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元滢滢此时,正在沐浴更衣。
虽是无心之举,但穆俊卿终归是瞥见了雪似的肌肤。他的脸颊微僵,试图劝告赫连珏打道回府。
但赫连珏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长眸轻挑地看着穆俊卿,似乎是在询问他,觉得屋内的女子如何。
“俊卿可是有几分意动?”
穆俊卿并不直接回答,沉声道:“回去罢。”
赫连珏却是不肯。他并不在意穆俊卿是否会娶妻生子,却是要穆俊卿此生,只能将他放在首位。赫连珏被关在阴暗的密室数年,尽管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但长久见不得旁人,让赫连珏变得喜怒无常。他只觉得,这世间所有的情意,一概不可信。唯有永远的忠诚,才能让赫连珏从中汲取几分安稳。
赫连珏脚步微动,脚底的瓦片哗哗作响。见状,穆俊卿拧眉,暗道不好。
瓦片之间传来窸窸窣窣的晃动,紧接着穆俊卿只觉得脚底一沉,身子随之坠落。
耳边传来女子的惊呼声音,穆俊卿在地面维持着身子的平稳。他所在的位置,距离元滢滢甚远。但赫连珏却是正好落在了浴桶中,他身上的衣袍尽湿,周围是一片飞溅的水花。
元滢滢随手扯过衣裙,遮挡着身前的风光。她圆润的脸颊沁着水珠,娇憨的杏眼中满是怒意。
元滢滢涨红着脸颊,指着和她面面相觑的赫连珏,出声斥责道:“大胆狂徒,你如何敢近得我的身子?”
浴桶中大半的水,都泼在了赫连珏身上。发丝粘连在一起,连赫连珏的眼睫都挂着晶莹的水珠。听到元滢滢的话,赫连珏扬唇轻笑。他轻轻抬眸,视线落在元滢滢笔直修长的双腿。
元滢滢注意到他的视线,当即轻瞪他一眼,边扯着衣裙遮掩双腿,边训斥道:“你还看!”
赫连珏语气悠悠道:“我自然看得。白日里,小姐轻解罗裳让我看,如今却遮遮掩掩的。”赫连珏故意放缓了声音,元滢滢蹙眉沉思,便辨认出了面前之人就是白日里的小太监。
但即使是太监,元滢滢不会容忍对方堂而皇之地打量着自己。
穆俊卿朝着浴桶走来,他拧着眉峰,思虑着要如何带走胡闹的赫连珏。元滢滢正拿面前之人无计可施,看到了穆俊卿,便眼睛发亮,娇声呼道:“穆大人,你快些将这无赖带走。他竟要偷瞧我沐浴……”
赫连珏疑惑道:“小姐难道不曾看见,是这位穆大人,同我一起从屋顶坠落。若是行偷窥之事,也是我和穆大人一并做下的。”
黛眉轻蹙,元滢滢随口说道:“不会如此。定然是你图谋不轨,伏在屋顶想要窥探,被穆大人瞧见了,要捉拿于你。不料生出了变故,你两人才双双坠地。”
在这一路途中,穆俊卿的为人品行,元滢滢感受颇深——穆俊卿自然不是贪图美色,会做出屋顶窥视之事的人。
元滢滢拢紧衣裙,看着赫连珏精致艳丽的眉眼,心中想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生得一副好容貌,却做出偷鸡摸狗的事情。
从赫连珏的唇中,泄出一丝轻笑。他扬腿从浴桶中走出,站在穆俊卿的身旁。
赫连珏正要转身,穆俊卿突然伸出手,按住赫连珏的肩膀。
趁此时机,元滢滢匆匆地往身上套着衣裙。她的身子还挂着水珠,未曾用巾布擦干,但此时元滢滢顾不得许多。
待元滢滢穿戴整齐,她便径直走到赫连珏面前。有穆俊卿在旁边,元滢滢心中分外安稳,甚至颇为有恃无恐。元滢滢想起方才赫连珏的言语轻慢,顿时心中郁郁。她向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至于元老娘嘱咐的,要元滢滢少生事端,与人为善之事,也早就被元滢滢抛之脑后。
元滢滢扬起手臂,绵软的掌心便落在了赫连珏的脸颊。
听到清脆的响声,一时间赫连珏和穆俊卿皆是神情发怔。
幽深的郁色在赫连珏的眼底浮现,颇有些风雨欲来之势。赫连珏从未挨过打,更没有被女人打过。此时,赫连珏再想不起什么有趣,他只想把面前的女子,剥皮抽骨,以消他经受的耻辱。
元滢滢丝毫不知道危险将至,她眼眸轻动,微扬起修长的脖颈,像一只在凶残的猎人面前,肆意展示脆弱的天鹅。
“这就是你偷看的下场。”
在元滢滢看来,打赫连珏一巴掌,便足够抵消这偷窥之事。毕竟,赫连珏是宫中的小太监,她想要更加严厉地惩戒对方,想来是做不到的。
“你竟敢——”
赫连珏眸色沉沉,正要上前。
穆俊卿强行按住赫连珏的手腕,不让他有所动作。
赫连珏抬眸看他:“松手。俊卿,你如此,是让我饶过这个女子吗?”
他的眸色冷如冰霜,看向穆俊卿的时候,丝毫没有两人相伴长大的情意,有的只是质问和无情。
穆俊卿声音平和:“元氏是秀女,被旁人窥视自然有怒气。”
此事,是他和赫连珏有错在先。而且元滢滢不知道赫连珏的身份,贸然动手确实冒犯了龙颜,但……情有可原。
穆俊卿知道,若是放任赫连珏,他定然会将最残忍的刑罚,用在元滢滢这幅娇弱的身子上,将她狠狠折磨一番。
两相对峙之下,赫连珏甩开穆俊卿的手臂,阔步离开。
穆俊卿眉眼冷峻。一方帕子,递到穆俊卿的面前。
元滢滢见穆俊卿不接,便把帕子往他面前递了递。
穆俊卿没有接下,他抬起手,抹掉额头的污痕。
元滢滢软声问他:“穆大人,我好看吗?”
穆俊卿惊诧抬头。
元滢滢缓步靠近着穆俊卿,声音绵软轻柔:“穆大人在屋顶上,看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呢?”
穆俊卿本可以随口扯谎,说他什么都没有看到,要元滢滢不要再胡言乱语。只是,穆俊卿想起从方正的缺口中,无意瞥见的旖旎风光,他喉咙微滚,只留下一句。
“我分辨不出。”
他只见过元滢滢一个人的身子,自然不知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赫连珏回去后,询问着身旁伺候之人,可觉得穆俊卿对元滢滢情根深重。
众人皆是摇头,只道穆俊卿那样沉闷性子的人,此生怕不会对一女子倾情。
赫连珏眉峰紧拢,丝毫没有舒展的迹象,他冷嗤道:“好极了。他既对那女子无多少情意,便能维护至此。若是真情意绵绵,怕不是要为了他,将刀剑横于我的头颅!”
众人噤声不语。
蓦地,低沉平缓的声音响起。
“谁有这样的本事胆量,想要弑君?”
赫连珏坐在靠椅中,看向来人。
赫连翎骁一袭银朱色长袍,腰间挂着曜石黑玉佩。他身量高大,脚步虽缓,但一步步走来,却带着极强的压迫之感,令众人不敢抬头看去。
赫连珏姿态散漫地唤了一句“小皇叔”,便不再多言。
赫连翎骁在他身旁站定,他身形高大,身影几乎能够将赫连珏完全笼罩。两人之间,虽然只有区区几岁的差距,但无论是处事沉稳,还是玩弄权势,赫连翎骁都站在最顶端,像看乳臭未干的小儿一般,看待着赫连珏。
和赫连珏秾艳深邃的五官不同,赫连翎骁生的英武不凡。多年征战沙场,让赫连翎骁除了上位者的气势,还多了一份令人畏惧的威严。
“偷跑出来?”
赫连珏仰脸看他:“小皇叔不是说过,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在自己的疆域,怎么算的上偷跑二字呢?”
赫连翎骁不同他耍弄这些弯弯绕绕,他早就处置了私下里帮助赫连珏出宫的宫人。想必经此一遭,赫连珏再想要出宫,便没有那么轻易。
穆俊卿站在门外,拱手行礼。
赫连翎骁看着穆俊卿因为行礼,而微微弯曲的身子,良久未曾开口唤他起身。
直到赫连珏站起身,赫连翎骁才淡淡开口。
“秀女们终究是要进宫的,到时才是你的女人。至于现在——你应该待在宫中,等她们前来。”
赫连翎骁三两句话,便要将赫连珏送回宫。
既然赫连珏要回皇城,身为皇帝的御前侍卫,穆俊卿自然要随行。
赫连翎骁没有提及让穆俊卿护送秀女之事,仿佛此事只是他一时兴起,随口所言。
穆俊卿站直身子,他的脊背挺直,无半分卑躬屈膝之态。
赫连珏还惦记着元滢滢打了他一巴掌的事情,面容颇为忿忿不平。穆俊卿姿态沉默地,跟在他的身侧。
看着两人的身影远去,赫连翎骁对着随侍,突然开口问道:“皇上待穆俊卿如何?”
随侍仔细思索,回道:“皇上和穆侍卫,毕竟是多年的情分,轻易舍不得他的。不然,穆侍卫被派来护送秀女,皇上便想着法子来看望,打的便是将穆侍卫带回皇宫的心思。”
赫连翎骁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沉声道:“依你看来,是兄弟情义深厚?”
“是。这其中,或许还有亲人之谊。自然,您才是皇上的亲叔叔,血缘亲情……”
赫连翎骁漫不经心地打断随侍的奉承话:“不过是一个疯子,怕身旁唯一忠心的狗跑掉了而已,哪里能称得上兄弟情义。”
在赫连翎骁看来,赫连珏从始至终,都未曾将穆俊卿看做兄弟。赫连珏只想要穆俊卿的忠诚,让他此生以性命相护,永不背叛罢了。
第137章
通过第一轮择选的秀女们,动身离开北郡。不同于来时的浩浩汤汤,辞别北郡时人数寥寥。
按照朝廷规矩,本是数个秀女同坐一辆马车。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如元滢滢这般,从仙姝县小地方来的人,自然不在意和旁人同乘。但身份稍高些的,便觉得有其他秀女在身侧,颇为不自在。她们便另行雇佣了马车,缓缓地跟在队伍后面。护送之人得了打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当做未曾看到。
方寒月虽然对元滢滢不喜,但她对马车里的其他秀女,更是看不上眼睛。一个个眼高于顶,交谈的语气中半分客气都无,仿佛将方寒月当做了可以随意驱使的小丫鬟。
方寒月便挪动了位置,紧挨着元滢滢坐下。用膳之时,方寒月谨记皇帝的喜好,半口不敢多用。她深呼一口气,瞥向元滢滢。只见元滢滢红唇微张,将面前的羹饭吃了大半。
“诶,你当真要这般吃下去?纵然你进了皇城,见到皇上。可你生得丰腴圆润,皇上定然不喜的。如此,不就功亏一篑了。”
方寒月盯着元滢滢圆润的杏眸,语气生硬道。她并非是大发善心,想要在选秀之路上助元滢滢一臂之力。只是相比较其他讨人厌的秀女,方寒月此时觉得,还是元滢滢中选,能让她心中自在些。
元滢滢用帕子轻擦着唇角,她面如满月,眉眼中带着娇憨。
“纵然你当真瘦成弱柳扶风模样,但脸蛋仍旧是那副脸蛋。皇上若是喜欢一女子,怎么会在意她身姿如何。”
方寒月眉眼稍怔,许久才反应过来,元滢滢竟然是在讽刺她。说什么只要皇上喜欢,不论纤细丰盈,那便是在说,皇帝不喜方寒月的模样,即使方寒月纤细如柳,也不会惹来皇帝的侧目。
方寒月眉头紧锁,恨恨地打开刚才合拢的食盒。她看着未曾动过几筷子的膳食,夹了一块芹菜炒山药,送进口中。方寒月仿佛将山药当做了元滢滢,用力地大口咀嚼着。
而元滢滢,显然无视了方寒月目光灼灼的视线。
车壁传来清脆的敲动声音。元滢滢掀开帘子,对上一张含笑的眼睛。
陈梦书见到元滢滢精致的眉眼,眼底的笑意越发深切。她将纸包递到元滢滢面前,轻声道:“几块小点心,送来与各位姐妹们尝尝。”
元滢滢伸手接过,她径直当着陈梦书的面,将纸包拆开。内里摆放着八个玲珑精致的小点心,形似百合,色泽金黄酥脆。
陈梦书缓声解释着:“这是松子百合酥,里面放了甘甜的梅子和鲜肉,滋味咸香,不知可合妹妹的胃口?”
一旁,方寒月悄悄地给元滢滢使着眼色,要她千万别接下这点心。在方寒月看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们同为秀女,彼此之间自然不会其乐融融。陈梦书如此殷勤,万一这点心中放了什么害人的东西呢。
但元滢滢半分余光都未分给方寒月,她看到松子百合酥的第一眼,眸中便闪烁着亮光。元滢滢拿起点心,送进口中,酥脆的外皮颤悠悠地洒落了她的衣襟。
元滢滢甚少吃过这般,满口咸香的点心,顿时眉眼弯弯。
见元滢滢甚是喜欢这点心的模样,陈梦书唇角轻扬。
“妹妹慢用,我先去给其他姐妹们送去。”
元滢滢柔柔颔首。
待陈梦书走后,方寒月气的柳眉倒竖,嚷道:“元滢滢你当真是蠢极了,旁人随手送的点心都敢吃,不怕里面放了什么致命毒药吗……唔……”
方寒月的话未曾说完,元滢滢便将一枚松子百合酥塞进了她的口中。
元滢滢杏眼中满是真挚:“好吃罢?”
方寒月下意识地咀嚼了两口,滋味……确实不错,是她生平吃到的最好的点心。但即使好吃,也不能贸然用下。
方寒月想着,若是这点心能致命,她和元滢滢便要一命呜呜了。元滢滢无视方寒月青青紫紫的脸色,将点心分给了马车里的其他秀女。
得知是陈梦书送过来的,有的秀女犹豫着接下,有的只推脱不喜咸食,便不用了。
“我说了不用,便是不用。”
听到外面传来争执声音,元滢滢探首望去。只见陈梦书站着一辆马车前,手里端着松子百合酥。元滢滢眼眸微动,便看到了许卓君清冷的侧脸。
许卓君丝毫不接受陈梦书的好意,她甚至连一句借口都不愿意想,便径直垂落帘子。
帘子缓缓落下时,许卓君和元滢滢视线相接。元滢滢下意识地抿唇浅笑,许卓君脸色一怔。不待元滢滢看清楚她的神色,帘子便已经垂落。
陈梦书被断然拒绝,姿态仍旧端庄大方,丝毫不见窘迫。接下来的路途中,秀女们口中议论的,便是陈梦书的大方得体,和许卓君的冷漠无礼。
秀女们之中,自然也有分高低的。她们以地位容貌权衡每个人的层次,像方寒月这种,家室平平的清秀美人,显然入不得她们眼睛。而元滢滢虽然家室更差,但容貌异常美丽,秀女们便有意无意地想将元滢滢拉进小圈子里。
便有秀女开口询问,元滢滢觉得两位秀女之中,哪位更好。
元滢滢摇首,只道不知。
“这如何不知道呢?陈梦书生得美丽,性情温和体贴。滢滢你方才还用了她送来的点心,自然是觉得她好。而许卓君,一个冰山美人罢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半分人情世故都不懂,令人看了生厌。”
元滢滢口中吃着松子百合酥,却道:“点心好吃,我该喜欢的,是做点心的厨子才是,与陈梦书有何关系。许卓君性情虽然冷,也给过旁人难堪,但她又没给过我难堪,我为何要讨厌她。”
“滢滢,你——你太过愚笨了。”
秀女们见元滢滢如此蠢笨,行事只凭借自己心意,全然不权衡利弊,想来也是走不长远的,便不再有意拉拢她。
夜深人静时,马车停下休息。元滢滢中途惊醒,她半靠在车壁,忽然想要下车走走。
身旁的方寒月扯住她的衣袖,睡眼惺忪道:“你做什么去?”
元滢滢突然俯身,那张晃人眼睛的美人面,便在方寒月眼前放大,惊醒了她所有的睡意。离得近了,方寒月甚至能够闻到元滢滢身子的淡淡香气。她不禁攥紧袖口,心中酸涩地想着:为何她不如元滢滢生的美貌动人,明明她辛苦数日,腰肢却纤细了一点点,脸蛋却全然无变化。
黑眸中盛着细碎的光,元滢滢朱唇轻启:“方寒月,我没有喜欢你呢。”
闻言,方寒月顿时恼羞成怒:“谁要你喜欢了?我还不喜欢你的。”
元滢滢轻哦了一声。这一路上,方寒月对元滢滢十分亲近,如今又做出这幅模样,元滢滢才出声提醒她,两人之间可不是什么亲如姐妹的至交好友,不过是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罢了。
提醒了方寒月两人的关系,元滢滢再离开时,方寒月便不再阻拦,她扯着衣袍,将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
茂盛的草丛中,响起几声虫鸣。元滢滢仰脸,看着皎洁的明月,心中想起元老爹元老娘。她想着,自己离开之后,县太爷定然会将元家人庇护的极好。元大哥元大嫂为人勤快,此时说不定已经积攒了银钱。家中她的闺房,不知道元老娘有没有每日清扫。元滢滢轻轻蹙眉,想着她不在家中,可否有人会乱翻她的衣裙首饰。
元滢滢正胡思乱想着,尖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寂静,紧接着车夫点燃火把,朝着其中一辆马车走去。元滢滢转身望去,依稀记得,那是许卓君的马车。
不出片刻,突然生出的变故便在秀女们之中传遍了。原是草丛多虫蛇,便有一只毒虫爬进了许卓君的马车里。它旁的地方不咬,偏偏去咬许卓君的脸颊。听闻,如今许卓君的半张脸,已经是不能看了。
秀女们心有余悸,再不敢沉沉睡去,唯恐毒虫会爬到她们身上。
有看不惯许卓君平日里作风姿态的女子,此时便冷言冷语道:“可见平日里要积些口德。你瞧瞧,她白日里才对陈梦书恶语相向,晚上就……”
日头缓缓升起时,元滢滢终于看见了许卓君的真容——她的半张脸都被厚厚的棉布包裹着。
毒虫早已经逃之夭夭,许卓君的脸颊能不能治好,还尚未可知。倘若许卓君当真毁容,没了那样一张脸蛋,如今的许卓君想要进宫,几乎是痴人说梦。
护送的车夫惯会捧高踩低,待许卓君的态度不似平常恭敬。他得了旁人的秀女打赏,便有意为难许卓君,只道她一个人乘一辆马车,实在不像话。
“并非是我为难许小姐,是规矩在这。这样罢,许小姐若是能找到一人,随你同行,便继续坐这辆马车。若是无人情愿,许小姐便和众秀女一同,夜里也安全些,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
许卓君目光冷冷,清楚这是有人故意给她难堪。毕竟,许卓君性情冷漠,和其他秀女并不交好。定然无秀女会情愿和她同行,到时许卓君再挤进其他秀女的马车,同样地会被人冷待。
许卓君明白,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便淡淡同意。
她目光轻扫,落在那些或戏谑、或冷眼旁观的人身上。
目光在落在元滢滢身上时,许卓君视线微怔。她眉眼轻蹙,心中思虑片刻,选择朝着元滢滢走过去。
“元氏滢滢,你可愿随我同行?”
方寒月目露诧异,显然没有想到,许卓君竟然能够念出元滢滢的名字。
第138章
许卓君表现的生人勿近,万物皆入不得眼睛的模样,让众人觉得,许卓君恐怕连一个秀女的名字长相,都记忆不住。但此时,许卓君却连名带姓地唤出了元滢滢的名字,让众人略感惊讶。
听到许卓君的邀请,元滢滢黛眉微弯,正要颔首同意。旁边的方寒月却陡然慌神,她焦急唤道:“元滢滢——”
元滢滢转身看她。
方寒月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但眼看着元滢滢要走,方寒月松开捏的皱皱巴巴的衣角,声音颤抖道:“……你别走开。”
若是元滢滢走了,方寒月在这群秀女中间,便越发孤立无援。方寒月心道,元滢滢有时虽然讨厌的紧,既不会说些吹捧的面子话,又时常仗着容貌美丽无所顾忌。但……有元滢滢在,方寒月的心中便会安稳许多。
但元滢滢只用乌黑的眼眸,轻轻扫过脸色微白的方寒月。正如元滢滢曾经说过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好,甚至相互看不上眼。若是方寒月是元滢滢的至交好友,她定然不会选择许卓君这个只有几l面之缘之人,但方寒月不是。元滢滢不会因为方寒月两句没头没脑的轻声软语,就径直留下。
元滢滢缓缓摇头,那张娇憨的脸蛋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
“不好呢。”
方寒月见状,心中一沉,她只觉得浑身被卸掉了力气,便听到元滢滢清脆的声音响起。
“能与你同乘,自然是情愿的。”
许卓君冷若寒冰的脸上,有冰雪消融之势。许卓君领着元滢滢,往那乘典雅宽阔的马车而去。
护送之人刚才亲口所言,倘若许卓君寻到有人同乘一辆马车,便不必更换马车,和其他秀女挤在一处。见状,他不好再为难许卓君,只得隔着人群,和眼神愤恨的秀女悄悄地递着眼色,暗示着他收了银钱,也配合着做局羞辱许卓君,哪曾想竟然当真有人愿意和冷冰冰的许卓君在一处,如今他可无计可施了。
许卓君的马车外表低调,内里却自有一番洞天。茶几l、茶具,熏香帷帐,被褥箱笼等物件,一应俱全,直叫初次见到这样景象的元滢滢,看花了眼睛。
许卓君淡声吩咐着,休憩之处分为东西两侧,她和元滢滢各自在一侧,中间用帷帐隔开,彼此互不干扰。
话刚说罢,许卓君便轻轻拢眉。她本就生得高冷,做出这幅姿态,轻易地便让人觉得许卓君对元滢滢不满。但许卓君只是在想,元滢滢方才帮过她,她此时说出这番话,好似在两人之间画出楚河汉街,是否太过不妥当。
但元滢滢丝毫没有被怠慢轻视的不快,她眼眸微软,语气轻松地答应着。
“好啊。”
触感松软,散发着淡雅香气的被褥,让元滢滢不禁将身子埋了进去。元滢滢不知,这被褥所用的布料,是不是那秀女不惜争执,也要用上的苏绣,还是比苏绣高上一等的布料。元滢滢只觉得,若不是她来选秀,此生都不会用上此等好料子。
元滢滢褪去外衫,只着单薄的素色里衣。她将自己裹紧在绵软的被褥中,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待元滢滢厌倦了被褥,便撩开帷帐,正看到了许卓君换药的模样——许卓君脸颊缠绕的白布被解开,露出青黑的痕迹。
她原本白皙光滑的脸颊,彻底被毁掉,青黑痕迹从她的额心,蔓延之下颚,瞧着极其骇人。元滢滢轻抚着胸口,显然被这幅模样吓到了。
许卓君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左右两边脸,一边是清冷姿态的美人,一边是毫无可取之处的丑陋。
“很丑?”
元滢滢颔首,缓步走到了许卓君身旁,在蒲团上坐下。
许卓君微微一怔:“我以为,你会出声宽慰我,说不丑的。”
元滢滢扬起手臂,绵软的掌心便贴在了许卓君的脸颊。她抚摸着被毒虫咬过的半边脸,只觉得触手光滑,可见毒是渗进了肌肤的。
元滢滢收回手,黑眸中满是真挚:“只是半边脸丑而已,你还有另外半张脸是美丽的,总比两张脸都变丑,要好上许多。”
元滢滢实在不会宽慰旁人,但许卓君听到这话,心情却难得松快了许多。
两人同乘了两日,逐渐相熟。许卓君发现元滢滢性情单纯,虽言语交谈之中,可以瞥见她的欲望,但许卓君并不反感。对于一个未曾见过面的皇帝,如此耗费心机地进京选秀,定然是有所图谋的。比如元滢滢,是为了京城的奢华,而她也是另有所图。
经过雕刻着祥云纹路的马车时,方寒月不紧放缓了脚步。她抬首,却只能看到紧闭的窗户。方寒月心中五味杂陈,她明知元滢滢拒绝自己,是理所应当之事。若是易地而处,元滢滢百般哀求,方寒月也不会因此松口。但方寒月虽然明白,心中却还是不是滋味。
自从元滢滢离开后,同行的秀女待方寒月越发不善。她们颐指气使,指挥着方寒月做这做那。方寒月为了不招惹事端,只好捏着鼻子一一照做。可秀女们并未见好就收,反而越发自然地差遣起方寒月,连取饭这般的小事,都不愿亲自前来,而让方寒月一并取回。
方寒月取饭回来,便见到秀女们聚在一处,说着许卓君运气如此之好,碰巧路上遇到了擅长解毒的游医,想必她那张脸,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方寒月攥紧食盒,对于许卓君的面容并不关心,只是在想,许卓君容貌恢复之后,元滢滢还会继续和她同乘吗。
寂静无人的夜晚,一只纤细的手臂靠近马车,掀开车帘的一角,试图故技重施将毒虫放进许卓君的马车。只是她还未松手,手腕便被人牢牢禁锢。石秀女面带惊诧地抬首,对上许卓君青黑的半张脸,呼吸顿时一窒。
许卓君冷冷一甩,石秀女便身形踉跄,摔倒在地面。
“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元滢滢的乌眸朦胧,她本要正常安寝,却被许卓君唤醒,只说今晚要捉坏人。夜里偏冷,元滢滢的身上,裹着许卓君的一件兔毛薄裘,越发衬得她脸颊细白。
众人披着衣裳匆匆赶来,面对如此多双的眼睛,石秀女自然不肯承认,辩称自己只是途径马车而已,不知为何许卓君要突然发作。
许卓君唇角扯出冷笑,她用帕子包着没来得及丢进去马车的毒虫,一把钳制住石秀女的下颌,语气森冷:“你不必来这些弯弯绕绕,若是不说,便让这毒虫进入你的腹部,同你作伴。”
石秀女吓得浑身战栗。许卓君不过是被毒虫咬了一口,便脸颊青黑。若是毒虫进入体内,不知要把人折磨成何等模样。
石秀女下意识地朝着人群中的陈梦书望去。
陈梦书缓缓走出,想要调和僵硬的氛围。
“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卓君脸色发冷,火光映照下,她毁容的半张脸形如鬼魅,让陈梦书不禁皱眉。
元滢滢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小声喃喃着:“眼睁睁地看着她放的毒虫,还能看错了不成?这能有何误会。”
陈梦书脸色微僵,不好再开口。
眼见无人替自己解围,许卓君又一副当真要把毒虫塞进她肚子里的姿态,石秀女当即哭哭啼啼道,只说那日因为苏绣被褥之事,许卓君当场拒绝了她,她心有愤恨,一时想要报复才做下这等事情。
许卓君冷声道:“你有这等脑子,又从何处寻来的毒虫?”
石秀女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护送之人此时将石秀女拉了起来,说道要秉公处置。
许卓君脸色微冷,慢条斯理地将毒虫包好,显然没有交给这些人的打算。
“我相信,诸位会给我这半边脸一个交代,对吗?”
对面的人神情微怔,看着许卓君青黑的脸颊,咬牙说着是。
人群散去,许卓君将毒虫放在蛐蛐罐中,仔细收好。元滢滢探首看去,薄裘的绒毛轻蹭着许卓君的脸颊。
许卓君伸出手,抚着元滢滢的肩头,将她推远了些。
“莫要靠近它,若是你也变成我这幅模样……”
闻言,元滢滢再没了打量的兴趣,她可不想变成丑八怪。
翌日,石秀女便被遣回原乡,与此同时,石秀女嫉妒成性,妄图害人性命的事情,也随之传遍原乡。想来她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分外艰难。
途径一州,便要在此地考校诸女的天赋才能。此地两位秀女一间屋子,许卓君声音清冷地邀请元滢滢同住,元滢滢自然颔首同意。这些时日,元滢滢深觉许卓君只是性情冷淡,从未怠慢轻视过她,和许卓君待在一处,倒也随性自然。
推开屋门,本以为是两张床榻,不曾想只有一张。许卓君微微蹙眉,但她此时为了半张脸颊,不愿多生是非,便未开口表示不满。
元滢滢不喜起夜,便由她睡在床榻的最里侧,许卓君睡在外侧。
月明星稀,镌花缠枝香炉中,线香缓缓燃烧,吐出缕缕青烟。元滢滢面颊红润,睡意沉沉。
许卓君穿戴整齐,丝毫没有即将入睡的模样。
屋门打开又合拢,高大的身影逆着朦胧月光而来。面对着隐在黑暗中的人,许卓君屈膝行礼:“主子。”
男人缓缓走近,在许卓君三两步距离的位置停下。他的面容也逐渐显露清晰,便是摄政王赫连翎骁。
赫连翎骁的视线,在许卓君的半边侧脸一掠而过。
屋内的摆设分外简单,想来是州城为了安置秀女,匆匆准备,因此有诸多不周全之处。正如同现在,屋内只有两张女子能坐的绣墩。而赫连翎骁身形高大,难以坐下,他便朝着床榻走去,侧身一坐。
许卓君目光闪烁,想要提醒赫连翎骁这间屋子并非只有她一人,床榻上还有元滢滢的言语,在她的喉咙里滚了滚,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赫连翎骁的声音平缓,却自带一股威压。
“弄成这幅模样。”
赫连翎骁语气中没有关怀问切,他以为,许卓君能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秀女,折腾成这幅模样,便是无能。而无能之人,在赫连翎骁这里,只能被当做弃子。
许卓君深深垂首:“属下只想以身做饵,诱出心怀不轨之人。至于脸上的伤,属下已经寻找解决之法,不会耽误主子的事情。”
以身涉险?
赫连翎骁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在他看来,这些秀女们各怀心思,短时间内难以分辨出是有所图谋,还是纯粹的恶意嫉妒。像许卓君这般行径,赫连翎骁觉得过于莽撞。
“你——”
赫连翎骁正要开口,一只绵软的手从被褥中滑出,温热的指尖轻勾着赫连翎骁垂落的掌心。
酥麻感,从赫连翎骁的掌心蔓延。
第139章
赫连翎骁目光如炬,侧目望去,想要瞧瞧何人如此大胆。
他乌黑幽深的眼眸,正对上一双紧紧合拢的眼睑,唯有纤长浓密的眼睫,在轻轻颤动。元滢滢的睡颜恬静,脸颊泛着淡粉色。因为屋内燃着安息香,元滢滢睡得分外安稳。
睡梦中的元滢滢,尚且模糊地记得,自己和许卓君同处一室。因此,元滢滢指腹微动,轻蹭着宽阔的掌心,也只将对方当做许卓君。
面对一张无知无觉的脸蛋,赫连翎骁眉头轻锁,正要开口质问许卓君,为何隐瞒屋中另外有一人之事。
元滢滢突然侧身,绵软修长的指便将赫连翎骁的手掌捧进了怀中。
触手所及,是生平难得一见的柔软。元滢滢只着单衣,她身子的温度和馨香,透过单薄的布料,传递到赫连翎骁的掌心。
元滢滢柔唇轻抿,像只娇憨胡闹的猫,把赫连翎骁的手,当做了可以肆意把玩的物件。她抓着赫连翎骁的手,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心口按去。
她慌乱焦躁的心口,因为有掌心的轻抚宽慰,逐渐趋于平稳。元滢滢思绪模糊地想着:许卓君人生的高挑清冷,怎么却长了一双宽阔的“巨手”,温度还如此炙热。
许卓君跪在地面,声音平静地禀告着这些时日,她在秀女们之间发现的蛛丝马迹。赫连翎骁本应该凝神听着,毕竟他深夜来此地的缘故,便是为了此事。但此时,赫连翎骁的思绪已经飞远。早在他的手心,轻覆在绵软时,赫连翎骁的眼睛中便浮现出一闪而过的茫然。
他当机立断地收回手,冷眼看着元滢滢没了温热,朱唇垂落,一副分外委屈的模样。
赫连翎骁鼻尖轻嗅,闻到了屋内浓郁的安神香。香气萦绕于鼻,若非赫连翎骁贴身携带着清明神智的丸药,想必早就忍受不住困意,沉沉睡去。赫连翎骁凝眉打量着元滢滢,他确信在安息香的影响下,元滢滢不可能是在装睡。但正是因为如此,赫连翎骁才暂时拿元滢滢没有办法。即使面前的女子,如此这般冒犯自己,但谁会出手责备一个睡意昏沉之人呢?
赫连翎骁目光微移,看着许卓君低垂着脑袋,仍旧在缓声禀告着。赫连翎骁扬起手掌,朝着元滢滢纤细的脖颈而去。
清晰的青筋脉络,顺着赫连翎骁的指尾蜿蜒而上,攀附至手背。因为用力,青筋微微鼓动。只需要张开又合拢,元滢滢脆弱的性命,便掌握在赫连翎骁的一念之间。
但或许是夜晚太过闷热,元滢滢轻轻侧身,大片被褥便从她的肩膀处滑落。即使是一件单薄的里衣,元滢滢穿的格外不安分——袖口上挽,衣襟散开,嫩白的肌肤在漆黑夜色中格外夺目。
皑皑白雪似的肌肤上,落了一粒乌黑的小痣,芝麻粒般大小,却极其晃人眼睛。
赫连翎骁的掌心,原本要落在脖颈,却在瞥见小痣的一瞬间,瞳孔微缩。他猛然站起身,动作之大让许卓君面露诧异。
偏偏,无论赫连翎骁见到何等景象,都无法厉声指责面前沉睡之人,在矫揉造作,故意引诱自己。
赫连翎骁抬步而去,只留给许卓君一句:“不要再自作聪明”。
许卓君缓缓站起身,眼底丝毫睡意都无。对于被毁的半张脸,许卓君并不在意。只要能够完成任务,这半张脸是真毁假毁,都无关紧要。但若是付出代价,换来的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秀女,被遣退回乡,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许卓君心感挫败,只望着窗外的月亮凝神思索。直至日头升起,许卓君才整理好思绪。
元滢滢丝毫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她姿态慵懒,望向许卓君的时候,半边光滑的肩头还露在外面。
空气中残留着线香的气味,元滢滢绵声喃喃道:“这香甜甜的,闻久了却有发沉的滋味。”
许卓君靠近床榻,闻到了赫连翎骁身上惯用的沉香木味道,听到元滢滢的这番话,便随口道:“这香本就是甜味,至于发沉的味道,应是屋子原本的气味。换上崭新的被褥,便没这种味道了。”
元滢滢似懂非懂地颔首。
距离考校天赋才艺,尚且有几日时间。元滢滢每日,都能听到袅袅歌声、乐声相伴。她依窗听着,偶尔跟着学几句吴侬软语。元滢滢的嗓音本就清悦,刻意放缓之后,便越发娇柔,惹得许卓君侧目望去。
有名医出手,许卓君脸颊的青黑痕迹,已经褪去许多。她弹得一手古琴,对琴技聊熟于心,无需特地练习,便能通过择选。但许卓君和元滢滢朝夕相处,却从未见过元滢滢练笔墨,或者一舞。许卓君心有疑惑,但她向来不是有意打探之人,便从未同元滢滢问过此事。
附近绵绵高山,有一座道观。秀女们无论是信不信这个的,皆去过道观一次,祈祷有个好运气,可以顺利通过择选。
仙姝县也有道观,但只一个老道士,带着一个小道童,整日嘴里说着结仙缘云云的话,格外无趣。元滢滢听闻此处的道观宏大,光是道士,便有二十人之众,道观更是庄重宏伟,便有心一观。
许卓君不喜凑热闹,便拒绝了元滢滢的提议。
元滢滢并未因此没了兴致,她照旧早起,换上姿态飘逸的衣裙,便往山上走去。
通往道观的台阶,便有小道童正在清扫。待元滢滢走至道观门外,小道童已经打扫完毕,手中捧着一铜盆,手指微挑,正在泼水。
陈梦书和一众秀女,从道观中走出。陈梦书只一眼便看见了元滢滢,虽然元滢滢身穿的衣裙,并非是什么名贵料子。但她身姿窈窕,和一身暗蓝色道袍的小道童站在一处,沉静且显眼。
陈梦书展颜道:“滢滢怎么一人来的,没有旁人相陪吗?”
其余秀女闻言,自然而然便想起了许卓君。她们本以为,在许卓君落魄之时,元滢滢开口同意邀约,能令许卓君对元滢滢有几分不同。有名医诊治,许卓君容颜依旧不过是早晚之事,到时若是许卓君有意扶持,元滢滢也可一飞冲天。只是如今看来,许卓君待元滢滢不过尔尔,不然不会任凭元滢滢孤身一人,来拜访道观。
“人人皆知是捂不热的冰块,偏偏元秀女不信。如今可知道了,坚冰便是坚冰,任凭是如何暖,都化不掉的,反而会惹得满手冻伤。”
陈梦书闻言,无奈摇首,目露怜悯地看着元滢滢。
因有两三层台阶相隔,元滢滢只能仰头看着她们。衣裙掩映处,元滢滢瞥见了方寒月的身影。她的身子纤细许多,只是不知是刻意维持所致,还是这些时日劳心劳神,因而清减了不少。
和元滢滢清亮的水眸相对,方寒月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错开视线。她处境艰难,若不攀附其他人,恐怕没过择选,便要被磋磨的不成样子。而陈梦书温婉和气,长袖善舞,是方寒月最好的选择。
元滢滢未回应言语挑衅的秀女,只是对身旁的道童低语几句。
小道童捧着铜盆,站在秀女们面前,姿态恭敬。
“烦请各位让出一路。”
“你——”
面对模样青涩的小道童,秀女们有气没处发,只能侧身给元滢滢让出道路。
小道童捧着铜盆,领着元滢滢进了道观。
细碎的抱怨声音,落在两人的身后。
“一个是经年不化的寒冰,一个是不通世故的榆木脑袋,真真是讨人厌……”
小道童年纪尚轻,还做不出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听见这话,便下意识地打量着元滢滢的神色,见元滢滢神色自然,半分动怒的迹象都无,不由得问出了声。
“你不生气?”
元滢滢杏眸微转,知道小道童是在说,旁人嘲讽她是榆木脑袋之事。
“当然生气。”
榆木脑袋不是什么夸赞的言语,元滢滢听完怎么可能开怀。
“我不仅生气,还很想骂回去。只是,转念一想,我今日穿了最漂亮的衣裙,因为要来道观,心情格外畅快。若是因为一句话,便坏了兴致,和她在道观门外肆意吵闹起来。尽管,即使是吵架我也不会输掉。只是为了她而败坏心情,实在不值得。”
更何况,元滢滢来道观是祈福,定然要心情愉悦。陈梦书她们已经结束,不在意多一两句争执,而元滢滢却还未踏进道观,便凭空添了郁气,未免太过不公。
不过,元滢滢眼眸灵动:“祈福之时,我可要把她们都算进去,要她们一一落选才是。”
小道童第一次听闻这种说法,他还以为元滢滢会语气大方地劝慰他,莫要同人置气。不曾想,元滢滢还会做出“斤斤计较”的姿态。
小道童难得遇到如此女子,便把铜盆放在一旁,亲自领着元滢滢占六爻,行祈福礼,又用了一份素斋。
道观的素面做的滋味尤好,青绿蔬菜、细长面条,伴上一份葱拌豆腐,入口清爽。
元滢滢咬破素面,想着她方才虔诚地跪下,用心祈祷,让她能够用上世间最好的布料,最精妙的首饰,此生无忧。
想来她如此心诚,定然能够如愿以偿。
离开道观时,元滢滢想起那盆清水,便俯身问小道童:“你的洒扫事,可还要继续做?”
小道童看着天色,轻轻摇头:“天色阴沉,不是刮风便是有雨,用不着洒扫了。”
元滢滢行至半路,狂风涌起,道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哗哗作响。元滢滢想起小道童的话,便加快脚步,往最近的亭子躲去。
第140章
元滢滢刚走进亭内,便发现此处早有一男子。
男子身穿暮云灰夹袍,背对着元滢滢,只瞧着身影,便觉有如巍峨高山,给人以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狂风将元滢滢的脸颊吹得发冷,她伸出手揉搓着面颊,却只带来了一点点温度。元滢滢眼眸微转,看着那男子侧身而立,但刚才她进亭子时,发出了响动,男子定然已经听见。但他并不回头,想来是个沉闷的性子,必定不会主动搭理自己。
亭子四面通风,唯有顶部有遮挡。元滢滢便缓缓挪动着脚步,朝着男子的方向而去。她在距离男子五步远的方向停下,借着男子高大的身姿,挡住了烈烈寒风。
元滢滢眉眼轻弯,心中正暗自窃喜着,自己可真是聪慧。
待她得意够了,柔柔抬眸时,却发现男子正用讳莫如深的目光打量着她。
赫连翎骁拧眉,他自然辨认出了元滢滢的面容。只是床榻上的元滢滢,还可以称得上一句无知无畏。如今的元滢滢,倒是添了几分蠢气——竟然妄图用他的身躯挡风。
赫连翎骁转过身时,元滢滢才发现他紧实修长的手臂上,轻挂着一条玄黑狐裘,款式单薄,披上足够抵抗接下来的风雨。元滢滢水润的眸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条玄黑狐裘,心中直冒酸气——等会儿雨落了下来,赫连翎骁一介男子,多淋些雨水倒是没什么,可偏偏他有狐裘,即使冒雨跑出亭子,也不会被冻着。而元滢滢呢,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裙,待在亭内。若是这雨下的久了,元滢滢恐怕便要冻坏了身子。
思虑至此,元滢滢目光殷切,朝着赫连翎骁走近了些。
她想起戏文中的称呼,便唤赫连翎骁“公子”。
“公子也是来道观祈福罢,我也是如此。天色如此阴沉,想来会有一场风雨。不过,公子无需担忧,你身子强壮,又有衣物御寒。我便没那么好运气了……”
元滢滢的心思浅显而直白,让人一眼便能够明白她的打算。
听着元滢滢绵软轻柔的抱怨声音,赫连翎骁眸色微深,暗道元滢滢胆大,先是在床榻上触碰他,现在竟惦记上了这件价值千金的狐裘。
赫连翎骁在靠椅中坐下,他顺势将狐裘放在一旁。他开口,声音是微凉的冷意。
“我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这狐裘可以给你——”
元滢滢目光闪烁着亮光,望着狐裘心想,这狐裘瞧着便柔软暖和,毛皮也格外水滑。
“但,你能给我什么呢?”
赫连翎骁的声音,如同寒冰般重重落下,让元滢滢本就发冷的身子,轻轻颤动。
她抬眸,对上赫连翎骁满是恶意的眼睛。元滢滢不过是弱女子而已,来道观是为了祈福,身上带的银钱用去了大半,剩下的不过半钱银子。再看赫连翎骁穿着华贵,不会将元滢滢身上的银钱放在眼中。
可他的眸中,也没有贪花好色的男子该有的欲色,有的只是冰冷。
赫连翎骁的本意,是为了折辱元滢滢。只是一件狐裘罢了,让一个女子拿物件来交换,便充斥着轻蔑怠慢之意。赫连翎骁就是想看到,元滢滢那张娇憨愚蠢的面容,露出纠结为难的模样——正如同赫连翎骁那夜,想要责罚元滢滢,却无计可施一般。
但赫连翎骁显然不了解元滢滢,她既然看中了玄黑色狐裘,赫连翎骁轻易的三两句话,根本不能让元滢滢放弃这个念头。
元滢滢心中权衡着,空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让她身子一抖。元滢滢看着赫连翎骁的眉眼,比起穆俊卿的沉稳,他浑身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气势。
那句“公子”,着实和赫连翎骁不相称。他生的高大,却没有武将身上浓郁的杀气。张扬和矜贵在他的身上交织着,通过他乌黑的眸,紧闭的唇显露出来。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元滢滢在赫连翎骁面前站定。
“我是皇帝的秀女,日后、日后是要进皇城的。”
闻言,赫连翎骁挑眉,他以为,元滢滢表明身份,是为了震慑自己,主动将玄黑狐裘让出。
赫连翎骁想着,宫中果真是好地方,软绵绵的蠢人,半只脚还未踏进去,便沾染了里面仗势欺人的习气。
但元滢滢继续道:“所以,这本是给皇帝的,如今给了你,你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赫连翎骁恍神,脑海中思索着,什么物件是本要留给赫连珏的。
绵软的唇瓣,在赫连翎骁的侧脸一触即分。
赫连翎骁扬起眼眸,只看得见元滢滢贝齿微张,透着粉意的舌露出细微的幅度,和圆润小巧的下颌。
元滢滢长臂轻伸,将玄黑狐裘捞进怀里,触感果真和她想的一样,比新弹的棉花还要松软。
这件狐裘,可就是她的了。
赫连翎骁猛然站起身,手掌紧握,骨节捏的嘎吱作响。他不曾想到,眼前之人竟然胆大包天,竟敢亲近于他,简直狂妄!赫连翎骁所见之人,哪个不是敬他惧他,恨不得离他千里远,哪有元滢滢这般,为了区区一件狐裘,便将唇瓣印在他的脸颊。
见状,元滢滢误以为赫连翎骁要反悔,忙抱紧狐裘后退几步。她脸蛋粉嫩,略带怒意地斥责着赫连翎骁不知满足:“我可是会成为皇帝的女人,此等待遇皇帝才能够有,如今便宜了你,你合该感激涕零才是。不然,像你这种男子,若想要亲近我,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夫。”
元滢滢挺直脖颈,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心里却分外发虚。赫连翎骁长相英武,看穿着打扮,家室应当显赫。也正是因此,元滢滢才愿意用一吻,来交换狐裘。倘若对方是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元滢滢即使是冻死,也不会愿意自降身价的。
“呵。”
从赫连翎骁的喉间,发出轻笑声音。
他一步步向着元滢滢走近,声音低沉。
“皇帝的女人?皇帝可认得你。你区区一吻,便值得千金,未免自视甚高……”
元滢滢杏眼微张,瞪着赫连翎骁:“莫说千金,便是你拿出万金,我都不会多看你一眼。方才是你自己说的,要拿狐裘,便用物件来换。你已得了好,心里偷偷欢喜便是,莫要得寸进尺,平白招人讨厌了。”
说罢,元滢滢便披上狐裘,朝着亭外走去。
狐裘是仿照赫连翎骁的身形裁剪的,穿在元滢滢的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元滢滢半揽着狐裘,脚步轻快地离去。
玄黑色狐裘掩映下,她的身姿越发纤细单薄。
侍卫赶来时,赫连翎骁正目光沉沉地看着远处。他突然开口问道:“我,招人厌?”
侍卫慌忙跪地:“王爷金尊玉贵,受人爱戴。”
这样心口不一的话,赫连翎骁听了只觉得无趣。他想起面容上一触即分的柔软,眸色发沉。
这场雨终究是没有降临,元滢滢从道观回到寝居时,阴沉的天色已经转为晴空万里。狐裘虽然看着单薄,但元滢滢一路走来,身上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她随手将狐裘扔到床榻,心中对赫连翎骁那番话嗤之以鼻。
在仙姝县,哪个小郎君若是能够得到元滢滢的温声软语,便要欢喜上整整几日。赫连翎骁有幸,能够得到元滢滢的轻吻,应该受宠若惊才是,偏偏他做出那样一副不喜样子,真让人讨厌。
元滢滢越想越气,索性将狐裘扔到地面,狠狠地踩了两脚。
“什么价值千金,以为我是蠢货吗,三两句话就要诓骗我,我才不信你。”
富丽堂皇的宫殿中,一排宫女整齐站着。
赫连珏姿态随意地坐在靠椅中,听着太监发号施令。
“脱。”
宫女们不做犹豫,缓缓解开腰带,露出或莹润,或淡黄的肌肤。
再褪下去,便只穿里衣了。
赫连珏站起身,烦闷地挥着手。
太监连忙叫停。宫女们屏住呼吸,看着赫连珏在她们的面前走过。
“不觉得我轻浮?”
宫女们心中思虑万千,却紧抿着唇,不敢言语。便有想要搏前程的,从中走出,声音清脆有力。
“皇上若是想看,便是奴婢的福分。”
若是能更近一步,被赫连珏宠幸,荣登宫妃之位,便更好了。
赫连珏走到说话的宫女面前,她生的不错,眉眼圆润,模样清秀,却让赫连珏下意识地想起了元滢滢的身影。
赫连珏牙齿紧咬,想着挥到他脸上的一巴掌,声音森冷。
“但有的人,却不像你这般想。”
不仅不以为荣,反而怒斥他是登徒子弟。
宫女便道:“那便是不识抬举。或者,她不识皇上的身份,若是知道了,定然会为自己当初的狂妄之言,而后悔不已。”
赫连珏眼眸轻闪,暗道这宫女说的有几分道理。他出现在元滢滢面前时,是以小太监的身份,如果他以皇帝的身份现身,元滢滢定然会吓得脸色苍白,哀求哭泣地诉说,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赫连珏心情畅快,说了一句赏,便大步离去。
得了摄政王的命令,宫中众人对赫连珏越发谨慎。赫连珏嗤笑他们是赫连翎骁的狗腿子,只是几双眼睛,怎么能阻拦他。
赫连珏骑着快马离开时,身后传来一众太监的哀呼声音。
赫连珏并不在意,他快马加鞭,到了元滢滢所在的州城,听闻正进行着第二轮择选。
赫连珏便要在一侧旁观,官员自然满口同意。
“今日本州真是蓬荜生辉,摄政王来此,皇上也亲临……”
赫连珏拧眉,声音扬起:“摄政王也来了?几时来的。”
“比皇上略早了一些,已在考校所待了半个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