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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夫君随席玉得中举人的消息传来时,元滢滢正同邻居媳妇坐在一处,她手中绣着衣裳上的竹叶纹,听到报讯人的声音,针尖刺破指腹,豆大的血珠染脏了袍子。

元滢滢随意地将指头塞进口中,止着血痕。她尚且顾不得手指的疼痛,便开口问道:“夫君他……当真中了举人?”

报讯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看见元滢滢的脸蛋时,不禁神色微恍。

面前的女子虽然一袭妇人打扮,浑身上下只有耳珰、素簪两样首饰,可即使如此,她明艳的容貌在这乡野之地尤其显眼。唇瓣艳红,肤色极白,她又生了一双媚眼如丝的眼睛,看着人时,便只觉得魂魄都被勾去了。

报讯人心道,这随席玉刚中举时,便因为模样英俊,才华出众被一众官家小姐看中,意图榜下捉婿。只是,随席玉当即说道,自己早已经娶妻生子,请各位小姐另择佳婿。听闻随席玉年纪轻轻,便成亲有了孩子,众人心中对随夫人的猜想,便是一个模样普通,举止粗俗的乡野女子。再看文质彬彬的随席玉时,便越发觉得可惜。这样的人,若是成亲再晚些便好了,结一门高门姻缘,日后的仕途也能青云直上。

只是,报讯人看着元滢滢妩媚至极的脸蛋,想着若是众人见到了这位随夫人的真容,恐怕便不会为随席玉可惜了。如此美人,一旦见到哪里会等候,定然立即迎进家中,牢牢地看好才是。

“随夫人,当然是真的。随举人得中第四名,再回到这里时,便是领着官职了。到时随夫人你,便要做官太太了。”

旁边的马家媳妇闻言,顿时面露笑意:“我从小便听人说,席玉读书用功,果真如今中了举人。你嫁给席玉几年,也算苦尽甘来了。”

元滢滢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便随口应着。

马家媳妇提醒道,随席玉再回家时,身上已经有了官名,身旁定然有奴仆环绕。虽然随席玉不是忘本之人,但心中自然希望元滢滢能够穿着崭新地前来迎接他。

元滢滢想起随席玉看向她时,稍显冷淡的眼眸,心中格外不确定:“夫君他……当真会欢喜吗?”

“这是自然。”

在马家媳妇的陪同下,元滢滢请人将前几日吹破的屋顶修补好,里里外外刷了一遍。她买了新衣裙,新胭脂,由着马家媳妇替她打扮。

胭脂轻扫,元滢滢的脸颊便染上酡红颜色。马家媳妇啧啧赞叹道:“你只比我晚成亲两年罢,肌肤如此娇嫩,一掐便能掐出水来。瞧瞧我,整日风吹日晒的,哪里还有做姑娘时候的影子。”

元滢滢轻垂眼睑,似是因为羞涩而沉默不语。

见状,马家媳妇越发觉得外头的传闻是假。旁人皆道,随席玉家境尚好,又是读书人,便是迎娶富家小姐也是足够,可他挑来挑去,只选了元滢滢这个模样媚俗的女子。只看元滢滢的容貌,便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招蜂引蝶,给随席玉招惹乱子。但马家媳妇看着,元滢滢模样生得娇媚,但性子却害羞内敛。两人相处时,元滢滢会在不经意间露出娇态,直叫马家媳妇一个女子看了,都心口砰砰跳动,何况是随席玉这个男子。因此,马家媳妇能够理解为何随席玉会迎娶元滢滢。

身穿青白长袍的小小身影走了进来,朝着元滢滢唤了一声“娘亲”。他看见马家媳妇,声音清脆地喊着“伯母”。

马家媳妇掌心微动,极想将粉雕玉琢的随清逸揽在怀里,好生抱抱他。但马家媳妇清楚随清逸的性子,是完完全全像了随席玉。其他人家的孩子,在这般五岁的年纪,最是爱缠在娘亲身侧。但随清逸却对元滢滢分外冷淡,好像是书院的学生对待夫子一般,疏远有礼,却少了亲近。

元滢滢站起身,捧来一碟子米糕,让随清逸拿去吃。

“先填填肚子,待日头落了再给你做饭吃。米糕可不要吃多了,肚子会积食,晚上便会睡不着。”

随清逸绷着白嫩的小脸,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娘亲,我可以自己端米糕的,你以后不要帮我了。”

元滢滢柔声应了,黑眸定定地看着随清逸走远。

黛眉轻蹙,元滢滢面上露出忧愁之色。马家媳妇见状,笑着调侃道:“男孩子最是顽劣不堪,特别是五六岁的年纪。可你家小清逸格外听话,会读书,又会自己做事。哪里像我家的皮小子,连擦脸都找不到汗巾,整日让我发愁。”

元滢滢将心中的烦恼说出:“可我总觉得,清逸不喜欢我。”

就像他的父亲随席玉一样。

马家媳妇笑她想得太多,哪个孩子不爱娘亲,尤其是元滢滢这般美貌温柔的娘亲。她轻声宽慰了几句,元滢滢听了进去,心中松快许多。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月色将随清逸的身影拉的纤长,他挺直着脊背,口中数满了一百个数,才停下脚步。

这是随席玉教导的消食的法子,要他们用过膳食之后,在院子里走上整整一百步,再回房间休息。随清逸崇敬爹爹,每日都遵循教导。

随清逸洗完脸,手掌微动。元滢滢正要给他递汗巾,只听随清逸脆声道:“我自己来。”

元滢滢掌心一僵,把汗巾放回了原处。

随清逸擦干净脸,便脱掉衣裳翻身上了床榻。他人虽然小,但被角掖得极好,丝毫都不让元滢滢操心。

因着随清逸的不亲近,元滢滢不可控制地想起随席玉来。她胡思乱想着,明日随席玉归家,会不会因为中了举人,便看不上她了。举人是能做官的,定然会见到许多出众的女子,说不定哪一日,随席玉遇到此生所爱,便给元滢滢一封休书,彻底休弃了她。

反正……随席玉本就不欢喜她。

“娘亲,娘亲……”

随清逸的呼唤声音,将元滢滢从幻想中唤醒。她脚步匆匆,走到床榻旁边,柔声询问随清逸有何事。

随清逸有着一双和元滢滢相似的眼睛,不同的是,元滢滢的眼睛里满是媚意,但随清逸的眼眸大且清亮。

“爹明日会回来罢。”

“会的。”

随清逸眨动眼睛,抿紧唇瓣,突然道:“爹要做官了,会不会瞧不上我们了。”

随清逸听过戏折子里唱过,功成名就的书生,十有八九都要抛弃糟糠之妻,更有心狠的会派人杀掉他们,以断绝穷苦的过去。虽然随清逸觉得,自己的爹爹不是这种薄情寡义之人,但他还是害怕。

元滢滢顺势躺在床榻,绵软的掌心轻抚着随清逸的后背,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柔和:“不会的,夫君最喜欢清逸了。清逸很想爹爹,爹爹何尝不在思念清逸呢。”

随清逸点点头,纷乱的思绪逐渐变得平稳。

他看着元滢滢的眼睛,轻声说着:“娘亲,我知道了,爹不会丢下我们的。”

见他被安抚好,元滢滢便要起身离开。

随清逸低声唤着,待元滢滢看过来时,声音细弱地说着:“娘亲今日搽的,是胭脂吗?”

元滢滢想起自己酡红的脸颊,顿时面上发烫,轻声道:“是。清逸也觉得很奇怪罢,那我明日便不搽了。”

随清逸摇头:“不要。娘亲搽胭脂,很好看。”

说罢,随清逸便抿紧唇,身子下意识地往被褥里躲去。

元滢滢心中微软,脸颊带着柔柔笑意:“我听清逸的,明日搽胭脂。”

翌日。

元滢滢不知道随席玉几时能到,她坐在矮脚凳,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走动着。

马家媳妇来隔壁瞧看,见元滢滢还未换好衣裙,便催促着要她快去换衣裳。

待元滢滢重新走出来时,她面若朝霞,明艳的不可方物。

马家媳妇脱口而出道:“难怪随席玉要娶你。”

闻言,元滢滢低垂着头,低声喃喃着:“夫君娶我,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当初家中贫苦,元滢滢便被送到绣坊做工。可她脑子笨,手艺不好,绣出来的帕子歪歪扭扭,根本卖不出去。因此便惹得绣坊老板大发雷霆,直言要元滢滢赔他的布料钱。元滢滢哪里有余钱来赔,绣坊老板便道,一月之内,要元滢滢将这些帕子全都卖出去,不然就把她卖进青楼抵债。

元滢滢进绣坊,名义是做工,实际是家里人拿她换了绣坊老板几袋子米粮,她已经是绣坊的人了。若是绣坊老板执意要把她卖到青楼去,元滢滢余生便只能依靠卖笑来维持生计。

她不想去青楼那种地方,便拼命地练习绣活,可绣出来的帕子只是勉强能够见人,并不能让人掏出银钱买下。

到了绣坊老板所说的最后一天期限,元滢滢看着夕阳落下,帕子一条都没有卖出去,便掩面低声哭泣起来。

而随席玉便背着书篓,从元滢滢的身旁经过。

他问清楚了缘由后,沉默地摸出身上的所有银钱,把帕子尽数买了。

元滢滢后来才知道,随席玉那日是准备买笔墨纸砚的,最后却买了她的帕子。

这之后,元滢滢在绣坊的日子过得不好,每每都向随席玉哭诉。她没有旁的朋友,只认识随席玉一人,便将遇到的烦恼尽数告诉了他。随席玉从不安慰元滢滢,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递出来一张帕子,供元滢滢擦拭眼泪。

元滢滢接过帕子,一看到花纹拙劣,便知道是自己绣的,不禁红了脸颊。

在元滢滢又一次哭泣的时候,随席玉突然道:“绣坊这般苦,你莫要继续待了,便嫁与我罢。”

第162章

看着随席玉澄明的眼睛,元滢滢下意识地颔首同意。

为了将元滢滢从绣坊中赎出来,随席玉花费了一笔不少的银钱。随席玉家中并无奉养的长辈,但族老们得知随席玉要迎娶元滢滢,皆是不肯松口答应。

元滢滢不知,随席玉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让族老们松口。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后并无娘家可以为她准备嫁妆维持体面,是随席玉同时备好了聘礼和嫁妆,才没让元滢滢两手空空地嫁进随家,被旁人嗤笑。

想起从前的种种往事,元滢滢忽然极其想要见到随席玉的身影。

不远处,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元滢滢的心口提的高高的,正要开口唤“夫君”。但来人走得近了,却不是随席玉,而是之前的报讯人。

报讯人脚步急促,脸色没有丝毫喜色,而是拢紧眉峰。

马家媳妇踮起脚尖,朝着后面望去,不见随席玉的身影,便出声询问。

“随席玉呢?”

“随举人……他为了救人,身受重伤,已经……没了气息。”

字字句句宛如晴天霹雳般砸在元滢滢的身上,她似乎是听不懂报讯人的意思,又开口问了一遍。

待报讯人说道,随席玉返程途中,偶遇一官家小姐,马车倾翻,身旁只有丫鬟陪伴。当时地处荒郊野外,徒留主仆两人在这里便容易遭遇不测,随席玉便好心让两人搭乘马车,自己则与车夫同坐在马车外面。谁知途中涌现出一群人,径直冲向马车,随席玉一介书生抵抗不得,便在争斗中受了重伤。虽然官家小姐的府卫匆匆赶来,又请来大夫尽力救治,但已是无力回天。

元滢滢嗫喏着唇瓣,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脚步轻颤,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顿时昏厥过去。

“滢滢!”

“娘亲!”

惊呼声响在元滢滢的耳侧,她听不真切,只任凭自己跌进黑暗中。

元滢滢醒来时,天色黑沉,随清逸小小的身影正伏在床榻。响动惊醒了随清逸,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看到元滢滢醒来,顿时唤道:“娘亲,你终于醒了。”

随清逸明亮的眼睛周围,泛起红晕,元滢滢面露心疼,轻轻地为他揉着。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踉跄着身子便要起身:“都这个时辰了,夫君应是早已回来。”

随席玉舟车劳顿,见她躺在软榻酣睡,定然会嗤笑她懒惰。

随清逸眼圈的红意更深,他想要告诉元滢滢,爹爹已经故去,尸身都被封进了棺木中,哪里还会见他们。

看着元滢滢失魂落魄的模样,随清逸连忙起身追了出去。元滢滢走到厅堂,见男子身形修长,身上穿的不是随席玉素爱的竹青颜色,而是一袭灯草色长袍。元滢滢不安的心绪逐渐变得安稳,她如同过去许多次一般,投进那人的怀中,娇声道:“夫君,你几时回来的。”

怀中突然多了温香软玉,桓瑄拢紧浓眉,轻推着元滢滢,语气疏离:“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你夫君。”

元滢滢本就心神恍惚,被桓瑄轻轻一推,顿时身子踉跄。冲过来的随清逸,连忙扶住了元滢滢。待元滢滢站定之后,随清逸冲上前去,他全然忘记了父亲随席玉教导过的,君子要以理服人。随清逸学着乡野中的坏孩子,抬起脚踢着桓瑄的小腿:“不许推我娘亲。”

这点小痛小痒,桓瑄根本未曾放在心上,他还不至于同一个孩童斤斤计较。

元滢滢柔声制止着随清逸:“不许踢你爹爹。”

“娘亲,他不是我爹。”

元滢滢神情微定,目光定定地看着桓瑄,许久才辨认出眼前的这个男子,不是她的夫君随席玉。

马家媳妇随着侍卫走了进来,连忙走到元滢滢身旁,朝着桓瑄解释道:“你们不是在寻随席玉的妻儿吗,她是随席玉的妻子元氏滢滢,这是随席玉的儿子随清逸。”

桓瑄朝着元滢滢走近,离得近了,他才发现元滢滢面色憔悴,只是因为面容娇艳,看不太分明。桓瑄以为,像随席玉那般文质彬彬的才子,迎娶的妻子也会是温柔似水,未曾想到却生的这般媚态。

不过元滢滢模样如何,桓瑄并不在意。他将自己的来意说出,只道随席玉所帮的官家小姐,便是他的姐姐。若是没有随席玉,桓瑄的姐姐恐怕早就已经死于非命。因此,桓瑄此次上门,一是为了操办随席玉的丧事,二是为了给元滢滢母子两人送点体己银钱,以让他们能够平安度过余生。

桓瑄并不吝啬,所给的银钱足够元滢滢和随清逸一生的花用。只是,元滢滢面容苍白,并不去接那些银钱。

桓瑄便索性将银钱,放置在桌案上,便起身离开。他原本的打算,是要亲自操办随席玉的丧事,只是随氏族老并不同意,只道这是随家的事情,哪里能让外人插手。

桓瑄不懂民间的规矩,闻言不再相争,便将办理丧事的银钱给了随家族老,便要离开。

离开随家时,桓瑄转身望去,只见元滢滢呆愣地站在原地,她脸颊涂抹的胭脂还未擦去,身上所穿是崭新的石榴裙。分明是格外喜庆的打扮,却让人看不出来半分欢喜,只能感受到浓烈的忧伤。

桓瑄年纪尚轻,他能理解元滢滢没了夫婿,定然会愁眉不展。只是,桓瑄心想,元滢滢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应该是处置随席玉的事情,而不是在这里黯然神伤。

对于随席玉,桓瑄未曾见过。只是他带着府卫去救姐姐桓冉时,看见桓冉半跪在地面,捧着一个男子的手,要他快些醒来。桓瑄才知,地面躺着的合紧眼眸之人,便是随席玉。

对于随席玉的死,桓家确实有错。桓瑄听说过传闻,与事实真相有些出入。随席玉领了官职之后,便一心往家中奔去。路上偶遇马车毁坏的桓冉,随席玉并未主动邀请,只是应允会通知桓家人前来相救。但桓冉知道,自己乘坐的马车,突然翻倒,原本应该在身旁保护安危的侍卫们,又尽数不在,定然是被素日不和的李家女算计。

李家女惦记桓冉的未婚夫婿,设下此等计策,定然还有后招。桓冉隐约能够猜测到,李家女会派一些身份低贱、丑陋不堪之人来毁掉她的清白。因此,桓冉绝不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

桓冉拉着随席玉的衣角,低垂着平日里高高扬起的脖颈,哀求着要随席玉带着她一起走。

桓冉许下众多好处,不知是哪一个打动了随席玉,他终于肯松口,带着桓冉一并离开。不出桓冉所料,李家女果真还有后招,那些准备好的人没有找到桓冉的身影,便朝着马车追去。

而随席玉的身死,便是因为他推了桓冉一把。不然那一剑插进的,便是桓冉的胸口。

刀刃没入随席玉的身体,虽然没有落在心脏,但因着涂了毒,很快便蔓延开来。

随席玉临死之前,低声喃喃着“应应”两字,桓冉不解其意。桓瑄如今想来,向来那两字不是应应,而是滢滢,是随席玉结发妻子的名讳。

这等闺阁女子争执而造成的麻烦,若是传了出去,名声尽毁的除了罪魁祸首李家女,连桓冉都要被众人议论。因此,真相不能被说出,便成了随席玉怜香惜玉,主动邀人。又因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打不过贼人,才枉死途中。

桓冉为此心怀愧疚,便叮嘱弟弟桓瑄,定然要办好两件事情。桓瑄以为,这两件事情他都已经办好了。有随家族老在,随席玉的丧事定然会办的稳妥。有了桓瑄给的一笔银钱,元滢滢母子两人吃穿不愁,不会再为生计担忧。

桓瑄本欲当日便要离开,但好友来信一封,要他去临城办件事情,桓瑄便暂时歇了离开的心思。

成叠的纸钱被丢进火盆中,很快便被烧的焦黑。明黄发红的火光映照在元滢滢的脸颊,她身穿素色长裙,丁点首饰都未曾佩戴。

前来拜访的人,看着随席玉的棺木皆是摇头叹息,再望见元滢滢纤细单薄的身影,和随清逸紧绷的小脸,心中越发觉得可惜。

“本以为是苦尽甘来,谁知到头来是一场空。”

有多少人读书数载,为的便是中举人。随席玉得中举人,家中有娇妻爱子,以后的日子本应该是衣食无忧,令人羡慕,不曾想顷刻间便遭了难。

“席玉也是太过好心,那官家小姐的生死,与他何干,若是席玉不救她,如今还好生生地站在这里。”

“你可莫要胡说,听闻那官家小姐身份高贵,可不是你我能够妄加评论的。”

人群渐渐散去,元滢滢跪在火盆前面,神色怔怔。随清逸年纪小,早就熬不住困,依偎在旁边睡着了。马家媳妇在这里帮衬着,看见元滢滢要起身抱随清逸回房,便伸手接了过来。

“你以后,也该为自己打算。”

马家媳妇说罢,便带着随清逸离开了。

灵堂寂静,更显得元滢滢身单影只。

她跪在地面,身形轻轻摇晃。忽地,有一双手从身后揽住元滢滢的腰肢,一把将她搂紧怀里。

元滢滢想要惊呼,那人却顺势捂住了她的嘴巴。

“滢滢,素来听闻女要俏一身孝,我只当是乱说,素成那等模样,还有何好看的。如今见了你,我才觉得此言有道理。”

说罢,随乙便要将手抚上元滢滢的脸颊,被她偏首躲开。

“你莫要不规矩,快些松开我!”

第163章

随乙早就惦记着元滢滢妩媚妖娆的身子,平日里因着随席玉的缘故,才不敢表露。如今随席玉已死,随乙便再无顾忌,他一刻都等不得,只想要立即得了这副绵软的身子。

元滢滢身为女子,反抗的力气绵软无力,争执间衣裙散乱。随乙见了雪白绵软的肌肤,顿时眼睛发直,眼瞧着便要伸手抚去。

屋门被推开,是族老领着族人们前来。随乙当即丢下元滢滢,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我知道席玉故去,你心中难过,日后没了仰仗。但这是在席玉的灵堂,他尸骨未寒,你怎么能做出肆意勾引之事!”

族人们见随乙衣冠整齐,而元滢滢却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的模样,脑海中顿时对元滢滢添了轻浮浪荡的印象。

元滢滢拢紧散开的衣裙,眼中含泪,因着随乙的颠倒黑白和无耻行径,而感到分外屈辱。她嗫喏着出声解释:“我没有做过,是随乙贸然闯进来,意图对我……行不轨之事。”

族中长辈,有一位便是随乙的叔叔,闻言自然出声相护。

“随乙平日里行为磊落,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反而是你,向来是个不安分的。席玉离家之后,你便常装扮的花枝招展依门远望,不知是在等候席玉归来,还是在等你的姘头!”

“我没有……”

元滢滢双眸睁圆,出声为自己辩解。

但她只有一张口,怎么抵得过在场悠悠数口。他们二言两语,便给元滢滢定下了水性杨花的名头。随席玉膝下只有一子,若是跟在元滢滢身旁,定然会变得品行不端。如此,倒不如由随氏族人一并抚养。至于随席玉救人得到的抚恤银钱,便让随氏族人代为收拢,用来抚养随清逸长大。

“你既是席玉的妻子,这得来的银钱理应分给你一份。只是你不守妇道,行径风流,若是将银钱给了你,难免不妥。这样罢,你快些收拾包袱,回家中去,莫要玷污了随氏的门楣。”

元滢滢虽然不聪慧异常,但也隐约听出了随氏族老的意思,是将随清逸和银钱尽数拿走。

酡红的脸颊变得苍白,元滢滢纤细的身形摇摇欲坠。她如何肯舍得了随清逸,但她人微言轻,提出的反对声音根本不被随氏族人看在眼中。随乙跟着随氏族人离开时,向元滢滢投来势在必得的目光。他眼睛中满是玩味,经此一遭,元滢滢便成了水性杨花的寡妇,夫君新丧便按耐不住寂寞,勾引旁的男子。即使有一日,当真发现元滢滢和其他男子厮混在床榻,众人也只会觉得,是元滢滢不甘寂寞,而不会认为是男子强迫了元滢滢。

随席玉新丧,成了寡妇的元滢滢便在灵堂勾引男子,那男子的名字被隐去,众人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元滢滢的妖娆身子,嘴中猜测着元滢滢是如何勾引人的。

桓瑄听了暗自拧眉,他不曾想到,女子的心思多变。分明不久之前,元滢滢还在为随席玉的死而黯然神伤,才短短几日,便按耐不住寂寞,行勾引之事。

“你瞧着她那身段,想来便是一日也缺不得男人,定然要男子整日爱怜轻抚,心里才不会觉得空落落的。”

“我往日瞧着,便知她不规矩,定然会给随席玉招惹乱子。你看看她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勾引男子,做出这等事情被发现,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桓瑄听得心乱如麻,抬脚便要离开。他拧着眉峰,想起自己曾经看到的随席玉的模样,那是模样清俊的一个男子,鼻侧缀着微红的小痣,端的是清风朗月,想来平日里也是谦谦君子,不曾想死后却被传进桃色绯闻中。

桓瑄冷声吩咐着,要侍卫管住那些人的嘴巴,他不想要再听到有关于元滢滢的传闻。

桓瑄行至随家时,随氏族人正要带随清逸离开。至于银子,随氏族人早就已尽数拿走,一枚铜钱都没有给元滢滢留下。

元滢滢泪眼汪汪,不愿让他们带走随清逸。人小身矮的随清逸,扑腾着双腿,嘴里唤着他要娘亲。

“清逸,你不能跟着她。她性子不安分,整日只会勾搭男人,你要是跟着她,就要学坏了。”

随氏族人用了力气抓紧了随清逸的胳膊,他抬眸看见了桓瑄,面上漠然的神情顿时变成了恭敬。

“桓公子,你可有吩咐?”

桓瑄眼眸微抬,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了元滢滢身上。

随氏族人二言两语便解释了事情经过,他们拿走银钱,代为抚养随清逸,也是为了死去的随席玉负责。不然,依照元滢滢这般不安于室的性子,随清逸便要毁到她的手中了。

桓瑄眉眼发沉,未曾开口。

元滢滢亲眼看着随清逸被带走,接连丧夫丢子的痛楚,铺天盖地地朝着元滢滢涌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像飘零的落叶一般,颤悠悠地坠落。

眼看着元滢滢的额头,便要碰到尖锐的桌角,桓瑄长臂伸出,将元滢滢护在怀里。

元滢滢合拢双眸,纤长的眼睫垂落在眼睑,不安地颤动着。

桓瑄将她拦腰抱起,放在了床榻上。

桓瑄本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他来到此处便是受姐姐桓冉的托付。如今事情了结,桓瑄便应该立刻离去,至于元滢滢的桃色绯闻,桓瑄不愿出声评价,自然不想多加理会。

但桓瑄转身离开时,他的手掌却被绵软的柔荑收拢。桓瑄转身看去,那是一只雪白的晃人眼睛的手掌,嫩如豆腐,感觉不到丝毫粗糙,一瞧便是没有做过粗活的。这在民间的女子中,极其难得。女子要相夫教子,管好家中,便要做膳食,浆洗衣服,维持家中清洁。待这一切都做完了,手掌定然要磨出茧子来。但元滢滢的手,看着便知平日里没有多少劳累。

桓瑄出神地想着,随席玉定然很宠爱元滢滢,才会不舍得让她做那些粗活,便养出了这样一双柔嫩的手。

元滢滢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境中的画面颠二倒四,让她脑袋发昏。她先是梦见随席玉的身影,他轻抚着元滢滢的鬓发,说着她清减许多。元滢滢又梦见随席玉临死时的景象,随席玉躺在一片山林之间,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树木间倾泻的月光,他口中唤着“滢滢”。身子的疼痛,让随席玉再发不出其他的声音,他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喊着妻子的名字。

元滢滢梦到随席玉死后,随氏族人抢走了随清逸,拿走了所有的银钱。他们给元滢滢冠上了“风流”的名号,又在养了随清逸几个月后,说随清逸已经被元滢滢养坏了性子,行径粗鲁,半点没有随席玉的影子。又或许,随清逸本就不是随席玉的孩子,是元滢滢和其他男子私下里来往而生下的。随清逸被重新丢回给元滢滢,但平日里温和的孩子,此刻却变得分外沉默。随清逸只有听到别人在议论元滢滢时,才会有所反应,他会红了眼睛,随手拿起身旁的长棍、木板,朝着多嘴多舌的人身上打去。随清逸和随席玉一般,是难得的读书好苗子。只是随席玉离开后,家中再无银钱,随清逸便上不起私塾。元滢滢心急如焚,便想着和邻里街坊借来一些银子。但闻风而来的总是心怀不轨的男子,他们对元滢滢动手动脚,承诺只要元滢滢给了他们一次,便愿意送随清逸去读书。

元滢滢怎么情愿,只是看着随清逸越发沉默的模样时,她不禁动摇过。

不过是将身子给了别的男子,睁眼闭眼不过匆匆一瞬罢了,便能让自己和随清逸过上好日子,有何不可。

但元滢滢听到了外面对自己的议论声,他们说元滢滢的家中,每日出入不少的男子,可见她那副身子,不知道被多少男子摆弄过。

元滢滢本就是绵软的性子,闻言暗自垂泪。旁人如此污蔑她,她若是当真做下了这等事情,岂不是让流言蜚语坐实了。

即使所有人都不相信,元滢滢能够守得住。但在随席玉死后,元滢滢便没有过别的男子。随清逸小小年纪,便知道去采摘野菜,学着侍弄田地瓜果。随清逸的身子渐长,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元滢滢不再去听外头传的风言风语。

随清逸到了娶妻的年纪,他生得唇红齿白,格外能干,即使有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也有许多姑娘情愿嫁给他。随清逸定了亲事,元滢滢本以为会苦尽甘来,不料大喜之日,元滢滢却被人捉奸在床。

她细长笔直的双腿,如同藤蔓般缠绕在男子的腰间,即使年纪渐长,但岁月未曾让她的容颜变得不堪。元滢滢媚眼如丝,脸色潮红地依偎在男子的怀中。

她听到周围的惊呼声音,新娘子唤着“姑父”,又声音急切地去唤姑姑前来。

面色发冷的女子走上前来,意图狠狠地掌掴元滢滢。男子将元滢滢护在身下,他身子未着存缕,却丝毫不自在都无,他伸手捉住那女子的手腕,让她的巴掌不能挥下。

议论声纷纷传进元滢滢的耳朵里,他们讨论起元滢滢这些年的水性杨花。没想到,元滢滢竟然如此不甘寂寞,连随清逸的亲事上都按耐不住,勾搭的还是新娘子的姑父。

元滢滢不敢去看随清逸的神色,她想着,有这样的娘亲,随清逸定然是痛苦的罢。众人离开后,元滢滢麻木地穿戴整齐,她走到随清逸身旁,说着:“我从来都没有勾引过旁人。”

说罢,元滢滢便跑去了河边。

第164章

她缓缓走进河里。

时值早春三月,空气中带着轻微的凉意,河水更是冰凉刺骨。

元滢滢是怕水的,她在绣坊曾做过浆洗的活儿。那时她不慎落入过水中,险些溺亡,从此便再也不敢靠近水边。只是现在,元滢滢面色怔怔,一步步走进水底。

她想着,随清逸的一切都被毁了。他本应该去私塾读书,依照随清逸的聪慧,自然可以挣个功名,如今却只能在田间忙碌。经过今日,众人会嗤笑随清逸有个这般轻浮的娘亲,定然会看他不起,亲事自然也不成了。

可是……若是她不在了,这些污秽名声会不会随着她一同离开。

清澈的河水在元滢滢身旁浮动,意识涣散不清时,元滢滢仿佛听到了随清逸撕心裂肺的呼唤声。

“娘亲,不要……”

后面的话,元滢滢却是没有听到了。

随清逸跳进河水中,将元滢滢救出来,他身上穿着大红的喜服,浑身滴答滴答地冒着水。随清逸却丝毫没有想要褪掉衣裳的打算,他坐在元滢滢的身旁,一遍遍地唤着“娘亲”。

元滢滢紧闭双眸,面色宛如睡着了一般安静。她此生为证自己的清白,已费劲力气辩解了太多次。如今,元滢滢试图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身上的脏污,证明她不是人人口中所说的不安分的女子。

匆匆赶来的新娘子,在看见元滢滢可怜的模样时,本是满心愤恨的,毕竟她早就知道元滢滢的名声,可没有想到此次被元滢滢勾搭上的,竟然是她的姑父。依照姑姑对姑父的看重,这次定然恼怒了她。但元滢滢已经身死,姑姑便是再想要追究,也无处发泄。新娘子走上前去,想要轻扯随清逸的衣袖,却被他冷脸挥开。

随清逸眼如寒星,声音宛如淬成冰一般。

“滚开。”

新娘子面露委屈:“清逸,你我虽未行完礼,但已经是夫妻,你怎可让我……”

随清逸对她,丝毫没有对待妻子的怜惜:“若不是为了娘亲,我怎么会娶你。”

随清逸陷进深深的自责中,即使有所谓的“捉奸在床”,他仍旧不相信元滢滢是水性杨花之人。纵然他的娘亲,是心甘情愿地和男子私会,那与旁人何干,哪里容得了别人置喙。随清逸眼圈发红,恨恨地想着:这些多嘴多舌的人,他们全都该死,是他们害死了元滢滢。

新娘子本欲继续分辩,但随清逸的眼神阴沉,令她不禁噤声。

随清逸安静地回到家中,众人见到元滢滢成了如今模样,只安慰随清逸道,他本该是盘旋翱翔在天际的鹰,若不是元滢滢拖累了他,早就应该一飞冲天。元滢滢故去,随清逸也算解脱了。

面对此等声音,随清逸一言不发,他安静的让人觉得可怕。

在一个普通的夜晚,众人只觉得天气闷热,便跑到井旁饮水。不到片刻,身子便变得绵软无力。

随清逸没有留下药粉,虽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取人性命,但他还是将所有的药粉都丢进了井水中。他想着,这群人惯会用污言秽语折磨旁人,这次该让他们好生品尝穿肠烂肚的痛苦。

随清逸一身轻便衣装,目光落在手中的牌位时,蓦然变得柔软。他手指轻轻摩挲着“随清逸之母”几个字,低声喃喃道:“娘亲,我后悔了。后悔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曾怪过你,更没有恨过你。”

只是过去,随清逸总是以为,自己再发狠努力一些,便能早日摆脱穷苦的日子,让元滢滢不必在人前垂首卑微。可惜,他想要的日子,终究是得不到了。这偌大的世间,父亲早早便离开他们,如今……连娘亲都不在了,只剩下随清逸一人,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睡梦中的元滢滢,身子在不安地颤动着。她猛然睁开眼睛,呼了一声“清逸”。

但身旁没有随清逸的身影,元滢滢这才恍惚记忆起,族人们已经将随清逸接走教养去了。

她掌心是宽阔的柔软,虽无十分暖意,却足够让元滢滢感到安心。

元滢滢怯怯地抬起眼眸,看着神色凝重的桓瑄。梦境的余韵传来,元滢滢身子发颤,一滴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角凝聚,顺着柔嫩的香腮滑落。

面前的女子,已经是妇人的年纪,比自己的姐姐还要年长。桓瑄看到此等乡野妇人,本应该心如止水。但元滢滢肌肤晶莹似雪,眼角的薄泪令人不禁心软。她美得惊心动魄,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全然忘却了她是成亲有子的妇人,只认为面前之人,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水淋淋的眼睛周围,晕出一圈淡红色的痕迹,宛如天边颜色最为清浅的彩霞。她妩媚惑人的脸蛋上,盈满了悲伤。瘦弱的肩膀轻轻发颤,显示着主人心中的不安。

无人会狠下心来,任凭那滴泪珠流淌进元滢滢的身子,浸湿衣裙。

桓瑄抬起手,用手背轻拭着元滢滢的香腮。那圆润的泪珠便滚落在桓瑄的手掌,几乎要灼伤他的肌肤。

待察觉到自己竟然为一个女子擦泪时,桓瑄的身子微僵,他匆匆收回手掌。

元滢滢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她的夫君是为了救桓瑄的姐姐而死。即使罪魁祸首是那些心思狠毒的贼人,但对于桓瑄姐弟两人,元滢滢不是不怨的。她跪在灵堂前面时,看着随席玉的棺木,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着:随手相救的女子,根本不会让随席玉以命相护。随席玉哪里是这般的滥好人,情愿为了一个陌生人丢了自己的性命。但随席玉却为了桓冉身死,两人之间可曾有其他关系?

元滢滢知道自己不该如此想,她和随席玉同床共枕数年,应该相信随席玉的品行。但这些日子的委屈,已经让元滢滢的心绪恍惚,她开始变得胡思乱想。

元滢滢不知道桓瑄的身份,只清楚若不是随席玉故去,她此生都不会见到桓瑄这等地位的人。

经过梦境一场,元滢滢仿佛重新活了一遭。往日里,旁人污蔑元滢滢的清白时,她只觉得心中苦涩,怯生生地为自己辩解。但众人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事情,哪里会听元滢滢的解释。如今,元滢滢想到那些污蔑的言语,心中却是平静一片。

她出神地想着,人人都说她轻浮浪荡,她却只有随席玉一人,最终背上了不安分的名声死去。既然如此,她何必苦守。

元滢滢深切地明白,自己是缺不得男子陪伴身侧的。她性子绵软,偏偏生了一副勾人的身子,媚眼轻抬,便是再多清白磊落都说不清楚。而且随席玉离开后,随家只剩下元滢滢和随清逸孤儿寡母,无人帮扶。

梦境中让随清逸离开私塾,艰难维持生计的苦日子,元滢滢不想再经历一次。她和她的儿子,合该比所有人都过得安逸舒适。而元滢滢自然瞧不上,那些獐头鼠目,手中无多少银钱的粗鲁男子。

她元滢滢若是想要攀附,也要找最高的高枝。

元滢滢烟波流转,朝着桓瑄倒去。桓瑄伸出手扶住她,元滢滢身子轻动,便不着痕迹地窝在了桓瑄的怀里。

“我梦见夫君了……”

桓瑄原本想要推开元滢滢的掌心,顿时一僵。

“夫君说我清减不少,不过他此次回来,带了许多滋补的药材,能为我好生打理身子。”

桓瑄想起见到随席玉时,他身旁散落的灵芝人参,心中不禁发沉。随席玉是因桓瑄的姐姐而死,桓瑄心底的愧疚被元滢滢的言语一点点地勾出来。

馥郁的香气,喷洒在桓瑄的脖颈,那里似有一只草叶在轻轻拨弄着。桓瑄垂首看去,正看见元滢滢轻轻张合的唇瓣。

因为长久未进茶水,饱满的唇瓣微微发干,但仍旧丰盈。

“桓公子……”

元滢滢的声音拉的细长,她声线本就娇柔,此时微微带着颤音,直听得人耳尖发颤。

“夫君他临死之前,可曾有话嘱咐我?”

她口中唤着夫君,两只莹润的眼眸却直直地望着桓瑄。

桓瑄本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只看着那娇嫩柔软的唇,隐在红粉颜色后的软舌,便察觉了身子的异样。

桓瑄面色僵硬,他难以置信自己竟然会在此时感到异样,明明对面是一个年长他的、已经生养过的妇人。而且他们之间,还有随席玉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

桓瑄轻轻调整着姿态,试图掩饰自己的窘态。

元滢滢身子微动,那微干的唇瓣便轻轻擦过桓瑄的脖颈,无意间触碰到他的喉结。

那唇瓣不完全是绵软轻柔的,还带着轻微的沙砾感。

拢起的喉结轻轻咽动,在元滢滢唇瓣滑过的一瞬间,大片的红色已经覆盖在了桓瑄的脸颊、耳尖。

他觉出不对劲,便要推开元滢滢。

元滢滢却因为亡夫丢子的经历,整个人变得格外不安。她紧紧地缩在桓瑄的怀里,绵软的身子颤抖着表示自己的不安。

“桓公子,我不能没有清逸,绝对不能的。夫君故去,我心如刀绞,若是清逸离开了我,我便再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

她拉着桓瑄的衣袖,眸子中盛满了水光,语气婉转哀切:“你帮帮我罢,桓公子……”

凭借理智来看此事,元滢滢带着随清逸独自过活,实在艰难。而随氏族人们抚养随清逸,能够更为尽心尽力。桓瑄应该拒绝元滢滢的请求,并告诉她其中的缘由,要她为了随清逸考虑,也要尽力接受。

但面前脆弱的美人,只需再多一句重话,便能让她破碎不堪。

桓瑄垂眸,沉声应道。

“好,我会帮你。”

第165章

“还是不肯吃?”

来人掀开食盒,露出未曾动过的饭菜:“年纪虽然小,性子倒是倔强,只嚷着要回家,半口饭菜都不肯用。”

族老轻轻摇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中。在他看来,随清逸便是再有骨气,也只是一个孩童。若是挨饿的时辰久了,身子熬不住,就什么都会吃掉了。

随乙见食盒中的饭菜丰盛,便随便捡了两口用。族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整日就知道胡闹。那元氏新丧,随席玉尸骨未寒,你就按耐不住跑去缠她,不怕随席玉的鬼魂前来寻你?”

随乙面上轻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要能得到美人的身子,便是被随席玉鬼魂缠身又如何?我见到元氏的第一眼,便知道此女不凡,只可惜她身子生的妖娆,性子却不是个招蜂引蝶的,我每次使着眼色勾她,却被她躲开了。随席玉还曾经因为此事威胁了我几次,不过他如今死了。死人是管不住活人的,随席玉的娘子如花似玉,又是这般年纪,怎么可能会为他守住。既是如此,与其便宜了外人,不如先让我……”

族老闭上眼睛,不去看随乙被色所迷的模样。

桓瑄本以为,从随家族人们手中要回随清逸,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随氏族人最要脸面,他们得了随席玉的抚恤银钱,定然要有堂而皇之的名头,而照顾随清逸便是最好的由头。倘若随清逸被要了回去,那些到手的银钱,也要跟着随清逸回到元滢滢的身旁。因此,尽管桓瑄身份贵重,随氏族人却是不肯松口,甚至反过来劝告桓瑄,要他莫被元滢滢的花言巧语所蒙骗。

“元氏那样的女子,生的一副好容貌,惯会以美色惑人。桓公子年纪轻轻,心肠又软,轻易便会被骗去。只是古有孟母三迁,可见对于孩童而言,周遭的影响何等紧要。我们身为席玉的长辈,自然要替他抚养好后代,不让元氏养歪了清逸。”

桓瑄拢紧眉峰,他既然出口答应了元滢滢,便不会因为族人的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念头。桓瑄看着面前这些倚老卖老的族人,心中生出淡淡的烦闷。他忽然觉得,这些人变得面目可憎,远远不如娇弱可怜的元滢滢看着顺眼。

随氏族人不肯相让,桓瑄未必没有旁的法子。但桓瑄心中想好了办法,元滢滢却是不知道的。她自从离了随清逸之后,便六神无主,整日茶饭不思,本就纤细的腰肢又清减了几寸。

听闻随清逸不肯用饭,元滢滢眼睫轻颤,豆大的泪珠便扑簌簌滚落。她心中惦记随清逸,便做了饭菜前去探望。但随氏族人心狠,连让元滢滢见上一面都不肯。随乙意有所指地暗示元滢滢,倘若她愿意舍弃矜持,将身子给了他,随乙情愿帮元滢滢见到随清逸。

元滢滢断然拒绝,她虽然需要男子陪伴在身侧,但应当是值得依靠的颇有权势的男子,而不是随乙这般,用蝇头小利便能哄骗她到床榻去。

随乙势在必得地凝视着元滢滢:“我等着你——前来求我的那一天。”

马家媳妇给元滢滢出了主意,要她去告官,便说随氏族人欺负元滢滢新寡,抢走了随清逸和所有银钱,想要硬生生逼死她这个丧夫之人。

元滢滢轻咬唇瓣,眸色犹豫:“可知府会帮忙吗?”

官府断案,向来偏向于宗族。而且随氏族人平日里多和知府有往来,即使是告官,大概也会偏向于随氏族人,而不是元滢滢罢。

“之前的那个知府,听闻因为犯错,被贬谪到其他地方去了。如今上任的这位,年纪轻,处事公正。刚上任没几天,便了结了几桩陈年旧案,想来你去求他,或许能把清逸抢回来。”

元滢滢的眸中闪着细碎的亮光,她当即去了官府门外击鼓。衙役领着元滢滢进去,她站在堂下,看看红底黑字的匾额,心脏不安地跳动着。

今日本是江暮白休沐的日子,他接连经手了几桩旧案,身子乏累,本欲好好休息。江暮白刚沐浴结束,便听闻有女子在官府外鸣冤。

“大人,可需要属下把她赶走,要她明日再来?”

江暮白摇首:“凡是站在官府门外的人,哪个不是心急如焚,半天都等不得。无妨,你先将他请进来,我稍后便到。”

“是。”

因为时间匆忙,江暮白未曾束发,纱帽之下遮掩的是凝着水珠的发丝,一袭蓝黑色官袍衬得江暮白儒雅的身姿,多了几分严肃。

江暮白开口,声音似清冽的溪水。

“你有何冤情?”

元滢滢看着江暮白的脸,却突然出神,一时间竟是连行礼都忘记了。

“大人问你话,你需跪下行礼!”

元滢滢身子一颤,望着江暮白的眼眸里萦绕着水光。

江暮白摆手道:“不必行礼。”

他今年中举刚刚下放做官,身上没有其他官员的陈腐气息,不会因为元滢滢忘记行礼,便叫嚣着让人笞打她,以立下权威。

只是,江暮白深觉,堂下站着的女子看他的眼神分外奇怪,那沁水的眼睛里萦绕的忧愁,仿佛快要溢出来。那副悲伤到快要破碎的模样,好似两人不是初次见面,而是旧相识。

江暮白这般想着,便询问出声。

元滢滢眸色轻闪,她胆子小,此时心中突然涌现出勇气,朝着江暮白说道:“大人可否移步到民妇身旁,让我看上一看?”

众人惊讶于元滢滢的胆大妄为,想着若不是江暮白脾性温和,换做其他人,定然要斥责元滢滢无礼。

而江暮白闻言,果真从圈椅中走下来,朝着元滢滢走去。

他行走不急不缓,身若青竹般俊逸挺拔。恍惚之中,元滢滢竟好似看见了随席玉的身影。

泪水模糊了元滢滢的双眸,顺着香腮滑落至衣襟。

江暮白声音中满是不解:“你为什么在哭?”

在此时此刻,江暮白的身影同随席玉重叠在一起。当初,随席玉也是这般缓步走到元滢滢的身旁,询问她因为何事在哭泣。

元滢滢抬起眼眸,模糊的水光让她看见的景象都变得影影绰绰,但仍旧能够清晰地看到江暮白鼻侧的朱红小痣,像是用朱砂轻点,与他儒雅的面容格外不相衬。

藕臂轻抬,元滢滢的柔荑抚上江暮白的鼻尖。在摸到那颗细小的红痣时,这段时日凝聚在元滢滢心头的不安,尽数散去。

江暮白未曾想到,元滢滢会突然触碰他。他轻易地便可以躲开,只是面前的女子,模样可怜,香泪凝挂于腮边,即使她做出如此突兀的举动,让江暮白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有何等苦衷。

但元滢滢轻抚的时辰太久,她指腹按着江暮白鼻侧的红痣,似是要将它的模样镌刻在心头,仔细地、不厌其烦地摩挲着。

江暮白逐渐觉得不妥,便侧身躲开。

他瞥见元滢滢轻颤的眼眸,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做了错事,竟然让元滢滢伤心至此。

江暮白轻轻摇首,将这种奇怪的念头驱散。他没有责怪元滢滢的行径失礼,而是询问她为何前来官府。

或许是江暮白的身形、他鼻侧的小痣,都让元滢滢想到了随席玉。原本怯懦不安的心变得平静,元滢滢将随清逸被抢夺之事尽数说出。

“族人所说,尽数是污蔑。我从未勾引过旁的男子,他们不能……不可以就这般将清逸从我身旁夺去。”

元滢滢目光痴痴地看着江暮白,声音哀切。在此时,元滢滢似乎面对的,不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而是她的夫君。元滢滢在向自己的夫君诉说着,自从他离开后,随氏族人是如何欺负她的。因此,元滢滢的语气中,便自然地带着娇气的委屈。

江暮白轻拢眉峰,命衙役将随氏族老请来。

元滢滢怯声道:“还有清逸,他待在随氏族中,已经几日没有吃东西了。”

元滢滢目光柔柔地看着江暮白:“我担心清逸。”

江暮白微微颔首:“将……清逸一并带来。”

随氏族老被带来时,心中惴惴不安,只道他想着找到合适的机会,前来拜访这位新上任的知府。毕竟和知府打好关系,随氏才能被人庇佑,行事也能方便许多。只是,族老看见元滢滢的身影,顿时便想通了一切,为何自己不是被请来的,而是被衙役半推半押地赶来的。

族老当即行了个大礼,言辞恳切:“不知知府大人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江暮白道:“你随氏中,有一人名唤随席玉,因意外身故,留下家中一妻一子。可你们却将孩子抢去,徒留其母在家中垂泪,可有此事?”

族老颔首:“确有此事。但此事并非是我随氏欺负孤儿寡母,而是事出有因。”

族老看着元滢滢纤细的身影,无奈地摇首:“这元氏,并无娘家可以仰仗,当日出嫁是靠着席玉一人同时准备了聘礼和嫁妆,才没被人指摘。可席玉可怜,年纪轻轻便遭了横祸。这元氏素来不安分,待席玉走了定然会招惹许多风流事情,清逸跟着她,我们这些长辈怎么能放心。我们这才以宗族的名义,将清逸接来,好生照顾,也好让席玉九泉之下心中安稳。”

族老言辞凿凿,谈及元滢滢时痛心疾首的模样,轻易便能让人相信,他抢走随清逸是用心良苦。元滢滢眼中含泪,想要为自己辩驳,但她怎么比得上族老能言善道,连半句为自己分辩的话都说不出。

元滢滢朝着江暮白投去可怜兮兮的目光。

江暮白指腹轻捻,没有听信任何一人的言辞。他命人把随清逸接来,短短数日,随清逸消瘦许多,本就圆亮的眼睛越发大了。

“娘亲。”

随清逸一见到元滢滢,便眼睛发亮,他脚步匆匆跑到元滢滢的身旁。

江暮白把族老方才说过的话,淡声重复了一遍。末了,江暮白出声问道:“依照族老所说,你跟着你娘亲,百弊而无一利,如此你愿意被养在谁的身侧?”

随清逸目光坚定,没有丝毫犹豫:“我要娘亲。”

族老见状,便劝慰道:“清逸,你年轻不知事,可知名声何等紧要。元氏举止轻浮,会连累了你啊……”

随清逸瞪圆了眼睛,脆声道:“我娘亲是世间最好的女子,你却信口雌黄污蔑她的清白,便不怕遭天谴吗?”

“你、你——”

族老被随清逸的一番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只连声叹息道:“是元氏,她教坏了你啊。”

看着族老痛彻心扉的模样,江暮白无心去探究族老此番作态,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径直开口道:“随清逸已经明智,他情愿被养在母亲身侧,合该顺了他的心意。”

第166章

“大人,万万不可啊!”

眼看着江暮白的意思,是要把随清逸送回到元滢滢的身旁,族老怎么可能情愿,忙出声阻止。

江暮白面色微沉,踱步至族老的面前。从刚才到现在,江暮白始终没有唤族老起身,因此他一直是跪在地面,此刻只能微微抬首才能看清楚江暮白的神情。

江暮白面色微冷,本是儒雅的身姿却透露出一副威压。

“你在教导我,应该如何断案吗?”

族老额头冷汗直冒,闻言连忙摇首。只听江暮白以雷厉风行的气势,将前任知府未曾处置好的旧案一一理清,族老便不敢小瞧了这位读书人。

如今见江暮白气势凛冽,族老再不敢出声置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元滢滢带走随清逸。

“我记得——”

江暮白突然开口道:“随席玉身死,他所救之人送来了不少银钱。如今随清逸已经被还给了元氏。那些银钱,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族老咬着牙认下。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元滢滢攥紧随清逸的手腕。她唯恐自己稍有失神,随清逸就又被人抢夺了去。

族老悻悻然离去,元滢滢站在原地,眸中含情地望着江暮白。她眼睛中情意深切,令人无法忽视。江暮白稍感不自在,便微微偏首,躲避元滢滢的视线。

元滢滢凝视着江暮白鼻侧的红痣,“夫君”二字在她的喉间微微滚动。

衙役得了江暮白的眼色,侧身挡在元滢滢面前,要送她出官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