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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1章 【第32章】正道魁首疑云重重线收束……

夜深人静时分,即将结束短暂休假的宋从心告别了拨冗陪伴她好几天的师妹,独自一人回到房间。

想到明天就要复工了,宋从心从衣柜中取出衣物,准备去泡个澡,整理一下思绪。虽说修士修行到一定境便会纤尘不染,但宋从心还是习惯定期沐浴净身,毕竟有种污浊叫“自己觉得”。更何况当你拥有一个宽敞巨大、而且不用自己清洗打理的温泉池时,沐浴泡澡就会变成一种放松身心的享受。

挥退了偃甲人偶之后,宋从心缓缓沉入水中,望着庭前绿竹与天边雪絮,一点点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偃甲人偶与符纸小人都是很方便的日常造物,不过符纸小人遇水则融,看久了还有点惊悚。偃甲人偶就耐用抗造得多,可惜体型比较笨重,造价也较为高昂。这两种造物平日里用来干杂活还是很方便的,不过没有点灵的情况下,它们只会遵照指令行事。宋从心不打算点化自己身边的造物,她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为自己留有喘息的余地。

无论是同门还是奉剑者都知道,拂雪道君

的房间是无人能够踏足的绝对禁地。以前是因为宋从心要掩盖一些正道魁首毛绒绒的小秘密,后来则是因为房间内堆积的重要物件越来越多。宋从心给自己的房间上了十几层的结界,突破分神之后,宋从心还把自己的房间隔绝成独立的空间,化作一小片洞天。好在这个时代中,人们对于寝室的认知还比较隐晦私密的。否则万一有人看见掌教居然用修士归寂时用以传承道统的秘境阵仗来封锁房间,恐怕要当场傻眼。

但宋从心觉得有必要且值得,在这一小片属于“宋从心”而非“拂雪道君”的天地里,她才能无忧无虑地做回自己。

将香露搓出泡沫,食指与拇指圈成一圈吹出泡泡,看着泡沫落在水面,蔓延出虹彩的油脂。如此机械地循环往复小半个时辰,终于泡够的宋从心一捋自己银白色的长发,从温泉池中起身。她打了个响指,身上的水汽便蒸发成了氤氲的白雾。不一会儿,浑身干爽的宋从心身着单衣步入室内,在毛绒绒的毯子上打了个滚。

手上夹着偃甲缝制的兔狲玩偶,宋从心走到墙边随手划下一个灵符。灵符成型的刹那,湛然灵光一闪而过,原先的墙面漾开水波,随即一条密道便出现在宋从心的眼前。

宋从心披头散发地夹着玩偶步入密道,在她进入的瞬间,身后的密道入口便消弭无踪。

顺着台阶往下走,所过之处,墙壁上的灯火都自主亮起。走过这一路明光,出现在宋从心面前的却是一间墙壁为环形、穹顶极高的书房。

环形的墙壁镶砌着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陈列在这里的不是心法秘籍也不是话本杂书,而是九州各地的情报名录。这些看一眼便觉得枯燥的东西堆满了书架,整间书房的书架被摆放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空缺的地方。书房唯一的空白是正对入口的墙壁,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石板,上面贴满了画像以及纸条。

系着钉子的红线将这些画像与纸条钉在木板上,从木板的千疮百孔来看,已经有一定年岁了。

木板的前方是一张书桌,桌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手札。长明的灯火在案前明灭,不难想象,过往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伏案劳形的人都是就着这一盏孤灯度过的。

宋从心走到桌案前,垂眸打量着手札上的内容,半晌,她合上那本手札,闭眼:“……又一个五年。”

宋从心将这本名为《魁首修成十年企划版》的手札塞回到书架上,然后从旁边抽出另外一本《抗击外道阶段计划五年版》摊开在桌面上。这本手札已经写了一大半了,但因为宋从心比自己预想中的更早登上掌教之位,后续的计划需要删改调整,便耽搁到了现在。

宋从心前世很敬重的一位老前辈曾经教过她:“如果不是聪明绝顶、处变不惊的天才,你就需要比别人更懂得做计划。”

制定计划的根本目的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人要认清自己,也要认清自己真正的敌人与目标,才不至于走着走着便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宋从心最初的阶段性目标是“成为正道魁首”,将自己从原有的宿命中解脱出来是首要目的。人只有“独善其身”,才能思考之后的“兼济天下”。

“各地频繁爆发起义战争,这点在预料之内。”宋从心翻看着手札,陷入沉思,“虽然眼下可能没多少人意识到,但百姓开智以及白玉京这个‘梦中世界’的存在开始发力了,知识、物资、人脉……走到这一步是必然。不过好像还没有人发现战争频发是白玉京的缘故……可能发现了但没有声张?嗐。”

“有明月楼和清汉两大中坚势力的加持,白玉京算是在上清界内站稳了跟脚。进可攻退可守的,万一……无极道门出了什么事,做最坏的打算,苦刹也能为无极道门留存火种。”宋从心闭了闭眼睛,对她来说,做这种心理预设是十分痛苦的。她不愿也无法放弃任何一张鲜活的面孔,但直到现在她还没彻底搞清楚天书中神舟灭亡的缘由。若是按照天书记载的命轨来看,最坏的结果便是无极道门分崩离析,精锐弟子尽皆战死。无极道门是否有火种留存,书中也没有提到。

“然后是——”宋从心站起身,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看着面前贴满线索的白墙。

墙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画像、地域与人名,宋从心借助这面墙壁来理清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并从中顺出一条思路。

“中州,永留民,插足了重溟、幽州与北地的造神计划——‘大壑’、‘幽州之乱’、‘蛰灾’事件都与造神计划脱不开干系,灵希疑似此计划中的最终造物。”宋从心系着红线的钉子一一拔出,并将其重新定在少女的画像上,“而蛰灾中,江央提到过‘幽神’,灵希魔族一方的血脉疑似为此类魔物。

“这是造神计划。”宋从心将此归为一类,沉吟片刻,又从抽屉中翻找出黑色的线,系在新的钉子上,“永留民,在造神计划这方面与白面灵达成了合作。

“但是,双方的目的不同——永留民的目的是造神,白面灵的目的是神降。”

宋从心在“永留民”的铭牌旁挂上“白面灵”,并以黑色的线将其连接:“五毂国的惨案、苦刹之地的劫难,都与白面灵有关。此类暂且归结为‘神降计划’,九婴灾变事件、桐冠城事件都与此事相关,涉事人员为玄中、梵觉深、胥千星以及那位神秘的祭司女丑。这一方所属的势力,是来自变神天的‘一目国’。

宋从心想了想,将“一目国”的铭牌挂在“白面灵”旁边,然后从“永留民”和“白面灵”之间各拉出一条线,连接在一张空白的铭牌上。

“五毂国遗民与若水江氏的血脉,志异记载中的‘王’。若没有猜错,这位便是冥神骨君的前身,姜家的开国老祖。

“宋从心思忖道。

“从古时记载来看,身为五毂国遗民的姜家与白面灵应该是有血海深仇的。但不知道为何,双方在造神计划与神降计划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并达成了合作。”宋从心低垂着头颅,在环形书房中缓慢地踱步,“不,说‘合作’或许不太正确。苦刹之地一事中便能发现,目前还在人间肆虐的白面灵其实是没有主宰祂们的意识的,因为祂们的神与神舟的联系已经被师尊切断。就连得到山主传承的我都能控制白面灵,那——”

宋从心抬头,望向连接着红线与黑线的空白铭牌:“冥神骨君呢?若是冥神骨君,祂是不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操控白面灵,让白面灵为自己所用?”

若是这样,倒是能解释为何永留民与白面灵之间会达成这种畸形的“合作”了。白面灵与其神祇断开联系后,祂们的目的就只剩下“神降”,若是永留民利用这一点反过来操控白面灵组织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根据姬重澜的手札,白面灵没有自我,祂们的一切都奉献给了神。

“永留民操控白面灵为己所用,但后来,白面灵失控。”宋从心注视着灵希的画像,“因为,‘神的容器’灵希,降生了。”

从大夏国地宫内发现的线索来看,灵希诞生于那座地宫之内,她诞生之时,白面灵暴-动,致使永留民不得不全数撤离。或许是灵希在无意识间操控了白面灵,也或许是白面灵自身的“护主心切”。从灵希童年时的遭遇便可看出,白面灵会不折手段地排除一切可能对灵希造成威胁的事物,但又会在某种程度上满足灵希的诉求——比如说为灵希寻找寻的家庭、新的父母。而小时候的灵希之所以会被托付给王大花,很可能也是白面灵在完成她的“愿望”。

灵希的愿望会被白面灵所扭曲,但祂们又确实是在忠诚地履行着某种职责。

“灵希的诞生,让永留民对白面灵的操控不再稳固。”宋从心比划了一个一高一低的手势,“当然,永留民想要使唤白面灵还是使唤得动的,九婴事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但白面灵内部有了一个优先级排序,灵希,也就是祂们认知中的‘神’的需求高于一切,其次才轮到以‘神降计划’为由吊着祂们的永留民。”

宋从心神情复杂,道:“永留民又为什么要造神?祂们不是已经有一位神了?还是说,祂们想篡夺白面灵之主的权能?”

“不对。”宋从心又开始踱步,她沉吟道,“永留民,雪山,重溟……对了,造神计划是很早之前便开始的,重溟城的造神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姬家同样也是五毂国的遗民。永留民撺掇重溟城造神,控制神,再加上氐人族的威胁,这才有了涡流教。换而言之,永留民和涡流教信徒一样,祂们原本是想要创造一位可以被掌控的神祇。这或许就是白面灵后来和永留民翻脸的原因。

“五毂国的遗民渴望造神、控制神……然后……”宋从心仰头,眉头紧皱,“然后以此应对未来的灾劫……拯、拯救自己的子民?”

姬重澜和姜家的王之间是有一定的共通之处的,涡流教的“回归大壑”以及永留民的“共享长生”,本质都是一种同化。但即便是以这样扭曲的方式与手段,姬重澜与志异中的“王”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为了应对神舟的劫难,超脱或是远离俗世之苦。

“一目国的喜乐大道,以及,双生子。”宋从心抽出白色的丝线,张贴出第三张画像,“如果、假设,兰因和琉璃这对双生子的故事也能被归结为是一种计划以及实验呢?五毂国自古以来便有双子共同掌国的传承,大巫与人皇的传统便来源于此。金凫帝因没有诞下双生子而吐血而亡,对五毂国遗民而言,‘双生子’意义非凡。”

宋从心以白色的丝线与钉,写下了第三个计划“双子计划”。

“造神计划、神降计划与双子计划……”宋从心一一抚过墙上的铭牌,“……线索,在收束。一目国、重溟城、天殷国……”这些势力都是五毂国的遗民,五毂国毁灭后一定留下了什么线索,才让这各方势力不顾一切的拼搏至今。

那若是遵照天书的结局进行一个逆推,祂们的目标究竟是什么?

“……”宋从心神情更加复杂地抬头,看着白墙上被张贴在最高处。那人身上没有任何连线,但却仿佛是世界的中心,一切的因果。

天书记载的结局是灵希身死,明尘上仙堕仙入魔。

……总不能,祂们做这些都是为了对抗我师尊吧?

第292章 【第33章】正道魁首锦衣之下琉璃瓦……

拂雪道君继任魁首之位的第一年,九州列宿企划初次链结神舟,天地学府白玉京公开面向人世。

同年,无极道门借助地脉网建立了全新的情报渠道,持剑长老门下弟子接连告捷。仅仅一年,拂雪道君便以实打实的功绩奠定了自己的基础,恩威并施,手段老辣到让人想不起来她在修真界还是个年岁未过半百的“孩子”。

九州列宿与白玉京的问世打了许多人一个措手不及,等到他们想起要反击时却发现大势已去。

纳兰清辞在百忙中接到本家递来的请帖时,一时间忍不住轻笑出声。纳兰清辞现如今是无极道门的内门长老,比起当年被家族防备着、可能分割家族权力的第二继承人,第一仙宗内门长老的头衔连纳兰这样千年世家也要礼让三分。纳兰清辞拿着请帖,眼神在请帖的印章处微微一顿。

“真的要去吗?”鹤吟坐在一旁,看着纳兰清辞温柔的侧颜,“不去也没关系,掌门师姐不会说什么的。”

纳兰清辞摇摇头,轻笑着举起请帖,指着上面的印章道:“看见了吗?本家法章,族长信印。分宗若是还想姓‘纳兰’,那便

不得不赴约。”

“不姓也没什么的吧。”鹤吟笔端抵唇,“据我所知,你离开家族时除了自己的本命法器以外几乎什么都没带,说得好听是分宗,说得难听些就是被家族净身出户。也就齐照天那个呆子一门心思以为你只是不满婚事离家出走。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脾气被磨平了不少,心眼却还是没长。”

“别这么说。”纳兰清辞轻阖眼帘,“心性单纯也是他的优点,就是因为跟他说话不需要思忖太多,小时候我们才会玩在一起。”

鹤吟摇摇头,同为世家子弟,她自然能懂纳兰清辞的苦楚。她的家族和纳兰家不同,即墨家隐居避世,族内纷争较少。即便如此,为了一个残缺的传承,宗家与分家也险些打出狗脑子。为了避开风头,鹤吟孤身一人在外游学,寻找能改变家族与自身命运的契机。已经没落的即墨家族都是如此,更何况权势如日中天的纳兰家呢?

“所以你还是要去。”

“嗯,族长是我兄长。无论唤我回去这件事是族人的主意还是兄长的主意,我都必须回去。”

贵族世家到底不是傻子,就算先前还没反应过来,两年过去,他们也能意识到九州列宿与白玉京的存在是在掘世家的根系。

无极道门与正道魁首暂时惹不起,但从其下的弟子开始挑拨离间还是十分容易的。纳兰清辞离开时已经跟父母兄长说得很清楚了,这条路她要走,且一走就不会回头。如今兄长以纳兰家主的名义寄来这封不容拒绝的请帖,纳兰清辞不会天真到以为只是家人思念自己。

这张盖着族长信印的请帖也从侧面暴露了许多信息。如果是兄长的主意,那就意味着他们兄妹之间政见不合,需要坐下来仔细掰扯;若是族人的主意……那族长信印的出现很可能意味着族中出现了变故,兄长的掌权不再稳固。无论是兄长被族人胁迫,还是信印被人盗取,纳兰清辞都必须奔赴这一场家族宴席。

“我不阻止你,清辞师姐。”鹤吟一手托着下巴,道,“你只要记得,你是无极道门的仪典长老。”

这话既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宽慰。提醒她不要忘记内门长老的职责,也不要忘记自己还有内门长老这个身份。

“我会妥善处理的。”纳兰清辞浅笑。

纳兰清辞特意换上了内门长老的服饰,临行前还知会了掌门师姐一声。

宋从心没有多说什么,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纳兰清辞,见她心意已决,转手批阅了出行文书后道:“七天。”

纳兰清辞也不问,只是颔首应道:“好。”

长老出行备有仪驾,鸾鸟驱车,弟子随行。虽说算不上声势浩大,但无论去到哪里,人们都能认出这是无极道门仪仗。这样一支车队飞往衡州,降落在纳兰家所在的玉瑶台上时,一时间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纳兰家身为传承久远的名门望族,在衡州东部颇有民望,纳兰公主当年上九宸山寻仙问道之事在民间可谓是众口相传。

后来,随着拂雪道君之名声闻四海,纳兰公主成为无极道门内门长老的消息也传回了衡州。加上纳兰家早早打出此次天织庆典将会邀请纳兰公主的旗号,是以平民百姓看见无极道门的仪驾,都猜到了来访者就是十年前离乡寻仙的纳兰公主。

纳兰公主的名头并不是虚衔,在离乡之前,纳兰清辞便接手过部分家族的事务,其中便包括义善、义学。纳兰清辞在经营家族事务时展现出了足以胜任家主的天资,这才会被族人忌惮、被齐家看中。但那些大家族的权力争斗与内部倾轧对平民百姓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寻常百姓人家只记得纳兰家此世代的公主聪明伶俐,慈悲善良。纳兰公主执掌义善事务的那几年里,平民百姓极少因偶发的天灾家破人亡,听说纳兰公主成为了正道第一仙门的内门长老,不少父老乡亲也是与荣有焉的。

纳兰家的驻地名为“纪城”,“丝首为纪,礼义为纪”,纳兰家最初以丝织业起家,亦以丝织法统御领民。

“巧绣山河,妙御四灵”——这是天下人给予纳兰家的最高赞誉。身为纳兰家的公主,在衡州这一方繁华肥沃的水乡中长大,纳兰清辞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若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纳兰清辞现如今恐怕早已成家。她本该是纪城的公主,备受子民的尊崇与爱戴,一辈子鲜花着锦,安平无忧。

——是的,“本该”。

无极道门的仪驾降临玉瑶台之前,纳兰家派来接应的队伍已经久候多时了。一众意气风发的名门子弟,身穿纪城精美的丝织物,昂首静待仪驾的到来。早已得到消息的平民百姓手捧鲜花、布帛夹道相迎,场面热闹得堪比庆典。然而,当纳兰清辞一身长老服饰步下仪驾时,百姓们欢呼雀跃,纳兰家的弟子们却纷纷变了脸色。

纪城百姓们一无所觉,他们还在高呼着“欢迎回家”。在百姓眼中,仪态万方的纳兰公主微笑着向子民们招手,她衣袖长摆上的九品水纹剑徽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纳兰家族中的子弟们彼此对视一眼,心中都有几分难言的沉重。被派来这里接应的弟子其实也是族中各家的探子,他们知道纳兰家送去无极道门的除了请帖以外,还有一整套属于“纳兰公主”的礼服。纪城一年一度的天织庆典,是为了纪念纳兰家以蚕桑织造起势。严格来说,天织庆典是纳兰家的祭祖仪式。

在这个节庆当头,主家以族长信印唤回已经被分出去的分家子女,其中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

但纳兰清辞没有身着纳兰家耗时一年制成的锦衣,而是穿了无极道门内门长老的九品剑徽服饰。这意味着此次天织庆典,她并非是以纳兰公主的身份荣归故里,而是以无极道门内门长老的身份来此。纳兰家原先为“公主”准备的仪仗已经不适用了,他们必须拿出迎接最高规格的“来宾”的架势!

族中某些人的鼻子恐怕要气歪了。弟子们心想。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随行的弟子,六名内门弟子光是站在那里就如同匣里藏锋的名剑。他们纪律严明,姿态稳沉,即便身处纪城这般热闹的氛围里也自带一番离世出尘的气场。让人不禁感慨,不愧是第一仙门出身。

弟子们的推测并未出错。果不其然,无极道门的仪驾抵达纳兰族地,看着纳兰清辞步下仪驾,前来迎接的长老们面色就有些难看了。倒是站在所有人面前的族长,纳兰清辞的兄长纳兰清言无动于衷,他神色如常地上前拥抱自己的妹妹,道:“清辞,欢迎回家。”

纳兰清辞轻轻一笑,她目光越过兄长的肩膀,落在神态各异的族人身上:“我回来了,兄长。”

与兄长相携、并肩朝内堂走去时,纳兰清辞目不斜视地自族人的包围中走过,没有向任何一位“长辈”行礼。毕竟从她身穿这身服饰抵达纳兰族地之时,原本还需乔装一番的鸿门宴便已图穷匕见。与其虚与委蛇,倒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也省去彼此试探的时间。

毕竟,拂雪师姐只给了我七天呢。纳兰清辞用白瓷茶盖别了别茶沫,轻嗅茶香,她垂眸敛眉的神态温柔如水,侧颜娴静而又恬美。

“好茶。有心了。”纳兰清辞放下茶盏。

纳兰清言挥退了族人,在清雅的庭院中招待自己的妹妹:“是今年新炒的雨前松烟,你小时候最喜欢的。你总说雨后的松烟香气浓烈,不如雨前来得清新淡雅。”

“劳烦兄长记得了。”纳兰清辞抿唇轻笑,她笑起来总是显得温柔腼腆,柔软无害得让人生不起半分戒备。

纳兰清言还想说些什么,纳兰清辞却已经打断道:“兄长,你我兄妹之间无需客套,有话直说,如何?”

“……”纳兰清言看着胞妹一如既往的笑颜,他沉默良久,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垂眸看着桌上同样是纳兰清辞幼时喜爱的茶点。

半晌,纳兰清言终于开口道。

“清辞,辞去无极道门的内门长老之位吧。”

纳兰清辞不说话,只是眼神平和地注视着他。

“你曾说,你要追随拂雪道君,随她镇守九州,护山河无恙。”纳兰清言沉声道,“我曾为你的志向感到欢喜,知你寻得新的出路翱翔九天,兄长亦为你感到自豪不已。但是清辞,你……真的明白拂雪道君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吗?”

“开民智,立太虚,连九州,利万民。”纳兰清辞以短短十二字总结了拂雪道君所做的一切,语罢,她转而又道,“废君道,弃尊卑,均天下,众生醒。”

纳兰清辞语气平平,但此话一出,纳兰清言险些稳不住自己温文尔雅的面孔。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眉心,显然,自己这个妹妹对于拂雪道君的作为清楚得很。各大世家也是这两年来才陆陆续续回味过来,新任魁首所求的“天下大同”恐怕比文人墨客奉为圣贤之道的“大同”要可怕得多。

“这世间皇朝几度更迭,唯独世家屹立不倒。你可想过其中的因缘?”纳兰清言缓了好一会儿,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垄断。”纳兰清辞双手捧着茶杯,好似捧着暖手的炉子,仰头笑道,“知识、财富、人脉、权力……将资源束之高阁,令平民难以企及,总结可为‘底蕴’。”

纳兰清言看着胞妹温柔如故的笑脸,一时间只觉得陌生至极:“……纳兰家可曾愧对过你?”

“不曾,兄长。”纳兰清辞微笑着探手入怀,从袖袋中掏出一枚镂空雕花琉璃球,放在桌上,“所以,我给纳兰家两个选择。”

纳兰清辞拨动琉璃球,球体自桌沿滚落,掉在了纳兰清辞迤逦及地的衣摆上,咕噜噜地滚远。纳兰清辞没有偏头,抬手一招,琉璃球便重新回到了桌上。这一回,纳兰清辞屈指一弹,琉璃球便朝着纳兰清言的方向滚动。同样是从桌沿掉落,下方没有衣摆铺垫,脆弱的琉璃球瞬间碎在了地上。

——满地狼藉,一片稀碎。

纳兰清言看着自己锦衣之下的琉璃碎片,他面无表情地抬头,便见妹妹垂眸抿茶,眉眼依旧温柔。

“选吧,兄长。”

第293章 【第34章】正道魁首纳兰兄妹与旧事……

纳兰清言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和妹妹走到刀剑相

向的地步。

从小到大,他们兄妹之间都是亲密无间的,这一点,在尔虞我诈的世家中难得可贵。在纳兰清言的心中,自己的妹妹乖巧温柔,即便用再精细柔软的丝绸将她包裹也尤嫌不够。他想保护妹妹,想让她无忧无虑,一辈子安平享乐。这是纳兰清言决意将生命奉献给家族后所剩无几的私心,他从来没想过妹妹会站在自己和家族的对立面上。

两柄铁骨扇在空中相撞时,刺耳的金铁之声令人暂时失聪。迸裂的火花与扇影之间,纳兰清言看见妹妹与自己相似而不同的面孔。

她平和得似有一个盛大的凛冬死在眼中。

在纳兰清言的记忆中,妹妹性情平和,面上虽常有微笑,情绪却总是淡淡的。许是礼仪与教养早已刻入骨中,妹妹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欢喜时抿唇轻笑,难过时也只是苦笑摇头。她乖巧懂事,从不让身边的人感到为难。逃婚与离家出走,恐怕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任性的事情。

纳兰清言没想到,从来不与人为难的妹妹任性起来,居然能闷不吭声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如纳兰清辞所说的那般,拂雪道君的所作所为是在动摇世家的根基。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日后就势必要与天下人为敌。无论拂雪道君的修为有多高,此举无疑是在自寻死路。纳兰清言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的妹妹随拂雪道君一同奔赴这场十死无生的险局,所以他借着天织庆典的由头寄出那封请帖,将妹妹唤回了族地。

“辞去内门长老之位,回家来,你依旧是纳兰的公主。”纳兰清言手中的羽扇翻飞,盘山玉扇对撞的瞬间炸出雷鸣隆隆,“我可以退位让贤,由你继承家主之位。无论你想做什么,哥哥都会想办法替你徐徐图之。但,唯独这一点,唯独——”

“兄长。”纳兰清辞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语,似有万钧之力的玉扇点在玉扇的扇骨处。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人脚下尘土纷飞,鲜明的脚印烙入青砖寸许有余。纳兰清言转扇反打,纳兰清辞开扇挡下。沉重的盘山玉扇在两人的手中飞速旋转,相击时力道如山,势头却敛而不发,显然两人皆有留手,未尽全力。

纳兰清言即便成为家主也从未怠惰过修行,但他没想到,妹妹的修为进境这般神速。不过短短十年时间,他便在交手中感到几分吃力,而清辞却显得游刃有余。

“小的时候,我和兄长一同接受继承人应有的教育。那时上代族长告诉我们,身为族群的领头人,须得舍弃私情,顾全大局。要将目光放得长远,要将眼界拓展宽广,要将整个族群的轻重利益尽数收入眼底。”妹妹清丽温柔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却又陌生得可怕,“无论在何种境地之中,都应该将家族的利益放在个人私情之前,族群的力量要大于个人。同时,个人也不要妄想与族群顽抗,因为大众的力量将远胜于小我。”

盘山玉扇横扫四方的气浪拂动庭前辛夷,无形奔涌的灵炁在花瓣的点缀下拥有了形状。纳兰清辞小时候与兄长一同种下的辛夷花树,纳兰清言曾对外人夸赞,自己的妹妹恰似辛夷,温润清雅,既不过分俗艳,亦不天真稚弱。为了讨妹妹欢喜,纳兰清言曾在她目光所及之处都种上了辛夷花。

纳兰清辞一手高举,扬袖舞扇,气浪席卷着落花环绕在她身旁。

她转腕,开扇,“啪”的一声轻响,浮花被朱明烈火点燃,在她的眼眸中灿烈的盛放。

“就像涟漪会被海浪吞没,海浪会被更大的海啸吞没——族长是这么教导我们的,对吧?兄长。”

朱雀长鸣,烈火生息,纳兰家世代供奉的陵光君的虚影显现于清辞身后。意识到妹妹并非小打小闹的纳兰清言心中一凛,他翻转羽扇,扇面一转,绘在其上的图案瞬息变化,黑色的流水如画卷中迸出的水墨,随着羽扇的轨迹泼墨淋漓。他扬扇挥洒,羽扇破空竟有流水之音,纳兰清言身后也缓缓浮现出执明君的虚影。

漆黑的水流与炽烈的火花在空中对撞,蒸腾起大片雾白的气浪。朱雀神光作目,昂首清啸。玄武发出一声低沉的长鸣,似是不解自己庇佑的两个孩子为何会刀剑相争。

纳兰家的战斗亦似起舞,纳兰清言却毫无防备。他有说服妹妹的觉悟,却没想过两人会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黑水环绕而起的龟甲结界之外,庭院彻底化作一片火海。掀翻的桌案,打碎的杯盏,精致的点心滚落在地,细心养护的辛夷被火点燃。

纳兰清言的神情困惑而又不解,纳兰清辞却仍在微笑。

“兄长,你们现在是感到害怕了么?

“你们害怕掌门师姐身后那股高于‘家族’、凌驾‘姓氏’之上的力量,畏惧那即将到来的、更澎湃汹涌的海浪。”

——“众生。”

纳兰清言心中一震,心神失守的瞬间,玄武结界破碎。羽扇破开黑水,直抵纳兰清言的胸口上。

玄武与朱雀的虚影同时消散,烈火凉熄,黑水落地。

满地狼藉之中,兄妹二人沉默地对望着。

“……确实,拂雪道君的理念何等光辉璀璨,你会被她吸引也不奇怪。”纳兰清言叹了一口气,他伸手轻轻推开纳兰清辞的玉扇,“但你要明白,清辞。你不能勉强所有人都成为圣人,这世上自私自利的才是绝大多数。人的立场是会变动的,即便现在有许多人站在拂雪道君身边支持她,为她摇旗呐喊。但当那些人品尝过权力的滋味,他们就会转过头来,成为背刺尔等的尖刀。

“为人兄长,我不想看你经历这些。”

纳兰清言低头,言辞恳切。下一秒,他的身形也砰然炸开,化作水墨砸落在地。

纳兰清辞猛然抬头,庭院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笼罩在一片水墨的波纹里。玄武的龟甲铭纹若隐若现,庭院的四方空间皆被封锁,内里的人看不见庭院外的景色。

纳兰清辞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早就设下的封禁结界。纳兰家供奉天地四方之灵,除闻名天下的“四分阴阳扇”以外,以天之四灵为基础延伸而来的结界术与封印术在修真界也赫赫有名。纳兰家做了两手准备,若是不能说服她,便要强行将她留下。

兄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分辨不清方向,却又仿佛无处不在:“你且在此好好休息,无极道门那里,兄长会替你摆平。”

纳兰清辞摇了摇头,她凌空虚坐,盘腿入定。既然敢来赴宴,她自然会留有后手。让她辞掉内门长老之位亦或是将她拘禁肯定都是兄长的主意,毕竟族中长老可不会这么心慈手软。身为距离掌门师姐最近的人之一,没有人比纳兰清辞更清楚某些势力这些年来被打压到何种境地……

别说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了,只要他们一日不死,某些人恐怕会彻夜难眠,两眼一睁就是天明。

“唉。”纳兰清辞短暂调息后,探手入怀掏出通讯令牌,看着简讯苦笑自语,“……连先手调查都没到位,外道至少都会想办法断绝通讯,或是直接把魂给摄去。”

“……实力悬殊至此,竟还妄想阻止师姐前进?”

……

纪城,纳兰家。

亲手将妹妹封印在辛夷庭中,纳兰清言对于这个结果也算早有预料,但早有准备不代表不会感到心痛。

纳兰清言迈着稳沉的步伐走向主院,甫一步入庭院,他便看见湖畔莲台上对弈的两道身影。明明相隔不过一座庭院,辛夷庭中闹出那般大的动静,菡萏庭中的氛围却依旧安逸。青衣女子与玄衣男子相对而坐,两人面前摆放的棋盘战况激烈,已呈焦灼之势。

纳兰清言站在一旁静静地观望了片刻,将两人都不打算搭理自己,一声叹气后,终于还是决定打破这份宁静:“父亲,母亲。清辞她……”

“喏。”青衣女子头也不抬,只是朝纳兰清言的方向努了努嘴,“看你儿子,委屈巴巴的,跟条落水的小奶狗一样。”

容严肃的玄衣男子捻着唇上两撇修得齐整的胡子,思忖良久,才慎重无比地落子:“意料之中。”

清风拂动菡萏,碧水清波,莲叶睡荷。衣裙几乎与背景融为一色的青衣女子朝男子摊手,道:“这局是我赌赢了,给钱。”

玄衣男子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赌了?而且是这种一眼就能看出结果的局。”

青衣女子:“不管。我押了不中,你没反对就代表你押了中。给钱。”

玄衣男子:“……你还不如直接说‘给钱’,前面那句话着实多余。”

玄衣男子探手入怀,点出几枚铜钱放在女子掌心。女子也不刻意去数,五指一拢便将铜钱收入怀中。她不在意赢多赢少,她只需要赢。

收下这盘“赌局”的筹码,青衣女子的目光这才落在纳兰清言的身上:“行了,别丧着张脸。我早就跟你说过,清辞既然能被无极道门选为内门长老,那她的立场就决计不可能动摇。无极道门不会让贪生怕死的墙头草胜任这么重要的位置,那些能经受住岁月考验的庞然大物,哪有一个是蠢的?族人都已经看清的事实,反倒是你这个族长临到头还想不开,念头不通达。”

念头通达又如何?他难道还能对妹妹下手不成?纳兰清言不为所动,道:“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任由族人对清辞下手。一个连自己胞妹都护不住的族长,日后在族内哪里还有威信可言?他们忌惮无极道门,想让族长去当这个出头鸟抵挡第一仙门的怒火,还想借清辞来试探主宗的底线,迫我退让,怎能让他们得逞?”

玄衣男子叹了一口气:“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纳兰清言负手而立,没有开口。纳兰家族传承久远,底蕴深厚,除了道统传承与土地财富以外,战力自然也拿得出手。偌大的纳兰家族有元婴修士三名,金丹十数,练气化神期的中坚战力也有百余名。无极道门固然是正道第一仙门,但各大世家也并非好捏的软柿子与省油的灯。一旦世家联合起来抵制无极道门的政令,即便是明尘上仙也没有苛责世家的由头。而当反对的浪潮声日渐增大时,拂雪道君的正道魁首之位还能稳当吗?

“纳兰家不会出这个头。”话虽如此,但纳兰清言并没有让族中子弟送死的打算,“但表明态度还是很有必要的。”

“族里是你三叔公那边跳得最厉害吧?”青衣女子悠然地落子,随手捡起一枚藕合糕丢进嘴里,“他引以为傲的孙子竟被旁系子弟击败,失去了进入家族秘境修行的资格。嗐,他那般溺爱自己的孙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还有脸到处吹嘘他孙儿天资过人。这下可好,那旁系子弟不过是在白玉京中修习了半年,演武会上就把他的宝贝孙儿打得落花流水。就这点水准还想领族中甲级俸,真以为他那张老脸很值钱?”

“族中风气确实需要整治。”纳兰清言也不是真的厌恶圣人,他承认拂雪道君的理念令人动容,但身为族长,家族的利益必须高于一切,“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辞站在风口浪尖上,甚至被迫将刀刃指向族人。母亲,我不想有朝一日与清辞刀剑相向。清辞那么温柔,怎能让她背负向血亲举刀的罪愆呢?”

纳兰清言话音未落,青衣女子与玄衣男子便齐声叹气,无奈之情可谓是溢于言表。

“傻孩子。”青衣女子随手搅乱了棋局,终于抬头认真地凝视自己的孩子,“温柔的是你,不是清辞。”

“我?”纳兰清言不解。

“说什么不想让清辞对族人举刀,明明是你舍不得对清辞举刀。”青衣女子摇头,道,“你可知当年清辞为何要离乡远走?当真是族长之位的更迭与婚事之故吗?”

纳兰清言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反问“难道不是吗”。他很清楚,母亲既然这么说了,那真相必然不是他认知中的那般简单。

“十多年前,他还是个毛头小子呢。你吓他做什么。”玄衣男子拾捡棋盘上的棋子,好心打了个圆场。

纳兰清言思忖良久,可惜时日已久,记忆染上了锈斑。他努力回想当年,却依旧没能找到答案。无法,纳兰清言只能朝青衣女子俯身作揖,恭敬道:“儿子愚钝,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青衣女子也不卖关子,直白道:“当年你和清辞一同接受继承人的教育,你负责接管的是族中龙头江水织造,清辞接手的却是族中义善义学之事,你可知为何?因为上一任族长觉得清辞过刚易折,不磨一磨她的性子,日后恐有天妒之患。”

“义善是块肥肉,任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玄衣男子道,“但清辞却让那白花花的银子确凿无误地流入民间,那一年纳兰族治下甚至没有多少人因冻饿而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纳兰清言望向母亲,青衣女子比划了一个砍的手势:“意味着她必须剁掉所有暗中摸银的手,意味着她要与族中默认的潜规则为敌,意味着白银染血、人头滚滚落地。

“你‘温柔’的妹妹也就是在那时,得到了焚尽人间魑魅魍魉的陵光君的认可。”

第294章 【第35章】正道魁首天织庆典献贺礼……

知子莫如父与母,纳兰夫妻比纳兰清言这个当哥哥的更清楚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

看着温柔乖巧的未必温柔乖巧,看着稳重端方的倒确实是稳重端方。这点从兄妹二人首次得到家族供奉的四灵眷顾中便能看出来。朱雀陵光神君虽不如白虎那般勇猛好战,但其五行属火,性情孤傲,偏爱生息顽强、坚守自我之人;而玄武执明君五行属水,性情温厚,

偏爱贤德端方之人。

而让供奉天之四灵的纳兰族人自己来总结,那就是得到陵光君眷顾的弟子大多为人骄傲,勇于上进,缺点是稍有不慎便会走上偏激的不归路;而执明君眷顾的弟子则老实宽厚,重情重义,缺点是过于老实,偶尔便会显得软弱好欺……

孩童自有天性不必强改,但纳兰夫妻还是很注重后人的培养的。他们在女儿初露锋芒时教她韬光养晦,在儿子谦让他人时教他慧眼识人。可以说纳兰兄妹能养成现在这种行事有度、既不偏激又不过分软弱的性子,离不开父母的开明教育。

而也正是因为自己费心矫正过,所以纳兰夫妻很清楚女儿根本不是儿子眼中那个温柔到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纳兰公主。纳兰清辞当年能整出轰动一时的“义善血案”,在将那些为主子敛财的管家下人拉去闹市斩首时依旧神色温然,眼神没有半点变化。上一任族长之所以让纳兰清辞负责义善,本意是想让纳兰清辞看清家族传承的阴暗面,明白家主也有无可奈何的地方。但谁知道纳兰清辞下手会这么快,这么狠,半点不顾及同族情谊,说斩就斩。

相比之下,明明已经撕破脸皮,却还绞尽脑汁想着“不让妹妹伤心”的纳兰清言,确实比清辞更为“温柔心软”。

“你觉得清辞是被拂雪道君的理念蛊惑,被众生与大义的名头触动,以至于在不知不觉间站到家族的对立面上。所以你才想着召她回族,试图跟她掰扯清楚里面的是非因果。”纳兰白华拾完棋子,起身拍了拍下摆。

他正欲折返回岸,便朝着妻子伸手想搀她一把,却不想妻子纳兰瑛会错了意。她翻过丈夫的手牵在掌中,脚下一蹬便腾空跃起,横渡莲池回到岸边。落地后,纳兰瑛松开了手,纳兰白华也不动声色地收手拂袖,假装自己先前就是飞不动非要妻子搭一把手。

“但依为父之见,与其说是拂雪道君蛊惑了清辞,倒不如说清辞在拂雪道君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道。你妹妹是自愿踏上这条路的,没有人逼她。”纳兰白华轻咳一声掩饰尴尬,见儿子依旧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只得耐心道,“族长之位的角逐,清辞的落败并不是因为她逊色于你。而是因为她的手段不符合家族的利益,她让族人感到恐惧。纳兰家发展至今,已经不再需要一位开疆拓土的有志之才胜任家主之位,而是需要一位宽厚公正的家主维持族业运转,避免家族衰败。

“当年齐家看中清辞,也是看中她这份敢于操刀变革的果敢。齐家与纳兰家不同,齐家主宗近些年来日渐势弱,正需要一位铁腕家主力挽狂澜。齐世侄要在这一代变革,大刀阔斧剔除族中腐败的枝叶是十分困难的。但引入外来的活水,情况就会大不相同。清辞背靠纳兰世家,齐家人必须顾及纳兰的立场。

“清辞若是嫁入齐家、以齐家主母的身份操持变革,会比齐世侄亲手操刀要来得缓和许多,齐家也不会走到内部分崩离析的局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清辞政斗失败,被遣送回纳兰家。顾忌纳兰家的颜面,齐家不敢害她。两家各取所需,才会有当年的婚事。”

纳兰清言拧眉,他倒是不知道齐家与纳兰家当年的联姻还有这一层考虑。若是知道这一点,他决计不可能同意这门婚事:“齐家是想让清辞去当一柄剜去腐肉的刀,要清辞为他们齐家的安稳冲锋陷阵。有外族联姻这一层光环加身,即便失败,族中内斗也可转为外部矛盾,不至于动摇根基。他们这么做,根本就没把清辞当自家人!”

“确实如此。但换句话说,清辞若是能成功,便如同朱雀浴火,死而复生。”纳兰瑛微微颔首,附和道,“清辞在族中备受掣肘,但若是去了齐家,到手的可都是实打实的权力。齐家与纳兰家互相牵制,她若能从中破开一条路来,当然会比区区第二继承人的名头来得自在。清辞所行之道本就如履钢丝之险,至少我和你父亲为她选的这条路还有回头路可走,不至于一时行差踏错便害了性命。”

“可清辞那孩子,看似温良恭俭,实则心气颇高。”纳兰白华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她宁可舍弃纳兰公主的名号也要登上九宸山,你便应知晓她的觉悟。”

“这世道,有家族荫蔽之人道途尚且坎坷,正道第一仙门的名头看似光鲜,但背后承载的责任道义何其沉重?”纳兰瑛轻叹,“我们原想着让清辞出去闯荡一番,吃点苦头,便知道没有家族的庇佑,许多人甚至无路可走。想想你妹妹当年参加的那场外门大比,若非拂雪道君横空出世,死伤该多么惨重?”

爱之深责之切,淌着泥水过河的先人总希望自己的后人能承袭自己的经验,少走一些弯路,早日航登彼岸。

“但谁能想得到,偏偏就有一位拂雪道君横空出世呢?”

纳兰夫妻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真的能在无极道门立稳跟脚。这倒不是他们不相信纳兰清辞的能力,而是离开家族后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但也意味着更狂暴的风雨。人心能经受诸多苦难,少年意气却容易消弭。当女儿认清这残酷世道时,她迟早会明白自己的理想不过一团虚幻不实的泡影。

可偏偏,这世间出了一位拂雪道君。

“她们本就是同道中人。”

“纳兰家给不了她的,拂雪道君能给;纳兰家看不见的路,道君已经领头。对于求道者而言,做出抉择并不是多么难以取舍的事。你妹妹十年前便已有为此献身的觉悟,你却仍贪恋旧时情谊,没将清辞视作真正的对手。清言,好战则亡,忘战必危。你应该做好战斗的准备。”

纳兰清言望着父母平静的容颜,不明白他们为何能如此从容地接受他们兄妹二人相争的局面:“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当然有。”纳兰瑛闻言,竟是摇头失笑,“你妹妹不是给了你两条路吗?”

“这也算‘他法’?”想到那破碎的琉璃球,纳兰清言有些生气。

“怎么不算呢?”纳兰瑛摆摆手,迈步朝内堂走去,“守住家业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精通博弈之人都明白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你自己也说了,纳兰家不出这个头。既然如此,你莫要心急,且再等等。看看究竟是这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伏倒东风。”

……

纳兰清言当然不会被动挨打,傻兮兮地等着无极道门上门问责。事实上,族中元婴长老早已做好了准备,天织庆典一过便启程前往无极道门替纳兰族人请辞内门长老之位。无极道门再如何强势也不能插手别人家的家务事,纳兰清辞的父母兄长皆在,第一仙门还能硬要其骨肉分离不可?

在纳兰家看来,真正需要顾忌的反而是清仪道人,毕竟纳兰清辞与清仪道人有师徒之实。如何说服清仪道人确实是个问题,但纳兰家认为清仪道人应该能理解世家不愿族中子弟去淌这趟浑水的良苦用心。毕竟九州列宿一出,召回自家弟子的也不止纳兰家,不少世家都用这种方式隐晦表达自己的不满与立场。

然而,就在纳兰家为了这件事吵得沸沸扬扬,甚至有人提议将随同纳兰清辞一同归宗的六位随侍弟子一同监-禁起来时,一位不速之客造访了纳兰家。

——而且,还不是生面孔。

“纳兰世兄,别来无恙。”齐照天一身绣着六品剑徽的弟子服饰,他依照个人喜好在素雅的道袍上添了许多金银玉饰,愣是将一身仙气飘飘的蓝白道袍穿出了华贵雍容的气度。即便如此,乍一眼看到眼前人,纳兰清言还是有些不敢认了。跟在佐世长老身边这些年,齐照天终究还是被强行矫正了鼻孔朝天、目中无人的脾性。此时他站在堂前拱手作揖,纳兰清言几乎认不出来这个谦逊有礼的青年居然就是当年那个自己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的“准

妹夫“。

身穿无极道门服饰的齐照天是以齐家少主的名义前来参加天织庆典的,两族有秦晋之好,眼下自然没有赶人的道理。

但是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穿着无极道门的道袍前来“庆贺”,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来者不善。按理来说,纳兰请辞当年逃婚之事闹得齐家好生没脸,齐照天就算不与其势不两立,至少也是相看两厌。但不知为何,纳兰族人看着堂前这本不应该被他们放在眼中的纨绔子弟,眼皮子一时间惊跳不停。

“……齐弟。”纳兰清言接受到族人焦灼的视线,短暂的沉默后,问道,“欢迎你前来参加纪城的天织庆典。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世兄我也好提前安排人去接应。”

纳兰清言委婉地表明“你是不速之客”的含义,可惜齐照天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内玄机。他摆摆手,径自入席。身为齐家少主兼无极道门内门弟子,齐照天在一众来宾中身份最为贵重,位置就安排在纳兰清言的下首。他入席后,没等纳兰族人与他虚与委蛇一番,他便道:“我知道纳兰清辞回来了。”

纳兰清言拿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一旁的族老却以为对方是来算旧账的,当即开口道:“齐世侄啊,当年确实是纳兰家对不住你,但——”

“停。咱们不提当年。”齐照天抬头打断族老的训话,他臭着张脸,险些没绷住自己严肃的表情。他情绪如此激烈,人们便猜测他恐怕仍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

但这其实也怨不得齐照天,他不想听那段陈年往事并非心中有怨,而是他实在对这个话题应激性过敏。年少轻狂不慎留下的污点,时至今日还三五不时地被同门拿出来说道说道。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性格的日渐成熟,齐照天也逐渐明白自己当年究竟做了什么蠢事,这让他午夜梦回之际时常想回溯时间掐死过去的自己。

然而,很可惜,时间能冲淡一切,却暂时无法冲淡拂雪师姐的传奇。他,齐照天,作为拂雪道君最初扬名事迹中的基石之一。每当人们提起一次拂雪道君的成名事迹,就会同步重复一次齐照天的“恼羞成怒反被折剑”的黑历史。即便在这之后通常会补充一下他在桐冠城内守城的功绩以及与未婚妻握手言和的后续,但一次又一次被迫重温自己愚蠢往事的齐照天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让世上人全都失忆。

这位纳兰族老不合时宜的寒暄,彻底打消了齐照天还想跟他们客套两句的念想。传承无极道门年轻一代特有的务实作风,齐照天也面无表情地切入主题:“我此行前来,是代替齐家向纳兰家表示祝贺。同时也代表无极道门,向纳兰家送上天织庆典的贺礼。”

齐照天此话一出,纳兰世家的族人纷纷面面相觑。以无极道门的地位,平日里只有别家上赶着给道门送礼,无极道门则以回礼居多。更何况,一年一度的天织庆典又不是中州姜家百年才举办一次的恒久永乐大典。纪城的天织庆典是纳兰家的祭祖仪式,参加庆典的除了纳兰族人以外就只剩纪城的平民百姓了。纳兰家甚至没有邀请其他世家的宾客,这样一个小小的庆典,哪里就值得无极道门专程前来送礼了?

“原来如此,我谨代表纳兰一族,感谢贵宗美意。”纳兰清言面上不动神色,态度温和有礼地应下。

纳兰清言猜出这份“贺礼”恐怕另有门道,他暗中打了几个手势,示意族中弟子将贺礼带走,不要当众拆开。

“贤弟,我们继续……”纳兰清言举杯,正想转移话题,却见齐照天突然从怀中摸出一张卷轴,平铺在桌面上。

“嗯,不忙事,我来负责唱礼。”齐照天捧着礼单,一挥手,齐家的下人便拦住了想要将贺礼带走的纳兰族人,打开箱子,将贺礼一一捧了出来,“都是一些寻常的玩意儿,不是什么贵重的天材地宝。听说是天经楼和离火宫近些年来研制的新玩意儿,不看礼单我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万一要是没说清楚,世兄家里的下人将东西随便搁置就不好了。还是由我来给师兄介绍一番吧。”

纳兰清言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并不接话。身为注重礼仪的世家子弟,遇上齐照天这种愣头青实在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主人家不接话茬、任由场子冷下去的行为往往会让客人感到尴尬,可惜齐照天根本没有那根勾心斗角的弦。他按照纳兰清辞吩咐的那般,让下人将贺礼一一摆出,他自己则站起身充当门童大声唱礼。

不得不说,齐照天这一手属实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在场的世家子弟都很懵。哪有东道主不安排唱礼,来宾还径自宣扬的说法?

来宾们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私下腹诽,心道,莫非这齐家少主还对那告吹的婚事心怀不满,特意在天织庆典上来给纳兰家找不痛快的?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但齐照天却熟视无睹,大声道:“离火宫新造织物,禄光千丝锦十匹,雪花纶十匹,飞霞连云绸十匹,晴雨色锦缎十匹——”

齐照天不由分说便开始唱礼,纳兰清言也放下了杯盏,好整以暇准备看看这位世家少爷要整出什么把戏。有能力继任纳兰家主之位,纳兰清言必然不是蠢笨愚昧之人。在绝大部分纳兰族人眼中,这位年轻的家主克己奉公,严于律己。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无极道门若是要拿纳兰家扣押长老一事发难,纳兰清言能找出千百个理由和无极道门周旋。但是无极道门不按常理出牌,这就让纳兰清言感到有些意外。

听见无极道门在天织庆典上送来的贺礼是各种各样的织造物时,不仅纳兰清言心中微讶,席间的宾客也神色古怪。谁不知道纳兰家出品的丝织物天下第一,纳兰治下的江水织造更是统御着近万名织造工匠,每年产出海量的布匹。毫不客气地说,神舟大陆市面上流通近六成的布料都出自纳兰世家,高端市场上纳兰家更是独占鳌头,无人能出其右。无极道门居然在纪城的“天织庆典”上送来自家产出的布匹……这究竟是自取其辱,还是贻笑大方呢?

纳兰族人以及诸位来宾们忍俊不禁的表情,在齐家下人展开第一匹布料时,似风干的蜡般凝固在脸上。

露天的宴席,天光正好,两名齐家下人从箱中取出一匹墨绿色的布料时,不少人都在暗笑这般土气的布料竟也值得齐少主大声炫耀。然而,当布料缓缓展开,阳光恰好洒落在这匹看似平平无奇的布上,那深重如苔藓般的绿忽而便染上了天光的璀璨。

突兀乍现的金光晃得人眼前一花,如流水般潋滟的金光一闪而逝。人们再次凝神望去,便见细腻到令人心颤的光泽在墨绿色的布匹上静谧的流淌。那种近乎铜镜的折光感,即便最好的绣工用上品金丝线细细缝制图案,也做不到折射这样平滑耀眼的光。

而那过于厚重的深绿,在流光的映照下都显得深邃稳重,渲染得分寸恰好。稍微懂行的人都不禁吸气,暗自遐想,自己先前怎会觉得这布料平凡土气,上不得大雅之堂?那分明是含而不露的奢华、锋芒内敛的温雅。如此贵气迷人的布匹,恐怕也只有高门大户的贵族子弟,才能与之相配吧。

爱美是人之天性,一时间,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直勾勾地盯着那匹“禄光千丝锦”,眼神缠连不去。但齐家下人却和自家少主一样油盐不进,他们仿佛看不见世人对布匹的渴望一般,按部就班地将布料在席间展示了一圈,就动作略显粗暴地将其塞回箱子里……

“住手,你们这些把黄金当粪土的蛮子!”要论对丝织物的爱惜,倒是没多少人能比得上纳兰家。眼见着那打眼一看便珍贵娇嫩的布料即将折出难看的褶子,一位纳兰族人在众人的唏嘘声中一蹦而起,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前,暴躁但小心地夺过千丝锦,满脸痛心地擦拭方才被折的地方。

“……咦?”女弟子惊诧出声,双臂下意识地抬高。众人随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方才被强行塞进箱子的布料居然没有任何褶皱。看似娇贵的布匹铺在女弟子的双臂上,如山涧溪流被人裁下。她站在那里,捧的不是一匹布,而是一小截遍布苔藓的河川。

“这怎么可能呢?”女弟子匪夷所思地抬头,她是江水织造的管事之一,对布料的了解不比任何人少,“色彩这般饱和,触感如此光滑,这种挺括的面料十分娇贵,手上长茧的绣工随意抚摸都可能破坏它表层的丝质。但这布料光滑细腻,却强韧耐磨,没留下任何褶皱……

“这、这究竟是什么材质?丝、麻、棉……还是说,混织?但是混织也做不到……”

女弟子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上首的纳兰清言发话道:“退下吧。”

“可——”沉浸在思绪中的女弟子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抬头,天光晃了眼,她终于回过神来,“……是,是我失礼了。”

女弟子小心翼翼地将布匹卷起,重新放回箱中。当她看到箱中各式各样的丝绸锦缎时,女弟子终于面色微变,唇色发白了起来。

……禄光千丝锦这样精美绝伦的布料,并不只是一匹,甚至不仅仅只是一种。

“没想到无极道门在丝织业上也有如此造诣。”纳兰清言放下杯盏,目光落在齐照天身上,这位从来不将齐家纨绔放在眼里的天之骄子,生平第一次正视他,“离火宫之名,在下也略有耳闻。没想到贵宗会将炼器的技艺用在织造上,制出如此巧夺天工的布料。如此精细的织物,想必工造繁复,耗时日久。实在有心了。”

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布料动用了炼器的技艺,难以量产,不过是离火宫器修弟子的炫技之作罢了。

“啊?没有吧?”齐照天绞尽脑汁想了想,不确定地道,“这些织造物是天经楼在研发通讯令牌制材时的衍生产物,通讯令牌的材料最重要的就是能大量制造,降低本钱。这些织造物也是如此,听说离火宫的师兄师姐们叫它们……什么纤维?合成丝线还是融合纤维?哦,对了。令师兄的凡化偃偶还没造出来,倒是离火宫的万华师姐先造出了新式纺织机,据说凡人踩这种纺纱机,一天也能织出十件成衣。纺纱机的图纸也在贺礼清单里,万华师姐说若是能在民间推广,以后平民就不愁没衣服穿了。”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无极道门想要什么?”良久,纳兰清言沉声道。

“什么?”齐照天微微一怔,“没说什么,就是贺礼。纳兰清辞说纳兰家要和无极道门建立密不可分的友好盟契,叫我过来表达一下诚意。不过这么大的事,她不出面不太好吧?所以我才问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

“哦对了,临行前,掌门师姐还说,她只给清辞批了七天假。要么长老回去,要么她过来坐坐。宗门事务繁忙,让清辞最好别耽误了工作。”

“……”

第295章 【第36章】正道魁首草编兔子与夜谈……

正所谓,对付华夏人的折中思维,你若想在屋内开个窗,那你就应该先把房顶掀了。

同理,宋从心深知,当预感到会有人跳脚指责无极道门让利于民、公开知识的行为是在掘世家的根基时,那在推动计划前,自己最好真的有把世家根基掘掉的实力。这就好比前世的某种武器,你可以不用,但你要有。因为这将决定你爱好和平的同时,也能让别人跟你一样爱好和平。

这便是所谓的,老道不仅精通拳脚,商战也略知一二。

真让无极道门去搞垮世家,不是做不到,只是没有这个必要。毕竟让世家垮台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后续还要投入大量的人手管理秩序,让世家治理的土地变得繁荣起来。打下江山后撒手不管,真的全然放手丢给平民治理,那只会诞生新的政权,新的恶(啊磁)党,新的暴君——为民开智并不仅仅只是平民百姓开智,那些站在众生之巅的贵族世家也需要“开智”。不提高民族整体的思想觉悟,那无论改朝换代多少次,世人也只会在轮回中绝望徘徊,永无出头之日。

至少在宋从心看来,这个时代笼罩在无极道门与明尘上仙阴影下的世家贵族已经十分讲究吃相了。幽州夏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那些贪官污吏玩文字漏洞,暗地中钻空子,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怕的就是仙门会追究此事。以往仙门没能力拔高人族的上限,但却很努力地守住了人族的下限——真把人逼到鱼死网破、无路可走的地步,仙门弟子祓除外道信徒的同时顺手将这些吸血蛭连根拔起也不算触犯仙凡条例。

买卖人口,逼死良民,禁止教化——这些行为都是触犯天景百条的。甭管你人口买卖是为了什么,一旦查到就通通按“外道”处理。说句难听的,外道迫害同族是因为立场不同,但为了个人私利而残害同族,捣毁神舟人口基本盘,这种行为与外道有何区别?

以无极道门的人才储备、物资实力,举全派之力,治理一片州域可谓是绰绰有余。但无极道门本质上是一处修真门派,寻仙问道、教化众生才是本职所在。真舍弃清修跑去搞基建,那就多少有些本末倒置了。因此,诸位长老在商讨过后,得出了“没有彻底剥夺世家权力的必要”这一结果。

当然,前提是这些站在权力顶峰的贵族阶级识时务,就算不能为神舟的进步出一份力,至少不能拖后腿吧?

对此,纳兰清辞第一个提议以纳兰家来“杀鸡儆猴”,身为修真望族,纳兰家的名望实力都摆在那里。若能摆平纳兰家,以纳兰家作为牵头,其余世家选择软着陆的可能性会更大——毕竟硬抗是要付出代价的。世家与世家之间也不是铁板一块,用自家玉石去砸无极道门这块铁桶,回头同盟趁自己不备将自己瓜分殆尽怎么办?大部分人的心态都是如此,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没有鱼死网破的必要。

无极道门的贺礼,便是任其二选一的蜜糖与刀子。

作为贺礼赠送给纳兰家的新型布料采用的是修真版的“合成纤维”,要知道,人造纤维对动植物纤维的打击是全方位碾压的——九州列宿起步阶段,无极道门寻遍九州都没有找到适合大量生产同时物美价廉的灵材,想要平民百姓人手一枚通讯令牌基本是梦里才可能做到的事。为了把通讯令牌的成本打下来,宋从心对离火宫的弟子们提出了“合成金属”的概念,将不同灵材通过炼器的手法分解、提纯、再造,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如此经历了成百上千次的尝试之后……

合成金属没搞出来,合成纤维倒是先一步搞出来了。

这就是为什么最新型的“通讯令牌”却长着一副卷轴的模样了。

宋从心不懂炼器,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出现的原理是什么。就像她身为白玉京城主,在司造科吵架时也插不上话一样。这个世界的土著对技术有自己的看法,想要将另一个世界的科技知识强行套在这个世界是行不通的。继白玉京后,宋从心再次成为了只会拨款的安静甲方,只要离火宫能拿出成果,那就不要计较他们的成果是跟同门互殴八百回合后得出来的还是勾肩搭背其乐融融地讨论出来的。

由纳兰清辞亲手挑选的织造物,本身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炫技。堂堂正正的阳谋,却是纳兰家不敢不接的烫手山芋。

“禄光千丝锦”这种光滑如水缎般的布料展现了人造纤维美观舒适与耐磨抗造的特性;“雪花纶”这种布料洁白如雪,轻盈保暖,胜在物美价廉,产量可观;“飞霞连云绸”灼灼如华的渐变霞色展现的是极其高超的染色技巧,比起传统费时费力的反复浸泡漂染,离火宫出品的药水能做到稳定快速的出品还节省下大量的染料;“晴雨色锦缎”名字平平无奇,实则最为图穷匕见,一匹布料仿照雨过天晴的天空渲染出近十五种不同的青色,这是在展示精湛的调色技巧与染料的多样性……

这些织造物的名字还是为了符合“贺礼”的身份而特意取的,否则这些织造物在离火宫中是被划在“灵材”的范畴里,并拥有“柔韧甲十一”、“染色丙二十三”这样毫不风雅的名字的。再加上能够极大提高布匹产量的新型纺织机,这些足以动摇纳兰家龙头产业的“贺礼”送到族长手中,意思也很简单明了。

要么,纳兰家接受无极道门的友谊,大家从此荣辱与共,同进同退。

要么,无极道门把这些东西拿回去,不管是随手送给凡间的俗家弟子或是往白玉京里一塞,对纳兰家而言都是一场灭顶之灾。

前者与后者的区别在于,纳兰家有足够的缓冲时间,能够调整自己的经营策略,即便日后无法垄断市场,但也不是没有机会执掌龙首;后者,意味着纳兰家不仅要硬抗无极道门的施压,还要防备对纳兰家眼红已久的豺狼虎豹对家族的龙头产业分而食之……闹到这种地步,世家的抱团取暖也跟笑话无异了。

电光火石之间,纳兰清言想到了妹妹放在桌上滚动的琉璃球——缓慢着陆还是粉身碎骨,她确实已经把选择摆在他面前了。

父亲母亲说得很对,妹妹已经有了为己道而战的觉悟,而他还举棋不定,不知前路。

——难怪会输。

纳兰清言是个聪明人,因此做出选择,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天织庆典之上,当纳兰清辞整理仪容后再次与兄长一同出现在堂前,不笑也温地从纳兰清言手中取过线香祭祀先祖时,席间众人面色各异。看着那些摆放在祖庙里的“贺礼”,有人目光躲闪,有人面色铁青,有人惨白如纸,有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但不管堂下众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纳兰清辞只是在堂前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礼。

做完这一切后,她依旧温和地笑着望向自己的兄长,面上并无被拘-禁的恼恨,也没有洋洋自得。

祭祖仪式结束后,宾客

们无法忍受堂中逼仄压抑的空气,纷纷告辞离去。有人预感到之后将要到来的清算,迈出门槛的步伐都有几分仓皇的踉跄。

等到人走茶凉、宾客皆散之时,纳兰清辞主动朝兄长伸出了手,道:“要一起出去走走吗?哥哥。”

熟悉而又陌生的称谓,让纳兰清言一时恍惚。自从兄妹二人开始接受继承人教育之后,纳兰清辞对他的称呼便从亲昵的“哥哥”改为了更符合世家礼仪的“兄长”。纳兰清言曾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直到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固执着、怀念着过去的人或许只有自己,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的人也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