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和太后关系不睦,在朝堂上剑拔弩张之事哪怕他这种闲人都隐隐知晓,平南王来此不会是准备指使他做些什么手脚罢?
老太医心中暗暗叫苦,谁知平南王却只是开口:“烧退了?”
老太医愣了一愣才回道:“回殿下的话,裴大人的烧已经退下了,现正在榻上休息。”
平南王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又过了半晌才蹙着眉道:“她身子骨如何?前两日手臂上的伤重不重?前些日子腿上的伤好全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才极艰涩的继续:“从前,落水的事有没有留下什么隐患?”
去年冬日,她得知子书谨又纳新宠冷落灵祈怒不可遏,将裴宣溺入水中。
去年冬天那样冷,她还瘸着一条腿受了伤,被按进水里呛到没有?自己没有认出她来,她是不是,很难过?
第96章 哀家留下来陪你
老太医觉得这个春日春耕的日子着实没有选好,司天监当真是玩忽职守。
继太后身边宠臣起居舍人裴大人风寒起热后,一向身体康健的平南王竟然也被风吹倒下了,不得已在竹舍暂住。
端着药碗的太后听闻此事面色都沉了沉,裴宣病的迷迷糊糊,听见郑牡丹病了勉力睁了睁眼,试图偷听一耳朵。
老太医自觉要把平南王的伤势通禀太后连忙道:“倒不是什么大伤,只是殿下这些年在战场上受的伤未曾及时调理长年积压,如今被寒风一催又有些复发,如今不大好骑马,只好在竹舍暂且歇下,相信疗养些时日应无大碍,其余——”
老太医话还没说完,子书谨看着已经把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某人目光更加森寒,断然打断道:“够了!”
裴宣嗖一下钻进了被窝,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裴灵祈瑟瑟发抖的躲在一边,一脸正直的看着自己的书,和某人一起假装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子书谨容色紧绷,又在看见这俩如出一辙的动作后无声舒了口气。
总之,旧伤复发的平南王还是在竹舍住下了,这竹舍起初建的意图不过是贵人们无事烹茶煮酒的地儿,总共不过数间屋子,几位大人物屈居在此,免不得低头不见抬头见。
平南王或许是出于要跟太后较劲的原因在,选的屋子就在太后竹舍的正对面,闲来无事把窗子一支撑着下巴还能抽空叫一声陛下。
正在喝甜汤的裴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的差点被滚下榻,险险把呛进去的汤水喝下。
倒是裴灵祈在太后冰冷的目光下压力山大战战兢兢的回话:“姑姑,何事?”
平南王一手支在窗边撑着下颌,这几日养伤总算没穿她几乎焊在身上的软甲,只披了一件灰毛锦的大氅,里面露出一点藕色的单衣衣领,微微伸出衣袖的手臂没了平时紧绑的绷带,露出伤病斑驳的肌骨,那张本来冷艳迫人的脸上难得出现几分病中的弱势。
子书谨冷冷看着她,懒得戳穿她昨日密报她还在校骑营同人对战,身姿矫健的平南王仅仅一夜时间就衰弱的连马也骑不了。
“陛下身子骨弱,不能只读书,还是要花些时间强健筋骨上,”郑希言放下装模作样拿着的茶杯,“正好臣现在有时间,陛下出来练练武,让臣看看上次教陛下的长拳练的可有长进?”
裴灵祈不自觉的哆嗦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今天姑姑笑的好像格外特别的温和,虽然从前姑姑也对她很好吧,但是
现在看的她有点害怕,裴灵祈把目光移动到母后身上,其实,其实她也想去看看姑姑伤势重不重,但
“陛下还有功课要做,平南王还是少劳费心力,安心养伤。”
子书谨冷冷开口,一句话杜绝了裴灵祈想跑出去的心思。
子书谨平时积威甚重,裴灵祈哪里敢忤逆自家母后,一眼也不敢多看郑希言低头乖乖读书。
广百温和但坚定的把帘子一拉,哗啦一声,浅碧色的竹帘连同对面倚窗的平南王一起被毫不留情的遮住。
整个室内只留下门框处几缕光影,郑希言脸色瞬间难看了一瞬,但很快平缓了呼吸,朝侍立在一旁的小医女招了招手。
然后不一会儿仅有一院之隔的院落里就传来一声短促的闷哼。
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能被不熟武功的人听见。
裴宣:“?”
裴灵祈:“嗯?”
正在看折子的子书谨微微掀起眼帘,余光窥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搅动勺子的裴宣,眉头皱的愈发深:“何事?”
不一会儿广百恭恭敬敬的走进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道:“医官正为殿下割去腐肉,只是竹舍缺些镇痛丸药”
广百也很无奈,平南王殿下向来与太后不和,平常便是疼死也绝计不会在太后面前示弱半分。
今日可巧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太后面前示弱,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这儿倒有几颗镇痛丸药,不知能不能用”裴宣弱弱举手。
她昨天夜里喝酒醉的头疼,哼哼唧唧大半夜,子书谨见她实在难过叫太医给她拿了两瓶镇痛的药丸,分量大概只能针对头疼脑热这样的小病。
但这不是没有药吗?凑合一下也不是不行。
医女赶忙上前接过,十分感激的模样:“有的用便很好了,多谢大人。”
说罢朝脸色阴郁的太后欠身退下。
果然院子里再未传来那声隐忍的闷哼,一直担心的偷偷往外瞅的裴灵祈也悄悄松了口气。
“专心。”子书谨忽得敲了一下桌边,裴灵祈低低的应了一声。
“是,母后。”
她还有些不服气,偷偷去看这间屋子的另一个人,却发现对方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一副补觉的模样。
什么呀,明明刚刚她也很想往外看啊,母后就只会欺负我。
裴灵祈小小的撅了一下嘴,又很快陷入课业的难题中去。
裴宣中午睡了一会儿,薄暮时分便醒了过来,裴灵祈早就做完了功课,在宫外相当于休息,太傅一个也没跟出来,所以她有一点属于自己玩乐的时间。
有母后在这里她绝对是不敢去玩水的,只好乖乖坐在床上解自己的九连环。
这个需要一定的技巧,裴灵祈解的不太熟练,裴宣看她短短的藕节一样的小手在翠绿的玉环中穿梭,偶尔卡住了小眉头紧锁,像一尊会动的瓷娃娃。
裴宣就会悄悄指点她一下,裴宣读书不行,但在玩乐上却是行家,她小时候第一个九连环还是她姑姑
雍州王裴东珠送的。
裴宣的手指稍稍一顿,突然想到,裴灵祈的姑姑是郑牡丹。
晚膳时分来了个不速之客,庄姝板板正正的站在门外,一脸很纠结很不耐的表情,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殿下感念裴大人赠药之情,特地让下官送了些开胃的甜汤过来,是附近猎户秋日采摘的浆果放在冰洞中储藏,适宜病中开胃。”
这玩意儿珍贵,附近猎户还是感谢将军给她家射杀了一只野猪特意送的呢,病中开胃适合的是谁不言而喻。
她真的觉得自家将军被猪油蒙了心了,奈何她又不敢反抗将军的命令,唉。
平南王乃是先帝留下辅政重臣,如今女帝年幼,平南王主动示好,哪怕是太后也不好拂她面子太过。
好在郑希言做事没太过分,她们三人一人有一碗。
裴宣爱甜爱肉不爱素,所以浆果也是她的爱,当她用白瓷勺拨开浮于表面的一片玩意儿发现下面是满满一碗浆果时还是不由感慨,果然是日子好了啊。
从前她只能和郑牡丹在深山老林里薅浆果吃,现在都能做成甜汤铺满一碗了。
从冰洞里拿出来的浆果清凉可口,对发热的病症确实有用,至少入口很好的消解了心中郁气。
当天晚上裴宣破天荒的拒绝了和子书谨同床共枕的要求:“臣怕将风寒过给了太后。”
她确实病的有些重,一直在打喷嚏,太医特地告诫过裴灵祈要离她远一些,裴灵祈身子骨弱,万一染上病才更是麻烦。
“你夜里要是再发起热来该怎么办?”子书谨将手背覆盖在裴宣额头,触摸她的温度,不容任何拒绝余地的道,“哀家留下来陪着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不答应这不是不识抬举吗?
裴宣用额头蹭蹭子书谨手心,声音带着点病中的鼻音:“多谢太后。”
子书谨作息规律,暮色刚刚四合便歇下,约莫一个时辰后广百便不得不急步前来,俯身在榻边说了一句什么。
子书谨闻言皱眉片刻不得不起身,离开前回眸看了一眼。
少女歪在榻上,小心挨进她的身侧,因为鼻子堵住有些不通气微微张开嘴,唇色带着发烧过后的艳色,睡的很沉。
她眉目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伸手替人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离去。
“怎么回事?”子书谨披上外袍,广百提着一盏孤灯在后匆匆照亮一段前路。
“说是有一只长虫冲下山来,惊扰了先帝陵寝,”广百也很是头痛,不知怎么的最近凤泉行宫最近长虫格外的多,最近这都是第二只了,此种山中霸王好像一个二个都喜欢上了下山。
“长虫?”子书谨眼中闪过一丝机锋,不过刹那就顿住脚步调转了身形,直朝竹舍后山而去。
竹舍后是一片台阶,拾阶而上是一片温泉,广百是聪明人,向来不多问跟着太后便是。
延伸出去的大片竹板上只有一个石桌几只竹椅,此刻倚靠在竹椅上的人只有平南王一人。
她披着日间那身大氅,长发闲散的披在身后,没了往日剑拔弩张感显出一种别样的悠闲,手骨苍白,手臂包裹着新的绷带,手掌间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玉瓶。
——正是日间裴宣给出去那一瓶。
子书谨环顾四周眼见无人,不动声色的开口,暗含讥讽之意。
“平南王能让人送一碗去岁秋日的浆果,却不能找来一瓶止痛的的丸药,真是奇了。”
郑希言也不看她,只把玩自己的玉瓶:“还请太后恕臣伤重不能起身见礼之罪,毕竟物以稀为贵。”
随便一瓶药怎么能和先帝给的相提并论呢?
“哀家记得行宫常年有两位太医坐镇,除了褚太医之外,还有一位邢太医?”
郑希言:“真是不巧,那位邢太医昨日休沐来的路上摔断了腿脚。”
第97章 你以为本王不敢?
“那可真是不巧。”子书谨眼如寒潭一字一顿的道。
广百已经不敢多听自觉的退下,太后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时候语气里也带着如此明显的冰冻三尺的寒意。
郑希言手掌收拢,将那一小只玉瓶拢进手心里,难得的牵了牵嘴角:“或许是上天也看不得我一片忠心却被愚弄罢。”
你就早知道了却一言不发,任由我做出不能挽回之事,高兴在心底笑出声来了吧?
郑希言眼里冷飕飕的,几乎有点咬牙切齿。
“忠心?”子书谨好似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言论,她略微挑起那双沉凝的眼睛,在唇齿间揣摩似的重复了一遍。
郑希言坦坦荡荡的与她对视:“本王当然是对先帝忠心耿耿,谨遵先帝遗命辅佐幼帝看顾江山,从未擅权揽政,更加不曾任人唯亲包藏祸心。”
她这话隐有所指,一字一句都在戳人心窝子。
“平南王既然这般不满,何不跟随哀家去先帝陵前请先帝辨个分明?”子书谨不甘示弱,眸色晦暗深沉。
郑希言猛地一攥将药瓶啪一下拍在石桌上,冷笑一声:“你以为本王不敢?”
她已是动了大怒,心情激荡之下这一声被内力裹挟隐隐逸散开去,温泉旁遍植的相思竹被内力所震荡发出簌簌之声,落叶纷纷而下。
只有子书谨站在原地连衣袖都未曾动过一分,藏在袖下的手微微紧握,温泉波涛汹涌似乎有什么一触即发。
直到一道脚步声打破了此间沉凝。
郑希言率先转过头去,从相思竹后拾阶而上的女子披着浅青色的披风,里面只着一身单衣,被春夜的风吹的衣角摇曳,她手里提着一盏白色的小灯,被相思竹遮掩的另一手牵着年幼的裴灵祈。
裴灵祈很害怕紧紧的依偎在自家娘亲腿边,竹叶声簌簌的响她就模糊听见母后和姑姑在争吵,她一直躲在旁边但她怂极了压根不敢动弹,幸好有人来救她。
子书谨随之回头,飞快的扫了一遍裴宣周身,没看见有什么少的或者多的东西:“夜里风大,不是还没好吗?怎么上来了。”
这话语气平平,但细听就能听出来很是关心,能说出这种话来更显关系亲近,郑希言听的很不乐意,微微伸手摩挲了一下药瓶。
裴宣捏了捏手里的小不点:“陛下夜半梦魇跑来没见着太后很是不安,所以臣带陛下出来寻太后。”
裴灵祈忙不迭点头。
她朝郑希言俯身算是行礼,郑希言身体有一瞬僵硬,很想立马跳起来又硬生生压下了,用快速而平稳的声音喊了免礼。
“更深露重,太后和殿下怎么在这里?”为了避免有人刨根问底,裴宣后发制人。
子书谨是睁眼说瞎话的行家不需思考就开口:“有关西北边疆庶务有些需与平南王决议。”
“不错,”郑希言难得没有拆台,又忍不住暗暗刺了一下,“太后当真是勤于政事宵干图治。”
跟小白脸睡觉的时候还有时间出来讨论国事呢。
裴宣一脸二位真是辛苦啊的真挚表情,稍微向上牵起裴灵祈的手:“那臣就不打扰太后和殿下商议国事了。”
说罢一脸理解尊重的沿着台阶退下。
刚走下台阶裴灵祈连忙出了一大口气,小爪子飞快的拍拍心脏,小声嘀咕:“吓死孤了!”
裴宣和裴灵祈当然都很担心郑牡丹的伤势怎么样,但裴宣目前又没什么立场去看郑牡丹,她在庄姝和郑牡丹那里说不定还是人憎狗嫌,叫裴灵祈去她来放哨才是目前最优选择。
结果子书谨突然回头,裴灵祈吓的只好躲在相思竹后,要不是裴宣上来借助遮掩接她回去就要露馅了。
“姑姑精神很好的,看起来不严重。”裴灵祈微微踮起脚有点想再看看身后的热闹,很显然,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些遗憾的低下头看向地上斑驳的石子路。
姑姑不仅精神很好,而且还在等什么人呢,反正不是她,她过去后姑姑还频频往后看,甚至还问,小七,只有你一个人来?
貌似很失望的样子。
什么嘛,根本不想我来!裴灵祈悲愤。
是挺好的,能来来回回的折腾怎么看也不像精神头不好的样子,裴宣在心里无声吐槽。
“不过胳膊是真的伤的很重,孤闻到了好重的血腥气。”裴灵祈很快把对姑姑的那点悲愤摒弃了,开始忧心忡忡的担忧起自己所见。
“孤听太医说本来不是什么很重的伤势,但姑姑每次都没有休养好就又要上战场,一直拖着现在已经伤到根本了。”
这五年来耗费心神竭力支撑的又何止是子书谨一人呢?内政子书谨一手抓,然而平乱征伐郑牡丹也当仁不让。
子书珏的存在对于郑牡丹来说既是分担也是威胁,郑牡丹分出来的心神又将消耗在内斗中去,以竭力保持不被子书谨倾轧和蚕食。
权倾朝野威风八面的平南王,想来过的也并不如何好。
裴宣沉默了一瞬间方才抬头:“药她收下了吗?”
裴灵祈点点头,虽然她也不觉得姑姑会缺这一点药,但有时候人或许缺的是那一份关心,而不是具体的东西。
裴宣和裴灵祈走后竹台的温度瞬间再次降至冰点,子书谨和郑希言互看一眼,彼此错开目光,皆有些相看两相厌。
“过两日我会让人过来瞧瞧她的手臂。”郑希言把目光放远,落在亮起一盏灯的竹舍前。
郑希言性子爽朗武功卓绝江湖当中结交的好友不少,有些大夫哪怕是子书谨也请不动她却能说动,这些年因着裴灵祈体弱多病的缘故她一直养着不少大夫。
“平南王原来请得动大夫?”子书谨意味不明的哂笑了一下,“宫中有的是御医不劳动平南王大驾。”
“怎么说也是庄姝失手的过错,本王替她聊作补偿罢了。”
“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的人动的手。”子书谨冷冷道,旋即不顾郑希言微变的面色转身而去。
郑希言有心想再争辩两句,撞上子书谨离去的背影那股无名火却不知该往哪儿出。
恰好这个时候庄姝从另一边快步跑了上来,俯身在她耳边禀告道:“广百调集了御林军将那头长虫赶去深山,离竹舍已极远,马舍也早在之前就迁至山下,将军,太后没引过去,要不要”
竹舍在半山腰上,如果碰见野兽发狂是很容易撞上的,按理来说太后如此谨慎之人应该去的,谁知道竟然没成功。
庄姝很想再替自家将军出谋划策一下,结果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周围凉嗖嗖的。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家将军目光凉凉落在了她的脸上,她突然觉得心里发毛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
“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本王看你也是懒*怠了,去绕校场打一圈再来见我。”
庄姝还没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听见这个惩罚脸都白了一圈。
绕校场打一圈就是把军中好手全挑一遍,要挑完才算结束,要是中途被打趴下等养好伤还要继续挑,直到挑完才算完,这对于她来说无异于天塌了啊。
“将军——”庄姝很想哀嚎,冷不丁被一记眼神狠狠压住,她不敢再喊,绝望的顺着将军的目光看过去。
不远处竹舍烛火熹微。
她忽而生出某种荒谬的想法,将军刚刚制止她其实是因为不想她太大声嚎叫惊扰了什么人。
这个想法太惊悚了,哪怕是对待年幼的女帝将军也远没有这种耐心,她确信自己肯定是想错了。
郑希言在延伸出来的竹台上坐了半夜,春夜风声萧瑟,风里带来山涧悠远浅淡的花香。
她坐在哪里,摩挲着手里的药瓶,一直到冰冷的玉质生出暖热的温度,一直到竹舍所有的烛火都熄灭为止。
后面的日子裴宣算是感受到什么叫权倾朝野的平南王了,平南王没伤的时候身姿矫健善于骑射,就这么几天所猎之物都能堆满一整个院子。
什么竹鸡、麂子、山鹿、飞鸟,想吃什么那是应有尽有,平南王宠溺少帝,甚至特地带了厨子上山,而少帝口味酷似裴宣。
约等一下就是专门做给裴宣吃的,厨子手艺更是一绝,煎炒烹炸无一不精,让裴宣这个肉食动物吃了个爽快。
而且观平南王陆续将新鲜猎物送上山来看,这种日子将持续下去。
郑希言的悠闲养病生涯并没有持续太久,第五日郑希言正推开窗预备喊裴灵祈出去练练武强健身骨时山下就骤然来报。
说是军中大比提前了,请郑希言回营主持大局,理由是一堆的,例如户部拨款问题,南边有蛮子进犯说不得要南下征伐,各种理由摆了一堆,总而言之就是要么平南王您就去吧。
要不然长宁侯觊觎您的军权也很久了,您不去长宁侯也是能代劳的。
至于代劳了能不能还回来那就不知道了,不过长宁侯嘛,那不是有名的只吃不吐?
院子统共这么大点地方,禀告但凡不压着声音大家都能听见,子书谨在教裴灵祈练字,闻言很好声好气的劝着。
“平南王伤势过重若实在不宜劳动,还是以身体为重。”子书谨说话含蓄,总算没有把昨天郑希言刺她的那句贪恋权势原话奉还。
当然不还回去的原因绝不是她心地良善,纯粹是因为裴宣还在这里。
郑希言闻言略略抬眼,眼神不善:“多谢太后体恤,臣修养几日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不敢耽搁朝政。”
你来我往两句,郑希言下山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子书谨纹风不动,握着裴灵祈的手写下一字。
——静。
一动不如一静。
第98章 我的心一直在太后这里。
既然军中有事不得耽误,郑希言纵使千不甘万不愿也不得不提前动身启程。
竹舍外的瀑布流泻而下,郑希言翻身上马,慢条斯理的系好披风系带,瀑布的水珠落在追云的马鬃上,它有些不太高兴的踢了踢马蹄。
郑希言一般是不怎么动用追云的,这两日特地把追云牵上来,有事没事就喂喂马,牵着马散散步,显得生怕有人不知道她有什么居心一样。
追云很不想离开,但它一匹老马当然是拗不过人的,只能不满的发出呦呦哀鸣。
郑希言也不着急就任由它可怜的哼唧,让某个人看看到底谁是那个逼她和追云不得不走的恶人。
她磨蹭了半天没看见裴宣倒是看见个不想见的人。
子书谨从竹舍另一边行出来,今日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休,将浅青的竹舍打湿成湿润的褐色,她一身雪白常服更衬的鬓发乌黑如云,端雅高华。
郑希言慢条斯理的动作一顿也懒得下马行礼,略有讥讽的开口:“你的目的达到了。”
嫉妒、强势又野心勃勃的太后,甚至不允许她和那个人单独见一面。
“雨后路滑,平南王还是早些启程吧。”子书谨无视她略带挑衅的话。
子书谨在这里,某个人应该也不敢来送,确实没什么好摩蹭的,在手里翻转了几十圈的系带被利落的打了个结,郑希言勒紧缰绳,嘴角挑起一丝不带什么温度的笑。
“太后在害怕些什么?”
不肯让我和她单独见面,是害怕我们互通有无,还是害怕你所作所为被她知晓,亦或是害怕重头再来的她威胁到你无上的权柄?
平南王当年曾是太后的学生,然而如今早已不复昔年天真畏怯的模样,偏暗眸色一如铁甲覆盖寒霜,叫旁人一见胆寒。
子书谨你也在害怕在心虚不是吗?
子书谨不动声色的提醒:“平南王再不启程恐误了时辰。”
避而不答更显心虚,郑希言牵住追云,目光朝太后身后的竹舍窥去,但见雨丝连绵,雾气遮掩了其中所有建筑。
“等军中事处理妥当臣再来拜见陛下。”她忽而朗声道。
骏马绝尘而去,马上的人却在某一刻猝然回首,遥遥望向这片山林中的竹舍。
走又如何呢?她总是要回来的,子书谨难道有本事一辈子把她关在城门外吗?掩耳盗铃罢了。
裴宣在竹椅上似有所觉,然而抬头只看见苍茫大雾遮蔽了天地。
郑希言走了竹舍那股微妙的硝烟味总算徐徐散去,就连裴灵祈都累坏了。
姑姑和母后在同一空间的时候她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也不敢偷懒,生怕自己成了点燃硝烟的导火索,姑姑走了她也终于可以稍稍躲懒了。
郑牡丹能放心离开的另一重原因是裴宣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是这副身体底子太差所以来的快去却如抽丝,好生将养了五六日终于不再咳的撕心裂肺,浑身冒虚汗。
而病好了就能侍寝了。
郑希言在的时候或许是因为裴宣天天病的走路都打跌,又或许是曾经为人师表的太后拉不下那个脸面在曾经的学生对面宠幸小白脸。
当然也可能是每天平南王总有新活儿,某日子书谨刚吻上裴宣的脖子突然有马在撞窗子,呦呦呦的乱叫。
子书谨一顿,面色阴沉的起身整好衣裙,出去才发现庄姝叫苦不迭的牵着追云,一脸忐忑的看着她。
而追云还在努力把马头往里面伸,试图把硕大的马脑袋挤进窗子里去。
“太后,殿下说追云昨日摔进了泥浆里,这里有温泉水,所以拉过来洗一洗。”
追云是先帝和平南王养大的,自然娇贵的很,这样的天气用凉水洗都怕给它洗病了,要用山上的温泉水一瓢一瓢的浇上去洗干净浑身雪白的鬃毛。
既然要给追云洗,陛下的小行云当然也要一视同仁,牵着自己的小马驹开开心心过来洗马的裴灵祈吓的只想缩起来。
窗边平南王怡然自得的喝完一盅酒。
子书谨自然可以斥责庄姝,但裴灵祈毕竟是少帝有自己的威严,更何况此事并不如何出格,最后太后忍无可忍的去批折子。
裴宣一个人早睡。
第二日庄姝在院子里舞剑,剑声唰唰,雪亮的剑光在院子里挥舞出残影。
裴灵祈在屋檐下看的两眼放光,又不敢大声惊呼,郑牡丹还偶尔出声指点一下剑术让裴灵祈更加叹服。
裴宣生怕子书谨一怒之下砍了所有人,在昏暗的竹舍里捂住子书谨的耳朵,轻轻的吻子书谨的额头眼睛鼻梁到嘴唇,直到把紧蹙的眉心一点点吻开为止。
平南王如今走了,裴灵祈因为连日懈怠被自家母后要求去补上功课,整个竹舍安静的可闻针落。
郑牡丹如今算是子书谨的死对头,给子书谨找茬找的得心应手,有时候裴宣都觉得汗颜,郑牡丹如今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过去也没见郑牡丹有这个胆子啊,看见子书谨一样吓的声都不敢吭。
果然是物是人非,裴宣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子书谨的手无声落在她头顶,温暖的掌心从发顶一下一下按揉着蔓延到她耳垂,捏了捏,声音微微的哑:“还不专心?”
裴宣意识到自己的分神连忙讨好的凑上去亲了亲,给自己找到辩解的理由:“因为想到太后所以才分心。”
子书谨被亲的微微颤栗,下半身的肌肤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让她不自觉的收紧手掌抓住少女散落的发丝,她短促的笑了一下,失神间喃喃的道:“是吗?在想哀家什么?”
那人却不回答了,只是用挺翘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专心服侍起来。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裴灵祈专心致志一笔一划的写着自己的功课,忽然她好像听见什么声响,婉转的轻盈的,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竹门。
也许是继承自她的母亲,也许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天性的向外探索,她有一颗天然的旺盛的好奇心,对一切不熟悉的事物都抱有求知欲。
沿着小径往前行去,拨开一片草丛,春意渐深,山间不知何处来了一只小猫,躲在掩映的花草间伸出粉色的小舌舔舐着绿叶上的一汪积水。
它像是渴极了一下又一下将垂落的叶片拽的轻轻摇曳,雨珠簌簌直落打湿了它身上柔软的毛发,过了很久它有些迟钝的发现了什么,警觉的回头看着那个靠近的女孩。
裴灵祈俯身蹲下松了口气小声道:“原来是小猫啊。”
——
云收雨歇之时已经到了申时,裴宣很有小白脸觉悟的给太后清理干净,以保证心气不顺的太后能够舒了这口火气,而不会殃及池鱼。
子书谨看着忙碌的某人伸手揉了揉少女散落的鬓发,裴宣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太后的手简直是打扰自己的进程,于是伸手拉下太后的手在掌心亲了亲而后放到一边。
意思是别打扰我了。
子书谨愣了愣,这种事后的亲昵让她心中暖热,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一些,手沿着散乱的衣裙去触摸眼前人温热的躯体。
她很喜欢这项活动,简直是鱼离不开水一样要和面前的人紧紧相依,片刻也不得分离,这严重阻碍了裴宣的动作。
裴宣单手拧干布斤,忍不住用骨裂的那只手拉住太后的手腕,与她十指相扣,微微叹了口气。
“太后在找什么?”这真的太不像子书谨了,子书谨就应该把衣领收至脖颈最高的那一寸,看谁都拒人千里之外,谁敢靠近就给谁一箭才对。
可能是郑希言走了,子书谨今日心情格外不错,她仰面躺在竹榻上,竟然还有心开玩笑:“哀家在找你的心在何处?”
什么话啊真的是,人的心不都在肋骨第二根骨骼下方吗?这还是当年子书谨教她的,要杀人就攒着劲儿朝这儿射,力求一击致命。
裴宣干脆的把她的手一拉放在心脏上,眨了眨眼睛,笑言:“我的心不是一直都在太后这里吗?”
她这话算一语双关,它在你手里,也在你这里。
子书谨没料到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整个人微微一僵,抬眸去看撑在她面前的少女。
她是如此的年轻鲜活,漂亮的眼睛像雨后初晴,窗外午后有些昏黄潮湿的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渡了一层浅浅金色的柔光,映照着眼中情意不似作伪。
这一切都是从未有过的美好,美好的让她觉得仿佛大梦一场,她张了张口,刚刚被填满的心窍好似又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击的溃败,急需什么再次充盈。
她的目光太晦暗了,几乎流淌着实质的侵占欲/望,裴宣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她低下头,漫无目的的希望能够在晚饭前结束。
以前觉得吃软饭真是一件无本万利的好事,现在才知道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至少需要一把子好体力。
第二回快结束时门扉处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子书谨武功卓绝,哪怕是这种时候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抓住裴宣,在裴宣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把拉过将她按在身后。
“谁?”
距离门框还有一尺距离的裴灵祈眨眨眼:“母后?”
子书谨是直觉动物,察觉到有危险第一时间是应对,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非同寻常的亲密姿态,等察觉到时她也不禁咬紧牙关,以免自己发出什么不堪的声音。
裴宣无奈的伸手接住太后,揽住子书谨的腰轻轻吻在她发梢:“好了,是灵祈。”
等裴宣整理好衣裙,简单拢好发丝,最后在铜盆里净完手出去时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
暖黄色的斜阳铺满了砖石,台阶下是流转的水痕。
裴灵祈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小猫乖乖站在门边,小猫淋了雨显得气息奄奄,裴灵祈知道自己可能惹事了,还没看清出来的是谁就讨好的开口。
“娘亲,我想养它。”
第99章 这种控制欲笼罩在了裴宣身上。
裴灵祈是个很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小姑娘,平时端端正正的喊母后,一但惹出事后就会眨巴着一双圆眼睛亲亲热热的撒娇喊娘亲。
可惜这回喊错了人,裴宣穿着件春日的单薄襦裙靠在门边很惋惜的说:“陛下喊错了。”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笑的眼睛都弯了。
小家伙在撒娇啊,做亏心事了,她从前干了坏事去找人兜底也是这样的表情,小不点虽然长的更像子书谨,但性子倒很像自己,裴宣低头看她就像在照一面镜子。
隔着水波涟漪看向从前的自己。
裴灵祈小心的往她身后瞅瞅,没看见母后的影子,她黑琉璃似的大眼睛转了转,干脆将错就错的蹭到裴宣身边,朝她举起怀里的小猫:“你看,它好乖的,孤想养它好不好?”
这些日子她已经拿捏住了母后的脾气,母后现在最宠爱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先说服了她,母后就不会不答应。
她努力抱住小猫往裴宣身边贴,可惜个子不高堪堪到裴宣的腰身左右,贴的近了她嗅到一点梨花的香气,是母后身上的味道。
那是一只小小的白猫,被雨打湿显得灰头土脸,沾着泥水的猫垫很紧张的缩紧,踩在小姑娘因为动作露出的雪白中衣上。
身上的毛发被雨打湿成一绺一绺的,一双蓝琉璃似的眼睛警惕的看着周围。
裴宣漫不经心伸出两根手指在小猫头顶摸了摸,那只刚刚还很警惕的白猫好似被她安抚到了发出喵的一声,小脑袋朝她这边伸了伸,在她指节上磨蹭。
“呀!你会说话!”裴灵祈吓了一跳,但很快反应过来,小声的朝裴宣撒娇,“你看,它很喜欢你的,她跟你说话呢,留下它吧。”
小姑娘用手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小猫消瘦的脊背,仰起头可怜巴巴的看着裴宣。
“陛下为什么要养它?”裴宣微微俯身询问。
这个问题让裴灵祈小小的纠结了一下,她又朝里面看了看,眼见母后没有出来的也是才压低声音踮起脚凑在裴宣耳边小声开口。
“因为它是只小聋子。”
这是一只听不见的小猫,她走过来时声音那么大它也没有反应,只有当自己差点摸到它时它才吓的躲开,可是它太饿又没力气只能稀里糊涂的滚下台阶,在地上也不敢叫,只敢弓着脊背恶狠狠的盯着人,最终捉住时也只是徒劳的扑腾一下。
裴宣想了想牵起小家伙的手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远离了子书谨所在的竹舍。
“它没有叫之前,孤一直以为它又聋又哑。”裴灵祈坐在干燥的台阶上,乖乖的顺着小猫的尾巴。
她谨遵母后的教导是从来不坐在这种地方的,显得很没有帝王威严,很不成体统,但现在她有事要求这个人嘛,还是可以坐一下的。
“陛下要救小猫为什么觉得害怕呢?”裴宣偶尔拿手指点一下小猫,那只小白猫胆子很大,被逗弄了会抬起爪爪来抓但不会露出锋利的指甲。
“因为”裴灵祈低下头,稍微嘟囔了一下,才垂头丧气的道:“母后不会允许孤养这种不好看还是个聋子的小猫。”
“母后怕孤玩物丧志,而且就算要养也必须得是最好的猫。”裴灵祈努力比划了一下,反正不会是这种小聋子猫。
裴宣因为她的这个解释稍微愣了一下,继而微微笑开眼底晦涩:“是这样啊。”
是了,子书谨这样强势而不允许人生有任何不完美的人,就算养猫也只允许养一只矫健聪慧万中无一的猫。
她这一生几乎无往不利,哪怕在尚且年轻时对权利的把控并不娴熟以致被太祖遏制,多年后也能反戈一击,绝地致胜。
裴宣招招手,裴灵祈立刻支起耳朵凑过来听她耳语,听着听着把目光移动到院落外。
唯有怀中那只小猫似乎窥见什么,湛蓝如洗的眼睛盯住某一扇窗户,轻轻的动了动眼睛。
庄姝最近很受气,她受先帝提拔,感念先帝恩德,先帝崩逝后追随平南王南征北战,隐隐知晓当年宫变内情因此对有弑君之嫌的太后一直十分抵触。
太后壮年丧妻,先帝崩后密报中有言常见美貌女子进入后宫,她原本已经十分不愤,不料更难以忍耐的还在后边。
太后竟然光明正大的携带小白脸出游,好在还有平南王殿下和她同仇敌忾,不想不过两日不知怎的殿下和被那个小白脸灌了迷魂汤!
虽未明说,但眼神时不时就落在那个小白脸身上!
还因为她打裂了那个小白脸手骨重罚于她,罚就罚吧,正好不必再看见那张讨人厌恶的脸。
可是谁知殿下半路有公务要回程,竟不放心那个小白脸,直言要她留下来看顾那个小白脸。
军令不可违,她忍。
但小白脸有什么可看的?她有手有脚十六七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的难道会走路平地摔么?
还要人寸步不离的看顾着,先帝都没这个待遇,我呸。
庄姝心里不是滋味的很,将手里的刀舞的虎虎生威,一看就心情极差,周边没有人胆敢靠近。
她耳力不错忽然听见身边有一道破风声。
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挑衅她?庄姝怒从心头起,霍然回身,以刀相击。
石子?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收回刀,然而石子早就被击飞回去,来不及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粒石子飞向回廊,射向屋檐下身姿颀长的少女。
“闪开!”庄姝急喝一声。
完了,庄姝背后冷汗直冒,殿下叫她好生看顾着这位,别叫人伤着她,不会到最后是自己把人打伤了吧,无颜面对殿下就不说了,违抗军令怕是难逃罪责。
她刚刚用了大力气并不觉得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能接住,只能期望她动作快些能躲开。
裴宣倒是气定神闲,只在那石子将要击中她那一刻险险侧身,庄姝原以为她是想躲开,却不料她突然伸出手。
庄姝都没看清如何动作的,只见她衣裙蹁跹,再转身回来的时候掌心已经稳稳接住了那枚石子。
“庄将军好刀法。”裴宣抚掌赞了一声。
她眼眸灿亮,瞳仁漆黑,在山里的屋檐下更显得清亮又干净,庄姝一时不禁怔住。
她比殿下和先帝小那么几岁,很小的时候就老在后边跟着这二位,先帝和殿下嫌弃她小并不怎么带她玩,但在她心中却一直憧憬着先帝和殿下的赞许。
等她年纪稍长,先帝已登帝位万人之上,极少在军中行走,唯一的一次体察军情,她本有那个荣幸在先帝面前崭露头角。
谁知或许是太过期待反倒紧张,她在那次大比当中用力太过断了兵刃,算作不战而败。
她一直念念不忘至今,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憾恨难当。
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得到先帝夸赞,然而看着面前这年纪尚浅的少女,她的心又跳动的厉害了许。
她想,不怪殿下也要偏爱此人一些,她确实太像先帝,连她自己也禁不住有片刻失神。
她过了许久才长长的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抱拳道:“裴大人谬赞了。”
话虽这样说眼睛却亮了很多,只差亮晶晶的看着裴宣。
“下官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裴宣笑了笑,慢悠悠走下长了青苔的台阶,“庄将军,陛下有事请将军借一步说话?”
嗯?陛下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庄姝疑惑盯着她的脸不自觉就同她走向僻静之处,走了两步忽而顿悟,陛下指的是年幼的女帝,而非先帝。
庄姝本来以为自己绝不会情愿帮这个妄图代替先帝的女官跑腿的,她心中敬仰的只有先帝陛下,如何能忍受这样一个赝品在这里鱼目混珠?
带着任务启程的庄姝眼神复杂的回头看了一眼竹舍,安慰自己,那是陛下的嘱托,自己不过奉命行事罢了。
就是如此,绝没有自己被蛊惑的原因在。
裴灵祈有些忧心忡忡:“这真的可以吗?”
去请姑姑背书当靠山当然是可行的,但母后当真不会一怒之下把她们俩一起狠狠惩戒一顿吗?
她虽然平时胆子挺大,但一向乖觉,保证从不触怒母后。
“陛下,”裴宣轻轻叹了口气,俯身逗了逗她怀里的小白猫,“陛下仁孝,但先帝为您留下的辅政重臣自然是有她们的用处的。”
她深深的深深的望进裴灵祈那双清湛圆润的眼睛里,如同望向某一个时刻的自己。
子书谨当然是为女儿好,可有时候她的控制欲确实强到让人害怕。
她习惯性把控一切,受不了任何偏离她掌控的人和事,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从她失去权力的那一刻开始,立国之后收拾完外部的裴万朝第一时间收缴了子书谨的兵权,将她变相软禁在京中。
汲取了前朝兵权分散的教训,开始了新一轮极端的中央集权。
一开始是子书谨,因为子书谨年轻又遭受重伤,很快这种趋势开始蔓延,一直蔓延到白针。
白针也许一开始并没有那般迫切的希望改变这一切,但她再不奋力挣扎一次,就将无声无息的失去反抗的力量。
在这场极端的失去权力的动荡中,每一个人都岌岌可危,子书谨哪怕胸中有万千沟壑,也缺少能够实现的土壤。
极端的压抑会导致极端的反弹,裴宣觉得子书谨就有点。
她在后来几乎有一种病态的掌控欲和权欲。
这种控制欲笼罩在了裴宣身上。
第100章 你知道哀家最恨先帝的一点是什么吗?
裴宣英年早逝,只留下裴灵祈一个女儿,很明显,子书谨的强势落在了裴灵祈身上。
裴宣天性散漫性子洒脱养的也野,裴灵祈就不同了,她是完全出生起就被子书谨按照她的准则教养大的,裴宣觉得小家伙怎么一点胆色都没有。
“我帮陛下留下它,但陛下要保证它不能抓坏东西,咬坏衣裳,更不能咬人,”裴宣拿手指点点小白猫的爪子,“不然太后发怒我也没办法。”
裴灵祈点头如捣蒜。
小猫跟着喵喵了一声,凑着鼻尖去嗅闻裴宣的气息,裴宣发现它是异瞳,一只眼睛湛蓝还有一只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
“那孤给它取个名字吧?”裴灵祈很高兴,她很喜欢这种小动物,就跟喜欢追云一样,但追云太大只了,不能抱着怀里睡觉也不能牵进她的长信殿,这只就可以。
“孤看见它时她在好大一片叶子下面,就叫她青青好不好?”
这是什么取名方法?裴宣听见这个名字愣了一下,当即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裴灵祈皱起眉头,对自己取的名字很满意。
“既然是在叶子下面看见为什么不叫叶子?”
“因为叶子是碧绿色的啊。”
“那为什么不叫绿绿?”
“你——”裴灵祈气的要去跟母后告状,转个身发现自己现在是偷偷摸摸背着母后来着,又委屈的转过身来,坐在屋檐下晃荡小腿,“姑姑什么时候派人来啊。”
郑希言刚回营在听手下人禀告此此大比的规程,心里想着该怎么把日子压一压,冷不防就听见有人禀告说庄姝回来了。
是子书谨这么点容人的肚量都没有?还是裴宣出了什么事?
她忽而抬手压下慷慨激昂禀告的副将,副将惊讶的看着一向以军中事物为重的将军让他先停下,不由得一脑门官司。
这是什么人如此重要?
庄姝进去跟郑希言耳语几句,郑希言一开始脸色有些凝重,很快变得轻松起来,甚至嘴角稍微弯了弯。
不多时就提笔挥毫写了一封书信,按上平南王的印信,交由庄姝,让她递交给太后。
庄姝本来还很有些忐忑这么点小事也找殿下会不会被训斥一顿,眼见殿下心情不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以前也没见将军喜欢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啊?哦不,这是陛下的事,就算不得小事。
郑希言思索了一下,嘴角弧度微妙,忽地叮嘱道:“做的不错,日后有什么其他事也尽可来找我。”
裴宣遇见事肯来求助她,而不是去求子书谨,怎么不让人身心舒畅呢?
庄姝虽有些困惑但还是点头应下,转身就要退下。
郑希言瞥到她的动作:“日前让你留在竹舍,你不是还不愿意吗?怎么?现在就迫不及待的去了?”
庄姝被戳中心思支吾了一下,眼神闪烁着低下,她不太擅长撒谎,因此只好缄默不言。
总不能说是因为那个人确实太像先帝了吧?
“那是说不定那个面首心思不正,属下要去看着免得带坏了陛下!”庄姝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郑希言面色莫名,懒得戳穿她这个拙劣的借口,懒懒挥挥手让她走了。
郑希言负手而立,看着庄姝策马而去,心中静静的想,连庄姝这样固执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偏向她,子书谨虽然强势把控朝堂,可心向先帝之人未必就没有。
——未必就没有一争之力。
她无声摩挲了一下手上鸽血红的戒指,那戒指表面布满了不起眼的裂缝,像是无声诉说着岁月流淌的痕迹。
郑希言忽而觉得那颗沉寂的心又些微看见拂晓的希望。
那只可怜的小白猫一跃从山间野猫变成了平南王送给陛下的礼物,至于什么节就送礼,不是正巧春耕吗?就按这个给陛下送了。
子书谨和郑希言心里再相看两厌,明面上总不好做的太过,总要给平定西南连年征战的平南王几分薄面。
毕竟平南王手里捏着先帝给的半块虎符,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只小白猫被打理的干干净净,由庄姝亲自送来,裴灵祈在一旁支着耳朵偷听。
“呵。”子书谨对上郑希言的笔迹沉默了一下,将目光缓缓移动到裴灵祈身上,裴灵祈心虚的低下头,盯着自己摊开的课业。
“哀家替陛下多谢平南王一番好意。”子书谨放下纸笔,抬手以食指按了按额头,她似乎有些倦了,语气平平。
能留下就好,裴灵祈略有些欢呼雀跃,下笔都轻快了许多。
庄姝想的很是简单,既然陛下收下了那就交给陛下贴身的宫人,她刚想送去便听见上首的人淡淡发话。
“但此等未开化的野物不宜留在陛下身侧,先送去万兽园磨一磨性子再说。”
裴灵祈落在宣纸上的笔尖骤然一顿,一大点浓墨不可避免的污了宣纸,她深深低下头,想把脑袋埋进衣领当中。
殿外有风吹过来,裴灵祈觉得鼻子发酸。
小猫或许也知道自己未知的命运,懵懂的发出喵的一声。
裴灵祈低下头,有温热的液体聚集的眼眶里模糊了视线,可母后在这里,她不敢让它落下来。
然而一直到小猫被送出去她也没敢抬头,如果她抬起头就能看见子书谨始终凝望着她。
她端端正正的写完了自己今天的课业,哪怕每一个字都写的又深又重。
晚膳时陛下胃口也不好,只喝了两口汤就借口困了要回去睡觉,半点没有之前的活泼。
夜间,烛火昏暗,太后今日没有早早就寝,而是留在书房批阅奏章。
裴宣从小厨房端了米酒和一碗素粥,想了想又添了一小碟精致的糕点轻手轻脚的想送去给太后作夜宵。
不料一向对她视而不见的广百今天客客气气的拦住她:“裴大人且慢,太后处理政务,特意有言,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好啊,平时受宠的时候就是进出随意,什么时候来甚至想在里面做点什么都没事,不喜欢就是闲杂人等退避了是吧。
“太后政务繁忙下官就在门外等着太后吧。”裴宣不肯走。
这时候走了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她又不傻。
广百对此早有预料,温和的道:“大人请便。”
竹舍外春夜长风吹的相思竹簌簌作响,一碗素粥很快失去温度,裴宣挑了个好位置站好,以确保自己的影子能准确的被某个人看到。
竟然要装可怜当然要被人看见啊。
山间烛火摇曳,吹的相思竹的影子和某个人纤细的身影一齐倒映在竹舍的窗前。
春夜的风萧瑟还有未去的寒意,刚刚下了一场雨,她刚刚病了,这副身体又多灾多难,去年冬日骨折又落水,今年手臂裂开又受风寒。
笔尖猩红的朱砂许久未曾落下,在漫长的沉默过后无声滴落在奏章之上,晕开一滩猩红。
子书谨忽而闭了闭眼。
她想,她是不是老了,所以心也变得如此柔软?被人轻轻一戳就好似要流下鲜血,看不得她一点难过,受那么一点的委屈。
从前,不是这样的,裴宣和她有太多的分歧,甚至有过不死不休的恨意,她仍然记得裴宣冰冷的注视着她的眼神。
她从未退却过,一直朝着自己所选的方向一步一步走过去。
可这一路上,她失去了很多,包括她的宣宣。
屋子里的灯已经点了许久,广百亲自进来剪去烛心,低声禀道:“裴大人已经在外边等了半个时辰了。”
子*书谨无声看了她一眼,广百告罪:“太后不愿见她不如臣劝裴大人回去?”
若是太后打定主意不见等一晚上怕是受不住。
子书谨手掌一瞬攥紧,半晌终于无奈的放开。
门被推开了,裴宣今天穿的很薄,美丽纤细的衣裙常常都是单薄的,站在树下显得有些瘦削。
院子里有一颗野山樱,这两天的风雨将它打落的颓废而落魄,在夜风中时不时落下蜷缩的花瓣。
裴宣看起来也有些皱皱巴巴的。
子书谨无声皱眉,从一旁的屏风上取了一件披风围上去。
裴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还有些发愣,被圈住第一反应是退开,她不习惯太接近的距离,嗅到暖和的属于子书谨的梨花香气才眨眨眼接受了。
又讨好的凑近了一点,小声道:“太后终于肯见我了?”
不妄我在外面经受了这么久的风吹雨打。
她鼻子都冻红了,瞳仁又黑又亮,看着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进去说话。”
子书谨牵过她的手,发现她手指冻的发僵简直像冰块一样又无声包裹住她的手掌。
突如其来的热度让裴宣稍微有点不适应,接触处发烧一样的烫,但很快对暖和温度的贪恋就占据了上风。
屋子里果然暖和太多,裴宣被拉进去,子书谨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她,裴宣手冻的厉害捧不太好,低头喝了一口。
热流从肺部一直流窜到心脏,人好像终于活了过来。
她也没料到初春的夜晚这么冷,冷的她有些手脚不听使唤,子书谨静静看着她。
“今天的事是你给陛下出的主意?”
来了,就知道瞒不过她。
裴宣也没想瞒,裴灵祈想要自己只不过出个对策而已,她希望灵祈能有一点点自己选择的余地,哪怕是取巧也是好的。
郑牡丹也算位高权重,子书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应该给郑牡丹一点薄面。
只是没想到郑牡丹面子这么不值钱。
子书谨突然道:“你知道哀家最恨先帝的一点是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