
神智回笼的刹那,残破的肺腑自生清气,将泥浆一样沉重的水从气管中挤了出去。宋从心只觉得浑身都疼,更可怕的是,她能感觉到一股阴冷腐朽的力量在侵蚀自己的身体。那是冥神的权能,是死亡的威力,被判死的存在便如这片灰蒙蒙的海,没有色彩,也没有生机。
但想要得到重回人间的权力,宋从心必须夺回自己的身体。
剧烈的疼痛冲击着宋从心的理智,偏偏她的意识无比的清明。这让她无法昏厥过去,只能生生忍受着这股痛苦。宋从心哆嗦着流泪,拼命转动脑筋,她催动自己为数不多的灵力将筋脉中的死气聚在一起。若能操控筋脉中的死气,或许能将它们赶出自己的身躯。
宋从心痛得冷汗津津,她太过专注,以至于没发现自己身上浮出越来越多的光粒。
宋从心一直在下沉,仿佛要沉到地心。周围的水也不是普通的海水,其质粘稠,重若千钧。女丑曾说过,骨君的神国建立在神舟背面,地势与中州天殷相对成镜。其中,与中州若水河相对的河流名曰“弱水”,“其力不能胜芥”,鹅毛不浮,芦花沉底。
但弱水,却是孕育永留民的摇篮。
就在宋从心几乎要绝望时,一群骨鱼游过宋从心的躯体。
祂们是放弃了人类的姿态,舍弃了人族的灵性,为适应虚空高度污染的环境而蜕变出来的物种。藉由冥神骨君的神力,曾为人族的祂们在死后得以用另一种姿态长存。宋从心挪动艰涩的眼珠,注视着这些诡谲却又绮丽的“生命”。突然,宋从心想起了自己在永久城中经历的一切,那个牙齿不断生长、脱落,试图解决祸根却将下颌骨整个抽出的男子;那些环绕在姜佑身周,仅剩一根脊骨、拢着薄薄一层皮肤的骨鱼……几乎是刹那之间,宋从心便意识到为何自己分明已经死去,却又奇异地“弥留”至今。
“冥神骨君执掌死的权能,却亵渎了‘死’。”宋从心仰头,望着万顷重水上灰蒙蒙的天,“祂,祂们、想……将我变成永留民?!”
混账!宋从心呕出一大蓬血水,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无极主殿的心守誓约能让她神智不堕,但身体若是异化成那般模样,她还不如以人的姿态去死。感受着那蔓延至身体各处的死气,宋从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全部的灵力都灌入废弃的丹田。
宋从心的丹田与寻常修士不同,对寻常修士而言堪称致命的丹田破碎并不会让她沦为一个废人。因为她身体里,藏着一棵无根树。
在这近乎绝望的境地里,宋从心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她催生自己体内的无根树,令树须蔓至全身,取代筋脉与骨骼,连黏起破碎的血肉与经络。随后,她催动雪山神女的力量与冥神的死气相撞,这让她的筋脉寸寸断裂,血水与黑雾从遍布皮肤的裂纹中溢出。不过短短几个吐息之间,宋从心便成了一个血人。
但那些在她躯壳中肆虐的死气,却被强行逼至了一处。
宋从心将冥神的死气融入了自己的脊骨。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似乎酝酿出了一个想要挣破皮囊的怪物。宋从心看不见自己的脊骨寸寸突起,顶着皮囊,似要破体而出。
下一秒,宋从心反手捏住了自己的后颈,毫不犹豫地折断了自己的颈骨。
“呃……”
宋从心疼得浑身发颤。对修士而言,灵根与道骨是长生之基,是决定他们能否踏上青云路的基石。
但宋从心却没有任何犹豫,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脊椎骨!
第358章 【第99章】正道魁首命运相连终成环……
青绿的枝桠取代骨骼,树须蔓生成经络,山主与雪山神女的力量相互交织,自躯壳内生出透明的脏腑。
宋从心在剧痛中蜷缩着身体,捂着胸膛内新生的肉心。她拥着一段漆黑的脊骨,在弱水之渊迎接一场残酷的蜕生。
到了这一步,疼痛反而是所有感知中最不值一提的小事。身体某一部分的缺失与解离、重构与生长带来的异物感令人作呕。就像头盖骨被人掀开,软质的大脑突兀地接触了一场凛冽的寒风;又或者站在深渊的悬崖边,三分之二的脚已经探出,身体倾斜在往下倒的一瞬。
在生与死的边界,理性与感性都被悬至顶点。可宋从心等待了许久,命运却迟迟未能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失衡的体感中失去了意义。突然,沉在灰色弱水中的人吐出一口血沫,惨白如纸的面容浮上一丝诡谲的红。她僵直的肢体舒张,挣扎摆动的幅度变大。她在水中旋转、游弋,像一只将要溺毙深
海的鲸。
我应该向上。宋从心伸出手,但连鸿毛与芦花都无法浮起的弱水压在她的头顶。似姜佑的剑,挤压着她肺腑中所剩无几的空气。
我要向上。宋从心舌尖抵住上颚,将涌至喉咙的血水吞咽入腹。她无神的眼注视着冰冷的灰海,幻觉一般,她的指尖似乎触碰到一豆温暖的光。
不对。几乎是立刻,宋从心涣散的眼瞳努力聚焦。不对,不对。那并不是幻觉。
确实,有光。
一点金色的暖光,照亮了已死之人空洞的眼眸。这些细小微弱的光,在冰冷的灰海中带来了些许弥足珍贵的暖。很快,越来越多的光点聚集了过来。祂们环绕着宋从心旋转,金色的光粒拖出流星一样的尾巴。光在水中晕染,蔓延,扩散,逐渐拉出流线型的身躯,幻化成一尾尾的鱼。
鱼群蜂拥而上,衔住宋从心的衣角,用身体顶着她的身体,阻止她继续向下沉溺。祂们或是托举着她的四肢,或是啄咬着她体表的裂隙,缝缝补补,似要将她重新拼起。
宋从心的肢体开始回暖,肺腑生出气息。一丝银白掠过她的眼睛,耳畔错觉般地传来了铃铛的清鸣。
众生愿力幻化而成的鱼群托举着她向上游去,祂们一直游,一直游,直到灰海烧成了灿烂炽烈的金。
穿过漫长的死亡,涉过冰冷的灰海。哗啦,宋从心破水而出,从世界的尽头回到人间。
上涌的情绪糅杂着泪水夺眶而出,宋从心找回了一些活着的实感。她望着茫茫大海,仍记得这里是无何乡。但她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这里竟改换了一片天地。
笼罩在无何乡上空的灰雾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深得发黑的雾气像活物一样氤氲翻涌。极目远眺,血色雾海中升起一丛丛尖锐的黑色礁石,高耸得像刺向云巅的山。它们隐天蔽日,穷尽目力也看不到顶点。相比之下,宋从心渺小如尘。她在水中沉浮,甚至寻不到一处栖身的落脚点。
无何乡内为何出现这样巍峨的礁岩?宋从心茫然地思考着。
托举围绕着宋从心的小鱼分出一小股,钻入宋从心的粟米珠。宋从心的法衣被鲜血浸透,粟米珠上的禁制也在战斗中损毁。因此,鱼儿没费多少力气便从粟米珠中叼出了一条长长的数珠。宋从心仓促间瞥了一眼,发现那是一串古朴老旧的菩提子。
不等宋从心回想菩提子的来历,鱼儿已将菩提子抛出。那串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佛门数珠落在水面,化作一叶扁舟。弱水鹅毛不浮、芦花沉底,但这艘扁舟却立得稳稳当当,是将要溺死者的浮木。鱼群挨挨挤挤地涌来,协力将还没回神的宋从心拥上了扁舟。
被蛄蛹着推上小舟的宋从心有点懵,她仰躺在扁舟上咳水,下意识捞了一把身上金色的“被子”。鱼儿像流水一样滑过她的指缝,丝滑无比地顺着船沿回到水中。捻弄手指,残留在掌中的没有濡湿的水汽,只有干燥的暖意。宋从心挣扎起身,看见金色正以身下的扁舟为轴心,以极快的速度向周围蔓延开去。
对于这片海里的原住民而言,金色的鱼群无疑是蹬鼻子上脸的外来者。骨鱼群破水而出,挥舞着肤色薄纱朝扁舟飞来。然而,金色的鱼群也不甘示弱,祂们腾空而起,带着太阳般的暖意。两股鱼群相撞纠缠,抱团旋舞,意图以浩大的声势吓退彼此。
被鱼群环绕的小舟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曾歪斜倾倒。宋从心仰头,黑白与灰的世界中,突兀出现的金色就像一盏指路的灯。
宋从心感受到了风。
光与热吸引了某种高天之上盘桓的存在,祂挥动翅羽,便凭空卷起了飓风。宋从心下意识扶住了船沿,抬头,看见天空出现了一抹蓝色。
那是……?宋从心眯起眼眸,有些不太确定。那是一只……蝴蝶?
形似蝴蝶的庞然大物从高天飞来,带着星河一样灿烂的拖尾。等到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祂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庞大,展开翅羽时堪比挂帆的桅杆。如此庞大的身躯,祂看上去却轻盈灵动。那对华美至极的翅羽展开时简直像裁剪下来的一片夜空,深邃的幽蓝中沉睡着一整片宏伟的宇宙。
祂翩然落下,节肢轻触小舟的船沿。扁舟上下浮动了一下,却没有因多出的重量倾斜。
任何常见的事物一旦发生超出常理的改变,都会带来认知被打破的诡谲。然而,宋从心看着眼前美丽的生灵,心中却生不出多少恐惧。
她望着祂澄金色的复眼,看着祂抬起一段节肢,似乎想触碰她的脸。
电光火石间,没有任何证据、完全凭借本能的,宋从心哑声喊出了祂的名讳。
“灵希。”
……
那是一段被封印的记忆。
“灵希,灵希。灵希——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记忆中鬓发微白的女人靠着一棵老树,偏头询问着。那时,祂属人的那部分灵魂还没有后来那般磨损严重,还能勉强辨识她模糊的面孔。
祂对人的五官形貌毫无认知,但祂知道她笑起来一定暖过比三冬的太阳。
“无所谓喜不喜欢。”祂听见人类的自己在说话,“名字于我而言没有意义,它存在便是为了让他人呼唤的。但我不在意他们,所以他们如何呼唤我也随他们的心意。我只要知道他们喊某个名讳时是在指代我就够了。”
祂偶尔会说出这样不那么像“人”的话,带着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坦诚。随着血脉的成长,祂眼中的世界会逐渐褪色,就像祂渐渐认不出她的面容,忘记她霜白的发与长满老茧的手。祂能抓在手里的东西不多,它们还像沙子一样每时每刻都从指缝中溜走。而祂自己偶尔也会想,何必非要将沙子留住?
“是吗?”祂感觉女人摸了摸祂的头,“但是文字是有力量的,它们会在不经意间塑造你的意识,干扰你的自我认知。名字,它代表着你在世上立足的身份,代表着你在别人眼中的样子。我希望你至少有一个自己认可、并且愿意被人铭记的名字。它会像船锚一样,在某些时候让你想起自己的样子。”
“师……老师,我听不太懂。”祂摇头,靠在女人的肩上,“但你认为我需要,那我可以拥有一个名字。”
“你喜欢‘王大妮’这个名字吗?”
“王大妮,是母亲王大花为自己孩子取的名字。”祂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语气吊诡,不像人,倒像是高高在上的神,“王大妮是平山村的小孩,王大花的女儿,王二妮的姐姐。但她被村人砸破了脑袋,死在一场灰蒙蒙的山雨中。”
“……”女人沉默,“那,‘灵希’呢?你喜欢‘灵希’吗?”
“‘灵希’是那群跪拜我的人献给我的名字。它是一页空白的纸,因为现在没有人呼唤过‘灵希’的名字。祂们只会跪在地上沉默无言地注视着我,我名义上的‘养父母’也不例外。祂们要么称呼我为‘大人’、‘神主’,要么当我不存在。‘灵希’这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也未曾在世间提笔落字。”
祂话语一顿,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语气软了下来:“但,你刚刚呼唤了它。你是世间第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它拥有了指代,拥有了意义。这都是你赋予的。所以我想,我应该会喜欢这个名字。”
“咦?”女人没在意祂的态度,只是有些诧异,“我没呼唤过你的名字吗?”
祂不满:“你以前总是唤我‘孩子’,你也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哈哈,原谅我,孩子。你的人生不应该多我一笔仓促的墨渍。”女人笑着,用力揉了揉祂的脑袋,温声道,“我记载的故事已经临近尾声,此世的神舟无法留下你的名字。但,在这一切落幕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如果你认可‘灵希’这个名字,那便由我来替你铭记。”
“替我铭记?”
“是啊,我来替你铭记。”女人握住了灵希的手,姿势像在捧狸奴的爪子。她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可当她再次开口,吐出的却是自亘古而来的庄严宣誓。
“以人之名义起誓。
“即便高山被海洋吞没,太阳烧干每一段江河……”
祂注视着女人的眼眸,握着她的手;祂看见自己的视野突兀跃升,拔高至无垠宇宙;祂看见神舟大陆变得渺小无比,众生都在祂脚下匍匐。
可祂却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祂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地开口,天外来音与女人的宣誓重叠成了二重奏。
“即便死亡与光阴将我们分割,记忆被流水冲刷成苍白的砂砾……”
“我亦与你同在。直至跨越虚空,飞渡苍穹。
“你我,定会再次相逢。”
……
尖锐冰冷的节肢即将触碰到那人的瞬间,诡谲美丽的魔物烟消云散。属于人的手指触碰到掌心的温暖,选择飞向天空的生灵又一次落在了地上。
宋从心握住了灵希的手,往复无常的命运扣上了最后一截环扣。
清湛的灵光如初生的朝阳,瞬息涤荡四方。漆黑的骨鱼在天光中消融,散作粉尘奔向天空。死寂一片的弱水河翻起巨浪,金色的潮汐簇拥着另一轮太阳。
此间的动静,终于惊动了隐在血雾后的存在。苍穹之上裂开两轮血月,似滴血的眼眸,冰冷地俯瞰下方。
【九州山河图】
[缄物:天物万藏
箴言:“两仪育森罗,天地包万象。”
世间曾有人神,罗织天地,构结万识。其取万民之愿力抵御劫浊,择文明之火种照彻长空,于族群哀亡之际挽大厦将倾。
自三千死灭量劫中,于万念中蕴生出一粒籽种,依智识而生血肉。
人神已然远去,文明薪火相传。他为众生所做的最后一事,便是将命运归还众生。
封存“存续”之咒言,一切道统奠基之石,一切智识存续之所。
[缄物:人字碑
箴言:“古今,天地,日月,阴阳,山河,鬼神,一切众生。”
世间飞鸟走兽、艸木鱼虫皆为天地所生,人非天地之贵种,无妖族之强横,无魔族之长生。
然,人族因灵觉而生智,因互助而成势,因信念而坚守,因明德而牺牲。
此间造化,落笔书文。火种不绝,文明长存。
封存“铭记”之咒言,众生古今求索之道,众生往来传承之火。
第359章 【第100章】正道魁首天地众生衍三……
人世潮涨潮汐,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最终都将归于无何乡。
无何乡中,天道秩序下运转的自然规则都失去了意义。这里没有时间、空间、生死的概念,只有灰色的潮水来来去去,淘洗着河岸灵性的残余。
姜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守望了多久,祂只是站在河岸的礁石
上,数着扑至脚边的潮涨潮汐。
河水一起一落为一息,潜至深处的骨鱼二度跃出水面为一时,卷着永留民褪生物的河水将礁石染黑为一旬,弱水河在某一日被灵性点燃为一个百年。祂数着潮涨潮汐,祂总是数着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这种试图为无意义之物重新赋予意义的行为,本身也可笑得没有任何意义。
祂在河岸上守望,守望着那些受尽苦楚的灵魂于此重生,守望着无何乡的流水将灵魂洗涤。同样的,祂也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所剩无几的人性随同子民一起葬入归墟,等待着“姜佑”的所有都被扫进城隍殿的故纸堆里。
祂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即便等待对祂而言也失去了所有意义。祂不知道自己在岸上守望了多久,只是某个瞬间不经意地低头,祂发现“姜佑”已被河水冲刷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只留下一道烙印在河床上的浮薄剪影。那时,祂便知道,“姜佑”快要消失了。
“姜佑”消失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灵性剔除是整个族群做出的决定。尽管不知为何,作为最先踏上这条道途的先行者,“姜佑”的意识在弱水中淘洗了千万遍却仍有残余。但神祇不会否决自己的道,不会质疑自己将行的路。“姜佑”却只能看着自己曾经热爱的一切在盛大的燃烧后,变成泡在水里的、冷冰冰的东西。
所以,“姜佑”理应消失,阻碍族群进化的一切都应该消失。对此,“姜佑”没有任何异议。
那些身为人才会有的痛苦与欢欣只会拖慢族群前进的脚步。当那些冗杂却不可控的灵性被剔除出笨重泥泞的躯体,立足大地的生命便会摆脱枷锁,长出翅羽,朝着广袤辽阔的天空飞去。而没有那些时而锐似尖刀、时而柔如静水的感情,祂便不会再为人性一瞬的壮丽裹足不前,“姜佑”也不会再为世事痛苦熬煎。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祂如是道。
所以,那一天尽快到来吧。姜佑如是道。
在君王的默许与族群的推动之下,那一天逐步临近。拂雪的到来是一个意外,但无疑也是一个奇迹——至少,对姜佑而言。
然而,这绚烂却也短暂的烟火未能动摇族群的意志。姜佑亲手掐灭了长夜最后的火光,斩落了晨昏最明亮的星。他扼死她,就像扼死自己对人世最后的贪求与念想,不给自己留下丝毫的余地。
拂雪死后,河床上的影子开始崩解、融化。那个被河水淘洗了无数次的灵魂终于选择了放弃。
祂沉入无垠的弱水里,开始积聚破茧的力气。无何乡是祂应允信众的乡土,也是孕育祂神躯的茧房。祂将在此迎来最后的蜕生,以无上的伟力破开封锁的天道。祂的子民会随祂一道飞升,从此遁入虚空,开始一段漫长到看不见终点的苦行。
茫茫宇宙之中,族群或许有朝一日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也或许会被无垠的星海与黑潮吞没。但无论结局是什么,在祂尸骨碾作齑粉之前,祂都将指引族群前进。
然而,就在祂阖眼等待破茧时,光与热惊扰了祂的沉眠。金色似晨时熹微的天光,在孕育祂的腔室中扩散。祂对此并不感到陌生,那是众生汇聚的愿力,是灵性特有的晖光。姜佑生前是肩担山河的君王,死后是承载万民愿景的神祇。曾经,他身上的灵性之光澎湃而又辉煌,拔剑时仅凭自身便能点亮弱水河江。
茧房内突然升起的灵性潮汐招来了冥神的警惕,族群即将飞升,任何变数都应当被抹杀。
然而,就在这时,祂听见神魂深处传来了姜佑似悲似喜的叹息:[……还活着啊。]
仿佛强行压抑着什么、带着战栗与疲惫的尾音,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搅和在一起,以至于每一个字句都像是从咽喉中生生抠出来的。
[还活着啊。]祂突然拔高了声音,龙吟在弱水河上回荡,带着神祇自身都无法理解的亢奋与欢喜。
那欢喜令人作呕,那欢喜令人垂泪,高悬天际的红月淌下血水。祂俯瞰着江河,俯瞰着跨越死亡的生灵。
[你还活着啊,拂雪。]
祂叹息着,发出如泣如诉的歌吟。
……
宋从心握住灵希双手的瞬间,还没来得及说上一言半语,灵希便突然拽过她的手臂,抱着她腾空而起。
“哗啦”,水底蹿出一道庞大的黑影,猛然下砸,瞬间便将两人栖身的小舟碾得支离破碎。宋从心回首,只见翻涌的河水飞溅百丈,金色与灰色搅和成一团,胡乱涂抹在视野里。灵希脚下漾开涟漪,连踩十数个登天步稳住重心,自虚空划开一片立足之地。
借此,宋从心终于看清了水中摆动的蛇影——那是由尖锐骨刺环成的蛇形骨架。袒露在水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更庞大的阴影还埋藏在深水之下。
几乎是瞬间,宋从心乱成一团浆糊的大脑回想起在清平传道秘境中窥见的光景——萦绕着深红血雾的骨龙盘桓着破碎的神舟。她与清平错身而过的瞬间,两座神舟也曾短暂地交叠。而后一个世界升起,一个世界沉没。只可惜一切都发生得太过仓促,宋从心甚至来不及为之叹息亦或哀悼。
“那是冥神的本体。”宋从心晃神之际,灵希沉声说出了与她相近的推断,“祂的正身沉在弱水河底,整个神国乃至变神天都伫立在祂的龙骨之上。数百年来,永留民寻找了无数信徒为祂豢养龙骨,玄中不过是其中之一。祂正身庞大到难以衡量,不知蔓延出几千万里之远。彼世的祂自弱水蜕生,破开了封锁的天道。祂成功带领族群飞升,却也让巨大的灾厄倒灌神舟,将故土化作一片炼狱景象。”
“几可媲美神舟?”
“是的,几可媲美神舟。而且,祂无时无刻不在生长。”
宋从心心中一沉。最初踏足无何乡时,姜佑便曾对她说过见姜佑远比见其正身更为稳妥。她原本还有些不解其意,却没想到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冥神的本体。
宋从心推开灵希的手,勉力将意识从死亡的痛苦中抽离。她活动僵木的肢体,将自己的脊骨握在手里充作武器。陪伴她多年的琴早在先前的战斗中毁去,好在脊骨上粘连的血肉与人体组织都被弱水洗去,只剩一段莹白如玉的道骨。因此,即便是注意力都倾注在她身上的灵希,都没意识到师姐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宋从心盯着水中起伏的龙骨,又抬头望向雾中的“礁岩”。她的表情像被冻住了,吐字带着冰寒的水汽。
“祂有弱点吗?”
“没有。”灵希站在宋从心身侧,以一个随时能保护她的姿态,“姜家的‘天才’之名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祂从未放弃过对虚空的探索,多年来汲取虚空之力,已是这片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祂若飞升,即便明尘也未必能阻止得了祂。”
灵希说的都是实话,但宋从心心里很清楚,有时候“阻止不了”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过死战罢了。
河流的水势汹涌湍急,水中的庞然大物时隐时现。远处传来地动的震感,隐在雾中的礁岩缓慢移动。尖锐的环形骨刺从水中升起,带起连串的水滴。宋从心无法不为此感到震撼,因为直到祂“活”过来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眼中的礁岩与山,不过是冥神龙身上的一根骨刺而已。
突然,宋从心仰头望着天上淌血的月亮。一瞬间的汗毛倒竖后,她迅速平静了下来。
“祂在注视着我们。”宋从心身上升腾起白雾。道统之争,不存任何妄想。宋从心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剑锋所指的方向。
“是。”灵希垂首,她重获人形,幽神的蝶翼化作长衣披在她的身上,裁剪的星河遮挡了她莫测的脸庞,“祂正值蜕生的关键时刻,若不乘势击败祂。等到祂飞升,一切便无可挽回了。”
灵希并不畏战,宋从心却不答。她背对灵希上前一步,却突然道:“灵希,你为何来此?”
灵希本欲追随的脚步一顿。
宋从心不顾一切踏足无何乡是为了向冥神证明生者的道。那灵希呢?不惜舍弃为人的自己、涉过虚空也要抵达此地的灵希,究竟是为了什么?
灵希愣怔的间隙,天上竖作线状的兽瞳红光一炽,黑日自龙口喷吐而出。宋从心来不及多言其他,立刻拔剑斩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漆黑的太阳与剑风相撞,切磨声刺耳得令人短暂失聪。下一秒,绽裂的白芒扭曲光影,塌缩的空间吞没周遭。巨大的冲击将弱水炸起千层巨浪,苍穹被剑光与黑日撕作两半。祂昂首发出隆隆长啸,庞大的神躯直立而起,几乎要唤醒人族铭刻在本能中对巨物的恐惧。狰狞的骨龙于雾中现出龙首,枯枝角冠下缀着两弯猩红的月轮。
容不得犹豫退避,宋从心顶着风压侵身而上。她腾空跃起,反手斩出铺天的剑芒。其剑风所过之处,山河倾,风雨歇,天地为之寂然。
宏大的剑光如倾盆暴雨,炸出震耳欲聋的铮铮剑鸣。浓雾织就的帷幕四分五裂,剑气纵横交错,于漆黑的龙骨上炸开大片霜色的冰花。巨龙仰首低昂,逶迤的龙尾如山倾塌,重重砸入弱水。滔天的浮沫白浪之中,猩红的兽瞳锁定那微末如尘的身影,跃动着雀跃疯执的火光。
有哪里不一样了。烟尘与水雾相撞,下了一场突兀的雨。一人一龙隔空对峙,渺小的人类直面了与天地齐身的伟大存在,眼中却无一丝迷茫与犹疑。
没有老练莫测的步法,没有变势圆融的剑技。无极道门授予的技艺融进了她的骨里,却再找不到一丝雕琢的痕迹。
她的剑纯粹而又干净,她的道坚定且磐石不移。
[不错。]喑哑沧桑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与汹涌澎湃的河水相互呼应,[不错。这才是……足以承载众生的剑。]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浮薄的人影自雾中走出。年少的君王面戴黄金假面,单手提着赤色的巨剑。他身周浮动叆叇的云雾凝作实体,垂坠化作玄色的龙袍。他与骨龙并肩而立,凌驾雾海之上。巨龙垂下狰狞的头颅,盘桓拱卫在姜佑身侧。骨鱼破水而出,似万民眷恋神舟般追随着游弋的龙骨。此间堆砌神躯的如山尸骸,便是奉神的王座。
若姜恒常身在此处,她定能认出这便是阴荒大殿浮雕壁画上描摹的“幽冥法王”。
[上前来。]居高临下的无面君王伸手,以一个邀请的姿态,[上前。]
[领受,天恩。]
轰隆。
低昂的龙吟于天地间回荡,尘霾笼罩的苍穹忽而洞开一隙天光。那束光照在姜佑的身上,照在环绕他盘旋飞舞的骨鱼之上。霎时间,注视着这一幕的宋从心与灵希同时生出了一种预感。即便此世已有近千年无人飞升,即便得道成仙几乎成了一个久远的神话,但在这一刻,修行天之道的修士都能感觉到,某种天外而来的引力随光照落了下来。无形的台阶自脚下铺陈,金光铸就通天的大道,只待熔炉中的蝼蚁向上攀登。
“这是……”灵希不住呢喃,“引渡天光……?”
千年前的人皇时代,修行天之道的修士顿悟己道、得成正果时,上苍便会投下引渡飞升的天光。这意味着修士所行的道途得到天道的认可,大地孕养的生灵得以褪去沉重的泥胎,奔向浩瀚的星海。然而,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道无心无情,无形无名,不分善恶清浊,不问是非因果。这世间一切为存续天地、存续族群而立的道统,皆被纳入广袤无垠的河川。
而今,天道认可了姜佑的道。
“师姐!”
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立于天穹之上姜佑举剑下砍。骨龙随他俯冲而下,发出浑厚如钟的长啸。这一剑如贯虹长日,带着焚山煮海的锋芒。龙骨横扫而来,袭尘卷浪。那人影衣衫褴褛,单薄得好似一瞬便会被碾入尘埃之中。然而,须臾,冲天而起的冰凌冶作长锋,渺小的人影不退反进,凶狠无比地与陨日战至一处!
金铁铮鸣乍起,重剑与骨剑角力。两剑短暂相触又猛然分离,随即再次凶恶地碰撞在一起。
宋从心身后,灵希飞掠而至,一掌截停了横扫而来的龙骨。她低声怒喝,双臂青筋暴起。虚无的空间在她的掌中扭曲,竟被生生撕出一道裂隙。横扫而来的龙骨没入裂隙,随着灵希双掌一合,裂隙像怪物的巨口,坚硬的骸骨被无形的手拧作柔软的织物。庞大的龙骨寸寸折裂,破碎声不绝于耳。
灵希这一手过于吊诡,反激起敌人的凶性。骨龙长啸嘶鸣,甩尾卷起滔天巨浪。灵希猛然仰首,冰冷的神性于金瞳中流淌。她像被触怒的害兽,与嘶吼的骨龙缠斗在一起。没有理智,没有技巧,只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与血腥残忍的厮斗。
冥神为引领族群跋涉虚空而生,拥有天地间最纯粹强大的躯体,不死不灭,恒常永生。数百年来,祂汲取虚空之力,已可三界穿行。然而,另一位神祇的容器显然更精于此道,灵希身影虚实交替,非人的利爪一划便是灿烂的星河,并掌一拧便是空间的塌缩。她独自一人力抗巨龙的攻势,硬是
与其打得难分难舍。
灵希缠住冥神本体的间隙,另一边厢,宋从心与姜佑也打得如火如荼。姜佑全无留手,每一记重剑的挥砍都带着足以开山分海的力量,似要将一切阻拦之物碾作齑粉。然而,与先前以缠斗、困束、防御的战斗不同,宋从心的剑变了。她不顾伤势,不畏疼痛,拔剑仅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杀。
若不能将对方斩于剑下,吾道何存?!姜佑在宋从心的眼中读出了与自己相似的决然。
连绵不断的铿锵声中,火花四溅,刀光剑影,弱水河面突现上百道纠斗的残影。容不得思考,容不得踌躇,但凡失神便会顷刻毙于对方剑下。进退,黏身,转圜,姜佑所过之处,弱水的黑灰自他脚下蔓延,却又很快被宋从心脚下的金光湮没。
黑与白以弱水为纸,泼墨山水,工笔描摹。循环往复之间,两人足下铺陈出九州壮美的山河。
[很好。]
砰的一声巨响,赤红的巨剑中心裂出一隙纹路,宋从心也险些被姜佑斩下头颅。两人短暂拉开距离,宋从心捂住脖颈上几乎要将她砍作两段的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与治愈的绿光交融。她的血一滴滴地落入河中,水中的金光不住荡漾、躁动。
[这便是你的道。]浮薄的人影望向天空,[或者说,这便是尔等的道。]
[后继者啊。告诉吾,尔等将如何存续神舟?]
姜佑的质问在天地间回荡,霎时间,光影洞穿雾海,因果自往昔而来。
数百年前,年少的君王孤身一人登上九宸山,叩问庇佑众生的人神;数百年前,伫立王座前的神祇俯首,询问浩浩荡荡的民众。
祂问:人神啊,神舟陆沉,君应何为?
祂问:万民啊,灾劫将至,君应何为?
王是世人眼中的神,但在君王眼中,子民是凌驾自身的神。祂守望百姓的祈愿,遵循万民的抉择。王若有的,人亦当有;王背负的,人亦背负。
[是以,这便是吾所行之道。]姜佑拔地而起,不断升空。天光照落在祂身上,骨龙盘桓于身。祂之血肉分薄于民,万民骸骨铸其神身。祂将率领族群超脱生死,冲破无妄无望的中天。若族群从此无有归宿,开始漫无边际的漂流,那祂便去成为子民的神舟。
[吾,即是众生。]
姜佑话音刚落,霎时间,天光大盛,金梯铺陈。盘旋飞舞的骨鱼长出鳞羽,蜕变成似鱼似鸟、神异诡谲的物种。
然而,姜佑并未飞升。他驻足天光之下,质问拂雪,质问灵希,质问天下苍生。
天幕漾起金色的涟漪,一粒莲种落入水中,于三息间生茎开花。千手千眼千面的佛陀自莲中托生,千臂托举森罗万象,千眼证睹万般造化,千面演绎七情喜哀。
祂自天外而来,照亮了这一方死寂的雾海。祂伸出手臂托起一只水中的骨鱼,那畸形扭曲的生灵温驯地伏在祂的掌中,化作一朵金色的莲华。祂将莲华放入水中,鹅毛不浮的若水河上便燃起了一盏微小的河灯。河灯的光芒如此微末,如此渺茫,但它照亮了自己,照亮了周围翻覆的水浪。
[觉悟本我,众生自渡。]祂并掌合十,道,[吾,与众生同在。]
霎时,又是一道天光照落,两道凝实的光柱各距一方,喻示着两种和而不同的道途。
铮然一声轻响,琴音越遍千山。宋从心往前平平迈出一步。霎时,三界九州于她足下显现,金色的鱼群跃水而出,化作横纵四海的丝弦。
宋从心横剑而立,平静地仰望着佛陀与神明。她眼中倒映着整个世界,拔剑弄弦,四海齐鸣,九州共音。
她说:“我在,众生犹在。”
最后一道光柱落下,落在渺小坚毅的人族身上。
“我,自众生而来。”
第360章 【第101章】正道魁首他所热爱的一……
中州,天殷。
“水势又涨了,再这样下去,阴兵犯禁前,今年的收成全毁了。”
天上的雨下个不停,天殷治水官员顶着花白的头发,不顾仙门弟子的劝阻依旧赶到一线勘测水位。永乐城解咒后,主张撤离民众的仙门弟子与主张据城而守的官员在仓促的争执后达成了共识。仙门召集中州所能调动的人手前来协助永乐城构筑防线,天殷则承诺一旦仙门判断局势不利,官员将倾力协助仙门撤离城中百姓。
天甲级外道入侵事件是足以令文明崩溃的量劫,不会有人对此心存侥幸。
“阴兵,说白了也是兵。咱们跟人抢,跟野兽抢,跟贼老天抢,一直都这么过来的。”驻城的老将站在城墙上,举着千里镜观测若水河岸。雨水敲得甲胄沙沙作响,阴冷沿着甲胄的间隙往骨缝里钻。老将伤病一身,一到雨天骨头便如蚁啃般的疼,但要将这场攸关生死的战争交给年轻人,她又有些放心不下。
“都统,虎贲、狼骑、长水三军已集结完毕。大坝已经降下,护城大阵开启。若水中段、南城门皆出现小股阴兵,唐将军已率游骑前往围剿。”
“东城门已经封死,战车与火炮营已就位待命。”
“全城进入战备状态。”
城墙上,湛玄俯瞰着城池内的景象。自城池苏醒伊始,驻城的军队便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战略与部署,情报与军令有条不紊地传递至各处。身为持剑长老,湛玄平日里也管理着无极道门麾下势力的统筹调度。他很清楚,永乐城如此迅速的战备反应以及物资调度需要多么庞大的事前准备。恐怕至少在一年前,天殷便开始为这场可能到来的战役排兵演练。其间投注的人力物力,仅是粗算便令人咋舌不已。
这确实是天殷的存亡之战。迈出这一步,究竟是去腐生肌、破而后立,还是国土倾颓、繁华散去?哪怕天殷在这次战役中活了下来,日后如何面对各方问责,如何与其他势力重新建交也是一个难以跨越的难题。是以,那敢于走出这一步的人,定然有破釜沉舟的果决与勇气。
“神鬼之事,听你们仙家弟子的。但打战之事,还得听俺们这些跑马的。”负责调度军队的吕都统放下千里镜,捋了一把湿透的白发,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豁达地舒展,“据城而守,总比散作流民冲击四周城镇来得稳妥。人命毕竟是与土地是绑在一起的。即便仙门神通广大,要安置永乐城内的万户人家也相当棘手。再不济,也能为各方争取一些时间。”
“只怕到时候来不及撤离。”宵和盘腿坐在墙沿下,腿上铺着羊皮纸制成的地图。天边飘来的雨丝在触及宵和的瞬间便被蒸发成雾,一眼望去,人好似披了一层缥缈的烟缕。站在宵和身侧的湛玄也是如此,让吕都统看得很是新奇。但除了这点“土不著足,纤尘不染”的异象外,两位俊秀的小道长看上去倒是和自己的孙儿一般年纪。
“那便且战且退,城破,则上山。中州多峰峦窑洞,城中百姓祖辈皆是山民。所谓狡兔有三窑,若无熟知山路的百姓引路,外来者极容易在山间迷路。”吕都统抱着头盔蹲下,伸指在地图上一划,“河流一重,城墙一重,山峦一重。山洞每年都会囤储新粮,密林是最好的屏障。大山吃人,祂们越不过大山。”
雨越下越大。
密集的雨丝编织出灰蒙的天幕,三丈以外人畜不分。水浪澎湃,河流湍急,江面如沸水般咕嘟嘟地冒着泡。
玄甲士兵站在城墙上,如静立的木桩。昔日繁华的城池一朝静默,满城风雨潇潇。
呼啸的风雨声中,湛玄听见吕都统的自言自语。
“传说金凫帝,也即是若水神妃踏江而来之日,也是这么一个风雨交加的时节。据传,她有鬼神之能,能踏浪御水,停云化雨。”
老人仰头望天,话语似有不解:“那时的人们尚且相信人定胜天,敢于僭越神权。可为何如今,人却反而跪在地上,祈求神的垂怜?”
轰隆。雷霆撕裂长空,无人应答她的话语。
湛玄垂眸。金凫帝——人皇氏最后的传人,天殷道业的奠基者,也是永留民的。彼时的人,敢以蝼蚁之身谋夺天命神权。但数百年过去,人皇氏的信念与永留民的初心皆被扭曲,反而成了一切祸事的根源。
“苦海有舟千山渡,红尘有路万径出。”宵和一个纵身跳上城墙,蹲身,像猴儿一样拍了拍城墙上的石砖,“若非万法不可得,何必跪天祈神佛?”
吕都统听他这般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道:“有道理,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要让更多的人有路可走啊。”宵和身为持剑弟子,数十年来走南闯北,踏遍山海,见过万般无奈,“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有能耐的多做一点,没能耐的便顾着点自个儿。但只要有人做了,就不会是无用功。”
吕都统听罢,便笑,似要说世外来的道长天真:“可腐败往往来自内部,总有人践踏你的心血,迫圣人坠入尘埃。这又当如何?”
宵和无奈地睨了老人一眼,两人看似一老一少,实际年龄相仿:“错的是人心,怎会是公理呢?”
轰隆。又是一道闪电。尘世亮如白昼,照亮了一张张风吹雨蚀的脸。
吕都统哈哈大笑,她身旁的将士也忍不住笑。凡人在笑,修士也在笑。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湛玄开口,道:“尔等筹谋了多久?”
“……谁知道?”吕都统笑咳了两下,她年岁已大,凉寒蚀骨,这一战打完,她应是没多少时日了,“五十年,六十年?两三代人?记不清咯。祖父传给俺父,俺父没了传给俺娘,俺娘没了便轮到了姐,到后头便是俺了。”
宵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扭头,望向师兄。
“道长,你害不害怕?”一位披坚持锐的将士玩笑道。
“怕什么?”
“因为,俺们可都是谋逆的叛军啊。”
谋逆?天殷守城的将士是叛军?宵和下意识地抬首,却听见远方的烽火台上传来了浑厚的鼓声。鼓声远远绵延开来,依照一定的次序,烽火台逐一亮起。然而奇怪的是,眼下大雨滂沱,烽火台本该无法燃烟举火。但当永乐城内的二十八座烽火台连成一线,震耳欲聋的机杼声响彻全城,三十六处神坛依次升起庞大的青铜神树。
宵和才发现,整座城池,竟是一个阵。
初次步入永乐城时,宵和便曾好奇过天殷随处可见的青铜造物以及漆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身为中州雄主、又是以死生葬为信仰的国度,天殷在锻造技艺上堪称登峰造极。而此时,错觉一般,宵和好像听见了雀鸟振翅的声音。
雀鸟的翎羽无法切裂雨幕,破空时也不会割出凄厉的嗡鸣。然而,当群鸟升空,隐天蔽日。祂们遵循奇妙的韵律于城池上空盘桓,其肃杀压
迫之感,竟有摧城之相。
“天殷耗费几代人建成的天罡地煞阵,二十八座阵基,三十六处阵眼。每处阵眼皆有九只悬黎浮石制成的玄鸟,每只玄鸟镌刻仙禁百条,能织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吕都统嗓音沙哑,却笑意犹存,“此阵所在之处,自成一位通晓天地玄法的渡劫期修士。如何?”
宵和瞠目。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天殷准备的后手似乎并不是单纯为了抵御外敌亦或是对抗妖兽。
“不错。”湛玄转身,神色冷淡,目光如炬,“天殷长老阁皆为冥神信众,能在祂们眼皮底下成势,确与‘谋逆’无异。你们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并甘愿用凡人短暂的一生去熬一个自己或许无法见证的终局。”
吕都统忍不住咳嗽,疾病与贫寒一样难以掩盖:“冶炼技艺,总有损耗。熔炉一旦升起便不可轻灭,而为了打造献给冥神的祭器,匠人总要千百万次地尝试。锻造如此,练兵如此,筑城如此。有些匠人,技艺精湛却碌碌一生;有些将士,从年少力壮熬成了耄耋老人;有些文人,倾尽才谋才能落一子入局中……”
“与他们相比,俺们至少是好运的。”
吕都统幸运,却也不那么幸运。比起那些穷尽一生也无法窥得光明的先行者,吕都统有幸看见棋局得成,却也是天色将明前倒下的最后一批人。
“既然是谋逆。”湛玄又道,“那‘叛王’何在?”
“……她说,”吕都统叹息,平静道,“她将跨越死亡,走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
湛玄不再言语,他回头,继续凝望着湍急的江流。
忽而,他纵身而起,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宵和心中一惊,也跟着师兄跳了下去。两人穿过厚重的雨幕,踩着湿泞的河泥。宵和以为师兄发现了敌人,因为师兄的气息有一瞬的不稳。运转自如的护体劲气凝滞,雨水刹那濡湿了法衣。
然而,当两人奔至若水河岸,湛玄却突然拔剑,直指一道涉水而来的人影。
宵和一时间被风雨迷了眼。
宵和曾无数次见过师兄拔剑,持剑弟子皆知,湛玄师兄修的是即便在剑道中也称得上凶煞的死生之剑。此剑凭断生死,出鞘无悔,若无背负杀生业报的决意便难证道果。不过,旁人只看湛玄平日里
对同门温和可亲的模样,恐怕很难想象这人沾染杀戮的情景。
纯钧道人那样一个性烈之人,却从未说过弟子端方有余、锋芒不足。
此时此刻,寂然无声、毫无杀意的剑直指一人眉宇。天地潇肃的风雨,都为此三缄其口。
宵和以为是敌人,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但当他看清那道人影时,却发现来者狼狈到了极点。对方戴着一张金色的假面,破损严重的玄衣浸满了水,像布袋一样臃肿地下垂。四周无光,天色黝黑,但那人涉过河水的每一步都在水中漾开深深浅浅的痕迹。她捂着心口,痛得直不起身,震耳欲聋的暴雨与江流,竟都盖不住她粗沉的喘息。
有些不合时宜的,宵和想到了天殷金凫帝的传说。但眼前人与其说是踏江而来的神人,倒不如说是跋涉过死亡的鬼魂。
“姜恒常。”湛玄点破了眼前人的身份。宵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师兄的死生寂然之剑,此刻竟好似有哀鸣之声。
那人闻声抬首,唯一没被假面盖住的唇角轻轻上扬着,仿佛天倾之事在她面前,也不过清风一拂。
“你跨越死亡,涉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湛玄声色喑哑,复述着预言般的话语,喉中挤出的一字一句却沉得生疼,“……那,拂雪呢?”
雨声越发惶急。对峙的双方却沉默不语。
宵和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终于理清了一切。
天殷起源于人皇氏的信念,追随着金凫帝,膜拜着无面的神祇。人间有血有肉的君王,反成了神祇的遗体。
——姜恒常是“叛王”,造的是冥神的反。
活人与死人博弈,中州局势与之后一应的变化都在“姜恒常”的计划之内。拂雪师姐受邀至此,是棋局中的至关重要的一环。对此,师姐知也或许不知。但为了掌控中州的局势、打破数百年来正道无法干涉天殷的僵局,师姐随姜恒常一同入局。可如今,姜恒常自神国归来,师姐却生死未卜。
如纳兰师妹所言,师姐的棋局未分胜负。恐怕师姐在将自己作为一枚险棋掷出时便已算到,无论她是否身死,正道从此都有了干涉天殷的理由。
宵和忍不住咬住后槽牙。
可是,师姐啊,这不值得。若希望这等无形之物拥有实体,那便是你的模样。
局面一时僵持,湛玄立于河岸之上,姜恒常淌在河水之中。水珠顺着剑刃滴落,姜恒常毫不怀疑,若不给出一个说法,这柄剑下一刻便会将她的头颅斩下。
但她仍旧笑着,心情甚至有几分愉快。她反问道:“你们听不见吗?”
湛玄没有接话。他向天殷的叛王索要一个答案,不容许拒绝以及转圜。
“我与拂雪,是宿敌,亦是知音。”谁知,姜恒常却答非所问,自说自话,“相隔万里,素未谋面,我与她却是神交已久。我知她推行的政策背后远大的筹谋,她对中州局势一知半解,却依旧默契地与我同入局中。我知她日后定会成为天殷的心腹大患,她也知我要利用她铲除冥神的毒瘤。但我以阳谋迫她入局,她应了;我邀以死换取未来,她也应了。”
姜恒常话音微顿。因为湛玄的剑尖抵在她的眉间,带出了一滴血珠。
姜恒常别开脸,看着容色冰冷的湛玄与难掩愤怒的宵和。她微笑,再一次问道:“所以,你们真的听不见吗?”
宵和愤怒,忍不住想大声质问。湛玄却先一步开口,道:“听见什么?”
“她的琴音啊。”姜恒常向后一仰,倒入冰冷的河江,“拂雪的琴音,分明在神舟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上奔涌着。”
……
长夜未尽,天光未晓。
那一天,大地上的生灵都听见了不知何处响起的琴音。
天殷守城的将士们低头,看着自己遍布疤痕老茧的手,点点金光自他们的掌心凝聚,如荧烛般飞起。
田野上,背着沉重的沙袋、憋红了黝黑的脸的农民淌着泥水,连夜垒砌着粗糙的水坝。忽而,他们心口一暖,有光上浮,却被错认为是冻麻的幻觉。
茅草屋中,算着家中所剩无几的粮食,看着怀中饿得嗷嗷直哭的孩子,女人只能再次咬破伤痕累累的十指,将血填入稚嫩的口中。
龙衔关外,与将士们并肩而战的仙门弟子回首,雪洗的眼眸映着硝烟与尸首,未凉的热血奔腾着苦痛的江流。
丝织商道上,运送物资的航道与天争命,不眠不休的领航者喊破了喉咙。工人的汗水滚入尘沙,点缀着脚印与车辙,蜿蜒至道路的尽头。
东海,海民扬起鱼叉与刀枪,构成一堵又一堵的人墙。他们怒吼着与死灵附体的亡海者厮杀,推拒着非人之物聚成的海浪。一涨一退,如海浪与沙滩。
白玉京,天枢星君率领着清汉门徒构筑起庞大的星阵,日夜轮转,护佑着群星的灵魂。
东华山,闭关多年的东华掌教步出了静室,迤逦及地的长发于秽土生花。她望着被火海包围的山林与建木,冗长的沉寂后,她开口,唱出独属山鬼的歌。
九宸山,无极道门,留守宗门的弟子殚精竭虑,把控星塔,构连九州。琴音响起时,不少弟子将此错当成是思念的幻梦。
直到年纪渐大、协助佐世长老处理文书的商和抬头,他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发烫的心口,像是确认什么一般捏紧了耳朵。
“……是,掌教的琴声……?”
……
她弹奏着三界六道,弹奏着四海九州。
“姜佑,如果你听不见生者的声音,那便由我来奏给你听。”
金色的鱼群拥簇着白影,将弱水彻底焚作灿烂的金。宋从心融在一片盛大的光明中,飞扬的鬓发以极快的速度化作朽寂的灰白。她燃烧精血,燃烧寿命,不求后路,只是竭尽全力地出剑。琴音郎朗,大道煌煌。她的每一剑都奏着大地上的生灵,每一剑皆是她所行之道的显现。
终于,赤红的巨剑被脊骨击碎,龟裂的纹路蔓至剑身各处。迟迟不愿飞升的神祇被自众生而来的人神斩落,如陨日一般,沉沉坠入大地。
灵性的余烬扬起滚滚尘埃,烟尘散去后,河床上的影子仰面倒地,宋从心单膝跪地,脊骨笔直没入姜佑的心口。她捂着口鼻,眼角耳窍不住渗血。
姜佑缄默不语,祂抬手,握住了她滚烫的脊骨,握住了她的剑。
时隔数百年,那些姜佑所热爱的灿烈之物,终于又一次落在他的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