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外门长老曾说,商和刻苦上进,严格要求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下,即便是最刻薄的人都不会说他痴心妄想。”灵希复述着他人的评语,但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听起来有种莫名的诡异,“长老还说商和父母有点靠不住,所以他才变成这种少年老成的样子。”
宋从心:“……”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离谱,但是我作证,这是真的!这孩子能活那么大真的很不容易!
灵希说完便再次缄口不言,宋从心却是陷入了沉思。她将玉牌赠予商和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毕竟掌教一脉的弟子并不只是单纯的道统传承。宋从心不在乎弟子的天赋资质,但是对方是否有走上这条路的勇气以及觉悟?商和年纪还太小,目前看不出来什么,但其心性与韧劲确是可取之处。
一眨眼,自己都到了可以考虑收徒的时候了啊。宋从心有些沧桑地想道。
宋从心已经突破分神期的消息目前还未大肆宣扬出去,目前只有宗门长老以及明尘上仙知道这件事情。为了明年的天景雅集,宋从心这段时间都尽量待在宗门里。平日里和师尊论论剑,指点指点师妹,处理案宗以及整理各地的情报,活得忙碌而又充实。但无论是宋从心还是幕后之人都很清楚,他们只是在等待下一次的博弈。
宋从心私底下做了不少准备,若是幕后之人没有出手便也罢了,对方若是出手,这些后手便可能成为致胜的契机。
天景雅集之前,宋从心做了两件事情,一件是联系上了东华山,与其共商暗门弟子的安置问题;其二是将灵希的奇异血脉留了档,并且上报了宗门。
佐世长老看见宋从心递交上来的案宗时,险些失态地喷出口中的茶水。她顾不得夜色已深,连夜带着案宗便上了太初山,和明尘上仙单方面吵了一架。正道魁首收了一名三族混血的入室弟子,佐世长老从未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情。
之后还是宋从心出面解释了前因后果,并告知了灵希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外道阴谋。
佐世长老原本被明尘上仙的独断行径气得三尸神暴跳,但在听过宋从心的解释后,佐世长老也意识到这其中恐怕并不仅仅只是可能影响宗门声誉的问题。灵希在这场以天地为局的博弈中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无论明尘上仙是否采取措施,之后恐怕都有针对他的后手。
明尘上仙收灵希为徒,本意上也是为了化被动为主动。避而不战,本也有违剑修之道义。
“拂雪,你有什么想法?”佐世长老不禁询问宋从心的意见,她没有意识到,在她眼中,这位晚辈已经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挑起大梁的地步了。
“我会深入调查幽神此灵的特性。”宋从心道,“除此之外,我们应当向各宗公开核心的情报,让各宗意识到情况危急的同时隔绝渗透与离间之计。若我没猜错,这幕后之人会以灵希妖魔血脉为借口剑指师尊,控告师尊勾结魔族,道其因私情而弃众生不顾。”
佐世长老并没有深入思考“私情”,反而道:“可若是灵希便是他们造出的神明,他们又为何要将其逼入死地?”
“……”宋从心沉吟片刻,道,“或许,让她绝望,就是外道所要达成的目的?”
第227章 【第71章】拂雪道君凭栏听风晓太平……
多了一个师妹对于宋从心来说,生活反而是多了几分乐趣。
平日里的
宋从心总是闲不下来,大概是脑海中的那根弦绷得实在太久,她无法适应慢节奏的同时也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迫切。紧张地休息,紧张地玩乐,紧张地睡眠,以至于宋从心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脑袋有贵恙,还是说她已经被这种生活虐出了斯德哥尔摩式的依赖性。
这种迫切感很难自我排解,唯有在宗门以及明尘上仙的身边,她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但灵希不同,在这个新入门的小师妹身边,宋从心能感到一种宁静。
这种奇异的宁静大概是得益于灵希身上那种被命运玩坏后显得格外淡然平和的气质。与她那糟糕且骇人听闻的过去相比,灵希对目前安逸的生活十分知足。除了日课以外,她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独自一人依靠在长廊的支柱旁,安静地看着庭院中的草木以及远山的风景。
宋从心偶尔忙完了手头的事务便会陪她一起在庭院里坐坐,两人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放空大脑,看着一望无垠的的天空。
宗门内对于灵希的评价依旧微妙,以前与灵希相处过的人都觉得她反复无常,身上披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尖刺。现在的灵希倒是很安静,安静得像一潭死水,但无论是乖张孤僻还是现在戳一下动一下的性子,在正常人眼中看来灵希这个同门实在不好相处。不过有心之人也会意外的发现,灵希唯独在拂雪师姐身边时会稍微“鲜活”些许。
宋从心发现灵希其实十分聪明,无论是学习还是对人心的把控,她都颇具见地。但以往的灵希之所以活成那般模样,一部分是她自己有意为之,另一部分则是她实在抽不出心力去顾及别人的心情。但是任由同门继续误会下去,以后指不定要惹出什么事情。万一外道挑拨离间,灵希很可能会落到原书中那般众叛亲离的境地。
因此,虽然灵希的状况并不适合与人深交,但宋从心还是想办法帮助她融入宗门这个群体。
宋从心去天经楼或鉴明院时会顺手将灵希带上,让她帮忙打下手的同时也教她一些东西。帮助灵希与他人建立联系是只有她这个师姐才能做到的事情,明尘上仙也做不到。因为师父固然能为弟子遮风挡雨,但明尘上仙的地位与辈分注定他无法干涉同门之间的相处问题。
这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情,但宋从心报以了极大的耐心。相处的时日久了,内门弟子们也逐渐发现了灵希似乎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通人情。
纳兰清辞是最早发现这一点的,这个修行四灵之道的女修有着体恤他人的温柔与洞悉人心的敏锐眼力。然而,这个原书中本就对灵希抱有极大善意的师姐并没有向众人点明灵希的“问题”,而是耐心地聆听灵希的每一句话语。
灵希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匍匐于尘的,她只是膝盖骨被人打碎了,因此难以自己站起。
但一个深陷泥沼都努力自救的人,在他人向她伸出手时,又怎会不珍惜?
“师妹!一会儿老饕师兄要找人试菜,你要不要去试试?”白庆扒着窗台朝静室内的少女挥了挥手,没有打理好的头发毛绒绒的,像只可爱的金毛犬,“你长得那么瘦,应该趁着还没彻底辟谷前多吃一点。”
“……”灵希想了想,放下手中的书,道,“我尝不出味道。抱歉,没法为师兄提供反馈。”
“欸——”白庆拉长了语调,可他却并不纠结灵希“尝不出味道”的问题,反而歪着脑袋道,“那你能尝出口感的不同吗?老饕师兄最近在研究什么仿荤仿素,我根本吃不出区别,只觉得都挺好吃的。师兄说我是去蹭饭兼捣乱的,不然师妹你负责区分,我负责吃饭?”
灵希犹豫了一下:“我不一定能尝得出来。”
“试试嘛,试试嘛,大不了让老饕师兄加麻加辣。不是说辣是一种痛觉而不是味觉吗?实在不行师妹可以凑个数,俺可以吃两碗!”
宗门内出了名的阳光开朗大男孩欢呼雀跃地拽着灵希的衣袖将人带走了,老饕试菜只会找刚拜入内门不久、还未辟谷的弟子,但白庆仗着自己人缘好也不知道跟着蹭了多少回。梁修早已习惯师弟的跳脱,见状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其实也不知道白庆究竟是为了开解性情孤僻的师妹还是真的想蹭那么一顿饭,但这总归是好事,那便随他去吧。
“可真是好久都没有这么安逸的日子了。”纳兰清辞从梁修手中接过案宗,抿唇轻笑,“难得拂雪师姐没有三天两头往外跑,大家鲜少有机会这样小聚。”
“但还是在工作。”令沧海趴在海量的文书中,困得抬不起头来。
“少抱怨。”应如是不耐烦地用书脊敲了敲桌子,“我人在分宗都被调回来帮忙了,你个住在天经楼里的还有什么不满的。”
“什么叫住在天经楼啊!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的好吗?还有谁记得我是持剑长老的弟子而不是司书长老的弟子啊!上次登记名册时司书长老居然想都不想地就把我给报上去了!这真的很离谱!我再不回山门,师父都要不记得我姓甚名谁了。可恶,师父门下弟子本来就多,我居然还差点被过继了……”
“没有的事。”坐在宋从心身边的湛玄忍俊不禁,伸手薅了薅可怜师弟的头毛,“师兄还记得你,这不是后来又把你领回来了吗?”
“……所以师父是真的把我忘了是吗?”
“……咳,说起来,白庆师弟才是正经的司书长老弟子。”
“对哦,但他整天往老饕那里跑,还整日盘算着究研费,我差点以为他是掌泉长老的弟子了……”
“你们不懂,会算究研费的才是正统司书弟子啊。”
正在室内翻阅文书的宋从心侧首看向窗外,只见能见轮廓的阳光洒落在窗沿,清风恰好卷来一片落花。
突如其来的一股醉人酒香迷得人心神摇曳,沉稳可靠的梁修却忽而脸色大变跑到窗边,朝下方喊话:“师妹住手!放下那坛子酒!”
“……师兄,我没喝酒。”楼下传来鹤吟犹豫的声音,“真的没喝。这是过几天祭祀要用的药酒。”
“没喝就好,没喝就好。”梁修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发出了对当事人来说堪称冒犯的唏嘘,“下次试酒,最好先叫上师兄。千万别独自一人喝酒!”
鹤吟大抵是有些恼,但她自知理亏,最后只能闷闷道:“师兄莫走神,好好干活吧!”说完一拂袖,人便扭头走远了。
为了表达不满,鹤吟还故意在落叶上踩出了响亮的脚步声。
“见笑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梁修没辙,只能摸着鼻梁坐回自己的位置。
“鹤吟师妹有雅士风流。”湛玄笑意温然地开解了一句,梁修却只是苦笑。平日里端庄持重的师妹一喝酒便变了个人的模样。师妹酒量不好,偏偏修行的术法须得酿造品尝各类祭酒药酒。“清酒既载,騂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古时的酒是用粮食酿造的,其意代表丰收与富饶,在巫祭中十分重要。
但梁修也不希望有朝一日师妹因水中捉月而出事,她的酒量酒品实在不怎么好。
“鹤吟师妹的酿酒技法颇为精妙。”宋从心想着鹤吟送她的自酿酒,酒是好酒,“就是太烈了。”
“小酌怡情,不妨下次大家再一起小聚,共品美酒吧。”湛玄提笔落字,顺势提议道。
“倒也不错。”宋从心垂下眼帘,轻笑。
周围的同门听了,面上却皆有喜色。
“欸,师姐这是应了?真的假的?”
“若有宴席,老饕师弟可要开心了。”
“栖霞峰的垂丝海棠花开正好,跟仪典长老说一声,她老人家很乐意看我们小辈热热闹闹的。”
“那我给其他人传讯,确实是很久没聚一起了。”
年轻一辈的顶梁柱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如何在宗门内操办聚会,手头的文书还没批完,宋从心却也不去阻止。都是曾经一
同出生入死的同门、战友,从当年青嫩的绿枝成长为如今独当一面的林木。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鲜活欣悦的面孔,那些藏在暗处的诡谲、天外天的隐秘,一时间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苍穹固然高远,草木亦有其青。
距离来年的天景雅集还有一段时日,在直面更残酷的风雨之前,稍作小憩也未尝不可。
宋从心一手托腮,看着窗外。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今日雨过天晴,万里无云。天经楼外种下的花树延出一根枝桠,在窗前摇摆,那被大雨洗涤过的枝头上能窥见点点令人欢喜的新绿。
隔壁鉴明院的钟罄声响起,言辩仍不能分出高下的弟子们骂骂咧咧地跑出书院,相约演武场上一见;教习御剑的师兄看着因掌控不好风力而左右摇摆的弟子,大声鼓励的同时又忍不住喷笑出声,在小弟子们急得差点哭出来的背景里显得好没良心;有弟子大抵是起晚了赶不及日课,抱着大堆的书册扶着东倒西歪的发冠,回头没好气地吆喝自己的同伴,结果因为不看路而跟急着下课冲出大门的弟子撞在了一起……
室内檀香袅袅,夹杂着纸墨特有的香气,倚在窗边的宋从心低头,轻抿了一口香茗。
普通的一天,平凡的一天。
时光匆匆的脚步好似慢了下来,在此驻足停留,岁月自心尖提笔,于记忆中描摹了一些久违的、令人怀念的、零落在时光深处的风景。
——我曾凭栏听风,晓见太平。
第228章 【第72章】拂雪道君赏花宴和烤玉米……
宋从心这一代的弟子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便是行动力极强。
换做是上清界的其他门派,同门小聚的邀约一出,真正碰头聚会的时间可能都要等到明年。但无极道门的弟子不同,有拂雪道君这么个一往无前、从不滞足的内门首席,内门在她多年的影响下也衍变出了勤奋务实、踏实上进的风气。
能和宋从心玩到一起的弟子基本都没有寿数久长之人特有的温吞迟缓,确认好目标后便立即执行。彼此分工合作,联系同门,禀报长老,准备食材,确认地点……效率极高的运转模式之下,几乎是在宋从心点头的两个时辰之后,一切便已经准备妥当了。只是因为要留出一些时间给那些外派出去的同门,所以才定在三天之后。
但即便如此,负责联络的梁修依旧收到了许多同门的抱怨简讯。他们这一代弟子已经能独当一面,自然也被发配至九州各地处理各种事务。三天的时间,有些已经忙完手头要务的人能赶得回来,有些则不行。对于赶不回来的弟子来说,如果命中注定不能参与,那还不如别让他们知道同门小聚的事情!拂雪师姐难得清闲,下次有空小聚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结果这么难得的机会自己竟然因为外派任务错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飞速流去!
[我第一次发现三天时间居然是如此短暂迫切……]
[可恶,再给我半个月我就能班师回朝了啊!就不能等等我吗?!]
[我才不嫉妒呢,不就是跟拂雪师姐一起喝酒赏花吗?我才不嫉妒呢,可笑,又不是以后没机会了,师姐将来可是寿与天齐的……]
[……无妨,我可以等下一个十年。]
令牌简讯界面一片鬼哭狼嚎,经过十年研发,目前通讯令牌已经迭代到了第六代的“屠维令牌”。第六代的通讯令牌已经可以稳定传达文字以及图像,大小也已经控制在书册大小。九州列宿筹划组目前正在竭力降低通讯令牌的造价成本,他们不准备从第一代令牌开始发售,而是打算在所有功能基本稳定的情况下大面积铺开市场。宋从心提议过花费一些时间来培养用户群体,但显然掌泉长老的行事作风比她更为激进,打算直接对整个神舟的传讯系统进行降维打击。
宋从心考虑过万一推广不成功是否会损耗大量成本的问题,但掌泉长老表示宗门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这些损耗。再说了,打造出来的令牌若是卖不出去也能留着自用,上清界诸多门派都还没能彻底普及这种法器,基本不存在产能过剩的问题。
对此,宋从心只能暗捏一把冷汗,掌泉长老是宗门内顾虑最多的保守派之一,但如今保守派的长老嫌弃她这个激进派行事太过保守,决定继续加码进行全图打击。
而通讯令牌的研发进度在令沧海根据宋从心的册子制造出“合成材料”之后有了巨大的进益,目前宗门内已经能人手一块通讯令牌,行走九州也能常保联系。不得不说,这种极其便捷的通讯方式对于宗门团结也有很大的增益。毕竟这种通讯令牌的出现可谓是改变了世界的格局,它将分神修士以及特殊法器才能做到的千里传音术法变得通用,即便是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也能轻易做到大能修士才能做到的事情。
对此,修行造化之道的弟子叉腰神气道:“这就是器物存在的意义啊!”
三天后,众人如约而至,共聚栖霞峰景致最美的回风云顶。宋从心本以为这是三五同门一起弹唱雅乐、品茗饮酒的小型聚会,却不想最终竟衍变成了足有数十人群聚的赏花宴。特别是当老饕等食修弟子搬来了火炉与烤架之后,大火烧油,猛火爆炒。蒜末与葱白齐飞,豆豉与茱萸共一色,整个场子都热起来了。
“等下,不是赏花品酒宴吗?为什么你们烤起了肉串!”
“食修弟子以为今天要进行美馔对决,呃,好几名弟子是出身民间,菜色都比较接地气。”
“……好歹整点清淡风雅和这景致相配的小食吧!这烟熏火燎的我们怎么好意思开口让拂雪师姐抚琴一曲啊!”
品味喜好的差异酿成了沟通的悲剧,但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宋从心对这热热闹闹的氛围倒是喜闻乐见的。她带着灵希占据了山顶的一角,看着小师妹烧炭升火,架起烤架。灵希显然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烧火的动作十分利落。
宋从心看着灵希拿着蒲扇扇着火星飞溅的炭火,面上清冷自持,实则却暗戳戳地从一边的银盘中取过一串串好的玉米,兴致勃勃地放在了炭火之上。
神舟大陆地大物博,就连玉米这等外来的作物也能寻到,真是不可思议。
看着孤绝如云上人的拂雪师姐都接受了这种不够正式的“宴会”,几名颇有微词的弟子也只好放下此事,和众人一起融入到这场宴会的氛围之中。
虽说是同门小聚,但也不是数十人挤在一起头碰头地聊天,而是三五成群的各守一小堆炭火。动手能力比较强的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实在不会做饭的就旁观正中央分庭抗礼、气势汹汹的食修弟子进行烹饪技艺上的切磋。但除了对决的两名食修弟子在意输赢以外,大部分弟子都是一边喝茶饮酒一边品尝美食。至于膳食是谁做的、谁做得更好吃,他们并不在意。另一边厢,爱看热闹的弟子会在一旁嬉笑起哄、暗中拱火,他们也不在意输赢,但同门大打出手的样子比连成花海的垂丝海棠更加有趣。
宋从心听着食修弟子们私底下嘀嘀咕咕地商讨“谁能搏拂雪师姐一笑谁便胜出”的赌局,对这种毫不客观全凭个人主观喜好的赛事公平性表示了怀疑。她决定今天一定要全程绷住绝不露笑,问就是确保比赛的公平性,顺便教导一下同门“不要随便拿师姐打赌”的硬道理。
“师姐。”宋从心正专心致志地烤着玉米时,灵希突然递了一串菌子过来,“这个,好吃。”
菌菇串串得满满的,已经被烤成了诱人的深褐色,正缓缓往下淌着金黄色的油脂。宋从心看着这串菌菇,正想放下玉米串去接过,却不想灵希却突然抬高了手臂,一手持着巾帕垫在底下,一边将菌菇喂到宋从心的嘴边。
宋从心觉得这样吃东西不大符合礼仪规矩,但看着灵希那双澄金色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宋从心微微张
嘴咬了一口,随即立刻偏头,祈祷周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失礼的举动。
事实上宋从心完全就是多虑了,以她如今这副形貌,低头吃个烤串都愣是吃出了一种神祇吻雪般的岑寂之感。至少直面冲击的灵希都不由得愣怔了一下,随即她默默地取来盘子将烤串拨进盘子里。无怪乎一些弟子觉得师姐参加的宴会应该注重清淡风雅,实在是她看上去就不像是能沾红尘烟火的。
但是宋从心并不在意,她只是觉得菌子挺好吃的,就是不知道为啥师妹喂了一口就不喂了。
灵希的味觉已被封印,她能尝出来的味道有限,因此烤串时她总要自己反复品尝咀嚼,才敢将自己认为好的递给宋从心。至于宋从心,她跟那块玉米较上劲了,她总觉得玉米好像熟了又好像没熟,偏生她不想用猛火,就要用炭火的余温慢慢煨着。
而黑暗料理的诞生,往往来自于——“加上这个好像会好吃”的念头。
宋从心刷了蜂蜜,刷了酱料,等到酱料烤干后便再刷一层酱料,她心想这样应该会很入味。如此反复四五次,看着那卖相极好、刷酱刷得格外匀称漂亮的玉米,宋从心想就算是铁胆也该熟了。礼尚往来,被师妹投喂了好几次的宋从心很是温柔地将精心烤制了两刻钟的玉米放进了灵希的盘子里。
灵希不疑有他,拿起就尝,那架势仿佛宋从心递来的是毒药她都能面无表情的吞下。谁知这一口下去,灵希平静如死水的面上竟显出几分惊讶。
“怎么了?”宋从心有些担心地询问道,“不好吃不必勉强。”
“不,很好吃。”灵希看着手里的玉米,稍稍犹豫了一下,“……有味道,咸香适中。”
宋从心:“……”
灵希的灵魂被宋从心裹上了一层神力,因此她的五感是钝化的。灵希尝不出味道正是出自这个缘由,但这个出自宋从心之手的玉米竟然能让灵希评价“咸香适中”,那这个玉米的味道大概是正常人味觉的五倍咸度,才能让五感钝化的灵希也尝出味道。
“师姐费心了。”
“嗯……”
宋从心人麻了,她接不上话。
深刻认识到做饭并不是把食材刷得颜色漂亮均匀又好看就能行的宋从心迅速收手,不再祸害食材。于是,灵希便成为了这场宴会上唯一一个吃到宋从心手制膳食的幸运儿。宋从心摁捺着心虚跑去旁观食修决斗,几名旁观的同门弟子却将灵希围了起来,追问她首席亲手烤的玉米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师妹,我拿这一把跟你换,我不介意你吃过!”白庆举着一把烤串,试图换回那一块金光灿灿、卖相极好的玉米。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已伸出筷子去,打算将玉米夹进自己的盘子里。
“不换。”木头人般不动不摇的灵希忽而出手如闪电,并指点在白庆的手腕的穴位上,令其腕骨一麻。白庆也不恼,反而像是有人陪玩的小狗一般乐呵呵地反击了回去。他试图去夺灵希的盘子,但灵希却十指却灵活至极,她一串点、戳、截、扫、拈的招式灵活应对白庆的进攻,如拂花穿叶般行云流水。
两人的交手只在咫尺之间,虽是点到即止,白庆却也用尽了自己毕生所学。他十分惊讶地发现,这位师妹的指法虽不繁杂,却堪称老练。
“拂雪师姐的身法冠绝同门,不想灵希师妹的指法也如此娴熟啊!”白庆开怀道。
他正感慨着,灵希却无动于衷地咽下了最后一口玉米。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目的的白庆“啊”了一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姐的手制烤串与自己失之交臂。
“亏我还提议这次让大家动手烤串……”白庆失落道。
自此,无极道门便有了首席的手艺好到让师弟师妹打起来的不靠谱的传言。
第229章 【第73章】拂雪道君真也假也虚实间……
海棠微雨,胭脂缀雪,半山红海如彤云密布,其色更胜桃李,好似彩霞栖息于峰。
或许这便是“栖霞峰”名字的由来吧,谁也不知道仪典长老为何会在山上种了近乎半山的有肠花、思乡草。
但有幸参与了这场花海聚会的无极道门弟子都觉得,若是有朝一日要去往远方,恐怕他们的梦里也会时不时想起这片花海。想起花海下的袅袅炊烟,想起同门间的嬉笑怒闹,想起首席始终微微上翘的唇角,想起所有同门在天光下起身、共同举杯的景象。
“杜举。”明媚的天光模糊了众人的眉眼,不知是谁先举高了酒盏,大声道,“愿诸位仙途永昌,福生无量!”
许许多多杯壁相碰的脆响,许许多多高扬的袖摆与欣悦的笑。
“无量光!”
开坛的美酒盈散着醉人的香醇,与清风相伴,有人用留影石记录了这值得纪念的一幕。被天光模糊的影像中,无极道门这些已经在各个领域崭露头角的年轻弟子齐聚一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豪气干云、恣意洒脱,仿佛下一秒便要乘风而起,凌绝青云而去。
无极道门千山鹤唳、碧海松涛的壮景,都只能成为这些璀璨星辰身后点缀的烟云。
宋从心同样也在人群之中,她平日里鲜少饮酒,但她自然不会在这么好的氛围中拂了大家的兴致。更何况以分神期修士的体质,要喝醉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酒香浓烈的琼浆甫一入口,宋从心立时察觉到不对头。只因这酒水的辛辣程度堪比空口吞刀,其中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酸苦呛麻和几近狂暴的药性,这究竟是哪位人才酿出的人间杀器……
“噗!拿错酒了,拿错酒了——!”
“咳咳咳,咳咳咳——!救——”
“不许吐,不许吐啊!百年份的龙蛇胆、牛首鬼草和泑泽嘉果!吞下去,快吞下去!”
“救命,救命……”
仙风道骨的璀璨星辰一瞬间全军覆没、无法再起,仅剩几个还能勉强站立的人用毕生的自制力咽下这一言难尽的酒水,神情多少都有些怪异。宋从心倒是神色如常,只是眉头微微拧起。她目光扫向摆放在一旁的十几口酒坛子,三四口已经开封的酒坛翻倒在地,散落在地上的封口绳一端为龙首木刻,这是法绳。
看样子是有人在斟酒时开了祭酒,祭酒通常以各种天材地宝酿制而成,其药性已经跟十全大补的丹药没什么区别了。
强壮筋骨的龙蛇胆,服之不忧的牛首鬼草,食之不劳的泑泽嘉果……都是好东西,可惜酿在一起的味道着实有些一言难尽。能酿出这么药性狂猛霸烈的祭酒,除鹤吟以外不作第二人想。这位修行巫医之术的师妹平日里看着清冷端庄,实则性情刚烈,酿出的酒水也如其人,香气扑鼻却如钢刀般凌冽。
“还好吗?”宋从心搀扶了一把将酒水一口闷的灵希,五感钝化的灵希倒是没尝出多少滋味,但直冲天灵的酒意却不是那么好受的。
“……”灵希面上淡去了平日里木楞的神情,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宋从心。
分神修士都觉得烈的酒,目前这里修为最低的灵希自然承受不住酒力。好在这祭酒内蕴含的成分对人体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坏处,甚至可以带给人难得的好心情。宋从心扶着灵希在花间的石椅上坐下,看见小师妹麻木的眉眼舒缓,眼眸微微弯起。
这么开心,是梦见了什么好事吗?
宋从心环顾四周,反应过来的同门都已经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消化酒力以及药性。他们身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云雾,衬得回风云顶一时间恍如仙境。
“这可真是。”湛玄是为数不多能扛下药性的弟子之一,他摇摇头,抬手凌空虚画,一个个灵光湛湛的符文便自他指尖流泻成型。他草草写下符文,曲指一弹,符文便自四面八方飞射而去,停在半空,如水中漫开的墨迹般迅速扩散。须臾,湛玄平平踏出一步,冲天而起的剑阵便将整个回风云顶笼罩其中,将打坐入定的同门都护在盘桓四起的剑阵里。
“看起来需
要好一阵子了。“湛玄走到宋从心身边,看着宋从心双臂中沉沉睡去的灵希,“我在这候着,师妹不如先回去?”
“不了。”宋从心看见不远处察觉到不妥而登上山顶的云迟迟与胥千星,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两名随侍,“我让人送师妹回去,和师兄一起等。”
这么多同门同时打坐入定,湛玄和宋从心两位师兄师姐肯定是不能擅自离去的。更何况如今天色尚早,同门们消解了药性后十有八九还要再喝下半场,但灵希修为尚浅,这一醉恐怕就彻底醉死了过去。比起留灵希在这里睡硬邦邦的石椅,宋从心还是倾向于将人送回去好生休憩。
宋从心将灵希交给了云迟迟和胥千星,这两名随侍弟子都是行事稳妥的人,他们能照顾好灵希。
“不必备解酒的汤药,由她睡去,只需用热水替她简单擦洗。”祭酒并不会伤人身体,只是修为较浅的弟子需要留待身体自然化解酒力。宋从心简单嘱咐了两句,胥千星和云迟迟也一口应下,很快便带着灵希离开了山顶。宋从心和湛玄则留下为同门护法,同时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
“若是将留影石拿给没来得及赶回来的师弟师妹们看,他们怕是要气坏了。”湛玄取下留影石,有些好笑地发现上面忠实地记录着众弟子“全军覆没”的场景。
“以后总会有机会的。”宋从心和湛玄坐在一处,看着他手中留影石刻录的影像,也觉得十分有趣。
“那师妹可要常回宗门。”湛玄垂眸浅笑,“师妹在,大家才能如此欣悦地聚在一起。”
“师兄过誉了。”
宋从心觉得自己在聚会上也没说什么话,全场下来也就烤了个玉米,就活跃氛围来说她还不如满场乱蹿的白庆。
“师兄可不是在奉承你。”湛玄摇头失笑,将烤好的肉串从炭火上取下,递给宋从心。
湛玄的手艺可比宋从心那徒有卖相的厨艺好得多了,宋从心虽然不重口腹之欲但也喜欢美食。两人便坐在凉亭边一边吃着烤串,一边等待同门们结束入定。
“师兄指点我一下吧,我烤几串带给师尊。”
“掌……不,没什么。我教。”
……
宋从心正跟着湛玄学习如何烤串的时候,另一边厢,胥千星和云迟迟两人也将灵希带回了文光院。
“我去准备热水和衣物。”云迟迟将灵希放在床榻上后便匆匆离去,她是个小心谨慎、做事细致的人。虽然不如胥千星那般长袖善舞,但并不需要圆滑世故的拂雪道君身边需要这种人的辅佐。云迟迟去准备东西时,胥千星便守在灵希身边看顾着,看着熟睡的少女,胥千星却撇了撇嘴,心里想着别的事。
自从成为了拂雪道君的随侍弟子后,胥千星越发觉得自己的上司脑袋有坑了。
胥千星从不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的容貌皮相即便是在遍地龙凤的内门中也是极为出众的。但初次见面时拂雪道君看他的眼神别说惊艳有加了,那眼神简直跟看路边的石头疙瘩似的。别说男女之情了,胥千星都怀疑自己在拂雪道君的眼里究竟还算不算男人,还是说拂雪道君眼里入了道门的就都是出家人,没了男女之分?
胥千星其实见过拂雪道君这一类人,这些人要么是情窦未开、心门深锁,要么便是志在青云、无暇他顾。前者还能使劲撬一撬,后者那是真的难搞!
但是自己那个脑袋有坑的上司自从知道他被选上随侍后,简直跟催命似的不停督促着他动手。什么情蛊迷药合欢散之类的下作玩意儿都往他这里送,这种东西要是能对拂雪道君生效,胥千星高低得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皮球拍着玩。更何况他强调过很多次了,喜乐道是挑动人心贪嗔慢疑以此窥得人心,不是专门干勾栏卖笑以色侍人的活计。他那个上司根本就是打算牺牲他一个给拂雪道君染上些许污迹,至于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根本不重要吧?!
今天也是想出卖上司的一天!
“不过真奇怪啊,那人的心境看上去跟他的地位不太相符啊……”胥千星思虑道,他的上司是个极其多疑谨慎的人,平日联系他也绝不会亲自出面。但好歹也是永久城中司掌魂骨身造的龙骨法王,怎么每次提议的东西都透着一股子不靠谱的微妙呢?
看来这次任务还是要靠他啊。胥千星眼神漠然地看着床榻上昏睡的少女,心中盘算着应该如何布局。
就在这时,床榻上的少女突然翻了一个身,将脸埋入床褥之中,发出一声仿佛被魇住了一样的破碎呓语。
“咣当”一声,胥千星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后退的数步,撞到了一旁的座椅。他身上汗毛倒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栗栗顿起。
不对劲。胥千星捂住自己的耳朵,冷汗自额头滑落。我刚刚听见了什么?为何突然间识海一片空白,徒留下难以言说的恐惧?
好在,那一声破碎的呓语之后,室内又再次恢复了安静。床榻上的少女沉沉睡去,能听见的唯有平缓稳定的呼吸。但胥千星不认为方才的惊栗只是自己的错觉,他望向床榻的目光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这明尘上仙的入室弟子,身上有点东西啊……短暂主宰理智的恐惧消散过后,难以言语的兴奋和痛快便翻涌而上,主宰了心灵。胥千星突然觉得这个几度走入死胡同的任务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乐子可找。他走到床榻边坐下,伸手撩起自己的鬓发,俯身凑到灵希的耳边,微微起唇。
一条猩红绵软的长舌自胥千星口中探出,奇诡鲜红的符文如刀刻般纹写在他的舌上。俊秀文雅的少年人霎时染上了一层邪祟的血光,随着少年低哑的吟诵,那符文红光一闪,最后化作一个微弱的血点没入了灵希的耳中。很快,那血点也消弭不见了。
回风云顶之上,正在与湛玄闲谈的宋从心猛地抬起了头。
文光院中,好梦正酣的少女突然拧起了眉头,她的梦中,令人怀念的往昔画卷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天翻地覆。平静安详的村庄化作漂橹血海,她在其中拼命挣扎,伸出的手却抓不住任何一件可以凭依的浮物。就在这时,血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庞大汹涌的漩涡,古海中的害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意图将她吞没。
这都是假的。梦境中的灵希阖上眼目,不看,不听,不想。一切都是假的。
“就算是假的,难道你不觉得疼吗?”梦境中,突如其来的声音在灵希的识海中响起,循循善诱。
“为何要忍耐,为何要压抑?杀了这些让你痛苦的东西,让一切恢复宁静,这不好吗?”
这次的梦比以往聒噪。沉入海底的灵希双眸紧闭,她断却自己的思绪,声音、血海与害兽便都离她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短暂也或许漫长的静谧之后,灵希的意识上浮,破开洪流的水面,她睁开了眼睛。
灵希睁眼的瞬间,窗外投照而来的天光晃了她的眼。她微微偏头,看见床边站着一名风姿秀逸的少年。
“真人,您醒了?”灵希认得他,他是拂雪师姐的随侍,名叫胥千星,“宴会上错斟了祭酒,真人不胜酒力,道君叮嘱我等将您送回。云迟迟在准备热水,还请稍待。”
胥千星端来一杯温茶,递到灵希的唇边。短暂的恍惚与心脏的剧痛过后,灵希很快又恢复了过来。
就在这时,云迟迟捧着衣物归来。她搀扶着灵希进入了沐间,胥千星则恪守礼节地退至屋外。
云迟迟替灵希散下长发,脱下外衣,灵希道了一声谢,拒绝了云迟迟的服侍,只让她将衣物放下,其余的她会自行打理。云迟迟显然也习惯了掌教一脉不喜有人侍奉的习性,依言退至门外静候。灵希掬起热水洗了一把脸,待神思回笼后,才抬头看向铜镜。
然而,这一抬头,镜中的少女竟半脸染血。
唇角与鼻尖捕捉到一丝铁锈的腥气,灵希低头,却见盛装热水的木盆中漾开淡淡的猩红,她的双手满是血垢。
咣当,木盆翻倒在地的声音惊动了外间的云迟迟,她连忙撩起竹帘,看见灵希捂着脸站在一旁,不由得焦急道:“真人,您流血了?”
什么流血?灵希抬头,望向云迟迟,她看着地上翻倒的木盆,看着手上沾染的鲜血。
“……你看得见吗?”
“什么?”
“血,你看得见吗?”
“是的,我看得见……真人,您怎么了?是受伤了吗?我这就去给你取药。”云迟迟说完,立刻跑出了沐间。
所以,这不是她的幻觉?灵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捻弄了一下指尖。
黏腻新鲜的血。她没有受伤,那她手上沾染的,究竟是谁的血?
灵希抿了抿唇,她感觉到那些隐藏在暗处从来不曾放过她的阴影再次缠上了她的脚踝,如附骨之疽般如影随形,誓要将她敲骨吸髓,啃食殆尽。
真也?假也?灵希不知道,毕竟,她从来都活在虚实之间。
第230章 【第74章】拂雪道君明暗博弈风雨声……
那一天的花下聚会果然闹腾到很晚,直到月上柳梢,仍有弟子不愿散去。
不过哪怕只是小酌,大多数弟子喝了一下午也难免有些上头。上清界的仙酿大多都是喝起来清新淡雅,实则后劲绵长。等到有同门已经开始放声高歌、扬扇起舞之时,宋从心便先一步离席了。此时的气氛已经足够热烈,众弟子三两成群地划拳、论剑、作飞花令,宋从心也不必担忧自己离席会扫了大家的兴致。
之后,宋从心前往太初山给师尊送烤串,这一路上,
她都在思考一件事情。
“在想什么?”明尘上仙欣然收下了徒弟的孝敬,将与静室装饰全然不符的烤串装在天青色的瓷盘里,还顺手给徒弟斟了一杯茶。
“在想师妹的事情。”宋从心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师妹身周暗影重重,身世更是蕴藏着巨大的阴谋。我欲护她周全,又恐伤她而不自知,每一步都如行钢丝之险。”
“你师妹并非无知孩童。”明尘上仙倒是没说什么“你无需过多费心”或是“那是为师的责任”之类的话语,同脉弟子之间分得太开反而显得生分,“不必如此小心谨慎,她既然能跨越千山万水前来此地,心中必然早有觉悟。于外道之事,你本已劳心劳力,若为了灵希而束手束脚,反倒不美。”
话是这么说,但……宋从心叹了一口气:“师妹在我眼里就是孩子。”
“你在为师心里也是孩子。”明尘叹了口气,曲指给了宋从心一个脑瓜崩。
被崩了额头的宋从心满脸懵然,明尘上仙却已经将烤串分到盘中,认真挑拣一番后将一盘子荤素搭配均匀的烤串推到了宋从心的面前。
宋从心拒绝:“徒儿来时已经用过了,这些都是师尊的。”
明尘上仙从善如流,将烤串又均了均,最后只剩下一荤一素的两根烤串放在宋从心的碟中。只是明尘上仙在尝了一口之后,突然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随即又探手过来,将宋从心碟子里的烤串拿了回去。
心中囤了心事因此胃口不佳的宋从心见状,心中大为震惊:“徒儿没有加很多调料,应该不会很咸。”
她说着就要去拿一串来验证一下,却被明尘上仙抬手挡住:“没有,味道不错。”就是把糖和盐弄混了。
这倒是不能怪宋从心,毕竟这个世界的制糖制盐手艺遵循的还是古法,颜色驳杂。而食修弟子术法提纯后的调味品都是碎雪般的“白霜”,外形上实在有些难以分辨。
无事,左不过是多喝两杯茶。
明尘上仙很少见自己的徒儿如此踟蹰犹疑的样子,毕竟在明尘上仙眼中,拂雪一直都是个雷厉风行、活泼勇敢的孩子。但在某些事情上,行事惯来果决的拂雪便会举棋不定,明尘上仙猜测大概是和她“生而知之”所窥见的命运有关。
“徒儿觉得师妹仍然有所隐瞒,不知师尊可否为拂雪解惑?”宋从心掏出了名为“真诚”的必杀器。
明尘上仙微微摇头:“并非为师有意瞒你,但……此事,须得灵希亲口告诉你。”
“必须如此吗?”
“是,因渴望解脱而来的顺从,与真心以待而来的信任,终究不同。”
明尘上仙对灵希伸出的手,既是保护也是桎梏。他的剑在他的手中,始终不曾松手。
……
宋从心回到文光院时,便收到了灵希闭关、突破炼气化神之境的消息。
和宋从心这种动不动就临阵突破,稍有差池便可能走火入魔的险恶进阶不同,寻常修士突破境界都需要闭关一段时日,具体时长要看个人的领悟。
以灵希的心性,进阶炼气化神之境绝非难事。但她灵魂不稳,恐有心魔之虞,只是宋从心除了担忧以外也不能插手过多。
大道险阻,宋从心固然能为灵希拢上一层虚假的皮囊,但灵希终究还是要自己长出一身血肉。
虽然进阶的消息来得有些意外,但灵希先前已经刻意压抑自己的境界足有两年之久,服下药性猛烈的祭酒后便有突破之兆倒也并非不可能。但是,宋从心可以确定自己先前感受到的异样不是错觉,她唤来了云迟迟和胥千星,分出分神对两人各自问话,询问下午两人将灵希送回文光院时可有发生什么。
“弟子在室外静待,隐约听见室内传来木盆翻倒之声。具体发生了何事,恐怕还要问过云师妹。”胥千星如实道。
“真人双手染血,却不知血迹从何而来。真人问弟子能否看见?弟子便如实答了。之后,真人神情似有难解。”云迟迟紧抓重点,一五一十道。
单从胥千星与云迟迟的描述,可以得出“灵希再次被幻觉所扰”或是“她无意间伤了人”的结论。然而,宋从心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却暗中观察胥千星以及云迟迟的神态变化,胥千星平和,云迟迟困惑,两人的神态都很符合他们口中所说。宋从心没有直白地表露出自己的怀疑,看上去只是听见师妹突然进阶后随口询问一句的师姐,在简单的问询过后,便挥手让两人离开了。
“喵。”被宋从心从太初山上顺手捞回来的衔蝉在阴影中正襟危坐,玄猫高雅地仰起下巴,甜腻腻地对着宋从心喵了几声。
“确实,听上去云迟迟更为可疑,那盆血水已经倒掉了,谁都无法证实当时真的有血。”宋从心在静室的长榻上坐下,持起书卷,“灵希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假,若是对她动手的人顺着她的幻觉说她手上有血,这很可能便会模糊灵希的判断。但她神情不似伪装,幕后动手之人也未必会以身试险,因此胥千星的嫌疑也大。其中之一,亦或是两人都是,当然,也不排除有修为更高的人出手的可能。”
这话说着,衔蝉就不高兴了。她伸出肉垫往宋从心的腿上轻轻一拍,拉长音调地喵了一声。
“我知道,师尊的道场当然不可能进脏东西,所以后者存疑。”若真的有人能避开明尘上仙的耳目,那也只可能是在栖霞峰到太初山的这段路上,只是内门人多眼杂,胥千星和云迟迟也没有见到其他刻意接近的人。所以更大的可能,还是胥千星与云迟迟中有内鬼。
若不是灵希身上包裹了一层属于宋从心的神力,今日之事很可能便会被判定为“灵希失控伤人”,加重她对灵希的疑虑。而灵希的神智本就岌岌可危,是因为明尘上仙和宋从心施加的封印才让她维持在一个相对平和稳定的状态。幕后之人这般做不仅挑拨了她和灵希之间的关系,同时也打破了灵希的稳定。
“但这也透露出一些讯息。”现在是敌在明我在暗,对方推动计划时肯定没想到她手中握有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多的底牌,“其一,对方已经察觉到灵希的血脉有异且受幻觉所扰,否则他们不会选择
这种动摇心神的方式;其二,灵希与他们并不是相同阵营,他们对灵希有很深的敌意。”
“其三……玄中道人的情报已经传回了吗?”宋从心突然转移了话题。
“喵。”衔蝉应了一声,转身小跑了几步,随即一头扎进了墙角的阴影里。不一会儿,小猫又叼着一个圆筒状的卷宗钻了出来。
对于玄中道人这位《倾恋》中期主角所要面对的最大的命坎,宋从心这么多年来片刻都不曾慢待。说她过于谨慎也好,说她泥足不前也罢,这些年来,宋从心在暗中收集了大量玄中道人相关的情报,并暗中推敲。在接手暗门之后,宋从心甚至让暗门弟子时刻监视玄中道人与各大世家的动向。
并不是只有外道才会玩渗透与间谍这一手。
这些年来,玄中道人并未如《倾恋》书中所写的那般进入无极道门主宗的权利核心,但是他与各大世家的联系却越发紧密。只不过因为宋从心的横空出世,“平山海”以及“九州列宿”的建立都在某种程度上遏制了玄中道人的功绩。他并未像《倾恋》书中所写的那般声名鼎赫,但依旧遵循着嫉恶如仇、行事激进的作风。年轻一代的弟子对玄中道人敬而远之,但在一些较为古板守旧的世家中,玄中道人是极受拥戴的。
而根据暗门弟子最新传回的情报来看,不久前,玄中道人外出祓魔,与十数名魔修交战。虽成功斩杀其中三人,自己却也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这则消息,几乎是跟宋从心北地天苍山捷报一前一后传回的,时间甚至还比宋从心靠前一点点。
“原来如此。”宋从心放下卷宗,室内明灭的灯火映照在她的眼中,潋滟着,晃动着,好似温存无声的笑,“是狗急跳墙了啊。”
……
“……你当真听到她这般说。”
“是的,她意识不清时一直都在呢喃着‘师父’。”
“难以置信,她若当真血脉有异,明尘不可能看不出来。即便如此,他还执意要收其为弟子……莫不是其中另有缘由?”
“许是有了私心。”
“明尘若是有了私心,天下便要大乱了。”
“怎么做呢?”
“……无论什么缘由,收异族为入室弟子总不会有错。既然明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便别怪我揭穿这点了。”
……
暗潮汹涌,各方博弈,次年,十年一度的天景雅集之日再次到来了。
“师妹真的不和我同去吗?”将行之时,宋从心如此询问灵希。明尘上仙门下只有两名弟子,如此少而珍贵,于情于理都应该由长辈带出去长长见识。但每届天景雅集都只需要一位大能出席便足够了,今年是宋从心初次位列大能席位的首秀,明尘上仙不准备抢弟子的风头,便将机会留给了宋从心。
身为掌教一脉的大弟子,宋从心有义务照拂灵希,为她铺平前路。但灵希却婉拒了此次天景雅集,一心埋头苦修。
“……人多。”灵希抱着剑,缓缓摇头道,“师姐一路顺风。”
目前,灵希在闭关三个月后正式突破炼气化神之境,步入心动期,成为了上清界年岁最小的心动期修士。她成功进阶之事打消了一部分对她是否有资格成为掌教弟子的非议,虽然根本没人在意这些自顾自评判的闲言碎语。有宋从心这个前车之鉴,众人都猜测灵希会不会也是不出世的天才,只是魁首慧眼识珠,才没有将其错当成鱼目。
灵希出关之后,人却越发寡言少语,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鲜活气又消弭了下去。宋从心明白她是忧心心动期的后遗症会扰乱自己的思绪,因此时刻让自己保持坐忘之态。
或许只有她铲除一切后顾之忧的那天,灵希才能活出真正的自己吧。
而这段时间,宋从心也回到了自己的道场,撤回了两名随侍。她不能让云迟迟和胥千星两名疑似内鬼的人接近灵希,却又不愿打草惊蛇,宋从心在深思熟虑后将自己道场中的俗务托付了下去。在外人看来,云迟迟和胥千星若是做得到,指不定之后便会被拂雪道君钦定为奉剑者,可谓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
再次前往天景雅集所在的日月山,宋从心心中不禁感慨。上一届天景雅集,她还是刚问世的新秀,这一届,她竟能与那些先辈们平起平坐了。
怎叹一个时光如流水,岁月似飞鸿。
在提前收到的情报简讯中,宋从心也知道自己此行会遇见不少老朋友。这届天景雅集不仅是宋从心首次作为大能出席,姬既望也是第一次以重溟城主以及渡劫大能的双重身份出席。身为异人,姬既望能否在此次雅集中夺得话语权,对重溟城未来的发展至关重要。不过这十年来,重溟城蒸蒸日上,不仅开通了各地的航路与水道,甚至一改曾经姬重澜治世时的孤立自守,开始重新建立自己与九州的联系。仅从这十年政策来看,姬既望这位城主无疑是合格的。
而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佛子梵缘浅,自苦刹之行后,梵缘浅不知与那位佛门传奇的魔佛梵觉深交流了什么,她似有所悟。宋从心闭关之时,梵缘浅便自请进入五灯梵音塔,连破揭谛、金刚、自觉三阶,如今是自觉(罗汉)位阶的禅修。听闻她会随禅心院主持出席此次雅集,这是禅心院主持最后一次出席天景雅集,在这之后,梵缘浅会继续以佛子的身份潜心修行,但禅心院主持将逐渐淡出尘世,入寺塔修行最上等禅。
修行此禅定,就好比道门修士渡劫飞升时的死关。要么飞升,要么坐化,世俗已经与其无关。
除了姬既望和梵缘浅两位至交以外,中州姜家的姜恒常道君,以及明月楼主,也会出席此次的天景雅集。
宋从心心想,这次雅集或许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