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天出现在刘远珍的面前,让他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施舍他的女人。
“那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呢?”裴南茵体弱多病,家中已经完全被刘远珍和赵姨娘霸占,他完全能弄死这个看不惯的女儿,为什么一直没动手呢?
刘远珍费力的喘息了一声,目光在这张肖似某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艰难的道:“因为,你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是我第一个孩子,你是第一个开口叫我爹的孩子。”
“我怎么下得去手。我当年活不下去,考不上进士,是靠着你娘姓裴才入的官场,可是你*娘心里一直没有我的位置,叫我怎么不恨呐!”
他愤怒的锤了一拳地面,未熄的怒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她惦记一个女人!一个早就死了的女人一辈子!叫我怎么不恨?!”
“那不然呢?看上你?”裴宣笑了一声,目光上下扫视一遍刘远珍,她的眼睛是弯着的,里面却没有丝毫笑意,用树枝拍打着刘远珍的脸开始细数他的辉煌事迹,“虚伪自私,懦弱无能还是阴狠毒辣?”
“裴东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独当一面,我记得你是呙县的吧?裴东珠二十二岁呙县上游发生洪灾,前朝官府不管,是她带着一帮子土匪背了三天的沙石垒的堤坝吧?垒的双肩都被磨掉了一层皮,要是没有她你早几十年前就被洪水淹死了。”
然而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做过这些了。
裴宣忽而感到一阵悲凉:“你觉得你看不起裴东珠?为什么?因为她是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有个土匪头子哥哥?你自己不行要依靠裙带关系所以以己度人觉得旁人也是?”
裴宣嘲讽:“你这么想怪不得我娘不喜欢你呢。”
“你怎么会知道”刘远珍瞳孔像是震了震,他的面色惨白了起来,他肺腑兴许是坏了,突然剧烈的咳嗽了两声,咳出了血沫子。
咳嗽出血的那一刻他好像瞬间苍老了许多,他无声闭了闭眼:“夕夕,不管你信不信,我、我是想急流勇退的,让远嫣改回本家姓,把裴家还给你,把你调去、去外地,都是为你之好”
“哦?怎么个为我之好法?”裴宣略掀了掀眼皮,笑着反问。
刘远珍深深的看着她,似乎想努力的伸出手去抓住面前的女儿,他的手只差分毫就能握住了,但裴宣不肯近前一步。
“夕夕,没有人想帮你、他们、他们所有人都只是想利用你、想害你,没有人例外,你信爹”
“那些人包括谁?你吗?舅舅还是子书珏或者郑牡丹?或者说贺元成?”裴宣一只手撑着下巴,把记得住的人名挨个报一遍。
恰在此刻不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踢踏声,大地都在微微颤动起伏,马蹄沉重的敲击地面,御林军和校骑营的人不等天亮竟然提前赶至。
裴宣回头打算看看来的是何方人物,回头的那一刻身后的刘远珍忽然弓起腰刺向了她的背心。
电光火石间裴宣像后面有眼睛一样用左手反手一抓,正正好截断他的手腕。
他的手里是一根镶嵌着东珠的银簪,那簪寒光凛凛,哪怕岁月消逝也无法使其黯然失色,它被打磨的精细而美丽,簪子上的一大颗东珠更是贵不可言。
刘远珍没想到她背后宛如长了眼睛一般,惊骇的往后倒下,张大嘴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旷。
“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要动手?”裴宣脸上依然挂着笑,手上却施加力道一寸寸把那只手拧成一个扭曲的角度,书呆子裴岁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好在刘远珍的骨头已经被折断过一回,倒是不难。
她甚至有点惋惜的叹了口气:“你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难以自抑的姑姑姨姨叔叔伯伯们演的有多真情实感,她们甚至还能说出我三岁抓泥巴的趣事呢,而不是像你连装慈父都说不出来一件完整的事。
这么差的心理素质怪不得开国还在工部当小喽啰,等前面那群勋贵死光了才爬上位。
刘远珍被她戏谑的表情惊住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脊背发寒:“你、你不是岁夕”
十六七的小姑娘不可能有这么冷静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是谁的呢?是谁的呢?
他几乎快要哆嗦了,先帝——
先帝才有这么一双眼睛!
“你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刺破风声的利箭。
远处一马当先的女子手持长弓,眉眼冷肃,长风吹起她素净的衣裙,让她在月色下有种罗刹的殊色。
那一箭精妙绝伦,从裴宣身边险险错开,一箭射进刘远珍心窍。
刘远珍瞳孔猛地放大,在最后一刻里他看见了来人,于是忍耐着满口喷涌的鲜血,费力的看向裴宣,露出一个几近诡谲的微笑。
“包、包括太后——”
第86章 太祖皇后之所以发动宫变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人都变了。
骏马在长夜发出一声长鸣,刘远珍嘴角喷出最后一口鲜血,生机点点消逝,最终仍不甘的望着天空,只剩下点点鲜血溅落在裴宣手背。
温热的、黏腻的,让人感到不适的。
她指尖隐约颤动了一下,不着痕迹的将那支簪子收进袖子里。
身后骏马扬蹄落下惊起大片尘泥,子书谨矫健的跃下马来,沉声道。
“宣宣——”
裴宣转过身来,皎皎月色下子书谨高冠束发,衣领紧紧贴在纤长的脖颈,长而淡的眉头紧蹙着,太后的华服将她衬的高贵又威仪,凝重的眉眼间不知是怒火还是忧惧。
裴宣很少看见她情绪如此外露的一瞬间,下一刻就被骤然按进了怀里。
子书谨一只手按在她的腰上,收的很紧,像攀岩而上的青藤,让她呼吸都有一瞬间的不畅。
“太后”她小心翼翼的回抱回去,一副无知少女被吓坏了样子。
子书谨身上白梅的气息里掺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裴宣眼睫扑闪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慢慢回抱回去。
她将下巴放在子书谨肩膀,慢慢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就看见策马而来的郑牡丹发出‘吁——’的一声,郑牡丹冷冷的盯着她们,眼里几乎迸发出火星子了,忍无可忍的喝道:“太后——”
如果眼神能杀人,郑牡丹的眼神就能把她们俩全削成肉片。
裴宣战战兢兢的去推子书谨,自己媳妇儿为什么搞的真像偷人啊。
大批人马即将赶到,子书谨亦知道不是时机,但裴宣竟然敢推她还是让她心中一阵恼火,她手臂骤然收力勒紧了一下才松开,只是依然抓牢她的手。
裴宣像只受惊的鸟默默躲在太后身后,脸上犹然带着血渍,配合着年纪当真看不出任何破绽。
郑牡丹牵着缰绳,冷而艳的一张脸上结满冰霜。
“太后年少寡居,在宫里养一两个女宠聊以慰藉本王只当看不见,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揽抱面首,置先帝的颜面于何处?置陛下的颜面于何处?!”
子书谨并不理会她,强硬的牵着裴宣的手到坐骑前翻身上马,她再也不肯避嫌,朝下遥遥伸出一只手,不容拒绝:“上来!”
裴宣背后顶着郑牡丹能戳死人的眼刀,怯生生的把手伸出去。
子书谨已不耐烦用力一拽整个将她拽上马去揽在怀中,手臂从她腰间穿过握紧缰绳。
郑牡丹双手攥紧:“若是先帝在天有灵”
子书谨冷嗤一声,调转马头冷冷瞥向郑牡丹:“她要是有灵就爬起来亲自告诉哀家,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既不能亲口,把担子留给哀家,一切便由哀家定夺!”
没有灵性的先帝:“”
说罢再不管郑牡丹策马直向山下而去,骏马飞驰把一切都留在了身后,杀戮,死亡和阴谋都被身侧疾驰而过的风吹散。
子书谨一路飞驰很快就抵达山下凤泉行宫,路途中无数御林军和校骑营官兵都注视着太后揽着一个陌生少女从山顶策马而下。
裴宣很想默默把脸藏起来但很遗憾,她是以圈在前方这个姿势坐在马上,除了丢脸的把脸贴在马背上就没有其他可以遮脸的姿势。
至于贴在马背上,太丢脸了,还不如让人看见正脸了。
再说怎么解释需不需要解释都是子书谨太后的事,关她一个小面首什么事,丢脸就丢脸了。
靠双脚爬上山花了一个多时辰,下去骑马当然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凤泉行宫至半山腰上搭了一堆营帐,乃是每年围猎所用,今日为了抓捕钦犯也已经重新启用。
下山要层层移开封锁路障,子书谨干脆将马停在此处。
她先干脆利落的跳了下来,丝毫不为繁琐的裙装所累:“下来!”
裴宣自己也会,但这个时候不得不佯装不知所措的把手伸给太后,借力踉跄着下来。
最中间明黄的营帐属于裴灵祈,子书谨是一旁与之不相上下的一顶黑色营帐,裴宣一路被牵进营帐很听话的坐在榻上,垂着眼睫看着自己的手。
一副乖巧听话被吓住了模样。
直到子书谨剥开她的衣袖露出苍白修长的手腕,温热的巾帕擦上她手背上的点点血迹,裴宣才堪堪回神,嗫嚅了一声:“太后。”
她以为子书谨会暴怒的,但其实没有,子书谨握着她的手嘴角紧绷,问她:“吓到了?”
额,其实没有,死人多常见一件事,她都麻木了,但这个时候她确实感到子书紧需要她害怕,于是她乖乖点头,杏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子书谨,看着可怜极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太后了。”
撒娇可耻,奈何子书谨真的很受用。
她完全的依赖自己,因为她弱小无助这这个世上能依靠的人所剩无几,子书谨的眼神开始温柔。
子书谨微微抚摸过她青筋隐约的手,这副年轻的身体显得羸弱而纤细,让她想起十四岁的裴宣,她忽然道:“先帝失去母亲时比你还要小一些。”
裴宣不想听了,但她没办法,就跟子书谨说的一样,只有先帝才能管得住太后,她现在只是一个面首,她凭什么管太后?找死么?
“先帝十四岁时太祖皇后白针发动宫变,时值九月天气霜冷,宫变的血洗刷了宫中每一寸台阶,哀家到现在都还记得先帝当时的脸色,她的脸那么苍白,好像生命中的所有力气都跟随那场宫变流逝殆尽。”
她没有办法不去记得那时的裴宣,裴宣看似顽皮胆怂,但其实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她的一生几乎不需要任何人保驾护航,她唯一一次流露出脆弱的时刻就是白针死去的那一年。
“太祖和太祖皇后共患难却没能走过共富贵,天下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太祖变心,太祖皇后不堪其辱,其实不是。”
当然不是,白针随时可以扔掉裴万朝,不如说在她心中情之一字所占的比例太小太小,她厌恨裴万朝绝非因为那些莫须有的女子,她甚至觉得那些无辜的女子可怜。
子书谨以幽微的语气开口:“太祖皇后之所以发动宫变是因为,她觉得所有人都变了。”
这才是她发动宫变真正的理由,不是后世天下所猜测的争风吃醋,更不是所谓的嫉妒和贪权。
她出身书香世家,读过万卷藏书,因为刚正不阿被弹劾陷害流放千里,她在流放的路上的见过饿的皮包骨头的孩童,老无所养的老者,被父母当街售卖的儿女。
白针想要的是改变这个天下,让这个天下再无战乱,让所有人都能有尊严的活下去,裴家天生就是一副打仗的好手,裴万朝和裴东珠,他们在最开始将山寨一寸寸打下来。
白针并不喜欢杀戮,她在打天下的地盘教人耕种,利用天时地利更好的活下去,但很快她也陷入战争的泥潭,她以为先将这个天下打下来再去改变,总会好的。
可等打下这个天下一切都变了。
曾经那些耀武扬威的皇亲贵胄被砍下头颅,然而一切并没有变好,那些曾经咒骂那些贵族的人成为了新的恨不得把百姓压榨出最后一丝骨血的人。
一切循环往复,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白针想要在天下平定后让所有人有衣穿有饭吃,而当初陪她一起打下天下的人在干什么呢?
“他们在修定更严苛的律法,让天下百姓归顺服从,禁止天下武器流通,不允许刀剑贩卖,不允许习武,不允许私下聚集,要将自身所有的大部分田财划归官府。”
剩下的由勋贵们以封地瓜分,以官职瓜分,天下人还是无良田,无一切。
裴宣垂下眼,她很努力的克制着,可是指尖还是微微的颤动,子书谨察觉到了,她握住裴宣的指尖轻声问:“害怕?”
当然害怕,一个念死书争取考功名的大小姐怎么能让你这么吓?裴宣苦笑着在心里道。
“当时先帝也跟你一样害怕。”
子书谨沉默片刻:“天下人不记得白针,不知道白针付出过怎样的代价和努力,先帝知道,但对于先帝来说,反目的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
人都是自私的,裴宣小时候吃过苦,她当然知道民生多艰,可一切都好起来了,至少在她看来,一切都好起来了。
开国的前几年还有各地叛乱未平,她的爹娘经常一去数月平定叛乱,忙的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一切都平定下来了,她以为能弥补父母多年不在身边的遗憾,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掀起了新一轮的争斗。
她天真的以为那是因为父亲的变心,她大闹过,驱逐过宫中美丽的女子,甚至曾经将整个所谓后宫肃清。
她是太女,是这个天下的继任者,她有这样大闹的资本,可母亲只是用悲伤而怜悯的目光望向她。
“宣宣,不是因为这些。”
她想改变的从来不是这方寸之地。
如果一定要在生身父母中间选一个人呢?
那一年十四岁的裴宣必须要做出抉择。
白针想让这个天下变得更好,她聚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把旧的贵族和皇朝打下,可天下并没有变好,她要再次掀起反叛,再次修正这一切。
当初一无所有时有太多人因为愿意追随她,因为本身一无所有,可现在什么都有了啊,他们不明白白针的想法,只觉得她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子书谨的语气变得有些悲凉。
没有人能理解她,理解她背叛自己的丈夫女儿和伙伴们,重新掀起风雨,只为了素不相识的那些人。
连她的女儿也不能理解她。
第87章 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营帐外子书珏带着裴灵祈姗姗来迟,裴灵祈的帝王威严只能勉强威胁一下子书珏,让子书珏带她上山,子书谨与郑希言对峙时她就不远处听了个全程。
现下子书珏把她带回来就去山上处理剩下的事了,例如衣冠冢里怎么能爬出人。
寒夜漫漫,郑希言独自矗立在营帐外,一只手负于身后,手掌紧攥几乎要把自己手骨硬生生捏碎,她不去看身后营帐,只眺望远方。
裴灵祈犹犹豫豫的蹭过去,轻轻咳了一声:“姑姑”
郑希言被这声唤回过神,垂眸看着不到她腿长的小陛下,她长的很像子书谨,唯有一双眼睛几乎跟裴宣分毫不差,就像年幼的裴宣懵懂的看着她。
“陛下。”
裴灵祈眼神闪烁着,长长的眼睫扑闪,许久才细声着开口:“其实母后招人陪伴孤并不觉得丢了颜面母后或许是不相信母皇已经不在了”
郑希言面色严厉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又稍稍放缓,她伸出手腕缠着纱布的手掌轻柔放在裴灵祈的眼睛旁,不知是感慨还是其他,复杂道:“小七,你就是太像你母皇,太过良善心不够狠”
她并不去评价这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只是将目光徐徐转向远处先帝的陵寝,眸中掀起一丝讥讽,低低开口:“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母后更清楚”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裴宣是怎么死的。
裴宣现在倒是暂时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死,但需要配合一下太后对往昔的追忆,听说人年岁越长越喜欢追忆过去,不知道太后是不是也到了追忆故人的年纪。
裴宣回忆过去更爱想到老家草长莺飞的春天,绿树成荫的夏日,山里偶尔窜出来的兔子和穿过膝盖裤裙从掌心溜走的溪鱼。
她不爱想十四岁以后的事情,简直像一场噩梦。
“先帝是个良善之人,她不愿伤任何人的心,所以,她谁也没有选。”
子书谨抚摸着她的脸,陷入当年的回忆。
原来你心里原来是这样想的啊?你当年不是一直骂我没有主见不够果断软弱无能吗?裴宣在心里想。
但她确实想当缩头乌龟,所想的大概是无论哪边赢了,看在这么多年出生入死的情分,看在她这个女儿情分上或许能够绕对方一命。
她太天真了,或者说她太敏锐,她或许早就明白她的母亲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哪怕她清楚她的母亲也许是正确的。
昔年旧友全部攀附于她的父亲身后,如同水蛭共同拥护着这新生的庞大帝国,持续不断的吸血,他们已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们来之不易的权利,将他们从巨大的母体上撕扯下来。
在理智上,她知道母亲不可能赢,在情感上,更多的亲人和长辈选择站在与母亲对立的一边。
裴宣小时候爹娘忙于打天下,她是寨子里所有人一起带大的孩子,她对所有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有太多太多。
那场血色的宫变发生在九月,裴宣已经记不清细节,一切都在模糊,她只记得那段时间一直下雨,整个京城都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血腥气,从每一块砖石的缝隙里蔓延出来,令人作呕。
“太祖皇后失败了。”子书谨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但仍然难免悲凉。
再次听见这种断言时裴宣还是难免感到一阵无力,好像那一年巨大的恐惧和失落再次席卷而来,只剩下一片空落落的绝望。
“但她没有当场伏诛,先帝手持御令打开了城门。”
十四岁的少女背影孤桀一言不发,郑希言站在她身边为她撑伞,对四闭的城门呵斥道:“大胆,殿下奉陛下之命,还不打开城门!”
守将迟疑:“殿下恕罪,但陛下有令”
“放肆!孤乃一朝太女携父皇手令,尔等难道想要抗旨?”
太女一向脾气甚好平易近人又爱偷溜出宫,所有人都熟悉她眉眼弯弯的模样,只这一次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冷肃,守将屈膝背后瓢泼的大雨砸在甲胄:“属下不敢——”
“开——”她断然道。
城门在瓢泼大雨里被缓缓打开,雨点如石子敲打在她的伞面,风雨衬的她整个人瘦削而青涩,她站在那里看着厚重的城门被一寸寸推开,无边的自由就在门外。
白针带着残存的部下冲出重围,裴宣眼睁睁看着城门落下,紧绷的脊背在那一刻松懈下来,天那么冷,雨那么大,她轻轻的瑟缩了一下。
她才发现她的手其实一直在发抖。
她已经不在乎输赢了,她只希望所有人都能活下去,不要再有杀戮不要再有人死在她的面前。
可这太难太难了。
对于裴万朝来说,这已经相当于背叛,他的妻子和女儿相继背叛了他。
裴宣恐惧过自己的结局,她最终被铁链锁上押往雁伏山,这个山的名字很有意思,音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焉附。
在大人物的眼里她只是附着在皮上的毛而已,没有掌控自己的能力,她是父亲的附庸就是母亲的附庸呢?
没有人告诉她。
她将被押在雁伏山上,无水无食,除非白针回头救她。
这是一个可笑的陷阱。
“她不会来的。”裴宣轻声开口。
从前她的母亲不会为她放弃一城百姓,这一次也不会为她放弃自己的部下,她的心里有天下有沟壑,只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属于女儿。
“你也知道。”裴万朝阴沉着,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那是裴万朝生平第一次打她,从前他总是扮演慈父的角色,他那一巴掌很重,扇的裴宣微微偏过头去,少女鬓发散乱,嘴角一点一点溢出鲜红的血迹。
她眨了眨眼,她以为她会哭的,但其实没有眼泪,温热的掉在手背上的只是鲜血。
“宣宣,是我把你从鬼门关拖回来的。”裴万朝近乎狰狞的道。
裴宣的眼泪终于慢慢掉了下来。
他曾经信誓旦旦的开口说劳什子的皇位关他什么事,世上哪有比他的女儿还重要的东西,但也是他,亲手把她送回跟当初一样的境遇。
她没有像过去犯错一样耍赖求饶,裴万朝也没有跟从前一样对她的错事一笔带过,他们冰冷的对峙着。
裴宣在雁伏山待了两天一夜,无水无食,裴万朝说到做到,天一直在下雨她好像发起了热,但无人在意,她就昏过去又自己醒过来。
她想郑牡丹有没有受她牵连,她想娘亲有没有安顿好,她想很多很多,最后想一切都要结束了。
她再也不用害怕见到熟悉亲近的人的尸体,她再也不用夹着中间两边为难,闭上眼就可以睡很长很长的一觉,再也不用大早上的天不亮就被拉起来读什么劳什子的经史子集。
“但太祖皇后回来了。”子书谨的声音显得很飘忽,裴宣想可能是自己的心有点飘。
她一直觉得她娘亲不够爱她,她当然能够理解娘亲的所作所为,不因她一人而牺牲数千人,可理解不代表真的毫无芥蒂。
她也会委屈也会难过,在无数个右手抬不起来的时刻不可避免的感到痛苦。
有一年她母亲救下的人抗着礼物携家带口的过来感谢,那一家子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懂事的帮忙抗着半只羊腿。
所有人都在夸赞都在大笑,只有她悄悄把手臂背在身后,无声的收了一下手掌。
但她从没有说出口。
她的性格如此,下意识想规避所有的矛盾,避免任何争吵,她害怕与亲近的人起冲突,每一次争吵都是将血淋淋的刀往对方的心窝子上捅。
直到避无可避,被架到刀口上为止。
阿娘野心勃勃有自己对天下的展望,她不觉得阿娘会为了救她踏入陷阱,偏偏阿娘真的救了她。
在无数人的围攻里阿娘策马从风雨中赶来朝她伸出手,一刀斩断她身上的伸绳索把她拽上马。
雨雾朦胧,她听见阿娘说:“上来!”
她昏昏沉沉的伸出手。
她伏在阿娘的背上,没有声音的流泪,雨很冷,她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唯有紧贴的身体是暖热的,她几乎能感受的到阿娘的心跳。
也许她没有比那数千人重要,没有她的母亲心中的大义重要,但阿娘爱她胜过自己的性命,所有的怨恨都在那一刻放下了。
裴宣想过从此以后是不是就能自由,去关外去哪里生活都好,哪怕是当逃犯浪迹天涯也很好。
“咻——”
直到一声锋利的长箭穿透雨幕,射中了阿娘背心。
那个单薄的身躯被巨大的冲力击垮一般剧烈颤抖了一下,像一张即将对折的纸。
血水很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沿着削瘦突出的脊背蜿蜒流淌,背后传来拉紧弓弦的声音,数箭齐发。
她发着热没有办法自己抓牢,她娘忽然回头掀开她,任由她翻身摔了下去,只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背后陆续而来的箭射中了阿娘的身躯。
裴宣滚在泥浆子里,雨水和泥水糊在她眼睛上,兴许是水雾还是发热让视线模糊,她最后一眼看的并不清楚。
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无数马蹄从她身畔过去,溅落的泥水落在她脸上手上,她想努力支撑起来但右手使不上任何力气,霜白的马匹从她身畔疾驰,领头者垂眸看她,那是雾里看花的一眼。
琥珀色的眼睛在雨水的洗涤下有一种冰冷的杀机。
泥水溅落在她的眼睛,那人断然离去。
——那是子书谨。
第88章 你也要走吗?
裴宣恨过阿娘吗?摸着良心说是恨过的,但不是恨她放弃过自己,也不是恨她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再掀起波澜,她恨的是阿娘的无私,从不在乎自身的安危。
白针根本不明白她的无私无畏奔向死亡,对爱她的人来说是怎样一种痛苦。
但最后白针不是死在自己的大义上,她死在来救裴宣的路上。
所有的爱恨都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所有关于未来的、以后的梦都寸寸碎裂,摔成再也拼不复原的镜子。
她倒在泥潭里看着拖着阿娘的马匹消失在大雨的尽头,身后的追兵如附骨之疽追了上去。
那是子书谨,白针的传人,天下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追随白针一同反叛,但是没有,在那场几乎席卷一切的纷争里子书谨闭门不出,始终不曾真正露面。
“为什么呢?”裴宣乖巧的仰起头,轻声询问。
你是为了什么没有去追随你的救命恩人?
子书谨垂眸看着她,眼里是深沉的几乎收拢一切的黑暗,她微微启唇:“因为先帝并没有做出抉择。”
白针有她的理想,希望天下不再有血腥和压迫,希望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天下间每一个孩童不分高低贵贱都能有衣穿,有书读,希望天下不再存在青楼妓馆,没有可怜的女孩要在头上插上一只草标。
裴宣希望能护住所有人,希望那些牵着她的手,陪伴她长大的人都能活下来,不要自相残杀,不要只剩下冰冷的尸骨。
子书谨是白针的传人,她亲手教养储君长大,她想要的是什么呢?极致的权利还是唾手可得的天下?
“哀家很早就很喜欢先帝了。”
这就是她的答案。
烛火下的太后显得那温柔,琥珀色的眼眸凝聚着化不开的复杂情意,她温暖的手掌贴合在少女的脸庞,看着她灵动清澈的眼睛,好似在期盼着什么。
裴宣眼睫扑闪,歪头贴了贴隐有薄茧的手掌,眉眼弯弯:“太后说过了。”
在不久之前你就已经告诉过我一次了。
“是。”子书谨并不去辩驳,她只是执着的道:“哀家只是很后悔在先帝生前时没有亲口告诉过她。”
所以要在此刻一遍又一遍,一千次一万次的去告诉她的宣宣,我是这样的喜爱你,无论在任何时候,你都是我的第一选择。
那样平静的眼睛里却饱含着那样深重的情意,沉重的快要把人压垮,裴宣被逼的几乎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先帝年少时一直文不成武不就,但其实先帝对待朝政有近乎敏锐的洞察力。”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
十四五岁的少女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她找遍借口不参与朝政不愿意卷入纷争,恰恰是因为她预感到了暴雨将至,却无力去改变这一切。
“先帝恐怕已经不记得,她十四岁那年心中郁结,喝醉了酒,是哀家抱着她回到寝宫。”
敏锐而聪颖的少女嗅到平静湖面下的暗潮汹涌,将会波及所有人的大浪已经打来,她无所适从,独木难支,在无助的日子里第一次喝多了酒。
裴宣是会喝酒的,但她怂的很,从不肯喝多,一直控制在自己的酒量范围内,那是子书谨第一次看到她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样子。
她趴在桌子上灵动的眸子呆呆的,看见人过来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歪头粲然一笑:“你来啦——”
子书谨从未看见过裴宣对她笑的那样灿烂,呼吸都微微凝滞,在她呆住那一瞬间,裴宣已经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左脚绊右脚的向她扑了过来。
子书谨下意识运转轻功往前一步,牢牢接住了醉酒的少女,她别开脸去忍不住呵斥道:“胡闹!”
裴宣挂在她身上,扑了她满怀,满不在乎的说:“孤、孤知道、你会接住孤、接住孤的”
说的人毫不走心,酒醒之后也不会记得,但被温热气息喷在耳际的人却还是不由自主的乱了心跳,像是被一只微小的叶落在心尖上。
她再说不出训斥的话,微微闭了闭双眼,很久才能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抬手逾越的将贵不可言的少女一把抱起。
裴宣喝醉了也不老实,在她怀里恨不得扭成一个麻花,一会儿嚷嚷着要自己下去走,一会儿说心里难受快要吐了,一会儿说自己其实是个酒罐子,子书谨晃的她的酒都要洒了,她要没酒了,要去喝酒加酒。
子书谨忍无可忍,仗着她醒了以后记不得抬手准备给她一巴掌。
裴宣做的不好时,子书谨总是会拿竹板敲打她的手掌已经成了习惯,只要敲上一下她就能安静许久,这一招屡试不爽。
那一掌本来是准备打在她的手上,奈何裴宣挣扎的实在厉害,挣动间那一巴掌恰好拍在裴宣的屁股上。
太女殿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受过这种委屈。
空气都安静了刹那,子书谨僵硬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都不可避免的陷入沉默,片刻后她咽喉轻轻动了一下,皱眉低头:“殿下”
怀里的少女眉眼皱成一团,看着委屈极了,不顾形象的捂住身后的位置,控诉道:“你打我!”
还没醒。
这就好,子书谨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但下一刻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被醉意浸染的眼睛如同覆盖了一层薄雾,她的唇前所未有的殷红,像从来不肯用口脂的人精心装扮过,是五月里糜烂的榴花被碾碎染红了唇色,有那么一瞬间子书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看哪里。
似乎看哪里都是不对的。
“臣错了。”良久,她对着少女的眼睛妥协了。
哄一哄醉鬼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她在心里轻叹一声,如果裴宣能高兴一些的话。
她本不过是敷衍之词,没想到听见她认错裴宣突然笑的开怀,而后抬头啪叽一下亲在了她的脸侧。
温热的还带着酒香的气息印在她的脸颊,天地风声好像都在那一刻静止了,只剩下她无法自抑的心跳鼓噪的几乎要跳出胸腔,一声一声敲在耳膜。
她近乎僵硬的一寸一寸垂下眼去看那个人。
怀你的人还是没心没肺笑*嘻嘻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子书谨:“”
有那么一刻子书谨不想管她是什么身份,是不是贵不可言天潢贵胄的太女,只想要把她一把扔进御花园的湖水里,让她好好冷静一下。
裴宣却仿佛预感到她的暴怒,揽住她的脖子眉眼俱笑:“孤原谅你了!”
抱住脖子再怎么也扔不下去了,子书谨被她闹的没脾气,只得蹙眉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裴宣将额头乖乖的靠在她的怀里,突然道:“谨,月亮出来了。”
子书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个阴天的夜晚从云层里缓缓升起一轮明月,那轮月亮是那样圆满无缺,毫无瑕疵。
裴宣的眼睛里也映照着一轮小小的月亮。
是子书谨这一生见过最圆满的一轮明月。
圆月圆月,月满则亏。
并不是一个好的兆头,子书谨在心里想。
她一路抱着用轻功将裴宣送回长乐殿,裴宣是偷跑出去喝酒的,宫中只有一个守夜的小宫娥知道,夜半见自家殿下大醉而归,慌忙去打了热水来,本想亲自伺候,却被人拦手挡下。
“我来。”毫无拒绝的余地。
宫娥愣了片刻,似乎想到什么恭敬的将布帛递过去,无声退到一边。
子书谨拧干毛巾替醉的迷糊的少女擦干脸颊,又亲手为她解开长发,一头上好的绸缎般的长发倾斜而下,轻轻漫过了她的指尖缝隙,微凉,微痒,叫她指尖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
子书谨替她除去身上沾染酒气的外衣,只留下贴身的衣物,剩下的便不好再动,她收回手端过醒酒汤,舀起一勺喂到裴宣唇边。
裴宣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很乖巧的张开嘴,像一尊漂亮美丽而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子书谨莫名不太喜欢。
在整个过程中裴宣始终乖巧又听话,再也没有耍一点酒疯,她在人前是如此自持,几乎完美符合着一个储君的仪态。
一直到宫娥为她除去鞋袜,月白的裙摆遮住了少女的脚踝,子书谨微微移开眼。
她坐在寝宫的床榻上,宫娥去铺开锦被伺候她睡下,子书谨转身欲走的那一瞬忽然感到一阵微弱的阻力。
她回过头去,裴宣抓着她衣袖的布料,只轻轻地、轻轻地抓住衣服角,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那片衣角就会从她指尖脱落,可子书谨没有。
喝醉的人人迷迷蒙蒙的抬起头,裴宣家祖传的那一点美人尖显得秀气又清灵,那双鹿一样的眼睛里盛着从未有过的悲伤,她轻轻的,一如呓语般开口:“你也要走吗?”
你也要丢下我吗?为了理想,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哪怕明知前方是悬崖,也要奋不顾身的跳下去吗?放弃现在的一切去追寻那一点微弱的生机。
子书谨感到心脏有什么轻轻灼烧,有些不可描述的痛,她忽然低头问:“宣宣,我是谁?”
你认的出吗?
裴宣极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她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虽然不明白她眼中翻涌的是什么,还是很笃定的回答:“谨啊,你是阿谨。”
裴宣从来没有那样叫过她。
原来她在心里是这样叫她的。
子书谨伸出手摸了摸少女的额头,遮住那双难过眼睛,她轻轻的说:“不会。”
我不会丢下你。
“睡吧。”
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我不会。
第89章 先帝曾秘密召见本王,在宫中准备刀斧手意欲拿下皇后。
是你握着我的手,求我不要走。
最后却是你先一步离开,宣宣,你怎么能这样反复不定,出尔反尔?
子书谨眼里是有探究,是有验证和困惑,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她眼前的再也不是家道中落的少女,而是当年困惑又执着望着她的先帝。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裴宣感到有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心脏,一种好似隔世而来的淡淡的悲伤笼罩了她,一如营帐外淅淅沥沥的夜雨。
“先帝当年究竟是如何想的?”
“不是都说酒后吐真言吗?”裴宣握着子书谨的手腕,偏头轻轻啄吻她的腕骨和指尖薄茧,太后已久不持刀刃,手上的茧还是昔年那些,只是被岁月渐渐磨平,增长的是持握宣笔的茧痕。
她确实变了很多。
“至少,当初先帝说这话时是真心的。”
我不想看见你的尸骨,亦不想看见你离我而去。
“先帝不愿见任何人赴死。”子书谨摩挲少女柔软的唇瓣,细腻温柔的亲吻细致的吻过她指尖缝隙的每一寸,让她的心脏也蔓延上点点酥麻,有些颤栗。
也许是因为亲吻,也许是因为那一句真心不疑。
我是不希望身边任何人死去,可我又不是菩萨,怎么可能对每个人都一样?没听见裴廖青还骂我遗传了裴万朝那老东西的薄情寡义,杀的开国功臣也不见少吗?
哦,你确实没听说过。
所以还要再说一遍吗?她现在的身份又不合适。
裴宣垂下眼专心在某人掌心啄吻了一下,子书谨眉头紧皱,像是被烫了一下,她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眼眸如账中烛火幽幽明明,忽然哑声问道:“害怕吗?”
害怕我吗?
害怕什么?怕你刚刚射杀了裴元珍?其实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我绝不会允许一个对我身份有猜测的人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子书谨目光沉沉,一如暮色的雨纷纷而下,她叹息一声:“哀家当年并不愿意射出那一箭。”
那并非她的本愿。
“太祖问哀家是愿意亲手射出这一箭,还是将先帝的生死交托他人?”
你是想自己掌握她的生死,还是把她的安危交给其他人?
你想她生还是死。
子书谨是军中箭术前三的高手,她百步穿杨,剑无虚发,那是她从军生涯中第一次中的几乎无法拉开弓弦。
裴宣和白针的性命在她的指尖,大雨滂沱而落如石子一般砸在她的肩上手上,她的眼睛沉静如深渊,紧盯着移动的骏马,铁铸的箭头闪烁着寒冷的光,随骏马而动。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她们即将冲出箭矢的最大范围,而这只是第一步,雨幕后还有无数的陷阱和围剿在等待着她们。
“爱卿下不了手?”裴万朝因成冰冷的声音如影随形,带着嘲弄之意,身侧无数弓箭手就位,弓弦被拉紧发出吱呀的声音,她下不去手,自然有无数人愿意摘下这滔天的功劳。
除了她没有人会在意裴宣的生死。
不过刹那之间箭已离弦而去,穿过重重雨幕,精准射入白针背后,在高速移动的靶子里险险避开了依靠在白针身后的少女射中了白针的左肩。
她不再看已经落网的猎物,利落的回身抱拳,一双寒冷的眼深深盯紧自己的手,瓢泼的雨水汇聚从她手肘处坠落,滴落地面:“臣,幸不辱命。”
“好!”裴万朝抚掌大笑,透露出某种志在必得的欣悦,“好!好!不愧是冀州军第一的神箭手!”
她曾率领冀州军逐鹿天下,被誉为雍州王之后第一的将星,然而再好的刀遇见皇权也要避让三分。
裴万朝冷冷的、冷冷的隔着无限的雨幕去看摔落在地的裴宣,眼中不再有父亲的仁慈和关爱,只剩下被皇权侵蚀的疯狂和威严。
这是一种报复。
她背弃了她的父皇,她就要让裴宣身边最亲密的一次次的背叛她,让她也尝到这种被最亲近的人背离的绝望。
裴万朝足够狠,所以才能在乱世撕咬过群狼,可他一旦将獠牙对准最亲近之人,同样让人无法招架。
这个世上总是越是亲密的人,越明白刀子扎在何处最痛。
裴宣微不可察的叹气,她不太想听见裴万朝,她所能想到老家伙的脸都活在她十四岁以前的时光,还像一个正常人,后来种种变故,她看裴万朝时甚至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残暴、恐怖、狡诈的野兽,披着人皮活在世上,随时将屠刀对准一切试图反抗他的人。
裴宣握住子书谨的手腕,忽然欺身而上,小小的咬了一口子书谨的脖颈,“太后,今晚怎么一直提旁人,太后的箭可是险些射到了臣。”
她小声的道:“太后不该安慰臣吗?”
换以前她的身法能躲开,现在这壳子走两步路都得喘半天,一个不慎重,躲都躲不开,下一次就不一定就这么好的运气还能再活一回了。
不要再想从前的事了,过去已发生的不会再改变。
子书谨的手穿过裴宣的发丝,轻柔的捏住她的后脖。
她确实该安慰那个无助的少女的,只是从前没有机会,当她从裴宣身边疾驰而过时,泥泞里的少女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拢了拢少女散乱的鬓发,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内力高深的人怀抱都是很暖和的,她主动的开始亲吻裴宣,裴宣眨了眨眼也不挣扎,安心的看着年长者少见的主动。
——很有意思。
大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第二天凌晨时分方歇,乌云散去,于是第二天是个晴空万里的清晨。
裴灵祈一大早就过来请安,想打探一下母后有没有跟裴宣吵架。
结果是没有,她松了口气的用时还有点小小的失望,还想看看要是母后生气的话她会怎么办呢?
在行宫就没有大小早朝,一般都是五日一大朝,除了折子按时送来外平日里都是有事再来禀报。
子书谨要接见不知是什么地方来的使节,裴灵祈做完功课牵着行云去散步。
其实是她坐在马上,裴宣给她牵着马,昨夜的露水打湿了她浅绿色的裙摆,裴灵祈一开始很高兴,很快就有些不满:“你为什么不上马呀?”
虽然牵着散步也很好,可她更想被从后面握住手在山上驰骋,母后不让,以前只有姑姑带着她满山遍野的纵马,但姑姑太忙了,很少才有机会。
裴宣提起一点裙摆,穿过青草间积聚的一小片水洼,说谎都不打草稿:“因为我不会骑马呀。”
她当然会,可裴岁夕不会,况且骑马也是一件挺有技术的活计,小动作和习惯太多万一顺手做出来了,还要找借口掩饰。
麻烦,不如不做。
可姑姑明明说你技术可好了,单手骑马还能摘果子就是不想教我。
小家伙鼻子轻轻皱了皱,就会撒谎骗我。
沿着山路一路往上,初春的山林已经有些早春的花朵盛开,小孩子玩心大,这里也要问那里也要问,裴宣的回答一律是,能吃。
裴灵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裴宣牵马也是意思意思,其实是行云自己在走,直到穿过一大片荆棘林,眼前豁然开朗。
裴宣有些讶异,竟然又回到了雍王墓前,不知道昨天她走后裴廖青怎么样?有没有逃过追捕,不过到现在也没听说有陌生人被抓的消息,看来应该是逃过一劫了。
等回到京中再问他到底怎么回事被一个残疾困在墓中。
“是追云!”裴灵祈开心的一指。
远处马鬃有些光泽暗淡的老马正悠闲的吃着初春的嫩草,行云是追云的女儿,寻着母马的踪迹追了上来,这会儿甩了甩尾巴凑过去一起吃地上的草。
追云是个自由马,一般已经不怎么驼人,除了尊贵的平南王殿下偶尔骑着它跑一圈它都是自己悠闲的乱逛。
校骑营马场和行宫都知道这匹老马的来历,没人敢驱逐它,倒让它成了这里的一霸。
有时候裴宣都会羡慕它活的自在。
追云本来还在悠悠闲闲的吃草,看见她立刻停了嚼草,蹄子不太利索的朝这边过来,还是像幼马一样过来用大脑袋蹭着她。
裴宣心里没来由的一酸,伸手摸了摸它已不再鲜亮柔顺但还是很干净的毛发。
忽然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姑姑看见她羡慕郑牡丹的马,曾经给她拍着胸脯许诺,据说京城里的贵人养着流汗跟血一样的汗血宝马,她也去给宣宣抢一匹来,肯定比郑牡丹的好。
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后来打进来京中时仅有的几匹汗血宝马都死于战乱,没有一丝血脉留存,当年许诺的人墓前的荒草也已及膝。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谁能想到这荒无人烟的衣冠冢是当年战无不胜的雍州王呢?事世易变,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她?
那一年她威风凛凛,觉得天下唾手可得,一切都那样顺利,似乎不会再有任何波折。
而后她听见了背后传来一声冷笑,裴宣回过头,郑牡丹负手立在墓前,眼神不善的看着她。
追云似乎察觉到她们有话要说,哼哼了一声自己去裴灵祈那边了。
裴宣看出来了郑牡丹眼里的意思。
勾搭她的马,其心可诛。
我还是追云干娘呢,摸摸怎么了?裴宣拍了拍手,有点心虚。
“昭帝四年秋,先帝曾秘密召见本王,在宫中准备刀斧手意欲拿下皇后。”
郑牡丹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裴宣微微笑着的脸开始凝固。
这是真正的宫廷秘闻,她有点想堵住郑牡丹的嘴,让这张乌鸦嘴住口,这简直是她的催命符。
不管谁知道了这件事恐怕都得死。
但郑牡丹只是讥诮的看着她,眼中毫无温度。
在刚刚那一瞬,少女低头抚摸追云马头,与裴灵祈悠闲的用手掬起溪水,行云在一旁悠闲吃草的画面,她确实有那么一瞬恍惚间以为是裴宣魂魄归来。
可当她看清这是谁的瞬间很快升起一阵更愤怒的情绪,这个陌生的女人,子书谨新的女宠,她得到了裴灵祈的认可,甚至因由着裴灵祈与行云,得到了追云的认可。
她逐渐的蚕食继承着裴宣的一切,所有人都往新的世界里走去,接受了一个像裴宣的人,逐渐将裴宣忘记。
她做不到,她低声开口,饱含讽刺。
“很快覃川爆发暴/乱,本王不得不奉命前去镇压,一月后先帝猝然崩逝,宫中刀斧手一夜之间尽数消失。”
郑牡丹本来就冷寂的眼中终于泄露出浓烈的讽刺,嘴角反而翘了翘:“你猜,先帝为何猝然长逝?”
她死之时身边只有子书谨。
“你今日春风得意,恐怕来日结局未必能好过先帝。”
第90章 你怎么能骑追云?
裴宣死的太蹊跷了,她还那么年轻,身子骨一直很好,郑牡丹从未想过一次普通的平乱途中会传来裴宣山陵崩的噩耗,明明临行前她的伤势已经被控制住。
她怀着满腔的愤怒和困惑回京时已经只能看见裴宣灰败的尸身。
她今生都不会忘却那个秋雨连绵的雨夜,她听闻裴宣死讯的那个傍晚,风声肃杀。
“殿下,慎言。”裴宣首次沉凝了面色,惯常挂着几分浅浅笑意的眼睛也冷了下来。
她不由得去看裴灵祈,小家伙坐在山间溪水旁的大石头上,这个高度让她能和追云差不多高,她微微仰着头晒着太阳,小脸上挂着难得的属于这个年纪的轻快与活泼,并没有听见此间母亲相残的悲剧。
郑牡丹对她看向裴灵祈的那一眼也是一怔,冷傲的脸上涌现出一抹复杂,面对着这个肖似裴宣的少女,她隐隐升起一股难言的熟悉。
“怕了?”
裴宣幽幽道:“殿下不告诉我,我就不会害怕了。”
要是能一辈子都当个一无所知的傻子就好了。
在一个清闲衙门每天晒晒书赶赶老鼠,拿着微薄的俸禄混吃等死,不认识皇帝,不侍奉太后,也够不上平南王,逢年过节隔得远远的看一眼,知道她们都平安,这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所以当初为什么要爬上那堵墙,非要去看一眼裴灵祈?
真想给那时候的自己一巴掌,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殿下此刻告诉下官这些是为何?”总不能就是单纯的吃饱了撑的,看不得我过一天悠闲日子吧?
“你倒乖觉,”郑牡丹睨了她一眼,“本王听说太后要重著史书,由你来撰写。”
其实我只是挂个名头,常大人和李观棋才是主笔,毕竟我的文采也就比文盲好那么一点儿。
没办法,给太后的女宠镀个金嘛。
“你既常伴太后身侧,本王想知晓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是一个困扰她太久的迷题,如果找不到答案将会继续困住她一生。
太后要著书立传,先帝之死便是绕不过去的一环,在给天下人的史书里未必有真话,可对于枕边人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子书谨之所以看重她,便是因为她像极了裴宣。
在对着亡者的替身时是否会有那么一句真心的泄露呢?
裴宣没有立即答应,用一种难懂的晦涩的目光看了一眼郑牡丹:“你过去五年都在为这件事儿较劲吗?”
她沉默半晌,试图劝说:“殿下,逝者已矣”
不料还没说完便被郑牡丹断然打断。
“逝者已矣,在你母亲的事上怎么不见你如此豁达?”
裴宣有那么一刹那差点儿以为郑牡丹认出她来了,用话在点她,浑身一寒,继而想到不对,她在说的是裴南茵和刘远珍。
她委身太后为母报仇,扳倒霸占家产的赘婿老爹和继母在近来已是人尽皆知的话题,把她编的那叫一个忍辱负重,身世凄惨,心智坚定,不屈不挠。
郑牡丹你少看点儿话本吧。
裴宣在心里无望的叹了口气:“下官要是答应殿下,殿下能给下官什么回报?”
我背着子书谨跟她的死对头打交道,你总得许诺点儿什么吧,哪有空手套白狼的道理?
“本王听说你曾打听过去关外的商队。”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没银子的时候还想过货比三家,跑了好些个镖局。
“本王会将你送出关外,改名换姓,从此裴岁夕这个人会在这个世上消失,”郑牡丹回头带出一点冷嘲,“如果你能放得下荣华富贵的话。”
你好抠搜啊郑牡丹,裴宣蹲下身将手浸入山溪洗手,雪水化开的溪水冰冷又寒凉,初春的溪水没有游鱼,平静的像一面镜子,映出她那双隐隐有些怅然的眼睛。
“再加五万两吧,”她抬头笑笑,“在关外总要生活吧,其实殿下如果当初你在城外肯给我那五万两的话,我是绝不会来做这劳什子官的。”
总的来说都是贫穷惹的祸。
“下官其实很意外,殿下会告诉下官这些。”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寻个错处按死我这个小喽啰呢。
郑牡丹本不欲同她说这些,然而她的语气实在太自然,让她忍不住跟着接下话来:“本王是不希望有任何人替代先帝的位置,可同样不想让陛下伤心。”
这样啊。
她们的目光一齐向裴灵祈,年幼的女孩依靠着通体雪白的骏马惬意的晒着太阳,苍白的小脸轮廓像极了某个人。
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个年幼的女孩,哪怕郑希言疑心子书谨弑君,这么多年也只是横眉冷对,从未在小家伙面前翻脸。
她从小没有母亲,但好在身边所有人都这样用心的爱着她。
多谢你,郑牡丹。
她在心里悄然开口,谢谢你这些年代替我陪在她身边,尽了我未曾尽到的责任。
冰冷的溪水将未知的惆怅带向远方,裴宣站起身甩了甩水,踩着光滑的溪石走向溪流的对岸。
浅绿色的裙摆倒映在水中,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她的背影单薄而纤细,郑希言不知为何忽然想伸手拉住她的衣摆。
这种荒谬的想法只存在一瞬间她的脸色就有些发青。
再像又能如何?终归不是那个人,谁都能认错,能忘记,唯独自己不可以,自己也忘了她这个世上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也就是她思索的这片刻,山林中骤然响起一声急促的尖啸,数匹烈马从林中狂奔而出,朝着这片空地横冲直撞而来。
什么东西惊了马?
郑牡丹眉头一皱,忽然发现裴灵祈正处于烈马冲撞的路线上,她神色瞬间一凝,心中快速思考,从这里飞奔过去哪怕有轻功也是难上加难。
好在追云在这里,追云过去恐怕还来得及。
郑牡丹霍然抬头打了个呼哨,追云听见动静停下吃草的动作扬起蹄子跑过来,然而有人比她更快。
裴宣站在溪石上本就领先郑牡丹数步,现下想也不想拽住缰绳就翻身而上。
“蠢货!”郑牡丹斥骂一声,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个不知深浅的少女已经被她杀了无数次。
追云性子烈又被娇养的不知天高地厚,这个世上就那么寥寥几人能驾驭得了它,就连裴灵祈它都不一定乐意驼着,其他任何人敢上马都要被它疯狂颠下去摔个人仰马翻不可。
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残局,然而出乎她意料的,追云竟然并没有发脾气。
少女骑术看起来并不太熟练,握住缰绳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了仰才又猛地朝前一踉跄,但她不曾放开手,追云也只是嘶鸣一声驼着她就朝前冲去。
郑希言整个人都是一僵。
她的目光几乎凝固,眼睁睁看着脾气暴烈的追云撒欢似的驼着少女冲向空地中央。
这副身体实在太差了,她昨天和子书谨共乘一骑都是子书谨在出力,她连缰绳都没握一把,今天被追云往前一带才发现这副身板脆的可怜,追云一个直冲她浑身骨架子都快跟着抖散了。
然而她不能放开手,裴灵祈还在前面。
追云年纪上来了一条腿也不怎么样,但拼尽全力撒欢似的冲过去还是很能看的过去,那匹红鬃烈马被追云蛮横的从身旁擦过去,硬生生把它撞开偏离了原先的路线。
发了狂的马发出长声嘶鸣,慌不择路的在空地奔逃,好似背后有什么凶猛的动物在追逐它一般。
这样横冲直撞没有任何人能预料,还是有可能伤及裴灵祈。
得想个办法。
“朝我这儿来——”郑希言喝道。
裴宣立刻掉马马头:“驾——”
她手握缰绳驱使追云截断在发狂烈马的必经之路上用身躯微弱的变向改变了马匹的冲势,使其直冲郑希言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郑希言骤然出手,手中用力在烈马冲过去的刹那间拽住缰绳,烈马奔逃之时力道重过千钧非常人所能擒住,连带着她的身体也往前一扑。
她脚下蹬住草地借助这股力道猛地跃上马背,手臂绷紧缠绕缰绳用力气狠狠一绞,烈马发出一声嘶鸣,被缰绳控制着掉转方向冲进了山溪里。
溪水溅起半人之高,裴宣驱策着追云上前忍不住抬起手臂挡在脸前。
放下手臂时那匹红鬃烈马已经软趴趴的倒在了溪水中,四肢抽动了一下很快不再动弹,刚刚那一刹,郑牡丹拧断了它的脖颈。
这几年她的内力突飞猛进,较之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殿下?”
裴宣跳下马来,猛的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半膝跪在溪边喊道。
没事吧?
溪水里伸出一只手来,她下意识搭了上去,好冷一双手,那双冰冻的手突然反向抓紧她的手,力道重的差点掐断她那把可怜的骨头。
雪水融化的寒意似乎浸透了这个人,裴宣被冻的哆嗦了一下,蓦地撞进一双冷的挂霜的眼睛里。
郑牡丹那双眼睛几乎黏在她身上了,脸色惨白,衣领已经尽数被打湿,缠在手臂上的绷带因为刚才骤然发力已经裂开,露出里面新鲜的伤口,像是练功过度的伤势。
她的嘴唇乌青,看着不像太好。
不是吧?刚刚还能一把绞死烈马的猛将怎么突然这样了?
冻傻了?
裴宣很想拍拍她的脸笑话她一下,但最终只是谨慎的开口:“殿下?”
你怎么了?殿下?
“你怎么能骑追云?”
你怎么可能会让追云认主?她脸颊发青,几乎每一个字都咬牙切齿的清晰。
一向不聪明的人你怎么突然这么聪明了,裴宣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旋即真挚道:“下官不知那是殿下的马不能骑,下官只是想救驾一时情急,还望殿下饶恕。”
她揣着明白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偏偏那双谎话连篇的眼睛是那么真诚,真诚的让人挑不出任何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