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满黄纸的木匣,只有巴掌那么大,其中溢散而出的阴祟不详之气,浓重得几乎要积聚成云。
宋从心看得出来,这个木匣与永乐大典祭坛上出现的器匣相同。只不过永乐大典上器匣装藏的冥器被人盗走,宋从心并没有直观感受到冥器的诡谲。但姜恒常取出的物什,其中缠绕的死的气息竟然比姜严手中的斩执刀还要浓厚,仿佛就是死亡本身。
“冥器是开启祂神国的钥匙,切记不可离身,否则你将迷失在祂的神国之中。”姜恒常抚了抚木匣,神情似笑非笑,“当然,生魂本不可以进入祂的神国。为了不被祂发现,在进入祂的神国之前,我们需要做一些准备。在此之前——”
姜恒常抬头,朝宋从心身后望去。只听吱呀一声,紧闭的门扉突然开启。神情冷淡的灵希站在门外,一双酝酿着神性的金色眼瞳好似淬染着烈火。
她注视着姜恒常,像盯上了猎物的害兽。
对此,姜恒常只是耸了耸肩,语气无畏道:“我话先说在前头,钥匙只有两把,只能两个人进去。所以,拂雪,你要不要先安慰一下即将被你抛下的小师妹?”
“……”宋从心顿感头疼。
第316章 【第57章】正道魁首藏于局中的暗子……
宋从心没有料到,直面冥神的第一个阻碍,居然是团队内部分歧。
“我已经留下书信,告知部下以及长老和拂雪一同外出巡查失落的冥器。小师妹可以留在这里混淆长老们的视线,也可以住进我的主宅静候消息。一旦情况有变,无需顾及立场,我的部下会不计一切代价将你送离帝京。就暂且安心在我府中做客,如何?”
“不如何,在下没有易门改道之心,当不起阁下一声‘师妹’。姜道君对我师姐如此推崇,还未过问便已将师姐算进了自己的计划。既然如此,何不将此事全权托付到我等手中?不管姜道君所求为何,我等都可给姜道君一个交代。”
“冥器可是我出的,把我撇下不好吧?”
“哪里,这也是为了姜道君的安危着想。我们对骨君的神国一无所知,姜道君身为骨君的活遗体,冒然进入神国岂不是自投罗网?更何况永乐城毕竟是姜道君的领地,比起留书一封加上在下作为质子,将希望寄托在天殷长老不敢轻易和无极道门开战之上,倒不如姜道君自己坐镇京都。”
“阁下知道我要去做什么吗?我辈修士,如何能做出将命运生死交托他人手中的蠢事?”
“信任是合作的基石,若姜道君有所隐瞒,那合作本身也不稳妥。我师姐为人纯善,易被人欺之以方。”
“啧啧,纯善我很认可,但易被欺之多少有些小觑拂雪了吧?拂雪上位、不,甚至没上位之前的经略举措我可都看在眼里。”
“那姜道君更应该相信我师姐。”
隔着一张茶案,灵希神情平静,姜恒常面带微笑。宋从心坐在两人中间,往茶壶里倒下火的金银花。
多倒点,多倒点。这一天天的,说话夹枪带棒一定是肝火太旺。
灵希和姜恒常无法达成共识,姜恒常虽然不是故意的,但确实忽略了跟在宋从心身后一同前来的小尾巴。她制定计划时没有将灵希考虑在内,只把灵希当做拂雪带出来见世面的晚辈。以她的年纪修为甚至是地位来看,会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
但灵希的心理状态不是很健康,平日里看着安静乖巧,实际连明尘上仙都敢顶两句嘴。姜恒常的我行我素与目的不明,在灵希看来就是可能危害师姐的隐患。冥神骨君“活遗体”的身份是一枚地-雷,谁知道姜恒常是不是布下一局鸿门宴,只等师姐走进去?
神国毕竟是骨君的领地,姜恒常是冥神骨君的后人,还是此次恒久永乐大典上的祭品。就算姜恒常与骨君不是一伙的,但万一她不幸失手了,师姐的处境就危险了。
“说到底,这是你们姜家的事。拿自家美玉去试河流的深浅,谁会做这么愚蠢的事?”灵希态度依旧斯文有礼,话语却逐渐尖锐刻薄。
姜恒常有闻言,些意外地瞥了灵希一眼,笑道:“你和拂雪还真是不像。我以为平定四海是无极道门上下一致的大愿?”
“师姐说过,一粟米养百种人。这世上容得下师姐这样的道德完人,自然也容得下我这样自私自利的小人。”灵希语气平静,“更何况,姜道君,这话你说了你自己信吗?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你无法容忍长老阁把权天殷数百年,难道就能忍无极道门僭越了?”
姜恒常并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
灵希还想说些什么,坐在一旁安静如山的宋从心却突然抬手,像揉一只皮毛蓬松的小猫般抚了抚灵希的发顶:“师姐不是完人,你也不是小人。但这次,灵希,听话。”
宋从心此行,不仅仅是为了调查中州外道的渗透境况,还有另一重目的,是查清楚灵希身上魔族血脉的来历。
灵希的血脉与将来引发天地大劫的白面灵之主息息相关,查清楚灵希的血脉,也等同于查清楚祸世的诱因。虽然还没找到姬重澜手札中提及的“那个东西”,但冥神骨君显然知道一些什么。姜家与姬家都是五毂国宗室后人,他们上下求索只为成神造神的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姜恒常以为她无所求,但实际宋从心有所求。既然双方皆有所求,那合作便只是互相利用。
但宋从心不会向灵希挑明这一点,灵希的人生已经足够沉重了,宋从心不希望她又添负担,也不希望她将自己视作祸世的孽物。
宋从心对姜恒常颔首示意,随即拉着灵希去了卧室内间。她握着灵希的手,劝道:“师姐知道你有能耐,这永乐城根本困不住你。我虽答应与姜恒常同往,但也需要一人留守替我把控后方。眼下国玺失窃,天殷四处排查,我布下的眼线与探子可能会遭遇劫难。若是可以,还请师妹替我看护一二。”
宋从心这话倒不完全是为了找个借口让灵希留下,她确实担心飞芦门探子的安危。飞芦门就像一株还未长成的幼苗,此次飞来横祸,他们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很大。宋从心没有拿人命去赌的狠绝,就算暴露身份,宋从心也要将这些探子安全撤出永乐城。
“飞芦
门的设立完全脱离主宗,我不会调动宗门的势力庇佑飞芦门。所以需要一个信得过、能随机应变的人替我坐镇。“宋从心将飞芦门的信物放在了灵希手中,“除此之外,如你先前所说的,长老阁和姜恒常都不得不防……来,我将天殷的局势剖析给你听。”
宋从心刚开口时,灵希就想反驳什么。但当宋从心将自己在天殷的布局一五一十地交代后,灵希也只能沉默。她听得出来,师姐并不是嫌她累赘刻意支开她,而是在托付自己未完成的后手。比起行困兽之斗的姜恒常,始终隐在幕后不曾露面的天殷长老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
“师姐,我们对冥神骨君的神国一无所知,若姜恒常反水,恐怕会锁去你的退路。”灵希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顾忌。
“这确实是个问题。”宋从心颔首,虽然她已经是分神期修士,但冒然对上神明也只有不到半成的胜率。蟠龙神的特质在于污染以及集群,分化瓦解后,实力也就与九婴相近;姬重澜掀起东海事变时还未登神,为了引动归墟耗费了她大半的气力,之后强行吸纳神胎导致位阶不稳。但,即便如此,一个需要操控海域且位阶不稳的姬重澜还是能将分神修士的姬既望吊着打,宋从心和梵缘浅更不是姬重澜的一合之敌。冥神骨君登神多年,实力必定在姬重澜之上。
但宋从心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自己的困惑或许能在骨君的神国中找到答案。
“但师姐也留有后手,不必担忧。”
苦刹的来历,对绝大部分人而言依旧是一个谜。永留民操控下的白面灵已经脱离了掌控,宋从心推断冥神骨君应当无法干涉苦刹。另一方面,宋从心猜测冥神骨君应该不知道人间事,或者说,他每隔百年才能知道人间发生的大事。借着这个信息差,宋从心潜伏调查会容易许多。
“……”灵希默然不语,她心知师姐的安排十分合理,但还是很不甘心。
“师姐。”最终,灵希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退一步以示妥协,“师姐一定要爱重自己,无论什么要事都比不过师姐的性命。”
嗯嗯嗯。宋从心点头,只要小师妹听话,她什么都能答应。
“师姐你要明白,你所推行的经略之策,是因为师姐在才能顺利推广。师姐若是不在了,现有的经略之策都会废弃,被镇压的魑魅魍魉也会卷土重来。”
宋从心略一思索,依旧点头。对整个世界而言,没有哪个个体是不可或缺的,但眼下神舟确实还需要一个掌舵人。她费尽心思爬上这个位置,当然没打算轻率冒死。
灵希握着宋从心的手,垂着头,眼神凉凉的,没有什么温度:“师姐若是出了事,即便是师尊也阻止不了我让天殷为师姐陪葬。若是将中州翻过来犁一遍。任祂冥神骨君手眼通天,失去国土与信徒后也只能陨为堕神。师姐知道,我做得到的。”
宋从心点……头没能点下去。她悚然一惊,一把掐住灵希的脸颊用力摇晃了两下:“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师妹这念的究竟是哪个剧本的台词?她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
宋从心不理解,宋从心大受震撼。但她仔细思考了一番,发现灵希如果狠下心,她确实是能成事的。灵希手中掌控着白面灵这等灭世凶器,真要破罐破摔与之同化,白面灵和永留民的胜负确实是个未知数。但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是双方两败俱伤,生灵涂炭。直到祸事恶化到某个临界线,自家“以不变应万变”的师尊便会出手斩杀罪魁祸首,但师尊也可能因为被牵连进庞大的因果中导致走火入魔——这居然和天书的命轨奇妙地对上了!
“别说气话。”看着灵希执拗的眼神,宋从心心中暗叹,“燃一场大火确实痛快,但最后除了灰烬什么都不会留下。”
“随师姐怎么说。但人死后管不得身后洪水滔天,师姐也管不得我。”灵希偏头,一副逆骨天生、桀骜不驯的模样。
宋从心顿感头疼,一向乖巧的师妹居然也到叛逆期。但她觉得自己管不得身后洪水滔天,眼下还是制得住师妹的:“你喜欢你纳兰师姐吗,喜欢毛绒绒的衔蝉师姐吗?”
“……”
“白庆总是找你玩,我见你也不反感他总是带你去老饕那里翻吃的。湛玄师兄先前也指导过你剑术,出门归来还给你带了礼物。还有商和,你跟商和的关系向来不错,先前商和父母带回来的礼物,他万般珍惜却还特意匀出一份送你。”
“……”
“师尊嘴上不说,但他平日里也会让心细的若拙去看看你缺些什么。清仪长老也时常邀你参加茶会,自从见过那枚令牌后,她便一直将你当徒孙护着。还有我山上的类与朏朏,你闲下来总要去摸;那片开得特别好的梦蜉你尤其喜欢,一看就是大半日。莫说你不在意这些。一把火将其焚毁,最后能剩下什么?”
“……师姐。”
“灵希,这世道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宋从心叹气,将笔挺挺站着的师妹拥入怀中,“就像人的一生,固然失去了许多,但也会得到许多。若是觉得难过,便去种一束花,总好过去点一把火。我辈苦行天之道,改逆命数,寻求长生,自是不应轻贱性命。但若师姐有朝一日殉道而死,你也不要难过。”
宋从心感觉后背的衣料一紧,她轻抚灵希紧绷的背脊:“看我走过的路,看我将行的路。我生于世,自会将过往写入山川河土。”
“灵希,有朝一日,你见这人世如见拂雪,你便知我在世上来过。”
……
师姐和姜家道君一同离开了。
灵希独自一人在摆放了三杯残茶的桌案旁静坐良久。直到更深露重,她才站起身,摇晃的座椅向后挪移,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灵希回到自己的屋内,紧闭门窗,过了良久,一道毫不引人注目的影子像水流一样融入蔼蔼暮色。影子所过之处,厚重的夜色便会微弱地波动一下。那波动就像涟漪,即便细看也会错以为是自己眼花。疲惫的更夫举着梆子与锣鼓在街道上走过,口中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若换做往常,此时已近子夜,寻常人家好梦正酣。但国玺失窃,恒久永乐大典被迫暂停,镇守帝都的玉麟军挨家挨户地搜查可疑人士。更夫走在街上,远远便能听见远处随暮风而来的哭叫。深更半夜听见这样的声响,饶是胆大的青壮也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更夫搓了搓发红的鼻子,唾了一口唾沫,用舌头抵住上颌勉强将睡意压下。他继续敲锣打鼓,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疲惫的更夫没有看见自己身侧的影子像流水般拂动了一下,他与一道人影擦肩而过,距离近到对方带起的风轻轻拂过他的颈项。
更夫觉得有些冷了,耸肩剐蹭了一下汗毛倒竖的脖颈。他吸着鼻子听着似有若无的哭声,想着这个夜晚实在瘆人得慌。
夜色笼罩的永乐城,似乎也不仅仅只有欢声笑语了。主街上的彩灯依旧,人烟却变得无比寂寥。若要说这城中唯一还算得上“热闹”的地方,那大抵便是停留在碎琼湖上的画舫。那画舫每日来去,白昼靠岸,子夜时分则随着若水河川流往远方。但永乐城全境封锁,运河也落下了门闸,画舫只能停留碎琼湖中央,守着一湖泠泠的水光。月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的水色如遍地乱琼碎玉,美得如梦似幻。
画舫中传来铮铮的琵琶乐曲,歌者唱着吴侬软语的柔美小调。
灵希踩着粼粼湖光朝画舫走去,金碧辉煌的画舫门窗大开,暮风卷着珠帘起舞。灵希踏上画舫,没有收敛自己的足音,舫中的歌声突然转了调,从清丽悦耳的画眉鸟化作啼血的杜鹃,词意昂然。珠帘后,一道提着灯笼的窈窕身影翩然而至,一只纤细秀美的柔荑拂开珠帘,竟给人以满室生光之感。
一位容貌倾国倾城的绝美女子提着灯笼,站在灯火最为明亮的地方。她抬眸扫来,一眼便瞥见站在甲板上的灵希,顿时露出一个羞惭百花的微笑。
然而,面对这样的人间尤物,灵希却打了个哆嗦,踩在画舫上的脚也下意识地往回一收。
“做什么?”美人敛了笑,顿生冷艳不可逼视的压迫感,一开口竟是温朗好听的青年嗓,“还不进来?站在那儿犯傻。”
灵希诚实道:“叔,我害怕。”
浓妆艳抹、眉间还点着红梅花钿的美人明眸微睐,他手中提着的金柄笼灯往前一扫,重达数十斤的笼灯竟扫出裂空之响。灵希脸色微白,她脚下迅速变换步法,身形快如鬼魅。灵希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即便如此,她也只是险而又险地避过那拂面而来的刀风,一时间难以顾及落足之地。
灵希向后仰倒,她看见了天上皎洁的月亮。就在她以为自己会栽进这碎玉般的湖泊中时,一杆金玉制成的长柄突然从旁侧伸出,稳稳地勾住了她的脖领。
灵希像只差点落水的小猫一样被长柄提回了甲板。
“彼世果然神异。”美人优雅地将散落的鬓发抚至耳后,如此美丽的容貌,在灵希看来却跟恶鬼没有两样。
“本座还是有些难以置信,继承了本座全部衣钵的弟子居然拜入了明尘门下。”
若不说破,恐怕无人能想到这位倾国倾城的美艳女子竟是明月楼主。
灵希叹了一口气。她也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心中光辉伟岸、负重前行的可敬长辈现在一天天的穿着各色的女装花枝招展,整天闲得没事就是磕着五香花生看戏听曲,九州列宿通连地脉网后更是抱着通讯令牌不放。
要说灵希和明月楼主相识的经过,那真是说来话长。
在无极道门新任掌教的继位大典之上,灵希与此世的明月楼主初次相遇。她停滞不前的时间从此开始了流转。
但明月楼主生性多疑,即便灵希倒出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报,槛花依旧不相信她口中彼世的过往。无可奈何之下,灵希只能出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她展示了自己从两位师长手中学得的所有技艺,包括非武道之外的杂学。
在拜入无极道门之前,灵希有两位来自彼世的师长。“大师傅”教导她封闭内心、隔绝磨损与污染的心法,夯实她的基本功与手上绝学;“二师傅”则教导她千面之术、柔技、刀术、步法。
两位师长有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大师傅的绝学显然有传承,故而没有深入教习。二师傅
则百无禁忌,只要灵希想学,他什么都教。
灵希通过这些技艺,证明自己与彼世的明月楼主有师徒之实。
对此,明月楼主对彼世的另一位楼主刻薄评价:“本座的弟子怎能不会花鼓戏曲?修吾之道却拜入了明尘门下?”
灵希拜入明尘上仙门下是有多方考虑在里面的,这世上只有明尘上仙能保住她,她也只有在明尘上仙身边才能苟活下去。明月楼主也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不妨碍他讥讽彼世的自己。灵希来回穿梭两界已有数年之久,彼世的明月楼主几乎对她倾囊相授。
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灵希与明月楼主之间的师徒关系,就好比宋从心与天枢星君。上清界虽然重视师承,但弟子若有能耐多学几门绝学,也不会有人多加指责。
灵希与明月楼主在此世相逢之后,两人一直都有所联系。灵希会将自己知道的彼世情报告知明月楼主,明月楼主则会在暗中着手布局。两人心照不宣地隐瞒了彼此认识这件事,在无极道门的掌教继位大典之后,宋从心在私底下宴请友人,灵希与明月楼主还刻意装出一副素未谋面的样子。
明月楼主也从灵希的口中得知了彼世宋从心的死。
灵希跟在明月楼主身后步入画舫,外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画舫内却还温暖如春,热闹非凡。
台上蒙眼的歌者唱着思乡的小曲,乐师以琵琶为其伴奏,没有宾客,伶人便难得清闲。他们欣赏着歌舞,用笔墨在画扇上题字作画,还有人挽着袖子聚在一起作行酒令。
桌上摆放着时令的瓜果,瓶中插着香花。天殷国的官兵显然已经搜查过一遍了,画舫内的装饰摆设都有些凌乱。不过碍于画舫背后的主人,天殷不敢做得太过,所以船上并没有财物的损失。
明月楼主目不斜视地越过欢声笑语的大厅,朝画舫上层走去。灵希跟在他身后,但在即将离开的大厅的瞬间,她敏锐地察觉到厅内的笑声有些不同了起来。
明月楼主在和明月楼主不在时,笑声是不一样的。灵希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热闹依旧的前厅。
灵希随着明月楼主拾级而上,这座画舫足足有四层,登上最顶层时,底下的欢声笑语已经细不可闻,变得有些模糊了。
布施清雅的茶室内,明月楼主端坐在贵妃榻上,示意灵希入座:“还算顺利?”
“嗯。”灵希默然颔首,她探手入怀,随即将一个漆黑的木匣放在了桌上,“刑天司用来封印缄物的木匣能隔绝冥器的气息,一旦封入这种特殊的木匣,长老阁也探寻不到踪迹。”
明月楼主颔首,画舫的顶层布下了最高规格的结界,确认气息不会外泄后,楼主这才将木匣打开。
匣盖仅漏出一线,漆黑不详的死气便自内里满溢而出。明月楼主弹指,匣盖便再次阖上。但仅一眼,他也能辨别出匣中存放的乃是真物——那是一件质地斑驳、不似美玉倒似青铜的方章,环绕其上的九条青龙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瞬便要腾空而起。然而九条龙都没有雕刻龙眼,所以龙还是无目之龙。
谁也没想到,这件东西会出现在这里,会出现在最不可能犯案的无极道门弟子手中。
陈放匣中的,分明是不久前天殷恒久永乐大典上失窃的冥器——九龙青玉国玺。
第317章 【第58章】正道魁首吾名拂雪无俗名……
“九龙青玉国玺中封印的,是冥神骨君的‘心’。”
明月楼主与灵希站在密室内,看着浸泡在琉璃樽中的国玺逐渐褪去表层的铜锈,显露出赤红的内里。
即便是在幽暗的密室中,深蓝色液体内的红光也如有生命般鼓动。想到姜家世世代代的君王一无所知地将此物奉为国宝,甚至还将国玺捧在手中把玩,灵希便忍不住抿唇。她凭借着自己天生神诡的能力将此物从深宫盗出,即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灵希也难以忘记触碰国玺时一瞬粘稠的湿泞感。
明月楼主曾对她说过,她的天赋佐以明月楼的身法技艺,查探情报与获取物件可谓是探囊取物。事实也是如此,灵希在大典开始前便从刑天司中盗出了木匣,之后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取走了封存的国玺。她的能力太过无解,就连一向敏锐的拂雪师姐都不曾发现。
再加上永乐大典上各方势力暗潮汹涌,一滩浑水的情况下,姜家很难查到灵希的头上。
“这件青玉国玺在中州留存的诸多冥器中也算得上最重要的一件,所以被姜家视作传国玉玺,流传至今。”明月楼主道,“它能短暂开启通往神国的门扉,召出骨君麾下的阴灵与冥兵。姜家一统中州的行军之路上,这枚国玺居功甚伟。后来上清界将冥神打作外道,这些冥器才在人间销声匿迹。”
楼主唇角勾起一丝讽笑:“活人于人世挣扎求生,却要仰仗逝者的恩泽庇护。前人尸骨都化作尘土,还得被后人拉来当牛马驭使。一代不如一代,想想可真是悲哀。”
灵希眨了眨眼睛,只当自己没听见这尖酸刻薄的话语。她指着琉璃樽,道:“叔,我不能一起去吗?”
“不能。”明月楼主走到一旁的靠椅上坐下,双腿自然交叠。他一身华服,仍作女子扮相,但举手投足已有不同。
“你身世奇诡,与永留民有千丝万缕的因果。若非万不得已,你不可进入骨君的神国。”明月楼主从桌上拿起折扇把玩,合扇朝灵希一指,“神祇与神祇之间是会互相吞噬的,为了得到更高的位阶与神权,神祇之间的争斗更为残酷。冥神骨君登神的目的尚且不明,但祂不计一切手段也要壮大自己的野心你也看见了。连自己家族的后人都能牺牲,更罔论你?你虽然没有神的位阶,却有神的权能,对这些神祇来说——你,大补。”
被指着鼻子说“大补”的灵希拧了拧眉,只有在信得过的长辈面前,她才会露出情绪的波动:“那师姐岂不是很危险?”
明月楼主眯了眯眼,倒也没有隐瞒小辈的意思:“是,很危险。”
“不能阻止吗?”
“阻止?怎么阻止?你去抱着你师姐的大腿哇哇哭?”明月楼主刺了一句,又叹气道,“这是拂雪的道义,你怎能让修行天之道的人在自己的道途上止步?”
理是这个理,但正值叛逆期的灵希还是忍不住来回踱步,最终淡然道:“叔,你真没用。”
明月楼主:“……”
他冷漠:“哦,你也没用。小废物。”
这对在彼世虽有师徒之缘、今生却习惯互相捅刀子的“师徒”友好地交流了一番,话题才转回正轨。明月楼主假意挥扇掩饰心绪,他并不是一个会被彼世过往牵动心神的性子。彼世是彼世,现世是现世,明月楼主将两者区分得很开。他和灵希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能够互相打趣的份上,但怎奈何这位明尘的弟子、拂雪的师妹根本就不拿他当外人来看。她态度过于自然,而且不仅是心术功法,这孩子连言行举止都有几分属于他的影子。
明月楼主眼光毒辣,他看得出来,灵希并不是故作姿态刻意讨好于他,而是真的把他当值得信赖的长辈来看。为此,她甚至在某些事上会对明尘拂雪有所隐瞒。这种毫不设防的信任让明月楼主心情复杂。一方面,他有种白捡了一个弟子的无奈,另一方面,他又有怀疑自己不擅教导弟子的心塞。
怎么彼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也跟阿拆一样没大没小,明明这俩猴在拂雪面前就很乖。
“想前往骨君的神国,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其一是使用冥器,借死气的包裹短暂以逝者的身份前往神国;另一条则是走变神天,据说冥神骨君的神国便位于变神天的中部。那里常年被大雾笼罩,一旦深入便会迷失方向,甚至被鬼卒摄去魂魄。这迷神的鬼雾也是冥神骨君的信徒布施领域时最常用的手段,你应该早有见闻。”
“……是,我在幽州夏国已经见识过了。”灵希意有踌躇,“步入鬼雾者,不可见回头路。一路上须得念着心中想见的离人,才不会在雾中迷失。”
“不错。”明月楼主没有询问灵希的离人是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都有不愿揭开的伤疤与往事,“奔向死亡者,自然没有回头路。但从古至今,会涉过鬼雾步入神国的只有骨君的神使,除此之外前去窥秘者皆有去无回。在不清楚境况前,切莫鲁莽行事。本座会前往神国,你留守现世。记住,你是此局最后的暗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显露于人前。”
“是。”谈到正经事时,灵希倒是没有打趣的心思,她认真地应下明月楼主的叮嘱。
“拂雪临行前可有嘱咐过什么?”明月楼主说完,又问道。
“师姐让我庇佑一下永乐城中的眼线,完成她未完的后手。”灵希只说“眼线”没提“飞芦门”,她心中自有分寸,有的事她会隐瞒师姐,有的事则会隐瞒楼主。
好在明月楼主也不在意,他只是思忖道:“看样子拂雪不完全相信本座给出的情报。”
“不,师姐是信的,但师姐也会自己查证。”灵希困惑地瞥了明月楼主一眼,“师姐不一直都这样吗?这样不管是你们任何一人出事,她的布局也不至于满盘皆输。叔你是知道的,师姐不相信人情这玩意儿。师姐是想着万一自己出事,她手下换一个人来跟你索要情报,你真的能忍住不把师姐的棋子扫进自己的兜里?叔你肯定宁愿将师姐的棋局抢过来自己下,都不乐意交给别人。”
灵希想了想,补充道:“彼世你就是这么做的。”
明月楼主:“……”
彼世带出的弟子过于了解自己,这也是令人心梗的原因之一。
明月楼主拿桌上的果仁丢她,他眼下作女子装扮,这随意的一个抛丢便是言语难描的娇媚迷人,看得灵希瞳孔一缩。阴暗的密室里,明月楼主挽着画扇叮嘱灵希之后要做的事,灵希则像反骨被人打折了一样贴在角落,只偶尔发出几声附和。直到明月楼主提及进入神国的“准备”时,灵希才猛然回过神来。
“……以冥器进入神国者,会忘却自己是‘生者’?”
“不,确切来说。神国中的魂灵,都认为自己是‘生者’。他们不认为自己死了,而是认为自己与家人分开了,所以离人村才叫‘离人村’。你想必已经知道天殷活人乃逝者‘活遗体’这一说,阴阳二气互相影响,间有共鸣。你要知道,死魂离体后会忘却一切,因此神国中逝者的记忆与性情都来源于生者对他们的思念。活人拜祭他们,铭记他们,思念他们,愿力如同不断累加的基石,构筑起‘人’的存在。而当人世彻底遗忘逝者,逝者的后人也全部死去,香火断绝,那逝去的人就真逝去了。”
明月楼主解释骨君神国的诡秘,灵希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不详的预感,只觉得眼皮直跳。
“也就是说,居于骨君神国的人不一定还是原本的自己,而是被生者的记忆构筑起来的模样。”
“是。使用冥器进入神国,不想被鬼差发现,便只得暂时抹去记忆,伪装成逝者。持有冥器,便可暂时化作‘死魂’。”
“可这不对,这不对,叔。”灵希用力抿唇,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无极道门的同门……不,就算是我们,我们难道真的完全了解师姐吗?”
明月楼主蹙眉,随即想起什么,微微一怔。
“师姐天生宿慧,生而知之。”灵希猛然抬头,望向明月楼主,“但我们对师姐的前世一无所知!世人所知的拂雪道君是师姐的一部分,但绝不是完整的师姐!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思想与信念,她步上青云也要俯瞰人间的慈悲,她超脱此世的谦卑与愿景……这些究竟来自何处,我们一无所知!
“抹去这些,师姐还会是师姐吗?!”
……
拂雪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后,记忆却是一片空白,寻不见半点鸿雁踏雪的影踪。
她睁开眼,神思清明,窗外天光正好,洒落在书桌上,伴着一簇辛夷摇曳的枝影。
拂雪利落地起身,打水洗漱,整装挽发。将自己打理得齐整无比后,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有几分陌生。她驻足凝望片刻,觉得自己好似忘记了什么,但又想不太起来。所幸她不是个纠结的人,想不起来便不想了。她转身,离开房间,朝一片灿烂的天光走去。
“拂雪,早上好啊!”
拂雪的住宅旁居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看见她出门,年轻的妻子便探头出来,笑容灿烂地高举自己手中热腾腾的烙饼:“你今日要出门吗?要不要尝尝我丈夫烙的饼子,放两张在身上,饿了也能顶一顿饭食。对了,能不能告诉我你腰间的长命锁是在哪配的?以后我和阿竹有了孩子,也想给他打一枚长命锁!”
“姜阿姐。”拂雪平和地回应着,“我已不记得这枚长命锁的来历,你若喜欢,就当我提前为孩子添礼了。”
“哪能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子莞尔,手脚麻利地将饼子叠好用油纸包起,热情地塞进拂雪的手里,“昨日我和阿竹吵了一晚上孩儿的名字,明明怀都没怀上了。他非要给孩子取个威武的名字,翻遍了书册,说要取一个‘严’字。”
“高峻为严,威也,毅也,敬也。是个不错的字。”拂雪颔首,没有拂了女子的好意,“想必将来是个刚毅坚强的孩子。”
“哈哈,我本来觉得这名字太木讷呆板,听你这么一说倒也不错。”女子爽朗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弯,“好啦好啦,我就不打扰你了。拂雪你去吧,不过这次要记得回家的路哦,别又迷失在雾里。一定要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不可忘记来时的路,切记,切记啊。”
“是,先前还多谢阿姐相救。”拂雪拧眉,认真地颔首,“我牢记于心。”
——吾道号拂雪,无极道门明尘座下,正道第一仙门掌门。
——吾生于胥州大成国,姓宋,无俗名,自幼拜入山门。
——吾,名拂雪。
第318章 【第59章】正道魁首永乐城与永久城……
拂雪是被姜家阿姐在大雾中捡回来的。若不是姜家阿姐,拂雪恐怕早已迷失在浓雾中。
姜家阿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拂雪的,她说自己只是惯常在城郭附近走走,心中好似牵挂着什么。这是她长久以来的习惯,偶尔,姜家阿姐会拖上自己的爱人阿竹一起去城郭外闲逛。两人就是在那时捡到了拂雪,据姜家阿姐说,当时神情迷茫的拂雪正朝着城门走去,姜家阿姐拉住了她。
“或许是这条长命锁牵引我找到你的呢?”后来,姜家阿姐说笑着提起此事。她对拂雪身上的红绳银锁莫名在意,但拂雪却说不出这条长命锁的来历。
拂雪身上有许多秘密,但姜家阿姐却忽视了这些,就像忽视城外的浓雾一样。
拂雪被姜家阿姐带回了城里,暂时下榻在一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木屋里。姜家阿姐说,旁边的小木屋原本住着一位慈祥的老人,但老人某一天出门后便没再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木屋过一阵子也会被拆掉,所以拂雪可以暂时住进去。
老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会回来?这些,姜家阿姐都没有说。她依旧无忧无虑地微笑着,或许在她心里,这并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老人和木屋的过去,就像笼罩城池的浓雾一般,在迷惘与遗忘中散去。
城市分为“城”与“郭”两部分,城墙有厚厚的两堵。“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城与郭都是市民们能够自由行走的地方。但城墙外面的世界被大雾笼罩,没人知道浓雾中隐藏着什么。百姓们不被允许离开城池,也对城池外
面的世界丝毫不好奇。他们满足于当下平稳安乐的生活,生活中最大的烦恼或许是邻居有点闹腾。
相较之下,城郭中的雾气要稍淡些许,至少一丈之外能看见人影,城内的雾气则更少,只是薄薄的一层,萦绕在行人的脚踝。
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拂雪逆着人流往前走,周围喧嚣热闹,但每个人的笑声与交谈都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有些模糊失真的背景音中,拂雪看见路边小贩的摊位上,一只巴掌大小的手炉盖子一掀,喷出了一口灰。青铜制的手炉像是活过来了一半,一边在原地打着转,一边不停地喷着灰,像是被呛到了。摊主见了,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跑过去安抚它。他摸了摸手炉的盖顶,拍拍它的耳柄。
就在摊主蹲身的间隙里,一对木屐大摇大摆地从他身边“走”过,明明没有面目,却给人以趾高气昂的观感。它步步远去,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灰黑色的印子。
窈窕的女郎撑伞而来,似是觉得人群拥挤,她合上伞将其收了起来。拂雪眼神扫过,却见那遮阳伞的顶端突然睁开了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与她对视。一双充满知性的眼眸出现在非人的器物之上,拂雪先是下意识地觉得违和,随后层层涌上的便是荒谬与不适感。拂雪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拂雪拧眉,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有哪里不对,但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她心中生出几分不详的阴霾,但抬头时,街市又是一片太平盛世的安康和泰。
或许器物与人共舞,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吧。那些许的违和感很快被忽略了过去。拂雪四处张望,她想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似乎忘了很多东西,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忘。换一个人身处此地,恐怕很快便会习以为常,然后去地方官府上登记名姓然后居住下来。但拂雪不打算久住,她还记得自己是无极道门的掌门,她有自己未尽的责任与义务。姜家阿姐说她是在城郭附近遇见她的,拂雪便想着去城郭看看。
“女郎,要来一只纸鸢吗?用米浆新糊的,可牢靠可结实了。”
“饴糖!成色漂亮的饴糖,可以搅着吃的饴糖!”
“水饭,新捞的水饭!新捞的水饭镇心凉,半截梢瓜蘸酱欸——*!”
拂雪逆着人群,往城郭方向走去。她神情冰冷,与周遭平顺和乐的百姓格格不入。她独自前行,如同一场逆旅。
市井喧嚣声越来越远,雾气越来越浓。忽然,拂雪在城池边缘停下了脚步。
她看见了一块碑,刻字的石碑。她下意识地念出石碑上的字,那股似有若无的违和感再次席卷而来。
“永……”拂雪眉头紧锁,“……永久城?”
……
变神天,熔岩大道。
崎岖的山路,峥嵘的地表,长年累月的岩浆倒灌,在通往上界的地髓窟附近铺设出一条毒火流淌的赤红大道。叫不出名字的矿物肆意增生,像大地裸-露在外的筋脉与骨骼。它们深扎在坑坑洼洼的黝黑土壤中,像一根根暗红的钉刺。即便土地并非活物,一眼望去却能感受到大地的痛苦。
火山的喷发是有一定规律的,无论想要前往元黄天还是想要下潜至变神天,如果不能在火山喷发前离开,便会湮没在赤色的火海之中。
许多魔修看准了这一点,他们会埋伏潜藏在地髓窟的周围,袭击抢掠自元黄天而来的修士。杀人夺货后,半残的修士往火海里一丢便是尸骨无存。即便上清界借由魂灯追查凶手也只会看见一片赤色的火海,而无从追究凶手的影踪。
在变神天,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这条准则适用于掠食者,也适用于被掠食者。所以,偶尔阴沟里翻船也不算什么大事。
倚在岩石上的魔修嘿嘿冷笑两声,他鼻青脸肿,牙齿脱落了大半,却只能草草混着血沫吞入腹中。他捂着气血凝滞的心口,腰侧被人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半边肩膀坍塌了下去,像个扭曲畸形的人偶。他抹着口鼻溢出的血沫,仰头望着远处临于赤焰上的人影。周围遍地皆是魔修的残肢断骸,岩石上的血迹还未干涸。那身穿雪色袈裟的人影却像一道夺目刺眼的光芒,将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照得敞亮。
“阿弥陀佛。”梵缘浅双手合十,眉目悲悯,“阁下,日后还是向善吧。”
“噗,哈哈!”魔修嗤笑出声,他张狂的大笑扯动翻搅纠缠成一团的五脏六腑,他一边笑一边咳血,道,“你这也算佛修吗?你看看周遭,你这也算佛修吗?!”
遍地残骸之中,白衣僧侣不言不语,点缀在发上的白银额饰沾染了岩浆的赤色。她眉目平静,没有被话语动摇。
“我是决计不可能向善的,纯白的佛子。”魔修咧嘴一笑,露出血污垢染的尖利齿牙,“怎么?你要一心劝我向善,将我拘在伏魔塔中每日念经超度?哈哈哈,你们这些佛修,看似慈悲,实际最为顽固执拗。一心想渡世人成佛,一心想让众生为善,但是凭什么?凭什么所有人要为了满足你们的伪善而被塞进模子里挤压成相似的模样?
“承认吧,佛子。恶道亦是道,这世间的恶人,你们是杀不完,渡不完的。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有些人生来为恶,就是不会因作恶而痛苦呢——?
“说起来,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善人’,哈哈哈——你知道他是什么下场吗?你知道吗?那位天生天魔五识的魔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心向佛——可惜啊可惜,天生的坏种修不成佛身。身为魔尊之子却被一群秃驴教得脑袋僵木,他被血煞魔尊强行掳回关押在三千浮屠狱中,用无数婴孩的尸骨和鲜血灌溉成魔。哈哈哈,他苦行数百载却未能得道,浮屠狱中短短四十九日便成就无上魔道。他手刃自己的生父,将满城魔修的灵魂囚于狱中磨折——你看,那位学得多好啊?学得多好!”
魔修狂笑着,半晌,他冷下脸唾出一口血沫:“什么渡人成佛、引人向善就是狗屁!那位如今已是新的魔尊了!要论渡化,是不是我们魔修更胜一筹呢?!”
梵缘浅双手合十,身姿岿然不动,但她的衣袂无风自起,如水面漾开的清波。
“阁下不愿放下屠刀。”梵缘浅语气平静。
“放你(文明语)!”魔修冷笑,“你今日不杀我,老子明日就去屠城。为你平添几道业果,也算渡你入魔,如何?”
梵缘浅轻叹,她攥紧缠于手掌上的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浅浅一躬身。
“动手吧。”魔修索然无味地仰头,坦然道。
“我欲前往此地,阁下可否告知方向?”梵缘浅写出挚友提供的坐标,如是询问道。
那魔修原本不欲回答对方的问题的,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魔修已是决心作恶到底,哪会耐烦临死前给人指路?但当梵缘浅仔细阐述了楚夭所在地的方位以及环境后,魔修索然的表情却突然微妙了起来。
“你真要去这里?”
“是,我有一位友人受困其中。”
“哈哈哈,好,好!佛修一直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挂在嘴边。想必行于此道,你也算有殉身的觉悟!”
魔修再次大笑,他告知了梵缘浅楚夭所在的方位,并告诉她那片诡雾笼罩之地的外围是一处挂满银铃的树林。即便在变神天,那里也是绝对的生灵禁地,不知多少魔物修士前赴后继,一去不回。魔修告知梵缘浅情报是不怀好意,梵缘浅却还是耐心地向他道谢。
而后,她了结了魔修的性命。
“冥神骨君的神国,诡雾森林……”梵缘浅叹息,“楚檀越,你究竟如何闯入那等的禁地的?”
……
楚夭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天边为什么会有一轮鲜红的血月,不知道自己身后恢弘的大殿是为了供奉何人。
“郎君。”巍峨宫殿的台阶上,楚夭轻轻倚在一具挺拔骨架的肩膀上,作小鸟依人状,“你看,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天边,赤红的血月如同一弯渐睁的眼眸,冰冷地俯瞰着峥嵘的大地。
第319章 【第60章】正道魁首醒梦见扶桑巨木……
永久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叆叇的云雾,将所有光影模糊。
拂雪在城郭外的一处茶摊中坐下,茅草棚外飘起了雨丝。细雨砸落在地溅起的水雾纠缠着行人的袖摆,心情也像浸润了水汽般无端沉重了起来。
摊主是为鬓发微白的中年妇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短打,围在腰间的汗巾布满了斑驳的指印。一旁的火炉上蒸着热腾腾的高粱饭,妇女在摊子后头提水扫撒,忙得满头大汗。细雨敲打在茅草棚上,敲出一串细碎的回响。老旧得包浆的木桌,水泼一遍,粗布擦洗一遍。她双手撑在桌面上来回擦洗,动作十分用力,仿佛桌子上有看不见的污迹。许是还没到开张的时候,中年妇女只在忙碌的间隙里瞥了一眼躲雨的客人,没有给予多余的眼神。
拂雪看着摊子内尚未出炉的饭食,不知道是否该买一碗高粱饭作为提供一隅避雨处的报偿。但拂雪于此地仅是过客,手中没有可以用于交易的钱币。金银之类的财物倒是有不少,但冒然拿出容易招惹祸端。拂雪思忖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多此一举。
雨,还在下个不停。陆陆续续的,又有几位行人举着荷叶、草帽等遮蔽物匆匆跑来,在草棚下站定。
他们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彼此之间互相认识。他们一边驻足等雨停,一边絮叨着家长里短,或是抱怨雨季,或是说自家的孩子,左不过是这些柴米油盐的小事。
拂雪安静地站在草棚的角落里,仰头数着茅草尖端滑落的雨滴。
茅草棚旁的小屋中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忙碌的妇女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匆匆地朝后屋走去。一阵兵荒马乱的捯饬声后,婴儿的啼哭里又多出了几声女童梦呓的低语。许是沉湎睡乡的孩子被雨声吵醒,婴孩扯着嗓子嗷嗷大哭,屋内很快便传来了妇女安慰的轻语。
这本是极其寻
常的一幕,但不知为何,拂雪突然有些在意。她收回凝在水珠上的目光,耳边却突然捕捉到女童稚嫩的嗓音。
“阿姆,乖乖的手不见了。”
“欸,欸……”
“乖乖的脚也不见了。”
“乖,乖乖要乖……”
女童稚嫩地发问,妇女嗫嚅地回应。拂雪回头,她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主人仓促之下没来得及闭合的木门后的景象。
勤劳的中年妇女披着汗巾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走动,她抱着襁褓不停拍抚诱哄。简单得一目了然的家具,一件摆放在桌上的精美瓷器格外吸睛——那是一樽足有半人高的美人瓶。上好的工艺与精美的花纹,昭示着花瓶的身价与这处简陋的茅草屋是多么的不相匹配。但真正让拂雪瞳孔一缩的,是那花瓶上竟“长”着一个女童的头颅。女童像一束花插在花瓶里,脸蛋枕在瓶口处。她肤色苍白如雪,唯独一头长发黑得好似将人一身的精气全数吸走。
这难道是某种精怪吗?拂雪定定地凝视着。她看着妇女哄完了孩子,又抱着襁褓匆匆从屋内跑出来。她一手抱着襁褓,一手去掀炉灶上的木盖。这时,拂雪也看清襁褓内的“孩子”——骨瘦如柴,看上去还没有一只野猫来得丰腴。他蜷缩着四肢团在襁褓里,因过于枯瘦而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同在一片草棚下躲雨的行人对这诡谲的一幕毫不见怪,一位农夫笑着对襁褓中的婴孩道:“大柱,你可是哥哥,要给妹妹做个榜样。不能整天哭鼻子。”
“大柱是饿了,平日里都乖着呢。”妇女从另一个炉灶里捞了一碗米粥,一边用勺子搅拌晾凉,一边跟行人抱怨道,“大柱和乖乖都孝顺,离家后还记得回来。不像幺儿,娶了媳妇儿便去了外地,逢年过节都不知道要回来一趟。这娃儿,真是白养他那么大了!”
行人们善意地哄笑道:“得了,你可就知足吧,谁不知道你家幺儿出息呢?他是上京赶考去的,多了不起啊。虽然你家幺儿没回来,但这不是年年都托人送了信和孝敬?老婶子,你就等着吧。他迟早要把一大家子接到京城里住的,届时你们一家团聚,也算是儿孙满堂了。”
中年妇女口上虽然抱怨,但旁人夸奖她的孩子,观其神色显然也是自豪的:“他有出息是他的本事,大柱和乖乖没幺儿那么有本事,但也是孝顺的孩子。”
妇女一边说着,一边将吹凉的米汤端起凑到婴孩的嘴边。婴孩顾不得其他,只是像只仅剩求生本能的野兽般疯狂地吞咽。屋内的女童还在一声声地问着自己的手脚去了哪儿,妇女和行人却恍若未闻。他们眉飞色舞,眉眼充盈着生活美满的幸福。
这画面一时间竟说不清究竟是温馨还是恐怖。
“咱们以前的日子可没有现在那么好过……”
“是啊,我家幺儿也是家里好起来后才有钱供他读书,刚生大柱的时候啊,恰逢旱灾遭了饥荒,没办法只能把大柱给了别人……还有乖乖,灾年实在养不起,眼见着一家子都要饿死了。没办法,只能将乖乖卖给人牙子。当时那人牙子说乖乖长得好,被一富人家看上,能去当装点门面的贵女……叫什么?嗯,瓶美人……”
“给贵人装点门面,那应当是没吃什么苦……现在孩子回来咯,老婶子你也算苦尽甘来……”
“是极,是极。唉,以前是没办法,但凡有一丝半点的希望,还是想将孩子留在身边。不管是什么模样,有出息或没出息,都是我的孩子……”
妇女低头看着襁褓中不停仰头讨食的婴儿,眉眼慈爱:“不管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孩子……”
突然间,拂雪眼前浮薄的光影化作灰白,眉心传来剧痛。她猛地扶住额头,村民们的交谈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拂雪再次抬起头时,眉头微皱。她回头望了草棚一眼,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便也悄无声息地步入雨中。
拂雪不知走了多久,伫立在城门口的石碑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永久城”三个字漆上了黑色。拂雪揉了揉眉心,她眼前黑白的光影又一次晃动,这次,“永久城”的漆色变得鲜红,“永久城”三个大字也变成了“永乐城”。黑白与彩色的光影在拂雪眼前不断重叠、闪现、交织,令她头痛欲裂,分不清虚实。
拂雪猛地扶住了石碑,忍受着强烈的晕眩与反胃。视野挤满了斑驳的色块,拂雪强忍着等待晕眩感自行褪去。再抬头时,她发现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拂雪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这种微妙的观感,她像是被人从这个世界里“切割”出来了一般。行人、草木、建筑都笼罩着一层虚浮不实的波光。拂雪低头,被雨水打湿的广袖重归干燥,粘在鞋边的泥印也消失无踪。半晌,拂雪想到了什么,她打开姜家阿姐相赠的行囊,里面哪里有香喷喷的烙饼?只有几团黝黑的土壤。
就在这时,拂雪身周泛起了莹绿色的微光,心口处深蓝色的涟漪如水波扩散。她呼出一片白雾,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凉。
伴随着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拂雪“清醒”了。
她想起了许多事情,被模糊蒙蔽的常识与理性也重新回到了她的躯体。而就在拂雪“清醒”的瞬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愧是拂雪,醒来的速度比我预想中的快。”那声音有些意外,却还是笑着调侃,“我还想着,七日已经过去了两日,我是否需要去寻你。”
“姜恒常。”拂雪无声吸气,抚平自己的吐息,她在识海中回应道,“这里究竟是哪里?”
“如你所见,骨君的神国,天殷帝都永乐城的镜中城池——永久城。”姜恒常发出一声轻叹,“这座城市据说建立在永乐城的‘背面’……是的,元黄天的地下是变神天,变神天与元黄天就好比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你现在看见的天空……不算天空,而是神舟背面的天穹。若要将我们伫立的土地形容成一艘船,那你现在看到的天穹便是‘海底’。只不过骨君的神国被一片浓雾笼罩,你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只有虚浮的天光与灰蒙蒙的雾气。”
“这里的居民呢?”拂雪摊开手心,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命锁。
“骨君的神国,自然都是已逝之人。”姜恒常知无不言,“我的劝诫是,不要深思神国发生的一切。因为逝者的世界是违背常世之理的,鬼魂、阴灵、死者、器物之怪皆在此共存。不要去衡量是非真假,他们早已失去了常性。维系居民残存灵性的只有现世之人的思念与感怀,他们甚至忘却了自己。”
“这里……非常安宁。”拂雪闭了闭眼睛。
“是的,幸福并且安宁。”姜恒常轻笑,听不出这声笑里是否蕴含着讽意,“逝者的记忆会停留在某个时刻,他们再也不用忍受饥寒、困苦,不必经受生老病死,不必煎熬爱恨别离。死后永登极乐,万民共享长生。所谓的永乐与永久——这便是天殷世世代代无数人上下求索的夙愿。”
拂雪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应。
“对了,拂雪。你应该没有吃城里的食物吧?”
“没有。”
“那就好,永久城的居民其实并不食用五毂,他们吃的其实是现世供奉的香火。就算是为了伪装,也不要动城里的食物。”
拂雪应下,她没有提自己险些迷失在大雾里,是姜严赠予的长命锁救了她一命。理性回归后,拂雪不禁开始思考,她道心无一丝动摇,为何会险些迷失自己?而根据姜恒常先前告知自己的情报,她应当会出现在城池的某个地方,并且拥有“身份”才对。
拂雪隐瞒下了这一丝异常。直觉告诉她,此事与姜恒常无关。
“那么,接下来便按照计划分头行动。拂雪,你可得多多保重。”姜恒常语气松缓,“毕竟我们缔结了命契。”
这是姜恒常给出的最大诚意。
“我会注意的。”拂雪说着。她抬头极目远眺,一丝洞穿云层的天光照落在她的眼中,浮薄而又虚幻。
——城池的中央,一棵足有千丈高,直抵云层的巨木安静地扎根在云雾缭绕的大地上。
它有干而无枝,根茎盘蜿而屈,通体青绿,叶皆如桑。
拂雪不久前曾见过此树的青铜像——扶桑无枝木,天下之高者,通连地下三泉的栖日神树。
它是如此庞大,如此夺目。即便只是安静地伫立在那里,都让人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但城池中每日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位居民想过仰头看它。
第320章 【第61章】正道魁首惊见异况遇罗慧……
【有部分牙齿脱落、令人生理不适的描写。】
一座城市的文化往往埋藏着这座城市最深远的历史与秘密。
拂雪行走在通往城市中心的大道上,自从她脱离了那种幽魂般浑浑噩噩的状态后,她注意到城市中更多隐晦的诡秘。这些一旦被常人“认知”就可能引发疯狂与混乱的异常布满了城池的每一个角落,却又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遮去。拂雪从未见过范围如此广大的异常诡秘,即便是苦刹与长乐神殿,也不如此地多矣。
永久城光怪陆离的景象隐匿在叆叇缥缈的浓雾里。拂雪避开那些长在建筑物上的眼睛,目不斜视地踩在脚感微妙的泥泞土地。她凝神静心,旁若无人地进入了坐忘之境,封闭识海不去思考那些诡秘的阴影。这座城市蛰伏着无数可怖的恶兽,一旦与祂们对视,祂们也会发现她。
祂们会发现城市里出现了能察觉到他们存在的“异类”。
拂雪有丰富的祓魔经验,她与外道交手了许多年,早已经明了这些潜藏在暗处的法则。
她徒步前行,隐匿自己的气息。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没有人发现身边多出了一道不属于这里的灵魂。拂雪望着周遭躯体呈现出蒙蒙白翳的逝者,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腕侧。她手上戴着一条简单的红绳手链,老旧红绳编成的盘长结边缘已经有起毛的迹象,双节坠着一颗漆黑的琉璃珠子,看上去一点也不起眼。
但这颗看似破旧的琉璃珠,实际却是一件冥器——冥神骨君的双目之一,在其逝世后被制成了双生系命珠。此时,另一枚珠子在姜恒常的手里。
佩戴“双生系命珠”的两人将结下命契,从此均分阳寿,同担命运。姜恒常拿出这件冥器,除了赋予拂雪进入骨君神国的资格以外,也是展现自己的诚意。
拂雪思忖着,以长老阁看管冥器的缜密程度,即便是姜恒常恐怕也很难将冥器带出。因此很有可能,这件冥器原本就是属于“姜恒常”的。联系上姜家双子的奇诡传闻,那位居于深宫、明明并非修士却存活至今的孤王……拂雪隐约推断出这件冥器的来历。
但冥器如今到了她的手中,被取走冥器的王会有什么下场?拂雪蹙眉,没有深思下去。
姜家埋藏着许多秘密。拂雪抽丝剥茧,思考着自己目前手头掌握的所有情报消息。她注视着远方苍青色的巨木,与天殷国用精湛的冶炼技艺锻造出来的仿品不同,这棵树远比仅作意向的图腾更摄人心魂。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它看上去依旧生机蓬勃。莹绿色的液体在枝干与树皮表层静谧地流淌,仿佛筋脉中的血液。无数游萤环绕树干上下飞舞,延展而出的九段枝干分别伸向不同的方向,好似真有玄鸟会停驻其上。
无怪乎天殷会以青铜来铸造此树,它看上去冰冷、坚硬,高耸入云而不可攀登。
枝干的青绿与游萤的暖黄构成了神圣却也奇诡的一幕,它分明伫立于死亡的国土,却不知为何这般生机勃勃。
这一路走来,拂雪注意到永久城与永乐城一样,到处都是青铜造物。戴着人面鸟的青铜像如同护卫一样坐落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或许是因为青铜的质地形似扶桑木,所以衍生出来的文化也是如此。人面鸟,青铜像……拂雪仰望着高耸入云的扶桑木,总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
城市中心,接近扶桑木的地方,是一座庙。通体漆黑的神庙,庙前摆放着神龛。
林立周遭的图腾,光影错落的壁画,那些往来匆匆的行人在经过神龛时都会下意识地驻足,双手合十参拜。
也只有在这时,拂雪才会意识到,天殷确实是一个拥有信仰的国家。
拂雪观望那些壁画,她看到一些赤-裸着上半身、头上缀着鸟羽和树叶的人跪在地上。他们高举双手朝向天空,似乎在向上苍祈求着什么。她看见这些人围绕着一轮赤日跳舞,赤日被朱砂涂抹了与众不同的颜色。然后,拂雪看见了一个人,他站在烈火中,与一具白骨相拥、共舞。
红——壁画中唯一出现的色彩便是红色,红色的太阳,红色的火焰,红色的……绳索。
拂雪偏头望去,红色的绳索横亘了整幅壁画,向深处蔓延。更多的故事隐藏在神庙的内部。她迈步欲往深处去,就在这时,拂雪耳边突然捕捉到异样的喧哗声。
拂雪回头,朝不远处的街道望去,那里不知为何围了一圈的人。
活在这里的人们是浑噩无知的,他们看不见发生在自己身旁的异样,会忽视那些违逆常理的诡秘——他们不会意识到人不能离开城池是怪异的,不会意识到幺儿的年纪不应比长子大,不会意识到“瓶中美人”是达官贵人对人彘的可悲代称……他们不会意识到回到
自己身边的家人都已死去,他们口中远行的离人才是现世的生者。
他们沉浸在一场荒谬虚假的美梦里,梦里不会有悲伤、忧愁、困苦,只有温暖、美好,以及驻留在时光中不变不移的回忆。
永久城中永乐长留,这里不会出现任何“异常”。因此,喧嚣与吵闹吸引了拂雪的注意。
“……红色,怎么会……流血呢?”
“是不是……时候到了?”
“……啊,是这样吗?真可怜,太可怜了……”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被,遗忘了……”
拂雪侧身步入人群,周围群众平静安详的面容上出现了如出一辙的悲悯。
一位约莫二十来岁、黑瘦精壮的男人匍匐在地上,他捂着嘴,口中发出“嗬嗬”的气音。鲜血似溃堤的洪流般源源不断地涌出,这让人看上去像个被戳破的牛皮水囊,咕嘟嘟地往外冒着血水。他的牙齿脱落了下来,掉在地上,男子伸手去捡。但是当他捡起一颗,便会有更多的牙齿落下,一颗接一颗,像滚落在地的珍珠。
不对。拂雪拧眉。
“啊……啊……”男子似乎被不停脱落的牙齿整得有些烦躁,他将手伸进自己的嘴里试图将摇晃的牙齿扒下来。他似乎觉得,这样就能得到解脱。拂雪看着他手指在牙龈上粗暴地刮过,七八颗牙齿成排脱落。但是很快,男子裸-露的红肉中又冒出白色,长出新的牙齿。然后,再一次生长,再一次脱落。
生长的疼痛与刺痒让男人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躁动不安,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突如其来的刺痒。他张大嘴巴,将四根手指探入口腔,用力掰扯自己的牙龈。
“等……!”拂雪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男人像疯了一样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口腔内捣鼓、扣弄。突然,他像是抓住了什么,不管不顾地用力一扯。随着旁人高低起伏的尖叫,一根带血的铁丝被男人从牙龈中扯出。周围的人作鸟兽散,男人却还继续抽拔那根铁丝。拂雪几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神色狰狞的男人从牙龈里抽出数丈长的铁丝。
然后,他的动作卡住了。
准确来说,铁丝的抽离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但男人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血肉的解离将人逼至疯狂,身体存有异物的排异感令人焦躁。他下意识地想要将不属于身体的那部分“排斥”出去,他双目赤红,手臂发力。拂雪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但眼角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这残忍疯狂的情景——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绽裂的红肉,飞溅的血浆,随着男人后仰倒地,一大块森白的骨骼破体而出,软塌塌地垂在下巴处。男子倒在一片血泊里,下半张脸惨不忍睹,上半张脸却还痛苦地转着眼珠。
拂雪感到脊背发凉。她神情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寸步难移。
拂雪见过无数光怪陆离、群魔乱舞的恐怖情景,但没有哪次遭遇会比眼前这一幕更让人感到不适——因为它摧毁了“人”的常理。
就在这时,拂雪突然感受手心一暖,有人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她回头,却见一位身披蓑衣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低掩的帽檐下,拂雪只能看到她紧抿的唇。
“拂雪真人,请随我来!”
少女一口叫破了拂雪的身份,但用的敬称却不是称呼元婴以上修士的“道君”,而是称呼金丹期修士的“真人”。
不等拂雪表态,少女却好似怕她不信,语速飞快地道:“这里很危险!鬼差一会儿就要过来将这人带走了。真人不可停留在这里!请相信,我不会害您……我、我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我叫罗慧!来不及解释了,请您相信我!”
拂雪有一瞬的失神,但在少女恳切的目光里,她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我记得你,罗慧。”拂雪沉声道。
她一直记得。
“无极道门外门弟子,参与天载子午二十一至二十二年外门大比,于幽州之乱中调查夏国边境离人村,被摄去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