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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着单薄的信封,还以为元滢滢有很多话要同尽秋说,得花上几天写上厚厚一沓信纸。

元滢滢摇头,再二嘱咐要他亲手交到尽秋手里,程秀成满口应下。离开办公室后,元滢滢去而复返,她扶着门,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故作严肃道:“程先生你不许偷看,那可是要给尽秋的信。”

程秀成无奈点头:“这信,只会让尽秋看到,我保证。”

元滢滢这才放心。

在她走后,程秀成把信夹在课本中。只是姜黄色的信纸显得格外突兀,程秀成接连看了几眼,最终拿了出来,撕去封口。

第236章

只见信封里安静地躺着一张薄纸,程秀成缓缓打开,黑眸中逐渐浮现出笑意。

元滢滢没有长篇大论地诉说对尽秋的喜欢,她只是抄写了一首尽秋的诗,在旁边用秀气的字体批注道:我很喜欢这首诗,让人想到江城,那里的日出最有名气,景色瑰丽,动人心魄。可惜我没有去过江城,也没有见过你。

其余先生走进了办公室,好奇问着程秀成在看什么,怎么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程秀成用拳头抵着唇,轻咳两声:“没什么。”他把信纸仔细地收好,没有放回课本中,而是夹在了自己刚写好的诗作中。

糯米色的白纸上面,赫然署名着尽秋。

程秀成自然没有欺骗元滢滢,也不会偷看元滢滢给旁人写的信。他答应过只把这封信拿给尽秋看,他就只会自己看,不会分享给别人半个字。

因为他就是尽秋,被人传成是一个兼具美貌和才华的妙龄女郎。

李副将汇报着杨湛生今天的行程安排,他要先同商会主席碰面,下午应清心女中校长的邀请,要前去参观。

杨湛生姿态散漫地听着,听到清心女中突然抬起头,问道:“上次那个女学生,她是——”

李副将回道:“元小姐就在清心女中读书。”

杨湛生没有继续说话,他目光沉沉,叫人看不懂他此刻的想法。李副将正说着晚上的安排,却被杨湛生打断:“晚上推掉。”

李副将声音一顿,忙道:“是。”

汽车停在清心女中门前,校长满脸笑容地走上前去,迎着杨湛生往里面走。杨湛生长期守在申城,这里几乎是他的一言堂,校长想要筹集钱款,只能求助杨湛生。

校长备好了饭菜,准备边吃边谈。他想着同杨湛生倒倒苦水,如今办学格外艰难,为了学生们的进步,也要多办活动。可所有的活动都需要资金,女中显然没有足够的钱款支持。

“申城仰仗杨督军,才能在乱世中保持安稳。我身为女中校长,自然是不遗余力培养她们。只是世道艰难,往年学生们能当一日记者,做采访,办庆典等等,今年却不行了。也是我这个做校长的无能……”

杨湛生径直问他:“你要多少钱?”

校长没有料想到杨湛生如此直接,但他知道杨湛生的出生——在穷苦人家长大,却单枪匹马地混进军营,年纪轻轻就做了督军。他没读过多少书,说话不斯文有礼,习惯直截了当。校长忙报出一个数字,杨湛生应下,安排李副将去办。

校长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如此容易就办成,他以为要花费许多功夫。校长站起身,脸上红光满面,要同杨湛生道谢。

李副将开口:“道谢的话不必多说。只是督军拿出的钱款,是给你口中的学生的,倘若你存了私心将它们据为己有,不用在学生身上,到时候……”

校长连声保证,他早就想好了,不能只凭借三两句话,就让杨湛生信任他。校长从学生中间挑选了几名代表,让她们定期告诉杨湛生,清心女中举办了什么活动。校长让人把学生代表找来,让杨湛生见上一面。

元湘梦成绩好,人也出挑,自然在学生代表之列。她跟着先生的脚步离开教室,听闻要见的人是杨湛生,脸上露出明晃晃的不耐。

“我不想去。”

杨湛生的名声好坏参半,既有人称赞他实力强大,御下极严,手底下的士兵都训练有素,因此申城人才能安稳度日,从没有出现过动乱。但也有人说杨湛生手段狠厉,因为出生的缘故,他身上带着匪气。凡是杨湛生想要做成的事情,表面会同对方商谈,但实际对方没有反驳的余地。杨湛生控制水运,现在试图操控商事,已经引起许多人的不满。上次舞厅杨湛生被刺杀,原因就是杨湛生曾当众捋掉商会副会长的职务,做法丝毫不留情面。副会长年纪大了,被公然驳斥,顿感颜面尽失,回家后害了一场急病就去了。他的儿子以为,这些都是杨湛生的错,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才安排了刺杀。杨湛生没有反省的打算,他以为如果做事要瞻前顾后,说话前要想想对方能不能受住,别一不小心被气死了,那他不必再当督军,而应该去做医院的护士,整天哄人。

元湘梦和元清梦关系好,听过元清梦抱怨巡捕房的暗无天日,心中对杨湛生很有意见。先生斥责了她几句,说这是校长的吩咐,她如果不想去,就换人,免得到了杨湛生面前,元湘梦还是一副嫌弃的模样,惹怒了杨湛生,到手的钱款也没了。

元湘梦本就不想去,闻言当即同意。先生看着她摇头,随即想着学校里还有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他拉住迎面走来的程秀成,说道:“你教的学生里,可有让人印象深刻的?”

程秀成下意识想到了元滢滢,就说了出来。

先生是知道元滢滢的,她异常美貌,在众多清秀美丽的女学生中也格外突出。元滢滢虽然课业比不上元湘梦,但她还算乖巧听话,连一向严苛的程秀成,都会出声夸奖她,由此看出她身上有许多可取之处。

先生当即把元湘梦换成了元滢滢,他叫来元滢滢,仔细叮嘱她,要对杨湛生态度恭敬,问什么答什么,不要胡乱说话。

元滢滢一一应了,元湘梦神情冷淡:“杨督军关过大姐进巡捕房,当心你说错了话,他把你也关进去。”

元滢滢不理会她的假好心,一甩麻花辫,转身走了。

元湘梦气得脸色涨红,回到座位时心中的郁闷半点没散。有人问她为什么生气,她随口说道:“没什么,先生让我去见杨督军,我拒绝了。他名声糟糕,长得肯定也是凶神恶煞,一副莽夫的样子,又动不动喊打喊杀,我才不想见,推辞了正好。”

同学神色莫名,她把一张报纸展开放在元湘梦面前,指着上面刊登的男子照片说道:“你难道没有看过这个?”

杨湛生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只是有一点,他绝不丑陋,而是格外英俊。照片上的杨湛生身穿军装,没有微笑,让人生出一种畏惧,却下意识被他吸引想要靠近。杨湛生的长相,不像女学生平日里所见到的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而是极具男子气息的长相。即使从没有见过杨湛生,但只看着这张照片,想来站在杨湛生身旁,是很有安全感的。

元湘梦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看,她心里隐约觉得后悔,但却不肯承认,仍旧在想着:虽然杨湛生不是长得丑陋无比,但他喜怒不定,元滢滢去见他,肯定没什么好事。

学生代表有六人,在杨湛生面前一字排开站好。

校长引着杨湛生,一一介绍着她们的名字、特长,有擅长写文章的,有精通拍照,参加摄影比赛获奖的……

“杨督军好。”

杨湛生朝着她们点头。

到了最后一个女学生面前,校长微微拧眉,对着领人前来的先生露出质问的神情,他明明定下的是成绩突出的元湘梦,怎么来了一个空有美貌的元滢滢。但是事已至此,校长总不能当场质问,为什么带错了人。他硬着头皮为杨湛生介绍:“这位是元滢滢,她——”

校长思来想去,没有想起来元滢滢有什么特长。

元滢滢主动开口:“我喜欢写诗。杨督军懂诗吗?”

杨湛生哪里懂诗,他每日连报纸都不亲自看,都是李副将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

元滢滢的这番话如果从深处想,就是在嘲讽杨湛生是粗人,没有文化。可她偏偏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单纯的疑惑,而没有其他内涵。校长已经是冷汗涔涔,丢了承诺好的钱款事小,如果惹了杨湛生动怒,他这个女中校长也不必做了。

校长沉声呵斥着:“元滢滢,你乱说什么!杨督军,学生年纪小不懂事,别和她计较——”

杨湛生却道:“元小姐爱诗歌,我却一窍不通。只是我懂的,元小姐恐怕也不会吧。”

元滢滢好奇问他:“督军懂的是什么?”

杨湛生目光沉沉,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女人。”

红晕从元滢滢的耳根蔓延至她的脸颊,元滢滢没有想到,杨湛生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懂女人。元滢滢偏过头去,唇抿的发紧,她心中想着,她才不关心杨湛生是如何了解女人的,他实在不必说给自己听。

而且,哪有人会在学校说男女之事,真是讨厌。

只看着元滢滢羞恼的表情,杨湛生猜想,她肯定在心底骂他了。至于骂些什么,无非是流氓混蛋之类的。女学生骂人的词汇如此匮乏,让杨湛生竟然生出了一种冲动,要亲自教导元滢滢如何骂人。

杨湛生伸出手,语气悠悠:“元小姐,又见面了。”

校长瞠目结舌地看着,之前几个学生代表,杨湛生不过点头示意,现在轮到元滢滢,杨湛生却主动握手示好,想来杨湛生和元滢滢之间是有交情的,不然这位被人诟病做事横行霸道,半点斯文都没有的杨督军,怎么突然变得有礼貌了。

元滢滢伸出手,递到杨湛生的掌心。她本想着轻轻一碰,就把手掌抽回来,但杨湛生突然收拢手指,牢牢攥紧。

元滢滢试图挣脱,但雪白的柔荑还是被杨湛生牢牢收紧。

杨湛生俯身,在元滢滢耳旁低语:“元小姐,你穿学生制服的样子,比病号服要美丽。”

元滢滢睁圆了眼睛瞪他,似乎是在呵斥他的失礼。

杨湛生怎么会害怕这猫儿似的目光,只觉得有趣。他被人威胁过性命,厉声谩骂过,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柔软的表情警告过他。

杨湛生胸口畅快,不再为难元滢滢,松开了她的手。

校长招待杨湛生坐下,学生代表也随之落座。校长坐在杨湛生的右手边,左手边本来是为李副将准备的。但李副将拉开西式软皮椅,没有坐下,而是唤着元滢滢:“元小姐,你来坐这里吧。”

校长觑着杨湛生的表情,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仔细想来,李副将的言行举止无一例外都代表了杨湛生的真实想法,他自然不会开口阻止。

顶着众人灼灼目光,元滢滢丝毫没有被杨湛生另眼相待的惶恐,她缓缓落座,朝着李副将说着谢谢。

校长吩咐准备最好的饭菜,但厨师却做了西餐。在这个年代,西餐既时髦又能体现身份,厨师的安排没有不妥当之处。只是,饭桌主位坐着的是杨湛生,他不曾用过西餐,对着鲜嫩的牛排拧眉。

他没有发怒,而是转过身问道:“元小姐会吃西餐吗?”

见元滢滢摇头,杨湛生眉峰舒展,笑容玩味:“没想到,竟然还有元小姐不懂的事情,真是难得。”

第237章

面对杨湛生的调侃,元滢滢蹙了蹙眉。元滢滢可以现学身旁的人是怎么切牛排的,只是她不喜欢当众露怯,要后厨帮她切好再端过来。

雪白的瓷盘还没有递过去,就被杨湛生接在手里,他说着:“何必那么麻烦。”

杨湛生观察着其他人切牛排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他力气大,刀叉磕碰瓷碟发出尖锐的刺响声,惹得元滢滢捂住耳朵,对他露出嫌弃的表情。

元滢滢什么话都没有说,杨湛生却能从她那张柔美的脸蛋看出她在嫌弃自己笨拙。校长心惊胆颤地看着,站起身要帮忙。

“督军,我来吧,我最会切牛排了。”

杨湛生干脆地拒绝道:“不用。”

他收敛了力气,刀叉从他手中由不受控制逐渐变得熟练。杨湛生切好了两份,一份算是他的实验品,几乎是面目全非,长短不一的牛肋条凌乱地摆放在餐碟中。另外一份则是美观许多,隐约可见鲜嫩的汁水。

杨湛生自然把精致的一盘牛排给了元滢滢,他虽然不是个斯文人,但却不笨不蠢,对于所谓的上流习惯很快就能学会。但杨湛生会切牛排,却用不惯刀叉,他要来一副竹筷,询问元滢滢是否也要用竹筷。

元滢滢正拿着银叉,把多汁的牛排放入口中。闻言她重重摇头,西餐只能配刀叉,在牛排旁边放上一副竹筷算怎么回事,肯定会惹人笑话的。

但因为杨湛生的位高权重,没有人敢笑话他。校长甚至也要了一副竹筷,陪着杨湛生共同用餐。

几人从宴客厅走了出来,杨湛生和校长走在前面,学生代表跟在他们身后。

“滢滢。”

身后传来低声的呼唤,元滢滢转身看去,见是刘文慧。

刘文慧小步跑到元滢滢旁边,才发现校长也在。她挽着元滢滢的手臂,轻声说道:“再过几天就要比赛了,我们放学后去打篮球吧。”

元滢滢这才想起自己还参加了篮球比赛。清心女中年年会举行运动会,每个学生都要报名参加一个项目。元滢滢喜欢安静地看书,却有些四体不勤。思来想去,元滢滢就报名了篮球比赛——这个项目人数足够多,即使她不会打篮球也能躲在里面滥竽充数。校长正在为杨湛生介绍清心女中,说的唾沫横飞,看到杨湛生停下脚步,他也凝神听着,就听到“篮球比赛”的字眼。

校长斟酌着杨湛生的心思,试探地提议道:“下周女中有一场篮球比赛,还缺少颁奖人。如果督军有空闲,可否出席?”

杨湛生剑眉挑起,说了句好。

注视着杨湛生坐汽车离开后,学生们也散了,元滢滢要同刘文慧往体育场去,却被校长喊住。

校长温声询问元滢滢和杨湛生是什么关系,元滢滢含糊说着,她只不过见了杨湛生两面,没什么牵扯。校长心中不相信,但没有继续追问,他意味深长地叮嘱元滢滢:“篮球比赛要好好准备,这是一件大事。”

元滢滢听不懂他的深意,就问刘文慧有没有明白校长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刘文慧满头雾水,随口猜测道:“校长应该是勉励你吧,希望你能拿到一个好名次。”

到了体育场,元滢滢和刘文慧练习了半个钟头的篮球,她就累得双腿发软,倒在长椅上。她说话时,声音夹杂着急切的喘息,听得刘文慧耳尖发烫。刘文慧垂下眼睛,看到元滢滢半躺在长椅里,靛蓝色衬衫随着她的动作向上滑动,露出纤细白嫩的腰肢。刘文慧不敢再看,伸出手替元滢滢拉好衣服。

“滢滢,倘若你要恋爱,一定要告诉我。”

元滢滢不解,问她原因。

“当然因为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们两个才是灵魂伴侣。而且,我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好运气的家伙,才能得到你的青睐。”

元滢滢已经没了力气,软绵绵地应了刘文慧的要求。

这之后几天,元滢滢每天都要练习半个钟头的篮球。她不常锻炼身体,回家时常常双腿酸软,第一日上课的时候,整个人没精打采,像是没有得到露水浇灌的鲜花。

程秀成念着当代文学,声音温润清缓。他手里拿着课本,眼睛却在环顾周围。途径元滢滢的身边时,程秀成脚步停顿,他屈着手指,轻叩桌面。原本在打盹的元滢滢猛然回神,眼神茫然。

程秀成浓眉拢紧,下课后把元滢滢叫了出去。耳旁是鸟雀的清脆叫声,程秀成把尽秋的回信交到元滢滢的手中。

元滢滢原本迷蒙的双眼顿时闪烁着光彩,她等不及回去再看,当着程秀成的面就拆开了信。元滢滢自然不会觉得,这封信是由程秀成捏造的,因为她见过尽秋的笔迹。在申报上,曾经刊登过尽秋的手写诗歌。她的字迹并不秀丽,尽显潇洒肆意,这也让众人猜测,尽秋定然是一个极其洒脱的女郎。

元滢滢读着回信,尽秋也喜欢江城,她说:我去过江城,日出景象名不虚传。你我虽然未曾碰面,但倘若你以后去江城,到过同一个地方,也算见过一面。

尽秋还说,她从字里行间看出元滢滢是一个聪慧的女郎。

元滢滢捧着信,心中已经在想着,等到下一次,她要把自己写的诗作拿给尽秋看。经过丁编辑的事情,元滢滢再不相信报刊编辑。她以为,他们都是外表光鲜亮丽,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的男女之事,实际丁点才华都没有,自然看不懂她的诗。但尽秋不同,她肯定能欣赏自己的诗作。

程秀成提起元滢滢在课堂犯困,元滢滢便抿唇抱怨着,早知如此,她就不报名篮球赛了,整天的练习让她都快吃不消了。但元滢滢却没有办法不去练习,刘文慧拉着她日日都去,元滢滢如果说自己嫌累,她在刘文慧心中的形象就会轰然坍塌。

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元滢滢只能硬撑着去。不过还好,等到运动会结束后,她再不用碰可恶的篮球了。

程秀成听着元滢滢的软声抱怨,眼睛落在她灵动的表情——她蹙眉,皱紧鼻子,咬着唇瓣,脸上的每一处都表达着对篮球比赛的讨厌。这幅模样让别人做出来,就会显得奇怪甚至丑陋,但是出现在元滢滢脸上,倒有几分可爱。

在程秀成眼中,元滢滢已经从动不动爱哭鼻子,变成了本性不坏,只是性格娇气罢了。

“等你打完了,我请你吃蝴蝶酥。”

元滢滢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不许骗我。”

话刚说出口,程秀成就隐约后悔。因为他和元滢滢之间是先生和学生的关系,他刚才所说的话,是不是太过亲近,有失妥当。

只是,程秀成看着元滢滢欣喜的神情,是不可能收回刚才的承诺,他点头:“当然不会。我记得永兴路那家的蝴蝶酥,烤的最好。等你——结束后,我带你去吃,决不食言。”

练习篮球带来的烦闷,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清心女中运动会这天,日头正好。光线洒在女学生身上,将她们的肌肤染成蜂蜜颜色。但极致的白皙是染不成其他颜色的,元滢滢褪去了学生制服,穿上宽松的运动服。短袖短裤,露出晃人眼睛的白皙。她的双腿笔直,整个人白的发光。

元滢滢怕热,因此在出场之前就同刘文慧躲在了阴凉地方。她羡慕地看向程秀成所在的位置,先生们身后是有遮阳伞。而女学生们只能拿书挡着日光,或者三两个人挤到洋太阳伞下,免得被晒黑。

程秀成似有所感,转头和元滢滢对着视线。他微微点头,示意元滢滢加油。元滢滢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蝴蝶酥带给元滢滢的欢喜早已经褪去,她现在只想着赶紧结束比赛,去买上一份报纸,读尽秋的诗。

被元滢滢忽视,程秀成目光微顿。同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突然笑道:“我听过一种说法,说女人打篮球本身并不好看,好看的是各色修长白皙的腿。但爱打篮球的,经年累月地晒太阳,腿当然不会白皙。”

程秀成皱着眉,没有回应同事的话。只是他转过视线,脑袋里却充斥着元滢滢雪白的长腿。

程秀成推着同事,要同他换个位置。程秀成的座位最是阴凉,同事自然情愿和他换。交换位置以后,同事好奇问道,程秀成怎么想要换座位了。

程秀成看着在自己正前方站着的元滢滢,此刻的视线比刚才好上许多,他冷声说着:“坐着不舒服。”

杨湛生的座位是特意布置的,不仅不会被阳光照到,西式圆桌上摆着新鲜水果和茶水。

杨湛生姿态随意地坐下,天气有些热,他顺手解开领口的两枚扣子。

李副将站在旁边,目光搜寻着元滢滢的身影。他明白杨湛生来清心女中,并不是看在校长的面子上,对什么篮球比赛也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要见元滢滢。李副将揣摩不透杨湛生的心思,要说杨湛生对元滢滢一见钟情,他看未必。依照杨湛生的性格,看中了谁直接就表明心意,怎么会温水煮青蛙一样慢慢追求。可杨湛生对元滢滢,总是有几分特殊的。

李副将猜测着,杨湛生应该觉得元滢滢有趣,但却没有到非要得到她的地步。

元滢滢的身影并不难找,她在一群女学生中间身量并不突出,但一身雪白的肌肤极其引人注意。元滢滢身穿红白相间的运动服,站在队伍末端。

李副将正要给杨湛生指明元滢滢所在的位置,就见杨湛生已经凝视着那一处。

吹哨声响起,众人在体育场上跑了起来。元滢滢体力差劲,只过了十五分钟,鼻尖就沁出薄汗。元滢滢没有想要在运动会大出风头的打算,她只想安稳地等候比赛结束,因此并不主动抢球。但篮球却莫名其妙地到了元滢滢的手里,刘文慧喊着让她投篮。

元滢滢运着球,却被元湘梦挡住了去路。元湘梦了解元滢滢的体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侧身挡在元滢滢面前,伸出手去抢夺篮球。争夺之下,元滢滢被撞倒在地。

元滢滢看着元湘梦得意的神情,心中一阵烦躁。

篮球再一次到了元滢滢的手中,她捧着球,看着元湘梦和她的队友们慢慢靠近自己。

元湘梦眼睛里尽是轻视:“你投不进的,不如主动把球给我,省得受伤。”

元滢滢双脚踮起,扬起手臂,冲着篮球框投去。元湘梦轻视她,没有伸手阻拦,而是和队友一起漫不经心地看着。在看到篮球从门框滑下的时候,她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刘文慧跳了起来,用手肘一顶,原本会擦过球框的篮球,稳稳当当地进了。

得分牌上,元滢滢的队伍加了一分。

第238章

杨湛生饶有兴致地望着。元滢滢的唇边漾出极大的笑容,她所在的队伍原本处在颓势,如今加了一分,众人也有了信心。

元湘梦再不敢轻视场上的任何一个人,她全力以赴地应对这场比赛。只是比赛停止的哨声响起,元滢滢的队伍以略高一分的成绩险胜。

篮球比赛的最终结果,元滢滢的队伍得了第三,正好在被颁奖的行列。数十个女学生整齐站好,等候着杨湛生把铜制镀银奖牌递到她们手里。

杨湛生走马观花地掠过其他女学生的面容,颁奖的速度在面对元滢滢时慢了下来。

杨湛生动作微顿,没有把奖牌交到元滢滢手中。元滢滢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她面带诧异,只见杨湛生挑眉看她。

他扬起手臂,把奖牌挂在了元滢滢纤细的脖颈上。杨湛生宽阔的手掌不经意间掠过元滢滢的发丝,绵软至极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回味着指腹残留的馨香。

这次,杨湛生没有调侃,而是语气郑重地对着元滢滢说道:“你今天明亮夺目的像一颗星星。”

——让人无法忽视她身上的光彩。

元滢滢很是开心,并非是因为她经此一遭就爱上了打篮球,而是因为她得了奖,狠狠挫了元湘梦的锐气。元滢滢扬唇,笑意盈盈,难得对杨湛生露出自在的神情。

她矜持地道谢:“谢谢。”

杨湛生眼中的笑意更深,回了句:“不必客气。”

篮球比赛结束,女学生换回平日里穿的学生制服。刘文慧注视着元滢滢脖颈的奖牌出神,她突然俯身靠近,把奖牌拿在手里,和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抵在一起比较。奖牌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刘文慧凝神听着,越发确定了心中的猜测:“我们的都是铜包银,但滢滢你的这块,是完全的银子。”

按照校长斤斤计较的性格,肯定舍不得花大价钱给元滢滢做上一块纯银奖牌。而且,元滢滢既不是第一名,也不是赛场上表现最为出挑的,为她定制奖牌实在毫无缘由。但刘文慧沉思片刻,突然猜测道:“奖牌会不会是杨督军特意定做的?”

这仿佛是唯一的解释,但元滢滢却摇头道:“杨督军的心思哪里有这么细腻?何况,他可是督军,住洋房坐洋车的,如果要定制奖牌,怎么不打一块纯金的,却用了银子呢。”

刘文慧深以为然,最终只能把这块纯银奖牌当做元滢滢的好运气。

李副将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两人的对话,他脸颊微红,显然是头次做偷听女学生讲话的事情。杨湛生手指微屈,敲击着椅背,吩咐道:“再打上一块纯金奖牌,要大上一圈,免得被人嫌弃我小气。”

“是。”

元滢滢换好衣服,刚推开门就看到程秀成守在门外。她小步跑了过去,仰面看着程秀成:“程先生是来带我去永兴路吃蝴蝶酥吗?”

程秀成点头,他原本要骑车子去,但对上元滢滢满脸“我再不敢坐你的车子,假如再摔了怎么办”的表情,程秀成就舍弃了自行车,同元滢滢慢慢地走着。

申城的道路上人逐渐多了起来,电车在元滢滢面前驶过。她在电影院前面停下脚步,跟卖报纸的小报童买了一份报纸。旁边卖鲜花香烟的女孩挤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两人:“先生小姐,要不要买花。”

程秀成看她瘦瘦小小,就把所有的花都买了下来。女孩面露欢喜,拿着草绳把花整齐地绑好,递给程秀成。那花摆在摊子上时,零零散散地并不起眼,只是被收拢在一起,足足有一大捧,红的粉的交叉着,还算美丽。

程秀成付了钱,怀里抱着花,犹豫着要怎么语气自然地送给元滢滢。女孩软声说着:“先生真贴心,是要把姐姐送回家时,再把花给她吗,这样姐姐就不会累了,我说的对不对?”

程秀成木讷地答着对。

元滢滢抿唇轻笑。

杨湛生要邀请元滢滢共度晚餐,他不会寻找冠冕堂皇的理由,直接表示他想要和女中的元滢滢一同吃饭。校长忙让人喊元滢滢过来,却得知她已经走了。

校长看着杨湛生沉下来的脸色,质问道:“你也不拦着点。”

可谁能猜测到,堂堂督军会邀请一个女学生。

校长说道:“我记得她有交好的朋友,就比赛时个子挺高的那个。你问问她,元滢滢去了哪里,把人领回来,就说——就说是我有要紧事找她。”

那人应了,没过一会儿回来了,身后不见元滢滢的身影,他为难道:“元滢滢她……是和程先生一起走的,听说去了永兴路。”

杨湛生眸底翻滚着暗色,他没有注意过谁是程秀成,现在只知道对方是元滢滢的先生。但是一个教书的先生,私下里可以和学生一起相约吗,这显然不合情理。

程秀成虽然是元滢滢的先生,但他首先是一个男人。

杨湛生站起身,凛冽的气势让校长以为,他会大发雷霆把自己骂的狗血喷头。但杨湛生只是沉声说道:“我忽然对永兴路有了兴趣,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点心店前,元滢滢和程秀成一前一后地站着。元滢滢转过身,直视着程秀成说话。程秀成单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身体站得笔直如松,神情不像平常严肃,反而隐约带着几分潇洒。

元滢滢问他:“程先生刚才应该买香烟的,不然现在不会抱着一捧花,格外招人注意。”

连他们排队的空闲,都有人时不时地侧首看来,毕竟一个英俊的先生手捧鲜艳的花朵,总能让人下意识地联想到唯美浪漫的故事。

程秀成淡淡道:“我不抽烟,买了会浪费。”

元滢滢惊讶地“啊”了一声,因为她见过的大部分男人都是会抽烟的,比如元滢滢的父亲。蔡炳春虽然没有当着元滢滢的面抽烟,但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或许是因为蔡炳春抽的不多,因此味道不难闻。

可程秀成越说他不抽烟,元滢滢的脑袋里就越想象着程秀成抽烟的模样。他大约是那种,不抽粗长的雪茄,而是会选择细长的香烟。程秀成不会把香烟始终放在嘴里,他只会夹在指间,待猩红的火光快要燃烧到他的手指,程秀成才漫不经心地抬手,轻吸一口,突出层层烟雾。

元滢滢突然生出冲动,她想要程秀成抽烟给她看。只是元滢滢还没有说出这个强人所难的要求,她就已经排到了队伍第一个。

程秀成掏出大洋递给店员,询问元滢滢要选哪一种。

点心店除了造型形似蝴蝶的蝴蝶酥,还有其他精致小巧的点心。但程秀成给的大洋,足够把点心店摆放的所有点心都买下来了。元滢滢蹙着眉纠结了一会儿,只选了蝴蝶酥。

她颇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现烤的点心才好吃。等到凉了,味道就不酥脆了。”

店员包好了满满一大包蝴蝶酥,元滢滢快要捧不住。见状,程秀成伸手接了过来。他把鲜花顺势放在元滢滢的怀里,在元滢滢脆声问着“你给我这个做什么”的时候,程秀成微微转身,避开她的视线。

“咳,我拿不下了。”

元滢滢抱着花,空出一只手从程秀成怀里拿出蝴蝶酥——带着现烤制的微烫,满满的都是黄油的甜香。

元滢滢偏头想着,怎么会有蝴蝶酥一般好看好吃的东西。她想要赞美蝴蝶酥,却因为脑袋空空,词汇匮乏,想不出要说些什么。元滢滢越发想见到尽秋,倘若她和尽秋是至交好友,肯定能够一起吃蝴蝶酥,到时她让尽秋写诗赞美蝴蝶酥,也算她为尽秋的诗作提供了灵感。

元滢滢转身回去,又要了一包蝴蝶酥,托程秀成转交给尽秋。她把心里的想法告诉程秀成,程秀成不解,诗歌可以抒发内心情感,感慨美丽风景,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因为吃了一块好吃的点心,就洋洋洒洒地写了一首诗的。

因为程秀成的质疑,元滢滢皱着眉,她拿起蝴蝶酥,说道:“程先生。”

程秀成俯身看她,元滢滢踮起脚尖,把蝴蝶酥喂到了程秀成嘴里。他轻轻咀嚼,焦香甜脆在他的嘴里蔓延开。

元滢滢得意地看他,似乎是在说,如何,蝴蝶酥当然值得被写诗赞叹。

如果元滢滢的才华足够,她不会假手于人,而是自己写了。

程秀成刚要点头应是,目光在触及到从汽车里走下来的男人时,顿时一滞。

校长看着两人,只觉得不像话,先生和女学生待在一处,共同分食同一包点心,这太过亲密了。更何况,元滢滢可是杨湛生另眼相待的人。校长走上前去,用身子隔开元滢滢和程秀成。

“滢滢,杨督军邀请你共度晚餐,快去吧。”

元滢滢看着校长笑得像一只居心叵测的大猫,顿时肩膀一抖,下意识地求助程秀成。

程秀成拢眉,在元滢滢开口之前,径直说道:“这不合适。元同学年纪还小,毕竟是女孩子,放学了应该早点回家,督军不如另外邀请其他人吧。”

因为程秀成代替元滢滢拒绝杨湛生的邀请,校长大惊失色,他拼命给程秀成使着眼色,示意让他住嘴。但程秀成双眸直视着杨湛生,丝毫没有因为杨湛生沉郁的脸色,而觉得惧怕。

杨湛生冷嗤一声,看向元滢滢:“李副将,去请元小姐上车。”

李副将应是,走到元滢滢身边做出邀请的姿态。明为邀请,实际元滢滢没有拒绝的可能。李副将目光坚定,不像是在邀请人前去赴宴,而更像是在执行军令。

程秀成拉着元滢滢,直白地谴责着杨湛生的无礼:“督军未免太过霸道了……”

李副将拔出木仓,黑漆漆的窟窿直对着程秀成的额头。只要李副将轻轻扣动扳机,程秀成当场就要殒命。但程秀成没有被他的举动吓住,反而走近了一些。

“督军听不得真话吗。”

场面剑拔弩张,校长出面打着圆场,对元滢滢的态度是生平最柔和的一次。

“元同学,只是便饭罢了,督军是一番好意。我记得你喜欢读诗,只是待在教室里人多总是不自在的。女中还有多余的教室,我让人腾出来一间给你,钥匙只拿给你,你想什么时候去就去,不必担心有人打扰你看书读诗。”

元滢滢这才矜持地扬起脖颈,轻轻点头。

临上车时,李副将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鲜花,说着:“这花的香气太浓,我帮元小姐还回去吧。”

说着,李副将就把鲜花还给了程秀成,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女中的教书先生是一份极体面的工作,程先生可要好好珍惜,谨慎行事,千万不要弄丢了。”

第239章

长条桌上铺着白色蕾丝花边桌布,水晶烛台上三根蜡烛散发出柔和的光辉,桌面上摆放着西餐、红酒。

元滢滢刚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般的景象。房间里的灯光亮度调的很低,她能清楚地看到蜡烛燃烧发出的层层光晕,模糊中透着一种朦胧美。

杨湛生向来不喜欢洋人的规矩,吃西餐时的各种讲究在他眼中都成了繁文缛节。但此刻,杨湛生记起女士优先的礼节,他没有立即落座,而是走到元滢滢的旁边,帮她拉开椅子。

面对杨湛生的绅士做派,元滢滢感到惊讶,但还是安静地坐下。她看着面前鲜嫩的牛排,已经是切好的,这未免太不合吃西餐的规矩。元滢滢却难得的接受良好,因为她本就不想亲自动手切牛排,便没有嫌弃杨湛生是泥腿子出身,丁点吃西餐的礼节都不懂。

元滢滢慢慢享用着面前的美食,听到杨湛生说道:“那个男人,很不规矩。”

元滢滢抬起眼睛看他,杨湛生一身笔挺严肃的暗蓝军装,端坐在西式风格的餐厅里,难免显得格格不入。但杨湛生天然地不露怯,即使面对他完全看不懂的东西,杨湛生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无知粗鄙,而是怀疑面前的东西本身就有问题。他从不迁怒自已,因此身上尽是洒脱肆意。

元滢滢想了许久,才知道杨湛生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是程秀成。经过长久的相处,元滢滢已经不讨厌程秀成,甚至因为他帮忙替自己传信给尽秋,对程秀成有了几分好感。因此,元滢滢皱着眉,轻声纠正杨湛生道:“程先生是我的老师,才不是那个男人,你说话好粗俗。”

杨湛生不以为意:“先生也是男人。”

他完全是强盗逻辑,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元滢滢不想同他争辩,就举起面前的红酒,缓缓喝着。

杨湛生双手交叠,轻托着下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他的眼神灼热,令人无法忽视,元滢滢喉咙微顿,红酒便喝急了。她轻轻咳嗽着,几滴红酒沾染在她的唇角,宛如鲜红的胭脂粒。

杨湛生离开座位,走到元滢滢身旁。他居高临下地站着,高大的身影很快地将元滢滢包裹其中。宽阔有力的手掌轻扳着元滢滢的下颌,杨湛生将元滢滢的脸蛋抬起,直面着自己,他说道:“让我看看。”

元滢滢扬起手,想要挥开杨湛生的手臂。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却不是羞涩,而是恼怒——被红酒呛到多难堪啊,有什么好看的。

杨湛生轻而易举地就制止了元滢滢的手掌,他把绵软的柔荑抓在掌心,按在椅子的扶手上。杨湛生仔细打量着元滢滢的神情,他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却从不懂她们的心思。杨湛生也不屑于去揣摩女人的心意,在他看来,女人不过是乱世的陪衬,军装上的一朵艳丽的花朵,可有可无,并不值得多费心思。

但从不会揣摩女人心思的杨湛生,看着元滢滢柔白的脸蛋,竟然能模糊猜测出,元滢滢此时不是愤怒,更多的是难堪。

——在如此正式的西餐场合,连杨湛生这个大老粗都没有露怯,而她一个自诩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中学生,却只是喝了半杯红酒就被呛到了,这让元滢滢觉得无比难堪。

读懂了元滢滢的心思,杨湛生不觉得她麻烦,只觉得她矫揉造作的心思中隐约透露着几分可爱。她连睁大眼睛、怒瞪着自己的模样,都像是在掩饰窘迫的纸老虎。看似凶的很,实际轻轻一戳就破掉了。

杨湛生说道:“洋人没什么好玩意,包括这红酒。”

他顺势拿起元滢滢没有用完的半杯残酒,送进口中。红酒湿滑,杨湛生却故意喉咙滚动,连声咳嗽了几声。他此刻的窘态比元滢滢刚才更甚,但杨湛生姿态随意,完全没有觉得丢脸的尴尬。军装上沾染了红酒渍,杨湛生就脱掉身上的暗蓝色外套,只穿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口上也沾染了红酒,不同于元滢滢身上零星的几点,仿佛有几天殷红的长蛇在杨湛生的脖颈处游走着。

他抬起手,解开几枚扣子,蜜色的胸膛正对着元滢滢。

元滢滢只觉得扑面的热意涌来,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杨湛生似乎在证明,即使喝红酒被呛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他身上泼洒红酒的痕迹,比元滢滢更深更重。

“洋人果然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连红酒都呛人,我找人换掉。”

元滢滢的唇边漾出笑意,她眼眸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辉,倒映着跳跃的烛光。元滢滢的声音软糯,带着几分娇嗔:“哪里有你这样的,不怪自己笨,却怪别人的红酒不好。”

杨湛生理所应当道:“因为我本来不就蠢,元小姐也是。”

元滢滢目光微怔,心里萦绕着的窘迫顿时散去。她抬起眼眸,同杨湛生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杨湛生突然靠近,将手抵在元滢滢身后的椅背。

元滢滢脸上闪过慌乱无措,正要开口询问:“你,你做什么……”

杨湛生已经俯下身子,贴近那张娇嫩柔软的红唇。接吻的滋味,于杨湛生而言,像是在吃一块温热的豆腐,软糯香甜,无论多么有自制力的男人,在这一刻都不能满足于浅尝辄止。

同元滢滢接吻这件事,杨湛生本应该在两人第二次见面时就做的。不过,如今再做也不算迟,毕竟如此美味,再晚品味都只会觉得庆幸能够尝到了。

房间里极其安静,只能听到呜呜的沉闷声音。元滢滢睁圆了黑瞳,感受着男人带着侵占意味的气息笼罩着她的全身。她的腰肢发颤,后背轻轻弓起,杨湛生便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像是在安抚躁动不安的猫儿。

雪白的脖颈垂落着几滴红酒,色泽殷红,宛如红宝石。杨湛生顺势而下,吮去了元滢滢脖颈上的红酒。他伸出舌卷去,白皙的脖颈就残留着他口中的湿意。杨湛生是不喜欢红酒的,他更钟意醇香的中式酒。如果让他在西洋酒里挑出来一种,杨湛生会选朗姆酒,而不是滋味绵软的红酒。但元滢滢身子的馨香混杂着红酒,涌进杨湛生的口中,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洋人爱喝红酒。这种酒,合该和美人一同用才最是美妙。

烛芯吞吐着橘红色的火舌,好似在元滢滢柔白的肌肤上倾洒了一层蜂蜜糖浆,只等人张开口,轻轻舔去。

猫儿像是刚被体型庞大的凶兽欺负过,无力地半躺在椅子里,双眸沁着潋滟水意。元滢滢的双手始终攥紧着杨湛生的衬衫,待杨湛生松开气喘吁吁的元滢滢时,才发现衬衫已经皱的不成样子。

杨湛生不以为意,他甚至想要元滢滢更凶狠一点,捏皱他的衬衫不算什么,倘若能扯破他的衣服才是厉害。如今的元滢滢,太过软绵绵了。杨湛生偏爱身材玲珑有致的女郎,最好性格也像辣椒冲人,但却让人爱不释手。可满足杨湛生喜好的女郎不算少,他却只是旁观,没有动过心思。面对一个样样不合自己心意的元滢滢,杨湛生却没有能够忍住。他强有力的双手,牢牢地按住纤细的手腕,微举过头顶,以方便他尽情采撷元滢滢身上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元滢滢才恢复吐息,说出完整的话来。

“流氓,混蛋……”

杨湛生点头:“他们都这么说。只是,没你说的好听。”

元滢滢被他这番话噎住,看杨湛生被骂非但没有生气,眉眼中反而隐约有喜色,她忧心杨湛生有什么特殊的喜好,例如喜欢别人骂他。如果真是如此,自己骂人非但出不了气,反而满足了杨湛生的癖好,岂不是得不偿失。元滢滢就紧抿着唇瓣,只是一双水眸恨恨地瞪着杨湛生。

送元滢滢回去的路上,她不愿意坐在后座,同杨湛生待在一处。元滢滢站在前座车门,不肯挪动位置。车里,李副将面露为难,询问杨湛生要怎么办。杨湛生挑眉:“随她吧。”

李副将这才下车,拉开车门,让元滢滢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只是这样的坐次实在古怪,李副将开车,元滢滢副驾,杨湛生独自一个人坐在后面。

自从杨湛生做了督军,从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重过。李副将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着杨湛生的脸色,见他没有生气,而是眉眼舒展,唇角隐约有笑意,想来心情不错。

李副将心中越发佩服起身旁的元滢滢,能够公然驳杨湛生的面子,还不被送进巡捕房去,可当真是有本事的。

到了元家,元滢滢只同李副将告别,半个字都没有和杨湛生说。她一甩麻花辫,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杨湛生下了车,靠在汽车旁边,语气悠悠道:“看到什么了?”

李副将顺着杨湛生的视线望去,只看到元滢滢纤细的身影,两条麻花辫垂落在她的肩膀,其中一条松松散开,发尾的蝴蝶结不见了踪影。李副将正要回答,却见杨湛生神态慵懒,手中把玩的正是元滢滢弄丢的那只白色绢纱蝴蝶结。

“炳春哥?”

元滢滢看着墙上的时钟,奇怪在这个时间蔡炳春怎么会来。

蔡炳春朝着元滢滢点头,元阿铭将元妈妈刚才松口同意元清梦做歌女的事情大声说了出来。

“因为炳春哥答应,会好好照顾大姐,妈妈才同意的。”

元滢滢诧异:“真的?”蔡炳春承认了,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些疲倦。这几日为了说服元妈妈,蔡炳春几乎是费尽唇舌。他答应要照顾元清梦,即使元清梦在歌厅工作,他也不会介意,会时常往那里去,免得元清梦被别人欺负。蔡炳春说这些话,并非是为了糊弄元妈妈,打着先让元妈妈松口,以此博得元清梦好感的主意。蔡炳春是真心实意地想保护元清梦,即使他并不赞同元清梦去做歌女,但因为元清梦坚持,蔡炳春只能妥协。

元清梦走了出来,脸上一改往日的颓丧,笑容满面,对着元滢滢难得有了欢喜模样。

“听说你在运动会上拿了奖,挺厉害的。”

元湘梦小声说道:“只是第三名而已,如果不是我们轻敌……”

元妈妈刚了结元清梦的大事,听说元滢滢得了篮球赛的第三名,自然欢喜异常。她自己生的女儿,当然了解元滢滢不爱运动,得了一个第三名已经是难得的惊喜。

元滢滢把颁发的奖牌拿了出来让大家看,元阿铭发出惊叹声:“好亮的奖牌,二姐,这是银子的吗?”

元滢滢还没说话,元湘梦嘲笑他的异想天开:“怎么可能,银包铜而已,只有薄薄的一层银子罢了。”

元滢滢讨厌极了元湘梦的阴阳怪气,她想起刘文慧说过的话,故意扬声道:“别人的是银包铜,我的可不是。”

元妈妈对着奖牌鼓捣半天,又是咬又是捏,才确定了这是一块纯银子。众人闻言,又是一番惊叹,如今的世道,银子虽然比不上金子值钱,但这奖牌有巴掌大小,摸起来沉甸甸的,拿到典当行里能换不少大洋。

元湘梦见家人都围在元滢滢身旁,心中充满后悔,她想也知道,纯银奖牌不可能是清心女中特意给元滢滢的。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杨湛生特意定制了奖牌,才让元滢滢的奖牌变得与众不同。元湘梦自然不会认为,杨湛生对元滢滢一见钟情了。杨湛生是什么人物,申城说一不二的督军,见过的出类拔萃的女人数不胜数。固然元滢滢生得美貌,可见多了美丽的女郎,她也就不稀奇了。因此,元湘梦猜想着,也许是因为被选为学生代表,元滢滢和杨湛生才有了接触的机会,之后杨湛生逐渐对元滢滢格外地优待。

而世间最为后悔的事,不是从未得到过,而是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却被自己亲自拱手相让。

元湘梦就沉浸在深切的后悔中,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女中,她总是比元滢滢出众的。如今,她的光彩被元滢滢盖住了,这机会可能还是自己亲手送出去的,元湘梦怎么能不后悔。

这是元滢滢得到的第一枚奖牌,她不会拿到典当行换钱,而是收在箱子里。

焦糖色的皮箱是元滢滢的宝箱,里面堆满了元滢滢喜欢的诗集,其中尽秋的诗作占据了大半。

元滢滢虽然觉得杨湛生是个混蛋,但奖牌是无辜的,何况这是她比赛得来的,元滢滢不会迁怒,就同尽秋的诗作放在了一起。

第240章

刘文慧挤到元滢滢面前,眼睛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她问道:“滢滢,你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吗?”

元滢滢摇头,她今天来的匆忙,还没来得及买上一份报纸。

刘文慧便将手中的报纸展开,指着豆腐块大小的板块说道:“你瞧,这是尽秋新写的诗作。

不同于往常的伤春悲秋、顾影自怜,诗作的题目就让人摸不着头脑——品蝴蝶酥有感。刘文慧初次看到题目时,还以为自己恍惚之下看错了字。可是等到她凝神细看时,才发现被称为才女的尽秋,竟然为一道点心写了诗歌。元滢滢接过,仔细读了起来。尽秋的才华毋庸置疑,简单品尝蝴蝶酥点心的经历在她的笔下,充满诗意,又不乏烟火气息。

元滢滢将报纸捧在胸口,心脏砰砰地跳动着。此时此刻,她虽然没有见过尽秋的面,却觉得两人相隔的如此近。元滢滢写不出来品尝蝴蝶酥的滋味,尽秋却能把她的感受完全倾注在笔下,刊登在报纸上。元滢滢越发相信,她能和尽秋一见如故,因此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尽秋。

元滢滢找到程秀成,说明自己的心意。程秀成婉拒了元滢滢,她却不肯放弃,而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程秀成:“你还没问过尽秋,就直接拒绝了我,难不成——”

程秀成侧过身子,躲避她的视线,心中不安地跳动着,唯恐元滢滢识破了他和尽秋之间的关系。

“是你倾慕尽秋,想要独占她,便不允许其他人见到她的真容。”

闻言,程秀成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他摇头否认,并非如此。元滢滢哪里肯相信,即使尽秋不显露真容,但已经有无数追求者对她穷追不舍。他们倾倒在尽秋的才华之下,在蝴蝶酥一诗刊登后,更彰显出尽秋可爱世俗的一面,狂热的追求者不计其数,甚至有人在报纸上公开向尽秋示爱,表明自己的身家地位,要迎娶尽秋做妻子。

当然,尽秋没有理会。元滢滢也看不上这样的人——自以为家中有不少钱财,他若是开口求婚,其他女子仿佛只能点头应好,没有拒绝的权利。但尽秋是何等的人物,她才华横溢,刊登过不少诗作,得到的报酬自然不少,不必靠着攀附男子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程秀成拒绝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不禁让元滢滢怀疑,程秀成也是尽秋众多狂热追求者中的一人。

程秀成无法解释,他总不能说出实情,表明自己和尽秋就是同一人。只是不说出真相,程秀成就无法彻底打消元滢滢荒谬的猜测。在元滢滢的注视下,程秀成无奈点头同意。

元滢滢眼中顿时浮现出欣喜的光芒,程秀成见状连忙补充道:“尽秋……不喜欢见外人。你若是想要见她,只能以我助理的身份。但做我的助理,需要耗费许多精神,我担心你做不来。”

元滢滢连忙说道:“我肯定做得来。”

程秀成心中打的主意,就是让元滢滢知难而退,主动放弃做他的助理,那他就有合理的理由拒绝元滢滢见到尽秋。到时,只需要说尽秋不愿意见生人,元滢滢既然做不来助理的工作,也不好继续要求见尽秋一面。

程秀成便和元滢滢说好,等到她放学后,领她往家里去,交代一些助理的日常工作。

刘文慧家中的书店来了新书,她顺势邀请元滢滢去做客。往常一听到有新书就面露欢喜的元滢滢,此时却神情淡淡:“我去不成了。”

刘文慧问她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元滢滢嘴里说着秘密,柔白的脸上盛满了笑意,显然对放学后要去的地方满是期待。

见状,刘文慧心中生出了警惕。她自诩是元滢滢的灵魂伴侣,两人是彼此最要好的朋友,可元滢滢的反应,显然是有了更亲近的朋友。刘文慧心中生出落寞,她打量着四周的面孔,心中揣测着哪一个是元滢滢新交好的朋友。

放学后,刘文慧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抬头看到元滢滢站在拐角处,脸上一喜正要迎上去。只见身穿灰色长袍的男人在元滢滢面前站定,他手中拿着两册书,身形高大挺拔。元滢滢仰面冲着男人笑,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并肩离开了。

刘文慧神情微怔,连忙追了过去。她心中既庆幸又酸涩,庆幸的是元滢滢没有新的好朋友,酸涩的是元滢滢可能有了交往的对象,却没有同她说过。只看背影,刘文慧猜测着男人长得不错,可她心中想着,空有皮囊的男人数不胜数,有才华有见识的男人才堪做元滢滢的伴侣。

前面的两人走得并不着急,但刘文慧一边追赶,一边忙着躲藏身形,没一会儿就累的气喘吁吁。她看到元滢滢和灰袍男人停在一幢公寓前面,男人拿出钥匙开门,侧身让元滢滢进去。

刘文慧踮起脚尖,这才看清楚了男人的长相。

“程先生……”

刘文慧连忙捂住嘴巴,才免得因为惊讶而喊出声音。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但再望过去的时候,只能看到男人的背影。刘文慧凝神想着,才发觉男人身上的每一处,都像极了程秀成。

刘妈妈喊刘文慧吃晚饭时,她双眸呆滞,筷子戳动着饭碗,却不夹菜吃。刘妈妈敲动桌子,才把刘文慧喊醒。

刘文慧没头没脑地问道:“如果,一个女孩子同男人回了家,那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刘妈妈随口说道:“如果女孩子很欢喜,应该是交往的情侣罢。”

筷子掉在桌上,刘文慧捂住脑袋,嘴里说着:“滢滢怎么会看上他呢,虽然程先生年轻英俊,可他比滢滢老啊,那么多青葱年华的男学生,滢滢不要,却选了他……”

她小声碎碎念着,刘妈妈听不分明,只觉得女儿念书念傻了,整天脑袋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程秀成住的是两层公寓,有一处附带的小花园,但绿草肆意生长着,长度甚至蔓延至阳台的围栏,从中可以看出程秀成从未打理过这些植物。

一楼的布置很是简单,简单到如果程秀成想要搬走,随时都能打包离开,整理行李都不用花费一个小时。程秀成办公的地点在二楼,所有的房间都被他设置成了书房,随处可见琳琅满目的书籍。

元滢滢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地面的一本书,她柔声念了出来:“当代诗歌选集。”

元滢滢弯着眼睛笑道:“尽秋最喜欢的,也是这本书。”

程秀成随口说着“是吗”,语气随意,让元滢滢不禁皱着鼻子,心中不满。她心中腹诽着,程秀成不应该做出一副有荣幸焉的模样吗,毕竟他有幸和尽秋喜欢同一本书。元滢滢暗自想着,待她和尽秋见了面,定然不会讲程秀成的好话。

看到微敞开一条缝隙的房门,程秀成目光一凛,连忙推门走了进去。元滢滢正要跟着进去,却见房门被重重关上。

元滢滢捂着鼻子,后退了两步。她盯着紧闭的房门,喊了两声“程先生”,屋里传来程秀成焦急的应答声音。

“你……稍等,我很快就出来。”

“哦。”

元滢滢依着栏杆,俯瞰着宽敞明亮的一楼,心中猜测着程秀成在房间里忙碌什么。她随口猜想着:“这么着急的模样,难不成在房间里藏了一个女人?”

可话刚说出口,元滢滢自己都觉得荒谬。程秀成如此木讷个性的人,元滢滢无法想象他会和女人有过牵扯。元滢滢将双手放在栏杆上,想象着程秀成会和什么样子的女人结婚成家。在元滢滢的脑袋里,女人身穿雪白的纱裙,在礼堂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程秀成。而结婚这样大的场面,程秀成终于褪下了他常年不变的长袍,换上了手工定制的黑色西服。他紧绷着眉眼,看上去有几l分紧张。

因为自己的凭空想象,元滢滢莫名笑出了声音。她想着,倘若程秀成当真要结婚,也该是她脑袋里那种局促不安的模样。元滢滢看到程秀成掀开白纱,嘴唇微动,说着“我愿意”。

那身穿雪白纱裙的新娘,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下颌,安静地没有说话。

程秀成便着急了,声音中带着急切:“你呢,不愿意嫁给我吗,滢滢……”

元滢滢突然回神,脸颊是火烧一般的烫意。她轻轻拍着脸颊,诧异地想着为什么幻想到,嫁给程秀成会是自己。元滢滢想不通,就把一切都怪罪到程秀成身上。

她心中轻骂道:都怪程秀成,如果不是他把自己锁在门外面,她怎么会胡思乱想,还把自己想象成新娘子。

她才不会嫁给木讷的老夫子、性情沉闷的程先生呢。

想起脑袋里幻想出的程秀成的窘态,元滢滢越发坚信着。何况,幻想中的新娘子哪里是不愿意才不开口,是要等教父询问,才能说“我愿意”的,而程秀成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真是枉费他做先生了。

房间里,程秀成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署名为尽秋的手稿,和众多的读者来信。家中没有来访过客人,因此程秀成从未整理过。刚才经过这间房间时,程秀成才突然想起,倘若元滢滢误进了房间,看到了无数署名尽秋的原稿,定然会生出怀疑,那他就是尽秋的事情就瞒不住了。

手稿和读者来信被塞满了柜子,程秀成这才拉开门,让元滢滢进来。

元滢滢盯着他的额头看,伸出手指着程秀成的眼角黑痕说道:“程先生,这里——脏掉了。”

程秀成连忙抬起袖子擦拭,只是他忘记了,自己刚刚整理过房间,袖子上沾染了墨痕。因此,额头越擦,污痕越重。元滢滢难得见到如此狼狈的程先生,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在学生面前向来沉稳的程秀成,头一次被看到了窘态。他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干净的毛巾擦拭污痕。

元滢滢从口袋里摸出雪白的手绢,她本想要交到程秀成手中。只是元滢滢稍做犹豫,想到她只有这一只手绢,万一程秀成擦错了地方,就平白浪费了手绢。

元滢滢拉着程秀成的手臂,坐在椅子上。她居高临下地站着,让程秀成仰起脸。

这个姿态,元滢滢能够把程秀成的面容一览无余。她抬起手,柔软的手绢落在程秀成的脸上,顺着污痕的轮廓滑过,触感温柔,似羽毛轻轻拂过。

程秀成望着元滢滢,忽然觉得她认真的模样,是难得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