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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第42章】正道魁首天殷国与灾年至……

天载子午三十年,是一个灾年。

去岁冬雪来得早,却是碎雪如絮,不成气象。来年,三月初旱,农民翘首以盼的春雨却迟迟不来。

上清界向各国发出了灾情帖,提醒各国尽快做好应对灾情的准备。凡尘诸国,但凡稍微关心国事的朝堂也纷纷开始运作起来,开始商议如何应对灾年的危机。即便如此,临近五月,神舟中部的降雨依旧远远低于往年。干旱导致农作物大量减产,同时也催生出其他的灾难。

中州,天殷国。

烈日临空,麦苗倒伏,田地间隐隐出现龟裂的纹路。农民蹲在田间翻看作物的状况,提着水桶从田地不远处的水槽中汲水浇灌田地;田间的小路上,半大的孩子赶着鸡鸭快步跑过;年纪再大一点的少年则在院子里做些竹编,或是背着竹筐上山采野草草药;房舍内,吱吱喳喳的机杼声响个不停,从早到晚不曾停歇。放眼望去,这座位于管道附近的村子里无一闲人,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村民们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人人面上皆有沉色,却不像其他地方的农民一般心灰如死。

“……干旱,田间发现蝗卵,秋天怕是会生灾……”

“多种些菱芡、芋和豆,蝗虫不爱吃这些……收成后烧一遍地,多翻几遍土,不能让蝗灾散出去。”

“预留出明年的粮食,这段时间,鸡鸭下的蛋不要买卖,尽量孵出来。让孩子不要打鸟,再开几片地,种些应急的粮食……”

“俺觉得还是得先解决水的问题,水车已经汲不上水了,往后别说浇田,怕是各家都不够吃用的……”

村民们或是商议,或是争执,逐一提出应对旱灾的计划。而在村镇之外,临近官道的小市集上人来人往,摆摊的贩夫走卒大多售卖一些蔬菜瓜果、自制干粮。若有货商游侠途经此地,也能下车在茶摊里歇歇脚,海饮一碗浓茶,吃一碗打卤臊子面。

一间供人歇脚的茶摊上,头上扎着汗巾的妇女正卖力地炒着铁锅中的黄豆,撒了粗

盐的豆子被炒得劈啪作响,豆香四溢。站在妇女旁的少女也手脚麻利地将扯好的宽面下锅,沥水捞出后浇上麻辣咸香的臊子与酱卤。将面端上桌后,女孩用披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汗水,临近官道的小市集是镇子除入城卖粮以外唯一的收入来源,将米面制成汤面、馒头、窝窝卖给商贾游侠,会比直接卖粮给官家多几分赚头,毕竟村民也需要入城购置油盐酱醋之类的必需品。

刚招待完两桌客人,少女正想趁机休憩片刻。远处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刚坐下没多久的少女又只得起身迎了上去。

“客官,下来歇歇脚,来碗面和茶水吧。鸡汤做底的阳春面只要一文,加一勺香喷喷的臊子只要两文,水磨坊磨出来的精白面做的馒头,三文钱就能买两个。”

小姑娘口齿清晰,咬字分明,三言两语便将自家米面的价格味道用料交代得清清楚楚。即便是精打细算的商贾,这一番话停下来也难免生出驻足观望的心思。能在赶路的间隙里吃上一碗热汤面是种奢侈,更别提面汤臊子都用了肉。水磨坊磨出来的精白面更是少见,除了大城镇,不卡嗓子不带米糠的精白面绝对是个罕见物。

“来两碗臊子面,两个馒头。”迎着天光,少女有些看不清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的面容,只能从声音判断出对方是一位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女,“阿兄,可以吗?”。

“可以,不要辣。”另一个听上去是少年的声音响起,清冽冽的,在这酷热的天气下像一汪冷泉,沁人心脾。

两人的口音都不像本地人,谈吐温文,语气平静——这点是很难得的,毕竟天气酷热,行路艰难,无论跑商还有游侠,话语都难免夹带几分焦躁烦闷之感。机灵的小吃摊女孩很快便判断出对方若不是身怀高深的内家功法,那便是出身教养良好,养气功底极佳。这样的客人虽然挑剔,但出手也会更加大方。

市集附近有简陋的马房,为旅人的马匹提供水和草料。毕竟人需要休息,马也需要。马夫走过来正想帮客人牵马,却被骑在马上的青衣少年制止了。

“抱歉,青阳性烈,让它自行觅食吧。”翻身下马的少年拽紧缰绳,猛一用力便牵制住了白马欲扬的马蹄。白马长吁一声,似在表达不满。马夫与小吃摊少女这才发现,这匹白马高大威猛,神骏异常,高扬的头颅之上,一双睥睨的眼瞳似有神光。白马猛甩头颅,马蹄烦躁地来回踢踏,但少年紧握缰绳的手却纹丝不动。不一会儿,白马发现挣扎无用,只得吭哧吭哧地安静下来,将脑袋瞥向另一方。

马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这匹桀骜不驯的白马原是准备将自己撞出去的。若不是少年及时拉住了马绳,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客人,它会伤人吗?伤人可不能随它乱跑。”马夫心有余悸道。

“……不会。”少年微微一顿,随即用力将马头往回拽,“青阳很通人性,不会随意伤人。对吧?青阳。”

白马被迫拧回头与少年对视,片刻,白马不敌威势,只能憋屈地点了点马首。见白马竟真能听懂人话,马夫顿时面露惊叹。放走了桀骜不驯的白马,一旁的少女将自己骑乘的相对温顺的黑马缰绳递给马夫。小吃摊少女才发现,骑马而来的竟是一对看上去和自己年纪相差无几的兄妹。

同样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少女眉眼秀致,高靴蓝衣,马尾高束。她腰间剜着马鞭,手腕扎着红带,看上去凌厉而又干练。

被少女唤作“阿兄”的少年身着青衫,气质平和,他长相与少女有几分相似,一眼便能看出血缘。清秀好看的五官,黑曜石般的眼,软乎乎的脸颊稚气未退。若不是方才那一手控马的技艺,谁也想不到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世家少年竟有这般不俗的巨力与身手。

“两碗臊子面和两个馒头,一碗不要辣是吗?好咧。”小吃摊家少女的愣神只是一瞬,很快她便扬起恰好好处的笑容,招呼两人入座,“两位这边请,我们这儿有今年新炒的白茶和酸梅汤。盐炒豆子用来下酒再好不过了。”

“这里还有卖酒吗?”青衣少年道,“今年各地干旱,粮食应该不够了。天殷这般富裕,还能匀出粮食来酿酒吗?”

“是去年酿的酒,今年官家发布了告示,无论哪里都不能浪费粮食酿酒了。”少女回到摊子上利落地揉面,一边将面条下锅一边解释道,“私自酿酒是要受刑的,各家各户酿酒也要提前报备,取用的粮食也有限额。这里卖的酒是我们村子里全部的陈酒了,卖完换成银钱,正好可以囤些油盐酱醋。”

“原来如此。你们很有规划,这很好。”

少女莞尔,将面捞上来后放入碗里,淋上辣油与臊子。端上桌时,少女还送了一小碟试吃的盐炒豆子:“两位请慢用。”

这对教养良好的兄妹向她道了谢,少女将面拌开后果断开吃,少年却仿佛有什么心事。他挑起一根裹满酱的面条往嘴里送,没一会儿,少年突然伸手捂住了嘴,飞快地摸过桌上的茶杯将水一饮而尽。正在捣辣子的店家少女见状先是一呆,连忙放下杵子上前询问是不是被烫到嘴了?

还带点婴儿肥的少年显然是被呛到了,他捂着嘴掩盖自己的失态,呛出泪水的眼眸望着店家少女:“……不是说不放辣子吗?”

“我没放啊。”店家少女被看得心弦一颤,但还是奇怪道,“一点辣油都没搁呢。”

坐在少年对面的蓝衣少女默

默地伸过勺子舀了一点少年汤碗里的臊子,尝了尝,道:“没加辣子,是麻椒。”

“有什么不同吗?”少年问道。

“不同。对天殷人来说,麻和辣是两种不同的味道。应该是做肉臊子时加了麻椒留作底味,但确实不算辣味。”

“哦。”少年恹恹地抿了一口茶水,半晌,他仰头对店家道,“抱歉吓到你了。我不会浪费粮食的,请放心。”

店家少女连忙摆手说不是,向来伶牙俐齿的女孩磕巴半天也说不出劝慰的话语,只能面红耳赤地回到小摊前。顶着母亲揶揄的目光,少女打了一碗湃在水里的酸梅汤给客人送上。天殷国人都爱吃辣,食物都是越麻越好,越辣越好。女孩还从未遇见过只是吃了一口臊子便呛红了眼的客人,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深藏不露,能单手控马,却吃不了辣子。店家少女头脑发热,脸颊通红。少女不知道如何用贫瘠的言语形容自己此时内心的感受,但她想到自己很久以前抓住的一只小兔子,小兔子眼睛红红的,皮毛雪白雪白的。

她本是要将它扒皮下锅的,但看着看着,她又忍不住偷偷把它放了。

小吃摊的正对面,蓝衣少女默默地碗移到少年面前,将他碗里的臊子全部舀出。看着少年不停地喝茶,蓝衣少女终是没忍住道:“……师姐,你还好吗?”

“……嘘,别叫我师姐。”此时化名为“柳回舟”的宋从心一边猛灌茶水,一边长叹道,“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加麻不加辣,加辣不加麻,不加麻和辣,天殷人也能想出各种奇奇怪怪的香料往饭菜里加。

前世正儿八经的口味清淡的南方人,宋从心不想说话。

第302章 【第43章】正道魁首初入天殷观市井……

化名“柳回舟”的宋从心与化名“柳映雪”的灵希,此次是受邀前来参加天殷国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的。

不过,距离恒久永乐大典还有一段时间,出于某些更深层的考虑,宋从心并没有以真身前往。比起直接与天殷国的高层接触,宋从心更注重姜家治下的民生状况。她和灵希乔装掩饰了一番,化身为柳家兄妹进入中州。两人就像外出游历的世家子弟一样,一边收集情报,一边实地考察中州的风土文化。

“柳回舟”与“柳映雪”的身份是最好的伪装。遥想当年,无极道门精锐弟子奔赴重溟城调查东海归墟事件时,化名“柳青阳”的湛玄师兄曾向初出茅庐的宋从心介绍过内门弟子行走凡尘的身份。身为时常外出除魔的持剑弟子,当时的内门第一人湛玄拥有最完备齐全的俗家身份——“青筠剑客”柳青阳。

在无极道门俗家弟子的用心经营之下,“柳青阳”这个身份不仅家世背景齐全,甚至还有一定的地位和名望。江湖中时不时地便传出“青筠剑客”又挑战了某某泰山北斗,与哪位隐士高人以武会友,或是又协助官府破获了某某大案之类的传闻。而重溟城一行也证明了在外行走有个身份是多么重要,若不是有“青筠剑客”的身份打底,无极道门的弟子还没那么容易混入城中查出姬家掩埋的真相。

这种经得住调查的俗家身份想经营起来是不容易的,宋从心原本也有类似的身份——但鉴于宋从心往往都是冲锋陷阵而非后勤调查,身份基本用一个废一个。久而久之,济世堂给首席准备的身份便都是类似“图南”这样独来独往的游侠,这样就算身份报废也不心疼,不会牵扯到身份背后的“家族谱系”。

经营一个独立的身份和经营一个家族势力所要投入的成本是不同的,但好处也很明显。只要身份不暴露,“柳青阳”这个身份完全可以发展出无数的旁支,其子孙后代也能被拿来大作文章,还比身份难以考究的独行侠来得有说服力——譬如宋从心当年使用的“柳重光”的身份就是临时捏造出来的,但因为有柳青阳的信用作保,柳重光的身份并没有惹人怀疑。

为了尽可能发挥“柳青阳”这个身份的价值,除了此世代生生不息以外,还要做到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因此东海一行后,湛玄师兄的俗家身份被迫“英年早婚”,并在成亲后不久儿女双全。如此过去十余年,再次递交到宋从心和灵希手上的身份便是青筠剑客初露锋芒的儿女——柳回舟与柳映雪。

宋从心目前使用的身份原本是属于湛玄师兄的,而属于她的身份则让给了灵希。

虽然“柳回舟”与“柳映雪”的年岁尚小,好在宋从心和灵希都已经是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长时间的缩骨与形容幻化不再是问题。两人打着“外出游历”的名号进入中州,即便是号称律法最为严苛的天殷国也没有发现身份的纰漏。

“很快就要进入边城了。”艰难地吃完一碗面,宋从心和灵希告别了沿街的小市集。宋从心两指抵在唇边吹出一声口哨,没过一会儿,白马青阳便踢踢踏踏地从林间奔来。一张马脸尽显桀骜不驯与睥睨的本色,但在宋从心朝它伸手时,白马还是气哼哼地低头随她摸。

究竟哪里来的倔脾气?宋从心倍感牙疼却不能说出口。眼前的白马当然不是普通的白马,而是道藏山中收容的山海异兽吉量,“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宋从心和灵希出门时道藏山的弟子们顺手牵来的,说这马脾性烈,难以驯服还整天想往外跑。金丹期的道藏山主都御使不了它,道藏山弟子便想着掌门或许能令其顺服。宋从心当时也没多想,她外出游历需要坐骑,吉量又确实神骏。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便把吉量带出来了。

只不过,道藏山的御兽弟子大概没和济世堂的经司弟子通过气,以至于闹出了“柳回舟的坐骑跟他爹同名”的笑话。

此时距离宋从心正式继任掌门之位已经过去五年了,各地司务已经步上正轨,中坚管理层也已经被带出来了。确认自己离开一段时日不会出现问题,宋从心这才启程前往中州。虽然有老一辈坐镇的情况下不会出现不可挽回的境况,但宋从心还是在自己的房间中留下安排后事的“遗嘱”。除了一些宗门要务的安排之外,宋从心密室的结界也会在她出事后自行消弭,这些年收集的情报与神舟发展的计划书都在室内,至少能为后来者指引一个方向。

这倒不是因为宋从心已经预知到此行的凶险,而是她习惯做好最坏的打算。

耗时一个月跨越中州的崇山峻岭,宋从心和灵希这才依稀看见坐落在盆地中的烟火人家。徒步跋涉近千里,两人才终于抵达了天殷国边境的第一座城池——“霖城”。

这座因降水充沛而以“霖”为名的城池都出现了干旱的境况,中州的灾情恐怕不容乐观。这一路走来,宋从心且行且看,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她对中州的民生已经有了一个粗略的看法。两人骑着马继续前行,赶在天黑前抵达了城池,出示通关文牒后,宋从心和灵希正式进入了天殷。

霖城市井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可行车马的青石大道,布局整齐的屋舍民宅。贩夫走卒沿街叫卖,市民提着菜篮子赶集,偶有三两孩童手持风车小跑而过,熙熙攘攘,一派市井繁荣、歌舞升平之相。

“霖城作为边境小城,竟也有这般气象。”灵希牵着马,走在宋从心身旁。

“天殷不愧是当世第一强国。”宋从心道,“单从市井民生来看,他国与天殷相比可谓是国力悬殊,无怪乎天殷能在乱世中伫立不倒。”

若不是中州地貌自成天险,天殷国的发展恐怕远不止于此。其他国家还在战乱、饥荒、外道的泥潭中沉浮,天殷却仿佛与世隔绝,颇有太平盛世的气象。这也难怪姜家有和无极道门叫板的底气,能治理好如此广袤的州域,统治者的手段底蕴缺一不可。

不过,宋从心并没有轻易给天殷下定结论。一个国家,一个族群,构成集体的成分往往是复杂多样的,她眼下看见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先找间客栈住下吧。”宋从心道。她向街道旁摆摊的老人买了一小袋板栗,顺便问了问路。老人态度友善,热心地为她们指明了方向。

“柳回舟”的长相承其父辈,雅致温文,清秀非常。这副皮囊淡去了宋从心冷冽的气场,让她显得平易近人了不少。反倒是灵希顶着“柳映雪”的皮囊,眉眼雍容,仿若有光,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其迫人的气场。两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既断绝了有心人的寻衅滋事,又会让路人心生好感。

宋从心之所以同意灵希的同行,也是想让这命途坎坷的师妹能够多走走看看。就像不愿为生存而舍弃自由的吉量,抗争命运的同时不要忘记沿途的风光。

“店家,两间上房,还有两匹马也请给我们安排独立的马房。”两人找到了霖城最好的客栈,以柳家兄妹的身份,去住破落的酒馆反而会招致怀疑的目光。

宋从心观察街景时,灵希已经翻身下马,主动和店家交谈。见店家面露难色,她在桌上放下一片金叶子,道:“我家兄长的马匹性烈,与其他马匹同宿怕是会闹,伤了其他客人的马就不好了。我们可以加钱,让它单独住一处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本想拒绝的掌柜喜笑颜开,道:“好说,好说。”

“另外这些天的伙食给我们单独开小灶。”灵希又放下二两碎银,道,“清淡一些,不要加多余的调料。做得好的有赏。”

“好说,好说!”

宋从心安抚好吉量时,灵希已经拿到了天字房的门钥。看着已经能和店家正常交流、与常人一般无二的灵希,宋从心甚感欣慰。安顿好马匹后,两人准备回房间放置行李。这间涤尘客栈不算奢华,但房间打扫得十分干净。途经大堂时,宋从心还看见几位游侠商贾在堂中用餐。

“对了,客官。两位应当是外来的旅人吧?”掌柜突然想起什么,他提醒道,“城中有宵禁,亥时二更后便不允许外出了,还望两位恪守规矩。”

宋从心与灵希对视一眼,道:“

我们知道了,多谢您的提醒。”

天字房在四楼,宋从心和灵希上楼时,顶楼却正好有人下来。三位身披玄色斗篷的人与宋从心灵希撞了个正着,其中打头的人影身量较为矮小,看上去似乎是少年人。奇怪的是,另外两位看上去是成年人的反而站在少年人的身后。双方打了一个照面,宋从心侧身避让。将将擦肩而过时,领头人的斗篷微微一偏,似乎扭头看了宋从心和灵希一眼。但三人似有要事在身,脚步匆匆,并没有过多驻足。

“……”宋从心和灵希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没有回头,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

以宋从心和灵希的境界,仅观三人轻盈的步态、浑厚悠长的吐息便不难看出那几人皆是身怀内家功夫的高手。三人虽然穿着宽大的斗篷,但宋从心也注意到他们腰间都配备着统一长度的刀刃。这三人吐纳的韵律是一样的,同时还能在天殷国内随意佩刀。也就是说,那三人若不是师出同门的武林人士,很可能就是官府培养的特务。

只是不知道霖城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他们行止如此仓促。

第303章 【第44章】正道魁首刑天司与玄衣使……

宵禁,亥时二刻始,五更三点行。除疾病、生育、死葬外,不可通行。

但,有一些人却是例外。

“十三街第七巷第五户……若官府地图没出错的话,十三街已经临近城郊了。没想到关家被贬之后竟落魄至此。”

“很正常。一族三十五口人,流放迁移后病疫、冻饿而死者众,最后在霖城落足的也只剩十二人。分宗别族而去,居住在十三街的应是原关县令一家子。”

“关家抄家流放的罪名是治理不当引发灾民暴-动,与此次诡事是否有关?”

“不无可能,但不能轻易下定论。此次报案的是附近村里的农民,关家人莫名失踪。如今一家七口人只剩贫弱的主母与奶娘,其中定有蹊跷。”

三道身披斗篷的黑影在夜色中穿梭,皮靴点地轻盈无痕,行止伴有刀鞘轻撞之声。偶尔掠起的斗篷下,以金线织就四方纹的玄色衣角一晃而过,腰侧隐露的刀鞘刀格上系着一段祥云红绸。外地人或许不甚明了,但若天殷本地人窥见这一抹赤红,只怕会立时勃然色变,闭门不出。

原因无他,天殷以玄色为尊,着金边玄衣、配缙云横刀者,只有天殷刑天司中的玄衣使。

刑天司在天殷司法机构中的地位特殊,皆由世家勋贵弟子担任特使,这些有着显赫家世的名门子弟无论去哪里都通行无阻。明面上,刑天司负责司法监察、刑案追踪,经手的基本都是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官场阴私。但对于天殷国的平民百姓而言,玄衣使出动通常代表着某地发生了官府无法解决的大事。

——譬如涉及神鬼通灵、往生死葬的灾厄。

天殷国人敬神拜神,对神鬼之事讳莫如深。而世间诡事大多源自人心之恶,过深的执念与情感会催生阴煞,造成灾祸。玄衣使祓除阴煞,后续难免也要对活人追责。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桩诡案的告破往往也代表周遭的活人要吃挂落。没人愿意卷进这些可怖的灾厄里,自然也就对常年与鬼神打交道的玄衣使敬而远之。

玄衣使也知道自己并不讨喜,平日大多都是在夜间调查行动。他们外罩斗篷,若非必要也不会在民众面前显摆。此次三人前来霖城是为了调查霖城近郊地带的失踪案,根据地方官府报信,霖城这边已有几户人家家中的孩童无故失踪。据报案人的证言来看,这些人都是自行走向山林,随后下落不明。

按理来说,平民出入山林,不慎遭遇野兽或因意外失足而死的不在少数,这类案件根本没必要上报刑天司。但地方官府在统查人口时却发现霖城近郊这片地近年来的人口数不增反减,天殷近年来没有天灾亦无战事,人口锐减并不寻常。官府一开始以为是隐户,而天殷在人口管控方面极其严格,官府县令不得不为此下乡。却不想走访时有村民来告,道这些年来每隔一段时日便有人失踪,村民们甚至找不到尸骨。

“这不寻常,有经验的山民进山的路线都是固定的。他们谨小慎微,会根据脚印、草木、粪便等判断山林附近是否出现野兽。沿途也会做下记号以防迷失,若是失足坠崖或是意外而死,村民们搜山时应该能找到尸骨或衣料残渣之类的线索。”三人中属于青年女子的声音说道。

玄衣使办理正案时会佩戴铁甲面具,以代号相称。玄衣使的办案搜查容易遭人忌恨,隐藏身份是为了避免他人寻仇。

此次被派遣来霖城的玄衣使,代号为“惊飞”、“鹰觉”以及“隐刃”。

“惊飞”是位二十来岁的成年女性,她从肩上停驻的夜鸮脚上取下线报,递给两位同僚观看。“鹰觉”与惊飞年龄相仿,是个气质沉稳可靠的青年。反倒是居于三人首位的“隐刃”,即便沉默寡言、气势逼人,从身量来看也不过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

“线人是否查到第一位受害者?”隐刃翻看线报,问道。他嗓音压得很低,尖锐得宛如名刀出鞘。

“最初的受害者应当是关家,但因为关家是戴罪之身,附近百姓都对关家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关家究竟是何时出事的也不得而知。”鹰觉展开一张地图,指着其中一处道,“如今关家唯一的幸存者便居住在郊外的庄园中,据说是得了失心疯。仅剩一个忠心耿耿的奶娘还陪在主母身边,靠关家的遗产过活,日子很是拮据。”

“奶娘。也就是说,关家原本有孩子。”

“是,根据调查,关家幺儿在流放的过程中因水土不服夭亡,另外两个孩子则是在霖城中不知所踪。”

“一家七口如今仅剩一个,确实可疑。周遭林野可检查过了?可有关县令的下落?”

“没有。线人走访时才发现关家宅邸已经人去楼空。”

情报支离破碎,但三位玄衣使都没有气馁。隐刃拍板道:“切勿打草惊蛇,先从附近镇民开始查访,查清楚平日与关家往来的人。”

玄衣使经手过许多类似的阴诡奇案,久而久之便也查出了经验来。之所以将关家列为头号嫌疑,是因为关家失踪人数最多,且有充足的犯案动机——关家本是地方官吏,虽算不上名门显贵但也算得上有头有脸。只是数年前若水泛滥,临近若水的县城遭受涝灾,关县令因治理不当导致流民暴-动,当地死伤惨重。

天殷没有死刑,关县令一家被判了流放和抄没家产。但在天殷,阶级沦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关家若是为此走上歧途,倒也不算奇怪。

玄衣使首先要排查的便是此案是否牵扯了淫祀邪祭与外道,毕竟许多淫祀邪祭都与血亲相关,这或许就是关家一家七口仅剩主母的缘故。关家主母许是在痛失爱子的打击以及目睹了某些恐怖之事后患上了失心疯,这类事例在玄衣使经手过的案件中层出不穷。不过没有证据,这些便只是揣测。

惊飞与鹰觉核对了情报,语带不满:“这里的衙役什么都没查出来,究竟是干什么吃的?没有事主的口供,也没有搜山的笔录。”

“现在城中正全力应对旱灾以及秋季可能爆发的蝗灾,许是空不出人手来。”鹰觉替当地官府解释了一句,转头看向隐刃“看样子得从最基层的地方查起。”

代号“隐刃”的玄衣使是一位身量矮小的少年,与惊飞鹰觉不同,他的刀并不配在腰间,而是抱在怀中。怪异的是,他的刀刃并无雕花精美的刀镡与古拙大气的刀鞘,而是一个缠满绷带的木匣子。听见鹰觉这般说,隐刃只是默然颔首,半晌,才沉声道:“你们走访邻里,我去山间看看。”

独自一人搜山是十分危险的,但惊飞与鹰觉都没有异议,只是恭敬地应道:“是,刑首。”

三位玄衣使中,身量最为矮小、看上去年龄最幼的少年反而才是领头者。三人很快便分头行动,惊飞与鹰觉去找最初报案的那位事

主,隐刃则孤身一人朝着深林走去。夜间的森林有异兽出没,瘴气深重,危机四伏。胆敢在夜间深入密林,不是无知无畏便是艺高胆大,而显然,隐刃是后者。

他怀抱匣刀,脚尖一点,人便腾空而起,在枝叶树影间快速穿梭。他踩落树梢,枝上叶片只有轻微的振动,仅这一手轻功便已臻化境了。

绝大部分受害者失踪之前,都曾有目击者看见他们朝森林走去。若这些失踪者都已身死,那森林无疑便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凝聚着阴煞之气。隐刃抱紧怀中的匣刀,人命大过天,即便已经来不及挽救失踪者的性命,但找回受害者的尸骨也是玄衣使的职责所在。

天殷,没有死刑,且每一位逝者都应该拥有葬仪。

隐刃轻功卓绝,但要在一夜间走遍山林无疑是天方夜谭。他顺着城郊村落附近的林地搜寻了一番,并未查到不同寻常的线索。正如惊飞鹰觉分析的那般,山民们靠山吃山,祖祖辈辈已经总结出了独道的经验。隐刃没有发现大型动物的粪便,也没有明显的车辙与脚印,这基本可以排除深林中藏匿着邪道淫祀了。毕竟如果有邪道信徒藏匿在山林中,为了躲避官府的追兵,他们不会自行开垦农田,平日里便需要在周边城镇进行补给。

一两个邪道信徒并不可怕,只要不聚众拜神便不会威胁到官府。但如果不是人祸,莫非是异兽或是阴煞凝成的鬼怪?

搜查了一圈无果,隐刃又在林间清出一片空地,点燃篝火后往里投了一个香包。

香包遇火则燃,很快火焰便化作了青蓝色,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异香。隐刃蹲在一旁的树上耐心地等了后半长夜,期间只有三俩只没有灵智的孤魂飘飘而来。天将亮时,隐刃熄灭了篝火,挖了一个土坑将火堆的残烬尽数填埋。完事后尤嫌不够,在土堆上撒了一些气味刺鼻的香料,还从土里刨了一根小山精出来。

“意外之喜。”隐刃将不停挣扎的小山精揣进兜里。四下无人,他没再压着自己的声音。嗓音清嫩嫩的,带着蓬勃的少年意气。

待下了山,与奔波了一夜的惊飞鹰觉聚首时,隐刃又变回了沉默寡言的样子。

玄衣使夜间查案难免扰民,惊飞与鹰觉走访了几户人家,但这些村民的口供要么颠三倒四要么含糊不清。毕竟眼下正值灾年,大部分人都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寸地,没有太多闲心去管别人的事情。就算有人隐约知道一些什么,但时隔久远,他们已记不清细枝末节,言辞间还会出现矛盾与谬误,根本作不得线索与证据。

忙碌一夜却一无所获,三位玄衣使却没有显露出焦躁的情绪。他们交换情报,将搜查的范围尽可能地缩小,便暂时折返回客栈,准备稍作歇息。

柳家兄妹与三位玄衣使再次在客栈的楼道上狭路相逢时,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不同之处在于,双方的位置竟调换了过来,令人不禁哑语。

双方打了一个照面,表情都很是有些意外。柳家兄妹容貌出众,还是为数不多能掏出银钱居住在天字房中的客人,玄衣使自然对其印象颇深。

三位玄衣使沉默不语,即便并非故意,但三人堵在楼梯口处实在酷似前来讨债的债主。然而不等他们出声,那对兄妹中的兄长却又一次侧身让路,俊雅的面容带着温文的笑意。对上这张平静和善的笑脸,早已习惯被老百姓视作瘟神的玄衣使都有些尴尬无措。惊飞嘴唇微动,想要道谢,但只擅审讯问责的唇舌实在说不出寒暄客套之语。无法,只得选择沉默。

双方再次擦肩而过,隐刃又一次回头看向他们,目光深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柳家兄妹下楼走远,本该回房的隐刃却在走廊处驻足回望。

“刑首?”惊飞见其驻足,困惑道。

“你们先回,晚些时候继续调查。”隐刃一捋斗篷,“我去去就回。”

第304章 【第45章】正道魁首霖城诡案五祀神……

隐刃年纪虽小,武功却已臻化境,距离入道不过半步之遥。

玄衣使中能够获封“刑首”之名的人也不过二十余名,能佩匣刀者不过十三人。隐刃作为刑天十三人之一,原是在恒久永乐大典来临前镇守京都。但因为霖城这边的灾厄涉及了最敏感的尸弃与死葬,所以隐刃才被派遣到了霖城。

百年一度的大典在即,天殷全国警戒,决不允许有人在这个紧要关头闹出事来。

隐刃已经询问过客栈的掌柜,入驻客栈的两位外来者是一对在外游历的兄妹。按理来说这不算稀奇,但隐刃见过坐镇天殷帝都的那一位。两次与这对兄妹相遇,虽然对方气度温和,但隐刃敏锐如野兽的直觉依旧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隐刃少年心性,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对兄妹绝非等闲之辈,不知道他们为何选择灾年外出游历,还恰逢天殷百年一度的永乐大典。

永乐大典对于天殷来说可谓是重中之重的要事,决不允许牛鬼蛇神在此生乱。隐刃之所以被调遣外派也是因为京中局势暗潮汹涌,需要一位身份立得住的特使四处奔走,稳定各方。这对兄妹虽然隐藏得很好,吐息气蕴都与常人一般无二。但正是因为他们隐藏得太好,反而显得可疑。毕竟这个年纪又只会些粗浅武功的人,怎可能越过天险来到中州?不是隐刃自夸,而是同龄人中还让他摸不着底,他也只见过这对兄妹了。

更何况,这对兄妹给隐刃的感觉,与玄衣使追随的那位大人很像。隐刃觉得自己有必要查清楚这对兄妹来天殷的真正目的。

通宵达旦对习武之人来说不算太过难熬,隐刃年轻气壮也不觉得两天不睡能让他翻身上墙的动作慢哪怕一刹。但不知道为何,隐刃蹲在房顶往下看时,总觉得那准备步入市集的少年回头朝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

他气息隐匿得近似于无,市集往来者众,气息浑浊驳杂如此,竟也能被注意到吗?

隐刃心中的怀疑更深了。

然而,他跟踪了柳家兄妹大半天,发现他们不是走街串巷便是在市集中与贩夫走卒交谈。那市集中的气味十分熏人,看着就与那里格格不入的柳家兄妹却半点异色都没有。隐刃不敢太过接近,不知道这世家兄妹与菜农聊了什么。等人走远后再上前询问,却发现他们打听的都是一些很寻常的事,譬如菜价,收成之类的。

更可疑了。隐刃是外出游历过的,但他游历时都是到处打听当地知名的武馆镖局,然后上门踢馆子。就算是其他世家子弟在外游学,那也是拜访各地的文人大儒,辩论亦或是寻求一二指点。没有哪户人家的游历是像柳家兄妹这样的,打听平民百姓的收入也就算了,路上有个卖花的老妪崴了脚,柳家少年还掏钱买下了老妪所有的花,帮忙把人背回了家。虽然隐刃自己也会做这种事,但他还是觉得柳家兄妹没有游学游历的样子。

所以,是探子还是眼线?四处询问收成是在踩点?想知道霖城的粮仓储备?隐刃坐在屋顶,双手抱胸。

这一天的跟踪下来,隐刃一无所获。他对柳家兄妹的行为摸不着头脑,但因为没有找到证据,只能暂时搁置在一边。

跟着柳家兄妹回到旅馆,隐刃来不及休憩便又要开始调查了。鹰觉和惊飞白日里休憩了两三个时辰后便再次四处探访,这回还真的查出了一些东西。

关家在迁移到霖城后确实没落,但依照天殷律法,关家抄没家产,唯独女眷登记在册的嫁妆不会去动。除此之外,关家这么多年来还蓄有一笔官府监管的“命金”,这笔钱轻易碰不得。许多人即便走投无路都不会动用这笔钱财,但关家用了。

天殷百姓将这笔钱称为“赊命钱”,这笔钱并不是留给生者用的,而是为了供奉死者。换句话说,用了赊命钱就好比偷祖宗先辈的香火。

惊飞拧眉:“关家原本也算显贵,女眷家世也是门当户对,家底殷实。好生经营一番,即便日子比以往拮据,也不至于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境地,除非……”

惊飞虽然没将话说出口,但鹰觉和隐刃都听懂了她的未竟之语。除非关家对流放判处心有不甘,行差踏错走了旁门左道,孤注一掷的情况下便可能会动用这笔赊命钱。“命金”对天殷国人来说有十分深远的意义,但若是决心违逆,那对“天殷”来说无比重要的命金自然也就不再重要了。

刑天司处理过的阴诡灾厄之中,嫌疑最大的除了幸存者以外便是首个消失的“受害者”。一方面引动灾厄的人往往也是最先接触诡秘的人,另一方面是为了躲避官府的视线借死脱身。惊飞和鹰觉白日里兵分两路,鹰觉去了关家宅邸,惊飞则伪装一番后借机探访了目前居住在郊外的关家主母。那位关家主母已经病得起不了身,瘦骨嶙峋,生活起居都必须仰仗自己年迈的奶娘。而鹰觉则在关家宅邸中发现了一处破败的地下密室。

虽然因为密室被人清理过,鹰觉并没有发现足以作为证据的东西。零碎的线索未成形态,三人对案件却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论。

“还是要巡林搜山。”当务之急是找到失踪者的下落以及幕后之人的踪影,两者找出其一,顺瓜摸藤下去,这桩诡案便能破了。

隐刃打算再去郊外附近的深林看看,仅仅三个人便想搜寻广袤的森林无疑是天方夜谭。但玄衣使也有自己的手段,他们只需要在特定的地方点燃引魂香,横死或是尸骨未被收殓者大多会变成孤魂野鬼。若能引来一二神智犹存的死难者,要找到尸骨便不算太难。但引魂香也有危险,它散发出的特殊香气会引来妖邪与精怪。冒然点燃引魂香可能会引火上身,以往有不少玄衣使便是因此而命丧当场。

玄衣使并不是世家子弟用来镀金的“闲差”,在这不受无极道门管辖的领土之上,刑天司肩负着“镇守山河”的重担。

夜深人静之时,整理好情报的三位玄衣使再次出门。途经另外两间天字房时,走在前头的隐刃突然停下了脚步。

“刑首?”惊飞困惑道。下一瞬,她便目瞪口呆地看着刑首突然将耳朵贴在房门上,似是在侧耳聆听着什么。

惊飞立时噤声,她记得这两间天字房是先前两次巧遇的一对兄妹的房间。她对那两位礼貌友善的兄妹观感很好,但办案最忌讳掺杂个人私情,惊飞便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隐刃。只见隐刃先是趴在门上侧耳细听,半晌,他突然探手入怀掏出一枚做工精湛的机关钥插进门锁,竟是要当场开锁擅闯他人卧房。

“千机钥”是玄衣使办案配备的工具之一,形态千变万化,砌入锁扣后便会自行吻合校对,能打开这世上绝大部分的门锁。但以往强行开锁是为了搜查罪证,从未有人用来擅闯无辜民众的卧房。惊飞看着隐刃的动作,一时间满头冷汗。还没等她搜肠刮肚想出劝阻之词时,门锁已经咔地一声,打开了。

轻工卓绝的玄衣少年如一条游鱼般钻入卧房,二话不说便直扑卧室隆起的床榻。

有那么一瞬间,惊飞几乎忍不住尖叫出声。但她的声音卡在嗓子眼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玄衣少年猛地从床榻上拽下一个纤弱的人形来。

惊飞脑海中闪过一连串“无诏擅闯民宅”、“万字自省文书”、“非谏之罪降职获罪”等惨痛后果,她和鹰觉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外,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勉强回过神来的两人才发现,被隐刃粗暴拎在手上的人形居然一声不吭,四肢软绵绵地下垂,像是死了一样。

惊飞和鹰觉当即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仔细查看。他们以为在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有人悄然被害,却不想凑近一看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做工精细的人偶。

三人面面相觑,隐刃丢下人偶快步走向另一间房,开门后发现这间房里连敷衍搪塞的人偶都没有。床褥叠得十分齐整,一摸褥子,微微的凉。

并非客人起夜或是别的什么,这间房根本就没人住过。

“那对兄妹果然可疑。”隐刃发现天字房内没有呼吸声,这才强行硬闯。

鹰觉则想得更多:“莫非他们与霖城的失踪案有关?”

“不知。”隐刃抱着匣刀,压着嗓子,严酷道,“届时将其逮捕,审讯一番便知。”

“逮捕可以,只须寻个由头。”鹰觉立时冷静道。

“这不是现成的?”惊飞朝着床榻抬了抬下巴,撇嘴,“宵禁犯夜,拘留三日。”

……

“……阿兄,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灵希跟在青衫“少年”的身后,想到临出门前师姐随手塞进被褥中的人偶,这点拙劣的伪装实在不符合师姐一贯缜密慎重的行事作风。

“有问题,但无所谓。”宋从心踩着落落夜色走在小路上,语气从容,“白日里跟踪我们的少年有点意思,他怀里抱着的那把刀怕是有奇诡之处。”

宋从心固然可以施展幻术或是化出分神进行完美的乔装掩饰,但仅仅两面之缘,那少年便虎视眈眈地跟踪了他们一整个白日。这份少年人才有的多疑执拗让宋从心倍感头疼,再加上少年人怀里的匣刀散发着一股阴冷幽邃、难以捉摸的气息。宋从心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不要多此一举,宵禁犯夜事小,回头找个取药的由头交罚金便是了。为此要担一笔暴露身份的风险,不值当。

“看来,天殷的水也深得很。”宋从心在一处矮坡上停步,极目远眺,容色淡淡。

“确实如此。”灵希在宋从心身边站定,半垂的眼帘缓缓睁开。在她的眼中,远处月光照拂的森林各处升起了粗细不一的黑色烟柱。那些黑中泛红的阴煞之气与林障融合

交织,竟好似给森林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纱衣。这般深重的业力,已经不是一人心念可以凝聚的。

“是地祇?”灵希偏头,道。

“不算。”宋从心摇了摇头,“应当只是五祀中镇守家宅的户神,但沾染了太多怨恚血腥,恐怕已经入魔了。”

神舟大地上的山川湖海皆有灵性,生机充盈之地在岁月的淘洗下会孕育出带有神性的魂灵。这些魂灵有的是庇佑一方、令草木葳蕤的地祇,有的则会被居住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心牵绊,反生祸端。祂们与领域内的生灵息息相关,受其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浸染,展露出来的面目也不一样。

宋从心曾在北荒山遭遇的山主便是地祇之一。

这些不被常人探知的诡秘也会在暗处滋生福祸,眼下霖城发生的失踪案便是其中的一种。

“要插手吗?”灵希问道。

“不急。”宋从心摇了摇头,“刑天司已经派出了玄衣使,可见是已经察觉到了这里的祸端。这里是中州,我们暂且看看官府如何处理。”

第305章 【第46章】正道魁首山间林障藏缄物……

刑天司查案雷厉风行,当天夜里便再次深入密林。霖城已经许久未有降雨,草木隐有枯黄。但越往深处去,空气便越发阴冷,土地越发湿软泥泞。隐刃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草木,面具下眉头微皱。阴气聚而不散,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现象。

行至人迹罕至之地,三人便开始感觉到阴冷的寒意。皮靴踩过伏倒的灌木,照明的灯火在笼中摇曳,无端生出几分阴祟的诡谲。

隐刃与鹰觉尚且不觉,惊飞却冷得阵阵发颤。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武功不到家,见两位同伴神色如常,便也只是硬撑着不敢声张。直到惊飞感到四肢僵木、举步维艰之时,她才惊觉情况不对。

“……刑、刑首。”惊飞紧咬的齿关不住打颤,“我……有些不对……”

隐刃与鹰觉猛然回头,只见惊飞紧攥着衣襟,似是有些呼吸困难。她头颅低垂,面具遮挡了她的表情,但额头与肩颈却能看到发力爆起的青筋。惊飞说完,人便像不堪重负般伛偻了下去。鹰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惊飞的身体,肃声道:“惊飞!说清楚哪里不舒服?”

“头、头很重,身上,冷……”惊飞语气艰涩地交代自己身上的异常,她头颅与脖颈剧烈地颤抖,似是在于某种看不见的存在角力:“救……”

惊飞“救”字刚咬下,打头的隐刃突然抽刀向她砍去。刀未出匣,与其说砍倒不如说砸。但刀匣擦过脸侧的瞬间,惊飞的面具破碎爆裂,一声凄厉怨怼的尖叫在惊飞身后响起。鹰觉看见一缕青烟飘散而去,正在角力的惊飞因为脖颈上的力道突然消失而收势不及,整个人猛地向后仰倒,好在鹰觉及时搀住了她。

四肢逐渐回暖,阴冷消退而去,惊飞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颈。破碎的面具下露出温婉轻愁的眉眼,匣刀擦过脸颊的一道细线后知后觉地渗出了血。

“那是什么?”鹰觉严肃地望着青烟消散的方向,虽然只是极其短促的一瞬,但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一个皮肤青紫、神情怨毒狰狞的孩童坐在惊飞的脖颈上。

“……”隐刃没有回答,只是环顾周遭,“升引魂香。”

想到方才那濒死的湿冷感,惊飞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但玄衣使的职责便是解决神诡之事,这样惊悚离奇的遭遇反而证明他们找对了方向。鹰觉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燃引魂香,可就在火光升起的瞬间,一股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阴风,呼地一下将火苗吹熄。

鹰觉重复了几次,依旧无法成功点火。萤石制成的笼灯忽明忽灭,呼啸的冷风穿林而过,窸窸窣窣地像谁人的低泣声。

惊飞与鹰觉同时拔刀,三人立刻背对背警戒了起来。阴风卷动林间落叶,风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最后几乎成了婴孩的尖笑。惊飞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却依旧无法判断笑声传来的方向。她闭眼感受气的流动,鼓噪后怕的思绪沉进水底。她抛却外物杂思,全神贯注地捕捉那一线危险的冷意。

倏地,惊飞猛然睁眼,挥刀下劈。

“脚下!”惊飞一声厉喝,她根本来不及细看,地底蹿出的黑影便被瞬间斩作两段。鹰觉和隐刃同样纵身而起,避开黑影的突袭,几个腾跃便闪至旁侧的树上。鹰觉仓促回首,瞳仁化作一竖,振袖弹指,弩箭爆射而出,眨眼便将三人方才的落脚之地射成了筛子。挥舞抓挠的手臂在扬起的灰尘中散作青烟,附骨之冝的冷意却越发凝重。

鹰觉目力惊人,直觉也远非常人可比。茫茫夜色中,他见林中瘴气凝而不散,青烟似活物般翻腾蛄蛹,心中顿生不安。

“惊飞!”他遵从直觉的判断,大声道,“小心,祂是冲着你来的!”

惊飞本就全身心地警戒,听见这话也不算意外。她缓缓调整呼吸,整个人的气息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双手握刀与黑暗对峙,在周遭暗影伺机而动的瞬间,迸发的刀气将暗影一刀两断。惊飞挽出凌厉的刀花,织出一片寒光凛凛的利网。灯笼翻倒在地,刀刃折射其光,竟将夜色笼罩的深林照亮了一瞬。

然而,那些诡谲之物不死不灭,斩作青烟后又很快重聚成形。惊飞试图脱身,脚下的土地却变得湿软泥泞。皮靴陷进了泥里,身躯沉重难移。惊飞在应对袭击的间隙里仓促低头,惊悚地看见几只焦黑扭曲的手从土里探出,死死地抓着她的脚踝与斗篷。

“惊飞,抓住绳索!”蹲在树上的鹰觉立刻从腰间摸出钩索缠上树干,将绳索用力抛出。惊飞握住绳索,斩出一片利风逼退脚下的暗影,借力将自己从泥淖中拉出。但就在惊飞腾空而起的瞬间,她头颅猛然后仰,忍不住发出痛叫。头皮传来一阵剧痛,打斗间散落的长发不知被何物揪扯。惊飞心里发了狠,她将横刀咬在口中,一手紧拽绳索,一手拔出腰间小刀,反手用力割断自己的长发。鹰觉也顺势收绳上扯,险险将惊飞从泥潭中拽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惊飞脱困后攀在树梢上喘气,她先前所在的地方已经化为一片泽国。鹰觉只看了一眼,冷意便顺着脊梁骨蹿上天灵。无数形如焦炭的手臂在风中摇曳,手臂肢干部分长满了绿色的眼睛,此时正咕噜噜地打着转,阴冷且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而这些手的掌心竟是长着齿牙的嘴巴,吞吐着猩红的舌头。惊飞的断发落在其中,很快便被分而食之,连残渣都没有剩下。

看着这凶险无比的一幕,隐刃抱着匣刀的手微微一紧,却依旧不曾拔出匣中刀刃。

“冷静。”隐刃沉声道,“是迷心之法。”

鹰觉与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对视,只觉得眼前阵阵晕眩,头痛欲裂。但在隐刃点破正身之后,那些诡谲恐怖的手臂再一次散作青烟。鹰觉用力晃了晃脑袋,一手搀扶着喘息不止的惊飞,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囊袋放在鼻下用力一嗅。

一股恶臭冲入鼻腔,呛得鹰觉咳嗽连连。但他没有出声抱怨,而是将囊袋挪到惊飞鼻下,也让她嗅了嗅。

被囊袋中刺激又噎人的恶臭一熏,鹰觉和惊飞很快便摆脱了那种昏昏沉沉的迷离。这次再往下看,土地依旧泥泞,但森然恐怖的鬼手却消失无踪了。

森林寂静如死,连夜间活动的生灵的动静都捕捉不见。唯独遮天蔽日的林木沉默伫立,林间弥漫着青色的诡雾,将周围的环境蒙上了一层云翳。

“好浓的林障。”惊飞披散着参差不齐的头发,攥着衣襟捂住了口鼻,“若是吸入林间瘴气,怕是顷刻间便会失去神智。莫非附近的村民便是遭遇了林障?”

“……”隐刃定定地望着下方的泥沼,半晌,他望向惊飞,道,“你做了什么,为何祂如此针对你?”

惊飞也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方才的种种凶险都是冲着惊飞来的。惊飞回想自己进入森林

后的一切行为,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她正想摇头时,神情却突然一顿:“……今日,我去见了关家主母。”

三人中,隐刃负责搜林,鹰觉调查关家旧址,而惊飞则探望了关家唯一的幸存者。若关家确实与此间诡事有关,那惊飞被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算奇怪。

“回程。”隐刃果断道,“去关家庄园一趟。”

……

一晚上的跌宕起伏、九死一生,对玄衣使来说却只是寻常。刑天司虽然都是世家子弟,但没有一人是空享民脂民膏的。自刑天司成立以来,每年殉难的玄衣使不在少数。

惊飞拉起斗篷盖住凌乱的尾发,重新换上一张面具,三人便步履匆匆地折返。

此时天边晨光微熹,天色已经蒙蒙亮起,三位心里藏了事的玄衣使都暂时遗忘了犯夜的两名外地人。但俗话说得好,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抵达关家府邸时,隐刃远远的便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如庭前玉树的少年正在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说着什么,面容清苦的老妪笑得合不拢嘴,面上的每一处褶皱都是舒展的。显然,虽然是两位不速之客,但此间的主人家却很欢迎他们。

“没想到郎君居然对花草这般熟稔,这可不多见啊。”

“您说笑了,只是闲来无事莳花弄草,修身养性罢了。算不上精通,就不在您面前贻笑大方了。”

“哪里的话,老身已经许久不曾与人谈论过这些了……”

老与少之间其乐融融的氛围,因为三位玄衣使的到来而刹那凝滞。看着隐刃等人,老妪面色不好,提着菜篮子的手攥得微微发白。反观柳家兄妹,许是外来者不知玄衣使意味着什么,他们神情自若,回眸望来时甚至有几分好奇的探究。

“……郎君,今天多谢你们出手相帮。请先回吧。”老妪伛偻腰背,压低声音道。

纯澈如水的少年听出了她话语中的艰涩,他回头看着三位一见便知来者不善的玄衣使,道:“这几位是?”

“玄衣使办案,闲人避让。”隐刃出示了玄衣使的令牌,冷声道,“外乡人,尔等犯夜之事,稍后另论。”

少年微微一笑,却是对犯夜之事避而不谈:“原来是玄衣使。几位大人若是不介,在下可略尽绵薄之力。此地有一物我势在必得,实在退让不可。”

玄衣使哪里见过这么“嚣张”的人?惊飞与鹰觉当即便抬手摁上了刀柄。

然而,隐刃抬手制止了他们的动作。他望着笑意温然的少年,道:“这荒山野岭的,你在此间寻物?”

“不错。”少年颔首,“一件不会说话的宝物。”

第306章 【第47章】正道魁首少年意气志犹在……

没人知道隐刃与少年打了什么哑谜,但双方似乎在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少年自报家门,自称“柳回舟”,一旁的少女名为“柳映雪”,两人是一对在外游历的兄妹。玄衣使办案无需与人互通名姓,但隐刃还是报出了自己的代号,并表明自己来此是为了调查关家人口失踪的案子。隐刃并没有提及霖城其他失踪的人口,只说关家失踪的人数过多引起了官府的注意。

惊飞先前已经过来走访了一趟,现在三人又来一趟。老妪唯唯诺诺,嘴上不说,转身低头时面上却有几分掩盖得不是很好的愤懑。

老妪名唤“刘莳花”,关家主母的奶娘兼主管。从关家被贬流放后她还一路追随来到霖城,便可见其对主人家的忠诚。而关家抄家流放、致使关家主母数年来连失三子,要说把关家主母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刘莳花心里一点怨恨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

玄衣使要见关家主母,年老体弱的老妪自然无法反抗。但许是柳回舟的维护让她生出了几分胆气,这个苍老的妇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玄衣使大人,我家主母与关家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关家老爷自从贬官流放至此后便日日酗酒,不理家事。主母痛失幺儿却还要拖着病体打点家里,后来又、又接连失去了大少爷和二小姐……她那样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已经病得起不来身,整日只会说胡话。我们也早就从城里搬了出来,关家发生了什么,我们当真一无所知……”

隐刃安静地等待老妪说完,但却依旧道:“请让我们见一见关家主母。”

见玄衣使如此油盐不进,老妪只能无奈引路。关家庄园建立在郊外,是关家主母卖掉自己在京中的房产后盘下的。除了这处庭院外,关家主母还置构了几亩农田。显然,比起酗酒度日的关县令,关家主母对于阶级沦落后的生活是有一定规划。只是接连丧子的打击将人摧垮,这才使关家主母患上了失心疯。

隐刃跟在老妪的身后步入室内,分明是白昼,主人家的起居室却黑得半点光都投不进去。隐刃闻到浓烈清苦的药味,层层叠叠的纱幔后,仅着一件单衣的枯瘦女子躺在床上。正如惊飞所说的那般,关家主母瘦得脱形,床褥盖在她身上都仿佛一座要将她压垮的巨山。

关家主母不过三十来岁,头发竟已经白了大半。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隐有杂声。

那短促粗重的呼吸,听上去就像是阵阵穿堂的冷风吹过千疮百孔的肺部。

见隐刃沉默立在床前,老妪只得上前,轻轻推了推床榻上的女子:“楠娘,醒醒……天亮了。”

老妪小声地诱哄着,就像在哄自己年幼不知事的孩子。她没有唤“夫人”或者“主母”,而是喊女子未出嫁时的闺名。在老妪的殷殷呼唤下,床榻上的女子昏昏沉沉地睁开了双眼。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房间

中来了一位陌生人,只是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注视着床顶的帐幔,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

隐刃询问了女子一些问题,女子都没有回答。但在老妪将厚重的被褥搬开时,隐刃敏锐地注意到,身穿单薄白衣的女子脖颈上戴着一枚铜制的门钥。

那门钥看上去分量不轻,做工算不上精美,用材更不算昂贵。一枚长满红色锈斑的门钥,就这么挂在病人的脖颈上。

“那枚钥匙是哪里的?”隐刃询问老妪。

老妪看了一眼,道:“是院门的钥匙,主母一直戴着,不肯取下。”

隐刃点点头,他注视着关家主母,面具下的嘴唇微一蠕动,终究还是没有将最伤人的问话说出口。他转身离开了房间,等老妪从房中退出来后,才问道:“关家幺儿的死因已经记录在案,另外两位关家后嗣又是因何而死?”

“……”老妪关上房门,有一瞬的沉默,“二小姐夜间无故外出,下落不明;大少进山为主母采药,一去不回。”

“都没有找到尸骨?”隐刃冷静道。

老妪深吸一口气:“没有。”

隐刃沉默颔首,他检查周围的屋舍,确认没有异常后便回到外院。庭院中了许多草药,显然那位名为“莳花”的老妪精通药理。隐刃在脑海中整理情报线索,步入外院时却看到那对神秘的柳家兄妹正站在药圃旁。柳映雪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田圃中的草药,柳回舟则站在墙角,仰头望着院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刑首。”安静侍立一旁的鹰觉惊飞上前,隐刃看了一眼柳回舟,惊飞便主动禀报:“那对兄妹就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没有其余举动。”

隐刃之所以让鹰觉和惊飞在院子留守,就是为了监视柳家兄妹。看着柳回舟穆如清风的背影,隐刃走上前,将目光投注在他所注视的地方。

庭院旁侧的角落中种着一棵香樟,香樟树能防虫止蛀,本身也是一种上好的药材。这处别院显然已经有一定年岁了,这面墙上的腻子脱落了大半,露出部分灰色的砖石。墙下有一个狗洞,墙高得看不见外头。隐刃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不妥的地方,他不明白青衫少年为何会看得如此专注。

柳回舟在院子中转了一圈,之后便径自走出门去,到院墙的外间又走了一圈。隐刃跟在他身后,关家院墙上有很多乱涂乱画的痕迹,许是关家孩童尚未失踪前打闹留下的。除此之外,那香樟木旁的院墙外头上有许多划痕,像是某种尖锐物来回划动留下的痕迹。

柳回舟绕着院子走到第三圈时,隐刃有些忍不住了,他道:“你发现了什么?”

柳回舟有些讶异地偏头,眉眼含笑:“直接问我吗?我以为你会更相信自己调查出来的结果。”

隐刃抱紧匣刀,深吸一口气:“你知道那些鬼东西,‘不会说话的宝物’。你是在暗示我,霖城的灾厄与那不会说话的宝物有关?”

隐刃知道“不会说话的宝物”是在暗示什么,而他也知道,涉及那些诡物的案件背后无一不是一场生灵涂炭的灾厄。

——缄物。

每一件缄物的诞生都需要支付“代价”,而缄物问世往往也代表着某地汇聚了极其强烈庞大的愿力——或许是一个人的,也或许是许多人的。但不管如何,这些应运而生的诡物都封存着文字的业力,若不妥善处理便可能会引发可怕的后果。对于地方官署而言,且不论缄物有何威能,单单是缄物问世本身就绝非好事。毕竟百姓若是生活安稳、日子平顺,哪里还会蕴生出足以让缄物诞生的愿力与爱憎?

是外道,是淫祀邪祭,是逆党叛臣?又或是别的什么?

“你原本打算怎么做呢?”柳回舟轻叹。

“目前能确定,林中的那个东西拥有一定的神智,而且与关家有关。”隐刃坚定道,“虽然还未查明事情的起因,但既然对方会攻击与关家接触的人群。那我见过关家主母后,那东西或许也会找上我。届时将其斩于刀下,也不失为一种破局之法。”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造成问题的人。

听见隐刃这略带少年心性的话语,柳回舟摇头失笑:“确实。既然如此,你为何迟迟不肯拔刀呢?直接解决问题的源头,便没有刨根究底的必要了。”

“因为我还没查清楚斩却之物的跟脚。”隐刃将匣刀横于胸前,他语气认真,眼神却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苍凉,“君上赐下的斩执刀能斩却尘世一切因果罪愆,但被斩执刀斩杀的灵魂不入神国。师父跟我说过,拔刀出鞘之前一定要看清楚,看清楚自己将要斩却之物的真面目。若不能无愧无悔,那刀刃便不该出鞘。”

隐刃很少这般长篇大论地说话,他甚至忘记伪装自己的嗓音。只有豪情万丈的少年,才说得出这般意气的话语。

“……”柳回舟,不,宋从心平静地注视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的眼睛,道,“这桩诡案,或许比你想象中的更加简单。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此事与外道无关,也不涉及任何逆党。有时候,那些东西‘作恶’并不是因为真的恶,而是因为祂们并无道德、生死的观念。祂们纯白如纸,谁人都可以在其上涂画。”

“祂们?”隐刃困惑道。

“是的,人心与土地紧密相连,命运相系。神明能主宰人,反过来说,人其实也会影响神。”宋从心的眸光在墙壁上尖利的划痕浅浅带过,最后落在庭院的药圃与院门上,“既是天灾,也是人祸。缄物的诞生是因为执念,酝酿出苦涩的祸果也可能是出自善因。”

隐刃没有听懂。根据以往的经验,玄衣使最初的推断是关家县令不甘心阶级的沦落而与邪魔外道勾结,试图献祭血亲换得翻身的机会。而血祭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只能源源不断地献上祭品才能维持住那种镜花水月的繁荣。所以关家出事之后,周边的村镇也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失踪,最后蔓延至全城。这种现象是符合淫祀邪祭的惯例的。

但听眼前人的说法,这桩诡案背后隐藏的真相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得不到切实的答案也无妨,反正隐刃来此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推断。若无意外,今夜那酿造出多起失踪案的罪魁祸首便会找上门来。

“等到夜幕降临,真相便会水落石出了。”

第307章 【第48章】正道魁首少年握住手中刀……

宋从心和灵希是在集市中遇见老妪刘莳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