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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走访各地市集,一来是为了调查天殷国的民生经济与物资储备,二来也是观望无极道门这些年来对天殷造成的影响。云州与中州这两处州域贴得太近,而若是观测清汉天枢星君划定的九州疆域版图便不难看出,云州与中州互成阴阳半鲤,且皆有内海。两块版图合在一起,恰好便是太极。

宋从心也是在得到清汉赠予的地图后才发现这点的,中州山岳与云州丘陵的海拔分化可谓是泾渭分明。这样的地貌若当真是天工雕琢,那不知其背后蕴藏着怎样的深意。宋从心不敢细想,她只是拿着九州版图与天载子午年历反复观摩,越看便越觉得天枢星君的伟大不可斗量。她订下的疆域版图与经纬年历几乎将天下诸事都计算了进去,从四时分化到天衍地动。森罗万象,天地变化,皆在其中。

不愧是和自家师尊一样年逾千岁的存在。宋从心叹息。

修真界中,“千岁”是一道独属大能的门槛,许多位列大能之位的能人异士都逃不过时间的摧折。若没有这些先辈的奋斗与拼搏,宋从心如今想推动自己的计划恐怕没那么容易。若真的活在一个全无是非对错、仅有尊卑之别的时代,那宋从心也只能抱着自己满肚子的不合时宜隐世避居,或是在反抗斗争中死去。

虽然这个异兽遍地走,外道多如狗的世界也算不上美丽,但就像宋从心先前劝谏海民一样,无尽长夜中还有柴禾能被点燃,已经殊为不易。

中州因天险地势之故而与外界隔绝,多年来一直都是自治疆域。天景雅集之上,宋从心经由姜恒常之手与中州建立了联系,更早时包括夷则姑洗在内的弟子也在中州建立据点,发展商路。但这么多年下来,无极道门对中州的影响依旧十分有限,与排外的海民不同,中州百姓对外来者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疏离与冷漠。

中州的文化氛围十分特殊,这里的人们非常注重家庭、传承、香火,那种偏执的程度甚至让人觉得这里的子民是真的见过死后的神国。

死生葬的昌盛其实也从侧面体现了天殷的国力强盛,毕竟只有文明的土壤才会衍生出葬礼。性命朝不保夕的世道里荒野白骨都无人收殓,一张草席一柸黄土便能埋掉愁苦的一生。更有甚者连一柸黄土都没有,只是乱葬岗里皑皑白骨的其中之一。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这一路走来,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宋从心对天殷治世还是认可的。天殷制定的律法并没有被世家强权践踏,君王并不昏庸贪图享乐,徭役赋税也算合理,平民家中皆有余粮。单从这几点来看,姜家的统治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之所以会注意到刘莳花,是因为宋从心和灵希途经市集药店时正好听见刘莳花与药店掌柜的争辩。刘莳花想卖出一种能治心疾、宁心安神的草药,店家却坚称没有这种草药。两人的争辩引起了宋从心的注意。她喜爱种植,也略通药理,依靠山主的传承,宋从心知道神舟大陆确实有这种植物。但这种植物对土壤的要求十分苛刻,且会随着温度、湿度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药性也会随着颜色的变化而出现变动。

“‘欲语还休,欲挽难留’——因为这种植株的特性,所以它有了‘忧离’之名。”

傍晚,宋从心和灵希顶着柳家兄妹的身份和三位玄衣使一起蹲在郊外的一处破庙里。庙里升了篝火,宋从心将自己花大价钱从刘莳花手中买到的忧黎草展示给三名玄衣使看。她见识广博,对各地风土人情都有所了解,从她口中娓娓道来的故事听得三位玄衣使痴心入迷,险些把篝火上烤着的傻狍子给忘了。

若不是沉默不语的灵希出声提醒,鹰觉都没发现自己撒空了一大包碎辣子。

宋从心婉拒了玄衣使分享的烤肉,并

默默地吃起了饼子。

为了避免日后的纷争,宋从心“柳回舟”的身份模仿的是湛玄师兄的性格。虽然不敢保证百分百相似,但有五六成气韵便也足矣。反正等到以后柳回舟再出江湖时也已经是数年之后,完全能以“长大了”、“成熟了”为由来掩盖性格的不同。反倒是灵希“柳映雪”的身份要贴合宋从心的性格,话便少了许多。

“这种花真的能治心疾?”隐刃看着宋从心手中的干花,手指微微一动,似是摁捺好奇想要触碰一下。

“心疾、惊悸、燥郁,虽不能痊愈,却能缓解病情。”柳回舟道,“只是忧黎草难以栽培,在不同的地方种植会酝酿出不同的药性,花卉的颜色也会有所不同。这株忧黎草的花瓣是青蓝色的,这很特别。因为霖城的土壤本不该培养出青蓝色的花卉,其色应更偏藤红色才对。当然,种不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你竟然连霖城的土壤都有所研究。”惊飞怪异道,“你当真是出来游学的?”

“增长见识,开拓视野,这怎能不算‘游学’?”柳回舟微笑,游学岂是如此不便之物,“更何况,这本就是我兴趣所致。”

“不同地方的土壤会影响作物……”隐刃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南橘北枳?”

“枳与橘并非同属,只是世人谬误。不过大体是这个意思。”柳回舟点头道,“刘婆说,这些珍贵的草药种籽是关家被判流放时她舍弃了钱粮冒死带出来的。也正是因为她有这一手吃饭的活计,她才能在关家无以为继时奉养主母。虽然主仆有尊卑之别,但刘婆是真心把关家主母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否则凭她这一手技艺,离开关家后日子能过得更好。”

隐刃沉默颔首,半晌,他又道:“……霖城种出的忧黎草本应该是藤红色?”

“不错。”柳回舟笑道,“所以我才对此心生好奇,想问问刘婆有什么特别的栽种手法。若能改变土壤,或许就能让作物丰收,让田地增产。”

玄衣使都是世家出身,对耕种之事并不熟稔。但刑天司是个接地气的官署,玄衣使风餐露宿、潜伏调查时也曾饿过肚子,不至于天真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隐刃记性很好,他回想起自己在药圃中依稀看见的几朵类似的花确实是青蓝色的。因为那颜色稠艳深邃,颇为引人注目,还带点少年心性的隐刃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柳回舟展现出来的神秘与博学都令人钦服。隐刃忍不住追问:“我知道土壤的肥沃会扰动作物的生长,并不是所有土壤都适合种植,平民百姓会轮种,也会利用土肥之类的养料深耕养地。初次得知土肥之物时我还略感呕心,但传闻康城山间有一头异兽死在田地里,因其长相颇为神异,百姓不敢动之。那片田地荒废了一段时日,来年百姓将其残骨砸碎埋入土里深耕,作物竟欣欣向荣。莫不是田地吞食了生灵的生机,哺育给了农作?”

隐刃平日里很少说这么多话,以至于惊飞与鹰觉都忍不住看他。

“这么理解也不差。”中州文化便是如此,柳回舟不知道如何解释土地酸碱度与微生物,只能顺其自然,“万事万物皆有轮回,野兔吃草,猎兽吃兔,猎兽身死化作泥,来年便又生草木。为何腐肉会长出蛆蝇?因其血肉解离,化作养分供给生命。”

柳回舟低头,看着手中的干制忧黎草:“死亡会带来新生,因果轮回,不外如是。”

几人聊着聊着,天色彻底暗了。玄衣使三人选择破庙栖身是不想让那诡物祸及百姓,他们都看出来柳家兄妹身怀绝学。一番问询后,才知道两人竟是青筠剑客柳青阳的儿女。“柳青阳”的名望在衡州地区更为显赫,中州这边也是九州通讯后才略有耳闻。但仅观其子女的风貌,便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君子。

鹰觉负责守夜,柳回舟也做足了兄长的做派,劝妹妹柳映雪好生歇息。几人都知道今晚不得安宁,但还是抓紧时间靠在墙边小憩。

柳回舟坐在篝火边翻阅书卷,时不时给火堆添柴。破败的庙宇里,跃动的火光将缠满蛛网的破败神像照得忽明忽灭。

惊飞昨夜受了惊吓,有些心悸难安。柳回舟见她辗转反侧便给她切了脉,随后他将忧黎草切碎后装进一个香囊里。他将香囊递给惊飞,惊飞闻了闻,只觉得糅杂在草药中的花香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苦辣。但没过多久,惊飞抱着佩刀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竟连警戒都忘了。

鹰觉确认惊飞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过去了,解下斗篷披在惊飞身上,对忧黎草的功效甚是惊叹。

“你们玄衣使平日里都这般辛苦的吗?”小声闲谈时,柳回舟看着惊飞参差不齐的断发,这般问道。

“算不上苦。”鹰觉凝视着篝火,道,“只是敬奉职守,行应为之事。”

“是吗?”柳回舟笑了笑,“那也挺好。”

此后,柳回舟再无回话,只是闭目养神。他安静下来后,窗外呼啸的风声锤得破败的门框吱嘎作响,枝叶摇曳声不绝于耳。鹰觉突然惊觉,周围一直都很空很暗,但不知为何,在柳回舟与人交谈时,旁人不会察觉到这种窒息的观感。柳回舟的气势像一团温和的流水,让处在其笼罩之下的人倍感安然。

若非如此,本身也是训练有素的惊飞怎会在陌生人旁侧沉睡?这位同僚在京中以温婉秀丽闻名,本身却是个能剜肉断发的狠人。

鹰觉仔细打量着柳回舟与柳映雪,试图从细枝末节中推

敲出两人的身份。就在这时,鹰觉突然听到了骤变的风声。

呼啸的夜风变得又尖又利,与昨夜的鬼哭别无二致。鹰觉猛然扭头,便见破庙仅剩半边的门扉外电闪雷鸣,光打雷不下雨,雷光照亮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谁?!”鹰觉拔刀出鞘,直指门扉。倚墙小憩的隐刃与惊飞也瞬间清醒,没等鹰觉进一步问询,隐刃已如脱兔扑出,挥劈下砍。

“砰”的一声巨响,残败的木门爆裂。呼啸的狂风毫无阻塞地涌入寺庙,那尖利的笑声变得无比刺耳。庙里的篝火转瞬熄灭,闪烁的雷光中,庙外幼童的黑影一闪而逝。凝神再看,庙外空无一人。隐刃冲出庙宇,环顾四周,他听得身后同僚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却是心中一震。

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不知何时爬满了庙宇。

伴随着血手印一同蔓延的还有数道混杂着泥浆的水迹,惊雷忽闪而过,在一瞬的光亮中,在场所有人都看见十数道匍匐于地、脊背弯折的类人黑影。但当雷光暗下,那些黑影又消弭无踪,只有地上不断蜿蜒蠕动的水迹在提醒着他们,那些东西正在朝他们匍匐前行。

“那是什么?!”惊飞怒喝,提刀便砍。但她刀锋所过之处竟如入泥潭,沉得收刀不及。

喷涌而出的泥浆溅湿了惊飞的袖摆,她咬牙闭目感受气的流动。再次睁眼,她斩出一片耀眼的刀光,掠起阵阵水花飞溅之声。刀刃好似砍在沉重泥淖之物上,喷溅而出的都是泥浆与水。惊飞心中一沉,她迅速翻身后跃,她低头朝脚底看去,却发现脚底竟陷在泥里。

鹰觉持刀挡在柳回舟与柳映雪的身前,瞳孔竖作一线:“惊飞!别踩在水迹上,脚底土会化作泥淖!”

惊飞同样察觉了这点,她迅速甩出勾爪抓住房梁。这短短几个吐息之间,她竟身形一歪,半个小腿都陷在了泥里。

不断下沉,难以自拔。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了吞噬活物的害兽。惊飞又惊又怒,她突然反应过来,霖城失踪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刑首!请出刀!”鹰觉朝惊飞飞扑而去,死死拽住惊飞的手臂,“此等孽物,死亦何辜?!”

电闪雷鸣之间,隐刃抱着匣刀站在不远处,面具下的唇紧紧地抿起。

显然,他心有犹疑。为是否出刀而犹疑。

“刑首!”感觉到那股吸力越来越强,鹰觉禁不住再次催促,眼看着惊飞下半身已经陷入了泥里,他恸声道,“刑首!霖城百余人命,不值这孽物一个死不超生吗?!”

“轰隆”一声。凄厉惨白的雷光之下,隐刃终于抱紧了刀匣。

他的手,握在了刀柄上。

第308章 【第49章】正道魁首关家庄内歌声起……

隐刃握住刀柄的瞬间,他怀中贴满符箓的匣子好似感知到他的心绪,发出震动与嗡鸣。

“咔嚓”一声轻响,木匣龟裂出数道闪烁青芒的纹路。神异的是,那四分五裂的刀匣碎片竟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悬浮于空。匣内缠绕刀身的白色绸带如有生命般在夜风中狂舞,逼仄压抑的窒息感笼罩四野,好似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在刀匣内睁开了眼眸。

隐刃缓缓抽刀,漆黑的刀身拔出半寸,霎时,尘世灰白如死,世间万籁俱寂。就连屋外惊蛰的雷、鼓噪的风,都在瞬息间失去了声音。

“好了,到此为止。”

黑刃即将出匣的刹那,一双手突然从旁地伸出,摁住了隐刃的肩膀与握刀的手。隐刃面具下的神情大变,他正想出声阻止,斩执刀只有“刑首”能够驭使,旁人触之只会引起反噬。但不等隐刃阻止对方的唐突之举,那双手便以一种平和但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已经出鞘的利刃摁了回去。

刀镡与木匣相触发出轻响,破碎的刀匣还复如初,狂舞的白绸重新紧缚。名刀还鞘,恍惚间却给人以巨兽阖目的错觉。

隐刃猛然扭头对上柳回舟温雅的面容,柳回舟却转身望着庙外凄风萧瑟的原野,淡声道:“映雪。”

柳回舟话音刚落,一路缄默无言的柳映雪突然暴起。她甩出长鞭,隐刃这才发现少女随意系在腰间的“马鞭”竟是一柄冷铁浇铸的蛇腹剑。她剑出如寒芒蛇影,炸出刺耳的破空之音,鞭影凭空击中某种肉眼难见的物事,激起一道尖利的婴啼。柳映雪快步上前,抓住惊飞的另一只手臂,同时反手甩出蛇腹剑,荡开一片冷锐的刀光剑影。这一记甩鞭击退了某种看不见的诡物,周遭突兀出现大片飞溅的泥浆。柳映雪袖中滑出一张纸符,猛地拍在惊飞的背上。

纸符无火自燃,半边身体都陷在泥里的惊飞突然感到松缓。鹰觉立时用力,惊飞也一掌拍地,借力上提。半身泥泞的惊飞终于拔地而起,将鹰觉撞翻在地。两人回头望去,便见泥淖中数条炭黑色的手臂胡乱抓挠,似乎还不死心。

“榴火。”惊飞狼狈起身,拔刀出鞘,她并起二指在刃上抹过,漆黑如子夜的刀身霎时晕上一片猩红的血色。

与此同时,鹰觉与惊飞外露的手腕与脖颈处经络暴起,皮肤染上滚烫的红。那血液沸腾的脉络就像镌刻在体表的纹路,两人同时出刀,一人横砍,一人下劈。虽然难以窥见诡秘之物,但惊飞和鹰觉根据地上的泥浆与水渍判断出诡物的行踪。两人刀锋所过之处带起一道鲜红的刀影,原先一刀下去如同砍入泥浆袋中的迟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刀两断的利落。惊飞低头一看,只见半截漆黑碳化的人肋连同手臂在地上跳动,软绵绵的五指如现宰的鲜鱼般痉挛不休。

“是鞣尸。”手持蛇腹剑的柳映雪道,“死在泥沼中的人,尸体不会腐化而是鞣化。脊骨被泥浆压弯压折,肢体变得绵软,就像这样。”

柳映雪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听得人心中发寒。

就在这时,柳回舟突然道:“娃娃,她不想跟你走,你也不能带走她。”

柳回舟从袖袋中取出香包,将忧黎草制成的香花撒在地上。庙外风声飒飒,忧黎草的香气淡入烟尘,散在风中。不知那香气究竟唤醒了什么,疯狂蔓延的血手印与水渍突然慢了下来。半晌,笼罩庙宇的阴暗缓缓收拢,卷着风中残花,逐渐凝成一个矮小幼童的模样。

隐刃只是看了那幼童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

——他看见了祂。

黑雾凝成的形体,血窟窿一样的眼睛,只穿了一件红肚兜的“孩童”,脖颈上挂着一个坠子,脚踝上系着一个铃铛。

隐刃闭眼,用力甩头。但即便他闭上了眼睛,眼前却好像还能看见窟窿里的血在缓缓流淌。

——那血淌啊淌啊淌……

柳回舟似乎对那“东西”说了什么,但隐刃已经听不到了。

等到隐刃再次回过神来,便发现周围的阴诡之物已经烟消云散。他靠在墙上,像溺水的人般大口大口地呼吸。他眼前阵阵发黑,头痛得似有针扎。惊飞和鹰觉半蹲在他身边,焦急地大喊着什么。柳回舟强行掰开他的唇齿,往他嘴里塞了一枚丹药。直到这时,隐刃才后知后觉地尝到嘴里的血味与痛楚。

“……你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断了。”柳回舟道,“别动,听我的,调整呼吸。来,呼——吸——”

不知为何,听到眼前人平静的声音,隐刃这才抓到一丝“我还活着”的实感。

险险挽回一条命后,隐刃含着清凉止痛的丹药,满头冷汗地靠在墙角。惊飞与鹰觉守在他身边,发生了争吵。

“刑首为何不拔刀?”鹰觉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孽物不除,不知还要残害多少无辜!方才明明是大好的时机……”

“你冷静点!”惊飞摁住鹰觉的肩膀,这两次夜袭都是冲着她来的,但她却比同僚表现得更为镇定,“刑首轻易不能拔刀,我们还没有摸清孽物的跟脚!”

鹰觉紧咬后槽牙,似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忍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向站在一旁的柳映雪道谢,若不是柳映雪横插一手,惊飞恐怕凶多吉少。

隐刃在柳回舟的帮助下缓和了呼吸,心绪稍微平复些许,他才用玄衣使的手语比划道:[惊飞说得对,那并非孽物的跟脚。]

惊飞的目光落在柳家兄妹的身上,这对来头神秘的兄妹显然知道什么,但玄衣使不能偏听偏信,必须进行切实的调查。今夜与诡物又打了一个照面,基本上可以肯定这阴诡之物与关家脱不了干系。逝者的尸骨已经找到,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查明妖邪的跟脚。

“所以,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柳回舟从容道。

缓过劲来的隐刃打了几个手势,惊飞解释道:“我们回关家庄子。”

显然,玄衣使确定破局的关键点就在关家主母的身上。

惊飞两次遇袭,隐刃今夜被害,两人的共通点便是都见过关家主母。白日里隐刃孤身一人入内也是为了留鹰觉进行对比,三人以身作饵,终于锚定了目标。

眼见三人不顾伤势,准备连夜奔袭赶回关家庄。柳回舟叹了一口气,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了。

夜深人静,蝉鸣时分,几人赶到了关家庄外,却忽而听见一阵虚弱的歌声。

隐刃爬上庄园外的树干,朝庄园内眺望。只见一道纤瘦一道伛偻的身影在院中徘徊,纤弱的影子走在前头,伛偻的影子提着灯笼跟在她身后。身穿白衣的女子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走,她仰着头,哼着歌。那是一首以方言唱词的儿歌,隐刃听娘亲唱过。

“天色黑黝黝,月娘梳妆头,晚归的鸟儿,快入梦……”

瘦弱的女子哼着歌,她骨瘦如柴的手臂抬起,似要抚摸谁人的脸颊。片刻又双手环抱,似在拍抚小小的襁褓。

“晚归的鸟儿,快入梦,快入梦……”

关家主母,确实是疯了。隐刃冷静地想到。接连失去三个孩子,足以将一位母亲彻底摧垮。

所以,破局的关键,真的在关家主母身上吗?

隐刃蛰伏不动,就在这时,隐刃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叩,叩。”

关家庄院门的门环突然被人轻轻扣动,但隐刃放眼望去,院外却空无一人。

“叩,叩。”

门环再次扣动,院中唱曲的人安静了下来。隐刃看见提着灯笼的刘婆突然上前拽住了关家主母的衣角,她拦在关家主母身前,似是害怕她开门。

……开门?突然间,隐刃想到了关家主母挂在脖颈上的钥匙,那枚锈迹斑斑的门钥,开的究竟是哪里的门?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门环扣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几乎是一场暴虐的疾风骤雨。刘婆抱住关家主母的腰,似要强行把她带进房里,但关家主母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不再唱歌,也不迈步,只是像一樽雕塑站在原地,面对着院门,看不清表情。

隐刃深吸一口气,他终于确定了什么。他翻身跃入关家庄的庭院,在刘婆惊恐的注视中走向关家主母。关家主母面无表情,隐刃也不以为意。他出手如闪电,瞬间摘下了关家主母挂在脖颈上的钥匙。隐刃摘下门钥的瞬间,门外的叩门声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凄厉的风与电闪雷鸣。

这一丝异样,更确定了隐刃心中的猜测。他将门钥高高抛起,反手握住了刀柄。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崩裂的木匣,出鞘的利刃,一线寒芒将锈迹斑斑的钥匙一分为二。少年握在手中的并非刀刃,而是一段旭日的流火。

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流火吞没了门钥,“死”的概念悄无声息地降临。与门钥相系的执念被斩断的瞬间,门庭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婴啼。还不能开口说话的孩子以哭声求助自己的母亲,面无表情的关家主母听见哭声,突然浑身一颤。她像一棵伏倒的枯树,双手捂住脸,一点点地弯腰,跪伏在地。

她哆哆嗦嗦地唱道:

“天色黑黝黝……月亮梳妆头……”

晚归的鸟儿……不回头……

不回头……

第309章 【第50章】正道魁首忧离草下难挽留……

关家主母死了。

清晨,刘莳花打开主母卧室的门扉时,便看见一条白绫。不着地的双腿在空中摇晃,瘦得早已脱形。

许是哀莫大过于心死,又或许早已料到了今日。刘莳花没有哭,她捧着药碗呆呆地站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空。她在主母的床头找到一封遗书,是关家主母写给她的。半生浑噩的关家主母在最后一刻回光返照,却只在纸上写下一个“谢”字。

刘莳花看见主母尸体时没有哭,为主母收殓尸体时也没有哭,但在看见那个“谢”字时却老泪纵横,哭得几近晕厥。

另一边厢,顶着柳回舟壳子的宋从心看着断成两截的灰色门钥,苦笑:“唉。小兄弟,这可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鹰觉和惊飞循着地图去寻找亡者的尸骨,顺便给这一起祸事收尾。所以只有隐刃孤身一人前来,将已经被毁掉的缄物送给柳回舟。

然而,送到宋从心手中的缄物已经损坏,在天书的标注里,这件缄物已经化作灰白。

[缄物:“倦鸟”(已损毁)

箴言:“天色黑黝黝,月娘梳妆头,晚归的鸟儿,快入梦。”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曾寄托着婴孩的美梦。

铜门深深锁,倦鸟何以归?

封存“巢穴”之咒言,以此缄物封锁的四方空间停兵止戈,神鬼不侵。

一位母亲等待倦鸟归家,两只倦鸟深埋地下。

祂找错了巢穴,这里不是祂的家。]

看见箴言的瞬间,一些模糊的推断与猜想被验证。宋从心在心中叹息。这件缄物是十分难得的圣物,和苦刹一样自成一方领域。只要是被围起来的四方空间都能算是“巢穴”,在巢穴内不可动武致人死伤,各路鬼神也不可进犯。从这件缄物的特性来看,寻常人要将其收容还真不是一件易事。但凡在门钥圈定的领域范围内表现出一丝半点恶意都会被缄物拒之门外。隐刃也是误打误撞,他的目的在于缄物而非刘莳花与关家主母,所以没有触发缄物的自主防御。

但现在,缄物已经损坏。原本锈迹斑斑的铜钥被人夺走了色彩,只剩下一片枯槁的灰白。

[抱歉,刑天司必须以祓除隐患为先。]隐刃不带多少感情地道歉,在纸上写道,[这东西只会带来祸患,柳兄将其带在身边不怕遭遇反噬?]

“并不是所有缄物都会招来祸患。”宋从心叹了一口气,简单给隐刃讲解了一下其中的区别,“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这件缄物的灵性已经‘死’去了。你是如何发现这枚门钥才是阴诡之物的跟脚的呢?”

[我从一开始怀疑的就是关家。一位老妪和一位患有癔症的病弱女子在郊外落户数年,这本就不同寻常。]隐刃笔走龙蛇,他左手持笔,刻意掩盖原有的字迹,但那一手草书依旧风骨俨然,[除非有人在暗中庇佑她们,惊飞与我的遭遇也证明了这一点。我原以为关家为家族昌盛而豢养鬼婴,为此牺牲了后嗣。但寻常小鬼不会有这等能耐,关家奉养的诡物究竟是什么?]

“你把我索要的报酬毁了,现在还问我要情报?”宋从心故作无奈。

[关家主母死了,系自尽。]隐刃不接话,继续写道,[刘莳花乃此案嫌疑人,若无法查明其中的缘由,她将会以“私造厌魅”、“淫祀邪祭”之罪问处。]

宋从心持杯,抿了一口茶水。

隐刃也执笔不动,他坐在靠椅上,脊梁却挺得笔直。即便面具掩盖了真容,也莫名让人感受到一股倔强。

“唉,也罢,你和我来吧。”

宋从心带着隐刃再次前往关家庄,至于她和灵希犯夜之事,刚直不阿的玄衣使选择忘了个精光。事情暂告一段落后,关家庄与关家城中的宅邸被全部封锁,刘莳花也被地方官府带走问话。但刘莳花年岁已大,已经到了“不可上刑”的年纪,再加上关家主母上吊自尽后她心灰意懒,从她口中问不出什么话。

无可奈何之下,玄衣使只能选择曲线救国,调查收录附近村民的口供,隐刃则试探一下柳回舟是否知道一些什么。

“数年前,关家主母因患有癔症而离开关家府邸,与刘婆一同居住在郊外的庄园里。但你先前也亲眼见了,关家主母的癔症并无伤人之举。按理来说,她不应离开城镇在外‘独居’,身边甚至连一个看顾的人都没有,只有刘婆对她不离不弃。”路上,宋从心对隐刃道,“先前我走访市集与村落时收集到不少小道消息。霖城附近的山林鲜少有大型异兽出没,但多年前曾有过野熊伤人的事迹,不过后来被官府集结的村民合力围剿。”

所以?这跟关家的诡事有何干系?隐刃手头没有纸笔,只能以眼神表示问询。

宋从心自顾自地道:“那是一个冬天,猎杀的野熊因太瘦太干,县令只取了一对熊掌,其余的作为报酬分给了附近的青壮。百姓家中平日难见荤腥,即便养了鸡鸭也要用于买卖。那一年难得能分到兽肉,村民们时至今日依旧津津乐道。”

隐刃听得一头雾水,但并没有打断宋从心说话。宋从心也没有立刻解释,她只是需要隐刃明白这个前提罢了。

两人重新回到关家庄,失去主人后,原本充满烟火气的院子也变得萧条。无人照料的药圃长了杂草,宋从心站在正对香樟树的庭院外,抬手抚上布满尖锐划痕的院墙。

“关家主母之所以被打着‘静养’的旗号赶出来,是因为她患有离魂症,也就是夜游。”宋从心平静道,“关家主母带着两个孩子移居此地,但夜游的症状却日益严重。她一开始还强忍着,夜间尽量不睡,内心煎熬时便会蹲在墙角偷偷地哭,一边哭一边抠墙皮。我第一次问起这面墙皮脱落的院墙时,刘婆说,主母从小便有这个习惯,长大了也改不了。”

隐刃一时恍然,难怪关家庄的院墙上有那么多孩童的涂画,靠近香樟树这边的墙角墙皮脱落了大半。

“那一年的冬天,恰好便是村子逮着野熊的时候。”宋从心垂眸看着狗洞边缘的划痕,“熊都有冬眠的习惯,

冬日出没的野熊乃离穴兽。除了外敌入侵、巢穴被毁、入冬储食不足外,熊会在冬日离巢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要哺育后嗣。

“熊是很狡猾的动物,若非万不得已,它不会轻易袭击人族聚落的村庄。这些野兽的报复心和学习能力都很强,它们甚至会模仿人族的行为使人放松警惕。有些野熊会将牛粪堆在头顶,伪装成戴帽子的牧民。它们会两腿直立,像人一样行走、敲门,在夜晚或大雾天里对行人招手,然后……”

柳回舟的语气十分平静,但隐刃却感到一阵汗毛倒竖的凉意。

突然,隐刃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猛然抬头注视着柳回舟的眼睛,不顾舌头的伤势,失声道:“难、难道说……?”

“嗯。”宋从心指着院墙外的划痕,用手比了一个及腰的高度,“母熊一去不回,饥肠辘辘的幼熊自然要外出觅食。关家庄临近树林,那头幼熊循着母熊的气息来到附近,在此徘徊。也就在那时,幼熊听见了关家主母呜咽的哭声。”

幼熊在关家庄外徘徊,它在狗洞外胡乱抓挠,却掏不到洞里的两脚兽。幼熊的体型无法钻入狭小的狗洞,于是它模仿着关家主母的哭声,发出类人的呜咽。

关家主母那时已经心力交瘁,半疯半痴。她为早夭的幼子整日以泪洗面,而在这种境况下……她无意间听见了回应她的呜咽。

“病弱的主母,两个幼童和一位老妪居住在此,为了安全,院墙修得很高,刘婆还特意打造了铜锁。”

关家主母出不了院子,但她相信自己的孩儿回来了。她将此事告知了刘婆,哭着恳求刘婆将钥匙给她。刘婆心知她病入膏肓,却不敢再提死去的关家幺儿,于是刘婆便哄着她,说逝者不能与生者见面,见了便要被冥差抓走。关家主母被劝服了,她不再闹着要开门,而是每天夜里都倚在墙边,对着狗洞说悄悄话。

但某天,关家小女儿起夜,无意间发现母亲蹲在墙角。她胆子奇大,凑上前去倾听,却发现母亲在和病逝的“弟弟”说话。

母亲想见弟弟,小女儿想着弟弟莫不是在外面玩疯了不肯回家?于是,小女儿仗着自己身量矮小钻出了狗洞,要替母亲把不听话的弟弟带回家……

“关家小女儿‘失踪’了,主母自那之后也彻底疯了。”宋从心注视着隐刃的眼睛,缓缓说道。

隐刃沉默半晌,含糊道:“……关家主母,她、知道吗?”

“谁知道呢?”宋从心收回视线,仰头望着高高的院墙,“民间有传言‘遇熊须得装死’,这是山民的经验之谈,因为熊不吃死物。所以熊吃人往往都是从手脚吃起,人被吃掉大半时还活着,还能挣扎求救,还能哭喊……那个夜晚,关家主母迸发的情感,引来了山林初生的神祇。”

纯白如纸的神祇,还未体悟红尘冷暖,第一口饱尝的却是比死更痛楚的怨憎与绝望。

“本该镇守一方的地祇被人心牵绊,降格成为了户神。关家小女儿溢散的魂魄被其吞没同化,这位初生的神祇最终以幼童的模样降生。”

隐刃注视着柳回舟,这位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此时眉眼间却藏着一丝近似神佛的悯然:“被戾气浸染的神祇注定堕落,祂没有生死道德的观念,先后吞噬了关家的血脉。之后波及的范围逐渐扩大,霖城开始有人失踪,而那些失踪的人究竟去了哪里,你们想必也已经有了答案。”

“但,为什么?关家主母,无事……?”隐刃追问道。

宋从心轻叹:“因为祂本身是地祇,身负守护的愿景。祂也并不是想害关家,祂只是本能地亲近关家人,想要……回家。”

那件缄物隔绝了一切害人之物,满身恶戾的地祇守护着关家,却又被自己的权能拒之门外。祂只能在夜里不停地叩门,祈求“母亲”开门,让祂回家。

关家长子并不是因为入林寻药才失踪的,而是因为看见了祂,误以为那是“失踪”的妹妹,所以跟着祂走了。

“祂将土地……化为沼泽。你曾对祂说……惊飞,不跟祂走。”隐刃艰涩道,“祂莫非,以为……把人带入土里,是在,玩耍?”

宋从心没有接话,隐刃的面具掩盖了他通红的眼眶,他深吸了几口气,问道:“你为何……知道?”

宋从心摇了摇头,并不回答,而是转移话题道:“你那天在庙里若是拔刀,斩却的便是那些失踪者残魂糅杂的共体。祂吸纳了太多逝者的残魂,灵体已经不再纯粹了。你拔刀固然可以杀死祂,但那些死去的人也将死不超生。你能找到祂真正的跟脚,断却祂的执念,这很好。”

隐刃觉得心口发堵,有些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其他失踪者……尸体,找到。那,关家两个孩子的尸体,在哪?”

听见隐刃的问话,宋从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们一直都在院子里。”

“……什么?”隐刃讶然。

“因为三个孩子的母亲,也是另一个母亲的孩子。”宋从心从袖袋中掏出忧黎草的干花,“霖城本不该种出青蓝色的忧黎草,但刘婆不知道。因为她是追随主母一同流放到此地的,京城种出的忧黎草就是青蓝色的。刘婆没在其他地方种过忧黎草,所以她不知道此地土壤培育出的忧黎草应该是藤红色的。”

一位母亲等待倦鸟归家,两只倦鸟深埋地下。孩提一样的神祇便也觉得,人应该“回家”。

宋从心言尽于此,她转身回程。

此时天色向晚,四野无人,徒留隐刃站在田野上,远眺城镇炊烟袅袅。

——天色黑黝黝,月娘梳妆头。

晚归的鸟儿,不回头。

第310章 【第51章】正道魁首恨不相逢未逝时……

宋从心当然不是未卜先知,她之所以知道这么多,一部分是自己推测的,一部分则是灵希告诉她的。

返回客栈后,宋从心和灵希相对而坐,谈起关家这桩诡案,最终也唯余叹息罢了。

“你窥探过往之事,不会感到难受吗?”宋从心检查了一下灵希的眼睛,确认师尊和自己的封印都在,灵希能看见的东西十分有限。但在灵希突破金丹后,她刻意催动灵视时还是能看到一些堆叠的重影。在明尘上仙的安排下,灵希加入了暗门,利用自己的这份能力调查出了许多外道尘埋的线索,屡立奇功。

如今的灵希,在无极道门内算是彻底站稳了跟脚,不再是天书命轨中孤立无援的“女主”。

“我没事,师姐。”灵希坐在床榻上,任由师姐检查自己的眼睛,“不用担心,我分得清虚实。”

宋从心揉了揉灵希的额发。

灵希命途坎坷,平日待人疏离,即便在明尘上仙面前都不假辞色,唯独在宋从心面前才会显露几分情绪。

宋从心不知道灵希为何唯独对自己特别,但看着灵希的表情,她偶尔也会想起雪山长乐神殿中遇到的那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观看天书后的后遗症,继“世人皆欺吾师”之后,宋从心也对天书中的“女主”有种莫名的怜惜。她总觉得灵希像一只漂泊无依的风筝,若不多系几条线将她牵住,一转眼她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看着灵希一点点地走出自己既定的命运,认识书中不认识的友人,结下书中不曾缔结的羁绊。宋从心宽心之余,也有几分“我所做的并非无用之功”的欣慰感。

毕竟明尘上仙太过强大,宋从心无法从师尊身上观察出自己带来的变化。

宋从心再次摸着师妹的脑袋出神,灵希也乖巧被撸。算着时间,师姐也差不多该回神了,灵希才道:“师姐试探出结果了吗?”

“……嗯,情况不算很好。”宋从心回过神,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冲了一杯茶。

“先前的推断果然没错,那位被称为‘刑首’的玄衣使怀抱的匣刀果然也是一件缄物。”

第一次在楼梯口与玄衣使狭路相逢时,宋从心就注意到了隐刃怀中的物什。那柄匣刀气息诡谲、深不可测,以宋从心如今的境界竟也看不透那物什的来历。为了一探究竟,宋从心暗中提点隐刃,并引导玄衣使深入调查关家诡案。如愿目睹了刀刃出匣之后,宋从心得到了刑天司相关的情报,也摸清了这件匣刀的来历。

天书对斩执刀的标注,让宋从心心中一沉。

[缄物:斩执刀拾之叁

箴言:“幽冥无回,断贪嗔执想。”

濯无何乡水冶炼之利刃,取神树枝干铸其匣身,受封神前,净罪愆,斩因果,断轮回。

冥神骨君御赐神刀,金册陈铭,位列拾之叁。

封存“惩罪”之咒言,被此刀判死之物,三界除名,消弭于天,不入常道。

其思其念则化作流水,聚于无何有之乡。

于天殷子民而言,断却往生,不入神国,此乃十恶之罚。]

宋从心不知何为“无何乡”,但被斩执刀所戮之物将不入轮回,也无法前往骨君的神国。对天殷人而言,这是最重最恶的刑罚。

而“位列拾之叁”,意味着天殷国中这类缄物至少有十三柄。一件缄物都能将一个小国祸祸得底朝天了,天殷国居然有十三件。

斩执刀,加上关家庄中收缴来的铜钥,算下来,她们才刚刚踏入天殷,便遇见了两件缄物。这可不算什么好兆头。

正如宋从心和明月楼主先前猜想的一样,天殷国不仅在私下供奉着留顾神,甚至还在一定程度上驭使骨君的神权伟力。冥神骨君不仅掌有天殷国的实权,甚至还能赐下缄物干涉常世。虽然不知道这种渗透到了何种地步,但显然,冥神骨君的信仰已经如同一棵扎根大地的老树,与这片土地纠缠颇深。

“师姐是想彻底祓除永留民的道统吗?”虽然宋从心神色淡然,但灵希还是隐约察觉她有心事,不禁问道。

“不。永留民的道统已经根深蒂固,想要动摇其根基恐怕需要无比漫长的时光。”宋从心摇了摇头,见灵希似有不解,便耐心地解释道,“冥神骨君的道统严格来说并非外道,而是中州地域衍生出来的文化的一种。祂的存在断绝了神舟大陆的死生轮回,对其子民而言却是王道正统。上清界的决断遏制了留顾神信仰的蔓延,却无法阻止中州子民私下供奉。这一路

走来,你想必也深有所感。”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无论背后掩藏着何种真相,姜家为中州子民缔造了国泰民安的盛世,这是无可否认的。

“就譬如关家诡案,这起惨案背后,究竟何人有罪呢?”

是痛失三子的关家主母,还是掩埋真相不愿让主母再受心伤的刘婆?是被人心牵绊不分善恶的地祇,还是最终揭露一切的刑天司?

谁都没错,不过是天意弄人、造化人心的结果。

若是能够稳定眼下的局势,宋从心已经做好手持九州列宿,和中州进行意识重组、文化洗牌的持久抗战了。

“我不关心那些,我只在意师姐。”灵希垂眸为两人的空杯斟茶,“师姐此行去往中州,所为何事?”

“查清楚中州与白面灵合作的缘由。”宋从心并不瞒着灵希,但真话却不说尽。此次前往中州除了参加恒久永乐大典以外,宋从心还想查清楚灵希身上魔族血脉的来历,看看有没有能够缓解劫浊的办法。同时,调查一下白面灵与永留民合作的最终目的,规避可能到来的天地大劫。

不过,这些没必要说得太过清楚,天塌下来有长辈顶着,灵希背负的已经够多了。

“此间事了,休息两日后便启程吧。”

宋从心和灵希各自回房,宋从心这才将粟米珠中闪烁不停的通讯令牌拿起。与明月楼达成合作后,宋从心重新组建了一个六个人的聊天群。这个聊天群里有宋从心、姬既望、梵缘浅、楚夭、明月楼主以及灵希。梵缘浅已经开始自己的朝圣之旅,楚夭依旧三天两头找不到人。但通讯令牌的便捷还是将这些天南海北、各自忙碌的天骄串联了起来,他们会在群内互通情报,分享趣事,偶尔报备一下自己的行程,让友人知道自己去往何处。

毕竟不管怎么说,大家也是一起吃过饭的交情了。

这个时代的友谊是“车马慢,书信难”,也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便许久不曾见面的友人,感情也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变得生疏。

聊天群内发话最多的依旧是姬既望,哪怕是看见一条颜色好看的鱼他都要用留影存下来分享。不过近年来海上贸易的推行忙得人不可开交,姬既望旺盛的倾诉欲也从一天上百条减少到一天十几条。不过比起聊天群内的其他人,他还是说话最多的水龙王。

宋从心拿起令牌一看,发现聊天组里还挺热闹。

【梵缘浅】:我已抵达天干山地髓窟,即将进入变神天,届时可能收不到简讯,还请诸位万勿担心。

神舟各地都有能够进入变神天的入口,这些入口大多深埋地下,受地下水、岩浆与魔气的腐蚀而呈现出坑坑洼洼、九曲回环的地质地貌。越往深处去,魔气便越发浓重,大片炽热的岩浆与毒气组成生命的禁地。元黄天的生灵难以跨越这天然的屏障,变神天的魔物害兽也无法从中爬出。

世人认为地下流淌的岩浆是地母的骨髓与血液,所以这些隔绝两界的地窟被称作“地髓窟”。

想要顺利通过地髓窟,金丹是最低的门槛。体内已经自成循环的金丹修士不惧毒气与烈火,但这也不过是最基本的硬性条件。变神天环境险恶,火山地裂,魔物遍地,实力稍有不济便可能被魔物所害。更别提变神天毫无秩序可言,邪修魔修杀人夺宝、弱肉强食之事不在少数。因此,正道规定“道门元婴、佛门自觉阶(罗汉阶)”才被允许独自前往变神天。梵缘浅也是突破自觉阶后,才决心前往变神天。

宋从心不知道梵缘浅对其师哥究竟有何执念,但据说梵缘浅出生自变神天,是被上一代佛子抱回来的。

两代佛子之间或许有很深的因缘,但梵缘浅不说,宋从心也无意追究友人的往事。

【拂雪】:一路平安。若有需要,随时开口。

【姬既望】:一路平安。我也准备出发前往梧州,商谈一些合作事宜。

【拂雪】:无事吗?

【姬既望】:不过离开一段时日而已,无事。

宋从心与友人聊了几句,就在这时,通讯令牌内突然跃出一串奇怪的简讯。

【楚夭】:**!*****!

“?”宋从心感到困惑,不明白楚夭为何会发这一串乱码。她正想询问一二,却见卷轴上疯狂倾泻下一堆乱七八糟的字符。

【楚夭】:***!****,*******!

【姬既望】:?楚道友,你在说什么?

【楚夭】:**!

【姬既望】:……看不懂,你是写错字了,还是传讯出问题了?

【梵缘浅】:楚檀越莫不是去了通讯受限的地方?

梵缘浅的话提醒了宋从心,九州列宿和地脉网链结了神舟大陆,但有一些地方还是难以波及的,譬如深海,譬如变神天。如果楚夭去了这些地方,地脉网的信标有一定几率能收到信号,但因星纹的律动不稳,转译过来的文字会出现紊乱。

想到楚夭那个海阔天空任鸟飞的性格以及随时出现在神舟大陆任何地方的洒脱,宋从心有些心神不宁。她当即将楚夭的信号发回中心塔,让人调查楚夭的信号坐标。自己则将通讯卷轴往桌上一铺,提笔开始解析星纹的符号。

约莫半个时辰后,宋从心终于将楚夭紊乱的简讯捋正,但内容却看得她心中一凉。

[救命!谁来救救我!]

[要死了!我不行了,我的火要熄灭了!]

[救命!]

……

[我在变神天,周围雾蒙蒙的,具体方位不明。一群崽种跟疯了一样拼命追杀我,我也不知道自己逃到哪里。]

[我的魂火快燃尽了,很快就要进入沉眠。我会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挚友啊,你们若是找到我,记得把我捞回去!]

楚夭苦中作乐地写下最后的简讯,眼前阵阵发黑。

她粗鲁地擦拭了一把鼻腔眼角不停淌下的血水,血肉模糊的手掌握着短匕,因用力过度,刀柄几乎镶在了肉中。僵木的五指已经无法舒张,轻轻一扯便是万蚁噬心的痛和痒意。看着卷轴上的星纹逐渐黯淡下去,楚夭连忙胡乱将卷轴塞进自己的衣袋里。她不敢在原地停留,挣扎起身,继续向前走。

楚夭心想,这次恐怕是真的栽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落得这个下场倒也不算意外。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两米以外已经看不清建筑的轮廓。天上无星无月,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

变神天,一切生灵的禁地,魔物与害兽的乐园。

楚夭已经与追在她身后的那批人马纠缠了许久,她不知道自己招惹了哪方势力。或者说她招惹的势力实在太多,她自己都记不得了。这队人马穷追不舍,即便几次三番被楚夭打退,没过多久依旧会集结人马再次追来。他们似乎拥有追踪敌人踪迹的术法,能精准捕捉楚夭的气息,划定她逃亡的路线。

不知道是不是楚夭的错觉,她总觉得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多。而且这些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不像是散装组织,倒像是谁家的军队。

敌进我退,敌疲我扰,两面夹击,四面包抄……与这些追兵斗智斗勇到现在,楚夭也已油尽灯枯。

身心俱疲倒还是其次,更要命的是,她的魂火快要熄灭了。

“唔……如果有好好练功,学两手法术就好了。”楚夭用帕子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大雾深处,“不、不对,现在学术法也来不及了……

“唉,如果这阴森森的鬼地方能天降一个美男子……”

楚夭碎碎念地安慰自己,但虚弱与冰冷还是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浓重的迷雾与昏暗的视野让她看不清周遭的建筑,楚夭迈上台阶,台阶两侧陈列着一樽樽肃穆的青铜人像,但楚夭无心去看。她一步步地朝前走去,没有回头。

一阵阴风袭来,拂去浓雾。

台阶两侧耸立的鬼卒铜像,突然整齐划一地转动了眼珠。

祂们一动不动,突出的眼珠却斜晲着艰难爬梯的背影。四下寂静无声,唯余献给死亡的静默。

长阶的尽头,一座巍峨庄严宫殿隐在浓雾之中,红衣已被鲜血染透的女子一无所知。

她踏上最后的台阶,发出一声长叹;她看见了内殿,以为自己找到了栖身之所。

“好空旷啊。”楚夭步入内殿,她已精疲力竭,无力思考,只想尽快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躺下。

恍惚间,楚夭好似看见殿中摆放着一处“软榻”。几乎没有多想,她直接扑在了“软榻”上。

“咯嚓”一声,楚夭这一扑,并没有结结实实地倒在木板上,反而撞开了“软榻”的顶部,摔得头晕眼花。身下传来丝织物柔软又咯人的触感,扑鼻而来的幽幽檀香。楚夭咽下一口血水,强撑起身抬眸一望。那哪里是软榻?分明是一口棺材。

魂火摇摇欲坠,凄冷噬心吮骨。楚夭一直以为只要“活够本”了,死亡便没什么好畏惧的。

但当死亡真正降临时,她才发现,自己果真是个俗人。该怕的,还是会怕的。

“哎呀呀,让我来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小倒霉蛋。”楚夭似哭似笑,破罐破摔地将半掩的棺材板掀开,含泪掐着嗓子道,“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前世有缘,所以你这棺椁今日得分我一半——”

楚夭拿腔作调的怪声,在棺材板掀开的瞬间戛然而止。

通体暗红色的丝绸做底,一具莹白如玉的尸骨安静地陈列在棺椁之中。这具尸骨一眼便能看出生前身份显贵,他戴着一张黄金假面,身穿绣着九条金龙的玄色长袍,腰封、鎏冠、佩饰一应俱全。随葬在旁的还有一柄重剑,剑身古朴厚重,遍布篆字,剑柄上系着一颗灿若明月的东珠。

棺主人躺在暗红色的丝绸锦缎之间,手骨交错置于腹前。明明只剩一具白骨,却有种不怒自威的王者气度。

——“咄”,濒临熄灭的魂火猛然拔高了一节。

已经半死不活、油尽灯枯的楚夭突然打挺,她含情脉脉地捧住棺材主人的手骨:“这位郎君~不知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殿内安静如死。

“郎君,看看你这手骨,苍劲有力;看看你这腿骨,修长笔直。哎呀,寻常人死后尸骨都会发灰发黄,唯独郎君你与众不同。看看这俊雅的骨相,看看这宛如美玉的骨质,这是不是天生丽质难自弃?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话简直就是写来夸赞郎君的!”

“……”

“天啊郎君,只剩一把骨头了都能看出你生前必定风姿绰约,威仪不凡。呜呜,真是恨不相逢未逝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