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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漆黑的夜幕中,有白灼的亮光闪烁,打在元滢滢的眼睑,映照出她苍白的脸蛋。元滢滢猛然睁开眼睛,正看到凝眉注视着她的穆俊卿。

犹如飘零无依的落叶,终于寻到了安稳之处,元滢滢不再想着自己还在生穆俊卿的气。她展开纤细的手臂,躲进了穆俊卿的怀里。梦境太过真实,让元滢滢不能安慰自己那只是一场梦。元滢滢隐约觉得,或许她当真死的那般凄凉,曝尸荒野,身上沾满了泥土。

穆俊卿是被元滢滢轻柔的抽泣声引来的,他不知道元滢滢梦见了什么,竟然如此神伤。只是,无论如何元滢滢都不该与他这般亲近。穆俊卿伸出手,试图推开元滢滢。

但元滢滢怎么肯放开,她尚且沉浸在恐怖的梦境中,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皆是危险。唯独留在穆俊卿的身旁,才能觉出几分安心。元滢滢软着声音道:“大人,别推开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粗硬的饼子,我将吃食分给你,你不要推开我。”

元滢滢的两只手臂,缠绕在穆俊卿的脖颈。穆俊卿推不开她,又听元滢滢这番孩子气的言语,顿觉无奈,便僵直着身子,任凭元滢滢拥着他。

想要躲开梦境中发生的事情,元滢滢自然可以不入皇城,不再参加选秀。只是,她私心以为,就算是回到仙姝县,她也不会安稳一生。待在仙姝县,元滢滢便要整日为家中的庄稼收成烦恼。她出嫁之后,无论从前是多么美貌,农户出身的夫婿怎么可能会继续娇惯着她,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元滢滢要和其他农妇一般,下田劳作,白皙细腻的肌肤可能会变得粗糙不堪,最终沦落为平庸之人。旁人再提及元滢滢时,恐怕只看到眼前的农妇,再记忆不起元滢滢曾为村花的模样。

这样的日子,难道便好过些吗。

元滢滢黛眉微蹙,她决心继续选秀。梦中,她连临死时,都距离皇城有一步之遥。但如今,元滢滢定然是要进皇城的。

元滢滢算不得绝顶聪慧,因此她思虑不出什么精妙的法子来未雨绸缪,替她躲避掉灾祸。元滢滢只能顺势而为,待遇到梦境中发生之事,再做思虑。

元滢滢脸颊的泪痕已干,她忽地意识到,自己拥着穆俊卿有大半个时辰了。穆俊卿身形挺直,手臂垂落在两侧,丝毫没有变换过姿态。连元滢滢都觉得身子微僵,但穆俊卿似乎毫无察觉。

绵软的手臂,从穆俊卿的脖颈处松开。元滢滢杏眼轻颤,软声唤着:“大人,我不与你置气了。”

对于穆俊卿推开她的举动,元滢滢看在穆俊卿安抚了她噩梦的份上,不再计较。

但穆俊卿显然不明白元滢滢的这番话,元滢滢何时置气,因为何事?

元滢滢眼眸微亮,她侧过身去,拿来贴身放着的包袱,将葱油酥饼裹了满满的肉干,献宝似地放在穆俊卿的面前。

“大人请用。”

穆俊卿拧眉,他既用过膳食,自然不必再吃。穆俊卿伸出手,想要推回。但元滢滢却顺势展开了穆俊卿的手掌,将葱油酥饼放在了他的掌心。

元滢滢仰脸望着穆俊卿,柔声道:“大人定然是没吃饱。不过待吃了这一个,便能饱了,自然可以睡个安稳觉。”

酥饼到了穆俊卿的掌心,再推回给元滢滢的手中,未免有失妥当。穆俊卿犹疑地张开唇,咬了一口。

其中滋味,比起穆俊卿啃的干硬饼子要好上数倍。

穆俊卿慢条斯理地咬着,待他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将葱油酥饼吃的干净。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穆俊卿的脸上浮现出窘迫之态,他方才还如此推拒,转身却吃的一干二净,难免……

但元滢滢并不知道穆俊卿心中的想法,困倦袭来,元滢滢眼睑轻颤。这次,元滢滢再不肯离穆俊卿数尺之远,她紧挨着穆俊卿坐下,依偎着梁柱沉沉睡去。

穆俊卿从未见过情绪起伏不定如元滢滢者。明明刚才,元滢滢因为做了噩梦,眼角垂着泪珠。可是不一会儿,她就面颊红润地重新睡去。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元滢滢恬静的睡态,穆俊卿也觉出了困意。他身子微微向后仰去,合拢眼睛。

翌日,雨水仍旧未停。庙宇附近的道路本就凹凸不平,此时因为雨水而堆积成一个个小水窝,倒映出穆俊卿和元滢滢的身影。

地面的积水太深,很难赶路,穆俊卿只得决定再休息一日。元滢滢慷慨地将吃食分给穆俊卿。

穆俊卿没有拒绝,只是在元滢滢放通红的辣子时,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不必。”

元滢滢手心一顿,抬眸看着穆俊卿。

穆俊卿侧过脸去,神情颇有些不自然。

元滢滢越发将身子靠近,穆俊卿只要稍微垂眸,便能看见元滢滢浓密分明的眼睫。

“大人,你怕辣子?”

穆俊卿冷脸道:“只是不食而已。”

他不喜吃辣,却谈不上畏惧二字。

闻言,元滢滢轻弯着眉眼,将那张放了辣子的酥饼递给穆俊卿。

穆俊卿咬开,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滋味在口中横冲直撞。他抿紧唇,不肯发出一丝声音。但通红的脸颊,已经泄露了穆俊卿的秘密。

元滢滢将给自己准备的吃食中,放了多多的辣子。她吃完后,将脸蛋伸到穆俊卿的面前,软声问道:“大人,你帮我看看,我的脸有没有红?”

穆俊卿脸颊残留着热意,闻言狠狠地瞪了元滢滢一眼。他便是知道,自己有这等古怪的毛病,只要沾染细微的辣椒,便会让面颊通红。如此这般,穆俊卿怎么能在旁人面前,维持他的威严气度?因此,穆俊卿从不在吃食中放入辛辣之物。

穆俊卿冷眸轻扫,掠过元滢滢的脸蛋。

她的脸蛋白皙干净,两颊泛着桃红颜色,半点不见殷红。唯有水润的唇瓣,变得越发娇嫩艳丽。

但元滢滢显然不知,她是何等媚态,仍旧在出声调侃着穆俊卿。

那娇艳的红唇,便在穆俊卿的眼前摇晃着。

穆俊卿只觉得被辣子呛到了喉咙,不然他如何会觉得喉咙发干。穆俊卿扬起脖颈,饮了清水,才将脸颊的热意褪去。

到了夜里,雨水有逐渐停歇的苗头。穆俊卿察看着地面的积水,心道,若是晚上雨停了,他们明日一早便能继续赶路。

元滢滢柔柔颔首。

万籁俱寂之时,穆俊卿耳边听闻异样的响动,他睁开眼睛,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四周。只见漆黑之中,有凛冽白光闪现,朝着穆俊卿逼近。

穆俊卿伸手拦下,那人身子一偏,竟然朝着不远处的元滢滢而去。穆俊卿出手阻拦,那人便趁机变换身形,用短剑划破了穆俊卿的手臂。

手臂的痛意,未能分散穆俊卿的心神。他只凭借双拳,便从那人手中夺回了短剑。不过片刻,剑刃就抵着来人的脖颈。

“是——摄政王派你来的。”

穆俊卿斩钉截铁,并没有疑惑是谁会派这人来杀他。

既然被识破,那人扬起眉峰道:“本以为赐穆大人一个护送秀女的差事,会令你倍感羞辱。不曾想,穆大人毫不在意自尊两字。只是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有美人相伴,乐在其中?”

穆俊卿将短剑递进了几分,没入血肉之中。他的手臂,传来剧烈的疼痛,这明显不是普通的短剑。

“你在剑上喂了毒,解药在哪?”

“没有解药,这是无解之毒。”

那人径直看着穆俊卿,试图想要从他的脸上见到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是没有,穆俊卿满脸平静。

既然没有解药,穆俊卿便没有继续留这人性命的必要。他将短剑完全送入,毒很快沁透了那人的全身。不一会儿,他就僵直着身子躺在了地面。

元滢滢脸色苍白如纸,她只听闻过杀鸡杀猪,却从未见过杀人。这番场景实在骇人,让元滢滢心口砰砰直跳。

穆俊卿身形未晃,他轻声唤道:“过来扶着我。”

元滢滢轻提起长裙,想要跳过地面男人的尸身。只是她的脚步小巧,心里又满是恐惧,反而踩在了那人胸口。

那人的身上还残留着余温,察觉到这一点后,元滢滢吓得不轻。她脚步匆匆地跑到穆俊卿的身旁,不敢回头看地面的景象。

穆俊卿伸出手,拔掉元滢滢鬓发间的银簪子。

元滢滢捂着鬓发,眼眸轻颤。

穆俊卿随口道:“到了京城,我还你一只。”

元滢滢轻颤着眼睫:“要金子打的。”

“唔。”

穆俊卿闷声应着。他掌心用力,扯开衣袖,露出紧实有力的肌肤。

伤痕的四周已经变得乌黑,为了不让毒药渗透心口,穆俊卿必须要尽快将毒去掉。

刮骨疗毒的痛楚,元滢滢如何都不敢想。

只是,穆俊卿非但要用元滢滢的银簪子来刮毒,还要元滢滢的手帕来堵住嘴巴。

穆俊卿担心,自己去毒的时候,太过用力会将嘴唇咬伤。若是能用元滢滢的帕子垫着,便能避免这一件事。

元滢滢转身去翻找,她只有一只帕子,此时却如何寻找都找不到了。身后传来穆俊卿的闷哼声音,元滢滢抬眸看去,只见穆俊卿的唇瓣已经被咬破,鲜艳的血珠挂在他的唇角。

元滢滢掌心一顿,她将翻找出的物件折成四方状,没让穆俊卿过目,便塞进了他的口中。

“唔……”

汗珠挂在穆俊卿的额头,他眼眸睁的浑圆,即使是自己的肌肤血肉,他下手也丝毫不留情。

元滢滢有心分散穆俊卿的心神,他若是不眸色深沉看着伤口,或许便不会觉得异常痛楚。

第132章

元滢滢便声音绵软地同穆俊卿说些细碎小事,试图让穆俊卿和自己交谈,暂时忘记银簪去毒的痛楚。

于是,穆俊卿一边要凝聚心神,剔除被毒药腐蚀的血肉,一边听完了元滢滢六岁稚龄,便有村中的男娃争先恐后地向她献上瓜果蜜糖,想要和她订下亲事。

乌黑水润的眼珠轻转,元滢滢柔唇轻启:“穆大人可曾订过亲事?”

穆俊卿摇首。

元滢滢轻轻俯身,靠近穆俊卿的身侧,她娇艳的唇瓣轻轻张开:“若是穆大人年幼时,也在仙姝县待过,我便能目睹穆大人的孩童模样了。”

银簪狠狠没入血肉,豆大的汗珠从穆俊卿的额头滑落。他牙关紧咬,几乎要将口中塞入的棉布咬烂。巨大的痛意,让穆俊卿的脸色发白,他没有来得及回答元滢滢的话,便身子一栽,倒在了元滢滢的肩头。

元滢滢身形微晃,鼻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道,这让她不禁皱紧鼻子。穆俊卿几乎要贴在元滢滢的脸颊,他沉闷的吐息声音,便回响在元滢滢的耳侧。

——隐忍中带着一丝丝如释重负。

饶是铁打的人儿,也抵不过如此境况——连半碗麻沸散都未曾饮过,便硬生生地刮骨剔肉。更何况,穆俊卿终究是肉体凡胎。他此时已经毫无力气,只能依偎在元滢滢的肩膀处,重重地吐息。

穆俊卿眼眸轻转,便看到了元滢滢单薄的背、腰肢垂落的藕粉色飘带。穆俊卿回想起元滢滢刚才的问话,心中忽然想到,他幼时紧跟在小皇帝身旁,平日里无趣的很,整日学着如何震慑旁人,便故意做出一副冷脸无情的模样来。倘若元滢滢当真见过那时的他,也不会主动靠近,恐怕会和其他的孩童一般,对他避之不及罢。

穆俊卿眼神涣散,脑袋里莫名地想着。

他此时距离元滢滢很近,近的只要穆俊卿稍一偏首,便能以唇去感受元滢滢肌肤的触觉。乌黑鬓发间,带着的桂花头油香气,在穆俊卿的鼻尖萦绕着。他没有偏头,去轻吻近在咫尺的柔嫩肌肤。穆俊卿只是安静地趴在元滢滢的肩膀,数着藕粉色的飘带上面,到底是绣了几朵纤细的小花。

“穆大人,大人……”

元滢滢柔柔地唤着。

“唔……”

穆俊卿闷声应着。手臂上的疼痛逐渐散去,穆俊卿缓缓坐直身子,他随手取出塞进嘴里的帕子。不料帕子被轻轻地抖落开来,穆俊卿本是无意间一瞥,却发现手中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手帕,而是女子的小衣。

缃色棉布,坠着两条单薄的系带。

在穆俊卿冷眼看过来时,元滢滢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神。

她轻柔地解释着:“帕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你却着急用。”

穆俊卿只觉得手中攥紧的,不是一件女子里衣,而是灼热的火团,滚烫至极。

他眉心紧皱,却还是将难以启齿的话语询问出口:“这小衣,你可曾穿过?”

元滢滢小声嘟哝着:“只穿过一次罢了。我向来是爱干净的,本是换下来,等这两日便洗,谁知突然天降大雨,才……”

说完,元滢滢便睁圆杏眸,抿唇道:“我可是一番好心。你莫不是在嫌弃,这小衣是我穿过的,你觉得脏不是?”

分明毒药已除净,但穆俊卿却越发觉得眉心抽痛。无论这小衣如何,都不该被塞进他的嘴里。穆俊卿一想到,元滢滢穿过这件小衣,衣服上残留着元滢滢身子的气味,却被他含在口中,狠狠咬着,他垂落的手指,便下意识地收拢攥紧。

他眸似寒星,径直地注视着元滢滢。

“你不该将小衣放入我的口中。”

元滢滢本有些心虚,但她一想到,穆俊卿是嫌弃她的贴身里衣,才如此斤斤计较,顿时将那一分心虚散去,瞪圆了眼睛。

她仰起白皙的脸蛋,猛然抬头的动作,让穆俊卿始料未及。穆俊卿匆匆退后,唇瓣却还是不慎触碰到了元滢滢的鬓发。柔软纤细的触感,在穆俊卿的唇上轻轻掠过。

但元滢滢恍然未觉,她如同一只发怒的白兔,看似气势汹汹,实际丝毫震慑力都无。

看到穆俊卿抽身退后,元滢滢反而越发逼近。只是,元滢滢的身子被穆俊卿依偎的久了,仍旧有些僵硬,她身子轻歪,便要栽倒。穆俊卿托住她的腰肢,才免得她身子落地。

月色朦胧,透过窗牖倾泻在两人的身上。在他们身后,是倒地的刺客。地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在如霜月色的映照下,透出诡异的妖艳感。穆俊卿想要收回手掌,只是他一动作,元滢滢便身子轻晃。

于是,穆俊卿只能拧着眉峰,将元滢滢的身子扶正。

他站直身子,将银簪收入怀中。至于那件小衣,穆俊卿不知该如何处理。但他觉得,将小衣还给元滢滢,定然是不妥当的。穆俊卿便攥紧小衣,阔步朝着院中走去。

元滢滢绵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你不能因为一件小衣,就把我丢在这里的。”

穆俊卿沉声回道:“明日一早便走,我去外面休息。”

他这番话,便是解释没有要抛弃元滢滢,独自离开。穆俊卿只是觉得,若他们两个再共处一室,他便坐立难安。

雨水已停,时而有微风吹过,将小水窝中吹出阵阵涟漪。雨后的庭院,凉意比平时更重。穆俊卿寻了一处废弃的亭子,他坐在石凳上,扯掉外袍的长布,将受伤的手臂包扎完好。

夜深了,穆俊卿却毫无睡意。他抬起头,看着空中点点星子,垂首时,却仍旧拿掌心的小衣无计可施。

良久,穆俊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究没有扔掉这烫手的小衣。

天刚微亮,元滢滢便被穆俊卿唤醒。她看着被套好的马车,心中猜测着穆俊卿是几时醒来的。但元滢滢显然不知,穆俊卿整夜未曾睡去,眼看着天要亮了,便起身准备出发事宜。

铺在马车里的兽皮,仍旧是干燥温暖的,显然是有人将它提前拿出来晾晒过了。元滢滢坐在兽皮上,她扬起手掀开帘帐,看着安静赶车的穆俊卿。元滢滢蹙眉觉得奇怪,即使在仙姝县,也寻不到沉默寡言如穆俊卿的人。他这样的人,总是做过什么并不开口说,只待有人发觉了,仔细揣摩一番,才知道是穆俊卿做的。

元滢滢想起,元老爹嘱咐元大哥的话,他们农户人家,虽不能做些投机取巧之事,但应有的功劳,还是要争抢一番的,否则便是辛苦劳累许久,最终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若是穆俊卿到了元老爹面前,定然要被狠狠责备的。

穆俊卿很快便驾驶着马车,同带着一众秀女的车夫汇合。有人瞥见穆俊卿手臂的伤,穆俊卿淡声道,只是行走途中,碰撞所致,众人便不再多想。

这几日行走,先是受惊,后是阴雨连连,方寒月早就变得蓬头垢面。不过,其余众秀女也是和她一般寒酸模样,方寒月就从未多想过。只是等到看见了元滢滢——她脸蛋素净,衣裙飘逸,神情无忧无虑,显然没有经受过惊吓惧怕,方寒月顿时心中感到不平。

方寒月看着身形高大的穆俊卿,突然想通了一切。有穆俊卿单独保护,元滢滢自然不用担惊受怕,气色自然好。倘若方寒月一直这幅模样,怕是在第一轮择选的时候,便要被赏赐还乡了。

方寒月有意和穆俊卿同行,便趁着休憩的时辰,在穆俊卿面前行走。只是,穆俊卿并未分给她目光。在方寒月有心用摔倒,来吸引穆俊卿的注意力时,穆俊卿终于淡淡抬眸,站起身来。

见状,方寒月心中一喜。但穆俊卿没有走向方寒月,他敛眉对着车夫说了几句话。有心善的秀女,起身将方寒月搀扶起来。

方寒月见穆俊卿如此不知情识趣,便想要径直开口。在她看来,穆俊卿既然能够带元滢滢一个,自然也能带她同行。

“穆大人。”

穆俊卿抬眸看她。

方寒月便柔声道,她身子虚弱,不能和秀女们挤在同一辆马车里,不知穆俊卿可否行个方便。

方寒月以为,她说的如此浅显明白,穆俊卿自然知晓她的心思。

穆俊卿淡声道:“你身子如此虚弱,能走到皇城吗?”

方寒月眸色一怔。

穆俊卿扬声对着众人说道:“皇帝仁慈,若是有哪位秀女,身子不适,不愿意参加选秀,如今便能站出来,我会命车夫送你们回乡。”

众秀女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应答。

穆俊卿将目光落在方寒月身上。

方寒月生平从未丢脸至此,偏偏对方是朝廷派来的人,由不得她随意发火任性。因此,方寒月只能涨红着脸,否认着之前所说的话。

“我身子忽觉好些了,便不劳烦大人。”

元滢滢捂着唇,笑的眉眼轻弯。

方寒月见状,脚步走的越发急切。

穆俊卿不明白元滢滢为何笑得如此开怀,他走至元滢滢的身旁,开口问道:“你可要回乡?”

元滢滢回答的斩钉截铁,不做丝毫犹豫。

“我不要。”

她扬起巴掌大的脸蛋,纯粹的杏眼中,浮现出欲望。

“我要进皇城的,怎么会半途回乡去?”

穆俊卿看的怔神。那等神色,穆俊卿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小皇帝、摄政王……他们有所渴求,欲望便随之萦绕在眼睛里。只是,欲望这种东西,出现在元滢滢的眼眸中,却会让穆俊卿心感异样。

等到穆俊卿凝神再看时,元滢滢的眸色依旧,似清潭水一般澄澈,闪烁着盈盈水光。

第133章

“停。”

随着穆俊卿的声音响起,元滢滢展开帘帐,发现他们已经到了北郡。

此处汇聚着从举国上下奔赴而来的秀女们,各色马车在街道缓缓行驶着。

一到了歇脚点,立即有男子走至穆俊卿身旁。他看着穆俊卿草草包扎的手臂,语带惊讶:“大人如何伤着了?”

穆俊卿与他低声言语几句,男子眉峰紧皱,便将穆俊卿径直拉走。

穆俊卿回首望去,语气淡淡:“我还有护送秀女的差事没做。”

男子气恼道:“大人明知,这算什么正经的差事。不过是摄政王不满大人,特意寻来的羞辱法子。如今,人已经送至北郡,摄政王便是有多少气愤,也该尽数解了。大人该关心的,是自己身上的伤势。至于那群秀女,我命旁人来送便可。”

手臂上缠绕的布料散开,灰色外袍已被血迹浸透,显然这伤势,未曾得到最好的处置。

男子见穆俊卿犹豫,继续道:“大人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思虑皇上。自从大人走后,皇上在宫中更是孤立无援……”

闻言,穆俊卿这才颔首同意,但他要男子寻一个行为妥帖、办事沉稳之人,来护送这群秀女。

元滢滢下车小逛,重新返回马车时,却发现穆俊卿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性情沉闷的车夫。元滢滢开口询问穆俊卿的去向,车夫却一问摇头三不知。

元滢滢捏紧手中热腾腾的糖饼,想着她特意挑选了两个,便是要同穆俊卿分食。不曾想,她心中惦记着穆俊卿,但对方却一声不吭地便走掉了。元滢滢抿紧唇瓣,想要丢掉多出来的糖饼,又觉得可惜。思来想去,元滢滢便将糖饼塞进新车夫手中。

那车夫垂着脑袋,接到糖饼连句道谢的言语都不知道说。元滢滢并不在意,在她心中,将糖饼给了谁,已是无关紧要之事。

但元滢滢并没有坐上马车,北郡郡守派人来接秀女们,并告诉她们,后日便要进行第一轮择选。到时,落选者便止步于北郡,再不用往皇城去。

郡守特意准备的院落,用来安置各位秀女。庭院宽阔雅致,床榻上铺的被褥皆是上好的丝绸料子。如同元滢滢一般,从仙姝县之类的小地方而来的秀女,见了如此住所,自然十分满意。但秀女之中,有见多识广者,瞧不上郡守准备的小院,便发出了两三声抱怨。

元滢滢听见吵闹声音,便循声走出,她与方寒月面面相觑。方寒月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元滢滢并不理会她,只是脚步匆匆,朝着吵闹声音而去。

此处已经聚集了数十名秀女,个个模样端正,将视线投向正中间的桃红衣裙秀女。

那秀女眼眸含泪,神情分外委屈。

“我打小用的,便是顶好的苏绣。这房间里备着的,不知是从哪里翻找出的、无名无姓的丝绸布料。我不过是浅浅碰了下,身子便觉得难受,要你们换成苏绣。可你们却百般推拒,可是在心中觉得,我定然入不得皇城,奈何不了你们。”

郡守府上的小厮,顿时冷汗涔涔,只说不敢。

那秀女闻言,怒气丝毫未曾消散,反而柳眉深蹙:“不敢?那便将被褥换掉,不然我身上起了疹子,择选那日,如何能过得去?”

“这……小姐恕罪。众秀女用的被褥,都是统一分配,其余秀女都用的此等料子,若是给小姐换了,旁人便该不满了。”

那秀女用帕子擦拭着眼角清泪,望着一身月白色长裙,身形高挑的女子说道:“卓君姐姐,你难道会因为我用了苏绣,便心中忿忿吗?”

在众人之中,桃红秀女只觉得许卓君的身份地位,比她高上许多。而且许卓君生得模样清冷,入选是板上钉钉之事。因此,桃红秀女这些时日,总是缠在许卓君身侧。许卓君不曾驱赶于她,桃红秀女便觉得自己同许卓君有了交情。

若是许卓君能开口,为自己讲话,今日这被褥是无论如何都会换得了。

但许卓君只是凤眸轻扫,神态冷冷,语气尽显疏离:“与我何干。”

闻言,桃红秀女顿时涨红了脸颊。她自以为这些时日的亲近,会让许卓君为她说上一两句话。却未曾想到,许卓君如此不留情面。

许卓君说罢,便转身离开,身姿高冷,望之便觉无法亲近。

桃红秀女只觉得脸颊都被扯破,被人扔到地面踩踏。若是方才,她做哭泣状,还是真真假假,想要借此威胁郡守府的人。如今,桃红秀女眼角的清泪,便显出几分真切了。

秀女中走出一个体态纤细女子,她从袖口中摸出一枚银锭,交到面色为难的小厮手中,轻声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何苦闹得如此。我知郡守府有规矩,你是按照规矩行事,不该叫你为难。只是这位妹妹身子特殊,你可能帮忙,在府外买一整套新的苏绣被褥来。”

整套被褥,自然用不到许多银钱。小厮心领神会,便知这剩下的银钱,是给他的打赏。若是给秀女们单独换被褥,定然会招惹不满。但是秀女私下里购置,便显得名正言顺,任凭是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小厮顿时轻舒一口气,满口应下。

桃红秀女转悲为喜,询问着女子名讳。

“我姓陈,名唤梦书。此等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妹妹无需挂怀。”

陈梦书同样生得面容美丽,但和许卓君的生人勿近的清冷不同,她面容亲和,眉眼温柔,极易让人生出亲近之感。

桃红秀女刚经历过许卓君的薄情冷漠,被陈梦书如此关切,顿觉心尖发软。没一会儿L,便姐姐妹妹地唤了起来。

人群散开,元滢滢转身离去。方寒月扯住元滢滢的衣袖,她欲言又止,似有话要说。

但当元滢滢看向她时,方寒月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元滢滢并没有多少耐性,等待方寒月思虑周全,再缓缓说出。她腰肢款款,抬脚便离去。

“元滢滢,你怎么敢突然走掉的!”

方寒月在元滢滢身后,脚步匆匆。元滢滢停下脚步,挑眉问她:“何事?”

这次,方寒月再没有纠结犹豫。她深知,若是自己再吞吞吐吐,元滢滢定然会抬脚便走。

方寒月姿态扭捏道:“你的房间如何?”

元滢滢略做思索,回道:“宽敞干净,很是不错。”

在看到桃红秀女和郡守府的人争执之前,方寒月同样以为如此。她与元滢滢不同,家中有两间铺子,不全都是凭借田地吃饭。也正是因为如此,方寒月在面对元滢滢的时候,颇为高高在上。在她心里,自己要比元滢滢好上许多。只是,来了北郡,方寒月见到其他州县的秀女,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今日见到的诸多秀女,皆是相貌不俗,许卓君模样清冷如月,陈梦书端庄秀丽,连生事的桃红秀女,都生的娇憨可人。

除去相貌,她们身份更是高贵。方寒月的家中,只有几床被褥,才用的是丝绸料子。她分不清哪种丝绸布料会更好些,只是桃红秀女所说的苏绣,她却从未听过。

离开时,方寒月信心满满,自以为定然能够入选。但经今日一遭,方寒月行事便有些畏畏缩缩,忧虑自己连第一轮择选都不能通过。

方寒月试图从元滢滢的身上,寻找出同样的感受。只是,元滢滢听罢,杏眸清澈道:“我不知你是否能入选,但我是定然要入选的。”

方寒月讽刺道:“你我有哪里,能比得上那些秀女?”

元滢滢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脸颊丰盈圆润,眼含春水,唇瓣殷红似樱桃,端的一副美人相貌。只凭借这副脸蛋,元滢滢足够胜过在场众多秀女。

方寒月分明应该生气的——她本想寻找同病相怜之人,各自唉声叹气一番。不过,元滢滢显然没有在见到其他秀女之后,自觉不堪。

方寒月看着元滢滢白净的脸颊,原本萦绕在胸口的憋闷之感,竟突然间烟消云散。

她心中想着:即使旁人的身份再高,识得苏绣又如何。只凭借相貌体态,还是抵不过眼前讨人嫌的元滢滢。

方寒月弱了语气:“第一轮择选而已,我也能过的。”

“哦。”

元滢滢不在意方寒月心中的百转千回,只确定方寒月说完了话,便转身回了屋子。

穆俊卿褪掉外袍,紧实有力的肌肤外露。大夫正给他受伤的手臂上药,口中感慨道:“大人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没有麻沸散,岂不是要活生生疼死了,大人竟然能忍耐下来。”

赫连珏走进屋内时,看到的便是穆俊卿的后背,肌肤相连之间,有幽深的沟壑隆起。穆俊卿的脊背挺直,面对大夫的满口夸赞,情绪并未有所起伏。

赫连珏刚刚站定,穆俊卿收回手臂,朝着他拱手行礼道:“皇上。”

赫连珏扶着他的手臂,转身和穆俊卿同坐在一起,姿态亲近。

“俊卿走后,宫中再无人护着我了。”

穆俊卿拢眉:“可是有人欺辱了皇上?你是天子,他们怎么敢……”

赫连珏眉眼艳丽,颇有些男生女相。他身为帝王,身上却无多少威严,举手投足之间,更像是一个没长大的稚童。

赫连珏拿出油纸包好的糖饼,随口道:“当然是皇叔,他将你派了出去,整日就欺负我。俊卿,你差事办完了,还不想着回来,是不是有人绊着你了?”

穆俊卿摇首:“并无。”

糖饼还残留着温热,赫连珏大口咬着,任凭熬煮浓稠的糖汁,滑进他的喉咙。

第134章

紧跟在赫连珏身后的太监见状,不免出声劝阻道:“皇上身子尊贵,怎能用此等粗鄙食物。若是皇上想吃甜物,让御膳房用蜂蜜水和面,做上几道点心便可……”

赫连珏抬眸看他:“依你所言,是我吃不得?”

太监闻言,双腿发颤,不敢继续多言。

赫连珏转过身子,将咬开的糖饼递到穆俊卿面前,语气莫名道:“俊卿可觉得,这糖饼除了甜味,还有其他味道?”

穆俊卿微微俯身,鼻尖轻嗅,他还未开口,赫连珏便慢条斯理道:“是桂花香气。”

——的确有一股淡淡的桂花气味。

穆俊卿了然,顺势提及此次选秀之事。众州县竭尽所能,将各色美人进献,总会有一个女子,能够如赫连珏心意的。穆俊卿跟在赫连珏身旁数年,知道宫中虽然封有妃嫔,却皆是低等位分,且从未得到赫连珏的宠幸。这其中,未尝没有摄政王的缘故在。只因为这些女子,都是经过摄政王亲自选上来的,因此赫连珏还没见到她们的真面目,便生出厌恶,更不可能亲近她们。

“此次,皇上应能选中一个知心人。”

赫连珏不喜提这些事情,他秾艳的眉眼浮现出不喜。只是因为面对着的人是穆俊卿,赫连珏才没有如同平常一般,肆意发怒。

他声音淡淡:“那些女子有什么趣儿。皇叔热衷此事,是想着让我早日让她们有孕。待哪个女子诞下孩子,便将我除掉,扶持孩子登上皇位。”

屋内众人听到此等秘闻,皆是将脑袋垂的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出。穆俊卿神色如常,似乎早就习惯了赫连珏的惊人之语。

“皇上不要乱想。”

赫连珏跃下床榻,在屋内踱步:“并非是我乱想。皇叔素来不喜我,若非先帝只有我一子,他也不会扶持我。想来皇叔心中定然是忿忿不平罢,他为人子时,年纪虽轻但格外出色。皇祖父却爱屋及乌,偏爱先帝。先帝死后,若是没有我,皇叔登基是名正言顺。偏偏我命贱,母亲身怀有孕时,被灌了几副药,都没落胎。只皇叔觉得我不争气,每每都要找些麻烦,前些时日,竟将你都调走了。我不会去碰那些女子,也绝不可能让她们有孕。”

赫连珏说这些话时,乌黑的眼眸中闪着幽深的光,声音森寒:“若是赫连一族,在我这里无子而终,皇祖父和先帝知道了,可会生气?”

穆俊卿不知道答案,因此他并未开口。

赫连珏情绪变换的快,他转过身,看着穆俊卿的眼睛,径直问道:“俊卿有心悦的女子吗?”

穆俊卿摇首。

掌心发凉的糖饼,被赫连珏随手一扔,抛到太监怀里。他唇角扯出微笑,轻声道:“听闻成家立业者,心中便有了诸多牵挂,惦念妻子儿女。倘若俊卿有了心仪的女子,定然会将我的位置往后挪动许多。到时,遇到了危险,俊卿不会在意我的生死,只会想着妻子罢。”

穆俊卿俯身跪地,声音沉闷有力:“臣不会如此。”

赫连珏凝神看了穆俊卿许久,心中在判断着面前之人是否在说谎。良久,他才确定,穆俊卿仍旧是过去那个沉稳可靠的穆俊卿,永远会忠诚于他。

待赫连珏走后,穆俊卿眉眼淡淡。察觉到胸口微硬,穆俊卿手掌微伸,便将银簪摸出。

大夫擦拭着额头的冷汗,悠声感慨道:“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心思真是难测。”

穆俊卿却早就习惯。

赫连珏的母亲,是在先帝尚且为皇子时被宠幸,被封了个侍妾的位分。但她并不受宠,只被恩泽过两次。在得知自己怀孕后,她谨小慎微,还是被人灌了汤药。只是,赫连珏的母亲身子见了红,腹中胎儿却没有落地。她战战兢兢地守着这个秘密,只等诞下孩子,再向先帝讨恩典。但因为有孕时,赫连珏的母亲喝下了有害的汤药,她没能等到先帝的恩典,便撒手人寰。而艰难出生的赫连珏,同样地身子虚弱。

伺候赫连珏母亲的侍女,与她一同长大,感情颇深。她本想抱着赫连珏,去求先帝庇护。侍女将尚且在襁褓中的赫连珏,放在竹篮中,想要求见先帝。只是在先帝寝殿,侍女见到了侧妃——那个坐在靠椅中,姿态慵懒地看着赫连珏母亲被灌下一碗一碗落胎药的女子。侍女自知,若是将赫连珏交出去,恐怕得不到先帝保护,还会被侧妃磋磨至死。她一介侍女,不知该如何谋划,只能秘密地养着赫连珏。

而穆俊卿,便是侍女收养的孩子。他的养母,时时刻刻都在灌输,要穆俊卿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豁出性命保护赫连珏。直至养母死时,性情内敛的穆俊卿,心中浮现出悲恸。尽管养母待他并不亲近,但却在他孤苦无依时,给了他汤饭。养母拉着穆俊卿的手,心心念念的都是赫连珏的名字。她口中诉说着,赫连珏的身份是何等尊贵。先帝初为皇子,而后当了皇帝,若是没有嚣张跋扈的侧妃作祟,赫连珏贵为皇子,应该被前呼后拥,哪里像现在……

宅院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总会惹人注意。养母便将赫连珏养在暗无天日的地室,每日给他送餐饭。等先帝做了皇帝,养母便将赫连珏领到皇宫,但为了不被旁人发现,还是把他锁在一方小屋内。随着赫连珏年岁渐长,她敏锐地察觉到,赫连珏的性情阴鸷,既不像她的主子,也不像先帝。养母越发觉得愧疚,她认为,是自己将赫连珏关在这里,才让赫连珏的性子,变得病态可怕。养母语带哀求,要穆俊卿赌咒发誓,若是此生不事事以赫连珏为先,便死无葬身之地。

其实,无需养母特意嘱咐,穆俊卿也会如此。养母收留他,便是为了日后他能够保护赫连珏。因此,赫连珏为了学习武艺吃了不少苦头。无人会心疼怜惜他,养母只会惦记,穆俊卿如今能够抵挡多少人。而同龄孩童,不喜穆俊卿的沉闷安静,不会主动靠近他。但唯有赫连珏,会记得穆俊卿的生辰。而这个日子,连穆俊卿都记忆不清。

赫连珏会将屋门推开一条缝隙,他将作好的画,送给穆俊卿。

即使只有一条缝隙,穆俊卿也能看到赫连珏的眉眼艳丽。他暗自想着,赫连珏的母妃是个美人,先帝生的英俊,难怪赫连珏模样如此。穆俊卿手下画作,语气生硬地道谢。他展开画卷,发现画的是自己给赫连珏送饭的画面。

落笔流畅,栩栩如生。穆俊卿摸着手指上厚厚的茧子,想着他此生都不会画出这样的画作。

他如同养母期待的一般,性情可靠安静,对赫连珏极尽忠诚。

养母对穆俊卿平平,但对赫连珏可是有求必应。按照常理而言,穆俊卿本应该对此不平,生出嫉妒,甚至会故意欺负伤害赫连珏,以消除心中的不满。但穆俊卿仿佛天生便没有嫉妒这种心思,他心底一点都不讨厌赫连珏。与之相反,他情愿保护赫连珏,不是出于养母的耳提面命,而是源自于他的本心。

但这一切的想法,在养母活着的时候,穆俊卿没有说出口。在养母弥留之际,穆俊卿越发不会说。他只是在养母的殷切注视下,举起手掌,一字一句道。

“……若有违此誓,此生不得善终。”

养母干涸的嘴唇张着,喃喃道:“好,好啊。”

她的身子失去了温度,穆俊卿松开了养母的手掌,面无表情地给她合拢眼睛。他生疏而自然地处理着一切,又打开了那间关闭许久的屋子。

耀眼的光线洒在屋内,眉眼慵懒的赫连珏睁开眼睛,朝着穆俊卿轻笑着。

先帝薨逝,到了赫连珏应该出现的时机。

当初先帝故去,众人都推崇如今的摄政王,赫连翎骁为帝。一是因为赫连翎骁权势滔天,二则是因为先帝子嗣凋零,尚且在人世的孩子,面目有损,当不得帝王。但就在众人筹备登基事宜之事,穆俊卿带着十四岁的赫连珏,出现在众人面前。

赫连翎骁看着面前这个,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神情莫测。无人知道赫连翎骁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若是赫连翎骁当场开口,杀了穆俊卿和赫连珏。唯一可能威胁到他的人,便会化作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但赫连翎骁没有,他扶持了赫连珏登基,却仍旧执掌大权,做无君王之名,却有君王之权的摄政王。

赫连珏做了皇帝,却处处受摄政王赫连翎骁掣肘。年幼时的经历,令赫连珏极其没有安全感。他总是怀疑着身边人,会随时发怒,因为一件小事情便大发雷霆。

面对穆俊卿时,已经是赫连珏最好的态度。但即便如此,穆俊卿也经受过赫连珏数次的询问,质问他会不会背叛赫连珏。

每一次,穆俊卿都是同样的答案。

“不会。”

穆俊卿知道大夫受了惊吓,便拿出碎银,放到大夫怀里。

“压压惊。”

大夫喜笑颜开地接下。

只是,银子还未在大夫的怀里揣热,他便在倒在了回家的小巷子里。

赫连珏听到太监的禀告,面容淡淡。

他瞥见太监发颤的双股,扬起腿踹了他一脚。

“你害怕?”

太监跪在地面,牙齿在打颤:“我……他瞪着眼睛看着我……”那双眼睛,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

赫连珏冷声道:“觉得愧疚?那你就去陪他好了。”

太监吓得脸色苍白,忙连声保证不会再怕了,才让赫连珏松了口。

“我的糖饼呢?”

太监忙翻找着身上,唯恐找不到糖饼,惹怒了赫连珏,刚刚才捡回来的小命,又要在顷刻之间丢掉。

好在,被油纸包裹着的糖饼被找到了。太监双手捧着糖饼,奉到赫连珏面前。

粗油粗面做的汤饼,还未过一日,便模样不堪,让人胃口尽失。

赫连珏闻着,上面沾染的桂花香气也无了。

他开口问道:“俊卿果真,给那女子做了几日的车夫?”

“真真切切。那女子是选秀的秀女,名唤元滢滢。皇上若是想见她,传召来便是了。”

赫连珏想起,元滢滢将糖饼丢给他时,神情沮丧的模样。赫连珏幼时,虽然被藏在一方小屋里,但却未捡过别人的东西来用。

这次,他却拿了本应该给穆俊卿的糖饼。

赫连珏眸色沉沉,只道不用。

传召?他对这女子并无男女心思,何必传召而来。赫连珏只是奇怪,穆俊卿为何会甘心做旁人的马夫。

仅仅是为了差事,还是生出了怜悯之心?

第135章

选秀的第一轮择选,便是查验体态身形。身有异味,或肌肤细微处有瑕疵者,均不得入选。

排在元滢滢前面的,便是眉眼清冷的秀女许卓君。她神情极冷,一路上未曾展露笑颜。偏偏她生得模样美丽,身份高贵,因此无人敢出声置喙她的冷淡。许卓君进去片刻,便缓缓走出。在经过元滢滢身旁时,许卓君眸色微顿,但并未开口。

元滢滢进了屋子,屋内仅有宫女太监端坐高位。旁边伺候的小太监,朝着元滢滢走来,闷声提醒道:“该解开罗裳了。”

太监是无根之人,即使被这些人看去了身子,也生不出事端。元滢滢柔柔颔首,她扬起手臂,解开身前的盘扣。单薄的外衫坠落在元滢滢的脚踝,她丰盈圆润的肩头,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元滢滢眼珠微转,打量着屋子的摆设。那双湿润的杏眸中,满是纯粹的好奇。

小太监伸出手,以掌丈量着元滢滢身子的尺寸。他张开两指,在元滢滢温润的肌肤上,细细比量着。指尖轻触,让元滢滢不禁轻耸着肩膀,小声嘟囔着“好冰啊”。

元滢滢抬眸,见高位上的宫女太监并不抬眼看她,只是安静地饮着茶水。

小太监的手指,轻抚着元滢滢嶙峋美丽的锁骨。元滢滢微微垂首,这才发觉面前的小太监,手指生得修长挺直。元滢滢突然生出好奇,有着这样一双手的人,该生得是何等模样。只是,不等元滢滢仔细瞧过,小太监便匆匆垂首,做出一副瑟缩模样。元滢滢只看到细长的眼尾,在她的视线中一闪而过。

在旁人眼前,轻褪罗衣,并不会让元滢滢觉得羞惭。她知道自己有一副好皮子,且从不畏惧让人瞧看。

因此,元滢滢的芙蓉面上,没有半分窘迫。她顺从地张开手臂,让小太监凝神察看着,雪白的肌肤上,可曾有一两颗小痣。

装成小太监的赫连珏,将目光落在元滢滢玲珑有致的身躯上。在查验其他秀女时,皆是由经验老道的宫女亲自动手,那些秀女的脸颊,或多或少会露出难堪的神色。即使是清冷如月的许卓君,因为宫女的动手动脚,也会生出一丝不耐。

但轮到元滢滢时,赫连珏生出了坏心思。他顶替了宫女的位置,亲自查验元滢滢的身子,本是想要故意给元滢滢难堪,让元滢滢的面容露出羞怯的神态。但从始至终,元滢滢的眼眸中,只有懵懂好奇,并无其他。

扬起藕白手臂,纤细薄弱的肩胛骨轻轻拢起的元滢滢,显然不知面前的小太监,便是她想要进皇城,看到的当今皇帝。

赫连珏毛笔轻勾,故意对元滢滢说道:“小姐的身子生的美,只是……”

他故意欲言又止,果真引起了元滢滢的好奇。

“只是如何?”

“只是皇帝偏爱纤弱美人,但小姐却生得如此丰盈。若是小姐能变得身姿纤细,便会极得圣心。”

赫连珏的声音带着蛊惑。

扯谎话对于赫连珏而言,早就已经轻车熟路。他口中说着自己最喜美人纤细身姿,实际后宫中那些美人的面容身姿如何,他全然记忆不清。赫连珏说出这些话,无非是想要哄骗元滢滢费心讨好他。让一个美人,为赢得自己的喜爱而劳心劳力,赫连珏深觉有趣。

元滢滢柔声道:“皇上偏爱纤细姿态,不过是未曾见过我。待我入了皇城,传闻中皇上的喜好,便要改上一改了。”

赫连珏眸色微凝,扯唇笑道:“小姐想要扭转皇帝的喜好,着实困难。不如退而求其次,迎合皇帝所喜,宠爱会来的更快些。”

元滢滢走近两步,绵软的身子几乎要贴在赫连珏的胸膛。

“我不觉得很困难。你瞧,你一个太监,看了这幅身子,都有所意动,何况是皇帝这般血气方刚的男子呢?”

赫连珏察觉到身子的异样,连连后退几步。他不觉得是自己对元滢滢动了心思。正如元滢滢所说,赫连珏血气方刚,被一个珠圆玉润的女子,如此贴身靠近,怎么不会心猿意马?只是,赫连珏原本的打算,是要让元滢滢露出窘迫姿态,不曾想先露怯的反而是他。

赫连珏眸色发冷,望向元滢滢。

元滢滢并没有将区区一个小太监放在眼中,她软声问着高位的宫女太监,可都查验好了。

有赫连珏在,宫女太监连看元滢滢一眼都不敢,更遑论回话了。宫女太监将视线投向赫连珏,见赫连珏微微颔首,才道:“可出去了。”

元滢滢捡起地面的罗衣,穿戴整齐,走出了屋子。

赫连珏目光沉沉地望着元滢滢,以为她会回首望来。只是,元滢滢显然没有将赫连珏假扮的小太监放在心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赫连珏神色越发沉郁。

宫女太监连忙跪下,不敢继续传召秀女进屋。

陈梦书在屋外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传召,心中满是疑惑。

她托人去向元滢滢打听,毕竟自从元滢滢出来后,屋内再没有传召秀女进入。

元滢滢摇头只道不知。

“许是大人疲惫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呢。”

陈梦书扯唇轻笑。

赫连珏沉默许久,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发怒。他想要责罚的人,早就腰肢款款地离开了,惩戒这些太监宫女,没有什么趣味。

赫连珏起身便走,留下太监宫女面面相觑。

太监宫女思虑片刻,决定继续择选。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唤到,陈梦书轻舒一口气。她微扬起脖颈,走进了屋子。

待身子查验结束,便一同公布何人中选,何人落选。方寒月本渐渐放下心来,她肌肤光洁,并无瑕疵。但被念到名讳的秀女,皮肤生的白皙细腻,却在落选之列。她泪眼朦胧地出声询问为何落选。

宫女面容紧绷,只道:“你脚底有一枚小痣,皇上最是厌恶。”

原本嘤嘤哭泣状的秀女,当即噤声不语。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不过是一枚小痣而已,就会让她落选。

方寒月的心,顿时高高提起,她身上也有痣,不会同样落选罢。

方寒月心中不安,便暂时抛掉了她和元滢滢的恩恩怨怨,低声言语道:“此次,我不知能不能中选。不过,你定然是可以了。”

她看着元滢滢绵软轻柔的肌肤,似一块无暇美玉,不由得心生羡慕。

元滢滢轻瞥她一眼,柔声道:“我也有痣的。”

方寒月愣神,她快速地打量着元滢滢的脸颊、脖颈,和所有外露的肌肤,皆没有看到小痣。

元滢滢轻声道:“我的小痣……”

宫女肃然的声音响起。

“仙姝县元氏滢滢——继续择选。”

元滢滢绵软的声音,被淹没在宫女的宣读声中。

“……是在胸前呢。”

不过第一轮择选,秀女人数便去了大半,方寒月心中庆幸,自己可以继续去往皇城,参选秀女。

她看到元滢滢袅袅婷婷的身影,心中纠结万分。方寒月十分好奇,元滢滢的小痣究竟生在哪里。

方寒月猜测着,自己的痣是在后颈,才未被宫女发现,那元滢滢的小痣是在何等隐秘之处,才没被察觉。但因为两人关系不佳,方寒月此时从慌乱之中冷静下来,不可能去拦着元滢滢的去路,将她身上的小痣问个清楚。

穆俊卿手臂的伤势渐好,他听闻赫连珏迟迟没有回皇城,在北郡逗留数日。

在郡守府中,穆俊卿寻到了赫连珏的身影。

赫连珏将掌心的珍稀古玩随手一抛,旁边的郡守见状,手忙脚乱地接着。这物件是郡守的藏品,平日里甚少拿出来,若非是皇帝要看,郡守绝不会动它。

不等穆俊卿开口,赫连珏便说道:“俊卿,我仔细想着,你这等年纪,也合该成亲了。我总不能拘着你,让你孤家寡人一辈子。你说,俊卿如今的年纪,是不是应当成家立业了?”

面对赫连珏的询问,郡守将藏品交给属下仔细收好,斟酌着回道:“像穆大人此等年纪,大多已有儿女相伴。只是,终其一生未娶妻者,也是有的。”

赫连珏展颜笑道:“北郡的秀女们,有几个模样生的还算入眼。俊卿随我去看看,若是有中意的,我赐给你做妻子。”

穆俊卿摇首:“臣无此意……”

但赫连珏显然兴致颇高,他阔步走在前面,穆俊卿只好紧随其后。

淡金色的日光,映照在赫连珏的脸颊。他生得模样艳丽,鼻挺唇朱,不免让人心生感慨——赫连珏有如此容貌,怪不得守着一后宫的妃嫔美人,却没有一个动心的。恐怕这世间,能入得赫连珏眼中,被他夸赞“美人”二字的女子,屈指可数。

郡守出声提议,要命人告知众秀女,皇帝亲临,让她们好生准备。想来秀女们知道能够得见圣颜,定然十分欢喜。

赫连珏停下脚步,冷眼睨他:“我不喜欢。”

皇帝如此明显地表示喜恶,郡守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穆俊卿淡淡开口:“听皇上的便好,不必过多准备。”

郡守忙道是。

赫连珏见状,神情这才恢复如常,气氛没有方才一瞬间的僵硬。

郡守对穆俊卿心生感激,他瞧着穆俊卿性情沉闷,不想却心底良善,愿意主动开口替他解围。

穆俊卿清楚赫连珏的脾性,他若是想要做的事情,只需要听命便可。不要违背,更无需提出自以为更好的提议。

但穆俊卿没有料想到,赫连珏竟然带着他,去爬上青瓦铺成的屋顶。

赫连珏侧躺在乌黑的屋脊,伸手指着瓦片道:“俊卿,我要让你看的人,就在这里。”

第136章

穆俊卿眉心轻皱,还未开口,便见到赫连珏掀开一片青黑瓦片。暖橘色的烛光,透过方寸大小的缝隙倾泻而出。

穆俊卿无意间一瞥,便瞧见屋内白雾缭绕,衣架上挂着梨花白衣裙。他匆匆收回视线,掌心微紧,只因他看见了女子的面容,正是元滢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