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元滢滢是因为在舞厅中看到了血腥场面而吓晕的,身上没什么病。她在医院待了二天,护士不再给她输液,但却没提让元滢滢离开。
“李副将安排的,没他的命令,你是出不了院的。”
元滢滢不知道谁是李副将,只知道每当她试着走出去,就有医生护士来阻拦。元滢滢只好继续留在病房里,好在这是单人病房,还算安静。她身后靠着枕头,微屈起膝盖,对着面前的钢笔和一沓稿纸发呆。
她惯是不会做文章的,落笔从没有洋洋洒洒过,好半天才写出几十个字。元滢滢想起程秀成给她留下的课业,要她做一篇文章,他过几天来取回。只是元滢滢想着鹬蚌相争的故事,却迟迟没有落笔,脑袋里都是元妈妈做过的一道春笋河蚌豆腐汤,味道鲜甜。
元滢滢把稿纸丢在旁边,起身接了一杯水。她用手指蘸水,轻轻泼洒在紫丁香身上。因为她照顾的好,紫丁香仍然鲜活如初,没有半分萎靡的样子。元滢滢出不去,但其他人可以进得来,程秀成不就来看她了吗,还留下一堆扰人的课业。只是,元滢滢见了先生同学,却没看到家里人的身影。
元家人这几日忙的晕头转向,大女儿被抓进了巡捕房,二女儿进了医院。元妈妈瞒着家里,不敢让元奶奶知道,她年纪大了,万一听到这两件消息出了意外,家里就更乱了。但元妈妈一个人,就只能忙碌一件事。她想着元滢滢在医院,总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的,而且女中的同学也去看望过元滢滢,说她气色还好,元妈妈就把全部的精神都放在元清梦身上。
但只是进巡捕房看望,元妈妈就使了不少大洋。她被领着进去,看到了穿着大红软缎旗袍的元清梦,脸上的油膏糊成一团,烫好的卷发乱糟糟的。元清梦坐在角落里,听到元妈妈的声音连忙站起身,她叫了一声“妈”,就掉下来连串的眼泪。
看大女儿可怜的模样,元妈妈觉得心疼,她来不及询问元清梦怎么这样打扮,只问她是遇到了什么事。这巡捕房是什么地方,成年健壮的男人进来了,都得活生生被剥掉一层皮,何况是元清梦这样身子娇嫩的女郎。
元清梦委屈说着,她遭遇了无妄之灾。
“……督军被刺杀,和我没有关系。但督军府的人不分青红皂白,说是我引起的动乱,一定和刺杀者有牵连。可刺杀者死了,没有人同我对证,他们只能先关着我,等查清楚再决定是否放人。”
但查清真相那天,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元清梦待在巡捕房里两个小时,就已经开始变得焦躁不安。她爱干净,喜欢打扮,却已经好几天没有洗过澡换过衣服,待在巡捕房的每一秒钟,对于元清梦而言都是折磨。
元妈妈得知元清梦没有去咖啡馆,而是一直留在舞厅当歌女,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但看着元清梦现在可怜的样子,又不合适在这时候骂她。元妈妈捏着手绢,不知道该怎么救元清梦出去。
毕竟,把元清梦关起来的可是督军府。
元清梦想着,能不能去求杨湛生。这个提议当即被元妈妈拒绝了,她能够进巡捕房已经花了不少大洋,想要见杨湛生无异于是白日做梦。
“杨督军是那么好见面的?我还没靠近他,就被抓起来了。”
关在隔壁的蔡炳春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伯母或许可以找一找滢滢。”
元妈妈皱着眉:“她一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而且,这几天我忙着来见你,连滢滢住的医院都没有去过。”
蔡炳春说起舞厅发生的事,按照杨湛生的脾气秉性,不要说有人晕倒在他面前,即使是当着他的面自尽,杨湛生都不会掀起眼皮。但他对元滢滢的态度很是特殊,身旁的副将应该是看出来了,才没有丢下元滢滢不管,而是把她送去了医院。副将大费周章,肯定不会让元滢滢醒来之后就离开,而是会安排元滢滢和杨湛生再见上一面。如果元滢滢能够借着机会,和杨湛生求情,他们两个就可以被放出来。
蔡炳春说完,喉咙越发干燥。他脸上微热,因为自己一个男人,竟然想不出来自救的办法,反而要一个女中学生来帮他。蔡炳春心底浮现出愧疚难堪,元清梦出声反驳,说当时只是凑巧,杨湛生没有多看元滢滢一眼,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要她去求情不会管用。
蔡炳春神色莫名地看着元清梦,不明白她怎么做出的判断。只是他已经抛弃尊严,提出刚才的建议,要他继续劝说让元滢滢来救他们,却是说不出口了。蔡炳春回到角落里,安静地坐着,像是接受了要在巡捕房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现实。元妈妈却听进去了他的话,叮嘱元清梦要安静点,不要在巡捕房惹出其他乱子。
离开了巡捕房,元妈妈叫了黄包车往医院去。路上,她碰到卖梨子的,就停下来买了两个。元妈妈还记得二女儿在住院,看病人总不能空手去。
元妈妈按照刘文慧告诉她的病房号找了过去,她看到身穿蓝色条纹长衣长裤的纤细身影,喊道:“滢滢,你病好了吗?”
元滢滢转过身,嘴唇抿的紧紧的,软糯的语气里带着抱怨:“妈妈怎么才来,我哪里有病,只是被吓着了,早就好了。但医院不肯我走,要我等什么李副将。”
元妈妈洗好梨子,要递给元滢滢。但她很快想起,元滢滢从不吃完整的梨子,这里又没有水果刀,她只能抱着黄澄澄的梨子,神色纠结。
和她要使大洋才能进巡捕房不同,元滢滢很快就能见到李副将,自然能够和蔡炳春所说的一样,为大女儿求情。
元妈妈却难开口,杨湛生是什么人,长久驻守在申城的杨督军。元滢滢胆子小,刚受过惊吓,元妈妈就要让她去见杀人不眨眼睛的杨督军,她实在难说出口。
只是,元妈妈想起元清梦的可怜样子,蔡炳春都被折腾的消瘦许多,如果继续关下去,元清梦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元妈妈把梨子塞到元滢滢手里,放轻了声音:“滢滢,你帮大姐求求杨督军。”
元滢滢不吃整个的梨子,她摸着沉甸甸的,就顺手把梨子放回桌上。
“妈妈在说胡话吧,我哪里能见到杨督军。”
如果不是进舞厅找元清梦,元滢滢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和杨湛生碰面。偌大的申城,杨湛生怎么会留意一个弄堂里长大的女中学生。
元妈妈拉住元滢滢的手,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发肿的像一颗桃子。
“你大姐被关在巡捕房里,受了好大的罪,人也瘦了不少。现在能够救她的,只有杨督军,只要他开口巡捕房就要放人。我是见不到杨督军的面,但你不一样,李副将是杨督军身边的人,你只要张口,他就能带你见到杨督军。滢滢,你帮帮妈妈。”
元滢滢的手掌被握的发紧,她能感觉到元妈妈掌心的颤抖,也明白了元妈妈为什么没来看她。因为元妈妈在忙碌元清梦的事情,相比于她这个一无是处的二女儿,显然元清梦更值得关心。
元滢滢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说着:“我能帮忙,只是妈妈,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元妈妈连忙问是什么事。
“我要大姐的房间。”
元滢滢再也不想和元湘梦挤在同一个房间里,她虽然不在意元湘梦,但对方不时地阴阳怪气,实在让元滢滢讨厌。元滢滢知道,她对元妈妈说出这个要求,肯定会被认为不懂事,好像妹妹救姐姐是天经地义的,不该附加任何条件。而元滢滢不仅提了要求,还是小家子气地想要换房间,显然没有把姐妹情分放在心里。
果然,元妈妈愣神,但她没说什么,点头答应了。
“等你出院,就把房间换掉。你大姐和湘梦一起住,她们两个关系亲近,住在一块正合适。”
元滢滢这才满意,她还记得元清梦闯进她的房间,咄咄逼人的样子,自然不情愿白白帮她。知道自己能够换成单独的房间,元滢滢心情很好。元妈妈守在病床边,教着元滢滢见了李副将、杨督军应该怎么说话——态度要谦卑一点,尊敬一点。
“元小姐。”
李副将长腿一迈,走进病房。元妈妈立即局促地站起身,她看到穿军装的人心里本能地感到畏惧。
李副将问清了元妈妈的身份,喊了一声伯母,就继续同元滢滢讲话。
元滢滢把元妈妈有关谨慎小心的教导抛之脑后,她径直地望着李副将的眼睛,说道:“我想见督军,你能带我去吗。”
李副将神色一愣,看着满脸紧张的元妈妈,和无知无畏的元滢滢,嘴角扯出极大的微笑。
“督军很忙的,元小姐如果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帮忙转达。”
元滢滢目光微顿,摇头拒绝:“不成,我要和督军当面说,因为——是很私人的对话。”
李副将笑意更浓,他不认为杨湛生会看上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之前更不可能和她有过牵扯。无非是元滢滢长得美,而美人总是让人有更多宽容和忍耐。但李副将还是给杨湛生去了电话,把元滢滢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得了杨湛生的答案,李副将告诉元滢滢:“督军现在就能见你,我们走吧,元小姐。”元妈妈的心始终悬着,她看到元滢滢姿态随意地说出失礼的话,几乎要吓得昏厥过去。督军府的人个个喜怒无常,元滢滢如果惹怒了李副将,恐怕二女儿就要和大女儿一起在巡捕房作伴了。因此,元妈妈听到杨湛生愿意见元滢滢的时候,还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元滢滢没有换衣服,她穿着病号服坐进了汽车里。元滢滢隔着车窗,朝着元妈妈挥手:“妈妈,你回去吧。”
元妈妈握住元滢滢的手腕,要她千万当心,别说错了话。
李副将开口催促着,元妈妈只能停下叮嘱,看着汽车扬长而去。
这是元滢滢第一次坐汽车,她觉得很新奇。李副将问她,在哪里念书,念的几年级。
“清心女中,今年就要毕业了。”
李副将悠悠说着:“你还小着呢。”
被元滢滢听到了,皱着鼻子看他:“我可不是小孩子。”
他这幅说小孩子的语气,听了真让人恼火。
到了督军府,李副将领着元滢滢进去。杨湛生坐在客厅里,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身上只是简单的衬衫长裤。衬衫扣子没有扣完,顶端的两个松开,露出蜜色紧实的皮肤。
杨湛生听到动静,抬眼看去,目光锐利。
第232章
李副将把人带到后,就安静地退了出去。客厅里只剩下元滢滢和杨湛生两个人。元滢滢打量着四周,督军府的装饰中式巨多,例如古色古香的青花瓷瓶、一尊佛像。但也不缺少水晶吊灯、羊毛地毯之类的舶来品。
杨湛生微微后仰,身子靠在沙发上,他开口,声音是带着磁性的低沉。
“你找我?”
元滢滢想到元妈妈的叮嘱,不绕圈子地直接说道:“你能不能让人放了我大姐,还有炳春哥。”
看着杨湛生眉眼中的疑惑,元滢滢解释:“那天在舞厅,你的副将怀疑大姐他们和刺杀者有牵连,就把他们关进巡捕房了。我保证,大姐绝对不会和刺杀有半点关系。”
杨湛生掀起眼睑,看着元滢滢素净的脸蛋,她匆匆忙忙地从医院出来,连病号服都没有换过。但宽大的衣服遮盖不了她纤细的身形,她的眼睛发亮,水润的唇一张一合的。
听着元滢滢说着保证,杨湛生突然笑了,一个女中学生的保证,是没有人会放在眼里的。
杨湛生双腿交叠,神态随意:“元小姐,求人不该是你这个态度。”
但杨湛生显然没有多余的好心,来一步步教导元滢滢应该怎么求人。
元滢滢迈开脚步,走近了一些。此时,她才把杨湛生的长相看得清楚。他长得不是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甚至出奇的英俊。但无论是哪一家报社,在形容这位杨督军的时候,都不敢用上英俊二字,他们只会说杨湛生英武不凡,气势逼人。这并非是报社记者有意吹捧,而是真心实意的感受,正如同元滢滢此刻站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杨湛生身上凛冽的气势。
元滢滢软了声音,又求了杨湛生一遍。
这引来杨湛生的轻笑,他说着:“过来。”元滢滢就走到了他的面前,直到身子快靠近杨湛生的双腿才停下。
杨湛生拉着元滢滢的胳膊,元滢滢惊呼一声,发觉自己已经坐在了杨湛生的大腿上。臀部下是紧绷的肌肉,独属于男性的气息充斥着她的周围,元滢滢的脸轰地一下变红。
杨湛生扳着她小巧的下颌,让她的脸直面着自己:“元小姐,这才是求人该有的姿势,你明白吗。”
元滢滢小声咒骂着:“流氓。”
这话被杨湛生听到了,他没有生气,反而煞有其事地点着头:“你应该叫我混蛋,他们都这么叫。”
杨湛生不过是一时兴起,他常年忙碌军务没有碰过女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女人没有喜好。杨湛生偏爱曲线玲珑的女郎,而眼前的这个——
杨湛生握着元滢滢的腰,轻掐了一下,惹来元滢滢连声的“混蛋”。
杨湛生淡淡收回手,心想腰生得倒是细,就是太纤瘦,抱起来手感不好,而且更重要的是,元滢滢还是个女孩,不是女人。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元滢滢的胸脯,轻轻摇头,随即把元滢滢放在一边。
“元小姐,美人计不是长得美就可以的,在我这里,有女人味的美人说得保证,才有分量。”
元滢滢自然听出他嘴里的嫌弃,心里既气愤又羞耻,陈先生曾经说过,她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女郎,世上无人能比。而杨湛生,他怎么能用嫌弃的口吻说她,即使他是督军也不可以。
元滢滢的心里存着气,满脑子都在想着要证明杨湛生是错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她重新坐回了杨湛生的腿上,这次是她主动的。杨湛生露出诧异的神情,只见那张白嫩的脸朝着他靠近。
元滢滢学着看过的电影里女主角的动作,将双手环绕在杨湛生的脖颈,她故意垂下眼睛,那张大而明亮的眼睛就显得格外无辜。元滢滢用牙齿碾动唇瓣,红唇顿时变得无比鲜艳。
她没有烫发,头发柔软地披散在肩头,眼睛清凌凌地看着杨湛生。
“督军,你真的不喜欢我吗,一点点都没有?”
元滢滢的声音本就偏柔软,她又刻意拿腔作调,声音娇滴滴的不成样子,让人听了骨头都能酥了大半。
如果是在刚才,杨湛生可以毫不犹疑地点头说是。但是现在,他隐约觉得元滢滢放在他脖颈后面的手在发烫,那股热意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杨湛生犹豫了,沉默了。
当元滢滢递上唇瓣的时候,杨湛生没有躲开,他甚至微扬起身子,准备同元滢滢接吻。
但元滢滢却突然站了起来,她笑得极灿烂:“督军肯定不喜欢我这种没有女人味的学生,对吧。”
杨湛生想着,元滢滢报复心可真强,只是他却责怪不了她。杨湛生双腿交叠,遮掩身体的异样。如果被元滢滢发现了,脸上的神情会更加得意。
平复之后,杨湛生站起身,他极具压迫性地朝着元滢滢走近。原本笑容满面的元滢滢顿时慌神,她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在真正的老虎面前只能作威作福一会儿L,时间久了就会露出本来的胆小面目。元滢滢连连后退,杨湛生不断靠近她。
元滢滢觉得后悔,她为了一时之气惹怒了杨湛生,肯定会被狠狠报复吧。杨湛生要怎么做,把她扔到巡捕房折磨吗。
杨湛生伸出手,猛然挡在元滢滢身后的墙壁上。
她已经退无可退。
杨湛生垂下眼睛,看着元滢滢慌乱的神态,心里觉得好笑,她刚才的胆量去了哪里,竟然敢捉弄他。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捉弄了杨湛生以后全身而退,自然元滢滢也不例外。
杨湛生猛然靠近,要继续刚才没有做完的接吻。但元滢滢紧闭眼睛的模样,让他觉得无趣。杨湛生觉得,他还没有沦落到强迫女人的地步。
杨湛生松开手:“元小姐,你是第一个人全身而退的人。倘若想要我性命的人,不是派人来刺杀,而是送你来的话,我想他们成功的几率会高很多。”
杨湛生让元滢滢离开,元滢滢脚步匆匆,只是她还没走两步,停住脚步,回头看他:“我大姐……”
她可是谨记来督军府的目的。
杨湛生挑眉,他连美人的身子都没碰到,还要帮美人实现愿望,这真是好不公平的交易。
只是杨湛生还没开口,就看到元滢滢泪眼朦胧的样子。他想起李副将所说,元小姐在家里并不好过,这次来替元清梦求情也是家里人逼迫的。杨湛生心想,如果元滢滢一无所获地回去,肯定会被责骂。虽然杨湛生很乐意看到元滢滢委屈巴巴的模样,但这幅样子只能是他带来的。
元滢滢不知道杨湛生心里的猜想,她只是委屈,如果救不了元清梦和蔡炳春,她还要继续同元湘梦住在小房间里,这怎么可以呢。
杨湛生什么都没说,命令李副将把元滢滢送回去。
回去的路上,元滢滢满脸的不开心,李副将见状,不禁开口:“元小姐放心,等你到了家,我就去通知巡捕房放人。”
“真的?”
李副将点头,同时心里好奇,元滢滢是怎么说动杨湛生的,他从不操心这些小事,却开口过问了巡捕房关押的人都有谁,还要李副将今天就放人。
瞧着元滢滢笑盈盈的模样,李副将心想,难道督军真看上了这个黄毛丫头。
汽车停在弄堂口,再不能往前开了。
元滢滢想要下车,却拉不开车门。李副将从外头轻轻扳动,就打开了。元滢滢面露惊讶:“李副将,你好厉害。”
“西洋物件,很简单的。元小姐不会,是因为第一次做,以后……”
李副将欲言又止:“不过元小姐也不必会。”
元滢滢问他为什么。
李副将笑道:“哪有让女士自己开车门的,所以元小姐即使以后常常坐车,也不必学这个。”
汽车停在这里引来附近玩闹的孩子们的注意,他们围在旁边,有眼尖的辨认出了元滢滢,就去拉来元阿铭。
“二姐。”
元阿铭叫着元滢滢,眼睛却不停地往汽车身上瞟。
看到元滢滢进了弄堂,李副将才开车离开。
不过两个小时,元清梦和蔡炳春就被放出了巡捕房,回到了家里。元妈妈烧了热水,准备了艾草叶,要给元清梦除除晦气。
她一边加水,一边说着:“这次多亏了滢滢,不是她向杨督军求情,你不知道要待多久……”
元清梦被放出来的时候,巡捕房的人也说她运气好,有人帮忙求情,才让杨湛生身边的副将亲自来要求放人。可元清梦听了,心里总觉得不舒服。直到元妈妈喊她两三遍,要她以后对元滢滢好点,别太偏心,元清梦才闷声应了。
元清梦洗漱完毕,准备回房间,才发现家里人正在搬东西,她的衣服箱子就堆在门外。
元阿铭手里抱着元滢滢的诗集,问着这些放在哪里。
元清梦扬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元滢滢正收拾着衣柜,没理会她。元阿铭说着:“妈妈说,大姐你和二姐以后就换房间了。”
元清梦脱口而出道:“凭什么!”
家里有单独房间的,只有元清梦一个,这房间彰显着元清梦在家里的特殊地位。可是现在,这份特殊却要被元滢滢夺走,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元妈妈说着,元滢滢冒着惹怒杨湛生的危险求情,本就应该弥补她。元清梦的安危周全,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房间吗。听到元妈妈这样说,元清梦沉默着,心里却后悔,不该要元滢滢去求情。毕竟她光明磊落,没有掺和刺杀,总能被放出来的。
但元滢滢帮了她是事实,元清梦失去了房间,也没话可说。她存着气,回了房间,看到元湘梦也没有笑脸,倒在床上就睡了。
元滢滢把房间收拾的干净,把属于元清梦的痕迹全部清除,她看着床头桌,想着明天买上一束紫丁香,摆在那里正合适。
元阿铭闻着元滢滢被子的味道,说道:“二姐,你房间好香,被子也香香的。”
元滢滢推着他的脑袋,让他离自己的被子远一点。
元阿铭往元滢滢身边凑着,讨好地说着,能不能让他也坐一次小汽车。
元滢滢没有解释,那汽车是督军府的,她不过是蹭车回来的。元滢滢抬起下巴:“看你表现喽。”
元阿铭当即表示,以后有了洋糖点心,绝对不会偷偷吃掉,他要拿出来和最亲最爱的二姐分享。
元滢滢把他拱到自己怀里的脑袋推走,嫌弃道:“元阿铭,你别这么谄媚。”
文章被交了上去,程秀成的眉头皱成沟壑状,最终什么都没说。元滢滢舒了一口气,回到座位安静听课。
铃声响起,程秀成敲动着元滢滢的桌子:“放学留在这里。”
元滢滢顿时苦着一张脸,朝着刘文慧抱怨:“老学究肯定要找我麻烦。”
女中学生都走光了,元滢滢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等候着程秀成。
程秀成夹着一本书,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站在讲台上,展开元滢滢交过来的文章,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元滢滢的脸很快就红成了熟透的柿子,程秀成却没有同情,直到念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叹气:“之前的陈先生,学问做的不错,只是教学上却糊涂。你之前的课业我看过,做的不算好,他却每次都夸得极高。”
元滢滢搅弄着手指,不做声。
女中的国文课,每个学生都要读书看报,程秀成便问元滢滢近来在看什么书。
元滢滢回道,她喜欢看报纸,尤其是申报,其中有一个板块只刊登诗歌。说着,元滢滢就翻出一张报纸,指着方块大小的诗说着:“喏,我最近在看尽秋的诗,他写的很好。”
程秀成匆匆一瞥,把报纸拿在手里:“措辞平平,不值得你看。”
第233章
程秀成言语中的随意让元滢滢觉得不快,她近来最喜欢尽秋的诗,浪漫唯美,读起来朗朗上口。程秀成不过是旧做派的老学究,并没有资格肆意评判尽秋。
程秀成指着元滢滢写的文章,教她如何构造骨架,填充内容。元滢滢听得云里雾里,偏偏她不愿意让程秀成小瞧了自己,在他询问是否听懂了的时候,重重点头。
程秀成狭长的眼眸扬起,顺势说道:“听懂了,你今晚回去做一篇新文章,明日……”
元滢滢当即软了语气,蔫蔫地承认了她并没有听懂。
“程先生,你不要再让我做文章了,我不喜欢那些繁杂冗长的东西。不如,你教我写诗——”
话刚说出口,元滢滢便想到,像程秀成这种保留着旧时代作风的人,想来是不喜欢现代诗的,自然也不屑于去写。
程秀成看着元滢滢乌黑的眼睛明了又暗,一张柔白的脸蛋竟然能在短时间内,拥有如此多情绪的变化,他不禁莞尔。但很快,程秀成就意识到,他原本是要严厉教导元滢滢的,让她在功课上多加用功,怎么会被她惹得笑了。
在元滢滢仰脸看他时,程秀成已经恢复了平常的严肃模样。他只字不提写诗的事情,只是把刚才讲的做文章的技巧,又重新说了一遍,但是这次,程秀成放缓了速度,每讲一会儿,就凝视观察元滢滢的神情。
她如果双眼清明,就是听明白了。如果元滢滢的眼睛里露出茫然,那就是不懂。
因为程秀成留堂,元滢滢回家迟了,她还没进家门,远远地就听到吵闹的声音。元阿铭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到元滢滢就站了起来,指着里面小声说道:“大姐在同妈妈吵架,她还要往舞厅去,妈妈却不让。”
元妈妈自然是不让的,她思想传统,自认为好人家的女孩哪里会往舞厅跑的。凡是做歌女的,都是家里走投无路,活不下去了,才舍弃脸面在舞厅谋生计。而元爸爸在外省做工,每月都会把工资寄回来,元家不需要元清梦去挣钱养家。但元清梦做歌女,却不仅仅是为了钱,她享受耀眼的灯光凝聚在她身上的感觉,众人的视线被她的动作所牵引。
两人争执了许久,最终不欢而散。元清梦的心意已经决定,不会因为元妈妈的抗拒就改变。她转身进了房间,直到用晚饭的时候都没有出来。
元滢滢拨弄着碗里的米饭,觑着紧闭的房门,心想大姐莫不是想要通过绝食,来逼迫元妈妈同意她做舞女。
元滢滢心想,倘若元妈妈做了和她相同的梦,知道元清梦成了歌女,以后还会变成申城最炙手可热的歌星,受到万人追捧,她一定会改变心意的。但元滢滢却没有想要说服元妈妈,以此机会博得元清梦的好感。她既不会夺走元清梦的既定命运,但也不会帮助她。
梦境中,傅小少爷当众羞辱,未尝没有元清梦的放纵。在元清梦的心底,想来也是不喜欢她这个不聪明的妹妹吧。
元滢滢关上房门,她拿出今天的报纸,把上面方块大小的诗歌裁剪下来,集结成册。这些诗歌的落款,都写着尽秋。元滢滢仔细数着,她已经搜集了七首尽秋的诗,她唇角扬起,露出清甜的笑容。
元滢滢抱着册子躺在床上,心中猜测着尽秋的模样。尽秋是他的笔名,至于他是男是女,是高是矮,胖瘦模样,元滢滢都完全不知道。她只能在脑袋里勾勒出尽秋的模样,他大概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气质儒雅,和他的诗一样浪漫。
清心女中。
元滢滢将从报社寄来的信塞进抽屉里,听着刘文慧说道,尽秋在报纸上公布了她本人的身份——二十年纪,刚从外国留学归来,爱好诗歌和旗袍。
仅仅通过只言片语,元滢滢就能简单勾勒出一个聪明伶俐的女郎形象——她应该是极其时髦的,会在穿上银红旗袍后,戴上圆润饱满的珍珠相衬,在杨柳河畔慢慢走着,寻找着写诗的灵感。
刘文慧感慨道:“尽秋原来是女子,怪不得文笔如此细腻。”
元滢滢之前的猜想被全部推翻,她却半分郁闷都没有。得知尽秋本人也在申城住,元滢滢的心中满是雀跃,幻想着有一日能够同尽秋碰面,两人坐下来闲谈。尽秋的诗极合元滢滢的胃口,她的人定然也是一样,能和元滢滢融洽相处。
放学时候,元滢滢拒绝了刘文慧同行的邀请。她等到教室里最后一个学生都离开,才打开抽屉,把信拿了出来。
元滢滢的心口砰砰直跳,她朝着报社投过几篇诗稿,如果能够被选用,她的诗就能同尽秋的排在一起。但拆开信封后,元滢滢亮晶晶的眼睛却变得黯淡,她轻捶着脑袋,眉毛皱紧:“被拒绝了啊。”
回家的路上,元滢滢心不在焉,她想起信件里委婉拒绝她的言语,突然脚步一顿,调转方向,朝着报社走去。
负责诗歌板块的,是报社的丁编辑。此时临近报社下班的时间,元滢滢就站在门口等。她穿着清心女中的统一制服,风将她的黑色棉布长裙吹起圆润的弧度。
她生得美丽,安静地站在报社门口,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力。有人走上前去询问元滢滢在等什么人,听到她说等丁编辑,就指着刚走出来的人说道:“那个就是你找的丁编辑。”
元滢滢走上前去,柔声问着:“丁编辑,我的诗稿被退了,我想问问原因是什么。”
丁编辑像是经历过不少类似的询问,眉眼中顿时浮现出不耐烦。诗稿被退,自然是写的不成,不值得被刊登。
“报纸上只刊登有才华的诗作,你的不成,就该好好反思……”
元滢滢垂下头去,脸蛋涨红如血。她心气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冷声冷语过,心里不禁满是委屈,抬脚就要离开。元滢滢心想,她再也不往这家报社投稿了。
丁编辑本是随意一瞥,等到看清楚元滢滢的模样后,严厉的语气顿时软化。他叫住要离开的元滢滢,生硬地转了口风:“不过你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你什么时候投的稿?”
“一周前。”
丁编辑却想不起来了,报社里每天都会收到许多投稿,有些他只看一眼,就丢到旁边,而有些他根本没有打开过。大部分人的诗作写的平庸至极,完全没有才华可言。而且他们报纸已经有了尽秋,暂时不需要其他人的诗作。但丁编辑看着元滢滢发红的眼眶,说道:“我肯定没见过你的诗稿,不然……”
不然怎么样,丁编辑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元滢滢被丁编辑的几句话哄住,陪着他去了咖啡馆。丁编辑问清楚了元滢滢的年纪、学校,承诺一定会帮元滢滢刊登诗作的。
元滢滢柔声谢他。
在这之后,元滢滢的投稿就直接交到丁编辑的手中,不再同其他投稿混杂在一起。丁编辑看着元滢滢的诗作,充满了小女孩的心思,词藻忸怩。按照丁编辑的眼光,是看不上这样的诗作的,因此他只是粗略读完,就放在了旁边。
丁编辑给元滢滢去了电话,元滢滢家里是没有安电话的,就留了清心女中的电话。
刘文慧告诉元滢滢有人找她时,元滢滢脚步匆匆,她接过电话,问丁编辑有什么事。
丁编辑夸了元滢滢的诗作,说她写的很好,只不过还需要仔细雕琢,相信很快就能在报纸上刊登。
得知这个消息,元滢滢兴奋的脸颊绯红,双眼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丁编辑顺势提出,明天晚上有一场宴会,到时候申城有名的人物都会来,包括许多文学界人物,他准备带着元滢滢一起去,既能够长见识,也能和其他大人物认识。元滢滢拒绝了丁编辑,她只喜欢诗歌,并不想要借着写诗的机会攀附其他人。
丁编辑坐直身子,温声劝了元滢滢许久,都被断然拒绝。他余光扫过尽秋今日的诗,便说道:“尽秋也会去,你难道不想见她吗。”
元滢滢果真犹豫了。
她喜欢尽秋的诗,更想要看看写出那样瑰丽诗歌的人是什么模样。尽秋的吸引力显然比丁编辑口中的大人物要多上许多,因此元滢滢斟酌以后同意了。
元滢滢不忘记确认道:“尽秋一定会来吗?”
丁编辑声音笃定:“当然会,这可是尽秋第一次露面。”
“那我要去。”
放下电话,丁编辑脸上满是笑意,身旁的同事好奇,他没有听说过尽秋会出席哪场宴会。尽秋的身份神秘,他们只收到过尽秋的诗稿,从来没有见过她的长相,更不知道她的行踪。
“尽秋要去哪场宴会,我也去看看。”
毕竟尽秋是这段时间申城的风云人物,她被捧的极高,因为她才华横溢,曾留学外国,下意识地让人猜测着,她肯定是一个美丽出众的女郎。
丁编辑摊开手,表示他并不知道。
“那你刚才……”
同事看着丁编辑眼里的得意,顿时了然,轻轻摇头:“你在骗人。人家还是女学生,你怎么好意思下手的。”
丁编辑直言道,同事是没有见过元滢滢,如果他见到过,就能明白什么是一见钟情。当然,丁编辑可以用正常的法子追求元滢滢,但那样太过缓慢。他带着元滢滢去宴会,自然是要跳舞的。到时候耳鬓厮磨,元滢滢怎么可能会不动心。如果元滢滢疑惑尽秋为什么没出现,丁编辑相信,他随口扯两句谎话,就能稳住元滢滢。
第234章
刘文慧站在旁边,看到元滢滢挂掉电话,忙问着是谁打来的。元滢滢没有隐瞒的打算,直言是报社的编辑,同她说刊登诗作的事。
面对刘文慧,元滢滢的脸上露出难得的雀跃神态,她漆黑的眼睛里仿佛倒映着点点星子:“我明晚就能见到尽秋了。”
刘文慧当然羡慕她,尽秋没有在人前露过面,众人只能通过她公开说过的信息了解一二。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读者往报社写信,托他们转交给尽秋。寄信的人有男男女女,都言辞热烈地表达着自己对尽秋的喜爱。更有甚者,有男士买下报纸的头版,向尽秋表示爱意,但却没有得到回应。
刘文慧心中期待着元滢滢能够见到尽秋,这样等她回到学校,就能向自己描述尽秋的模样。只是刘文慧隐约生出担忧,她明白元滢滢对于尽秋的喜爱追捧,倘若她和尽秋一见如故,自己就不是元滢滢最亲密的朋友了。
元滢滢完全不知道刘文慧纠结的心思,她沉浸在即将能够见到尽秋的喜悦中。
到了约定的时间,元滢滢抱着整理好的诗集,她准备见到尽秋以后,就拿给她看。丁编辑是坐车来的,在一众身穿中学制服的女学生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元滢滢——她安静美丽的样子格外显眼,缓步朝着丁编辑走来。
丁编辑原本漫不经心地站着,看到元滢滢后就端正了神态。他拉开车门,让元滢滢坐了进去。
丁编辑为元滢滢准备好了赴宴的衣服,是一件粉色薄绸旗袍,领口缀着米粒大小的珍珠。元滢滢拿着旗袍,眼睛里露出迷茫:“还要换衣服?”
因为她的天真稚嫩,丁编辑笑着说道:“当然。宴会上大家都穿西服洋装,但我觉得,你穿旗袍会更好看,就挑选了这件。”
既然是宴会的要求,元滢滢就不好拒绝。到了宴会所在的饭店,元滢滢已经换好旗袍。她身段柔软纤细,被粉色薄绸旗袍包裹着,俨然一株含苞欲放的花,让人忍不住捧在掌心怜爱。
原本的麻花辫被散开,元滢滢拒绝了丁编辑要为她稍微烫发的提议,只是把发丝垂在肩头。丁编辑没有强求,他怔怔地望着元滢滢,只觉得她身上交织着女孩和女人的气息,分外迷人。
丁编辑扬起臂弯,示意元滢滢挽上,元滢滢照做了。两人走进宴会中,这里的男士个个西装革履,女士皆穿洋装或旗袍,在水晶吊灯的照耀下,显得光鲜亮丽。丁编辑熟悉这样的场合,很快就和宴会上的人搭上话。对方是个外国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洋文,元滢滢听不懂,就站在旁边发呆。但她能够察觉到,洋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朝着丁编辑笑得深沉。
元滢滢便问:“他在同你说些什么?”
丁编辑嘴角的笑容还没褪去:“他说你真美丽,是宴会上最吸引人的女士。”
元滢滢抿唇笑了,任凭是谁被人如此直白地夸奖,都会感到开心的。但丁编辑没有说出口的是,洋人羡慕他的好运气,竟然能交到元滢滢这样美丽的女友。丁编辑没有否认,而是默认了洋人对两人关系的误会。
音乐声响起,众人两两作伴,滑进舞池中。元滢滢对于跳舞没兴趣,她乌黑的眼睛打量着周围,寻找着可能是尽秋的女郎。只是舞会的女郎虽然都生得美丽,但却没有一个像尽秋的。
丁编辑把红酒放下,做出邀请的姿态,要同元滢滢跳舞。元滢滢摇头拒绝了他,开口问着:“尽秋在哪里?”
丁编辑神情一怔,才想起自己哄骗元滢滢前来,用的就是尽秋要露面的谎话。丁编辑继续哄道:“依照她的名气,肯定要钓足人的胃口,才会现身的。你在这里干等着无聊,不如同大家一起跳舞。”
元滢滢却很坚持:“不,我要等尽秋。”
被再次拒绝,丁编辑面上挂不住,脸色微冷,转而邀请了其他女士。他同别人跳了几支舞,始终关注着元滢滢的神情,试图从她柔嫩的脸上看出因为被冷落而难过的神情。但元滢滢没有,周围的灯火酒绿,对元滢滢毫无吸引力,她摸着自制的诗集,想象着见到尽秋后,第一句话要说些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侍应生前来换酒,元滢滢开口问他,可否知道尽秋什么时候要来。那侍应生疑惑地回道,并没有听说过尽秋会出现。
元滢滢急切说道:“是在报纸上刊登诗歌的尽秋,很有名气的。”
侍应生点头,现在没有人不知道尽秋,只是如果她要来,饭店肯定会接到好好招待的通知,记者也会闻风而来,毕竟是尽秋的第一次露面,这样大的新闻势必要占据头版。侍应生的话很有道理,元滢滢陷进沉思,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是被丁编辑骗了。
元滢滢的脸颊涨红,惭愧自己没有看穿丁编辑的谎话。恐怕丁编辑所说的,要为她刊登诗作的话,也是随口说来哄人的。元滢滢站起身,抱着诗集就要离开。见状,丁编辑忙推开舞伴,拦住了元滢滢的去路。
他今晚喝了几杯红酒,说话含糊:“你别走,尽秋一会儿就来了。”
元滢滢睁圆了眼睛,愤愤地看着他:“骗子,尽秋根本不会来。”
元滢滢想起离开学校前,她还和刘文慧仔细畅想着,该和尽秋聊些什么。元滢滢脸颊烧的发烫,因着她的天真愚蠢。
谎话被戳破,丁编辑眼看着元滢滢要离开,忙伸手去拦。元滢滢哪里肯让他触碰自己,惊声叫了起来。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只远远看着,没有上来帮忙的。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如果丁编辑强行阻拦,元滢滢是走不掉的。
但元滢滢的性格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现在她讨厌极了丁编辑,被丁编辑触碰就仿佛沾染了脏东西,她身体写满了抗拒。
“你别碰我。”
丁编辑没了耐心,他在文学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晚被元滢滢一闹腾,什么脸面都丢尽了。他在元滢滢身上耗费了不少心思,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丁编辑伸出手,想要把元滢滢拉到他的身旁。但那双手,还没有触碰到元滢滢白嫩细腻的胳膊,就被狠狠打开了。
“你听不懂话吗,她让你别碰。”
在舞会见到程秀成,是完全出乎元滢滢意料以外的。但此刻,元滢滢无心去猜想程秀成为什么来了舞会。相比于满口谎话的丁编辑,程秀成格外值得信赖。
元滢滢躲在程秀成身旁,软糯的声音里满是委屈:“程先生,他欺负我。”
程秀成目光锐利,在丁编辑捂着发疼的手臂,叫嚣着要让他好看时,舞会的主人来到程秀成身旁。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舞会。”
舞会主人对程秀成格外尊敬,忙连连点头,吩咐人把醉得站不稳的丁编辑丢了出去。丁编辑摔倒在冰冷的地面,对元滢滢的爱意转换成了愤怒,他肆意骂着,元滢滢看着冰清玉洁,连一只舞都不愿意同他跳,不过是因为他地位低。如今程秀成来了,元滢滢不就立刻缠了上去吗。舞会的人面面相觑,有人走上前去堵住了丁编辑的嘴巴。相比于程秀成的一脸平静,舞会主人显然更生气,他当众开口,要质问报社为什么会招丁编辑这种人——谎话连篇,举止粗俗,对女士半点尊重都没有。
想来明天丁编辑酒醒之后,就能收到报社辞退他的消息。
元滢滢凝神看着程秀成,才发觉他今晚的打扮格外不同。他没有穿平日里的长袍,而是身穿暗蓝色西装,挺括合身,领口配一条红色波点领带,看着没有老学究的模样,反而像翩翩贵公子。
但程秀成一开口,仍旧是平常的语气。
他抬手,看着手腕的表针:“这个时间,你应该在家里休息。”
元滢滢抿紧唇瓣,没有说话。这件事她实在理亏,贸然跟着丁编辑来了舞会。如果丁编辑想要做些不轨事情,她完全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任凭欺负。只是,元滢滢觉得委屈,她以为都怪丁编辑,是他先说谎话,自己才会被哄骗。
“我以为尽秋会来,才同意跟着他来的。”
程秀成目光微闪,他轻声叹息,问道:“你很喜欢尽秋?”
元滢滢重重点头:“特别喜欢。”
程秀成告诉她:“我……认识尽秋,你想要和她说话就写信,我帮你转交。只是你再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轻易相信。”
元滢滢柔声答应了,她在程秀成面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乖巧听话过。元滢滢暂时忘记了被丁编辑欺骗的愤怒,胸中仿佛揣着一只欢快的小鸟,砰砰跳动着。元滢滢满脑袋想的都是:她要和尽秋通信了。
那金发碧眼的洋人又来了,他打量着元滢滢,却被程秀成侧身挡住视线。
洋人笑道:“程,她原来是你的女友,她可真美,看起来比鲜桃蛋糕还要可口。”
程秀成否认:“她只是我的学生。”
元滢滢扶着程秀成的胳膊,探出脑袋看着洋人。在元滢滢眼里,丁编辑已经成了满口谎话的大骗子,那自然他刚才所说的,洋人夸奖她美丽的话,一定也是哄人的了。元滢滢心想,他们肯定凑在一起,在说自己的坏话。因此,元滢滢冲着洋人皱鼻子,轻声哼唧了两声,表达她的不满。
柔白的脸蛋在手臂轻蹭着,程秀成无奈地拍着元滢滢的脑袋,沉声说着:“别胡闹。”
元滢滢这才站直身子。
和丁编辑站在一起时,元滢滢姿态疏远,但同程秀成在一处,她很是放松。因此,洋人心里越发认定了两人的关系是情侣。
只是程秀成却皱眉纠正着他,洋人摇头:“程,我真不懂你。”
洋人朝着元滢滢说道:“美丽的小姐,舞会快要结束了,你要不要跳舞?我很乐意做你的舞伴。”
元滢滢听懂了他生涩的发音,她本来是不打算跳舞的。只是,元滢滢看着身上的旗袍,她今晚特意打扮,又到了舞会,如果连一只舞都不跳,未免有点可惜。但洋人和丁编辑是一丘之貉,元滢滢不喜欢他,就转向程秀成:“程先生,你邀请我跳舞吧。”
明明是她想要跳舞,却非得程秀成主动邀请,元滢滢就是如此傲慢的性格。
程秀成想要拒绝,只是元滢滢一副“你不同意的话,我就找其他人跳舞”的模样。教了几个月国文课,程秀成大概摸透了元滢滢的性格,她是真的会做出转身找其他人做舞伴的举动。
程秀成无奈点头,他半弯着腰,做出绅士的邀请姿态。元滢滢把绵软的手放在他的掌心,程秀成虚扶着她的细腰,走进舞池中。
第235章
“程先生,你跳的不对。”
乌黑水润的眼睛倒映着程秀成此时的神态,他没有拢眉,但眉峰紧绷,唇抿成一条直线。面前站着的是年华正好的美人,程秀成却没有欣赏的心思,反而像是遇到了难题。
元滢滢偏头,看着身旁跳舞的男女,他们才是正经的跳舞姿态——身子靠近,十指交握。而她和程秀成呢,连本应该贴紧的掌心,都只是虚虚握着。元滢滢收拢手指,纤细的指穿入程秀成指缝的深处。
程秀成的掌心宽大,足够把元滢滢的手包裹其中,越发显得元滢滢的手掌小巧玲珑。
程秀成拧眉,肌肤触摸到的柔软滑腻让他心尖一颤。他从未和异性如此靠近过,向来从容的脸上浮现出不自在的神态。
音乐到了转折点,程秀成拉着元滢滢的手臂,轻轻转动。那粉色薄绸旗袍就宛如鲜嫩的桃花,在他面前盛开着。
清心女中教过交际舞,但元滢滢的舞伴是年龄相仿的女同学,这是她第一次同男人跳舞。元滢滢真切意识到男女之间的差别——例如,女同学握着她的掌心时,元滢滢的心不会跳得如此迅速,她侧身转圈的幅度也不会这般大。元滢滢没有站稳,脚下一歪,就倒在了程秀成的怀里。
程秀成询问她有没有事,元滢滢抬起脸,笑声尽是畅快:“程先生,同你跳舞真好玩。”
做其他人的舞伴,元滢滢要迁就他们,不能随心所欲。但程秀成不同,他虽然身形比元滢滢高大,但每一处都任凭元滢滢摆弄。元滢滢脚步后退,程秀成就跟着向前迈步子。元滢滢想要转圈,程秀成就扬起手臂,拉着她的手心不停地转啊转。元滢滢突然觉得,如果程秀成在课堂上也能像现在一样,一举一动都听她的,他就没有那么讨厌了。
这首舞曲到了该交换舞伴的时刻,旁边的人纷纷移动脚步,挪动位置,但程秀成没有松开元滢滢的手。程秀成以为他并不封建,只是平常爱穿长袍,就被人起了“老学究”的外号。他看外国文学,懂跳舞,在申城人的中间算是极时髦的。
但当程秀成冷声拒绝了又一个想要交换舞伴的人,他才意识到自己有时候是很封建的。比如现在,跳舞免不得要搂搂抱抱,这在西洋很常见。程秀成不会认为两个人挨在一起跳舞,是男女之间不该有的亲近。只是,其他人可以,元滢滢却不行。程秀成把一切归结为:元滢滢是他的学生,她还什么都不懂,性子单纯,他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揽着元滢滢的腰肢,同她共舞。
对于换舞伴这件事,元滢滢并不在乎。她能感觉到放在自己腰肢上的手,从虚扶到靠近。程秀成的掌心触碰到旗袍的一瞬间,元滢滢清楚地感受到他手掌的颤动。可元滢滢抬头看他时,程秀成的神色如常,没什么不同,让元滢滢怀疑刚才是错觉。
这是今夜的最后一只舞,跳完以后宴会就散场了。程秀成同宴会主人告别,提出送元滢滢回家。元滢滢脆声说着“好啊”,脑袋里想着,自己又要坐小汽车了。
可等程秀成再出现,身后却没有威风凛凛的汽车,而是一辆半新不旧的黑色自行车。
元滢滢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长长地叹气。
元滢滢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仰脸就能看到程秀成宽阔的后背。他今天精心收拾过,头发打了摩丝,身上还喷了香水。
商店里贩卖的香水味道都极浓,像是几百朵花堆在身上,闻的人头晕脑胀。因此,元滢滢不喜欢用香水,也不喜欢别人喷香水。但她闻着程秀成身上的味道,却不讨厌。
这气味沉郁,夹杂着草木的清香。
元滢滢俯身嗅着,她突然地靠近,手掌下意识地按在了程秀成的腰上,惹的程秀成眼神慌乱,扶着车把的手偏移,自行车便摇摇晃晃地冲到了花坛里。
在摔倒的一瞬间,程秀成几乎是本能地反应,他丢开自行车,侧身垫在了元滢滢的身下。其实花坛中栽种的青草已经长成厚厚一层,元滢滢即使倒在草地上也是伤不到的。但程秀成心想,自己说话稍微重一点,都能惹哭元滢滢,倘若今天她伤着了,肯定哭的更狠了。
程秀成伸出手臂,把元滢滢完全地护着。自行车压住他的脚踝,程秀成发出闷哼。他不着痕迹地抽出脚踝,坐直身体,露出愧疚的神情。
“是我的错。”
元滢滢小声抱怨着:“在学校里,程先生每次都说的头头是道,却连车子都不会骑,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自以为说的小声,程秀成却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没有出声反驳,因为的确是因为他的失误,才让元滢滢摔倒。程秀成的耳根泛红,白净的脸上浮现出窘态,他伸出手扶着元滢滢站起来。
元滢滢身上没受伤,但旗袍、头发上沾染了细碎的草叶。她看不到身上哪一处沾了草叶,就让程秀成帮忙。程秀成站在元滢滢面前,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拉的很长。程秀成俯下身子,拈去柔软发丝挂着的草叶,地面两人的身影逐渐交融在一起。他看的很细,双眸凝视着元滢滢。月色朦胧,给元滢滢本就素白的脸蛋镀上一层单薄的银辉。四目相对的瞬间,程秀成看到元滢滢眼中的自己——神情专注,眼神深沉。
他慌乱地垂下头,轻声说了句“好了”。这之后的道路,程秀成就不再骑车子。他推着自行车,走在路的外侧,元滢滢站在他的身旁,缓缓走着。
程秀成很少说话,如果在平常,元滢滢也是不多说话的,她和讨人厌的国文老师没有话讲。只是现在,元滢滢知道程秀成认识尽秋,能够为她传递信件,她的话就多了起来。
“程先生,尽秋长得什么模样?”
程秀成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觉得尽秋会是什么样子。”
元滢滢就天马行空地猜想:“她身量高,很瘦,眼睛乌黑而明亮。她一定随身带着包,不是女士惯常用的小巧手提包,那个装不了太多东西。她会背着颜色素雅的挎包,里面放一个本子,一只钢笔,看到美好浪漫的景象就记录下来。”
还没有见到尽秋,元滢滢的脑子里就有了关于她模样的具体想象。不只是她,每一个读过尽秋诗作的人,都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尽秋”。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尽秋,她却收到了无数封表达爱意的信件,已经堆满了两个柜子。
元滢滢问程秀成她猜的对吗,程秀成抬起下颌,看向不远处说道:“到你家了。”
元阿铭扯着嗓子喊道:“二姐回来了。”他看到元滢滢身旁的男人,又紧接着加了一句:“是有人送她回来的,一个男人!”
元妈妈边擦着手心的水渍,边开口问道:“是陈先生吗?”
她还不知道陈先生已经出国留学,听到有人送元滢滢回家,就下意识地以为是陈先生。
程秀成朝着她点头:“我姓程,是元同学的新国文老师。”元奶奶年纪大了,分不清楚陈先生和程先生,闻言低头问着元阿铭:“陈先生怎么变了样子,长高了不少。”
被误认成陈先生,程秀成没有生气,他婉拒了元妈妈请他进门坐坐的提议,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元滢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里嘟囔着:“自己一个人还不骑车子,真是怪人。”
她要进门,元妈妈拦住她,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元滢滢:“这件旗袍哪里来的?”
元妈妈眉毛夹紧,家里已经出了一个要当歌女的大女儿,为此已经绝食几天了。如果元滢滢也生出了另类的想法,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元滢滢不会告诉她丁编辑的事,她担心会丢面子,就随口说道:“程先生送我的,他带我参加宴会,是对我的课业有好处的。”
程秀成长了一张温文儒雅的脸,最讨妈妈奶奶辈的喜欢和信任。因此,听到是程秀成送的旗袍,元妈妈顿时放下心来。
宴会主人打包了不少点心,送给程秀成和元滢滢。但这些点心元滢滢在宴会上已经吃够了,便慷慨地分给元阿铭。她看着紧闭的房门,问着元清梦绝食几天了。元阿铭掰着手指头数:“五天了。”
国文课上,元滢滢听程秀成讲过,人如果没有水,二天就会死去,但如果没有食物,还能存活七天。听元阿铭所说,元清梦已经五天没有从房间里出来,她躺在床上,不吃家里做的饭菜,也不去外面吃。这样下去,元清梦的身体会受不住的。元妈妈心中极其不情愿元清梦做歌女,但和大女儿的性命相比,她最后的选择肯定是妥协。
元阿铭感慨着,大姐可真厉害,送进去的饭菜一口没动,连筷子都没碰过,原样地被端了出来。可元滢滢觉得,元清梦绝对不是老老实实挨饿的人。她眼珠转动,低头在元阿铭耳旁说了两句话,因为汽车和点心的缘故,元阿铭现在对元滢滢几乎是百依百顺,很听她的话。
趁着元湘梦打开门的机会,元阿铭用小小的身体从门缝挤了进去,他刚站稳,就看到正在闹绝食的元清梦此时手里拿着饼干。元清梦来不及出声阻止,元阿铭就把元清梦表面绝食,实际偷吃饼干的事嚷的全家都知道了。
元滢滢捂着嘴笑,她可不是宽宏大量的人,还清楚地记得梦境中自己的凄惨结局,和元清梦脱不了干系,因此她乐意看到元清梦吃瘪。
元湘梦急得团团转,看到元滢滢幸灾乐祸,顿时怒斥道:“大姐是迫于无奈,妈妈不同意,她只能绝食了,可真绝食多伤身体,这……都是情有可原的,你怎么还看笑话!”
元滢滢嘴里说着:“我乐意。”
她顺手把元湘梦刚拿到手里的点心取回来,连着点心盒子塞到元阿铭怀里,淡淡说道:“点心是给阿铭的,你不许吃。”
元清梦如何解释,元妈妈如何痛心疾首地说着她的苦心,元滢滢都完全不在意。她躺在床上,因为外面的吵闹声音睡不着觉,就翻来覆去地想着要给尽秋写什么信。
第二天元滢滢早早地就醒来,把信写完,盖上红色印泥封好。她临出门的时候,碰到了蔡炳春,他瘦了许多,眼睛仍旧明亮。元滢滢知道,蔡炳春大概是来给元清梦当说客的。毕竟元清梦再绝食也不会有人相信了,如果她只凭自己,是不能让元妈妈松口的。
元滢滢到女中时,学校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她心里焦急,等不到程秀成下课再把信交给他,就跑到了程秀成的办公室。
程秀成的桌面整洁干净,所有的物件归纳的井井有条。他像是正在写文章,看到元滢滢来了,就随手拿了一本书盖住。元滢滢双手握着信,交到了程秀成手里。
程秀成讶然:“写的这么快,我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