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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从心登上最后一节台阶,看见一位阖目静立的僧侣。他穿着棕灰色的短衣,双手合十,站姿如松。阳光漏过枝叶,洒在一排石佛之上。若不细看,恐怕会将这年轻的僧人错认成一尊石像。宋从心没有隐藏自己,僧人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于修行因果轮回之道的禅修,宋从心看不见他们眼中的光景。眼前人似乎在等她。只见这位年轻的伽蓝僧上前,对宋从心行了一个敬礼。

“……”宋从心沉默。半晌,她才拢袖,从怀中抱出一只独角的雪兽。

小兽乖巧地趴在宋从心怀里,四肢蜷缩在肚皮下。祂酣睡着,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此时恰有一片无忧花瓣飘落,落在小兽的鼻尖。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睁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小兽抬头,迷迷瞪瞪地与僧人对视。半晌,祂打了个哈欠,将脑袋也埋进了肚子里。

僧人抿唇,宋从心不知如何形容他的神情。许是天光晃人,光斑落在成排的石像面上也似眼泪。僧人小心翼翼地抱过雪兽,再次俯身行礼。

宋从心摇头,没有多言其他。她转身离去,踏着一路飞扬的娑罗花。

……

宋从心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但她从未现身,更多时候只是远远看一眼。

宋从心回到了云州,去了自己儿时常去的小镇。无极道门在镇上开设了慈幼院,宋从心小时候是在那里长大的。与其他州域相比,云州受道门文化影响较深。本地的官员并不过多干涉百姓的生活,多以帮扶引导为主。是以云州地广人稀,无为而治,颇有几分桃源乡里之感。

丝织商队的足迹铺至云州后,惯来平和的云州也被注入了活水。宋从心走在小镇上,看

着语言不通的商贾与本地居民比手画脚,争论一匹布的价格。天殷的战火尚未蔓延到云州,百姓们一如既往地生活。无极道门的强大深入民心,那对着布匹爱不释手的老妪,面上的每一寸皱纹都是舒展的。

“铛铛铛”,三声锣响,吸引了宋从心的目光。只见街道上,一群小孩围着一个挂满脸子的小摊。一位穿着黑色长袍、脸带鬼面的老者跳着怪异的舞蹈,他手持一枚黄符,走罡按诀,吞云吐雾,看得孩童们纷纷拍手叫好。宋从心见了,忍不住皱眉——倒不是见不得他人在云州扮鬼,而是老者的面具竟有几分永留民的式样。

宋从心站在人群外观摩了一阵,心中疑虑稍缓。老者不通术法,面具上的纹路也错漏百出。似乎是曾经见过永留民的纹样后,仅凭记忆绘制下来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宋从心等到人群散去后,走上前与坐在木凳上休憩的老者对话。

“这图样,是您自己画的吗?”宋从心指着那张黑色环骨样式的面具。

“可不是,俺们贫苦人家,哪里请得起人哟。”老人憨厚一笑,他头发花白,笑起来满口黄牙。缺了两颗,一左一右一上一下,令人印象深刻。

“脸子能卖给我吗?”宋从心抚摸着黑面,比了个手势,“我能出这个价。”

“哎哟那哪成啊?这可是俺老人家吃饭的伙计。”老人一拍大腿,道,“娃儿,你若要请傩,俺二话不说!但要俺的脸子,那可不中啦。俺的脸子都是开过光的,庙里上过香,摆过案。借了各路鬼神的脸子为凡人驱鬼逐疫,怎能为了阿堵物将脸子卖了呢?这鬼神要是怪罪下来,殃及娃儿你,俺心里可过不去啊!”

宋从心也不强求,反而和老人攀谈了起来:“我只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样式,有些见猎心喜罢了。您是跳傩舞的?是在哪里见过这样式吗?”

老人灌了一口麦茶,见宋从心往他彩盆里丢了两个银角子,顿时眉开眼笑,侃侃而谈。他说自己去过许多地方,每到一处地就得去问问当地人的信仰,并在掷过杯筊后才能开始画脸子。乡间鬼神法力有限,只能庇佑一方。以当地人的信仰为脸子,人们才更加心安。有一日,他跟着镖局途经一处坟岗,夜半时分,众人都睡下了。他起夜,往林里走时,却见一队披麻戴孝的葬仪从林间穿过。这支队伍出现得过于蹊跷,且像一阵风,不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俺当时看得入神,一心想着脸子要怎么画。再回过神来时,天不知怎的就亮了。”老人憨笑,“没怪俺的惊扰之罪,想必是位温和的神哩!”

“……”宋从心几乎忍不住叹气了。她从老人的摊位上抽了一张空白的黄符,随笔成咒后折起,塞进一个小小的香囊。

“您是福大命大。”宋从心将香囊丢给老人,又取出一袋子银钱,在老人家眼前用力晃了晃,“以后脸子不能乱画,听见了吗?”

“啊、啊这……”老人家的眼珠子随着钱袋子一左一右,嘴里巴巴道,“使得,使得!俺、俺也快跳不动哩!这些年,来请傩的人家也少啦,俺也觉得该安定下来哩!”

“您打算怎么安定呢?”宋从心将钱袋子压在掌下。这笔钱,足够老人家买一处房子,安享晚年了。

“开个馆子,教娃儿傩戏吧。”老人搓着手,咧嘴笑道,“请傩的人少了,其实也是好事。这门手艺传下去,日后祈万家幅,求万家安。”

“毕竟,人有难,方有傩啊。”

……

宋从心暂缓了脚步,在小镇里蹲了几天。确定这糟心的老爷子收摊后真的美滋滋地跑去找房子,这才回到九宸山。

宋从心的回归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没有回自己的道场,而是去了剑冢。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否意识清醒地回来——如果直面师尊口中“令飞升之人疯狂”的真相会让她万劫不复,那无极道门掌教最完美的结局还是战死中州。这样一来,她可以带着秘密永远缄默,无极道门也能藉由她的死在与天殷的博弈中占据上风。

想到这,宋从心忍不住摇头。她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会权衡利益的政治生物。

宋从心安排得很好。然而,事与愿违。她甫一踏入剑冢,便看见阵前两道气势磅礴的身影。她转身想跑,也已经来不及了。守山大阵爆出激烈的剑鸣,沉重的威压崩山裂地。宋从心与冥神一战熬干了精血,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剑阵席卷而来,宋从心差点被碾进土里。好不容易狼狈躲过,两道身影便瞬息而至,将她的退路全部封死。

“拂雪!”

纯钧道人看见宋从心的瞬间,震惊得险些没握住自己的剑。他嘴唇颤抖,眼眶泛红。可不等他回神,明德上仙已经挥手停下剑阵,快步上前给了宋从心一个用力的拥抱。这位不苟言笑的前任执法长老鲜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宋从心感受着脊背传来的力度,一时有些仲怔。

“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就好!”纯钧道人老泪滂沱,看上去衰老了不少,“我看看,我看看……唉!唉!怎么憔悴成这般模

样,还有这白发,这白发……”

宋从心被抱得快闭过气去,瘦削的脸蛋又被纯钧道人捧着揉了又揉,像个被揉圆戳扁的包子。听着纯钧道人心痛的惊呼,明德上仙松开怀抱,捋起宋从心花白的鬓发,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两位长辈像是要确定宋从心一切都好,对着她一顿拍拍摸摸,拍得宋从心憋着的一口气都散了。

“我没事……”宋从心话一出口,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像样,连忙稳住声音,道:“冥神已殁,期间种种,我已整理成册,收录在白玉京中。之后还望……”

“别操心以后了,唉哟……!”纯钧道人没挤过明德上仙,只能急得团团转,“先带你去古今师弟那边看看,我记得他各家兼修,也擅杏林!先让他看看有无大碍!”

纯钧道人只是唠叨,明德上仙却直接上手了。眼见着自己要被扛起,宋从心连忙摁住明德上仙的手臂:“不,太上,我是来见师尊的……!”

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在剑冢遇见两位太上长老实属意外,但宋从心很快冷静了下来:“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回来的消息。我知道师尊闭了死关,但我欲向师尊寻求一个答案。若我无法平安归来,还望二位替我隐瞒。中州战事未歇,上清界不能再生动荡。”

“……你!”纯钧道人抚了抚心口,只觉得自己要被这些后辈气出个好歹,“拂雪,你将将死里逃生,怎这般不惜命,又要往火坑里跳?!你可有想过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情?你们这些后辈若不爱惜己身,就是在毁我们的道心啊!”

宋从心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接话。明德上仙倒是比纯钧道人冷静,她摁着宋从心的肩膀,耐心道:“拂雪,你听我说。只要你还活着,明尘师兄就不会出事。只要他不出事,事情就不会走到最糟糕的地步。所谓真相,也不是非得揭得明明白白不可。你好好活着,便已经胜过许多事了。”

“太上……”宋从心叹息,“师尊步入禁地,剑冢升起大阵,宗门内除师尊外最强的两位长老镇守于此——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师尊是上清界的道统之基,是正道魁首,他不能出事。否则,上清界无数因他而生的道统将自绝于众生,人心动荡,浩劫将至。”

明尘上仙一旦失控,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斩杀,哪怕同归于尽。而明尘上仙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步入了剑冢。

“可是,除了那些显赫的名头外,他还是我的师尊。”

宋从心抬头,注视着两位太上。她眼神毫无犹疑,令纯钧一阵恍惚。

“我既然接手了师尊的位置,他担负的,我亦将负之。我不能让他独自对抗天命,不能坐视他将自己封入神像。我要告诉师尊,弟子在这。”

宋从心攥拳,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当年那个说着“我心未静,道未明”的孩子,如今已是撑天的支柱。

“……”明德上仙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握,“看来,你心意已决?”

“是。”宋从心目眺远方,望向剑冢深处。

不算久远的过去中,叼着笔杆的女孩翘着脚,在窗前高高扬起一份粗糙的计划书。

——“看!天书,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俱往矣。她阖目。

“毕竟,我是正道魁首。”

第365章 【第106章】正道魁首剑冢悬剑凌于……

“灵希入门那年,在外门大比中于离人村内被摄去一魂的弟子苏醒了。她交代了很多事,说自己曾流落到冥神的疆域,并受到明夷法王的庇护。根据她给出的情报,我们大致推断出此次祸患的起因。但这名弟子言谈间神智不稳,立场有所波动。目前她由执法堂弟子看管照顾,恐怕要修养数年才能康复。”

“清汉、重溟城、东华山皆遭到外道与魔门的袭击。宗门尽可能派出了援手,其中清汉死伤惨重,天枢星君封印了一具半神人俑,不得不火解脱身。重溟城城主同样遭遇了人俑的袭击,那具人俑似有操控亡灵的权能。镇压在海底的死者走上了海岸,我前去支援时被告知重溟城主将人俑拖入了东海。不知道那位城主做了什么,三日后,海潮稍歇,亡海者的数量有所减少。我让持剑弟子留守并留下分魂,若有不妥,之后也能迅速施以援手。”

“我和纯钧已将调度令转交给纳兰清辞,她如今率领弟子坐镇龙衔关,身兼代掌门之位。我前往日月山时,双方交战已毕。清仪去了东华山,那边战况更为焦灼。入侵的妖魔全然丧失理智,只为玉石俱焚。所幸地脉网传讯及时,东华山又常年警戒,这才没让外道得手。只是此战同样伤亡惨重,魔门断了东华山的灵脉,污染了灵秀的水土。危急关头,东华山掌门魅破关而出,她现出本体罗织了残破的地脉。东华山经此一战,元气大伤。清仪擅祈禳之道,便留在东华山帮忙善后了。”

明德上仙与纯钧道人将这段时日的战况逐一告知。宋从心虽亲眼见过,但还是藉由两

位太上长老才补足了视角。

“战况……还在预料之内。”宋从心说着,心脏却沉沉发坠,“天枢星君早已算到此劫,她先前向我索要了白玉京的长梦之间作为锚点,想来已有破局之法。至于东华山,我虽想过外道会对建木下手,却没想到如此鱼死网破……”

东华山掌门魅,修天人一心之道。这位掌门身份特殊,为东华山长寿古树所化。因其本体恰好与建木伴生,天地送了一场造化,魅才得以修成仙身。这位合体期大能闭关已久,若非此次灾劫危及建木,魅恐怕不会再过问人世。而今,魅一身修为反哺天地,想要重塑人身可谓是难如登天了。

灵希堕仙成魔,天枢星君火解,东华山掌门遭劫,佛门两位佛子都留在了变神天。唯一让宋从心感到宽慰的,是姬既望的龙鳞还在她心口处稳定地散发着光与热。她留在友人身上的庇佑替他抵挡了一次呼啸而来的死亡,龟裂破碎的纹路仍留在宋从心胸口正中央。

然而,即便如此,代价还是太惨重了。

宋从心不语,明德上仙和纯钧道人对视了一眼,道:“拂雪,东华山与清汉作为正道仙宗,本就有镇守山河之责。世间有万般苦难,非你之过。”

“我明白。”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她沉默片刻,重整思绪:“海洋是重溟城主的领域,应是无恙。罗慧的安危是我与明夷法王的交易之一。她能平安归来,证明女丑没有食言。依我之见,罗慧神魂沦落变神天数年之久,能留存理智实属不易。她确实有立场动摇之嫌,这般安置并无不妥。”

“接下来的战事是一场漫长的对垒,即便被斩断了后路,外道也不会轻易退却。”宋从心抬头,注视两位长老,“另外,灵希师妹为救我舍弃人身,受骨君传道,今已入魔。她留在变神天,欲整顿妖魔乱相。禅心院两位佛子为世人发下宏愿,驻足无何乡。日后与变神天的接触需把握分寸,相互扶持,亦要警惕。”

灵希身为妖魔混血一事是过了明路的,无极道门为此准备了许多后手。对此,灵希也心知肚明。

“灵希那孩子,还好吗?”纯钧道人问道。

“她选了一条坎坷艰难的路。”

“拂雪怎么看?”明德垂眸,这位执法数百年的长老,将公义的秤递到宋从心的手上,“整个无极道门都相信你的判断。”

“我相信灵希,但我不能替天下人做抉择。”宋从心阖眼。

灵希会留在变神天,整顿妖魔二族,成为变神天的尊主。她会走上一条血火浇筑的不归路,成为族群的领袖,成为背负责任的人。宋从心从不小看灵希的觉悟,但纯粹的暴力与仇恨无法引领族群走向文明。终有一日,在个人情感与羁绊之外,灵希会多出一个不容拒绝的身份立场,名为“魔界尊主”。

“我希望她不管走出多远,都能记得,她是我的师妹。

“永远。”

宋从心望向剑冢深处。

“若我无法归来,便让湛玄师兄和清辞带着掌门令前往白玉京。若我为祸苍生,也恳请两位不要留手。”

宋从心真心希望两位太上不要留手。她见过被外道污染的人,回来后做了好几个晚上的噩梦。如果真的沦落到那种境地,求个速死便是她唯一的心愿了。

交代完后事,宋从心与两位太上告别。

虽然是身陨弟子的埋骨地,但剑冢并不荒凉。道藏山为剑冢专门培育了一种花树,名曰“十愿花”。

卦算中,九为数之极,得一则圆满。剑冢里埋着太多遗憾,人世间有太多的不完满。所以后来者在这里种下十愿花,祈求英灵未了的心愿得以成环。

十愿花岁岁长青,花开如雨。不同时节开出的花,颜色各有不同。此时开的花,灿烂热烈,稠艳如血。

明德与纯钧看着拂雪步入剑冢,飘落的花瓣模糊了她的背影。明德突然觉得,不能让这孩子就这么走了。

“拂雪,清仪已经两次送走自己的弟子。”明德扬声道,“不要让她的心再碎一次。”

宋从心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踩着一地的花,一地的血,她步入剑冢。

……

穿过封锁外围的剑阵,没入结界,灵炁于身周漾开水色的波纹,拂面而来的风糅杂着春天的暖意。

剑冢内是一片全然不同的天地。

映入眼帘的并非昏暗压抑的坟场,而是一处山花烂漫的原野。蔚蓝如洗的天空,青苔如毯,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

宋从心感受了一下空气中充盈的灵炁,此地说是洞天福地也不为过。

大小不一的石碑在阳光下林立,成千上万柄断剑倒插在石座上。刀山剑树一词,在此成为具象。

埋葬在这里的,有被宿主温养多年、而今黯淡无光的本命剑;有仅作象征意义、铭刻着水纹剑徽的出师礼;有系着绸缎与铃铛、挥舞时轻若无物的软剑;有重逾山峦、傲然伫立于悬崖之上的崇锋。与这些残剑相伴的石碑,有的刻了详尽的文字,有些则只有伶仃的名号。

更有甚者,一块巨石,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宋从心在巨石前驻足。石碑铭刻了七百年前于南疆边陲一战中陨落的弟子。彼时,人族仍在和妖兽争夺生存的领地,东海氐人,南州恶螭,幽北诸怀,无一不是人族大患。那段岁月里,南州诞生了一位妖王,为蛟之从属,蜃妖。祂吞没千里江山,豢养人族万万数,吁气化楼台城郭,令身处其中的凡人朝生暮死,寒暑不知。为斩此妖,无极道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海市蜃楼的消散,虚实一刹的颠倒,当时参战的弟子也随着大妖的陨落化为了泡沫。

那些弟子的尸骨难以收殓,断剑无处可寻。他们的名字被刻在一处,从此骨血相连。

宋从心静立良久,继续前行。她眼观四方,过往种种,顺着细枝末节镌刻眼底。

嶙峋的石碑并不孤独,某柄断剑座下种着凡间的花。那不是上清界的植株,被人特意从人间寻来,殷殷种在石座之下。想来剑主生前一定很钟爱这种粉紫色的小花。因为系在剑上的陈旧剑穗,便是这种花的模样。

某柄锈蚀的重剑上,挂着几个烧得歪歪扭扭的瓷瓶。略微倾斜的瓶口,还能滴出香醇的酒酿。

某个坟冢摆放贡品的碗碟里,装着灵田中收来的新粮。齐根切断的秸秆沾着泥土,被手帕细致地裹了,像花束一样倚在石碑上。

有擅长偃甲之道的弟子造了一个吹箫的小人,坐在某座石碑前,风一吹,便有清亮悦耳的箫声与松林为伴。

翻开花丛,灌木里有几只藤编的小鼠。它们挤在草窝前,仰着头,豆大的眼珠似有惊恐。

某柄断剑旁,一段红绸,一支金钗。一柄灵光犹在的对剑静静地躺在石座下。剑下一封婚书,纸张已经泛黄。

宋从心一路走,一路看。

十愿花纷扬如雨,铺就了一条往生路。

然而修士没有来生,留给生者的只有过往被岁月不断消磨的痛苦。

宋从心没有急着去见师尊,而是在山间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料,刻了一座小小的碑。石碑上书“清平”二字。宋从心咬破手指,为这两字涂朱。

而后,宋从心将石碑立在一棵花树下,与它相对而坐。

宋从心立碑的选址并不偏僻,但也不是剑冢的中心。非要说的话,因为这棵花树开得格外灿烈,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我依稀记得,以前的我,很喜欢在树荫下打盹。偶尔……”宋从心对着石碑自语,“偶尔,跟长老要个通行令,下山买些吃的?应该是的,毕竟外门弟子无令不得离山……我跟一丘长老说过,如果到了年龄还考不进内门,以后就接他的班当外门长老。那时我总是揣着长老令下山,到街上走走,顺便买点、嗯……”

宋从心沉默良久,抿了抿唇。

“……抱歉,我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以前喜欢什么了。”

宋从心望着石碑,风拂动她的衣摆与发。阳光令人困顿,花瓣淋漓一身。

拂雪与清平,参商一瞬,皆是匆匆。

“不同的人生经历会将人雕琢成不同的形状。但我想,有些东西是无论光阴几度淘洗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对人这种物种的坚韧感到诧异。毕竟每当我回首过去,这么长的一段路,我甚至没有再走一遍的勇气。”

“不知是心脏开始变得冷硬,还是我已经能做到太上忘情,我似乎很难再对外界心生悲喜。但——”

宋从心随手拨弄了一下花丛,露出藏匿其中、正在啃食果子的藤编小鼠。她食指轻推小鼠的嘴筒子,小鼠顺着力道仰头,带动短胖的手,看上去像是战战兢兢地献上自己手里的果子。那憨态可掬又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宋从心眉宇的冷峭淡去些许。她阖眼,似要在融融春光中睡去。

“但这些最平凡微末的东西,仍会让我感到温暖。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

彼世的无极道门已成废墟,剑冢荒芜破败无人打理。如果她是清平,她会想和自己爱的人们葬在一个春和景明的花季。

“做一个好梦,清平。”

宋从心起身,落在她身上的十愿花如雨雾般纷扬而下。她手指拂过石碑,轻轻一带,似与谁错身而过,又好似要为谁拂去满身尘埃。

宋从心朝着剑冢更深处走去。与收容了万千山海异兽的道藏山一样,剑冢是一处独立开辟的小洞天,疆域广袤,自成一界。

剑冢深处埋藏着无极道门最大的秘密,每一位大能寿数将近亦或濒临飞升时,都会步入剑冢深处闭关。对无极道门弟子而言,剑冢是半道崩殂的先辈与同袍最终的长眠之所。但唯有宗门历代长老与掌门知道,剑冢其实是无极道门的传道秘境。

世间一切因无极道门而生的道统,都可以在剑冢这里寻到归属与来历。哪怕无极道门死绝,只要后世有人步入此境,便能从中感悟天机。

古往今来,无数大能于此飞升,在剑冢深处构筑了一条通天的道途。依照先辈所想,后人能够遵循他们的道路走出更远。一代又一代的飞升者,将踏出一条光辉万丈的青云路。这样一来,后人追随先辈的脚步飞升时,便不必再为前路的未知心生忧患、魔惘丛生。

宋从心走向群山,循着地脉的牵引,在山脉的胎心中,她看见了一面蓝冰凝成的湖。

光滑如镜的水面倒映着山林的剪影,幽邃与静谧是掩藏危险的纱帘。湖泊深不见底,蓝得似一只稠艳、悲哀的眼。这面摄人心魄的湖水与山光景色,是无极道门十大绝景之一的“天门”。但能真正深入剑冢目睹这方奇景的人却少之又少,宋从心登上掌教之位至今,也是第一次窥见这方景色。

宋从心走向这面湖,遍过河岸的兰草,附身掬起一捧冰冷的水流。若有不知情者在此,只会觉得此地风景奇隽,而不知其中隐秘。

宋从心淌入湖水,任水流没过头顶。穿过水草丰美的浅水区,潜至幽暗无光的水域。

天门的水质极其纯净,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驳杂浑浊的炁。宋从心闭眼感受了一下四方灵炁汇聚的方向,在混沌中摸寻不断变化的涡眼。这一步,即便是已经半步飞升的宋从心依旧花费了不少功夫。确定涡眼的位置后,宋从心手掐剑指,催动灵力画下灵符。

“空。”

开启天门的灵符是无极道门的不传之秘。每落下一笔,灵炁便如潮汐般汹涌积聚;每收束一划,周遭山谷便涤荡出空灵的回音。

然而,宋从心却无心在意外界的异变,全神贯注书写灵符。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狂烈的气浪横扫天际,云层叠作层层鱼鳞。天门静谧的湖水开始旋转、涌动,本就幽邃的蓝色越来越深,最后完全变成了黑色。若有人站在高处俯瞰,便会发现,那深邃忧愁的蓝眼睛在这一刻化作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湖心传来巨大的吸力,宋从心放松肢体,任由暗流将自己卷走。

之后,便是无尽的下潜。

体感时间被无限模糊,冰冷与黑暗有一瞬间让宋从心产生自己仍在弱水中的错觉。死亡的扈从还未来得及纠缠,下一刻便被轻描淡写地拂去了。

宋从心破水而出,天与地霎时倒转。

宋从心出水的瞬间,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依旧被过于浓郁的灵炁“呛”了一下。剑冢横亘于灵脉,本身灵炁丰沛,但这里的灵炁却比外界浓郁百倍不止。积聚的灵炁液化成雾,将视野染成一片朦胧胧的白。短暂的眩晕与上下逆转的错乱淡去,看清一切时,宋从心忍不住屏息。

锁链,铺天盖地的锁链。

仿佛赤红岩浆浇铸而成的锁链纵横交织,从八方横侧出峰崖的山间延出,死死锁住一柄悬于天际之上的庞然大物——那是一柄金红为色的巨剑,长约有千仞,宽约百丈,耸立云中,一眼望不见尽头。剑身奔涌着炽热的流火,被万千锁链牢牢捆缚。符文书成的仙禁绕剑盘旋,密密麻麻的黄符贴满了铁索。风一吹,符箓猎猎作响。

然而,即便这柄剑明显是被封印的状态,不断渗出的威压却依旧令人胆寒。

锋锐的剑芒盘剥群山,将大地与山削成环形的陨石坑状。狂猛暴烈的剑气在天地间涤荡,将平和的五行原炁搅得狂躁不安。

五行是维序万物的原质,这柄剑仅靠余威便让万物有溃散之相。宋从心不敢想象,这柄剑一旦挣脱束缚,斩落而下,又是怎样一副炼狱景象?

“……”宋从心踩在水面上,仰头,愣怔地望着悬剑所指的方向。

赤红的巨剑悬于天地之间,剑刃朝下,剑尖一点雪亮的锋芒。

那一点锋芒之下,一道缥缈的白影正盘腿入定,身周溢散

着雾状的灵炁。粗如巨蟒的铁索环绕着他,两头形如虎的狴犴兽首死死地咬在他的肩膀上。

“……师尊。”

宋从心无意识地呢喃。

第366章 【第107章】正道魁首蜉蝣天地方知……

宋从心发出的声音很小,恐怕还不及罡风吹动黄符时的窸窣声。

然而,这声呼唤甫一出口,那远在天涯、似乎已经不会再为人世回首的人便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抬眸,遥遥向朝宋从心望来。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宋从心脚步一顿,较之欣喜更先到来的是无措与茫然。拜入明尘门下至今,宋从心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冰冷漠然的目光。

脱离世俗的神祇无悲无喜地注视着大地上的生命。世间一切潮起潮涌,兴亡盛衰,都成了他脚下的云烟,衣上的尘埃。

他又成了一座无血无泪的神像。

宋从心呆愣在原地,与那双眼睛隔空对视。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大鹅,表情大概也蠢得不行。但短短几个吐息的间隙,那双眼中非人的神性冰消雪融,一些更温暖也更有人情味的东西翻涌而上。

明尘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子,随即收势起身,从高天落下。

短暂的愣怔后,宋从心猛然回神。她不再踟蹰,纵身飞向陨坑。只是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险些丧命在外的心虚,越是靠近陨坑,宋从心心情便越发沉重。来时她分明已经打好了腹稿,想好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师尊。但真正来到明尘面前时,宋从心却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看见了明尘,明尘也看见了她。甫一落地,明尘便快步向她走来。然而,束缚明尘的锁链不是摆设。咬在他肩膀上的两只狴犴兽首眼瞳亮起青光,齿关猛然咬合。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宋从心却幻觉般听见利齿洞穿血肉时的声音。

咔嚓。

宋从心瞳孔猛然放大。

明尘停住了脚步,他身周的锁链绷得笔直。兽首相扣之处,大片殷红濡湿了白衣。明尘拽住锁链,手臂发力,意图强行挣脱枷锁。然而,短暂的斟酌后,明尘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站在原地,朝弟子所在的方向敞开了怀抱。

肢体是无声的语言。

那一瞬间,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站立不稳地从陨坑上滚下。她忘了自己可以缩步成寸,也忘了自己是半步飞升的大能。肢体像是退化了一般,只能遵循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像暴雨天归巢的倦鸟,拼命拼命地挣动翅膀。明明已经飞得很高很高,却又在这一刻从天上落下,仓皇地扑入师长的怀抱。

明尘拥抱了自己的弟子,拥抱了一只飞跃风暴的小鸟。

“……,……!”宋从心听见师尊倾吐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如今早已失传。宋从心仰头,想听清楚师尊究竟说了什么,却被明尘摁住了后脑。无惧伤痛的人神,在这一刻露出了近乎疼痛的表情。他略微施力,好似要在空洞的胸腔内安回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回来就好。”明尘低语,宋从心半是灰白半是雪银的发丝从他指缝漏出,雪皑皑的凉,“回来就好,拂雪。”

他嗓音哑得语不成句,埋在师尊怀中的宋从心听见了沉重的心跳,鼓声隆隆,似悲似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话,打结的舌头却捋不出流畅的语句。她想说,师尊,我没事;师尊,这没什么大不了;师尊,那些神舟大陆已经过去的,再不会成为世人的阻碍;师尊,我来替你分担责任,我来完成你的希冀……

宋从心想了很多很多,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模模糊糊间,她想起长老们看见她时,一双双沧桑的眼眸总会亮起些许光明。为什么先行者看见朝气蓬勃的孩子会心生欢喜?如今,她也有些感同身受了。因为这条路道阻且长,他们看不见道路的尽头,却甘心成为台阶的石料。人会疲惫,人会受伤,但抗争却是生命永恒不变的主调。是以在火种传递给后继者的那一刻,那些横亘在生命中的人,那些遍沥过往的血泪与汗,才算没有被辜负了。

宋从心感到窒息,后知后觉的酸涩与疼痛漫上心脏。她紧紧地回抱师尊,像一块挤压到极致的海绵,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一滴泪来。

这一滴泪仿佛打开了泪腺的闸门,麻木的心脏再次泵出悲苦的泪水。她的悲哀连带着她的喜怒一同活了过来。

她想起晴朗的午后,想起漏过树叶的阳光,想起布满青苔的鹅卵石小道,想起某家面馆鲜掉眉毛的面汤;她想起自己喜欢面食和牛肉,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很少吃到;想起自己讨厌虫子,讨厌疼痛,讨厌不听话的小崽子躲在她衣柜里吃臭豆腐……她想起鲜活的、快乐的自己,也想起悲伤的、无能为力的过去……

淌过无何乡的苦水,涉过荆棘遍布的天途。宋从心循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再一次攀上了彼岸。

“师妹说她要去整顿变神天,不跟我回来了……她找到了自己的道,却和我所知的天命一样。是不是有些东西,终究是我无法改变的……?

“彼世太过惨烈,死了好多人。短短百年间,掌门都更迭到二十七

代了。我见到了她,师尊。她拜在仪典长老门下,道号‘清平’。清平,承了一个‘清’字呢。师长愿意从道号中择一字给弟子,定是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吧?……可是,她最后还是走上了和我一样的道,没能堪破红尘,归于世外。她走的时候,头发熬得花白花白的……

“她长什么样?她爱笑,头发原是黑的。比我矮一些,也比我瘦……她不用剑,修符箓和阵法。知道我拜在师尊门下时,她很惊讶……她跟彼世的灵希并不相识,也没说过话。她说,她很遗憾,如果她能在生前多去了解一些……就好了。

“我,战胜了姜佑。他……殉了自己的道。冥神的本体几逾神舟,不知多少白骨堆砌而来的……后来,那些尸骨都填入了星海,在黑火中熔成一段龙骨,托举着神舟大陆。我无法与姜佑和解,他却似乎能理解我。可理解我,他仍要杀我。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祂究竟是人性多一些,还是扭曲更多一些……

“缘浅留在了变神天,上一任佛子也是。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要留在那里……

“……不。

“或许,正是因为那里不好,所以他们才要留下。”

宋从心的话语支离破碎,基本上是想到哪便说到哪。情绪的失控只是一刹,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能做得很好。

和以往每次历练归来一样,宋从心将此行的见闻娓娓道来。她说起那些人心纷争,那些情非得已。

她对这片大地上的不公感到愤怒,胸膛中的火焰燃烧至今,只剩一捧冰冷的余烬。于是她将灰烬捞起,填入心的壁垒。

宋从心看着桎梏明尘的狴犴兽首——无极道门十二星宫伏魔塔的镇塔神兽,除大奸大恶、草菅人命之辈,执法堂轻易不会动用这样的刑具。这种刑具落在师尊身上,宋从心只觉得心里发堵。她欲解开枷锁,明尘却攥住了她的手。

“……你的命牌碎裂,神魂不稳。而今归来,精血枯竭,耗寿近半。”明尘容色淡淡,却依旧洞若观火,“可你刚回宗门,便一刻不停地赶来这里。明德纯钧镇守在外,却依旧没能阻止你。拂雪,你来此,是抱着再次赴死的决意。”

宋从心抿唇,并不反驳:“……我欲向您寻求真相。但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后来成了堕神。”

师尊曾说过,那些去往天外的人最后都疯了。而中州神话中提及的那位质问人神的君王,宋从心也见证了祂故事的终章。

“拂雪。你已经坚定了自己的道,不再因外物而动摇。”宽厚的手掌落在头顶,明尘揉了揉弟子的发,“既然如此,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宋从心摇头,她将明尘的手从头上摘下,托在掌中:“不,师尊。我如今已经站在您曾经的位置上,您所担负的,亦是我要担负的。两位太上阻拦我时,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与您同行,沿着您来时的路行走至今。或许在您看来有些不自量力,但弟子想为师尊分担些许。”

所谓真相与秘密,若是被第二人知晓,分量自会减轻。

宋从心注视着眼前人。至少,这一世,他不会再带着秘密孤身远走。

“你知道,它并不会摧垮为师。”明尘想摸弟子的脑袋。但两手都被握着,只能像爪子被捏的猫一样安静下来。

“弟子知晓。”宋从心颔首,随即又犟,“但师尊,拂雪踏上这条道途不过短短数十年,若没有同门相伴,也难免心生孤寂。那您呢?您走过比弟子更长的路,见过更多的风景,也经历过更多的砥砺。那些岁月赋予您的沉积,是瑰宝,也是辎重。何不容我取走少许?”

“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是,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明尘浅笑。弟子的真心炽烈如火,有一整个严寒的冬天死在她的眼眸里。

“好,一切如拂雪所愿。”明尘抬手,抚上宋从心的眼睛,“闭上眼睛,不必害怕。为师发誓,你永远不会成为姜佑。

“即便污浊如影随形,你灵魂的归宿只会在为师这里。”

……

强烈的失重感来袭,宋从心本能反应,却发现自己调动不了灵炁。

起初,她以为自己正在下坠,但一种怪异的扭曲感令她眩晕。她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炁,甚至感受不到大地的引力。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下坠还是上升,又或这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瞬间的浑噩不亚于无何乡水中的蜕变,宋从心恶心得肠胃险些打结。

但很快,非人的怪异感褪去,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她落在地上,悬在嗓子眼上的心脏也重新落回肋骨之间。

宋从心记着师尊的叮嘱,没有擅自睁开眼。

“还好吗?”亲切的问话。

“不太好。”诚实的回答。

宋从心感觉脑袋被摸了摸,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她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听见应允,才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几乎全被朦胧的白雾所占领。然而宋从心来不及观察周围的环境,只怔然地望着面前的人影。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腰间佩剑,意气风发,见宋从心不说话,他并指点在她的天灵上,指尖漾起涟漪,“初开天门确实会有错逆之感,更何况你险死还生,神魂不稳。静心,默守灵台,净念正神。”

宋从心眉间一凉,顿时回过神来。她喃喃道:“师尊?”

“是为师。”看上去年轻许多也鲜活许多的明尘微微偏头,似是反应过来弟子为何是这般情态。他眼神淡然,言语却很温柔:“莫慌,拂雪。你平日见到是为师留在人世的‘壳’,而你如今见到的是为师的魂。我之躯壳被外物所染,为免神魂污浊,固将其二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千年前飞升的我。”

千年前的明尘,少年天骄,一身傲骨。因不满各大世家敝帚自珍,将仙法道统视作密不外传的禁术,便一人一剑打遍上界仙宗,自立道统,广传于众。他行走人世,阅尽沧桑,看遍疾苦。他与当时的人皇携手并进,荡涤天下,祓除诸恶。二者率领众生开辟生存之地,却又在盛时立下天景百条之约,将人族的命运还予众生。

而后,明尘归于世外,作那镇守山河的基石,也成了悬于正魔两道颅顶的天剑。

他曾是世人高举追随的煌煌圣火,名传四海,声冠九州。

而今,这样一个已经成为神话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个笑起来干净温柔的少年。

与千年后尽数沉淀下来的温和不同,少时的明尘有着身为战士的傲气。他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即便敛于鞘中也散发着阵阵锐意。但那犹带稚气的眉眼,略显清瘦的身形,若非一双淡然悲悯的眼睛,宋从心都要疑心这是哪位长老新收的徒弟。

“……”宋从心语塞,满头白发的她和眼前人站在一起,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年长者,“师尊变小了,徒儿却是老了。”

“又说胡话。”少年明尘和宋从心一般高,闻言抬手摁住弟子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你在师尊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宋从心忍住薅一把师尊脑袋的冲动,斟酌明尘方才的话语:“……弟子有许多困惑,师尊。”

“嗯,为师知道。”明尘牵起宋从心的手,迈步往前,道,“不急。你所困惑不解的,为师会一一说与你听。”

宋从心随师尊一同步入云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脚下也轻飘得没有落地的实感。忽而,明尘抬袖一拂,云开雾散。一缕天光照落在身,显出脚下云石为阶的天途。宋从心踏上台阶,极目远眺,宏伟巍峨的仙宫在云间若隐若现。它们似乎距离自己很远,又仿佛触手可及。这种虚浮不实之感,令人隐隐感到扭曲。

宋从心对那仙宫的建筑样式并不陌生,那是无极道门特有的琳琅玉质。九宸山灵炁充沛,采来筑房的山石随着岁月的洗涤会呈现出青玉的质地。是以道门建筑无需雕梁画栋,简素即是至雅。耸立云间的仙宫,

雄伟壮丽的云海,触手可及的苍穹,一切的一切,就仿佛……这里便是修真者求索一生的尽头。

……不对。宋从心并未被奇景所迷,她阖眼,摒弃眼耳口鼻的感知,以心观世。

再次睁眼,宋从心眼前所见天翻地覆。

金丝,数之不尽的金丝。

细入毫芒的金丝自四面八方而来,穿行云间,奔涌如河。宋从心面色发白,她“看见”浩瀚无垠的宇宙,千万光年外的一场塌缩将星辰湮埋;无穷无尽的金丝织成了天幕,远处的仙宫却扭曲成一片混沌的黯色。连光芒都被吞没的黑暗里,任何物质都会扭曲湮灭。那是黑洞,是深渊,是涡流,是看一眼都将万劫不复的死灭。

初入此地所见的渺茫云烟,竟是蒙住凡胎肉眼、避免她被某种诡谲感知刺伤的纱帘。

宋从心瞬间收回神识,只觉寒毛倒竖。

“嗯?”明尘回首,“天枢竟已替你开过心眼了吗?哼,多事。”

“……”宋从心呆滞,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要强开心眼,此处已是天外,距离虚空仅有一线之遥。”明尘没有太多师长的架子,也不觉得自己对天枢的不满有何不妥,“天枢修行灵觉之道,此道钻研越深,便越是与诡秘疯狂相伴。她自己是朝闻道夕可死矣,却不体谅别家长辈的忧虑心切。”

“天外?”宋从心沉吟,“相传,无极道门每一代的修真者都会归隐剑冢,藉由禁地中的天门羽化登仙。世人皆传第一仙宗有登仙秘法,实则禁地内是宗门先贤为后来者开辟的险途。先贤飞升时,会将毕生所得存于此,故而天门也是宗门的传道秘境。”

若这个传说是真的,那无极道门的先贤确实高瞻远瞩。他们将宗门的道统封存在天外,即便宗门遭遇灭门之灾,火种也能流传下来。

“是,也不是。”明尘缓缓道,“此地确实是宗门的传教秘境,但在更久远的从前,它被称作‘无极’。”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我们所处的人世与混沌虚空之间有一层界,这层界便是‘无极’。古时,修真者神游太虚,亦或观星士夜瞻天象,便是以神魂之身入无极之野。寻常修士想要触碰一线灵光都须要漫长的索悟,但先贤却敢于耗费数代人的心血于无极开辟道场。于当世而言,确实堪称壮举。

“然而。”

当。一声厚重的钟鸣响起。

几乎是一错眼的间隙,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仙宫便近在眼前。宋从心看见成千上万道透明的影子从身旁走过,向着远方的殿宇,如跃龙门的鲤鱼。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负匣,有人持剑。他们都穿着无极道门的服饰,衣摆上的水纹剑徽各有不同。内门弟子,长老,掌门。更有甚者,他们的服饰熟悉而又陌生,似有如今无极道门宗服的痕迹,又在细节与样式上有微妙的不同——那份不同源自朝代的变更。他们与宋从心不是同个时代的人。

“那是无极道门历代的求道者。”明尘驻足不前,看着那些泛着金光的人影,直到他们逐渐消失,“古时的修真者仅能以神魂窥得无极之景,而能以肉身飞升至此的修士便已脱胎凡骨,成就仙身。他们本可以在此观摩先贤留下的道义,参悟先贤留下的天机,从而彻底蜕生,洞破虚空。”

本可以?宋从心咽下心中的震撼,望向师尊。

明尘神色平静。

“我是无极道门第二十代门徒,师从七仙之一的道衍散人。他飞升前夕,曾唤为师至其座下,拉着我的手,忠言苦口,谆谆告诫。

“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天赋过人。再过些年,你修为必将与为师齐身。然,而师弟师妹年岁尚小,宗门须有挑梁者。你且代为师照拂宗门百年,可否?

“百年不长,我应下此事。师尊了结了最后一桩心事,次日便步入了剑冢。临别前,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必然是自我之后的第二位飞升者,世人皆不及你。为师会在你将行的道路上留下刻语,助你大道显明。你飞升后,切记要去天门内察看,切记,切记。”

三声切记,哀哀慈心。

这是宋从心第一次听师尊说起自己的往事。平日里,都是她在说,明尘在听。

明尘活了太久,熬死了故人,熬走了时代。就连曾经不愿忘怀的一切,都已被扫进故纸堆里。然而千年过去,明尘仍记得师长飞升前的殷殷教诲,记得道衍散人紧蹙的眉头,放不下的话语。他也曾有把酒言欢的挚友、并肩而立的同门、憧憬仰望的师尊。他也曾是这片大地上踟蹰独行的稚子,被人牵着手走过最初坎坷不平的路。

宋从心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明尘已牵着她来到殿前。他先她一步,推开了那扇尘封的殿门。

“故而,为师飞升之时,循着师长的教诲,推开了这扇门。”

殿门缓缓开启,它没有任何分量,却让人恍惚听见了时光轧过的声音。宋从心突然意识到,她正在经历师尊当年经历过的,见证他曾经见证的。

然而,随着殿门洞开,宋从心瞳孔

放大。

空荡荡的大殿中,没有人影,没有摆设。八方支柱,正殿灰墙,只有一行用剑纂下的古言,霸道无比地烙印进观者的眼眶。

明尘的语气依旧平淡。

“殿中确有师尊留下的刻语。”

短短九字,触目惊心。

[吾徒明尘,其自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