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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但元明珠天性活泼,纵然元时白的性子如同一块寒冰,在面对熊熊燃烧的烈火时,也不禁融化了几分。而元滢滢则是端庄有余,性情木讷,待元时白也并不亲近,反而多有畏惧。

但即使如此,元时白心中猜测,元滢滢也是不愿意进宫的。当今圣人喜怒不定,那皇宫又遍布心机,元滢滢这般蠢笨的性子,送进宫后便立即会被人当做踏脚石,利用的连渣都不剩。

元时白再不熟悉自己的妹妹,在看到元滢滢柔美的脸蛋时,也不得不承认,在容貌上,大娘子远胜二娘子。倘若元家二老,替元滢滢多思虑些,到时找个身份不高,品行良善的郎君低嫁过去,凭借一张脸蛋,元滢滢未来的夫婿定然将她宠的如珠似宝。元滢滢虽过不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也能够余生无忧。

可元家父母,偏偏铁了心要送元滢滢进宫。而元滢滢在这种紧要时刻,连一句话都不会为自己争取分辩。

面对元滢滢仰起白皙的脸,望着自己的目光,元时白轻笑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轻甩宽袖,侧过身去,避开元滢滢的视线。

元夫人又叮嘱了元滢滢几句,要她本分些,莫要污糟了府上女眷的名声。元滢滢柔声应了。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清澈的眸子看着元明珠和元时白亲近的模样。元时白不习惯旁人靠近自己,眉眼之中已逐渐有不耐之色,但元明珠显然不知,她神态娇俏地询问,元时白此行,可带来了什么礼物。

元滢滢突然糯声开口:“阿兄,你上次带回的安神软枕,我很欢喜。能不能……”

她垂下脑袋,声音细小的让人听不清楚。

元时白见元滢滢头次主动和自己搭话,想来定然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说。他便不着痕迹地躲开元明珠的亲近,走到元滢滢面前。

和元明珠拉开距离的一瞬间,元时白微拢的眉,逐渐舒展开来。他见元滢滢百般纠结的模样,声音不禁软了些。

“能不能如何?”

元滢滢声音微顿,轻抬乌黑的眸子,看着元时白。

“能不能再给我一个。”

元明珠见亲近的兄长,被元滢滢夺去了注意力,心中不免郁郁。听罢元滢滢说的话,元明珠顿时想起,上次元时白归家,带来了不少新奇玩意儿,通通放在一个大木箱中,任凭人挑选。元明珠自然是最先挑的,她拿起一个便中意一个,最后竟然挑花了眼睛。元夫人笑她像个贪猫,元明珠便撒娇道:“哥哥送的样样都好,我都想要,这才挑不出来嘛。”

她既然如此说了,元夫人便索性将所有的物件都给了元明珠。

只是,彩云归拢物件时,拿出了一个颜色老气的软枕,元明珠看了就不喜,便吩咐彩云丢回木箱子里去。

不曾想,这软枕的去处竟然在元滢滢那里。

元明珠心中含酸,说出的话中也尽是醋意。

“阿姐,你既然有一个了,又何必贪多,和哥哥再要一个。”

闻言,元滢滢眉眼慌乱,眸子中闪过盈盈泪光。她嘴巴笨,为自己辩解的话如何都说不出来,只干巴巴地重复着:“不是,不是的……”

元滢滢本就跪了许久,身子虚弱。这会儿情绪微微激动,便眼前恍惚,踉跄着要摔倒在地。

春桃慌忙去扶,元滢滢却已经如同落叶般轻悠悠地倒下。元时白扶着他脸色苍白的妹妹,脸色难堪,他竟然不知,自己的妹妹,除了木头美人的称呼,如今还要加上一句“病如西子”。

元时白的怀抱并不温暖,带着风尘仆仆的凉意,元滢滢却眼眶发酸,原本积蓄在水眸中的泪珠,一粒粒地滚落下来。

元滢滢害怕元时白把自己丢出怀抱,但她却连攥紧元时白胸前衣襟的勇气都没有,只是用葱白纤细的指,轻轻拢着触感光滑的绸缎料子。

“阿兄,不是的……”

元时白轻轻垂首,便能看到元滢滢泪萦眼睫的楚楚可怜之态。但元老爷和元夫人,并没有因为这轻柔绵软的哭泣声音,而生出怜悯,反而低声呵斥道。

“你这像什么样子,都快出阁的年纪,还窝在兄长怀里,不像话!”

元滢滢的抽泣声音,逐渐平息了下去。她颤着身子,离开了元时白的怀抱。一旁的春桃忙上前搀扶。元滢滢的鼻尖,还带着樱桃似的绯红,却姿态恭敬地给元家父母行了礼。

她脚步缓缓离开了正厅,虽然身旁有春桃搀扶,纤细的身影却显得无比落寞。

直到元滢滢离去,元明珠才重新走到元时白身旁。她伸出手,要拉扯元时白的衣袖,口中娇气道:“哥哥,我……”

元时白却冷冷地躲开了她。

他面色平静:“我还有约在身,便先行离去。”

元家父母只能应允。待元时白离开后,元明珠脸上尽显委屈:“哥哥是不是讨厌我,阿姐也好奇怪……”

元夫人宽慰她道:“你哥哥就是这般性子,从未改变过。你阿姐,她……如今是越发不像话了,一点规矩都不懂。”

元时白本想离府,但他双脚还未踏出府门,眼前便浮现出元滢滢梨花带雨的模样。

——大娘子素来懂事,她虽不聪慧,但从未如此失态过。

元时白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去了元滢滢的院子。

春桃正用绢布裹了冰,在元滢滢眼睑上慢慢地滚,以免她明日眼睛会发肿。

元时白站在门外,驻足凝视了许久。

元滢滢姿态乖巧地仰起脸蛋,紧闭着眼睑,任凭水绿绢布在她的眼睑轻轻滑过。细而长的黛眉,偶尔会轻轻拢起,唇瓣一张一合。

“春桃,好凉啊。”

待元滢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的便是元时白修长俊逸的身影。她眸中有碎光闪烁,颤声道:“阿兄。”

元滢滢朝着元时白走来,在距离他两步路距离时停下。

元时白微感诧异,这个距离,再近一步,便会是他无法忍受的亲近距离。元滢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好在此处停下。

可不管怎么样,知礼节懂进退的元滢滢,在此时比总要缠在元时白身旁的元明珠,更得他的欢喜。

“阿兄是……是来寻明珠的罢。”

元滢滢柔柔一笑,眸中闪过落寞:“阿兄可是许久没去过明珠那里,这才记错了路。明珠在东院,院前栽种了许多藤萝,阿兄只要一靠近,便能轻易地辨认出。”

元时白淡声道:“不是,我不会走错路。”

虽然元时白从未主动去过元明珠的院子,但他绝不会将两个妹妹的院子记混。

元时白掀起眼睑,眸中微凉如水。

“今日为何如此?”

他眸子中带着审慎人心的凉意,元滢滢只是看着那双眼眸,便将心里话宣之于口。

“我没有贪心。前几日明珠带着彩云来我这里玩闹,烛台掉在了软枕上,烧了一个好大的窟窿,再不能用了。我才求着兄长给我一个,没有那软枕,我整宿都睡不安稳。”

她并未直言,元时白却能听出,元滢滢口中所说的“玩闹”,便是元明珠翻出了男子汗巾,让元滢滢受了责罚那次。

元滢滢担心元时白认为她在扯谎,便从床榻拿出一个软枕给他瞧。

烧掉的部分,元滢滢已经补上了,可哪个大户人家,会用烧破的软枕。若是元夫人知道了,定然要发怒的。

元时白拢眉:“好生解释便是,因为何等缘故要哭?”

“我怕、怕阿兄以为,我是个贪心的人。”

元时白轻笑一声,他有自己的判断,怎么会因为元明珠的三两句话,就疑心元滢滢呢。

他看着低眉垂眼的元滢滢,忽然想通了,为何元滢滢如此守礼,却被外面情郎的几句话,就轻易哄骗了去。

——她这般唯唯诺诺,稍有手段的男子,便能将她拿捏在掌心。

依照元时白看来,那男子也不是个好的。定然是惯会花言巧语,才将元滢滢骗的神思不属,还给他做香囊,缝汗巾子。

元时白道:“明日,我命人将软枕送来。烧破的那一个,便丢了罢。”

元滢滢点头应是。

元时白转身欲走,又脚步微顿,他看着春桃说道:“她伺候你还算细心,便提成你的大丫鬟罢。往日里待在你身旁的丫鬟们,个个都懒散怠慢,我走进院中,竟无一人当值。我便越俎代庖一次,替你发落了她们。”

元滢滢柔声应好,仿佛元时白说什么,她都无甚反驳。但春桃却身子一颤,元时白口中的发落,便是将这些伺候的仆人,卖到他处去。

被发卖的仆人,哪里会有什么好去处,再寻到的主子,大都是性情暴虐,性子反复无常的。不知他们会不会后悔,仗着元滢滢心软便肆意欺凌,毕竟他们日后可不会再遇到这般心软的主子了。

元时白语气微顿,还是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你是元府的大娘子,何必挂念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男子,仔细想想,他可配得上你的汗巾子。”

元滢滢眼圈泛红,安静不语。……

翌日。

元时白果真如约,命人送来了一对安神枕,和一匣子养身的安神香。

元滢滢正用蔻甲挑起香料,俯身轻嗅,便听闻院子里传来喧哗声音。

春桃站起身子,探首看清究竟之后,便把门一拢,说道:“是那些要发落的仆人在闹呢。”

在元滢滢身旁伺候,无需费多少心思,偶尔有了错处,只要求上一求,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这些仆人再去伺候其他主子,他们自然不情愿。可是命令是元时白下的,元家父母自然不会驳了元时白的面子。

元滢滢突然道:“真是吵闹。”

春桃无奈道:“这些人的嘴,总是关不上的。”

元滢滢柔柔道:“堵住嘴,或是拔掉舌头牙齿,总是有法子的。”

说罢,元滢滢便轻柔一笑,周身散发着温柔似水的气息:“我从书卷看到的。”

春桃当即拍拍胸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暗自想着,为何会有如此骇人的书卷,差点吓到她了。

元家接了请帖,邀元氏二女前去打马球。

元明珠最喜热闹,选了一身火红骑装,衬得其英姿飒爽。而元滢滢,则是一袭碧色长裙,姿态娴静地坐上马车。

元明珠提醒道:“阿姐,要打马球,你穿成这幅模样,既不方便,也会招人笑话的。”

元滢滢轻拢耳便青丝:“我不会打马球,此行便有赖明珠一展风采了。”

闻言,元明珠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昔日的马球战绩。

“今日马球赛,邀了许多人前往。那些侯爷,王爷,公主们都会来的……”

……如此盛景,那人也会来罢。

元滢滢心头一颤,放在双膝的柔荑紧紧收拢。

第32章 被遗忘的花楼女(番外)

佩刀、利器七零八落地倒在地面,脏污的血使得身穿桃红衣裙舞姬的脸颊,变得肮脏不堪。

殷羡之看着插在舞姬腹部的那只佩刀,长眉不禁拢起。他并未想要出手,依照他看来,这毒针虽然是从舞姬身上射出的,但只瞧着舞姬茫然无措的眸子,便知此事与她无关。

不过是一只被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可现在,刺进元滢滢腹中的佩刀,的的确确便是他的。

殷羡之轻抬眼睑,径直望向刚才在慌乱之中,拔出他身上佩刀之人。

侍卫拱手抱拳,语气中带着讨赏的雀跃:“方才无礼,夺去了主子身上佩刀。只是此女朝着主子走来,属下怕若不及时阻拦,她便会伤了主子和李小姐。”

殷羡之又看了一眼倒在地面,安静脆弱的元滢滢,忽然想到:若是他能被这样一个区区弱女子伤害,他该是有多无用。

殷羡之听得懂,侍卫表面请求宽恕,实则邀功的言语。毕竟,侍卫冒犯拔掉佩刀是真,但与除掉意图伤害殷羡之的刺客相比,这点冒犯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可殷羡之听得懂,但他只觉得心底沉沉的,并没有如侍卫的心愿,开口赏赐他,而是淡淡道:“你既知冒犯,便去领罚罢。”

殷羡之再转身看去时,元滢滢的尸身已被抬走,地面只剩下一片殷红的血迹。

这几夜,殷羡之总是睡得不甚安稳。分明他只见过那舞姬一面,但自元滢滢死后,殷羡之却总会想起她,想起她苍白惶恐的脸,欲言又止的唇。

殷羡之想着,那时,她究竟要开口说些什么话。

月上柳梢头,侍女端来洗脚水后,没有径直离开,反而俯身弯腰,微微显露身前的肌肤。

她朝着殷羡之伸出手,见殷羡之没有勃然大怒,顿时心中一喜,自以为从今日后,便能得道升天。

殷羡之随手抓起身旁的青白玉长笛,挑起侍女的下颌。

是一张他完全叫不出名讳的脸蛋,但生的有几分秀美动人。殷羡之声音清冷,问道:“你想要什么?”

侍女忙表露真心:“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期望陪伴在大人身侧,便已经足够。”

殷羡之沉声道:“是吗。”见状,侍女欲伸出手,搭在殷羡之的双膝。可殷羡之却突然起身,任凭侍女的身子摔倒在地面,盆中水滴飞溅。

“你所求的,不过金银富贵,地位权势,却舌灿莲花,偏偏说是为了我。”

殷羡之的脸色,蓦然变得异常冰冷。

侍女身子一颤,她心中所图,自然是殷羡之口中所说。可是,殷羡之生的清俊飘逸,纵然他非身居高位,也值得让人与之春风一度。但看着殷羡之冷如寒冰的目光,侍女突然生出了畏惧之心,她身子后退,踩着水痕匆匆跑出屋去。直到跑的远了,横亘于侍女脖颈的窒息感,才逐渐褪去。

殷羡之坐回床榻,看着满地凌乱,他没有开口唤仆人前来收拾。在他模糊的记忆中,突然想起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那是殷羡之最不愿意提及的,倍感屈辱的过去。他流落花楼,被花楼中人当做货物观赏评价。殷羡之嫌恶花楼中的每一个人,但唯独对于怯懦可怜的元滢滢,有几分愧疚之心。

元滢滢会私下里给他们送吃食。那些吃食并不精致,惹得李凌萱轻声抱怨。殷羡之清楚地看到,元滢滢那时脸上浮现的窘迫之色。他看到过元滢滢抬着铜盆,里面装满了清水。元滢滢身形纤细,抬着铜盆走的一摇一晃的,可见她在花楼里的日子,不算好过。

但殷羡之不喜惹麻烦,也没有过多的同情怜悯之心。可殷羡之带着元滢滢骑马逃跑时,那一瞬间,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带元滢滢离开。

无论是出于报答恩情,还是因为元滢滢的可怜身世。

但元滢滢不慎从马上跌落,与他们失去了联系。殷羡之曾经要寻找元滢滢的踪迹,他想,待他寻到元滢滢后,便给她一笔银钱,让她好生度日。只是,殷丞相为了名声,不许殷羡之再查探此事。李凌萱心怀愧疚,直言若不是当初她受了惊吓,殷羡之顾头不顾尾,元滢滢也不会不见踪影。李凌萱便主动要寻找元滢滢的踪迹,可却得知元滢滢已不在那处花楼,踪影全无。

既不是什么重要的人,殷羡之寻找不到,也不再放在心上。

可此时,他突然想起元滢滢瘦小的身影。她捧着一碗阳春面,像是把它当成了什么宝贝,献给殷羡之。

殷羡之同她说过自己的身份,元滢滢只是抿唇柔笑,她并不懂,丞相是多大的官职。或许,在元滢滢眼中,丞相还没有花楼主人,足够令她畏惧。

但即使如此,元滢滢还是不遗余力的帮了他们。或者说,是帮了殷羡之。

如今回忆起,殷羡之仍旧能够记得,元滢滢看向他时,眼底闪烁的光芒。

之前,殷羡之觉得这样轻易得来的好意,飘忽而无用。如今他独坐静室,却恍惚觉出那一份纯粹的好意,何其珍贵。

思虑至此,殷羡之轻抚胸膛,长眉微蹙,因自己突然生出的伤春悲秋而觉得好笑。

——纵然身旁之人,皆是有所图谋又如何,总归身居高位的那人,是他就足够了。

弯月被薄纱似的云雾轻轻覆盖,漆黑夜空中,只看得见一抹柔白颜色。

……

殷羡之是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推醒的。

他紧皱眉头,刚要发怒,却听得一声绵软的抱怨声音响起。

“羡之,醒醒啊,羡之。昨夜我便提醒过你,莫要折腾太久,你却偏偏……如今澜儿还等着你我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殷羡之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柔美动人的女子,她只穿轻衣薄纱,影影绰绰可见身子布满了胭脂红痕,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殷羡之凝神细看,发觉女子的脸有几分熟悉,和那个在他面前缓缓倒下的舞姬很是相似。可不同的是,眼前人面颊红润,周身都带着整日被疼惜的娇态,宛如花丛中,盛开的最婀娜多姿的牡丹花。而那个舞姬呢,眸子盛满了可怜兮兮,仿佛任何一个稍有权势之人,便能将她轻易摧毁。

见殷羡之醒来,元滢滢扑到了他的怀中,环着他的脖颈,要殷羡之帮忙拿衣裙来。

“你当初的要求那般严苛,要澜儿在书院中门门夺魁,才肯带他出行游玩。澜儿已做到了,你可要信守承诺,才算得上一个好爹爹。”

殷羡之握紧元滢滢的腰肢,从她澄澈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还是他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殷羡之还未弄清楚周遭古怪的一切,他不过是睡了一觉,为何好似一夜之间,便有了娇妻和爱子。

为免露馅,殷羡之轻轻颔首,起身为元滢滢拿来了衣裙。

在见到澜儿时,殷羡之已从身旁人口中,得知了这具身体所经历的一切。他惊诧于,当初那个舞姬,竟然就是花楼中瘦弱可怜的小姑娘。而在这里,元滢滢以六品小官养女的身份,嫁给了他,两人育有一子,名唤澜儿。夫妻两个好不恩爱,几乎整日都黏在一处,从未分离。

可这不过是表象。

殷羡之逐渐能看到这具身体的记忆深处,隐藏在恩爱之下、那些不为外人所道的秘密。

澜儿究竟是他的孩子,还是其他人的?这一点,即使过去的殷羡之试图说服自己,但当澜儿出生后,殷羡之看到他和高羿幼时相近的容貌,顿时明白了一切。

这里的殷羡之坐拥权势,却对膝下之子不是自己所出,而耿耿于怀。尤其是,殷羡之明白,高羿拼尽全力也要逃出,心中自然打的是要蛰伏,待时机成熟之后,再将元滢滢夺回的图谋。殷羡之有权势在手,自然胜高羿一筹,但怎么能比得过元滢滢十月怀胎,孩子却是高羿的骨血。

因此,殷羡之待澜儿不甚亲近,甚至是厌恶。澜儿的存在,在无时无刻提醒着殷羡之,这是他最爱的女人,和兄弟的骨血。

殷羡之整日缠绵在元滢滢的床榻,想要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他会生的同元滢滢一般美丽,眉眼之间,也会有殷羡之的几分神态。

可元滢滢有了澜儿后,便身子倦怠。大夫号过脉之后,便婉转规劝殷羡之,若是再要一个孩子,纳个妾室便是,莫要折腾元滢滢的身子了。

可殷羡之不想要孩子,只想要一个他和元滢滢连接的证明,而两人的骨血,便是他们融为一体的最好印证。

但因着元滢滢的身子,殷羡之只能作罢。可也是因为这等缘故,他待澜儿越发不喜,这次出行,便是他随口敷衍。不曾想澜儿却当了真,日思夜想地想要陪爹娘一同游玩,为此发奋读书。

如今的殷羡之,已然明白,他大概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这里同样有一个殷羡之。但殷羡之嘲讽这里的自己,竟为一个女子隐忍至此,实在可笑。

即使元滢滢是当初的花楼女,给上一笔钱了结前尘旧梦便是,何必将她迎娶进门,还替元滢滢养别人的孩子。

若是他,定然……

元滢滢轻挽着殷羡之的手臂,打断他的沉思。

“羡之,澜儿唤我们呢,快走罢。”

手臂传来的绵软触觉,让殷羡之神色微怔。

素来沉稳的澜儿,脸上尽是雀跃,他唤道:“爹。”

殷羡之生硬地应了一声。

澜儿唤罢“娘亲”,就扑进了元滢滢的怀里。

几人同坐马车,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快活。随着马车行驶,殷羡之古井无波的脸上,不禁舒展开来。他看着扑蝴蝶的元滢滢和澜儿,心中有些明白了,为何这里的殷羡之,会紧抓着元滢滢不放手。

春宵帐暖,殷羡之修长嶙峋的指,挑起层层绵软的轻纱,看着白皙柔白的肌肤,逐渐染上红晕,他冷静自持的眸子,终于一寸寸破裂开来,像过去的殷羡之的一般,俯身而下,轻嗅慢吻。

……

“大人,大人?”

昨夜三更未睡,殷羡之却周身爽利,不见疲倦姿态。他轻揉眉心,问道:“滢滢呢,几时回去的?”

侍卫目光诧异,垂首道:“属下不知,哪位姑娘名唤滢滢。”

殷羡之拢眉:“我夫人的闺名,便是滢滢。夫人呢?”

侍卫浑身发颤,跪在地面颤声道:“大人未曾娶妻,哪里来的夫人?”

殷羡之目光一凛,他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确回到了本属于他的地方,但却无法开怀,莫名的恐慌在他的心底弥漫。

“去查,宴会上舞姬的身份来历,从生到死,都查清楚。”

侍卫领命而去,匆匆而归。

殷羡之看着面前元滢滢的来历,抬起手抚去,掌心却在发颤。

本应该是他的夫人的滢滢,早已经死去了,甚至刺进她腹部的,还是他贴身携带的佩刀。

殷羡之攥紧那张写满了元滢滢短暂生平的宣纸,来到李凌萱面前,冷声质问道。

“当初坠马,究竟是意外,还是你有意为之。”

李凌萱当即白了脸,她想要扯出一抹笑,却在殷羡之冷如寒星的眸子中,吐露实话。

“当时情况危急,若不如此做,你我皆逃不出去的。羡之哥哥,不过是一个花楼女子罢了……”

“那之后呢,你主动请缨,说去寻人。”李凌萱噤声不语,她并未去寻。身为侯府千金,她所有的卑劣不堪,都在一小小的花楼女子身上显现。她不想要见到元滢滢,万一元滢滢说出推她坠马的那件事,她便不再是单纯无辜的千金小姐,而成了卑鄙小人。

霍文镜和高羿,不明真相,被李凌萱身旁的丫鬟喊来时,听到的便是这番话。

一时间,众人神色不一。

殷羡之稍使了些手段,便令李凌萱被家族厌弃,隐姓埋名地离开了京城。至于霍文镜和高羿,每次他们登门拜访,殷羡之总是闭门不见。

在这个世界里,殷羡之还是登上了丞相之位。众人为他置办宴会庆祝,殷羡之坐在首位,他看着满座宾客,忽然想到:若是元滢滢和澜儿在,他不必邀这些人前来,不过一家三口,吃顿饭菜便好。

周围奉承迎合之词,殷羡之却倍感心中荒凉。

待宾客散去,他看着打扫狼藉的仆人,突然身子一软。仆人忙上前搀扶,殷羡之却挥手令人退下。他一步步地走回寝居,那里被他装扮成和元滢滢在时一般模样。

可殷羡之心中清楚,他再不能见到元滢滢了。

此生,绝无可能。

……

殷羡之只觉做了一场梦,梦中他成了旁观者,亲眼看着其他人,顶着他的脸和身子,同元滢滢、澜儿出游,甚至和元滢滢欢好。

殷羡之拼命挣脱束缚,才将那不知哪里来的人,从他的身子里面挤出去。

醒来以后,殷羡之立即请来得道之人,为他驱散污秽,再不能让旁人占据他的身子。

元滢滢全然不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只依偎在殷羡之怀里,轻声说着:“澜儿说,近来每每有古怪之人,往他位子上放东西。”

殷羡之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他,拿了些蛇虫来。”

元滢滢摇首:“不是。都是澜儿喜欢的物件,几块糕点,时新的玩意儿,偶尔还有女子用的首饰。澜儿拿给我瞧,款式都是最新的。”

殷羡之轻抬起元滢滢小巧白皙的下颌,见她眼眸纯净,仅仅有单纯的好奇,却是半点怀疑都无,不由得放下心来。

“不明不白的物件,丢了就是。你若是想要什么时新的首饰,我陪你去买。”元滢滢问道:“那澜儿呢?”

殷羡之轻拢长眉:“我在他如今大的年纪,想要什么便去买什么,哪里用得着父母担心。”

但他见元滢滢蹙起黛眉,还是无奈改口道:“带他一同去。”

元滢滢这才开怀,她从未怀疑过殷羡之待她的情意,只因为这份情意太过外露,如同烈火一般,几乎要将元滢滢灼伤,容不得她质疑。但对待澜儿,殷羡之却总是平平,好似把他当做了旁人的孩子。元滢滢思虑着,父子之间,总要相处久了,才能生出情分来,这才有意让他们两人多同行。

殷羡之看着元滢滢离开后,脸色微沉,他不知道书院中的手笔,是来自霍文镜的,还是高羿。

这两人,都是他昔日一同长大的兄弟。可此刻,殷羡之却期待着两人早日化为灰烬,再不能来打扰他和元滢滢。

殷羡之命人守株待兔数次,终于等到了高羿的身影。

他凝神望去,高羿的脸上褪去了少年郎君的青涩,身形仍旧高大,相貌俊朗。高羿见了殷羡之,面容没有半分慌张,他已经看得清楚明白,身旁的殷羡之、霍文镜,无一人是表里如一的。倘若他能早日摒弃心中那些兄弟情意,那今日,和元滢滢相知相守的,便是他高羿。

人总是要为自己曾经做出的错事,付出代价。

只是对于高羿而言,这代价太大,心爱之人不得见,家中之人见了以后,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当初朝堂之上,殷羡之一手遮天,隐瞒高羿和霍文镜的下落。他做的一丝痕迹都无,给所有人都按上了一个不见踪迹的理由。霍家本就对霍文镜不甚重视,得知他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做出这般出格举动,在殷羡之许诺重利下,便毫不留情地舍弃了他。但同样的法子,却不能用在高羿身上。殷羡之便巧舌如簧,以昔日情分,诓骗的高将军相信,那个一心想要去兵营的儿子,终于舍弃京城的一切,去往边关去。

高将军甚至亲口承认高羿的去处,在他眼中,从军之事,生死不定,若是高羿十年八年不归,大概也是符合常理的。

殷羡之没有对高羿拔刀相向,他已经不是当初的他。如今的殷羡之,有妻有子,纵然高羿想要重温旧梦,元滢滢也不会应允,因此殷羡之并无顾忌。依照殷羡之对于霍文镜的了解,他若是活着,定然会寻到高羿。

听罢殷羡之的推测,高羿轻笑一声:“果真,唯一看透霍文镜的人,便是你了。没错,他的确来寻了我,出了良计,要我们两人联手。”

高羿微一停顿,缓缓道:“但我拒绝了他。我绝不会和一个伤害过滢滢的人联手,即使目的是为了对付我更厌恶的你。”

殷羡之眼神微顿,在他心中,他自己只是披着一只君子皮囊,而几人之中,唯一至纯至性的人,唯有高羿而已。

高羿突然道:“你知道霍文镜同我说什么吗。他的腿被打断,只能坐在轮椅上,但和站着走路时没什么分别,脸上还是一贯的运筹帷幄。他竟然同我讲,等杀掉了你,便由我们两人共同拥有滢滢。”

殷羡之一怔。

“我自然觉得他卑劣不堪,怎么能想出这般法子。可羡之,这些时日,我看到了——每日一早,滢滢依依不舍地把你送到府门,你搂着她的腰肢,旁若无人的轻吻。你们的儿子,那个叫澜儿的,他可真是聪明,像极了你。他在书院,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父亲有多么厉害,娘亲有多温柔体贴。羡之,现在我突然动摇了。我竟然可耻地觉得,霍文镜的法子也没有那么卑劣。”

高羿嘲讽一笑:“可我想着,若是我当真这般做了,滢滢会不会恨我杀掉了她的夫君,澜儿的父亲。”

高羿拔出贴身长剑,剑光在月色下闪烁着凛冽白光。

“羡之,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日,我当真会改变主意,和霍文镜联手。但至少现在,我还能忍耐住这个念头。别误会,这绝对不是为了你,为了那狗屁的兄弟情义。”

高羿扔掉长剑,缓缓离去。

“我只是想,滢滢笑起来的样子,比流泪时要美多了。”

殷羡之走了过去,捡起那把长剑。他依稀记得,这是年幼时,他听闻高羿想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为他寻来的名剑。

当时的高羿,力气不大,很难拔出这把剑,他涨红着脸颊,轻扬马尾,神态倨傲。

“羡之,总有一日,我会拔出这把剑,所向披靡的,你且看着!”

“爹!”

澜儿从书院中跑出,看到殷羡之,他心中很是欢喜。毕竟,殷羡之从没来接他回去。

澜儿顺着殷羡之的视线,看向他手中的长剑。

“好漂亮的剑,是爹新得来的吗。”

殷羡之问他:“你想要吗?”

澜儿点点头。

殷羡之将长剑握在掌心,转过身去。

“若是你娘亲应允,我便把它给了你。”

“娘亲一定会应允的,她最疼我了。”

“我看不然。”

第33章 被遗忘的花楼女(番外二)

“阿羿,你今日不是同羡之他们约定好了吗,怎么还未出发?”

年少的高羿端坐在床榻,两只脚轻轻摇晃,双眸中闪过茫然。

分明昨日,他还满怀期待地同殷羡之,霍文镜几人一同出行,但经过一场噩梦后,高羿已对这次出行,再提不起半点兴致。

醒来后,高羿完全不记得梦中的景象如何,他只觉得心口满是绵密的疼痛。

高羿绷紧小脸,马尾随着他的摇首,荡漾起轻微的幅度。

“我不想去了,没意思。”

高将军笑他:“你平日不是最喜和羡之他们在一起吗?”

高羿没好气道:“每次出行我们几人一道便罢了。偏偏李凌萱也要跟着来,她又娇气又爱生气,我不喜欢。”

若是在平日里,念着几人一同长大的情分,高羿或许对李凌萱有几分容忍。可是做过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后,他心底的情分被彻底磨灭,再想起李凌萱时,只觉得她娇气的很,每次出行都玩的不痛快。

高羿跃下床榻,随手拿起挂在墙壁的长剑,朝着高将军道:“我一个人去。”

他走到半路,又转身对高将军道:“爹,听闻最近拐骗的人伢子很多,你多派几个人跟着我,不必亦步亦趋地随行,远远地跟着就是。羡之那边,你也托人和殷丞相说上一声。”

高将军道:“羡之素来沉稳,出行又有仆人随行,定然不会……”

他心头一梗,忽然疑惑起为何高羿会变得如此心思细腻,难不成是知道内情。

面对高将军的质问,高羿目光闪躲,想起李凌萱前几日所说,整日被仆人拘着,好没意思的话,这才突然想起此事,此次出行,他们或许会想法子躲开仆人。

只是,高羿虽然不喜李凌萱,但让他告密,他也是做不出的。

高羿转身便走,身形敏捷,他清亮的声音从院外传来:“爹,你可莫要忘记了!”

高将军低声骂道“混小子,连你爹都瞒着。”

但高将军还是去拜访了殷丞相,出言提醒了一番。殷羡之便被留在了家中,而只有李凌萱和霍文镜两人在城中游玩,不过片刻,李凌萱便觉得百无聊赖,两人双双归家去了。……

元滢滢被绊倒在地面,水花在她的眼眸中闪烁。

众人看着孙方带着压迫感的身姿越走越近,不由得提起一口气来。其中,贾苒尤甚,唯恐元滢滢等会儿要攀扯到她,眉心便绷的发紧。

孙方驻足在元滢滢面前,他冷声质问:“你要逃跑?”

元滢滢没有答话,只是可怜兮兮地朝着孙方伸出手。她白嫩的掌心,此时染上了泥土,显得脏兮兮的。

孙方微一怔神,犹豫着要伸出手,便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少年郎君的声音。

“住手!”

即使高羿一袭锦衣,只有暗纹浮动,并无其他多余的装饰,但众人只观他眉眼,周身风度,便知道他身份尊贵。

高羿随身携带长剑,独自出行,在路上竟当真遇到了意图拐骗的人伢子。高羿立即拔出长剑,又有身后赶来的侍卫震慑,将几个人伢子齐齐抓住。

高羿已做了英雄,心中正澎湃着,这会儿看到弱小可怜的元滢滢,被欺负成如此模样,而那身形高大的男子,还要施以毒手,不禁心头火起,站出身来。

长剑出鞘,高羿侧身挡在元滢滢面前,剑尖直指孙方。

而随行的侍卫,一见到此等严峻情势,连忙围了上来。

孙方面容不改,语气平淡道:“这是哪家的小郎君,要仗势欺人?”

高羿拢眉:“分明是你在欺辱旁人。”

他不过是路见不平。

孙方轻声笑了,他看了看周围的侍卫,又瞧着气势凛冽的高羿,沉声道:“这些人,都是被她们的父母亲戚所卖,我们出了银钱,得了她们一张卖身契。纵然去了官府,也绝不会说我们仗势欺人。”

高羿不解,他自幼生在金银窝中,吃过的苦头不过是每日练武的艰辛,从未想过竟有父母,会将亲生女儿卖掉换钱。高羿看向离他最近的侍卫,只见那人微微颔首。

但高羿握着长剑的手,并未动摇一寸。

“不过是金银罢了。你买了她们,便能这般欺负吗。依你所言,我可以给你更多的金银,换来她们的卖身契,从此你便不可再羞辱她们了。”

孙方本要拒绝,但被众多侍卫围住,只得沉声应了。

好在,高羿不是恃强凌弱之人,他给了孙方三倍金银,足够他回去同月娘交代。

孙方走时,不禁转身望去,只见元滢滢已被高羿扶起。少年郎君清俊的脸上,满是不耐,但手掌始终未曾松开元滢滢纤细的手臂。

孙方抬眸,看着元滢滢染着泥土,显得脆弱可怜的脸,掂着怀里的银子,暗自想到。

——跟着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可比去花楼好多了。楚楚可怜的花儿,更适合养护在干净的瓷瓶中,而不是和他这样的人一般,坠入泥潭。

侍卫们打发着面容呆怔的小姑娘们,直言道:“小公子心善,把卖身契都还给你们。你们要想回家,便回家去。若是无家可归,便随我们一行,但却不是将你们带回府上,而是让你们去绣坊中做绣娘。你们仔细想清楚,究竟要何去何从。”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讨论着要去哪里。她们方才还在谋划,该如何逃出花楼,如今心愿得偿,一瞬间竟不知该如何抉择。

大多数小姑娘,还是选了回到家中。只有零星的几人,情愿跟着侍卫们,去当绣娘。

贾苒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开口。

侍卫接连询问了几声,贾苒便伸出手,指着脚步踉跄,靠着高羿搀扶才能缓缓行走的元滢滢道:“她要去哪儿?”

侍卫答不出来,便看向高羿。

高羿从未见过如此蠢笨脆弱的女子,人生的愚笨,还不能说,他声音稍微大些,元滢滢便眼眶红红地看着他。被元滢滢委屈地注视着,高羿不知怎地,胸膛突然发堵。

他还没想好元滢滢的去处,听罢贾苒的询问,顿时脸色越发臭了。

元滢滢期期艾艾地说道:“我若是回去,爹娘便再把我卖了。下次,不知还能否遇到你这样的好人……”

高羿觑她一眼,冷声道:“他们都卖了你了,回去做什么!”

元滢滢乖顺道:“那我便不回去了。可我绣工不佳,进了绣坊不知能不能吃上饱饭。”

说着,元滢滢便伸出一双柔白的手,放在高羿面前。

高羿下意识地垂首看去,只见十指白皙柔嫩,一看便不是做苦活的手。

高羿眉心一跳,不由得说道:“你怎么连女红都不会……”

话未说完,元滢滢便眼眸轻颤,满是自责道:“我确实很没用。”

见状,高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对着侍卫说道:“她不归家,也不去绣坊,只跟着我就是。”

贾苒听罢,便道:“既然如此,我就去绣坊好了。”

不知为何,贾苒总想同元滢滢比较个高低。但若是她想要和元滢滢比较,总要离她近些。高羿那般性子,带上一个元滢滢,已属难得,再不会多带上贾苒。而贾苒若是想要靠元滢滢近些,便只能跟着侍卫走,去他们口中所说的绣坊。

……

高将军得知高羿不仅平安归来,还在途中做了几件仗义事情,心中自然欢喜。他阔步而去,手中提着一壶酒,准备同高羿促膝长谈。

高将军行至院门外,便停下了脚步。

高羿正练着一套新剑法,他舞的虎虎生威,流畅自如,让高将军不禁满意地颔首。

高羿练罢,将长剑收起,朝着廊下走去,高将军正要开口唤他,便见一身姿纤细的小娘子,缓缓站起身。

而他素来不喜丫鬟近身的儿子,此时却微微垂首,以方便那女子拿帕子擦拭额头汗水。

高羿皱眉:“你熏香料了……”

这香味确实好闻,高羿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同元滢滢要些,好在晚上休息时用。

元滢滢动作轻柔,带着香风的帕子在高羿眉心轻点,她轻轻摇首:“没有呢。”

说着,元滢滢便伸出手臂,微微晃动让高羿闻。

“我没有用香料,哪来的香气。”

高羿却瞧见了她滑落的衣袖,顿时耳根泛红,慌忙地转过身去。

元滢滢轻嗅,喃喃道:“我也没涂粉,会是体香吗?”

高羿脑袋里不受控制地想着,若当真是元滢滢身上的体香,那他想要安神,难不成要拥着元滢滢入眠……

荒谬,太荒谬了……

高羿仓惶离开,身后传来元滢滢不解的呼唤声音。

“阿羿,你不练剑了吗。”

高将军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将手里的酒原封不动地带了回去。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

高羿已成了模样俊朗的郎君,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可他却不甚在意,只觉得娶妻生子乏味至极,不如练剑痛快。

高夫人心急如焚,高将军却老神在在,并不担忧。见高夫人急着为高羿操办婚事,高将军俯身低语几句,高夫人面上的急切之色,顿时散去。

她没好气道:“既然有内情,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害得我平白担心许久。”

“谁知道阿羿如此不开窍……”

高羿得了一把好剑,正要让元滢滢观赏一番,忽然看到府中的侍卫正与元滢滢言笑晏晏。那侍卫甚至抬起手,将一只簪子,插在元滢滢的鬓发中。

元滢滢含羞一笑,姿态美不胜收。

但高羿却觉得此情此景碍眼至极。

元滢滢送走侍卫,看到高羿的身影时,眼睫轻颤,柔声唤道:“阿羿。”

高羿面色冰冷,径直抚上元滢滢鬓发间的那只簪子,样式老旧,色泽黯淡,连他娘亲这般年纪的人,都不会佩戴这般款式的簪子,那侍卫却买来讨元滢滢欢心。

“他送的?”

元滢滢轻应一声,眉眼尽带羞意:“侍卫大哥平日里便待我极好,今日他便以这只簪子作为聘礼,不日便要提亲……”

“扔掉它。”

高羿声如寒冰。

元滢滢微感诧异,偏首疑惑道:“什么?”

高羿一字一句,言语清晰道:“我说,扔掉它。”

他微一垂首,而后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元滢滢。

“告诉他,他是痴心妄想,你绝不会嫁给他。”

元滢滢嗫喏着:“可……”

可侍卫大哥待她当真极好。

高羿耳根红的发烫,只是这一回,他没有躲避自己的心思,将自己所有的嫉妒说了出来。

“——因为,你要嫁给我做妻子,绝不会选择他。滢滢,我讨厌他,日后不要理他,只理我,好不好。”

元滢滢双眸睁圆,半晌才缓缓回过神来:“我以为,你一直是不喜我的。”

毕竟,谁会对喜欢的人,紧绷着一张脸蛋。

可元滢滢没有见到过,高羿同其他人相处的模样。若是她当真看到了,便知晓高羿待她,已经到了令高羿的身边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纵然高羿的脸色冰冷,可他的一举一动,在面对元滢滢时,都显露着妥协。

高羿皱眉:“我何曾讨厌过你,我喜……我欢喜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

说到最后,高羿已经是声如蚊哼。可两人相距不远,连手臂都轻轻碰到了一起。从高羿口中说出的话,一字不落地进了元滢滢的耳朵里。

她清楚地听到了高羿的心意。

两人皆是面红耳赤。

高羿仍旧担心,元滢滢会应了侍卫的求亲,便追问道:“不嫁给他,只嫁给我?”

直到听见元滢滢的一声软绵轻柔的“好”,高羿紧绷的胸口才渐渐舒展。

得知高羿要迎娶元滢滢,高将军高夫人相视一笑,并无甚意见。依照高羿的性子,他若是终生不娶,高将军也没有法子,如今儿子愿意娶妻,高将军也顾不得身份如何了。而且元滢滢在将军府养了数年,众人都知道她是个好的,美貌温柔,从未和人吵闹过。这样的女子,嫁给高羿,正好约束他的倔脾气。

成亲当日,张灯结彩。

礼成,送入洞房时,高羿的亲朋好友围在洞房内,起哄要看元滢滢的面容。

高羿轻骂他们几句,便挑开喜帕,对上了光彩耀人的元滢滢。

元滢滢贝齿轻启:“阿羿。”

高羿怔怔地站在原地。

周围人起哄道:“阿羿——你娘子唤你呢!”

高羿被猛然一推,便压在元滢滢身上,两人皆羞红了脸颊。

这之后,高羿便驱赶人离开屋子,莫要耽误他的春宵一刻。

霍文镜随众人退出屋子,轻拉着殷羡之:“羡之,阿羿的夫人生的可真美。”

殷羡之神色淡淡,轻声应了。

霍文镜低声喃喃:“只是可惜了,她是阿羿的夫人……”

高羿轻吻元滢滢的唇轻轻发颤,直到轻吻了许久后,他才逐渐熟悉,平稳了心绪。

他像一只热烈急切的犬,对元滢滢的一切都好奇,想要探究一番。

元滢滢轻抚着他的马尾,手指穿过他的发丝。

高羿身子一颤,胡乱地吻了起来。

“滢滢,你心悦我吗?”

元滢滢垂首,吻着他的发:“我自然心悦你,不然为何要嫁给你。”

高羿郑重道:“我也心悦于你。”

绵软的身子,让高羿思绪起伏,他意识变得混沌。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他当真拥有了元滢滢,那一直萦绕在他胸口的疼痛,仿佛有了神智,轻叹一声,蓦然离去。

“滢滢。”

“嗯。”

“若是我们今日有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该取个什么样子的名字才好?”

元滢滢柔声道:“都好。”

高羿吻上了她的掌心,问道:“就叫澜儿,好吗?”

元滢滢抚着他英俊的脸颊,轻轻颔首。

“那便叫澜儿。”

第34章

到了马球场后,元明珠好似一只欢快的雀儿,她跃下马车,同好友们玩闹在一起。

春桃先从马车中掀起帘子钻出,她的一只手抚着帘子,另外一只手径直伸出,任凭绵若无骨的柔荑搭在她的手臂。

元滢滢模样恬静,缓缓地从帘子后露出真容。

在场嬉戏打闹的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吐息。碧色裙摆微微摆动,荡漾出水波似的涟漪,元滢滢轻轻抬起眼睑,露出乌黑圆润的一双眸子,她不去看周围人的神色,只是望向元明珠道:“明珠,我们在何处就座?”

众人堪堪回过神来,这才辨认出元滢滢的身份,便是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木头美人。

一时之间,那些方才被元滢滢的美貌恍惚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面上露出轻蔑之色。

元滢滢恍若未知,她只是静静地跟着元明珠,在席位落座。元明珠耐不住席上寂寞,在座位停留不过片刻,便跃跃欲试地站起身,前去挑选一会儿打马球所骑的骏马。

元滢滢平日里不常出门,也并无亲近的手帕交。离开了元明珠,她在席位上便无可以低声言语之人。元滢滢端坐在原位,轻垂脖颈,露出柔嫩细腻的一截肌肤来。

她身形纤细,轻蹙黛眉的模样,颇有一种萧瑟落寞之感。在场众人之中,不乏有动了恻隐之心的,意图走上前去同她搭话。

元滢滢却突然向身旁的娘子询问道:“今日马球赛,不知大理寺中人何时能到?”

被问到的娘子,原本待元滢滢不甚欢喜,她深觉元滢滢这般的闺阁女子,只知恪守规矩,无趣的紧。但元滢滢问话时,轻声软语,平缓的声音中夹杂着小心翼翼,她仿佛一只易碎的瓷瓶,倘若被人拒绝了,便要蓦然变得破碎不堪。

徐娘子便声音生硬道:“大理寺中人早就来了,不过男客都在别处休整,恐怕一会儿才能现身。”

闻言,元滢滢攥紧的手心,微微舒展。

她本就是不甚大胆的性子,此时也是因为心中惦念着那人,才大着胆子,同身旁的徐娘子搭话。这会儿元滢滢见徐娘子肯理会她,面上顿时露出轻柔的笑,目光之中下意识地流露出依赖之色。

“那……姐姐可知,大理寺卿随行小吏,可会同来这场马球赛?”

徐娘子对上她清透的肌肤,嫩如花骨朵的脸颊,不由得神色一怔,匆匆别过头去,强做没好气道:“区区一小吏,来与不来有谁会在意。”

闻言,元滢滢深觉有几分道理。但她心中惦念的昔日情郎,便是如此微不足道之人。得知他或许不会来这场马球赛,元滢滢不禁面容郁郁。

徐娘子见自己一句话,便将元滢滢说的垂头丧气,不由得拢眉深思,可否是刚才太过疾言厉色了些。

她又淡声补充道:“既是随行小吏,大理寺卿既要前来,想必他也要跟来的。”

元滢滢眉心微展,轻轻颔首道:“姐姐言之有理。”

待大理寺卿同一行郎君现身后,徐娘子隐在桌案下的手掌,轻轻扯动元滢滢的衣裙。

“大理寺中人来了。”

元滢滢下意识朝着人群的末尾望去,依她所见,那人既是小吏,地位卑微,自然不能走在前面,只能跟在队伍最末罢了。只是,元滢滢的视线,从一张张陌生的脸蛋滑过,她光亮的眸子,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徐娘子好奇问道:“如何,那小吏可来了?”

元滢滢轻轻摇头,眼眶泛起了绯红。她面容难以掩饰失落,心中不免想到:纵然那人会现身马球赛,可当初,自己一封绝情信,说的那般不留情面,依照那人的性子,怕也不会再理会自己的。

徐娘子不明白,为何元滢滢对大理寺中的一个小吏耿耿于怀,但她见到元滢滢白皙的脸蛋露出落寞的神态,心中便觉得微梗。

徐娘子没好气道:“区区一小吏,来与不来又有何等关系。如今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可是盛名在外的如玉郎君,你为何不看上一看。”

元滢滢颇有些失魂落魄,但面对徐娘子别扭的好意,还是柔柔一笑,轻掀起眼睑望去。

只是匆匆一眼,她便和人群正中间的那人对上视线。男子鬓如刀裁,风姿清隽,黑眸中蕴藏着无边冷意。他曾经无数次用这双透彻的眼眸,注视着元滢滢。

元滢滢的视线向下滑去,落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掌,那双手曾经轻托过她的腰肢。

元滢滢绝不会认错,此人便是她昔日的情郎。

可她的耳旁,响起徐娘子的声音。

——你看到他了?那便是新任大理寺卿,越曜。

元滢滢心头轻颤,她不会认错情郎的面容,只是她的情郎,姓陆名唤阿曜,只是大理寺中,区区一小吏罢了。而并非是眼前这个,周身气度骇人的大理寺卿。

越曜只是匆匆一瞥,便收回了视线。他面色平静如常,但隐在宽袖下的手掌,却青筋鼓起,一种莫名的郁气在越曜胸膛萦绕。

——他竟会遇到这个薄情寡义的女子。

更令越曜胸膛起伏的是,分明是元滢滢先丢给他一封绝情书,内里极尽尖锐伤人之语,可此刻,元滢滢娇美的脸蛋上,尽显无辜之态。她那双漂亮的水眸中,盛满了哀伤惊诧,仿佛被抛弃的,不是越曜,而是元滢滢。

越曜不去注意元滢滢,他换好骑装,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便在一旁等候。

可越曜不去主动注意元滢滢,身旁人却开始对元滢滢议论纷纷。

“那便是元家大娘子罢,生的当真美貌,只可惜,内里空空。”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不比元家二娘子,德才兼备,鲜活明艳。”

……

几人正议论着,他们身后的骏马却突然受惊,一扬马蹄,险些将他们掀翻在地。几人心有余悸,待平静之后疑惑道,骏马因何受惊,为何他们毫无所觉。

越曜牵着枣红骏马,从他们身旁经过,语气冷冽。

“在你们做长舌妇人时。”

上场的男客,皆是年轻郎君,个个模样俊朗,体态飘逸。可在众多郎君之中,越曜仍旧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他一袭玄色劲装,手持鞠杖,修长的双腿轻夹马腹,那匹枣红色骏马便缓缓行走。

等到开球时,越曜更是一马当先。他身姿轻盈,掌心有力。通体圆润的马球,在他的鞠杖下,被游刃有余地驱使、摆动。

越曜紧实有力的双腿,夹住枣红骏马的腹部,身子猛然向后倒去,几乎要贴到地面。可就是这般快要从骏马跌落的姿态,他却能在下一瞬间,轻巧起身,重回马上。轻轻摇晃的发丝,在日光映照下,发出淡金色的光辉。

成败已成定局。

元滢滢不知,越曜为何隐藏身份姓名,同自己有了私情。但思虑起那等绝情信,她心头一紧,顿觉两人之间,也分不清孰对孰错。

这场马球赛,无论是作为昔日心意相通之人,还是旁观之人,元滢滢都希望越曜能胜。

对面之人,见越曜气定神闲,再反观自己,额头汗水涔涔,得到的分数,却连越曜的一半都不到,难免心头躁乱。他心烦意乱,鞠杖再落下时,便有些破釜沉舟之势。

凭借着这股子莽撞劲头,他竟当真抢到了几次马球,得了分数。此人顿受鼓舞,挥舞鞠杖的动作,越发肆无忌惮。

只见鞠杖一扬,马球便凌空扬起,直朝着座上宾客而去。

越曜的视线,循着马球而去,他目光顿时一僵。只因为那马球若是往男客方向而去,总会有人出手阻挡,并不打紧。可是这马球,偏偏朝着女客的席位冲去,且它姿态凛冽,所飞向的方向,正是元滢滢所坐的位子。

元滢滢吓得脸皮发白,一张柔美的脸蛋尽是惶恐不安。身旁的徐娘子,想要伸出手拉她一把,但随行的丫鬟忧心主子受伤,偌大的马球,从远处飞来,若是砸到人的脸上,就是不流血,也要落下伤痕。因此丫鬟早就死死地扯住徐娘子,令她动弹不得。

众人摇首叹息,只道元滢滢着实可怜,原本她便只有一张脸出众,如今被马球一砸破,连唯一的倚仗都没了,日后还如何在贵女之中立足。

越曜重重挥舞马鞭,枣红骏马长鸣一声,朝着前方飞驰而去。

元滢滢便眼睁睁地看着,马球朝着自己飞来,她无法动作,也躲避不得。

忽地,一只鞠杖扬起,迎着马球重重舞去,直将马球打回了赛场中。

马球没有伤到任何人,见状,众人齐声欢呼,越曜的掌心,却沁出了汗珠。

他仰头望去,却看到元滢滢柔柔倒下。徐娘子惊呼道:“元大娘子,大娘子……”

越曜深深地拢紧眉峰,但很快,便有许多人围绕在他的周围,遮挡了他望向元滢滢的视线。

众人皆出声赞叹越曜的当机立断,打马球的功夫令人叹服。方才急功近利的那人,更是心有余悸,若非是他急于求成,那马球也不会朝着女客飞去,倘若马球当真伤到了元滢滢,他真是难辞其咎。

思虑至此,他对越曜的马球功夫心悦诚服,拱手称歉道:“是我行了错招。”

越曜神色平淡,拒绝了他的道歉:“你无需向我解释。”

那人恍然大悟道:“元氏大娘子那边,我定然会登门道歉,只是不知,元大娘子可能轻易原谅我。”

越曜心中想到,元滢滢那般心软的人,倘若旁人说了一两句软话,她便再不怪罪了。

想到此处,越曜轻扯唇角,顿觉嘲讽。

第35章

意识昏沉之间,元滢滢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些她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待元滢滢看罢,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便是她此生的命运。

每当元氏大娘子现身,便有人唤她木头美人,明里暗里地嘲讽她空有美貌,却宛如一尊木头般,既无与之匹配的才华,又无引人瞩目的性情。这样的元滢滢,在光彩熠熠的元明珠的衬托下,更显不堪。

元滢滢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她乘马车去寺庙祈福,半路马车深陷泥潭。驾车的马夫还未想到把马车从泥潭中挣脱出来的法子,便被一众穷凶极恶的匪徒围住。马夫和随行丫鬟见状,也不顾元滢滢安危,当即丢下元滢滢跑掉了。独留元滢滢一人,坐在马车中忐忑不安,听着匪徒缓步靠近。

她听到那些匪徒的调笑之语,他们讨论着如何享用元滢滢这个千金小姐。元滢滢无计可施,只是一只手攥紧帐幔,另外一只手拔掉鬓发间的金簪。

她虽无十分勇气,但知道被这些人**过后,即使得救,也会被家中人厌弃。

如此,倒不如就这般了结了自己。

但金簪刚抵上脖颈,还未划破元滢滢柔嫩的肌肤,那些口中宣泄着污秽言语的匪徒们,便响起了惊呼声。

元滢滢身子发软,连抬起手臂去掀开纱幔,一看究竟的力气都没有。

蓦然,一只有着嶙峋指骨的手掌,撩开了纱幔。元滢滢水润的眼眸对上那满是打量的眼神,她听到男子的声音响起。

“谁家的仆人,竟然把主子丢下,一个人逃了。”

那便是元滢滢见到越曜的第一面。

元滢滢无力走下马车,越曜孤身一人而来,又环视着四周,浓眉皱紧,忧心他们再耽搁下去,会有其他匪徒赶来。越曜只得抱起马车中吓得脸色发白的娇小姐。他手中的佩剑无处可放,便放在了元滢滢怀里。

“抱着。”

元滢滢抱着沉重的佩剑,鼻尖甚至能闻到未曾散去的血腥味,但她不敢丢开佩剑。因为若是她丢开佩剑,越曜怕是会同样地丢开她。

元滢滢抱着佩剑,越曜抱着她,一步步地离开了满是泥泞污秽的山腰。

英雄救美,最是能让人心动。

元滢滢看似克己守礼,可她的心肠最是柔软,若是哪个男子,能在旁人讥讽她是木头美人时,为她出言说话,元滢滢便会生出感激。

更何况,越曜于她,更有救命之恩。

元滢滢知道,她除了这张脸,并无其他可以倚仗的。她便头一次鼓起勇气,要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她幼时进学时,也曾希望得到夫子的夸赞,元家父母的怜惜,可她一次都没有得到。在此之后,她再不主动去争抢些什么,因为元滢滢深知,无论她做出什么努力,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

在越曜巡视时,元滢滢大着胆子,握紧他干燥温暖的手掌,把他拉进了黑暗偏僻的小巷里。

越曜本要出手,只是月光映照下,他看到了娇小姐白皙柔嫩的脸,便暂时垂落手,想要瞧瞧娇小姐的名堂。

“陆……陆曜。”

连叫越曜的名讳,元滢滢都显得艰涩,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唤一个外男的名字。

她支支吾吾地许久,却吐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越曜眉眼烦闷,目光瞧着街道是否有人经过,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漠:“元大娘子,寻我可有要事?”

他得不到元滢滢的回应,便转身欲走。元滢滢心尖一跳,慌乱地想着,若是越曜走了,她恐怕再没有此时的勇气和他见面。

为了阻止越曜离开,元滢滢解开披在肩头的斗篷,任凭猩红斗篷缓缓落下。她颤声道:“陆曜。”

越曜下意识地转身看去,那双漆黑漠然的眼眸,却突然有了起伏。

月光冷白,元滢滢的肌肤却透着柔和。她身着轻薄衣裙,薄纱掩映雪肌,透着几分若隐若现的柔美。她羞怯的脸颊,堪称完美无暇的身子,于这个阴暗的小巷,似一副令人永难忘记的美景,尽数显现在越曜面前。

此刻的时节,已不适合穿这般单薄的衣裙,元滢滢颤着身子,扑进越曜的怀中,她埋首在越曜的胸膛中,以此掩饰自己羞赧的面容。

“好冷。”

越曜心想,既是好冷,为何又穿着如此单薄。只是温香软玉在怀,他这句足够令怀中人羞愤不已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之后,两人便私下里来往亲昵。

元滢滢深知,如今所为算得上离经叛道,若是被发现,她的名声都要毁掉了。可她沉浸于此,难以自拔,她知道越曜不过是大理寺中的一个小吏罢了。即使元氏父母不喜她,也绝不会将她嫁给这样卑微的人。

可元滢滢不去细想,她痴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当真到了那一日,便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让她嫁与越曜。

但她与情郎私会的美梦,终究被人戳破了。

元母自然勃然大怒,让元滢滢说出情郎的名字。元滢滢不肯说,她心中明白,若是吐露出“陆曜”二字,元家人为了保护颜面,越曜的官职自然保不住了,恐怕性命也会不保。

见元滢滢闭口不言,元母关了她几日禁闭。却在一日忽然打开房门,允诺不再追问元滢滢有关情郎一事,只要她心甘情愿地进皇宫。

元滢滢怔然,不知元母因何要如此做。

元母为劝她答应,便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是元明珠因为好奇,偷跑进了圣人的船只中。待知道游船中的主人是圣人时,元明珠匆匆而逃,没让圣人看见她的面容。只是匆忙之中,不慎遗落了手帕。

那手帕是元家女眷统一绣制的,圣人自然辨认出来,便特意要元氏女进宫。元母自然不能随意寻个侍女送进宫敷衍圣人,而她膝下之女,只有元滢滢和元明珠。

进宫之事元明珠自然不愿,即使她愿意,元母也不放心送她进宫,据闻圣人性子阴晴不定,昨日还得宠的妃嫔,明日便被丢到冷宫,诸如此类的事情,也是常态。

元明珠固然聪慧,可诡谲多变的深宫,她怎么能受得住。

但不送元氏女进宫,便是公然违抗圣人旨意,显然是不行的。

元母思来想去,便想要送元滢滢进宫。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她待元滢滢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少情分。

元滢滢心中不愿,元母便冷下脸来。

“为了区区外男,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元家违抗圣旨吗。”

说罢,元母又软硬兼施,直劝慰得元滢滢眼含泪花松了口,同意进宫。

为了彻底断结和越曜的情意,元滢滢亲笔书信一封,言语中宣称,她早就厌倦了越曜,区区一小吏,竟敢垂涎于她。元滢滢要越曜严守两人曾有私情的秘密,如若不然,她便不会放过越曜的。

一封绝情信送去,越曜果真绝了心思。他本就对这个娇滴滴的元大娘子,并无多少痴情,不过是她美色出众,又表里不一,分外大胆吸引了他的目光。

可不久前,娇小姐还对他言笑晏晏,今日却如此冷心绝情。越曜心头冷硬,立刻焚烧了绝情信。火光的阴影,在他冷峻的侧脸跳跃着,他声音冰冷。

“那便,如你所愿。”

梦中,元滢滢被送进了皇宫。她格外安分守己,但却惦念着昔日情郎,便托人前去打听,才知大理寺中,并没有什么名唤陆曜的。

元滢滢神色怔然,心中难以置信。

她拿出全部的金银,找来宫中最好的画师,亲口描绘着情郎的眉眼脸庞,要画师替自己画出陆曜的模样。

画师落笔,觑了一眼画中郎君的模样,忽然道:“此人不是大理寺卿,越曜吗?”

——越曜,不是陆曜。

他是大理寺卿,而并非口中声称的区区小吏。

得知被情郎欺骗,元滢滢不由得掩面轻声哭泣。自她进宫后,不同于其他人有家中送来的金银相助,数月来她没有收到一封家中来信,更别提为她送来在宫中打点的银钱。

连元滢滢用来请画师画像的金银,都是她当初进宫之时,随身带进宫的。

元滢滢心感凄楚,却早已经习惯此事,毕竟花费在她身上再多的金银,恐怕在元家人眼中,也是无用。其他人或许能凭借金银打点,图谋圣恩,可元滢滢呢,恐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但元滢滢没有想到,她日思夜想的情郎,在她平平无奇的人生中,唯一给过她温暖的陆曜,竟然是一个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