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面对着霍文镜的连声追问,李凌萱目露茫然,身子不停地向后退去。
她眨动眼睫,口中解释道:“……你我一同长大,我不过是惦念彼此的情分。”
霍文镜将包裹了绢布的手掌,狠狠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了巨大的响动。李凌萱先是惊诧,待看清楚了霍文镜受伤的手掌后,一时间变得支支吾吾。
从她进入房门,直到如今,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辰。在这其中,从李凌萱口中提及到许多人,却唯独没有霍文镜。
“文镜哥哥……”
李凌萱嗫嚅着,想要出声解释。霍文镜却莫名地觉得烦躁,他垂首看了李凌萱一眼,目光冰冷刺骨。李凌萱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着,隐约明白了,为何在她心中百般温柔的霍文镜,在旁人口中,却成了人间修罗。
如今,这修罗面容也开始在她面前显现。
此刻的霍文镜,漆黑的眼眸里尽是冷漠,周身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敢靠近的气息。李凌萱腹中所有的解释,在看到这样一双凛冽的眸子时,都无法说出口。
李凌萱摇摇头,转身离开了此处。
屋子重新归于寂静。
宁静的夜空,突然轰隆作响,残白的闪电闪过,映照出霍文镜冷峻的面容。雨水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将庭院中的草木,淋的东倒西歪。
侍卫在暗处现身,面上犹豫,拱手询问道:“外面下了暴雨,李小姐离开不久,或许会被雨水淋湿,可要……”
霍文镜轻掀眼睑,冷声道:“不必。”
侍卫应声,转身隐在黑暗中。
地面很快冒出了一个个浅浅的小水窝,曜如白光的闪电,倒映在水窝里面。霍文镜站起身,凝神细看了水中的圈圈涟漪。雨水顺着屋檐而下,霍文镜突然伸出手,任凭雨滴将他掌心的绢布打湿,露出内里肌肤的颜色来。
霍文镜起身离开了庭院,身后传来仆人焦急的呼唤声音。
“油纸伞……”
但霍文镜脚步匆匆,一瞬间就不见了人影。仆人追赶不上,只能捧着怀里的蓑衣和油纸伞唉声叹气,盼望着霍文镜要去的地方莫要远了,别打湿了衣衫才好。
元滢滢正要安寝,外面的雨声哗啦作响,扰人清梦。元滢滢索性披上外衫,换好绣花鞋,推开窗扉细看雨势。
雨水连珠成串,似银线般飘落而下。元滢滢拢紧肩头的外衣,凝神细看了一会儿,便准备将窗扉合拢。只是,她美眸扫过廊下,忽然看到有一个衣裳湿透的呆子,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偌大的一场雨,街道看不见半个人影,家家户户皆闭门躲雨。偏偏这人,既不打伞,又不披蓑衣,只硬生生地站在雨下淋,这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元滢滢到底于心不忍,眼睁睁地看着旁人淋雨害病。她拿了只水墨丹青的油纸伞,便下了楼去。
谁料刚推开门,刚才还动也不动的痴人,此时却突然有了灵气,水润乌黑的眼睛,牢牢地注视着元滢滢。
元滢滢握紧掌心的油纸伞,这才发现呆子原来是霍文镜,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稍做犹豫,还是要走上前去。元滢滢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她将油纸伞塞到霍文镜手中,便转身离开,一句话都不同霍文镜讲。
只是不等元滢滢挪动步子,霍文镜已经看出她眼底的犹豫之色。他冒着倾盆大雨,阔步走来。
看着面前一个水淋淋的人,让元滢滢不禁向后退去。
霍文镜开口,声音比这突然落下的大雨还要发冷,带着渗透骨髓的寒意。
雨珠悬在霍文镜纤长的眼睫,将落未落,像是冬日凝结在松柏的雾凇。他直视着元滢滢的脸庞,眼睛一眨不眨。
“你在关心我?”
元滢滢偏过头去,握着油纸伞的指尖发白,她轻声道:“我不知是你,只是以为是旁人淋雨,这才下来。”
换而言之,倘若元滢滢在楼上时,便已经知道淋雨的是霍文镜,她便不会好心前来送伞。
霍文镜却不在意元滢滢口中的无情,他伸出手,沿着伞骨轮廓轻轻抚过,动作缓慢却带着浓烈的占有谷欠念。他的手指在摩挲伞身,双眸却落在元滢滢身上,没有一刻离开。这幅情景,倒是好像他抚摸的,不是冰冷的梨花木料,而是暖玉肌肤。
霍文镜声音凉薄:“我讨厌你。”
元滢滢从未被人如此恶言相向过,当即眼尾泛红,想以一句“我又何尝不是”反唇相讥。
但随着“我讨厌你”,接下来的举动却不是疏远分离,而是霍文镜湿漉漉的两只手,掐紧元滢滢的细柳软腰,带着浓郁掠夺气息的轻吻,如同今夜这场大雨一般,来的气势汹汹,令人招架不及。
披在瘦弱肩膀的玉色外裳,从柔软的身子滑落,坠入泥泞之中。元滢滢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裙,因为被霍文镜揽在怀中,沾染上潮湿的水痕。
掌心的绢布,不知何时掉落,露出一抹苍白的红色。霍文镜便将掌心,托在元滢滢最柔软的后颈处。
他搂的发紧,元滢滢无法挣脱。如此蛮横的力气,元滢滢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呜呜咽咽地哭泣。唇角的晶莹,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更显得靡艳。
琉璃莲花彩灯碎片,没入肌肤的疼痛,相比当日的长箭穿透之痛,则是九牛一毛。但霍文镜却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人,来感受他身体的疼痛。
他未尝不知,李凌萱待他没有关切。但幼时的仗义执言,足够令霍文镜抱着这段回忆怀念余生。他像一株快要干涸的树木,唯有全心全意的爱念,才能让他存活。
霍文镜渴求着李凌萱指缝间泄露出的关怀惦念,他痛恨自己看的太清楚明白,如此轻而易举地揭开了,那层关心之后,是单薄至极的情意。
霍文镜自己不快活,又如何能看着旁人快活。他想起高羿得到元滢滢的轻吻后,发亮的眼眸,心中酸涩交加。
一种名叫嫉妒的念头,在他的心底疯狂生长。
他目睹了元滢滢的含羞带怯、高羿别扭的欢喜。霍文镜恶劣地想着:这世间凭什么会有高羿这种人?高羿身为将军的老来子,自幼受宠是不消说的。
高羿会因为玩伴争抢李凌萱的注意力,而加入其中。但他从不缺少爱意,自然不会对李凌萱任予任求。在发觉自己似乎对元滢滢有了别样心思后,面临霍文镜威胁的好友情分,高羿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数年情分。
凭什么,他能如此果断?
霍文镜抱着怀中的娇人,薄唇忍不住使了力气,在元滢滢柔软的唇瓣之上,保留属于自己的痕迹。
“好痛……”
元滢滢痛呼出声,声音绵软轻柔。
霍文镜的心,却仿佛被塞的满满的。
——痛吗,和我一样痛苦,就好了。
他丝毫不嫌弃朱唇的血珠,舌头一卷,便吞进了腹中。
他狠狠地碾磨着,元滢滢耳垂的柔软。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长进。善有善报,都是骗人的。你这般良善,只能遇到我这般的毒蛇罢了。”
“混账!”
大力传来,霍文镜的耳侧轰隆作响,他倒在雨水中,本就被浸湿的长袍,此时更是湿了彻底。
霍文镜半跪在地面,用手背抹掉唇角的血。他抬眼看去,视线被雨水打的模糊不清,依稀辨认出两道身影。
殷羡之解开外衣,披在元滢滢肩头。他拾起地面的油纸伞,打在两人中间,伞面微微倾向元滢滢。
此时的元滢滢,姿态着实狼狈,她衣裳被扯的凌乱不堪,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唇角、耳垂……到处都是霍文镜留下的痕迹。
元滢滢轻咬着唇,面上尽是羞耻地望着殷羡之。
“抱歉。”
殷羡之伸开宽袖,遮挡住元滢滢纤细的身姿,他眸色温润清浅,并没有因为元滢滢的狼狈境况,而露出不屑神情,是难得的君子风范。
元滢滢心有感激,忙趁着殷羡之的宽袖,整理凌乱的衣裳。
可谁都不知晓,殷羡之的心,几乎要穿破胸膛而出,他手背的青筋鼓起,看似清明的眼底,却在一边又一边地回忆着元滢滢刚才的姿态。
殷羡之不禁在想,刚才,霍文镜是如何轻吻元滢滢的,两只手放在了何处。
是如同那个旖旎的夜晚,和他一样,将她的柔软都尽数轻吻了一个遍吗。那元滢滢呢,她又是如何想,觉得霍文镜的轻吻,比起他又如何。
……他有没有比霍文镜差劲。
“大公子。”
柔软的轻唤声音,停止了殷羡之的种种猜想。他面容温润,任凭是谁,都不会想到在这样一张公子如玉的脸庞下,会隐藏着那般诡谲的念头。
殷羡之看她衣着整齐,微微颔首,转身看向霍文镜。
霍文镜已从地面站起身来,他的衣裳被扯开,露出大片的胸膛。他的肌肤发白,却并不温润,而是带寒意的冷白。雨珠顺着沟壑缓缓流淌,没入他的衣襟里面。
他唇角破了,脸上却没有多少怒意。在霍文镜看到元滢滢被他咬破的唇角时,脸上甚至浮现出了满意之色。发冠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发丝散开,毫无章法地披在他的肩膀,雨水把发丝粘结成一缕一缕的。
殷羡之察觉到元滢滢身子发颤,便伸出手,在她柔软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霍文镜原本散漫的神情,顿时一凛,他扯着发疼的唇角,言语中的讥讽如同风霜刀剑,朝着殷羡之刺去。
“羡之,你惯会用这些英雄救美的招式。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足够迷惑那些无知女郎了。但稍微有些脑子的女郎,便不会被你这些小恩小惠打动。”
霍文镜意有所指,但他言语之中所说之人,却连瞧他一眼都不肯,只躲在殷羡之的身后,柔荑甚至攀附在了殷羡之的手臂,仿佛将殷羡之当做了什么能够救世的英雄一般。
霍文镜脸上的嘲讽之意更重,心中自嘲道:他竟然忘记了,元滢滢本就是一个只有美貌,内里空空如也的蠢笨女郎,任凭他如何暗示,恐怕此时元滢滢只会信赖殷羡之罢。
殷羡之冷言相向,他虽然平日里性子温和,但面容发冷时着实骇人。霍文镜倒是不怕,他突然觉得,该让元滢滢看看,殷羡之是何等的表里不一。
可惜,元滢滢被殷羡之护在身后,看不到此时冷若冰霜的殷羡之。
霍文镜离开时,雨势仍大,他手中无伞无衣,却丝毫不在意。经过元滢滢身旁时,霍文镜有意停顿脚步,果真看到了元滢滢雾气蒙蒙的眼睛,他扯唇一笑,用手指虚点了点唇角,阔步离去。
……
殷羡之刚回到家中,便有仆人前来禀告,说是殷丞相在厅堂等候许久。殷羡之还未换过衣裳,便跟随仆人见了殷丞相。
他昨夜未曾回府,外袍虽然没有被雨水打湿过的痕迹,但因为经过炭火烘烤,有了明显的褶皱。
殷丞相手持拜帖,看到殷羡之不觉拢起眉。
还未等殷羡之站定,他便开口诘问道:“听府中人说——你昨晚未曾回府。”
殷羡之脚步微顿,答道:“被公事绊住了脚,便索性留在府外休息了。”
闻言,殷丞相面色稍缓,但仍旧微拢着眉,直言殷羡之即使忙于公事,也该注重体表仪态,不能以这种风尘仆仆的姿态见人。
殷羡之没有不虞,皆是满口应下。
殷丞相这才提及正事,他正为殷羡之挑选妻子,相中了一个,便径直下了拜帖,要殷羡之得空去见。
不知为何,提及妻子之事,殷羡之下意识地看向还残留着几分水气的宽袖。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元滢滢柔美可人的身姿,她细腰款款,如同笋尖般娇嫩的手指,捏着他的宽袖边缘,身上淡雅的芬芳,尽数染到了宽袖上。殷羡之换上外袍时,还能闻到那似有若无的香气。
这些年,殷羡之早就明白,面对殷丞相,他的父亲这般性情蛮横**之人,应该如何令他满意。不过是满口应下,听其差遣。
但殷羡之明知该为却不想为,他头一次,在殷丞相发话后,没有立即颔首应下,而是询问道:“父亲只中意这个女郎吗?”
虽然父子间情意不深切,但只听到殷羡之区区一句话,殷丞相便明白,对于日后妻子的人选,殷羡之并不中意此女,而是另有人选。
他凛声道:“谁?你想选那个没落侯府的千金小姐?”
殷丞相的眼睛中满是失望之色,他并不喜李凌萱。当初,殷丞相不过是随口一说,让殷羡之陪伴照顾这个侯府千金,以彰显殷羡之年纪轻轻,便有君子之风。可殷丞相没有料想到,这一照顾,便有了十几年的牵扯。殷丞相大权在握数年,什么样子的美人没有见过,环肥燕瘦过眼云烟,他并不觉得李凌萱有多么出类拔萃,更不喜李凌萱的性子。
李凌萱想要众星捧月,可以,但作为他府上的大公子,殷羡之不能是那颗作为陪衬的星星。殷丞相自诩看的透彻,不过是一个逐渐衰败的侯府内的千金小姐,竟然试图同时攀扯几家青年才俊,围着她身旁团团转。殷丞相绝不可能松口,让这样的女子,做他的大儿媳。
“她不可以。”
殷羡之眉心蹙起,轻声解释道:“不是父亲所想。”
殷羡之不知,为何他长成之后,每每提及婚事,他本人开口并不热衷,但身旁的人都会挤眉弄眼,一副你知我知的模样,说他要守候着李凌萱。
殷羡之讶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他清楚自己待李凌萱的情意,是少年伙伴情分,纵然……没有元滢滢,殷羡之也绝不会想着迎娶李凌萱做自己的妻子。
不过……如果真的没有元滢滢,殷羡之便会接过殷丞相的拜帖,而不会试探着询问出口。
殷羡之说了“不是她”,一时间竟然不知如何提起元滢滢。身为没落侯府千金的李凌萱,尚且不被殷丞相看得上,何况如今的身份,仅仅是挂在六品小官名下,作为养女的元滢滢。
殷羡之贸然开口,只会给元滢滢招惹祸端。
殷羡之便恢复了往日里的恭敬,拱手道:“全听父亲安排。”
……
见过皇帝后,殷羡之跟着太监,走过狭长的甬道,上方传来悠扬的笛子声音,带着初学者的稚嫩生涩,却莫名吸引殷羡之的注意力。
他开口问道:“这是……宫中女眷?”
或许是小宫女们玩闹,偶尔生起的吹笛兴致。
太监含笑道:“并非是宫中女眷。是那些进宫参选花神的女郎们,不知是谁,弄来一只碧绿玉笛,众人便争抢着要吹。旁人吹的笛子声音,小的可能分辨不出。可是这声笛声,小的却能分辨出,是哪个女郎吹奏的。”
殷羡之心头微动,那个名字几乎要从唇齿中吐出,他却不能说,只是浅笑道:“是哪个?”
“正是元氏女。她吹奏玉笛技艺生疏,宛如三四岁孩童。底下人都说,元氏女的笛声,在众多女郎中最不精妙,可小的却喜欢的紧。旁的女郎的笛声,我听不懂。唯独元氏女的笛声,我听罢便心中畅快,因而只需一耳,就能轻易认出。”
太监本就是圆脸,说此话时脸颊带笑,看着更是讨喜,殷羡之也不禁舒展了眉眼。
走出甬道,殷羡之还能听到断断续续的笛声,他想象着元滢滢吹笛时的模样神态,幻想着若是自己在她的身侧,定然能握住她轻软的柔荑,与她合奏一曲。
只是,笛声渐渐停下,甬道外一片寂静。殷羡之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往日里端庄持礼的神态。他朝着约定好的地方走去,今日,他要见余生相伴的妻子。
对方是一位模样端庄的女郎,身份高贵,进退有礼。殷羡之挑不出半点毛病,他稍一抬眸,便能看到女郎看向自己时,眸中闪过的细碎光芒。
即使殷丞相对殷羡之,没有太多的父子情意,但选中这样的女郎,也足够可见殷丞相用了心思。
他可能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却是一个慧眼如炬的掌权者。
殷羡之应该满意,早在母亲离开人世,殷丞相待他日益冷漠之时,他就谋划好了一切。没有人可以坐享其成,至少殷羡之不可以。他若是什么都不去做,成为真正表里如一的君子,那等待他的,只能是成为一堆骸骨的命运。
他从不觉得自己心狠,他不过是技高一筹,将所有的筹码拉到自己身边。殷丞相年纪大了,其余孩子个个不中用,他只能仰仗殷羡之。无论殷丞相是不是想过,将殷羡之当成弃子,他如今只能用他所拥有的一切,替这个儿子筹谋打算。不然,殷丞相生前可以做风光无限的丞相,死后却只能看着家族凋零,逐渐破败。把自己当成棋子时,殷羡之就已经想清楚了,他日后会迎娶一个完美无缺的妻子,平淡而安稳地度过余生。
但此刻,殷羡之握着茶盏的手指收拢,他难以克制地想着,他当真要这样的一生吗。
——权势在握,无趣至极。
殷羡之突然想到元滢滢那双晶莹潋滟的眼眸,带着香气的细软腰肢。
他打断对面女郎的话:“抱歉,我已有心悦之人。”
女郎心情大起大落,但见殷羡之如实以告,并没有想着待她进门后,再养着心上人做妾室,心中稍感安慰,更觉殷羡之表里如一,君子坦荡。
殷羡之走下楼去,他清楚自己今日所言会招致多大的麻烦,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悔意。
归家时,殷羡之手中拿着一只青白玉长笛,触觉温润,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殷丞相面色阴沉,他已经得知,殷羡之以“已有心上人”,婉拒了这门婚事。他心口发堵,继室生的几个孩子,均是不中用的,不是从骏马跌落跌断了腿,便是被人算计伤了身子,纵然他们身子健全,也是头脑简单,不堪重任。唯一有他的风范的殷羡之,恭敬顺从了十几年,却突然间起了违抗的心思。
“跪下。”
殷丞相冷声道。
他上一次这般责罚殷羡之,还是在他流落花楼逃回来时,觉得殷羡之无用。
其余仆人皆垂下脑袋,不敢去看。当着众人的面,殷羡之想起幼时他曾经无数次听到这冷冽的声音。
膝盖抵上冰冷的地面,殷羡之刚才重金买来的青白玉长笛,被殷丞相拿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打在他的后背。
殷丞相在用殷羡之的物件,来折辱他。
火辣辣的痛感,让殷羡之想起了幼时的自己。他也是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屈辱地跪下被笞打。他被打的快要昏厥过去,却还是不肯松口求饶。
殷羡之的眼前模糊一片,他挺直着脊背倒下。耳旁不再是继母的嘲讽声,而是仆人担忧的惊呼声。
“大公子……”
殷羡之看着气喘吁吁,面色发红的殷丞相,心道:父亲还是老了,当初打完他后,还能意气风发地阔步离开,如今却一副老态。
……
侍从给殷羡之上完药,满脸欲言又止。殷羡之素来生得有仙人之貌,原本白皙光洁的肌肤,却布满斑驳的红痕,彼此交错着,一道红痕压着另外一道,极其骇人。
殷羡之脸颊微微发白,他面不改色地穿上外袍,叫来侍从附耳叮嘱了几声。
“是。”
侍从的声音在发颤,分不清是欢喜还是慌乱无措。
“那只玉笛呢,可摔碎了?”
有仆人走上前来,献上青白玉长笛。殷丞相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青白玉长笛隐约有裂痕,但并没有完全破碎开来。沿着那些细小狭长的缝隙,有几缕红色丝线漂浮其中。
殷羡之抚摸着笛身,仿佛感受到自己和青白玉长笛融为一体,属于他的一部分,融进了玉笛里面。
“给宫中送去。”
“是。”
元滢滢看到这只长匣,黛眉微蹙,问道:“这是何物?”
太监只是说,是见元滢滢近来辛苦,有心人特意送来的。
元滢滢启开匣子,掀开包裹的红色锦缎,只见里面躺着一只青白玉长笛。
握在手中,温润滑腻。
众女郎都围了过来,有见多识广之人,看出这只玉笛并非凡品,便道“这……是青白玉?”
太监颔首:“正是。”
女郎又见其中,有几滴殷红,更衬得这玉笛和寻常笛子不同,便喃喃道:“听闻有一只小虫,名唤蜉蝣,朝生暮死。有些蜉蝣,死后融进玉石中,便会以朝生暮死得到永生。”
太监只是摇头不知。
那女郎爱不释手,正要把青白玉长笛放置唇边,轻奏笛声,太监慌忙阻止道:“不可。”
他从女郎手中取回青白玉长笛,还给元滢滢,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一笛一人,不可二主。滢滢你可要仔细收好,此笛只能由你吹奏,而旁人,是万万碰不得的。”
见他如此,元滢滢一时分辨不清,是青白玉长笛本就有如此的规矩,还是赠与长笛之人,有心嘱咐。不过,不管是因为何等缘故,元滢滢都柔声应下。
其余女郎,虽然不能亲自吹奏,但皆围在元滢滢身旁,把这只青白玉长笛,里里外外都看了一个遍。
……
杨柳树畔,一个俊俏郎君墨发红带,斜依树旁,尽是不耐之色。他脸上的郁色,加之所穿的玄黑劲装,让众人以为他在等候什么仇敌,皆绕道而走,离他远远的。
身穿缃色百褶如意长裙的小娘子,如同蝴蝶蹁跹,往杨柳树旁而去。来往之人来不及阻止小娘子,当心那个面沉如水的郎君,便见小娘子轻唤一声“阿羿”。
而高羿脸上,仍旧是一副不耐之色,只是没有之前那般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意。他全然不知,自己被路人当做了,等待仇敌一决胜负的意气用事的小郎君。高羿见元滢滢身穿长裙,脚步缓缓,因为急切走来,险些跌倒。他不由得直呼麻烦,口中却道:“你站在原地就是,莫要动了。”
说罢,高羿便抬脚而去。他肩宽腿长,不过数十步,便走到了元滢滢的跟前。
高羿本要质问,明明约定的时辰已过两刻钟,为何元滢滢才姗姗来迟。只是,他看着元滢滢眸光灿烂,忽然变成了锯嘴葫芦,想了许久只说了一句。
“我们走罢。”
元滢滢柔声应着:“好。”
两人相伴而行,元滢滢不去询问,高羿要带她去往哪里,只模样乖顺地跟随着高羿的脚步。高羿几次欲言又止,暗道元滢滢为何不问,姑娘家不都是心思婉转,凡事都想问个究竟吗。不过,即使元滢滢问了,他也不会直接告诉她,只会说道。
“待我们到了,你就知道了。”
行走至一宅院前,此处张灯结彩,光是在门口落轿的轿辇,就不胜枚举。
见如此热闹景象,元滢滢有些望而却步,不敢上前。高羿见状,宽阔的手掌,轻推着元滢滢的细软腰肢,带着她来到正门前。
正招呼来往客人的仆人,见到高羿顿时眼睛微亮,口中热络着:“高侍卫长,主子可等候你多时了。”
说着,他让旁人招呼客人,自己亲自为高羿引路,进了院子,迈进内门。
只听一人声如洪钟,正厉声呵斥着下人。元滢滢越走越近,才发觉此人皮肤黝黑,声如洪钟,怀中正抱着一个赤红襁褓。
那人见到高羿,不虞之色褪去,露出灿然的笑意:“阿羿,你可来了,快来瞧瞧。”
襁褓被交给照顾婴孩的乳母,小小人儿安静地躺在赤红锦被中,睁着乌泱泱的眼睛。元滢滢听高羿和主人言谈之间,才知道今日便是小儿的百日宴,门外那些拜访的人,皆是为贺喜而来。
元滢滢察觉到,高羿的兴致明显比平日里开怀许多,趁着人来人往的间隙,他垂着脑袋,在元滢滢耳旁低语。
“阿齐的爹,是我爹的副将。阿齐素来爱缠着齐伯父,幼时他便跟着齐伯父来过我家。我们一同摔跤、骑马,快活极了。后来阿齐从了军,又娶了妻子,如今还有了孩子,我自然该来祝贺。”
说罢,高羿才心中忐忑地看着元滢滢的神色,担心元滢滢不喜这样的热闹场面。可高羿也不知为何,阿齐邀他前来时,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和高将军共同拜访,而是和元滢滢一道。
高羿将头侧过一边去,闷声闷气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既没有带你来脂粉铺子,也没有去什么好玩的地方,只是来了这里……”
高羿面容平静,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他垂落在腿侧的手掌,却攥的发紧,骨头都显露出青白色。
得不到元滢滢的回应,高羿感到了迟来的后悔,他向来不会讨好人,从前如此,如今亦是如此。大好的时节,日光暖融,即使是去踏青,也比来这人声鼎沸的宅院好多了。
他……又搞砸了。
发冷的掌心,突然被一股温暖触碰。高羿茫然地抬起眼眸,看着满脸柔情的元滢滢。他后知后觉地垂首,看到元滢滢悄悄伸出葱白的小指,勾着他的指尖。元滢滢侧身靠近,带来清浅的芬芳。
“别做出这幅样子,好似被谁欺负一般,旁人都在看呢。”
高羿展平掌心,用宽阔的手掌,把小巧白皙的手指包裹其中。
“我才不在乎他们。”
元滢滢羞红了脸颊,试图尝试挣脱高羿的掌心,可都是白费力气。她目光怯怯地看向四周,唯恐自己抗拒之下,高羿做出更令人瞠目结舌的行径来,便只得随他去了。
高羿偏偏想要从元滢滢口中要个答案,他道:“你若是不欢喜此处,我们立即离开。”
元滢滢睁圆眼睛,惊诧于他的肆意大胆。
既来阿齐家中道贺,哪里有随时就走的道理。高羿却随性道,阿齐和他性情相投,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倘若元滢滢当真不愿待在这里,他们立即便能离开。
说罢,高羿便勾着元滢滢的手指,想要抬脚离开。
元滢滢连忙柔声阻止他,说自己并非不愿。
自从进了花楼后,元滢滢自然不再去参加什么孩童的百日宴。在她记忆中,她曾去过叔伯家的一场宴会,还得了只红皮鸡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没舍得吃。
高羿问她:“那红皮鸡蛋什么滋味?”
元滢滢摇头,柔声开口:“我并未吃上。连睡觉时,我都抱着那只鸡蛋,谁料一觉醒来,红皮鸡蛋没了,只剩一堆蛋壳。”
至于是谁吃的,时至今日,元滢滢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了,她也不能如何,依照她在家中的身份地位,难道还能让吃掉的人,赔出一只红皮鸡蛋给自己吗。
元滢滢说这些话时,眸色平静的像一湾湖水,她声音不急不缓,是素来的绵软轻柔,仿佛这件事情,不能在她的心中,掀起半分的涟漪。
高羿却莫名地觉得心口抽疼,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捂着胸膛久久不能回神。
阿齐和高羿关系匪浅,他又喜得麟儿,眉眼中尽是意气风发,便招呼着要高羿抱一抱孩子。
高羿拧着眉,犹豫道:“他小小一团,有什么可抱的。”
阿齐早就习惯他的脾性,闻言并没有生气。阿齐的视线在高羿和元滢滢之间逡巡,他伸出手,将高羿扯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高羿的耳根顿时绯红一片。
刚才还不情不愿的他,此时抬眸看着元滢滢,伸出双臂,把裹着赤红襁褓的婴孩抱在怀里。
这感觉甚为奇妙,婴孩轻柔绵软,还没有高羿平日里练武时拿的佩剑沉重。可高羿看着小小的脸蛋,突然想起阿齐的低声言语。
——你如今不抱,日后倘若有了孩子,难道也一次都不想抱。
高羿看着这孩子长得白净,但算不得漂亮。他突然想起,倘若是他和元滢滢的孩子,定然精致可人,惹人喜欢。到时的百日宴,肯定比今日阿齐家的百日宴,还要热闹非凡。
高羿抱了一会婴孩,将孩子还给乳母。临走时,阿齐悄声嘱咐高羿:“你若是中意那姑娘,便尽早言明心思。”
高羿神色一慌,冷声道:“你胡说什么。”
阿齐瞥他一眼,直言道:“那样美貌可人的姑娘,你稍有不注意,她便会被旁人夺了去。阿羿,倘若你没有,就此罢了。若是你真有这份心思,便尽快说出,莫要等她被人抢了去,你才后悔不已。”
高羿想要冷声反驳阿齐,可“我不喜滢滢”几个字,却怎么都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
高羿抿紧唇,胡乱地点头应了。
临走时,他向阿齐要了几样东西。
时隔多年,元滢滢参加这样热闹的宴会,不觉烦闷,反而感到新奇。高羿带着她离开,来到一处酒肆。高羿打开从阿齐那里要来的匣子,元滢滢以为是什么珍贵宝物,便探头看去。
匣子中摆放的是几样时令糕点,并几枚色泽通红的鸡蛋。
元滢滢目露诧异,高羿便挑选了其中最为圆润的一枚,剥掉外壳,递至她的唇边。
“喏,这些都是你的,没有人会偷偷地拿走红鸡蛋了,包括我。”
元滢滢忽然笑了,眼眸微软。她朱唇轻启,咬了一口红鸡蛋。
很平淡的滋味。
除了色泽艳丽,它和寻常的鸡蛋,并没有什么不同。
元滢滢吃了两口,连一枚红鸡蛋都没有吃完,便觉得倦了。她便轻轻摇首,又道:“阿羿,我吃不下了,你吃罢。”
说罢,元滢滢便捧着茶碗抿了起来。高羿看着那红鸡蛋上,还残留着艳色的口脂。他只觉得手心发烫。鬼使神差地,高羿对准口脂的位置,轻轻地咬了下去。
他从未吃的这般斯文,细嚼慢咽,轻抿细品。
元滢滢放下茶碗,她唇边带着细小的水痕。高羿本应该出声提醒,可他却没有说出声。取而代之的是,高羿俯身弯腰,将唇印在元滢滢的唇边。
他抽身离开时,眼神飘忽,声音急切地解释着:“脏了。”
元滢滢面露羞怯,沉默不语。
看着美人含羞带怯,高羿的胸口砰砰直跳,阿齐的话回响在他的耳边,他心中逐渐变得坚定。
分别后,高羿当即便请媒人上门,询问如何三媒六聘,迎人进门。
高羿以为,他的亲事,自然要是京城里最为风光的。
高将军见媒人上门,才知儿子要娶妻,便匆匆来问,是哪家姑娘。
“元氏女。她虽然只是六品官员的养女,但样样都好,京中女郎无一人能比。”
高将军心中惊讶,竟然不是李凌萱。在高将军眼中,高羿从小同李凌萱最为要好,得了什么好的,也着急拿去给李凌萱看。除此以外,高羿再没有旁的亲近女子,高将军本以为,高羿此次兴致勃勃,一副即将迎娶到心上人的欢喜之态,恐怕提亲的女眷,便是李凌萱,不曾想却不是。
高羿向来被宠爱惯了,想要做的事情,定然要做到。在亲事上,高羿也决心,他要迎娶的女子,定然会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高将军将高羿看成眼珠子命根子,自幼便习惯了,什么都随着高羿的性子来。他对元滢滢的身世有几分好奇,便出声询问。但每次询问女子家室时,高羿都面色郁郁,他便识趣不再多问,只替高羿清点库房,查看儿子娶妻迎亲的聘礼,有多少抬,是不是还要再添些锦罗绸缎、金银细软。
高家请媒人上门,还一连请了京城最有名气的三家媒人,很快便传到了霍文镜耳中。
他眸带沉色,只需稍作思索,便能想出高羿此番提亲,是冲着何人而去。
霍文镜面露嘲讽,依照元滢滢的身份,若是她得知能攀附高家这门亲事,自然会喜不自禁。而高羿呢,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倘若当真和元滢滢成了亲,岂不是要被元滢滢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26章
高羿踏着月色而回,他双脚刚迈过门槛,便听到仆人所说,有客来访,是位女眷。
高羿脚步微转,即使他有意忍耐,眉梢眼底是隐藏不住的雀跃。他脚步匆匆,赶到厅堂,口中的一声“滢滢”还未唤出口,在看到女子的身影时,顿时冷静下来。
“凌萱。”
高羿微微颔首,方才还藏在眸底的喜色,顿时消失不见。
李凌萱丝毫未曾注意到,高羿的情绪陡然冷静。一见到高羿,她便从靠椅上站起身来,双手紧握,诉说着自己这些日子的为难。
“阿羿,爹要为我挑选一门亲事,将我草草地嫁出去。可那些平庸之辈,我一个都瞧不上。”
毕竟有幼时长大的情分在,高羿拢眉道:“你若是不想嫁,哪个能费力逼迫于你。何况李伯父素来疼爱你,倘若你向他陈明心意,他不会……”
李凌萱急切道:“不,不会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再疼爱我,也不会让我胡闹。阿羿,你我相识多年,你帮帮我,好不好?”
她眸中水光闪烁,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哀求。
高羿拢起眉心:“若是你需要人手保护,我可以帮你。”
“不是!”
高羿刚说出口,便被李凌萱连声阻止,她说道:“我不要那般的保护。阿羿,你为何不懂,我想要避开我爹寻来的亲事,不能靠躲避。除非我告诉我爹,我有了如意郎君的人选,才能绝了他的心思。”
高羿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心越发紧蹙。
“阿羿,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说你要娶妻。倘若你果真到了说亲的年纪,与其去迎娶一个不相识的女子入门,倒不如选我便好了。你我自幼相识,彼此了解性情,若是成了婚事,我也可以借此良机避开不想要的姻缘。”
李凌萱目光炯炯,正要温声说服高羿。
高羿却斩钉截铁道:“我要娶滢滢,不会娶旁的女子,自然也不会娶你。”
他声音冷冽,拒绝的不留一丝余地。李凌萱闻言愣在原地,在她的印象中,高羿虽然性情直率,但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被拒绝的屈辱感,从李凌萱心底涌起。逃避婚事是一回事,李凌萱更想要借此机会,和日渐疏远的高羿挽回关系。来高家之前,她从未想过,高羿当真如同传闻所说,有了心悦之人,甚至要大费周章地亲自操办亲事。
李凌萱喃喃道:“……滢滢,你们竟已经如此亲昵。可阿羿,我们相识数年,你我才是最……”
高羿眉峰扬起,那张满是少年意气的脸上,尽是笃定。
“就因为相识数年,我才会开口同意帮你。只不过,你所提的要求简直天方夜谭,我绝不可能应允。无论我们相识一年两年,甚至是几十年,我的妻子,都只能是滢滢。”
话已至此,李凌萱神情怔怔,为了给自己保留几分颜面,她没有再纠缠下去。
李凌萱离开高家,听到院子里的人,在低声交谈着,大婚那日,要选哪家绸缎庄的朱红绫罗挂起,她的心中一片荒凉。
高羿并非是她唯一的选择,在来高家之前,李凌萱第一想到的便是殷羡之。在她眼中,殷羡之温柔体贴,身居高位,若是她要择一夫婿,殷羡之是最好的人选。可李凌萱没有见到殷羡之的面,下人带着她进入府中,她站在殷丞相面前被好生打量一番。
殷丞相语带轻蔑:“你以为凭借三两句话,就可以换来一桩难得的亲事。身为侯府千金,你起码要懂得门当户对的道理,不是吗?”
李凌萱不堪被羞辱,匆匆离去。
她听到街道传闻,高羿要娶亲。得知青梅竹马,要迎娶旁的女子,心中的胜负欲驱使着李凌萱走到高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她满心以为,纵然高羿对那个女子当真有几分情意,在面对自己和那女子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
可她不曾想过,自己会被满口拒绝。
李凌萱漫无目的地走着,待她停下脚步,才发现不知何时走到了霍府门前。她看着熟悉的牌匾,顿时眼眶发涩。一时间,霍文镜曾经为她做过的种种,都在此刻涌现,李凌萱终于明白,谁才是待自己真心实意的。
她揉着发酸的眼眶,走进霍府,说明来意。
在李凌萱等候的时辰,霍文镜便已经从侍卫口中,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命人奉上热茶,率先开口道:“你可知道,阿羿要迎娶的女子是谁?”
李凌萱原本想要说的话,尽数咽进腹中,她摇头只道不知。
高羿便将元滢滢的来历细细说出,他看着李凌萱的脸颊,被愤怒熏染的通红。
李凌萱气得浑身发抖,被高羿拒绝,本就令她无法接受。而如今,她竟然得知,高羿宁愿迎娶一个花楼女子,也不肯要她。那花楼女子,甚至害了他们吃过那么多苦头,高羿他……怎么能。
李凌萱仿佛被人掌掴一般,脸颊火辣辣的发疼。
霍文镜直视着李凌萱,眼眸漆黑发沉,声音放软,仿佛诱惑人走进陷阱的毒蛇。
他语重心长:“阿羿是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可他性情冲动,如此这般尚且有情可原,但连羡之,都被元氏女迷惑。”
李凌萱气恨:“这样的女子,该挫骨扬灰才是。”
霍文镜摩挲着指腹,眸色深沉,一字一句道:“是啊,这样的女子,就该抓在掌心,好生磋磨才是。”
直到离开,李凌萱都未曾将自己的打算说出。霍文镜没有开口提及亲事,便轻易地打消了李凌萱试图嫁给他的念头。
待她离开后,霍文镜看着仆人前来收拾茶盏,声音清洌:“莫要收拾,扔了罢。”
仆人福声称是。
霍文镜目露嘲讽,当他收回对李凌萱的宽待时,李凌萱在他的眼中,便什么都不是。
被他冷言以待后,竟然还想着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要嫁给他,当真是可笑至极。
……
几杯酒下腹,高羿觉得脑袋发沉,胸膛好似揣着一只燃烧的正旺的火炉。他扯开衣襟,让冷风钻进衣裳里。墨色红缎,乌黑眸子变得模糊不清,白皙的肌肤染上一层薄红。
高羿只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唤着朋友的名字,可无人应他。高羿站起身,踉跄着要走出厢房,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合拢。
“阿羿。”
“滢滢……”
高羿呢喃出声,但他很快便抓住仅剩的一丝理智,辨认出面前的人不是元滢滢,而是面带犹豫的李凌萱。
眼看着高羿站不稳,李凌萱走过去想要搀扶他,却被高羿挥手推开。
“别碰我!”
高羿性情简单,却并不愚蠢。此情此景,他怎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暗自埋怨自己轻信于人,只因朋友盛情邀请,便跟着他来到此处,却被有心人下了药。
李凌萱知道今日所为,是自轻自贱之举。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让她觉得恐慌。她时常会梦到小时候,那时大家都围绕在她身旁,将她当做掌心明珠。可梦醒之后,她却要接受自己要被父亲,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公子,只因为家族没落,侯府攀不上什么好的亲事。而曾经和她极好的青梅竹马,都逐渐疏远了她。
这一切,都是因为突然冒出的元滢滢。
李凌萱不明白,为何元滢滢那般坏却让几人念念不忘。当初,正是因为元滢滢自私自利,他们才被困在花楼。又因为元滢滢告状,霍文镜掌心才会中了一箭,伤痕终生不可泯灭。
李凌萱在城门,见过元滢滢一次,她知道长大后的元滢滢,美貌异常,只需一眼便能让人神思不属。可这样一个性情恶劣的女子,凭什么能让高羿满心满眼尽是她。
愤怒、嫉妒已经将李凌萱冲昏了头脑,她明知所做所为不对,可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阿羿,元氏女她出身花楼。你我皆知,花楼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女子一片朱唇万人尝。而元氏女又是那样的容貌,裙下之臣不知凡几了,她如何能配当世家之妇。”
高羿眼眸发红,怒道:“你闭嘴。滢滢玉洁冰清,容不得你诋毁她。”
看着高羿执迷不悟,李凌萱终于狠下心来。她抬起手,褪去外衫,正当她要解开里裳时,一个瓷瓶砸在她的脚下,惊得李凌萱僵在原地。
高羿头也不抬,恶狠狠道:“滚,滚出去!”
李凌萱面上满是羞愤,她捡起衣裳,捂着脸跑出了屋子。
“你一定会后悔的。”
高羿当真后悔了,他后悔为何幼时会结识李凌萱,又和她相识数十年。倘若早知道,李凌萱会变成这般面目不堪的模样,他情愿从小到大,孑然一身,也不要曾经有过这样的朋友。
高羿从未见过这种阴私手段的药,他也不知,这药效几时能够停下来。额头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高羿的脸色从潮红变得发白。
好似有无数只蚂蚁,在高羿的身上作乱,钻进他的胸膛,在他的血液中肆意横行。
厢房的门被推开,高羿以为是李凌萱去而复返。他握紧茶盖,已准备用破碎的瓷片,扎透肌肤,换来一时的清醒。
还未等高羿动作,便传来霍文镜意味深长的叹息声。
“何必如此。即使你不中意凌萱,凭你的身份,随意抛出名号,便会有众多女郎,心甘情愿地替你解除药力。阿羿,为何要苦苦忍耐?”
霍文镜温声相劝,要击破高羿岌岌可危的脑袋中的最后一根弦。
高羿的眸中布满血丝,瞧着骇人至极。
“霍文镜,你若是还拿我当做兄弟,便出门去替我寻医。便是再不济,你不愿请大夫来,闭嘴就是,莫说胡说八道。”
霍文镜稳稳坐下。
“你知道吗,女子的身子是软的,棉花一般。你现在的情态,随意找个女子发泄,便如同火遇到了水,瞬间便会冷静下来。你如此坚持,不会是……为了元氏女守身如玉罢。阿羿,你当真天真可爱。即使你亲近了旁的女子,又如何。那元氏女身份比你低微,哪里敢出声置喙你。莫说你与旁人有一夜鱼水之欢,就是养了十个八个女子,也容不得她质问。”
高羿冷冷抬眸,勉强扯唇轻笑:“听你所言,看来已经是万花丛中过,见识过不少女子。”
霍文镜的笑容,顿时变得发冷。
“没有,我嫌脏。”
霍文镜讨厌女郎们看他的眼神,黏腻腻的,令人恶心。
高羿轻嘲:“我不愿亲近其他女子,与滢滢有何干系。我既要迎娶滢滢,便只要她一人罢了,其他女子如何与我无干,我也不会去亲近。霍文镜,时至今日,我才看出你的心肠是黑的。你从未在意过什么兄弟情义。至于李凌萱,你待她极好过,可从始至终,你唯一在乎的只有自己罢了。我不去求你,你也不必在我耳旁说这些话。女子的身子是软的,我自然知道。这世间,没有人会比滢滢的身子更柔软。”
说罢,高羿便踉跄着站起身。药效作祟,他已经无力去推厢房的门,便用身子撞去。
门被撞开,看到脸色发白的高羿,掌柜慌乱地上前搀扶。
高羿压低声音道:“去请大夫,给我准备一些冰,用浴桶装满。”
霍文镜停在原地,眸色晦暗不明。
他回忆着高羿所说的话,想着高羿所言,确实为真。
这世间,再不会找出和元滢滢一般柔软的身子。
轻柔绵软,似怯生生盛开的花儿,稍微一用力气,花瓣就会颤悠悠的抖落下来。
第27章
殷丞相已经连续数日,托病未曾上朝。皇帝惦念老臣的身子骨,便临时兴起,在退朝之后,前去殷府拜访。
殷羡之替皇帝引路。
皇帝问起殷丞相的病情时,殷羡之敛眉道:“父亲这病是沉疴旧疾,来势汹汹。大夫也只说,需要多用些滋补的物件将养着。厨房中日日都炖着参汤,按时给父亲送去。”
皇帝踏进殷丞相的屋子,果真嗅到了草药和参汤混合的味道。殷丞相躺在床榻,尽显颓丧之态,再没有在朝堂上指点风云的凌厉姿态。皇帝并未久待,只是关怀了殷丞相几l句,便走出了屋子。
殷羡之陪伴在皇帝身侧,缓缓地走过游廊。皇帝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依照刚才所见,殷丞相已经站不起身了,行走坐卧都需要旁人伺候,更别替耗费精神处置朝事了。可是近来,经过殷丞相朱批过的奏折,都办的极好。
殷羡之面露犹豫,许久才答道,那些奏折,是他代殷丞相所批。
“不过班门弄斧罢了。”
看着殷羡之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皇帝心中微动。他深觉殷羡之是在自谦,那几l桩事办的都干脆利落,比起殷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更何况,殷羡之进退有度,行事沉稳。皇帝越凝神细思,越觉得殷羡之可堪大用。
……
在皇宫中,元滢滢几l次都未看见高羿的身影。依照高羿的性情,应该不会如此沉闷安静,元滢滢心中纳闷,便去寻了惯常跟在高羿身旁的侍卫。
侍卫见到元滢滢,脸色顿时涨红,支支吾吾道:“你说高侍卫长,他病了。”
话刚说出口,侍卫才想起,高羿命人传话时,千叮咛万嘱咐地说,莫要让元滢滢知晓此事。侍卫顿时脸色发白,神态慌张:“不不,高侍卫长身子康健,并没有病。”
元滢滢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心中的疑惑更深,她离了宫后,便直接登门拜访。
站在两头姿态威武的雄狮子前面,元滢滢犹豫不前,这还是她头一次来到高羿的家中。
门房看到元滢滢,便询问她来找何人。
元滢滢柔唇轻启:“我来找阿羿。”
门房了然:“女郎是要找我家小公子罢。”见元滢滢怯怯颔首,门房便让她稍做等候,他进去禀告。
元滢滢看着两只瞪着眼睛的雄狮子,突然觉出几l分羞涩来。高羿既没有邀请她来,她却来了,是不是有些失礼。元滢滢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妥,便起身要走。
门房去而复返,见元滢滢转身离开,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元姑娘,小公子在里面等着你呢。”
被他这般一唤,元滢滢只得跟在门房的身后,进了高府。
高羿依偎在软枕上,浓眉拢成一团,心中百般纠结。他既不想要元滢滢看到他如今的境况,可让他开口,驱赶元滢滢离开,高羿又觉得别扭。
门房一声轻咳,提醒高羿回过神来。
高羿连忙正襟危坐,伸手抚平了被褥的褶皱。
元滢滢柔声道:“阿羿,你可还好。这害的是何等病?”
高羿避而不答,言语中闪烁其词道,不过是小病罢了,是大夫故弄玄虚。
他刻意躲避元滢滢的眼神,只因生病的真实原因,怎么都说不出口。高羿要如何说呢,他是因为中了迷情药,为了解除药效泡了整整一夜的冰块。内热外寒,才弄得身子不好的。
若是让高羿如实以告,他宁愿病的更重些,病的说不出话来,也不要说出这般丢脸的事情。
元滢滢并不追问,只是拿起帕子轻轻擦着高羿的额头。
她身子带着的淡雅香气,铺天盖地般涌进高羿的怀里。
“都出汗了,你盖了太多的被褥。”
说着,元滢滢便让仆人给高羿去掉两床被褥。
高羿心中本已被扑灭的火苗,此刻却被这香气勾起火星,不过片刻,便熊熊燃烧起来。高羿看着元滢滢修长白皙的脖颈,柔软滑腻的肌肤,眼眸发烫。他失态地垂下脑袋,试图对元滢滢冷声冷语。
“离我远一点。”
元滢滢流露出受伤的神色,任凭是谁,被人这般嫌弃都免不得难过失落。
元滢滢起身便走,高羿微舒一口气,喉咙发干,像是被火燃过后的荒芜之地。他伸出手,去够摆放在桌面的茶碗。
一只绵软的柔荑,端起那只高羿迟迟触碰不到的茶碗,放到他的掌心。娇嫩如笋尖的指,蜻蜓点水般滑过高羿的肌肤,惹来青筋鼓起,身子战栗。
高羿艰难地克制着自己,他抬眸望向元滢滢,眸色复杂。
元滢滢声音轻柔:“我这就走,不会让你心烦……”
可元滢滢刚转过身去,便有一股大力,挽起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惹动裙裾荡漾,将柳絮一般轻盈的美人,带进怀里。
高羿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元滢滢的脖颈旁,让白玉般的肌肤,泛起胭脂红晕。
“……没有心烦,不过意乱倒是真的。”
元滢滢被他拢在怀里,温顺的不成样子。高羿言语含糊地解释着:“我是当真害了病,大夫也不知道有没有伤了身子,需要一试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