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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弑父

那可太多了,先帝薄情寡性还是心思狠毒?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裴宣作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心想,我就是不当人那也是你教的,再说先帝做的糊涂事关我裴岁夕什么事?

对于先帝的人生,我只不过是个后来的过路人。

子书谨低垂眉眼,那双已经很久没有再镀上冷色的眼睛在烛火下像金晶石一般锋利。

“哀家最恨先帝的制衡之术。”

裴宣保持神色不变,只是稍微眨了眨眼,她在心里平静的无声的回答,这不正是你教我的吗?

原来用在你身上的时候你会暴怒,以至于耿耿于怀,我骨头都烂成渣了还久久不能忘却。

子书谨温暖的手握着裴宣冰冷的手掌,用内力温养着她,而后从手臂一直揉捏到肩上,内力烘烤过的地方寒气被驱散,但尾椎骨蔓延上一丝危险的感觉。

子书谨的手捏到了裴宣的后脖颈,捏了捏。

裴宣稍微坐直了一点,这很像裴灵祈把小猫从地上拎起来的动作,包含完全的掌控欲望。

子书谨压了上来,温柔的吻她的额发,吻那一点显眼的美人尖,最后吻上她湿润的眼睛。

直到子书谨吻上来裴宣才发现,原来她的眼皮也是冰冷的,子书谨唇齿间的呼吸显得很炽热,烫的她眼睫不停胡乱的抖,那是生理性的现象,她无法遏制,更不敢推开子书谨。

也许因为热气侵袭裴宣的眼睛开始生理性的湿润,水汽蔓延让亲吻贴近于舔吻。

舔舐更像动物或者说兽类,人类会用嘴唇吐露言语,只有野兽才会失去语言用舔舐表达炽烈的情感。

子书谨不像是这种人,她一惯冷静克制,在当皇后那些年里在床榻上也非常注重宫规,这导致裴宣上床都好似给老师交课业。

她死了以后子书谨好像才显露出荒淫无道的潜质。

裴宣漫无目的的想,她总是会走神,有时候在某种时刻会把自己剥离开来以冷静的目光去看待这件事,这是因为要防止自己过度沉溺于这种事。

在不堪濒临失控的情感和快乐来临的时刻,她会立刻强制性自己冷静下来。

玩物丧志,温柔乡丧命。

这也是子书谨对她的谆谆教诲。

她的手猝然撑在了子书谨面前,子书谨在亲吻她的眼睛,露出一截苍白的被衣领包裹住的脖颈,裴宣反客为主的吻了上去。

子书谨喘息了一声,脖颈的筋脉开始颤动,裴宣觉得很有意思的前去追逐,用带着尖齿的牙齿碾磨,逐渐剥开碍事的衣领,露出子书谨心口前那一颗褐色的小痣。

子书谨闭上眼,眼前只剩下烛火昏黄的暖色在摇晃,她抓紧了裴宣的后颈,那是她的命脉。

“哀家最恨先帝不信我。”她在抓紧裴宣皮肉的那一刻喃喃道。

她的声音充斥恨意,如果真是野兽,她或许要把名为先帝的首挫骨扬灰的恨。

裴宣温柔的亲吻她,抚摸她紧绷的脊背缓解她在那一瞬间的不适应,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太后,先帝五年前就已崩逝。”

她早就死了。

你恨不恨她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你自己心中长久留着一个疙瘩而已。

子书谨睁开湿润的眼睛,她的眼睛带着某种情事后的眷恋和温和,但历经风霜的眼角已有了细微的纹路。

“你知道跟一个人最亲密的方式是什么吗?”

我知道。

少女的脸上流露出符合这个年纪的天真与茫然:“臣不知。”

子书谨的瞳孔仿佛笼罩了一层雾气,幽深而模糊,她的手抚上裴宣的脸颊,看向过往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给出答案:“那就是同她一起保有一个秘密。”

她的嗓音沙哑:“或者说罪孽。”

同甘共苦共享贫穷与困难其实都不够亲密,要怎么的两个人才能荣辱与共呢?

她们要共享一个弥天大罪,泄露出去就是万劫不复的地狱,要守口如瓶要日日夜夜绑在一起,以确保另一个人的梦话呓语都只能被对方所听见,不能为其他人所得知。

例如,弑父。

裴宣老爹死的很突然,裴宣还没有接触太多政务照常读着些治国论政的酸书,突然她爹的内侍急召她入紫宸殿。

她去的时候她爹已经面色发青,嘴唇惨白了。

所有人都以为她爹身体不错,娶那些小老婆生一堆孩子,就是想把她给换了,谁知道她爹这么不经折腾,年轻时候仗打多了,好日子没过几年就归西了。

她在她爹身边侍疾,那堆人比花娇的小老婆一个也没招来。

捱了三日以后的一个下午裴宣在他榻边打盹儿,突然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手腕儿。

她睁开眼,撞进她爹瞳孔已经隐隐扩散的一双眼睛里。

老家伙死咬着牙,几乎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娘心里只有权势!”

人之将死,其言没善,临了还是放不开对发妻的那么点儿恨意。

唯我独尊的人都是这样,恨遍全天下独不怪自己。

裴宣困得眼皮往下掉,闻言很冷静的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吗?”

辩解没意义不如问回去。

老东西腮帮子死咬着,胸膛上下起伏,似乎正憋着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你知道你娘骨灰在哪儿。”

“我死后把我和你娘埋一块儿。”

裴宣垂着眼睛看他,十分平静的开口:“不。”

“我要把你们分开埋,天南地北,生的时候不同眠死也不同穴。”

老家伙浑浊的眼睛蓦地睁的老大,恶狠狠的盯着裴宣,那双眼睛恨不得把她给吃了。

“逆女,逆女!”他喊的又狠又快,气急了,死死瞪着她威胁,“孤要另立——另立太子!”

裴宣别过眼没一点儿触动:“这皇位你爱给谁给谁。”

她想站起来给老东西叫个得力的人拟旨,拽住她手腕的人却没松开,反而在那一瞬间抓的越紧,裴宣吃痛,回过头去发现老东西已经没了气。

就那么死死的看着她,枯槁的眼睛滚下一滴热烫的泪。

裴宣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

在那一瞬间她不知是伤心还是不伤心,这个无数次午夜梦回诅咒他去死的人终于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江山万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不会有这么一个小时后把她高高举过头顶,长大了送给她全天下最好看的衣裙,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把她从刀光剑雨里救回来,又把她重新丢回陷阱里去,逼反了她的母亲,把她关在狭小阴冷刚刚足够转身的暗室里日复一日,受尽了所有的难堪。

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人了。

直到子书谨过来掰开她爹的手,她才发现手腕处已经被垂死之人掐出一片青紫。

她茫茫然看向子书谨又看向她爹,老家伙死了,她以为子书谨会有快意,可她脸上没有表情。

很快太监、重臣鱼贯而入手,手捧遗照跪在她脚下。

她懒得去听是什么,过了许久许久,大殿终于安静下来,她觉得殿内有点儿阴冷,于是提步向外走去,要走出殿去,由礼部拟定丧仪,通告天下。

走到殿门时,她突然停下来又回过头去走到榻边,伸手将老家伙的眼睛合上。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老家伙身子都冰冷了,眼睛跟他这个人一样倔强的不肯闭上,裴宣很有耐心的抚到第三次,他的眼睛仍不肯闭。

只死死的,死死的看着她。

好像看出来她弑父夺权的阴狠残酷,又好像是死不瞑目。

死老头子这下真成死老头子了,裴宣有点儿想笑,嘴一咧却笑不出来,于是裂开嘴嘶哑的喊了一声:“老头。”

那双眼睛终于闭上了。

再也不会睁开。

裴宣转身向外走去,这一次再也没有回头。

快要夏天,殿外阳光灿烂又明媚,照的裴宣有点睁不开眼,这样明媚的阳光她浑身却都好像是冰冷的,冷的让她有点迈不出那一步去。

子书谨在一旁握住了她的手,两只手交叠,哪怕都是一样的阴冷,总好过一个人。

裴宣借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朝那个位置走了下去,她以为那就是结束了,其实只不过是刚刚开始。

然而仅仅只是开始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在这个世上,交托她血肉的两个人都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死在了她手里。

老头想错了一件事,她也不知道她娘的骨灰在哪儿,只有子书谨知道,那一年她娘确实九死无生,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下来了,身中了几十支箭,被插的像只刺猬,就是逃出去也活不长。

可没有人见到过白针的尸体,她的尸体在上千禁卫的围剿中不翼而飞,生死不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没有人敢断定她已经死了,浊世君子兰的阴影依然笼罩在裴万朝的上方,让他在无数次猝然醒来的深夜大汗淋漓,抖如筛糠。

那把复仇的利剑一直悬挂在他头顶,所以他越来越多疑,越来越易怒,越来越在走向灭亡的道路上一去不返。

子书谨知道她娘的尸体在哪儿,但她从来不曾告诉过裴宣,于是她只是她每年祭日向西拜一下。

裴宣一直阻拦裴灵祈弄死自己,与其说积极求生,倒不如说她有点心有余悸。

或许是弑父害母真的有天谴,她毒死了裴万朝,让他死前饱受毒药的折磨生不如死,于是后来她自己也死在同一种毒药下,肠穿肚烂而亡。

她爹娘相识于微末,在功成名就后反目成仇,裴万朝背叛了白针和他们共同的理想。

她和子书谨连同舅舅白堂背叛太祖皇帝,后来白堂被子书谨乱箭攒杀,她死于弑父的毒药,只剩下子书谨。

一切都已有过,一切势必再有,哪怕她们共同保有一个秘密也不行。

第102章 今后,不准再与平南王相见。

书房的竹椅和书桌间隔狭小,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动作亲密又逼仄,令裴宣不由自主的想到当年被裴万朝那个老头关在狭窄的暗室。

也是这样阴暗无光又潮湿阴冷。

烛火已经熄灭了,广百知情识趣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不识时务的进来剪去烛火,屋子里暗下来,只剩下窗前一捧凄清的月光幽幽,像一池轻轻摇动的池水。

子书谨环抱着怀里的女子,这个姿势让两个人不得不肌肤相亲,亲密到好似连体婴孩,从出生开始就是如此。

子书谨在黑暗中轻柔的梳理少女凌乱的长发,裴岁夕一开始其实有点营养不良,头发也呈现淡淡的黄色。

这些日子她精心喂养,将这看着就瘦弱的少女终于养出了一些肉,长发也渐渐漆黑柔顺,从指尖流泻时如瀑布一般滑落。

她似乎想起什么有些荒凉的意味:“哀家曾以为先帝只把哀家当作一柄好用的刀刃。”

裴宣性子柔善,她记得所有人的好,哪怕拿起屠刀也难以下手。

她不愿意去做出手刃亲朋之事,子书谨就是她手中最锋利的刀,为她斩断了前方无数的荆棘。

她一往无前,她心狠手辣,先帝坐高台,无声默许。

“哀家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她不愿意见的肮脏血腥哀家都愿意为她去做,但先帝确实不信哀家,她在登基后提拔她的舅舅威德侯白堂与哀家分庭抗礼。”

这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再信任的臣子也绝对无法一家独大,制约平衡,她深谙用人之道。

一边是与她共享天下的皇后,一边是母亲留下唯一的亲人,他们组成了先帝新的心腹重臣。

“但哀家更嫉妒郑希言。”

子书谨将裴宣的长发缠绕着手掌上,微微闭目任由身前的人细碎的亲吻她的脖颈。

裴宣没搭理,尽职尽责的干自己的事。

子书谨却自顾自问了下去:“先帝登基后郑希言领一个闲职,几乎无权无势,只能练练兵或是偶尔去领兵剿匪,获些不大不小的功勋,她成日抱怨先帝偏心,哀家却更嫉妒她。”

“因为先帝希望她能远离纷争。”

裴宣眼睫抖了抖,像一把冰冷的扇子扇在了子书谨的锁骨,子书谨提着她的脖颈把装聋作哑的某人拎了起来,在黑暗中直视她的眼眸。

“先帝把自己未曾得到的自由,寄托在了郑希言的身上,所以哀家嫉妒她。”

嫉妒她得到了裴宣最珍惜的梦想和悉心呵护的例外,郑希言嫉妒她得到了裴宣的重用和无边的权势,得到了裴宣身边最重要的位置。

她们像一面镜子互相凝视着对方,嫉妒着对方,想要得到对方身上的一切。

到最后,她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所以哀家要你远离郑希言。”子书谨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一字一句,“今后,不准再与平南王相见。”

熟悉的压迫感席卷了上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挤压着心脏,超过极限的心脏迸发出痛苦的哀鸣,裴宣很想问她,如果我不答应呢?

但脖颈上的手昭示了答案,说不定会被掐死。

“臣知道了。”

她依靠在子书谨的怀抱,疲倦的闭上眼:“臣不会与平南王私下相见。”

虽然根本没有见过,她只是出谋划策让裴灵祈和郑希言留下一只猫而已。

子书谨心情略好了一些,她温柔的拥抱着怏怏不乐的少女,亲吻她因为不高兴而低垂的眼睛,而后起身抱起裴宣将她放在柔软的床榻间,以额头眷恋的与她相抵。

“乖,听话些,平南王能给你的哀家能百倍予你。”

郑牡丹外斗内行,内斗外行,子书谨开国打出来的内斗外斗都是一把好手,不过短短五年,就已经在朝堂上倾轧的郑牡丹疲于奔命,除了军权几乎无处落脚。

再过些年郑牡丹必然会满盘皆输,只希望她能坚持的久一些,等裴灵祈亲政,总会给她留下一条命。

任何有点眼色的官员都知道跟着太后肯定比跟着平南王吃香。

裴宣勾住子书谨的脖颈,黑暗中目光却透过这个人看向悬在空中的房梁,她轻轻的说:“臣知道了。”

她也不想去当郑牡丹的催命符。

只是上一次是子书珏,这一次是郑牡丹,下一次会是谁呢?

她这个世上还认识的人又还有几个呢?又经得起太后几次动怒?就要又成孤家寡人一个。

跟太后认错求饶的好处来的很快,辛苦一夜过后太后神清气爽去处理政务,反倒是裴宣睡到了日上三竿,果然有内力就是不一样啊。

还没起来就听见院子里低低的猫叫声,裴灵祈今天课业做的特别快,就为了去接回来她的小猫,这会儿捂住小家伙的嘴急急叮嘱:“不许叫!”

把那个谁吵醒了,母后不高兴就遭了,母后说了不许吵的。

刚说着背后就传来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裴灵祈着急的提着猫的后脖颈把小猫从地上提溜起来,小白猫因为悬空发出惊慌的喵的一声,四只柔软的猫垫着急的蹬着空气。

“陛下别这样抓着它,放下吧。”裴宣俯身伸出手,裴灵祈想了想还是把小猫放在裴宣掌心。

那是一只很小的猫,被宫人洗的干干净净,趴在裴宣掌心鸳鸯色的眼睛懵懂又干净。

“为什么不可以?”裴灵祈蹲在一旁很不满为什么自家小猫在自己手里就挣扎乱动,一到她手里就安安静静的还撒娇。

裴宣顺了顺小猫背部的毛发,将它放在地上幽幽恐吓道:“因为会死的。”

年幼的小猫被这样提起来会发出黏人的叫声,不停的扑腾,像一个可心可爱的玩意儿。

但当小猫逐渐长大,体重慢慢上升,再这样提起后颈会导致皮肉分离,让它死于非命。

裴灵祈吓的睁大眼睛,开始连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这样拎着它的脖子,又表示要去告诉这样拎小猫的女官,以后也不许这样拎她的猫!

小家伙叉着腰的样子格外可爱,裴宣忍了好久没忍住上去捏了一下她的发啾。

她体弱多病头发也很稀疏,被端端正正的竖起一个冠看着像模像样,一捏,果然是空的。

“你!”

小家伙捂住头发,觉得这个人越来越放肆了!她还是小皇帝呢!

被捏了头发的裴灵祈气不过跑到母后身边蹭蹭,绞尽脑汁的想给某个人找不痛快,然而磨磨蹭蹭大半夜也没想到这段时间某个人的错处。

最后勉强找了个理由:“母后,为什么小猫更亲她啊。”

子书谨正在批折子,闻言眼帘都没掀起来:“谁?”

裴灵祈有些卡住了,那天想留下小猫所以急急的讨好喊了娘亲,真要叫她现在喊她又有些喊不出来,那个人还客客气气喊自己陛下呢!

应该她先改口!

裴灵祈心里有那么点微妙的不满,但她实在是忘了,如今她娘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小官,哪里敢率先改口,那不是大逆不道吗?

“就是、就是”裴灵祈嗫嚅着,她要多抱着小猫在母后身边找存在感。

母后性子冷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小猫捣乱就要被送走了,还是要多多讨好母后,让母后也喜欢上小猫才能长久的留下来。

可小猫怎么跟她一样,看见母后就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她好不容易劝着母后来摸摸,结果母后刚伸出一根食指它就吓得蜷缩成一团,没有一点胆量。

反而是面对裴宣还呼噜呼噜扒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放开。

子书谨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略有柔和,显露一丝微弱的笑意,只作寻常道:“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就连”

就连小猫小狗都喜欢她的不得了,追云那样性子烈的小马自不必提,小时候寨子里生的几只小狗都爱跟在她身后跑。

后来住进皇宫了还把唯一剩下的那一只老狗带过来养老送终,身上老是沾着些零星毛发,被裴万朝斥骂过好些回。

裴灵祈再接再厉:“孤想给它取个名字,孤想叫它青青,可是”

子书谨刚似破冰的神色瞬间冰冷起来,她一怔,手下略微一重,横平竖直的一笔微微歪斜,一张折子毁了。

好在只是无关痛痒的请安折子。

裴灵祈不知道自己又怎么触怒母后了,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母后?”

“无事,”子书谨深深蹙起眉头,将笔搁置,换了一张折子摊开,平静的道:“日后不可再提这个名字。”

“尤其是在你娘面前。”

裴灵祈敏锐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同寻常,不过她还没有胆子敢反驳母后,只在心里偷偷记下,连忙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是。”

又亲昵的道:“那不如母后给它取个名字吧?”

取了名字就有了联系,日后也是母后亲自赐名的小猫了,想必不会那么容易被赶走。

子书谨将目光投注到身侧的女儿身上,裴灵祈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怀里蓬松雪白的小猫蜷缩成一个团,她知道在不远处裴宣正在看话本。

她在山中呆的无趣,庄姝搜罗了不少传奇话本子给她,她也悠哉悠哉的看着。

等忙完了这一阵她便带着裴宣和女儿出去走一走,窗外春光无限,又是一年春天了。

子书谨柔和了声音,抚摸了一下裴灵祈的鬓发沉思片刻道:“就叫它月明吧。”

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花开复见却飘零,残憾莫使今生留。

这是民间话本子里最浅显不过的祝愿。

第103章 太后忆及当年悔不当初特此修书纪念当年杀了先帝全家。

阳春三月,适合踏青郊游。

裴宣以前去过,但不是和子书谨,她一直以为子书谨这种神仙喝露水的人物不屑于参与这种凡人间的俗事。

事实证明她对子书谨的了解还不够深,虽然已经很深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裴灵祈十分想去。

有孩子以后都会这样一步一步让步自己的底线吗?

陪着子书谨和裴灵祈爬山的时候裴宣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

随着寒冷的冬天过去摆脱掉厚重的大氅棉衣终于能换上轻巧的衣裙,春天的山风很大,吹的衣裙呼啸作响,子书谨给她和裴灵祈一人准备了一个小帷帽。

薄而轻的鲛纱云雾一样在脸前围绕然后被风吹的糊了一脸,裴宣站在原地,太阳很大,她眯着眼睛等着太后来给她整理帽子。

最近有点恃宠而骄,这怪罪于太后的宠溺放纵,她确实说到做到,在不触及底线的情况下,简直是最好的情人。

子书谨的袖子滑下来,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她将帷帽挽起一面边缘掖进帷帽顶的缝隙里。

一旁的裴灵祈帷帽边缘被细心的簪了一圈野花,露出尖尖的小脸,像个小小的花仙子,裴灵祈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待遇,笑的眼睛弯成一条线。

好像子书珏,希望女儿不要像那个笑面狐狸。

有点热,裴宣很想抬手扇扇脸,对上子书谨的眼睛忽然又有点狐疑。

不许她摘下帷帽是因为不愿意有人看到她的脸?

这个想法很荒谬,但说不准是真的。

子书谨在有意识的隔绝她见人,例如政务处置在竹舍外单独的亭子当中,已经很久不需要裴宣扮演研墨的侍女角色。

“怎么?风沙迷了眼?”子书谨见她走神用手指抚过她薄薄的眼帘。

“那太后给我吹一吹?”其实是没睡醒,失去内力太久她已经不能明白折腾到半夜还能早起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看来过去二十年她过的的确是水深火热。

她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子书谨竟然真的俯身过来吹了吹,她早上只喝了点白粥,用青盐漱过口,只有淡淡清新的味道扑在脸上像一阵微风。

裴宣觉得太阳果然很热,她狼狈的垂下眼,脸有点烫。

裴灵祈在一旁露出震惊的神色,她怎么就想不到这样撒娇的方式呢?

怪不得母后更宠她娘了。

子书谨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一手牵着裴宣一手牵着裴灵祈走在上山的石阶上,台阶上落满了前两日风雨催折的山间野花,侍女和宫人被她们远远落在身后。

这是少见的安宁的一家三口的时光。

山顶绵延的山路上修着可以俯瞰风景的亭子,往下看能看见远处训练的尘土飞扬的校骑营,也能看见青草茵茵的马场,再往远处看甚至能看见隐约的城墙,那是上京的方向。

裴灵祈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从出生开始住到现在的城池,禁不住发出赞叹的神色。

裴宣已经累的面如土色,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虚,比裴灵祈都好不了多少。

子书谨为她温和的拍着脊背,她觉得子书谨在嘲笑她,但是没说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子书谨不是会这么做的人。

她抬起头,子书谨不动声色侧身端过一杯茶水喂到她嘴边:“喝口水缓一缓?”

就是在嘲笑她吧。

等裴宣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就发现过来郊游也是不能安生的,裴灵祈需要写一篇游记,她需要给太后记一下有感而发。

没办法,这就是拿俸禄要干的事,抵不住贵人的心血来潮。

“这里埋着一个人。”

太后的开场白让裴宣很沉默。

这里埋着很多人吧,山上墓一个挨一个的,谁让这是太祖皇帝的龙穴了,拿爵位一溜儿给他埋下去也有百十来个。

“先帝最大的一个妹妹朝云公主,小名妘妘。”

裴宣的笔顿了一下,她重新蘸了点墨迹,开始从容不迫的写字。

朝云的出生是个意外,裴万朝势如破竹打到宿州城时,盘踞当地百年的世族卢家献城投降,在家中设宴宴请裴万朝,在酒过三巡后设计献上了族中女子。

裴万朝酒醒后震怒且心虚,不愿为白针所知晓于是将人送走,哪知卢家瞒着他数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儿,送到了白针面前。

以上是裴万朝的辩白,真假已未可知。

裴宣知道的时候那个妹妹已经被送到了她身边,她不再是独生女了,十来岁的小家伙懂个什么,她只觉得愤怒又悲伤。

当时很多人都劝白针溺死那个女孩以绝后患,包括裴万朝。

也许是为人算计的愤恨,也许是不愿留下自己率先背叛的罪证,裴万朝从未想过留下裴妘的性命,哪怕那是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你当真要留下她?”

“不错。”白针不退不避,眉眼间却是深切的疲倦,“我要留下她。”

杀死一个无辜的婴儿无法抹去已发生的事实,大人间的波涛暗涌不该牵连一个无辜的生命。

在漫长的令人心悸的沉默过后裴万朝冷冷道:“好,是你要留下她!”

说罢震怒离去。

只剩下白针抱着那个尚襁褓中的婴儿,婴孩什么都不晓得,抱住白针的一根手指咿咿呀呀。

帐外的阳光落下来,落在白针平静到死寂的脸上,年少的裴宣敏感的意识到有什么巨大的鸿沟在彼此之间浮现。

那一年他们即将打进上京,滔天的荣华近在眼前,终于要一偿多年的夙愿。

只是那时裴宣还不明白,有些人能同患难,无法共富贵。

裴宣小时候很看不惯这个妹妹,她觉得这个妹妹是爹娘离心的导火索,她经常针对那个小丫头,例如抢走她本应有的份例。

结果那个傻妹妹跟个包子一样傻乎乎的把东西送到她面前:“给——”

她娘会训斥她,告诉她那不是妘妘的错,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过是大人角量的牺牲品。

裴万朝憎恨卢家设计他,将裴妘带了回来却没有带回她的母亲,裴妘最终被养在白针的膝下。

从小就软着声音喊她皇姐,皇姐,很奇怪,裴宣从小就招人喜欢,几乎没有人很讨厌她过,裴妘也不例外,哪怕经常被裴宣横眉冷对也喜欢抱着她的腿喊皇姐。

年少的裴宣很想一脚把她踹飞。

直到她十四岁那年白针身死,她被拘禁在东宫暗室,所有人都以为她再难翻身。

裴妘成了香饽饽,她养在白针膝下算是白针继女,又是一串皇子皇女当中唯一年纪稍微大点至少能说明白话,而不是牙牙学语的婴儿。

裴万朝或许是起了什么寄情心理,开始将原本属于裴宣的宠爱分毫不差的给予裴妘。

她背后的范阳卢家更是如看见星星之火一般死灰复燃,重新搅动风云,她一时风头无两。

彼时裴宣一个人被关在仅容一人转身的暗室内,冬日寒风凛冽,冰冷的雪水从墙壁缝隙渗透下来,她早年受伤的手臂痛的发抖牙关阵阵颤栗。

没有人敢靠近她,也没有人敢违背裴万朝的命令。

裴宣唯一见到的人是裴妘,她让小太监驮着她,趴在仅仅只有巴掌大小的通风窗口,对着里面的裴宣嚎啕大哭。

“皇姐、皇姐你什么是吼初去”她那时候正是换牙期,说话吐字不清,嚎啕大哭的时候更是难以分辨。

裴宣被她挡住仅有的一点光亮,沉默冰冷的看着她,她不管她只是嚎哭,哭到嗓子都哑了,从缝隙里伸出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要过来摸摸她。

她原本是被放弃的人,因为母后才活下来,虽然现在所有人都捧着她顺着她,她却更加害怕和孤独,她只是想念皇姐和母后。

“皇姐我害怕”

她努力的伸出手想要抓住裴宣,可裴宣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深夜裴宣生了一场大病,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她身边,她自己熬了过来,窗口处只有裴妘,她哭的满脸泪痕,恐惧的问:“皇姐,你不咬死”

过了很久很久,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那只小小的手,那只手在发抖,裴妘就把她的手抱在怀里,簌簌的滚烫的眼泪掉下来,全砸在裴宣冰冷的手腕上。

那些时隔多年的伤在隐隐刺痛。

裴宣用嘶哑的声音回答她:“我不会死。”

我会活下来,把今日的痛苦一分一分全*部偿还回去。

回忆不长,想一下好像都苦的发涩,裴宣掩饰着喝了一口茶,苦的。

“裴妘是先帝唯一承认的妹妹。”

子书谨叹惋般开口。

但那不是子书谨的妹妹。

“哀家知道先帝下不去手,哀家帮先帝做了决断。”

裴宣心慈手软但又不是真的见谁都心软的活菩萨,她登基的时候她那群弟弟妹妹家里少有没有算计她的,子书谨怕她心软,是针对裴妘。

随着她的话语那些血腥的日子好像血海逐渐弥漫上来,山风都好似漫上一股血腥气。

裴妘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史书上记载先帝同胞姊妹是因病暴毙,其实不错。”

只不过不是天灾,纯属人祸。

是疫病,裴宣那群未成年的妹妹弟弟死于天花,子书谨雷厉风行将那群崽子聚在一处,防止疫病扩散,不施医药,不过半月,尽数死绝。

至于天花是如何传入宫中的没有人会去深究。

后来裴廖青给裴宣细数子书珏丧尽天良的时候她其实不太意外,那话怎么说来着,有其姐必有其妹。

“哀家是先斩后奏,等先帝知晓时,朝云公主已被隔绝在疫所当中。”

其中年纪小的不过一两日无人照料就已断了气。

“先帝知晓哀家杀了她所有姊妹,当时先帝很害怕,她的手一直在发抖,哀家骂她妇人之仁。”

裴宣挣脱开她的手厉声回答:“是,因为我本就是一个女人,我这辈子都不会跟裴万朝一样丧心病狂!”

窗外电闪雷鸣,裴宣龙袍上的龙在狰狞的攀爬,皇权阴影的笼罩下,要不顾一切的撕碎她们表面的平静。

“哀家一直很后悔,当年不该那样说先帝。”

她等待裴宣的回答,一时寂静,裴宣:“是要写娘娘悔之晚矣吗?”

子书谨:“其实哀家当时想抱抱陛下。”

但当她把手搭上去,裴宣闭上眼说:“滚。”

她手上全是血腥气。

裴宣写,太后忆及当年悔不当初特此修书纪念当年杀了先帝全家。

“但哀家不久前发现一件事,”子书谨幽幽的看着面前的人,“朝云公主的墓是空的。”

裴宣:“”

第104章 什么时候你的心能有你的嘴上一半哀家也就知足了

子书谨看似很想她来发表一下看法。

裴宣轻咳一声,义正言辞:“盗墓之风盛行,太后必然要严惩不贷啊!”

为了保证自家百年以后的安危,各朝各代对于盗墓之事都严厉杜绝,‘发墓者诛,窃盗者刑’。

子书谨眼神幽暗闪烁了一下,微微颔首,难得应和道:“不错,按律处置“盗发冢”与杀人同罪,都要处以磔刑:先割肉离骨,再斩断肢体,最后割其咽喉。”

裴宣:“”

那你去挖先帝的墓,割尸体的脖子吧,先帝做的事跟我裴宣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小女官。

好在裴灵祈终于磨磨蹭蹭的写完了今日游记,虔诚的交给母后过目,子书谨把目光从裴宣这里移开,开始逐字逐句的教导裴灵祈。

裴宣小小松了口气,妘妘死后她每年都去祭奠力图做出伤心欲绝的情态,子书谨从未多做怀疑,那么她是现在才知道还是早有所预料?

如果当真是如今才有所感知,是真掘了妘妘的墓?还是发现了其他痕迹?

“回去请太傅再做指点。”子书谨放下宣纸,算是让裴灵祈勉强过关。

旋即朝裴宣伸出手,似乎对发呆的女官纵容又无奈:“还不过来?”

裴宣微怔,收拾好桌面的东西,想了想又觉得太慢难免惹太后不快,只将宣纸随意对折就上前牵住了太后的手。

山顶的风呼呼作响,吹的书页翻飞,子书谨眼力极好,看见上面一团浓墨,被人胡乱涂画。

她面上再平静如水,其实心中未必如表面一样平静,子书谨心情好了稍许,牵住裴宣的手,微微蹙眉:“手上沾了什么?”

裴宣低头一看,发现是虎口和侧面边缘处沾了一团墨迹,子书谨爱洁,这时候去牵她的手确实有点不自量力,裴宣收回手:“臣去清洗一下。”

却没收回来,子书谨牵着她来到身畔的溪流边,春日的阳光映照出粼粼波光,柔软的青草间开满了不知名的细碎野花。

子书谨用丝帕沾染了水擦拭她沾染墨迹的手腕,又一点一点擦干净她指缝间的水渍。

她的长发因为动作滑落下来,垂至南锦光滑细腻的锻面,缎面上展翅高飞的凤凰也因为流光的映衬变得温顺,春日的风吹拂起她的长发。

裴宣很想去摸一摸她带着细纹的眼睛,或是去触摸她身上华贵的锻面,她是如此宠溺且温柔与多年前在电闪雷鸣的雨夜怒斥她妇人之仁的女子判若两人。

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

“在看什么?”子书谨注意到她目光的凝滞,笑着问道。

“太后风华绝代,臣一见就移不开眼了。”裴宣被她从回忆中拉回来,不用思考就脱口而出。

这就是当一个佞臣的自我修养啊。

子书谨还没说话裴灵祈已经一副被腻到的模样皱了皱鼻子,悄悄离她们远点。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起身拉了她一把,但裴宣还是注意到她嘴角略微扩大的弧度。

口是心非的女人。

子书谨牵着她往回走,春日草长莺飞,走到一半时才恍若低叹道:“什么时候你的心能有你的嘴上一半哀家也就知足了。”

她的声音太低,裴宣耳朵动了动,裴灵祈生怕自己被丢下了,已经扑了过来,打乱了要说的所有话。

裴灵祈难得有这样新奇的体验,回城的路上采摘了许多春日野花,在母后和她自己的房中养了数枝。

剩下的交给小厨房给她做了糕点和时兴的小菜,那天晚上裴灵祈睡觉的时候都高兴的翻来覆去。

很快就是皇帝籍田,裴灵祈的一亩三分地礼部还是给她打理的很用心的,耕田平整被提前松了好些回土,力保陛下耕的开心耕的放心。

“一亩三分地”被平分为十二畦,其中正中间的三畦属于裴灵祈,其余的九畦则由皇帝身边的王公重臣负责。

裴灵祈一大早就被服侍起身里里外外穿了九层衣裳,先被带去听了半天啰啰嗦嗦的祭文,终于进了田。

开始右手扶耒,左手执鞭,她年纪太小人还没耒高,由子书谨帮衬着才能动弹。

裴灵祈在前面犁地,后面还有官员负责播种,等裴灵祈三推三返后终于能爬回自己的位置歇着,观看王公重臣犁地。

郑希言作为朝中第一权臣当仁不让的居了首位,一左一右分别是难得肃穆的子书珏和衰老不少的贺元成。

裴宣站旁边记录,无聊的对比了一下,发现郑希言不愧是穷苦人家出生,她的田犁的真是最好,一看就是把种田的好手啊。

郑希言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这里微微扬起脖颈,手掌不再收力往前一推,犁更进去几分,耕的更用力了。

裴宣:“”傻花你在干什么?

子书珏本来收着手打算混过去了事,发觉身边有人在真耕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甘示弱的同样动用了内力。

只剩旁边人到中年的文官贺元成黑着脸努力拍了两掌,真犁不过去。

本来都是走个过场你好我好大家好,谁知道平南王发了哪门子癫真耕上了,一群人哪里敢不满,苦哈哈的也跟着真耕。

等弄完一个个跟蔫吧菜似的,裴宣看的直摇头,果然是日子好了一个个都胖成什么样了,想当初寨子没吃没喝先帝都下地种过田了。

裴宣总算在枯燥无聊的典礼中找到了一丝乐子。

等表演结束皇帝和太后前往斋宫休息,耆老农人们登场,将被贵人们耕烂的地好好翻耕一回,裴灵祈再按官位宠爱给各级官员赏点东西慰问一下,这冗长的春耕礼总算过完了。

裴灵祈也终于要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这一次回宫排场极大,却没有用銮驾而是数骑高头大马所牵的马车,裴宣也终于能荣幸的托陛下的福跟着一块回去了。

陛下的马车铺的是上好的天岚丝织成的锦缎,端的是柔软清凉,裴宣记得她死的时候这玩意儿量产还很少,每年就她和子书谨分点。

不过五年产量就上来了,都能拿来当软靠了,一切确实欣欣向荣,走在越来越好的道路上。

劳累了一天裴宣和裴灵祈都是洗干净了才上的马车,不知行宫还有何事急需处置,子书谨还没有赶来。

裴灵祈刚开始还能勉强装一下,坐的端端正正,没多久就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太后说不定没这么快赶来,陛下要不要睡一会儿?”裴宣拍拍身边的软枕。

裴灵祈露出一个孤才不会如此懈怠的高傲眼神。

裴宣:“”

一刻钟后裴灵祈歪倒在了她怀里,裴宣轻轻拨开她的碎发,小屁孩根本扛不住困嘛,嘴上倒是够硬。

裴灵祈舒舒服服的抓住她的衣袖,眼神很困又舍不得睡的样子:“孤好开心。”

耕田有什么开心的?真叫你天天耕地你哭都哭不出来。

“这是孤最开心的一次春耕,孤还能带回我的小月明。”子书谨这一次对她相当宽容,甚至允许她把她的小野猫带回宫中去,而没有嫌弃月明是个小聋子。

她的快乐有点感染到了裴宣,裴宣也有点困了,低低应了一声。

“那明年你还会陪着孤一起来吗?”裴灵祈揪住她的衣袖摇了摇。

“哎呀,陛下当初是怎么说的来着?不是说——”裴宣眼珠一转,开始拉长声音翻旧账。

一双小小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裴灵祈不许她说话,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蛮横又跋扈的样子:“明年陪孤一起来!”

她对母后对姑姑是不敢这样蛮横的,她有点反思自己是不是语气太不好了,又软了一下声音,扑进她怀里撒娇一样的开口:“明年陪孤一起来嘛。”

裴宣抱住她小小的身体,把下巴抵在她的肩上,沉默半晌才道:“陛下会心想事成的。”

一直停留在马车外的那个人像稍微松了口气,她悬于半途的手抬起拨开车帘,马车里面的少女和女孩齐齐抬头看她,一样漆黑的眼睛像她某年在汜水河边见过的幼鹿,刚刚所产生的阴霾一扫而空。

至少,她还有灵祈和宣宣。

她会紧紧的,紧紧的抓住她们,将她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受任何伤害。

只是她不知道裴宣的想法,如果她知道裴宣在想,听说出尔反尔会被天打雷劈,那先帝死后第三年昭陵被雷劈过算不算提前结清?她恐怕会先把裴宣劈开。

无论在宫外如何随心所欲,一进上京裴宣还是跟裴灵祈一样蔫吧了。

无他,裴灵祈要做功课,裴宣要卯入戌出,早出晚归。

裴宣拖着沉重的脚步扣开裴家的大门时出来的却不是灵书,而是一个陌生的妙龄女子

“是大人回来了吗?大人一路辛苦,我们已备好了饭菜为大人接风洗尘。”女子微微俯身为她引路。

裴府已经换上崭新的灯笼,一盏一盏照亮迷茫的前路。

落落大方行事得体,一看就是广百精心挑选出来的。

裴宣微微舒了口气,环顾四周:“灵书呢?”

“不敢劳动灵书姐姐迎接大人,已在花厅等着大人了。”

裴家已经重新装修妥当,脱去了裴元珍喜爱的浮华雕琢,更显清新雅致,她出去不过十几日就能改头换面可见太后是真的宠爱重视她。

远远就看见灵书眨巴着眼睛,看见她才扑过来喊:“小、小姐。”

然而可能没见过这种大阵势,她喊也带着拘谨。

裴宣无奈叹气:“坐下吃饭啊。”

灵书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根本不敢落座,一直到夜间裴宣遣散了众人,带着灵书去竹意轩取东西身边才真正安静下来。

侍女原不肯走,要为她提灯,被裴宣笑着看了一眼后才听话的退开。

这位裴大人做事说话温温和和的,一点没有趾高气扬,但真看过来的时候她竟有些心虚。

身边只留下灵书一个后,她才战战兢兢的敢靠近。

“小姐,我、我有些害怕。”她环顾四周,总觉得这里很陌生。

“这就怕了?高官就是这样的。”裴宣在黑暗中朝前走去。

“是吗?”灵书明明是最期盼小姐出人头地的,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么高兴,反而有些茫然,好像这也并不是她所期望的。

有无数人簇拥着,住最宽敞明亮的屋子,有享用不尽的金银,明明是很好的一切啊,为什么她会觉得害怕吗?

她想不通,于是凑近裴宣的耳朵悄悄道:“小姐,舅老爷说要见你。”

第105章 所以,你也要扶我当皇帝?

裴廖青想见她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裴宣脚步顿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

不正常的是现在需要灵书传话还是偷偷摸摸的,生怕为人所知。

这就是身居高位的困扰,以前她可以下值以后去买点烧鸡小酒去套话,现在出行都有专人安排马车,当然不可能避开人。

也侧面映证子书谨确实把她看的很紧。

竹意轩近在眼前,裴宣推开门可有可无的点了一下头。

灵书去把家里的几盏灯都点上了,一盏一盏像星子一样亮起,裴宣看了一眼屋顶,眸光闪烁了一下:“有人上去修过?”

“是啊,前些日子漏雨宗叔上去修过,”灵书很麻利的打开门透风,“小姐,宗叔上去后叫我别让人上去了,后来她们来我都没让修,那上面有什么啊?”

老宗竟然没藏着掖着,也是,上去难免会发现不对劲,要是发现了还欲盖弥彰反而让人心生警惕。

裴宣和灵书合力搬过来一个木梯子爬上去,顺口道:“我的私房钱。”

我的身家性命所系之处。

屋顶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小麻布的包裹,包裹里面静悄悄的躺着一个小巧的翡翠杯。

裴宣把那小玩意儿放在手心中摩挲把玩,春夜的风吹的她有点不想回去也不想下来。

灵书想了想也跟着爬上去,抱膝坐在她身边,把头埋在膝盖上,过了好久才问:“小姐,夫人想要小姐出人头地就是现在这样吗?”

“那可能不是。”裴南茵所希望的或许是裴岁夕能够光复她母亲的荣耀,所以从小对她严厉苛责,到最后硬生生耗死了自己和年少的裴岁夕。

身上只背负仇恨的人是没有未来的,她终其一生的目标是杀戮和报复,要么耗死在复仇的道路上,要么死在复仇过后的巨大空虚里。

又过了一会儿,灵书微弱的开口:“小姐,她们不许我叫小姐了,说您现在是一家之主,是大人,不能再这么叫了,可我改不过来。”

她有些垂头丧气的,刘远珍倒台的时候她当然是欢呼雀跃的,可当泼天的富贵到来,她竟显得无所适从。

小姐现在也是太后身边近臣宠臣,哪怕这些日子不在京中拜贴都堆成了山,她再也不用担心穷乡僻壤的小姐没有友伴无人瞧得起了。

裴宣把那小玩意儿攥在掌心,突然问:“那你现在还希望我出人头地吗?”

“当然!”灵书脱口而出,然而说完她又有些难受,最后才道:“小姐这么好,这些本来就是小姐应该得到的。”

什么二小姐赵姨娘通通比不上小姐一星半点。

裴宣失笑,揉了一把灵书的头发,转身爬下梯子:“走吧。”

“去哪儿啊?”灵书呆住。

“不是说舅舅要见我吗?”

“可是这么晚了。”灵书抬头看天色,一片漆黑。

“所以才要去啊。”裴宣理所当然。

白天要当值晚上要陪伴太后,休沐的日子有大把的拜贴和重臣要来做客,她如果要在京城呆的长久就不可能真的目下无尘。

从前无人搭理的小官生涯随着隆宠渐盛恐怕以后是无缘得见了。

去的时候裴廖青倒是还没睡,正在家里分割一头野猪,是的,他们在京郊打猎猎的,大半夜还在分成块,明天一早要去南市挂在案头叫卖来着。

裴廖青见裴宣去了吆喝着要给她分一条腿,把血擦在身上然后飞快的去换了一身衣裳。

如此贴近生活的场景,看起来真是没有一点反贼的迹象。

“舅舅上回没受伤吧?”

“怎么会?那个老匹夫能伤到我?也就是墓里的机关拦住了我才让他跑了,嘿,结果死在那个妖后手里,忠心耿耿给她卖命几十年是这个结果,真是报应啊。”裴廖青说起这个神采奕奕。

他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着那些老仇人一个个的全死干净了。

让这些孬货白活这么多年够本了。

“夕夕,倒是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当时我都快爬到墓道口了,结果山上全是马蹄声我就又缩回去了,来,让舅舅看看?”

裴宣被他仔仔细细的转身看了一遍,眉眼间有些无奈:“舅舅就只想跟我说这些吗?”

灵书和宗叔已经在前面商量着带走那一块肉,后院只剩下裴廖青和裴宣,你要是只跟我说这些我就要回去睡觉了。

闻听此言裴廖青果然郑重许多,他把手按在石桌上,目光灼灼的盯着裴宣。

“夕夕,舅舅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害怕,”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刘远珍那个老东西不是你亲爹,你母亲其实是太祖皇帝胞妹,当年力压一十八路诸侯第一个王爵,雍州王,裴东珠!”

裴廖青紧紧的盯着裴宣,生怕她很害怕或者惊慌,但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面前的少女还是闲闲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裴廖青难得有点不安,怎么没动静呢?不应该啊?

“我早就知道了,舅舅。”

要是没我默许裴岁夕早死一百遍了。

这个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裴东珠有遗腹女的事她娘白针知道,且也是白针保留下来的,不然裴南茵产女时间有问题根本瞒不住。

白针就是这么一个滥好人,更何况是对待有真患难之情的裴东珠。

白针死后这件事为裴宣所知,那时候裴东珠的附属都安安心心的在西荒拾牛粪,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裴宣去见过那个幼弱的小姑娘,被繁重的功课压的面黄肌瘦,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是个人都知道并不是长命的面相,轮廓里隐隐有裴东珠的影子。

裴宣已经杀了太多人了,杀到她已经厌倦疲惫,宗室凋敝,让那个活不长的小姑娘活下来吧,毕竟那是她姑姑唯一留下的血脉。

当年一念之私没想到无心中救了她自己一命,也算无心插柳。

但裴廖青就很疑惑了:“夕夕怎么猜出来的?”

裴宣端起破口茶碗喝了口:“舅舅见我第一面就知道了,舅舅说我很像我娘,但我明明更像先帝。”

就因为表姐妹长的太像所以才被太后抓去当面首。

裴南茵圆脸温敦,当然和先帝两模两样,既然不是裴南茵另一个是谁不就显而易见?反正不可能是入赘的刘远珍。

这理由其实有点牵强,但裴廖青一拍脑壳相信了:“果然不愧是殿下的女儿,就是聪明。”

“夕夕,你不要恨你母亲,这都是刘远珍和裴万朝那个老不死的错。”裴廖青不知想到什么急切道。

“当年你母亲被逼无奈造反前其实亲自去接过你娘的。”

既然要反叛就不可能留下把柄给裴万朝,其他亲人也就罢了,反正跟裴万朝同一个爹妈,裴东珠的亲人也是裴万朝的亲人,这点无需担心。

唯一需要谨慎的是青梅裴南茵,那一年她们已经定下婚姻。

裴东珠亲自去接了裴南茵,也给她找好了退路,如果胜当然无需担忧,若是败就将裴南茵送去孤悬海外的海岛隐姓埋名过一辈子。

虽然远离故土但至少不用担心裴万朝事后清算。

通过书信之后两边开始同时启程,朝汇合的地点而去。

但裴东珠半路被伏击重伤,险死还生。

裴南茵在知晓变故后回到裴万朝控制的江北。

“是刘远珍向裴万朝走露了消息。”裴廖青瞳孔涌动着冰冷火焰,似乎回到当年峥嵘的岁月。

裴南茵是真正不会武功但手很灵巧的女子,会绣各种好看的补丁,会辨认药草放在随身的荷包里,止血驱蚊都是一流。

她很想读书,裴东珠捡到了穷秀才刘远珍,怕他饿死,让他教寨子里的孩子念书,也顺便教裴南茵。

裴廖青至今仍不明白刘远珍的动机,是因为在漫长的时光里爱上他的姐姐还是一开始就狼心狗肺还是裴万朝威逼利诱。

但他确实会伪装,装的一片真心实意感念裴东珠救命之恩。

有救命之恩在,没有人预料到他会背叛,在乱世当中选择刘远珍同行既是希望刘远珍能看护一二。

同时这也是为刘远珍着想,他算是裴东珠一手培养的人,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然而大恩如大仇。

“殿下在伏击中受了重伤,一直没能大好,这也导致我们在后来的战况中屡次失去先机。”

裴东珠的失败是各种外因内因掺杂的结果,裴廖青始终在想如果当时雍王没有受伤,天气不是那样严寒,如果能提前了结刘远珍,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他没有办法不去想,后来流放的长达十多年的荒芜人生,他只能不断的复盘过去,只有风沙的西荒太寂寞了。

刘远珍该千刀万剐,之所以他始终没有死就是因为他掌握着这样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