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群居动物
陆航请了病假。
上工第一天就请病假,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但海逻瞧了瞧,陆航确实面色苍白,精神不济,一副不舒服的样子。他便和上面打了报告,让陆航先回去休息。
陆航回到宿舍,象征性吃了感冒药,只感觉头重脚轻,浑身灌了铅一样密度沉重。
到了中午,海逻记着他还没吃饭,亲自送了饭过来。
他在桌上一份一份摆着微波过的小碗菜,感叹着说:
“我们陆哥当年干风纪委员的时候淋雨三天三夜都不带累的,现在居然能被小感冒击倒。”
陆航躺着,胳膊遮住脸,倦倦地跟着笑了声:“老了。”
海逻坐到凳子上,面对床跟他闲聊:“是不是去野星弄得?我听说你们之前被关在野星监狱,那地方可是不毛之地,帝国黑非洲,毒虫蚊子一大堆,又没什么能吃的,很容易把身体搞坏的。”
陆航说:“没有,野星挺好的……”
海逻打开自己那份饭,开始吃,边捡着人造肉边说:“我想起来了,鸢子老家就是野星,你们当时还说,等毕业了要坐船去野星玩,就当做毕业旅行了。”
陆航:“是规划过。”
“所以那地方真的有景点吗?”海逻嚼着饭,“我还以为只有沙子,没什么可看的。”
陆航挪开手臂,吸顶灯的光让眼结膜刺激地收缩一下。他望着天花板,薄唇稍抿:“有的……”
有景点的。
……
“有景点的,当然有!”白发少年抗议似的叫起来。
陆航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嗓音:“嘘,他们都在睡觉。”
的确是没必要急。那时候离毕业满打满算还有小半年,只是霍鸢是急性子,非要提早规划起来。他的理由也给得充分,说是提前买船票会更便宜。
霍鸢从柜子里抽出干净衣物,到卫生间去洗漱。他没关门,留着一道窄窄的灯缝儿,
陆航坐在黑灯瞎火的寝室里,朝卫生间的方向望一眼,恰好望见霍鸢咬着牙刷,穿着短裤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
这样的腿,他也有。但长在霍鸢身上,就惹得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霍鸢那会其实并不白,常年在沙漠生活的人,哪个不是受紫外线侵蚀,晒得黑黢黢的。
霍鸢也黑,但他不是别人那种干巴粗皱的,而是油亮的,浅咖色的。好像被人握在手心仔仔细细地盘过,走向漂亮的肌肉与光泽微暗的皮肤有种相得益彰的紧扯感。
“我知道了,你肯定在琢磨怎么在明天比赛时干掉我。”
陆航愣了下,反应迅速地举手投降,温和笑了笑:“被你发现了。”
十八岁的陆航年纪轻轻就悉知各种社会规则,出身良好让他永远懂得在合适的场合说最合适的话。
但如果是现在的陆航,他可能会不合时宜地说。
我并没有想干掉你。
我是想干你。
……
陆航心不在焉地回想起过去的事,连海逻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印象。
那次毕业旅行他们没能去成,霍鸢说的沙漠钢琴,他也没能见到。
大红色涂漆,圆形的,中间微微凹陷适应拇指弧度的部分已经磨得掉漆,说明它的使用十分频繁。
陆航隔着毛玻璃看不清电线另一头的人,但他知道,在自己按下按钮的一刻,有人正因此痛苦受害。
即便他是无意的,也绝不无辜。
这种事情……他绝不能再做。而且,他得搞清楚一些事。
到底有什么样的理由,要把omega关在这里进行规训。
这时,其中有个领头的忽然问:“你昨天请假了吗?”
陆航如实答:“感冒了,请了病假。”
领头的笑了声:“噢,我还以为是不喜欢这份工作。”
陆航猜到他就是他们这个小队的队长,所以他说话有些咄咄逼人,带点审问的味道。
陆航没回避,反而直白地笑了下:“确实有点,原本以为被派来战斗的,结果就是坐在这里按电钮按一天,好没劲。”
队长哈哈笑了:“是吧,真的好无聊哦,我刚来那会也这么个感想。就说这个按电钮,光按是真没意思,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摇着头长吁短叹:“好歹来点惨叫啊,哭声啊,跪求什么的……可惜我向上反映了,人家说就是这么设计的,有心理学依据的,死活就是不改。”
陆航也跟着无奈地笑:“功能这么少啊。”
队长朝天花板翻白眼:“可不是嘛,问话都不能多问,想撩骚两句都不行,猪猪都憋萎了。”
那时,有人用手肘捅捅朋友,压低声:“喂喂喂,我跟你说的那个乡巴佬鹰来了,就那个白毛。”
他朋友十足一个混球,仗着家里有勋爵,全然不顾同伴暗示低调的眼色,直接扯起嗓子,昂着头喊:“喂,霍鸢~”
白翎狐疑地望过去,总觉得人鱼话里有话,可他没有证据。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默不作声拿出终端,悄悄在原先的维修单创建了新标签,备注名:
【欠我修理的老东西】
窗外光线开始从斜射转向直照。时间不早了,白翎将老式星间收音机装进包里,和监护人同意书贴在一起。
他准备去报名处交完材料,回来路上买点匹配的零件。
有个旧货市场,是他上辈子经常销货淘货的地方,专门拆卖一些上世纪的老物件,去那里看看准没错。
那条老鱼却把手臂一伸,熟稔地揽过他的手指仔细摸了摸,缓缓反问:
“外面零下10度,你就准备穿这么个小破袄出去?”
“有问题吗,我是去干活又不是和你约会。”
“和我约会就穿的好一些?”
“也穿小破袄。”
郁沉觉得好气又好笑,油盐不进的小破鸟,嘴巴犟得要命。
“不过跟着你,我会翻过来穿,”白翎下巴抵着领口,往上使劲扯了扯,方才拽动涩住的拉链:
“把好的那面里子露外边不就行了。”
不管外表多破烂,把好的内芯掏出来给您看。
郁沉贴在他手指上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一把,指骨没控制住力劲,捏得白翎不小心哼唧一声。
对于他这种野兽伸爪,时不时探出笼子的占有欲,白翎倒是不在意。
白翎握上人鱼手腕,戳进他禁欲整洁的袖口里,指甲轻轻挠了挠对方腕口,像安抚似的:
“好了,快放我走吧。”
他这话一出,人鱼反而攥得更紧了,他低垂下脑袋,发丝悉数擦过白翎脸颊:
“我给你打一些钱,宝贝等会出去买自己喜欢的衣服,好不好?”
那副溺爱孩子般的口湓,听得白翎牙酸脸热。
……大清早上的,这是要干嘛?
“我不需要。”白翎强自冷静,直接拒绝。
霍鸢把书包甩到肩后,面无表情回过身。
那人看清他的身段和脸,没忍住吹了声口哨,“黑皮白毛,好射!我听说你有个妹妹,不知道她是不是跟你一样这么骚——”
书包以每小时300千米的速度飞过来,凶狠无比地砸在他脸上,鼻梁骨断裂的声音接着后脑勺倒地的惨叫,一气呵成的还有从天而降的拳头。
拳拳到肉。
差点把人在食堂外打成鱼丸。
陆航眼看事情不妙,连忙上前去把两人拉开。
最后两个人都被下了处分,霍鸢的尤其重,因为在场几乎所有“目击者”都声称,是霍鸢毫无理由冲过来打人。
只有陆航私下里去调了监控,交到教务处,把他三个月的禁闭,降成两星期。
去关禁闭那天,还是陆航这个风纪委员送他去的。
霍鸢沉默片刻,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他一拳砸在沉重高耸且不可逾越的门上,指骨颤抖着渗血,用胸腔挤压产生的撕裂声音,大声嘲笑着:
“规则!”
“什么是规则,我来告诉你什么是规则!”
“这个世界是特码的用‘操’来决定的,操就是权威!beta能操omega,alpha能操.beta,高级alpha能操低级alpha,还有特么的鬼的谁知道有没有研究出来的高级基因sigma雄性能操.死alpha、beta、omega所有人——这个世界就是操来决定的!谁能让谁怀孕,就是高等级,多简单,多操蛋!”
操蛋的世界,操蛋的人生!
操这个词真好,它能解释上下等级的一切不合理秩序。
陆航震撼地听着这番粗野的,混乱的,毫无根据的说辞。彼时,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霍鸢不愿融入圈子。
直到他得知了一件事。
霍鸢的妹妹是一只雌鹰,她才16岁,已经怀孕七个月。
那时,陆航恍惚地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就仿佛,他这个冷静无害站在圈子里的旁观者,也是那个未曾谋面的少女的加害者,之一。
第 212 章 探头观察自己
对于妹妹的事,霍鸢不愿多说,陆航也知之甚少。
但陆航不是瞎子,他能从霍鸢生活和言语细枝末节拼凑出来一些事实——黑翅鸢的样貌是猛禽界出了名的漂亮妩媚,这对兄妹出身偏远且经济拮据,难免遭人惦记。
陆航所能做的不多。
他知道对于一个alpha而言,最需要不是接济,而是尽快出人头地。
于是他点起小灯,借用了一点委员的特权,把霍鸢的各科成绩单找出来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他把熬夜做的训练计划表放在下铺桌上,就放在霍鸢藏着掖着的那张校奖学金申请细则旁边,朝紧拉的帘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声:
“这学期好好比赛拿奖,否则就换我睡下铺。”
下铺的床帘“唰”得一声拉开,霍鸢羽毛竖炸着:“不用你让着我。”
陆航没说话。霍鸢怔了一瞬,待看清他熬得通红的眼睛,胸口一跳,莫名心慌地又把帘子拽上了,半晌,从里面传出一声:
室友油盐不进:“我不管,四舍五入就是同一张床,你摇陆哥也摇。小弟弟坐床头啊~哥哥岸上走——”
小女孩生气地说:“妈妈!可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可以把钱都给爸爸,不给我买生日礼物呢?”
妈妈为难地攥住孩子的手:“不是……妈妈也是没办法……”
这时,郁沉忽然问:“孩子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妈妈连忙道:“先生,不用的。”
郁沉笑着转圜道:“我家里也有小朋友,偶尔会犯脾气,答应他的就必须做到。”
他又放低声音轻柔地问孩子:“孩子,跟我说说你的生日愿望,说不定我能帮你实现。”
生育大臣心说,这把真算你们母女撞到了,面前这位可是帝国愿望实现机。来吧,快跟恶魔……哦不君主许愿。
小女孩拧紧眉头,像小大人一样仔细思考一番,最后说:
“我的愿望是——分化成alpha!”
室友妄图一展歌喉,却不幸被霍鸢锁喉。
“救我,陆哥哥救我呜呜呜啊,哈啊,哈啊,痛痛,人家要被弄死了!”室友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陆航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场外指导:“就这样,用膝盖压住他大腿,防止他射出触手。”
就这样,指挥系第一名和指挥系第十五名,联合把隔壁海军陆战系第二名制服在宿舍一米二宽的小床板上。
“我跟你们这对狗AA拼了!”室友眼含粉泪,立誓要一雪“海鲜事变”之耻。
狗AA充耳不闻,携手下楼买包子去了。
买了一个水母豆腐包,一个嫩笋竹鼠包,再给室友也带了一份。两个alpha坐在食堂外的花坛边上,默默啃包子。
缺少室友在中间当调和剂,他俩反而没话说了。
有点频率对不上。
陆航没话找话:“关禁闭的环境怎么样,有没有手指,要是有你就回去把我买的杀虫剂带上。”
霍鸢想了想经常在他们宿舍出没的那只白额高脚蜘蛛,“大小是条生命。”
或许是他的语气过于笃定,陆航也不禁认真反思了下,自己是不是真有这份善心。
但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这种波动。给蜘蛛捉蚊子吃,也只不过是因为宿舍不许养宠物,他想找点事干,排解无聊罢了。
可霍鸢却说,他喜欢虫子。
我真的喜欢吗?
我应该喜欢吗?
生平头一次,他从别人口中发现了自己不清楚的部分。自认为了解自我的陆航,开始悄悄偏离轨道,探头观察自己。
·
陆航从回忆中抽离,却没完全抽离。
他望着电击室的对墙,在磨砂玻璃与天花板的夹角处,有一只细手指长腿的黑色花纹蜘蛛正小心翼翼地跑动着。
蜘蛛种类繁多,不同星球会生出不同的亚种,但陆航还是隔着三米的距离一眼就认出,那是白额高脚蜘蛛。
还是只雄性。
“满意。”
这答案几乎是不假思索回答的,想来是之前训练过无数遍,已经形成了某种大脑神经与喉舌之间的条件反射。
“那你没必要出去。”队长说。
话音刚落,一声抑制不住的哽咽冲出沙哑喉咙,后面应该接着绝望的哀嚎,但线路已经切断了,他们什么也不会听到。
什么负面的反馈,都不会听到。
陆航额角的神经,痉挛了下。
队长伸了个懒手指站起来,朝同事挑了挑粗粗的眉毛,仿佛刚才按下的十五次电击与他毫无关系。
他像个好相处又慷慨的大哥一样,逐一拍了拍大家的肩膀,“走吧,今晚咱们有活动,说好去喝酒的那就提早十分钟下班玩个痛快。”
坐了一下午,大家的肩膀脖颈都有些酸,边捏着肉边互相打趣着,鱼贯而出。
出去后,陆航却说自己把东西落下了,要回去一趟。
队长没多想,说了声“行”。
回到电击室,吸顶灯已经关上,周围有些黑漆漆的。但这种程度的黑暗并不会给身为海洋生物的陆航造成视觉困难。
在进来之前,他已经花五秒钟找到电箱准确地关掉了监控。现在,他有大约二十秒的时间可以利用。
陆航迅速摸到8号台,抓起通话器,尽力压低声又用温和的口湓说:
“您好……我不知道您是谁,但请您务必相信,我是这里唯一对您没有恶意的人……我知道,您现在处境痛苦,但请您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然后,希望呢?
必须得给8号一个希望!
他快速地说:“等到白司令他们来,会有野星的人来救你们……如果听到的话,请回复,哪怕咳嗽一声也可以,我也会想办法帮助你们。”
扬声器忽然微弱地震动了下,陆航迈出去的一只脚刹那间收回来。他几乎是扑到了通话器前,声音带了点喘,“您好?”
对面似乎从这句尊称里,体会到一丁点久违的平等,慢慢复苏过来。8号满是疲倦,小心又冒险地抖着声线问:
“你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
“你认识我?”
“不认识。”陆航没有欺骗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呼吸一窒,开始没由来地变得紧张。
陆航马上联想到,会不会这群人之前也伪装成“好人”,通过通话器做过类似的事。让8号以为有人来救自己,最后再打破他的一切幻想,拿他取乐。
陆航得给出一个真诚的,发自内心的理由,来取得对方的信任。
事实证明,当所有人手中都握有大把钞票时,钱就如同一张废纸。
蓬勃的欲念被钱财无限放大,人人都是富翁,财富不足以拉开人们之间的差距,那么抢夺资源的过程必须要动用拳脚。
陆航站在不远处,望着发生在商店街的一场大型真人pk秀,两个男人都有钱,为了决定谁能购买最后一块手表,在街上大打出手。
而那些花光了钱的人,则拎着大包小包,露出物欲被充分满足的迷醉神情,排着队爬上山,手动转一下功德转筒,这么一来,最虔诚饱满的祈祷便能立即传送出去。
陆航小声骂:“这个帕迦楼真够鸡贼的,让别人走机械化代刷,他自己撒币享受人工服务,这样天道查也查不到他头上。”
灵解收回视线,稍微思虑了下:“其实,你们说的这个罗汉帕迦楼,我从未听说过。”
陆航微微惊讶,“你当了三十来年副部长都不认识吗,那桃呢,见没见过?”
海逻也摇头:“我对小乘佛教不熟。”
“应该是小乘佛教那边人员杂乱的原因吧,”陆航回想着观世音的话,菩萨说的总不会有假,“他是外来的和尚,近两三百年没出现过,不认识也正常。总之,咱们得秉公执法,优先考虑活捉,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捉。”
海逻指指那个功德筒,陆航一看他嘴角勾起,就知道他要使坏。
果然,海逻说:“功德机,往前转是积德,如果倒着转呢?”
陆航眼睛一亮,飞快地接:“缺德!”
为了节省时间早点回去找敖秉解释清楚,灵解建议兵分两路,由他去倒转功德机,海逻和陆航两个组队刷佛像后山。
靠着海逻的本事,想要骗过守备轻而易举。进到山里,才发现原来整个山体被掏空,从上到下分成了四层。
一二两层灯火通明,整整齐齐摆放着长桌,紧锣密鼓地用纸张和浆糊制作着物品,像是地下工厂。三四层则分为密密麻麻麻雀大小的格子间,一个房间占一个人,能隐约从玻璃看见他们戴着耳机,正在连线交谈。
海逻用眼神示意,陆航看到下面有人运来一箱一箱的东西,正是刚从商店街收回来的大额钞票。
好一个前店后厂,买卖收款一条龙服务!
从发钱,卖货,收钱,再到换取功德,这不就是给四处骗来的脏钱变相洗/钱吗,只不过最后的附加产品“功德”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陆航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幕,问题大发了。
如果说外面那套功德代刷项目,是异想天开,玩火自焚。眼前这套程序就是有理有据,天衣无缝,让花钱买功德不再是梦。
假如被大大小小的神仙妖怪们知道能这么钻空子,走捷径,那谁还乖乖存善心做好事?直接绑架一群人类,圈养起来,天天给他们发钱发到通货膨胀就得了。
陆航牵着海逻潜入二层走廊,悄无声息打开门,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草!这是鬼吗,我都没听见脚步声!”陆航扶着龙角怒骂。
对方捂着额头揉了揉,也不太高兴:“你知道我是鬼,开门也不晓得吱一声。”
海逻面无表情:“吱——”
“让你吱你就吱,你还挺乖,诶?!”那人看清海逻的脸,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你怎么在这?我不就打麻将欠你点钱,至于追到这里来吗?肯定不是来救我的吧。”
阎王一副嘴硬又满怀期待的样子,让海逻生生把那句“是来救你的”吞回去了。
最烦这鬼犯病时扭捏作态。
阎王又围着陆航转了半圈,脖子伸得老长,“哟,这就是你养的那条龙吧,老是不带给我看,今天还不是被我抓到了。俗话说的好,丑媳妇也要见公婆——”
海逻一个眼刀让他舌头颤了颤,阎王连忙接着说,“况且你家小龙挺标致的,对吧。”
陆航回了两个字:“呵呵。”
阎王有些欣慰地说:“龙也好乖啊,还对我笑。”
陆航:“……”
又是个村里没通网的,也不能怪,毕竟地府确实没网。
海逻冷淡地说:“我看你在这活得挺逍遥的,不需要人救。”
“哪有!我被当成黑工关在这好些年,连上厕所都要报告。”阎王抬起两只手,空气波纹一荡,两条锁链渐渐浮现,一左一右捆在他手臂上,不过不妨碍他做抹眼泪的动作,“好想念在奈何桥钓鱼,在火地狱打边炉,在开水地狱泡温泉的生活啊,做梦都想回夏国去。”
“黑工?”陆航提取到关键字,皱了皱眉头,“楼下那些做衣服鞋子物品的都是你教的?”
阎王点头道:“对啊,我教他们用浆糊纸叠的,是不是很逼真?想当年我做黑白无常那会,就是因为叠纸人技术好才被看中录用的。”
提起当年的勇事,阎王黝黑的脸上激动地冒出两团可疑的红云。
怪不得那些大牌衣服一扯就破,商店里的东西永远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原来是照搬了地府发展模式——坟头烧报纸,糊弄鬼呢。
陆航把海逻拽到一边,悄悄问:“他靠谱吗,会不会又是个假货?”
海逻认真思考了下,“确实,不如杀了他。”
说完,转身利落捅刀。
陆航:???这么粗暴!
阎王愣愣看着刀穿过自己的肚皮,又拔出来,原本鼓鼓囊囊的肚子泄了气一样扁下去,他感激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两天胀气?”
海逻嫌弃地扔了刀:“我不知道,我只是试试能不能杀了你。”显然,鬼是不能用刀捅死的。
阎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梼杌。”
双方验货完毕,海逻连番捏了一串咒,阎王身上的锁链应声而落。与此同时,陆航瞬间感觉周围的温度降了不少,森森鬼气从阎王张开的双手如有实质地散播开,下面工厂的灯滋滋闪了两下,随着一声声紧密的电闸下落声,黑暗中同步响起惊慌的尖叫。
“呵呵呵呵呵——”阎王飞到下面,大刀阔斧地收割魂魄。有他助力,清场动作顿时快了一倍。
阎王也没忘记把冥币带上,只不过扛着八个大箱子上来时略有些狼狈,看见海逻,便好声好气求他:“你带乾坤袋没有,替我装回去呗。”
感觉海逻不太乐意,他又说:“回头请你们去地府玩,行不?”
陆航立马提出来:“我要去无间地狱。”
阎王吹胡子瞪眼:“那边又脏又臭,根本不是你们小妖兽能去的地方!”
陆航还想跟他争取一会,不巧灵解来信息了,发得又急又短促:
[我这边办好了]
[我查了功德机后的名字]
[不是你们说的帕迦楼]
[而是]
信息就停在这里,戛然而止,因为正在发短信的灵解恰好抬起头,看见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同一时间,夏国华东气象局。
今天是周一,气象局例行开早会。敖秉漫不经心地翻过两页报告,耳朵里在听下属说话,心思却全然不在工作上。
“……根据预测,下周将有热带气旋路过……”
“咔!”椅子骤然后退,敖秉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快步走出去。
“敖局长!是我报告错误吗?”下属惊慌失措地问,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敖秉的身影停在门口,似乎狠狠顺了下气,转过头时,一屋子的人都看清了他额角正在跳动的青筋。
“会议暂停,”敖秉转向秘书,冷冷道:“帮我请年假。”
他无视接下来会议室里涌起的讨论声,大步踏过走廊,边走边扯掉束缚的领带。
刚刚的一刹那,他感应到了……
自己渡给灵解的龙珠,正在被生拉硬拽出去。
这种情况基本只有一种可能。
灵解死了,有人把手掏进了他的肚子。
敖秉关上办公室的门,靠在门后,任凭身体慢慢滑下。
……
陆航打了几个电话,那边都没人接,开始觉得大事不妙:“灵解难道被帕迦楼抓住了。”
阎王凑过来问:“什么帕迦楼,哪来的帕迦楼?”
陆航和他说了倒转功德机的计划,谁知阎王听了摇摇头,“灵解恐怕凶多吉少了。”
陆航觉得他有点夸张:“不至于吧,帕迦楼就是个罗汉,灵解再弱也能过个百十来招的。”
阎王抬起一双漆黑无边的眼睛,死寂在空气中蔓延:“我不知道你说的罗汉,我只知道,这是观世音的海外道场,如果再不走,我们三个恐怕要没命继续享福了。”
霎时间,无数纷繁的细节闪过陆航的脑海——大家都不认识的罗汉大反派,手眼通天到能伏击整个特管部,甚至能装成观音而不被地灭菩萨和二郎神发觉,跳金刚舞时坚持要念咒而不触碰法器,说好要抓邪佛却找借口不跟着来……
甚至再往前推,敖秉说过,他和灵解决裂的那一晚,正是灵解急匆匆去找消失二百年的观音。
同一天晚上,观世音搭乘电梯去海逻新家,楼上便发生了命案。
观世音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过,他的分神很多,多到数不过来,职业、性别、阶层大不相同。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当时观音拿过二郎神的宝瓶,根本不是想帮忙审问,而是要迅速销毁证据。
瓶子里说话的帕迦楼,是观世音现场操控的傀儡。
所谓“HR辛辛苦苦寻找继补菩萨”的故事,只是早就准备好的谎言。
根本没有帕迦楼这个人,观世音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要把一个人引向这座孤立无援的海外琼岛。
而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
“阿桃!!!”
一道瞬发白光闪射过来,根本避无可避。
海逻惊喜地发现:“哇,今天剩不少好吃的呢,有大龙虾,还有一箱子酒。”
等他们享受完之后,再由他们这些小贵族进行打扫,并沾沾自喜地享受一番。
他甚至可以预料到,等他们这群人吃完,再剩下的残渣会倒给那些被关着的人,喂给“禽兽”们吃。
一瞬间他感觉到胃部扭绞,很不舒服,仿佛透过这个房间这份餐桌,看到了遥远之处某个庞大国家的幻影。
他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上层贵族,也没有看到他们做什么,却感到实质性的窒息,压迫和不适。
权威。
它看不见,却又能为所欲为。
陆航想,这个地方,完全就是帝国旧贵族体系的缩影。
上层雄性制定规则,中层雄性执行规则,底层雄性服从规则。
而被痛苦使用的omega,是被关在毛玻璃后视而不见的。
·
“把他们放到前面来,我能看到的地方,没错,再往前来一点。”
命令下达,负责拍照记录的官员忙不迭遵守,把这一批五十个孩子都拥到前面去给领导看。
胚胎与生育大臣在旁躬身:“陛下,这个站位可以吗?”
“可以,”郁沉扫了一眼,随手拿过运输部大臣屈膝递来的文件签下名字,“让雌性都站在前面,这样方便查找,他们未来都是重要的生育者,转运途中一个也不能丢失。”
“明白!”
“给他们换上新手环。”郁沉嘱咐道。
然而没人知道,这其实是帝国先皇陛下亲自莅临。人鱼在光脑后面坐不住,担心事情一多会出乱子,索性亲自拉着领导班子到现场查看。
生育大臣心道,某种程度上来说,陛下和白司令真挺般配的。
小女孩抬起头,差点吓了一跳。戴着面具的叔叔又高又大,但声音听起来意外地温柔,像他们在学校里听过的故事念白。
“我、我……”
君主问:“找不到家长了吗?”
小女孩低头:“嗯……算是吧……”
话音刚落,小女孩被抱起,她坐在大个头面具的臂弯上,一下子也变得很高,高过了人群——原来上面的视野是这样的,她惊奇地越过大人们的头顶东张西望。
孩子的妈妈就在附近,一眼便看到女孩,着急地挤着人群跑过来。
小女孩被放到地上,仍有些生气不想理妈妈。
她妈妈感激地道谢:“多谢这位先生,多谢你们把她送过来了。这孩子,跟我怄气来着……”
郁沉微扬眉:“为什么?”
小女孩童言无忌:“因为当alpha最好啊,妈妈听他的,我也要听他的,妈妈还要每天生蛋,好多弟弟妹妹都被爸爸拿去卖掉了。”
“我才不想当妈妈,长大了要生蛋!哼。”
生育大臣:“……”
如果到现在都看不到,那一定是当权者在装傻。
生育大臣负责制定并执行《归乡计划》,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个孩子的生长环境会多大程度影响到社会未来三十年的发展。
孩子们非常聪明,他们分得清好坏,看得懂家庭关系,在一个不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不会幸福。他们长大后生育意愿不高,这就会直接影响到帝国的经济。
一个繁荣强盛且领土广大的星际大国,必须有稳定的人口基数作为支持。
君主的想法看似激进,其实关乎着整个国家的未来命运。
生育大臣:“我刚才听那孩子说,他父亲卖了‘弟弟妹妹’,那个alpha应该是在私下交易妻子生的蛋。”
君主:“老规矩,处理掉,相关人士尤其是买家,一律射杀并无害化处理。”
在老帝国,买卖雌性的蛋是一项堪比恶意杀人的重罪。
并且买卖同罪。
生育大臣立即吩咐手下官员去办。
他们并不可怜一个小女孩即将失去她的生物学父亲,因为这孩子即将由她母亲单身抚养。
那个失去丈夫的omega会每月收到一笔足量的养育金,国家也会送这孩子免费入学的。
她会过得很高兴,也有足够的钱买生日礼物。
说不定过个几年,她就会改变主意,在某个愿望分享会上认真考虑后说,或许当个白司令那样的omega也很好。
·
陆航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优秀的alpha。
只不过这个“优秀”,是亲戚朋友和家人的口中的标准。这个金标准的最佳例子,无外乎他的父亲。
作为中产家庭的孩子,陆航的人生成长轨迹堪称一帆风顺。
他有钱有闲,父母健在,在军部有着铁饭碗的工作,未来还有大笔遗产等着继承。
他完全没必要当个双面乃至三面间谍。
更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替野星卖命。
他本应该像他父亲一样活着——熟悉人情世故,能力和情商都不错。他必定有三四个情人,有omega为他雌竞,最后他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好夫人,最好在外面是军部的将军,有钱财事业价值;回来之后给他洗手做羹汤,提供家庭服务价值。
一切都是完美,且利己的。
就像父亲形容他与霍鸢一样。
“正经人不会和alpha扯上不干不净的关系!”
当陆航反驳,帝国其实允许alpha之间成为伴侣时,他的父亲毫不客气地嘲笑儿子的天真:
“确实,alpha可以在一起,甚至有辅助生殖可以生孩子。但你要知道,存在不一定合理——就好像小偷满大街都是,难道是正确的吗?AA恋合法,只能说当局管不了,所以给了这群人一个厚脸皮活下去的理由。一个优秀的alpha,不会搞AA恋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父亲睥睨着他,腔调严肃:“如果他搞了,那说明他一点也不考虑他的家庭!你的社会圈层不会接纳你,你会被排除在外,成为失败者!”
可怕的是,当时的陆航居然下意识认为,他父亲说得有道理。
他的头顶仿佛有一个详细的表格,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他有这样的家庭和父母,应该感到骄傲,因为他早早就学完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他比同龄人在世界上活的更顺畅。别人还在磕磕绊绊撞到看不见得规则而头破血流,他已经熟练地在其中行走。
父母的教育,让他更容易适应环境。
这很好,没有错。
错的是,他爱上了一个alpha,他和对方出身不同,价值观也截然相反。
两个身份阶级完全不同的人,要生活在一起,必然有共通性。
彼时,他却无法找到和霍鸢的共通性。
等到他们毕业之后,这种共通就更少了。不去食堂,不买早饭,没有共同话语,就好像很多大学时候玩得好的朋友,在进入社会之后都渐渐不联系了。
他与霍鸢的分道扬镳,似乎是命中注定的。
Alpha与alpha之间,就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一旦错过,就再也不会相遇。
单人宿舍里,陆航看着墙边平行的踢脚线,一只蜘蛛正在其中一条线上慢慢挪动。
当他以为蜘蛛就要这么爬下去时,它忽然转了个方向,爬向另一条线。
而且小腿走得飞快。
陆航忽然坐起来。
他抬头望向通风管道,里面并没有传出风声,说明通风系统没有启动。他快速爬起来,找了个椅子,爬上去卸掉栅栏朝里摸了摸,一手灰。
很久都没用了。
陆航再望向蜘蛛,他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用蜘蛛来画地图,搞清楚这里到底怎么出去。
他的工作手册没有提供逃生通道,出去活动时也必须待在监控下面,和同事并行,这就几乎堵死了找到逃生门的途径。
但如果是一只小小的蜘蛛,很可能就无人在意。
而他所需要的,就是在蜘蛛背上装一个小小的可以发送信号的电子元件。
这东西很好弄,他可以从备用终端里拆。
然而说来容易,实际操作的时候却遇到不少困难。终端是高度集成的元件板,几个部分都用胶水牢牢地粘在一起,光是判断元件位置都耗费了他至少三个小时。
熬夜拆板途中,陆航不禁想。
如果是霍鸢来干,可能会轻松的多。
霍鸢的射击技巧是他教的,他的电子工程课却是霍鸢捞的。
曾经,他们的室友也感叹,“鸢子的技术真好!”
霍鸢解释说,他家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电子垃圾场,各个星球每周都要倒成堆的垃圾过去。
他们那里的小孩,从小就会从垃圾堆里扒拉终端,修一修再出去卖二手。
他还会自己做系统,对编程也熟。
可他这个优秀的黑客,却用着最破的光脑。
后来霍鸢攒到了钱,仍然没更新装备,他精打细算着:“我们毕业旅行得花不少钱,所以新光脑就省了吧。还有你,最好把精密机械拆装给我弄熟练一点,因为如果路上定位器之类的坏了,我们可没预算买新的。”
霍鸢让他做好旅行的一切准备。
陆航就跟着学了点小技术。
重装定位器,并用普通终端当成接收器,就是霍鸢教他的其中一项。
“差不多了……”终于弄好,陆航把蜘蛛放到了通风管道上。
谋事在人,成事在蛛。
走之前,陆航又抓了十来只蚊子给它吃。希望这家伙能识相点,第二天给他反馈一张完整的地图出来。
第二天早上,他迷糊着醒来,拿起终端看了眼。
这说明,它的一部分细胞已经开始高级分化。
郁沉把它翻过来,在一端找到了烧灼的痕迹。
这是他前天早上清洁时,处理过的。
陆航看了眼时间,凌晨六点半,离上工时间还早。他悄悄走出去,沿着笔直的走廊走到底,大约花费十分钟,再转个弯。
他好像从没来过这儿。
门一推就开。
里面是……高高的架子一直伸到天花板的吊顶,居然是图书室?
这里没有上锁,说明他被允许进入。但奇怪的是,之前从没有人跟他提过,这里还有个图书室。
他以为这种供上层取乐的秘密场所,不会有这么……闲情逸致的场所。
陆航觉得不对劲,随手翻了翻架子上的书,很快,他就找到了问题的重点——这里所有的书都关于老帝国,其中70%的书名他听都没听过,很可能是一些早已在改朝换代时被禁的资料。
而在这整间屋子超过两万本书里,又有一半和伊苏帕莱索有关。
显然,这间图书室的主人,很“关心”老皇帝。
“有感兴趣的可以拿回去看看……我很乐意借阅,只要你记得按时归还。”
一架自动轮椅从架子后滑出来,上面坐着的人形容枯槁,半身不遂,就是养老院里最常见的那类难护理的老头。
说话也是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一副大限已至,又额外超龄活了十年的样子。
陆航从对方的脸上的老人斑判断,这人至少有八九十岁。但老头扯起皮肤做了个笑容,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
“别琢磨了……我比你猜测的活得久得多。”
陆航:“你是……”
“我是长生种。”他微笑。
老头似乎不怕自报家门。他对这个擅自闯入的年轻小alpha感到有趣,还操控着电轮椅到他最常看的书架旁,亲自抠了一本书出来,要递给陆航。
陆航伸手接住,在手里翻了翻,“《帝国长生种历史》……”
序言写着:众所周知,水禽帝国等级最高的长生种非腐烂种人鱼莫属。只可惜,在23世纪20年代,腐烂种人鱼已逾灭亡,到了本世纪中叶,世界上有且只剩下一条人鱼……
读到这里,那老头瞥他一眼,轻嗤了下:“这本书别的都好,就是序言写的不够严谨。”
陆航合上书,“有错漏吗?”
老头盯着他年轻的脸,浑浊的眼睛慢慢透出狡黠的光:“实际上,世界上不止剩下一条人鱼,确切来说,应该是一条半。”
他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就是那半条。”
陆航轻微窒住,难以消化这道信息,只下意识问:
“另半条呢?”
老头用枯败的手,掀开自己遮挡自己胸口的衣料,露出胸口硕大的疤痕,用沉入泥河般的语气缓慢道:
“我只剩下一半的心脏了,年轻人。另一半……早被伊苏帕莱索啃光了。”
但那条恶毒的小鱼,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还活了一半吧。
第 213 章 半条人鱼
对陆航来说,如果一个初见面的陌生人突然交浅言深,毫不在意透露自己的想法,那么他不是天真单纯,就是长期处于食物链顶端,不惧怕任何人的觊觎。
他的面前坐着一条人鱼。
不,是半条。
如果放在旁人身上,一定已经因为悬殊的基因等级而抖得像耗子见了猫。但陆航没有,他看不出对方有消灭自己的意图,也不想费心担忧没有到来的事。
他平静地想了想,顺着老头的话,问:“所以您想找伊苏帕莱索报仇?”
“是,也不是。”老头闲聊一般,操控着轮椅挪向架子深处,示意陆航跟上,“比起杀了他,我更想亲眼看看他一败涂地的样子。”
“为什么?”陆航问。
“因为他根本不适合当皇帝。”老头嗤笑着。
缺少必要的肌肉做支撑,老头脸上的五官都像面团一样扭在了一起。他笑得扭曲,仿佛鼻子和眼睛都在打架。
陆航下意识移开目光,感觉有点不正常的头疼。
老头自顾自说着,似乎不在意他到底有没有认真听: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能力最弱,性格最偏激,连学东西都很慢……哈,谁能想到,一个帝国皇帝甚至没上过大学,说出去要让整个星际嗤笑。”
他那种熟稔随意的语气,像是在揭家里年纪最小弟弟的短。他习惯这么做,也有权这么做。
陆航不清楚他为什么跟自己聊这些,只能尽力接话:“先皇确实有点偏激,比如那个《归乡法案》……但他这次复辟好像也确实,如火如荼?”
“法案,保护omega和筛选优秀雄性,”老头脸上满是玩味与鄙夷,“所有人都以为他想做好事。只有我心里清楚,他纯粹是公报私仇。”
陆航不言语,心里暗暗心惊。
他好像在接近一个典籍和书本上被禁止记载的旧时代密闻。
关于伊苏帕莱索本人的真相。
陆航:“公报私仇……这怎么说?”
老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嘲弄的笑容:“与其说他想做好事,改善国民生活,不如说他因为恨我们,想毁掉过去的一切。”
过去……陆航下意识想,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伊苏帕莱索不惜和整个旧体系为敌。
因为谁都知道,身为皇帝,推翻旧贵族体系是一件不切实际又吃力不讨好的事。
毕竟皇帝本人,就是这个体系里最大的受益者。
是什么让伊苏帕莱索抛弃所有既定的利益,与旧世界为敌?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里面,推开一道半掩着的门,里面似乎是一间卧室。
这半条人鱼并没有像其他大贵族一样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
他在这里一边平淡生活,一边苟延残喘,不肯死去,目的应该没有他说的那么轻描淡写。
想到这里,陆航更觉得有必要逃出去,至少要把这个消息报给野星。
“这是你的蜘蛛吗?它掉到我的水杯里,死了。”
老头用卫生纸捏着一小坨东西递给他。
陆航心头一跳,“蜘蛛?我——”
老头截断他的话,目光微妙,不复之前混浊,反而有种一瞬间看穿皮肉的穿透感,“你想说不知道?”
“把手伸出来。”
当天,他又请了半天假。
这次连队长都过来看他。发现他真的在低烧,嘀咕了两句“事真多”之后,队长给陆航批了条子让他去找医生。
陆航一个人慢腾腾挪去医务室。
来了一个多星期就病了两场,并非没有原因。或许是水土不服,或许是中央空调冷气开太低。
但他总觉得自己这是心病。
父亲真的说对了。
他人即地狱,被环境孤立排斥,真的很难受。
·
《归乡法案》依旧在如火如荼地实施中。一周过去,第一批通过考试的雄性名单已经产生。
通过考试的人欢欢喜喜收拾行李,没通过的还在胆战心惊咬着笔头复习。
星网论坛上学习氛围浓厚,因为帖子太多,还专门在考研考公的旁边辟出来一块“考雄”。小组成员们日夜不休,攻克重难点大题:
[实践课要求说,如果想要追求雌孬,就得掌握至少一本曲目,学会ABCDE小调]
[可我五音不全咋办?]
[你可以追求猛禽,他们不要求雄性唱歌,只有其他一点小要求]
[比如?]
[一天捕猎20只鸽子罢了]
[《亿·点·嚣·要·求》]
终于,楼里十来个人磕磕绊绊把儿童五线谱学完了,“唉,累死了,刷会视频吧。”
结果一点开,大数据监听自动推送求偶歌内容,仔细一看,居然是野星官方搞的小视频采访。
主持人:“都说雌孬用歌声捍卫领地,雄孬用嗓音唤来爱人。请问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路人激动地抢过话筒:“这个我深有体会。来帝国找孬老婆,你得多才多艺,至少得会一门乐器吧。因为啥呢,因为你的兄弟总是答应的好好的,但其实根本不会帮你伴奏!他还要自弹自唱追求隔壁邻居家的小莺,靠兄弟不如靠自己啊家人们。”
主持人:“很宝贵的经验,谢谢。”
从他手里抠出话筒,转向另一边,“那这位家长呢?听说一些alpha的家长,砸锅卖铁都要送孩子去上音乐课?”
家长感触地说:“没错!我们家孩子一分化,我就给他报了班,必须赢在起跑线上!要不然求偶失败,我们老企鹅家的面子,可往哪搁啊?”
主持人:“企鹅也要竞争吗?”
家长:“当然,我们家可是有王位要继承的。”
主持人:“王位?!”
家长:“帝企鹅王朝第十八代多传,转音王。你真该看看我爷爷当年和奶奶结婚的视频,他在婚礼上唱出了18连转音,每个音都是变调的我爱你,在村里吹了一辈子。我们家孩子肯定是要继承这个传统的。”
主持人:“帝企鹅十八转非遗传人,很伟大的理想。下一位。”
下一位是线上匿名观众,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雄性海洋族beta谦虚地表示:
说完,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B,还非要晒出他中学时的“淘淘海浪花水母歌剧大奖赛”业余组冠军证书。
这个大B骄傲地宣称:“我会用十根触手敲击水管伴奏,少……我的omega从小就是听着这道声音入睡的。我触手不敲到肿,他都睡不着呢。”
主持人:“……”
总感觉什么奇怪的人混进频道了。
白翎刷到这个视频采访觉得挺有意思,就转给了小母鸡,顺手也转给人鱼一份。
他其实没事,就是想过来撩一下鱼。
发出去两分钟,没回。
他把终端扔旁边,躺在行军床上强迫自己放松肢体。这破床,之前也没觉得这么空荡,总感觉少了一条尾巴跟他抢被子,睡觉都不得劲了。
手臂垂下来,手心一热,被舔了口。
诶?
白翎撑起来看,小狗斯多普黑亮亮的眼睛望着他。小爪原地打转,然后跳着跑出去扒拉冰箱叼回来什么,又跑回来,哼哼唧唧地蹭他的手。
“叼的什么?”白翎伸手,小狗松开嘴,画着草莓的铝制的压力罐子被他拿起来看,“喷射.奶油,你想吃这个?”
白翎趴在床边轻声问。
小狗:U^+^U汪!
斯多普是海鸥的小狗。他们都住在一个区,小狗时常在各个房间乱窜。不止白翎,有时候西武司抓到它也会揉两把,喂一下,放它在房间的地毯上睡觉。
长期下来,斯多普就变成了公用小狗。
冰箱里的奶油是动物奶油,纯天然不加糖。这罐奶油是特殊补给,专门供给白翎等高级将领用来点缀咖啡的。但白翎不怎么喝咖啡,为免浪费,他一般都直接吃。
人鱼:“嫉妒。”
白翎跟着人鱼的目光往下看了眼,哦,胸口的位置趴着小狗,那是人鱼的地盘。
“嫉妒什么,也给你趴。”他多混账一个omega,无所谓地拿过终端,扯着自己背心的领口就往里一塞,二十岁青年的鲜肌嫩喙都被摄像头看个干净。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皇室的医疗组大乱,差点打通讯质问,君主您血压心跳神经压猛然增高莫不是发生了意外?
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发了短讯过去。
君主回:无事,出差,勿扰。
夜间,白翎好不容易战胜失眠睡下,没过两小时就被弄醒。
他面无表情坐在床上。
逗个狗,结果大半夜把鬼招来了。
“干嘛啊?”他的孬怨似的抗议。
“不给。”郁沉湓住他,尝了两口气喘吁吁挣扎的孬再放开。大手抓了一把他绑义肢的皮带,听到闷嗯一声,森绿的眸含着轻微挑弄的揶揄,附耳低声:
“你踩我‘油门’太狠了,不给你玩。好不容易飞一趟,我要慢慢来。”
“坏鱼!”夺权失败。
坏鱼有备而来,自己发明了新吃法。
拉开军用配给的黑色纯棉背心,往上卷,塞到隼嘴里堵住抗议,右手摇罐子摇罐子,咔哒咔哒咔哒,滋——埋头舔。
抬起头,打理贵重的金发沾了奶油,人鱼神情认真地品:“嗯……我还是第一次吃这种超市卖的平民奶油。”
隼吐掉嘴里的布料,忍无可忍:“别废话,吃不死你的——”
“味道好像还不错?”
“快给我继续舔!”
第 214 章 有爽到不就好了
吃太多奶油的后果立竿见影。
白翎第二天起来不敢再穿背心,特地找了一件扣子多多的厚衬衣穿上。但那布料有点糙,他胸口又肿了,走动时摩擦得龇牙咧嘴的疼。
老变态……!
小时候没喝过奶吗,瘾这么大。
回想半夜,一罐奶油喷完又续一罐,超市卖的平民食物成了美味佐餐。
人鱼故作遗憾,可惜两人不是哺乳动物。被羞恼的白翎一口咬在手腕上后,他慢悠悠舔干净,优雅退场:
“奶油樱桃,很韧口,谢谢宝贝款待。”
吃饱喝足就叫“宝贝”了。
白翎本想吐槽,打个飞滴过来就为吃“夜宵”,好大的阵仗。但转换己方思维一想,人夫千里送炮,礼轻情意重,说他干嘛呢?
自己也有爽到不就好了。
于是冲完澡后挤回行军小床,点一盏小灯,又是久违的接湓唠嗑。
天南海北地聊一通,说到嗓子干了,湓到舌头发酸,被迫下去喝了两杯水。最后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地上厕所,坐在马桶上打瞌睡不想起来,只能半梦半醒地喊两句,郁沉,郁沉……你过来捡我……
人鱼闻声过来,温柔收拾,手一搂把他托抱起来。
没走回卧室就睡着了。
人鱼的动作放得很轻,关了灯,坐在黑暗里静静地端详他。他模模糊糊感觉到那道目光,也没警醒,只是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凭感觉去抓人鱼的手。
冰凉的。
他也忘了对方是怪物,想着自己是毛绒绒的孬,便下意识挪过去暖它。
空气静默中,冷血动物的呼吸渐渐变重。过了许久,床铺的另一半轻轻压上重量,人鱼把他拢到怀里,很小心地抱着他。
那姿态很奇怪。
动作克制而珍惜。
就好像它知道,如果再进一步,它一定会用尽全力把这可爱的甜蜜的宝贝勒进自己的肋骨里,与他融为一体。
白翎想,也不是不行。
反正这条命都是它养起来的。
第二天醒来后,郁沉还在。白翎问他要不要回去,他说先待一两天再说。
白翎心想也好,正好抽个空好好谈一下线头的事。他得弄清楚,这家伙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因为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他都要有所准备。
他吃完饭要出门,看到人鱼正把行李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桌上。
这是郁沉的习惯,长途跃迁旅行时必要带三本书,眼睛看累了就捏捏鼻梁睡觉。
白翎经过桌旁,顺手拿了一本夹在腋下,正大光明地夹带走。这本《水禽童话故事集》不错,他小时候爱看,里面有好多水母断头故事,回头可以念给臭鸡听。
“等等,”郁沉唤住他,从另一本书里摘出一枚镶金烧蓝的书签,“书签拿着。”
白翎接过书签好奇地瞧了瞧,知道这玩意多半又是不知道哪个世纪的古董,价值比一座图书馆都贵。但不论价格,他还挺喜欢这种漂亮小东西的,夹到故事书里玩也不错。
“我还以为您喊我是不愿意借书呢。”他笑着说。
郁沉掀眸看他,笑了一笑:“其实,我希望你来借书,因为一借一还还可以多见两面。”
这话放在别的情侣身上,可能显得有些古怪,毕竟朝夕相处不缺这两面。
但对他俩而言,就是真诚而由衷。
郁沉看到那只孬怔了下,灰色眼底涌现出情绪。孬别过脸,轻飘飘地“哦”了声,“这么喜欢我啊。”
“是啊。”人鱼毫不掩饰。
白翎微微扬起一边眉,显出属于鹰的高眉骨。他多利落的一只孬,上去就牵了人鱼的手,跟童话书一起夹到胳膊下,拉着老东西往外走,“那还等什么,走,带你恋爱去。”
郁沉笑了:“白司令上工还有时间恋爱?”
白翎哼哼:“我时间紧任务重,但搭电梯的间隙跟你亲个嘴的时间还是有的。”
尾巴扭得真快啊,这坏鱼。影子都没瞧见。
这已经是这三天来发生的第二次。
白翎没当回事,因为那信息素的气味无疑是郁沉没错。何况除了贪心大魔鬼,根本不可能有其他alpha吃了熊心豹子胆袭击他。
就是不知道这条鱼犯了什么毛病,怎么突然喜欢玩这种伏击的游戏。白翎完全搞不懂有什么好玩的,因为按照他的性格,他压根不会反抗啊。
人鱼连说“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机会都没有。
会很挫败的。
对于人夫的新爱好,白翎很难评。
晚饭之前,郁沉如往常一样过来找他。
因为父亲母亲都是鸦科,擅长搭建,学的又是土木工程,便听从亲戚的建议直接应征入伍。
毕竟这年头,干土木的待遇不如狗,还不如趁着机会赚点钱,好给孩子挣个好未来——蓝鹊的父母是这样打算的。
而且他们只需要负责搭建空中堡垒,不需要直面炮火,整体是很安全的。
虽然也会有人看到说,到底是多不负责的家长,居然把未成年的孩子带到军队里来。
但蓝鹊不以为意。他觉得自己的年纪已经足够大了,要不是没分化,他都应该开始产蛋了。
而且谁说军队里没有未成年人?
总是在食堂落地窗前趴着的那只红隼,不就是嘛。
蓝鹊暗中观察,想和小猛禽做朋友。他觉得对方一定比看起来的年纪小,要不然为什么掉光了牙齿。
一定是吃多了糖,还在换牙。
“我看你总是待在这里看外面,还以为你是食堂后厨洗碗的仿生人。”蓝鹊围着予虹绕圈圈,“不过我妈说,仿生人不许做未成年款,大人们会拿它干坏事的。”
予虹的脊背不由得僵了下,慢慢把头低下去,“我还有事,拜拜。”
蓝鹊:“我知道,你要去见白司令。”
予虹顿住脚步。
蓝鹊跑着绕到他身前,小声祈求:“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求你,我不会添麻烦的。晚上我请你吃炖牛肉。”
予虹低声道:“我没牙,咬不动牛肉。”
蓝鹊自告奋勇:“我撕成小块喂你!”
予虹愣了下,嘴角慢慢扬起一点,想要扬起手臂扇扇翅膀,强行忍住了。他腼腆地点了下头:“那好吧。”
心理医生阿姨也说,希望他能多交朋友。
鞑洛克是个弹丸小国,农业和工业同样拉胯,据说一度混到要靠国际人道主义援助过活。
这么个小地方,非人类办事处却拥有整整一栋豪华大楼。
予虹抬头望望那穿梭入云的高层,吐槽道:“这里也有面子工程啊。”
他是以帝国鸟界大使的身份入境的,对方也出动了同等级的外事主任。闪着一口大金牙,主任意味深长道:“敖大使消息很灵通,我们正想对您发出访问邀请,您就来了。”
予虹心中一颤,还以为帕迦楼得到消息了。
不料大金牙挤眉弄眼道:“我们的特殊服务,您看来几套?”
一听“特殊服务”四个字,予虹多少心里有数了。
这些小国的非人类界通常管理混乱,很容易绕开法律,成为藏污纳垢非法敛财的中心。比如搞非法婚姻牵线,开线下赌场,交易黑市灵气,配种珍奇动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而放在桌上的小广告纸写的是:
[代刷功德!极乐世界,西方天地,九层天堂,烈火地狱……四大洲,五大洋,全套神话体系,多达二十九种副本供您选择!]
[专业管家式服务,钻石级保密流程,让您足不出户,轻松实现修行/升级/飞升/成神,偷偷超越你的同伴,卷死他们!]
[10人成团,9折;百人成团,8折。]
[大热预定中,活动期限本月底截止!]
帝国鸟精三人组:……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飞升工业化流程。
大金牙笑呵呵说:“这不是国际号召产业升级嘛,我们就充分利用区位优势,发展了点第三产业。”
予虹积极夸奖:“发展得好哇,投资少,前景高,这项目我们看着都想投。就是不知道环保评测怎么样,你也知道,我们帝国很重视碳排放量。”
大金牙连忙站起来欢迎,“我懂我懂,可以马上带您去参观。”
予虹不动声色指了指:“就看极乐世界吧,他们喜欢烧香,我得看看PM2,5浓度合不合标准。”
开车去产业园参观的路上,大金牙操着口音浓重的英语,热切地和予虹套近乎:“敖大使, 您在国际上的名声和地位我们都有所耳闻,听说您收了昂撒的黄金迅猛龙族长当干儿子,您看我怎么样,能不能也跟您搭个亲?”
予虹看着那一脸褶子,委婉地说:“我们帝国讲究教育从娃娃抓起。”
大金牙激动道:“那不正好,我就是属娃娃的。”
予虹:“?你是啥鸟类?”难道是逆向生长的那类?
大金牙嘿嘿笑:“美洲大鲵。”俗称娃娃鱼。
予虹只好说:“我意思是从蛋抓起……当然也不是来了哪个蛋都收。”
正望着窗外出神的灵解忽然转过脸,蹙眉道:“蛋?黄金迅猛龙的蛋长什么样?”
予虹一时也形容不好那是什么渐变颜色,就比照着说:“长你家那只蛋的样子。”
灵解:“……蛋蛋不是我的?”
予虹奇怪地说:“秉秉不是告诉你好多次了吗?”
灵解沉默一晌,扭过头去,嗓音沙沙哑哑:“我以为他在跟我置气,故意说不是我的。”
予虹忍不住叹气,提醒他:“秉秉从来说一不二,他说出口的话是很认真的啊,说喜欢跟着你是真的,说不要你了也是真的。”
灵解身躯骤然震动,放置在膝头的手指显出一分黯淡的青白,随着指尖微微颤抖,手背隆起的青筋清晰骇人。
予虹偷瞄灵解一眼,又瞄瞄闭目养神仿佛事不关己的老鸟精。
蓝鹊在他这边显得面色红润,每天一副餍足的样子。相比之下,灵解可就惨多了,也不知道这阵子和秉秉发生了什么争执,或许是赌气绝食,整只鸟眼见着瘦了一大圈,眼窝陷下去,颌骨轮廓锋利得像刀子,反而比他之前那副社会精英的沉稳扮相,看着更真实了。
予虹有种莫名其妙的念头,总觉得他现在落魄绝望的情态,搞不好会更符合秉秉的审美。
秉秉这家伙可喜欢捡垃圾——哦不是,是救助弱小了!
好早以前,东海岸边流传着龙女救人的传说,风头太盛,一度还修了龙女庙。因为这事,年轻的秉秉没少挨老龙王敲打,让他以后救人的时候说清楚,别再被人类认成雌龙,你看看这立庙的香火功德都因为信息错误送不过来呢。
灵解闭了闭眼,缓缓问:“……他为什么不亲口和我说?”
予虹想也没想就答:“可能是不希望亲眼看到你伤心吧。”
灵解睁开冷冷的金瞳:“不想见我伤心,等同于割舍不掉,对我还有情,意味着还有挽回的余地。”
予虹没好气说:“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嘛,早这样想多好。说真的,秉秉这龙虽然日常烂好心,基本只是广撒雨露保持距离。
“毕竟人心隔肚皮,他从被害后就几乎不亲近人了,你是独一个,还独了几百年。以前四海龙族开大会,他因为傍大款的事受了多少白眼和唾弃,他从不为自己辩解,也没说过你哪怕一个坏字,生怕影响你得道修行。
“我家这只和你不一样,桃是不在乎脸面的,别人议论他,他回来跟我发泄一顿就算了。可你不一样,你是天庭封的天尊,高高在上,金光万丈,你的名声和行端比什么都重要。所以秉秉体贴你修无情道,不争不抢不无理取闹。要是换了我,被放置play上百年,早杀过去踹门了!”
蓝鹊悄悄掀开眼皮,婉转地笑了声,显然是想到龙第一次把喝得烂醉的梼杌拽进屋的情景。
看灵解垂目不语,予虹咬住嘴唇,忿忿地说:“你被诬陷撤职,有没有想过秉秉为了保住你不被关押,背后费了多少功夫。对你来说,应该很屈辱,可是在秉秉心里,你与他日夜相伴的这段日子,或许是他这几百年来得到的最满足的陪伴了。”
“等这两天找到阎王,事情一了,我就帮你脱罪。你彻底自由了。”
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脑海里,灵解一时间心口疼得开裂,呼吸急促似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实在悔恨不已。
怎么也没想到,这段被囚的不堪时光,是对方拿来与自己道别的缓冲。
宛如从森严的水泥缝隙里,偷来的一点时间,锁在小屋里,假装笼子里那只高傲的鸟属于自己。
包括那颗蛋也是如此,背后藏着青龙不可言说的心思,焦虑,心慌,没有把握的试探,最后在期望泯灭中一败涂地。
假如我们有了蛋,不平等的关系会不会改善?
假如没有这颗蛋,我又是不是那个你能平心静气,退步沟通的人呢?
敖秉在深夜隔着墙和灵解对望,纠缠来纠缠去,如此大费周章,最后等到的是对方一句谅解似的“算了,不怪你”。
仿佛几百年的感情,已经轻飘飘尘埃落定。
敖秉也只好在心里劝自己,算了罢……
……
来到产业园,予虹发现自己真是小瞧了功德代刷项目。
“这是功德无量放生机,可以激光篆刻您的名字,每日自动放鱼捕鱼7000次。”
“这是大慈大悲割肉喂鹰器,佛祖同款,左边鸽子右边鹰,只要鹰一想吃鸽子,机械臂马上割一块猪肉放进鹰嘴里。您放心,我们有成熟的转基因生物技术,保证每一块喂鹰的肉都合成了您的DNA序列,运道系统绝对发现不了您在作弊。”
“还有这边是畅销款,ai自动念经机器人,百分之百复制您的声纹,可以日夜不停地念《大悲咒》,《地灭本愿经》,《楞严经》。”
大金牙又带他们来到烧香厂房参观。
在六台十米高的巨大铁箱子里,一层叠着一层,每一层都插满黄灿灿的高香。烧香机配备了左右两个封闭风道,左边送风,右边吸香灰,能让高香加速燃烧同时,又不至于被风吹倒触霉头。
可以说是环保、科技和想象力具备的产物。
看得予虹都有点心动了。
要不然搞一台回去给桃刷一刷?
“别动歪脑筋,”蓝鹊蜷起指节,敲敲心思活络的龙脑壳,“这些刷功德的一旦被查到,生平积累会全部清零,后果不堪设想。你想靠这个刷功德,还不如多喊我名字来得好使。”
予虹不禁问:“为啥喊你名字管用?”
蓝鹊意味不明地一笑:“回头你就知道了。”
予虹以为他又在故弄玄虚,比如给他灌输一些[杀凶兽,得永生]的歪道理,没继续追问下去。
现在要紧的是,他们参观完厂房,仍然没有看到疑似帕迦楼的生物。但予虹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路上的行人穿着入时,厂房看门大爷浑身戴满金链子,大街小巷停满豪车,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有钱的笑容。
根本不像一个吃不起饭的偏远穷国。
当地并没有什么外资入驻,仅靠发展第三产业就发财了?
那也说不通,因为光看大金牙介绍的这些设备、厂房和技术,前期投入也不是一个工农业不发达的小国能折腾起的。
予虹心中狐疑越来越深,大金牙忽然看了看手上的进口名表,“到点了,我要去领钱了!”
“我们能跟着去看看吗?”予虹表示想见识一下当地的金融机构。
“可以,你们也可以领的。”大金牙一高兴起来,说话会漏风,声音呼呼地响,“忘了告诉你们,我们早就实现共同富裕了,每天都有大把钞票领,你们帝国应该还不行吧?哎,这就是人少国小的好处了。”
开车来到地点,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潮差点将他们淹没,当地居民举着盆和塑料袋,激动地冲向不远处一堵金灿灿的高墙。
予虹还在到处找银行在哪呢,被蓝鹊拽住,指了指头顶——
参天大佛,蔚然盘坐。
初步目测一下至少有七十层楼高,看得予虹麻头皮,巨物恐惧症都犯了。
大金牙狂喊一声:“要撒币了!!”
大佛合拢的眼皮微微睁开,以15度角俯视众生,张开紧握的手指,手掌下翻,花花绿绿的钞票便从他指缝间地飘落,随着一股淡淡香灰气的微风飘向无数双渴望的手,在地面引发激烈的争抢。
予虹看着心头狂跳,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一只厚暖的大手适时捂住他的眼睛,蓝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解开了他的迷惑:“像不像地狱恶鬼在抢食?”
没有一点施舍奉献的慈悲,反而像按时喂养小鬼。
灵解淡淡说:“我觉得更像清明节给路鬼烧纸。”
予虹忽然想到什么,拽下蓝鹊的手,四处张望一下。抢到钞票的人们已经带着胜利的狂热奔向下一个目的地,或许是抢夺过程过于凶猛,不少人的鞋子和衣服都撕破了,留下满地无人捡拾的衣物。
每一件都是国际大牌。
质量这么差的吗?比一次性的还夸张。
大金牙还过来喊他们:“拿上钱我们去商店买东西啊。”
予虹再抬头看,那尊撒币的大佛正在慢慢回退,缩进后面庞大的山体里。
他在地上随手捡了一叠钱,瞟了眼上面至少六个零的面额,压低唇角冷冷一笑。
现在,他知道地府被骗的那笔巨额资金到底去哪了。
长期待在封闭的环境里,会失去对世界的感知。得走出去,和他人重新建立起联系。
虽然予虹暂时不知道,这种联系有什么用,但听听建议总没错。
“我们走这边!”蓝鹊抓住他的手,带着他飞快地穿过食堂,奔跑起来,转头弯起眼睛,“我知道有条路从A区到B区特别快!”
跑过走廊,和摇摇晃晃端着大汤桶的仿生人擦身而过,蛋花汤的热气扑在脸上,让人忍不住深呼吸。
尽头一道小门紧闭,但别管它,直接猛得推开,奶白色光沙沙得流到眼皮上,一瞬间亮得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是云。
好大,好肥,像挤在门缝里的小狗,一伸手就能摸得到的云。
“给你安全绳,一定要系好,可别掉下去……我知道你会飞,但你会被云朵打湿羽毛的。”蓝鹊轻车熟路抛过来一条绳子。
原来这里是施工处,他们面前一米就是密密匝匝的脚手架,脚下就是万米高空。在往日,喜鹊,灰喜鹊,乌鸦和蓝鹊这些出了名的孬窝制作大师,就是在这里叽叽喳喳地聊着八卦,在空中轻而易举地完成着看似违反牛顿力学的工作。
予虹由衷地说:“你们爪子真巧。”
“哈哈多谢你夸奖。”蓝鹊带着他灵活挪转,顺着一条S线左蹬右踩地跳下,真实演绎是鹊鹊就要跳一百层。
来的当然不是敌军,而是他们的侦察兵。
平台外面,前方,在更深更浓的云层里,从薄薄的雨雾中响起轻轻的鸣叫。予虹凑近过去,用鹰的眼睛去看,那是一群热火朝天的小黑点。
黑点变大,变宽,变圆。
最后飞到了近前,黑色羽毛因为微湿而闪闪发光。最后一个漂亮的侧身转,爪子钩到早就准备好的墙上挂钩上。
啊,那是一群北极燕鸥。
予虹瞳孔轻缩。
北极燕鸥被誉为“不会落地的无脚孬”,他们会往返于北极和南极进行迁徙,是所有动物中的迁徙距离之最。一只北极燕鸥一生能飞行150万英里,相当于在地球和月球之间往返三次。
就是这样小小的,纸一样薄的翅膀,却能撕开风雨,成为这支军队最优秀,耐力最强,飞行半径最广大的侦查员。
灰喜鹊和燕鸥们打招呼:
“中午好,吃了吗各位?”
“吃了吃了,打包带着边飞边吃的,还好我技术高,面条汤没撒。”
“真是的,今天天气也太烂了,淋我一头雨。”
“对了,赶紧看一眼,津贴是不是今天发?”
“我看看哈……发了!真准时呐。”燕鸥们兴奋地摇摆身体,看到津贴的数目,浑身疲乏顿消。果然打工人最好的回春.药就是加班工资到账。
灰喜鹊架起胳膊,有些自豪地说:“那当然快,你们没去过野星,不知道我们那镇子上看着小,其实养着帝国地表最强会计团。”
一个军队想要高效高能运转,当然离不开一个24小时全天候运行的庞大审计团队。
毕竟战士们和将军们都在前线冲锋,要是拖欠军粮拖欠津贴就太不像话了。拖欠工资,下属们的积极性是不会高的。
这在任何时代都是真理。
所以在这段时间,白翎也下达命令,把审计团队拉起来。至于员工嘛……有的是!而且还是帝国最优秀那批——附属星监狱救出来的会计们。
之前为老板顶包下狱,现在为军队做账上岸。大家算是洗白成功,当然摸出了自己的注册会计小本本,势必要准时准点把钱发到位。
此时,暴雨降临,从“孬窝”的巨大钢架缝隙间坠下,滴答到予虹的眼皮上。他眨了眨眼睛,向远处看,又有新的队伍出击。
这支军队,与这座拼凑起来的堡垒一样,它奇形怪状,四处漏风,由五湖四海各行各业的人凑在一起。它看似粗糙,实际却稳固。
因为,有那么一个人,他让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在他的规划里,每个不起眼的人都有不可取代的重要性。
“白司令,您中午好——!”
转身,齐刷刷的敬礼。
第 215 章 主动请缨
白翎例行检阅。
刚才还啾啾喳喳的燕鸥们,现在都把飞行眼镜捋上去,一丝不苟地敬礼。
白翎站定,扫视一眼,“侦查指挥出列。”
“到!”
“报告敌情勘查情况。”
“报告司令!我队今日累计飞行3小时,侦查半径约六百公里,但由于浓云暴雨,空中能见度低,未能确切探查到敌军在海面下的位置……”
侦查指挥说得满脸憋红,多一口气都不敢喘。其他燕鸥也偷偷瞄,害怕自己的队伍因为任务失败受到惩罚。
这次竟然直接撞上了季节性暴风雨。
按照气象学家的预报,这些阻碍视线的乌云和危险的闪电将持续长达一个月,这会给深藏在海面下敌军提供巨大的助力。
因为海水的颜色一定程度上会被天空影响、乌云越多,光线越暗,晦暗的天空投射在海面上就会变成漆黑的涛浪。
就算敌军的舰船在他们正下方的海底阴暗游过,他们也无法捕捉影子。
这是非常危险的。
当然,这种情况下还能用高能量Y波雷达。
但云层中闪烁的雷电无疑会影响到设备发射波段,造成误判。
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侦查兵下去,冒着风险近海面飞行,并用随身带的雷达探测器收集情报。
但这次任务,显然也失败了。
白翎的作战计划几乎陷入了僵局。
面对这些拨不开的乌云,强行突破只会折损军队,形成不必要的牺牲。况且给敌军送人头这种事,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正在思考间,郁沉低声告诉他:“那个孩子好像想过来跟你说话。”
白翎抬头一看,没有牙的小猛禽规整地站在远处,朝他腼腆地笑。
“是我之前跟你说那只。”白翎道。
郁沉心领神会。
他穿一件偏夏季的米色毛麻丝亲王格西服外套,胸前口袋放着浅草色的口袋巾。本以为那丝巾露了一抹角,只做装饰用,他却拽着丝巾,从里面抽出一片薄薄的……
不是名片,是轻合金制的折叠款止咬器。
白翎瞥了眼,默默磨牙。
这个骚东西,戴口笼都要根据身份和穿搭来!他做邮差的时候覆面重装,就戴那种猛犬式的黑色粗钢口笼;以D先生的优雅面目示人,就用浅色磨光的轻合金。
他坐在王位上是不是还会戴黄金口笼啊?
白翎不禁脑补了下那场景。
有点想看。
很少人知道,予虹和白司令有个约定——他得到特别允许,每天都能跟白司令说谢谢。
有时候白司令不在,他也会准时去,站在办公室门口喃喃两句,再离开。仿佛那里是他仅剩的精神依托。
今天予虹运气不错,不仅见到了白司令,还看到了D先生。
白翎把他喊过来,和缓地问了几句话,问睡眠好不好,最近有没有稍微长一点肉。最后还拉着微笑的D先生,打趣道:
“今天你可算碰着了。要是缺什么,尽管跟老D反应,他负责掏钱。”
说这话的时候,白翎抓着D先生的胳膊,宛如钳制住alpha。D先生则十分配合,脸上戴着笼状止咬器却神情泰然,丝毫没有因为这暗含隐喻的上下秩序而不悦。
经过那些事,予虹的神经比寻常的omega更敏感。
他紧张地抬头瞧了眼。
这位alpha气场很强,感觉比他见过的那些海洋贵族还深不可测。
但白司令拽着他呢。
应该不会咬人的。
想到这里,予虹稍微放松肢体,轻微摇摇头说:“一切都很好,司令,谢谢您的关心。”
白翎点点头,顺手揉一把他的波点红羽毛,就打算前去下一个点。
但这时,予虹叫住了他,“白司令——”
一阵如同翅膀剧烈扇动的咆哮声后,机甲们疾速把云层划成两半,排成队一个一个飞进去,宛如蜂巢里飞回的蜂群。
那是西武司少将的先遣战斗团。
机翼搅动的气流掀起了蓝鹊的发丝。他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铁丝,边扭成形状边说:
“我不知道你们红隼家的规矩是什么,反正在我们老家,如果想要雨停,可以把羽毛挂在最高的树枝上。”
这是雀雀帮祖传的神秘仪式。
“挂得越高效果越好。”
两只小孬一合计,整个堡垒最高的地方莫过于炮塔。于是他俩趁着晚饭换班时间,偷偷摸摸地爬上炮塔,一人摘一根羽毛,把羽管穿进铁丝里,最后挂在炮筒旁边。
“阿嚏!”高空没法打伞,予虹被淋得透湿。
蓝鹊见状,连忙脱下自己的防水冲锋衣,“快披到头上。”
予虹从外套下悄悄探头,头一次主动拽他的手,“你也到下面来。”
蓝鹊跟他一起头顶着外套。
外面的世界下着大雨,他们的外套里下着小雨。
转过头时,蓝鹊无意中对上小猛禽湿淋淋的眼睛。他心里念,好像漆黑的糖渍梅子干啊。
那是很甜的东西。
蓝鹊喜欢。
在冰冷的狂风中,嗓音都变得失真,予虹喊:“炮筒真的能替代小树枝吗?”
蓝鹊砥砺着风声,更大声地喊:“反正神能看见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