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这道总令人不寒而栗的身影像是寻思着什么,不凑近来哄她这唯一的枕边人,也不和寻常那般说上几句调侃,仅是漠然坐着,眉眼蹙着不展。
不知过了几时,她听耳畔传来低沉一语。
如同巨石缓慢沉入湖底,不声不响,却使得安谧的湖面漾开了缕缕波纹。
“玉仪,我要这天下,也要你。”
杨柳乍如丝,莺啼花满树,春花已点缀在了苍翠间,明媚着几处裳摆裙袖。
马车悠缓地进了晟陵城,来到街巷深处的云间香坊时,已是二日后的申时之初,晴空一碧,万里无雨阴。
遥见这温婉明秀再度归来,赫连岐与剪雪吃惊不已。
多时未见,只不断听见坊间传言,如今即便一字未道,也知他们受了不少劫难。
嘘寒问暖上几句,剪雪便泪水涟涟,泪眼婆娑地端望着自家主子,不想有朝一日,还能见主子与楚大人并肩而立。
楚扶晏尤为肃敬地朝香坊之主作上长揖,随后凛然不可侵地上了马,向诸位辞别。
“楚某赔个不是,还望赫连公子不计前嫌,让楚某的夫人在此藏身几月。”
“这又是哪儿的话,美人想住多久皆可!”弯眉轻瞥一旁的佳人,赫连岐执扇指了指身后香坊,摆出一副世家贵公子之样,得意地说起近况。
“香坊能有今日,还是多亏了美人的打点。家父已决意将香坊掌事权交由小爷我了!”
温玉仪恭顺地伫立至坊前,俯首做尽了礼数,柔婉轻言:“民女在此候着楚大人,愿大人万无一失,捷报频传。”
“起初我是真瞧大人不惯,可美人的心悬在楚大人这儿……”极为勉强地观向马上威凛之影,赫连岐轻咳着嗓,想那昔日对其许有些误会,一收折扇,跟随着行礼,“我便勉为其难地随上一礼。”
哪知此人丝毫不领情,眸光从美人身上移去,又将他不住地打量,随即听得一声冷哼。
“不必了,赫连公子只需知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便可。”
当真还和从前一样讨人嫌……
莫非看在美人的面子上,他定是要与之厮打一回,赫连岐气愤地回瞪而去,怒然喊道。
“小爷我果真还是瞧不惯你!”
可眼前之人充耳不闻,冷着面颜便乘马离了视线,引得这玩世不恭的公子更是气急。
待大人彻底离远,她才缓步踏入香坊中。
心绪已不似当年,再没了识习制香的心思,她只念着大人能顺心称意,左右逢源。
剪雪端着糕点行入庭院,见主子坐于石凳上,垂目低望空荡的石桌,出神思忖着何事。
“主子,你离去香坊的这些时日,可让奴婢担忧坏了……”放落玉碟,丫头轻拭眼角泪痕,觉主子能平安而归,真当是上天庇佑。
“奴婢日日听着京城传来的消息,直至听到天牢失守,主子与楚大人逃出了牢狱,才安宁了稍许……”
闻声镇静地回了神,温玉仪这才有闲暇端量起面前服侍她十余载的丫头。
褪去淡素襦裙,丫头更了一袭明艳锦服,着实有着香坊东家夫人之貌。
“看如今的打扮,剪雪应已是少夫人了。”
她莞尔轻笑着,自离去香坊,因形势所迫,连此二人的大婚之宴也不曾出席,此刻忽觉有些惋惜。
剪雪闻言颔首默认,洋洋自得地一挺身姿,向主子拍了拍胸脯:“如今奴婢也算是香坊的半个东家,就算赫连公子不允,奴婢也能发话让主子居住于此处。”
“不曾想原在我身侧转悠的丫头,而今有这派头……”欲将那烦忧之事暂且一置,她浅笑嫣然,逐渐压低了语声,“你还未同我说过,当初是如何与赫连公子互生情愫的。”
瞧今日天色正好,主子又安好而回,丫头喜不自胜,赶忙前去膳堂取酒菜。
“那奴婢去为主子备几壶小酒,今夜奴婢可缓缓道来。”
静夜低沉,一轮明月游移于层云间,月色静幽冷清,透于长窗薄纸倾照,落得一处孤寂。
丫头原想和主子话上一闲,和旧时一般谈天说地,聊聊主子不在之日所听的逸闻趣事。
可待酒壶一上,剪雪便见着桌旁娇影一刻未歇地饮起了酒,没过几瞬便饮尽了壶盏。
瞧主子挥袖示意,丫头忙吩咐起旁侧婢女去端酒,坐至她的一侧,随之心忧。
然而斟满清酒的玉壶被端上,主子再是一饮而尽,似乎想于今夜一醉方休,以解心头纷乱思绪。
主子的酒力剪雪是知晓的,若真想酩汀大醉,还需再添酒几坛。
可如此饮酒太过伤身,丫头回想起楚大人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将主子仔细照看,切记不可让她肆意而为。
“可还能再上几壶酒?”
摇晃起手中空壶,温玉仪眯眼一瞥身旁的衣香鬓影,神思微恍。
“主子不能再饮了……”剪雪轻巧夺过壶盏,不解般轻问,“主子可是在为楚大人醉酒?”
她闻语婉然一笑,将饮尽的空壶扔得远,心底翻涌不休的愁绪仍难排解:“我为大人有何可醉的,只是忽然想饮酒罢了……”
能让主子这般借酒浇愁的,当下也唯有楚大人的旦夕祸福。
丫头沉思片时,觉大人于朝堂之上向来神通广大,多次将动荡朝局转危为安,此次定也能安然无恙。
剪雪忽地灿笑,想让主子少些忧愁,斟字酌句地言道:“据奴婢所知,大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莽撞行事的。主子别忘了,大人可是先帝最是器重的谋臣。”
“大人早些年便有那般才干,现今又怎会被人轻易扳倒。”
尽力道得清晰,让她真切听进,丫头转眸差遣着女婢再端两盏酒来,以结束这与月对酌之饮。
“剪雪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她面颊泛起红霞之色,双目若为迷离,似有了些浅浅醉意,“我只需候于此地,不给他添乱便是……”
酒盏被轻盈呈了上,仿佛映月色入了酒里。
剪雪将其中一盏递前,而后举杯一敬:“奴婢敬主子最后一盏!”
温玉仪见势忙摇头,杏眸微阖着,轻指向丫头,又指了指自己,言说着不妥:“你都成东家了,怎还自称奴婢,还唤我主子……”
“主子便一直是主子,这一世都不会变的。”
剪雪听着话语,心上一堵,忙跪地磕拜,实在不愿解了这主仆之系。
“跪着作甚,快些起来!”此景令她大惑未解,轻柔地扶起丫头,温玉仪回敬上此酒,目如流光,低声语着,“你们的喜酒我都未尝到,这杯就当作是了……”
剪雪展颜而笑,忆起主子初嫁王府的景致。
主子大婚当夜便被大人冷落,待再次成婚,定能得楚大人万般偏宠。
“主子的喜酒奴婢上回也未喝着,待下一回,可能喝上?”
“那是自然……”她仰眸一望寂空皓月,虽有醉颜初显,思绪却异常冷静,“婚宴请帖我会一一遣人送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当空之月散落寂寥,几刻过后隐至薄云里似随世人一道而眠,皎皎月色柔和如纱,使得一方庭园更添朦胧微茫。
她就这般沉静地候了半月。
每日静默地待于云间香坊,一步也未曾踏出,她只怕大人来寻了,若瞧不见她,该是要心急。
可自他离别而去,她便再未听见楚大人的音讯。
一切就宛若云沉雁杳,似别鹤孤鸾再难相遇。
温玉仪默然数着时日,想来也该有些消息才是,万晋朝局怎能如此密不漏风,连一丝风吹草动声都不让她耳闻。
不知大人谋夺得如何了……
无心再去帮着赫连岐打理香坊,其家父家母回于坊中,她也无心去拜见,仅是默不作声地待至一角的狭小偏院,成日以书写字画来消磨岁月。
直至一日午时,丫头唤她去膳堂用一回午膳,说着赫连岐听闻了丝许风声,她便理了素裳随行而前。
在膳桌边轻挥起水墨扇,依旧是副放浪形骸之态,赫连岐微低眉目,让二位美人凑近些,玄之又玄地道着:“今早开朝议事,朝堂上可是争长论短,吵得不可开交。你们猜,是为了何事争执?”
“万晋失了摄政王,屺辽趁机派兵南下攻打,可陛下偏是撤去了驻守边境城池旁的将士,为屺辽让了一条道,让其直攻万晋上京而去。”
他打开折扇一遮面颜,忽感陛下的心太难猜测,正色再言:“此举悔了缔盟之约,怕是要将晟陵置于骑虎难下之地,几位老臣都劝着陛下三思。”
“可陛下偏要悔那盟约,说那盟书是和楚大人签的,与傀儡皇帝有何干。”
“你们说奇不奇怪,陛下竟只认楚扶晏执掌万晋朝权……”回想昔日缔盟时还曾见过李杸一眼,赫连岐悄然看向美人,好奇般轻声一问。
“那位万晋皇帝当真无能?”
剪雪倏然清嗓,将斟好茶的杯盏放至公子面前:“只能说,和楚大人一丝半点都不可比。”
楚大人虽是性子冷,可论才干与胆识,陛下本就比不得大人。
丫头思来想去,觉此话无咎,所说极是,让公子无需多想。
第92章
“那我可要对万晋皇帝再好好观察上一番……”赫连岐意味深长地轻眯双眸,蓦地抬眼一笑,得意万分地收扇一指自己。
“因撤兵这一举失了信,那皇帝来我朝讨要说法,陛下又指派了我前去招待。身为议和使,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因晟陵皇帝无端毁约,李杸竟亲自前来此地,欲与晟陵之帝对峙上几番。
想必李杸是被此举气昏了头,亦或是走投无路,已想不出解局之法。
樱唇微不可察地勾起,温玉仪抬袖饮上清茶,似瞧戏般想看看李杸会作何收场:“成此局面还敢来晟陵见驾……难怪被操纵多年无力还手……”
“美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一时听得云里雾里,赫连岐茫然瞥向丫头,困惑相问,“夫人听懂了吗?”
剪雪自也不明她所言,毕竟是关乎楚大人回朝夺权一事,公子身为晟陵人,知得越少越好:“反正公子尽量离那位万晋皇帝远些,以免无端受祸,殃及池鱼。”
皇命当前,不得再有耽搁,赫连岐朝二人恭敬行礼,欲行步退离膳堂:“明白,可我朝还需尽到待客之道,我先去筹备,暂且告辞。”
然公子说了诸多话语,却只字未提那人行踪。
她忙起身将之唤住,又不失礼地向他俯身而拜。
“敢问赫连公子,可有听闻楚大人的音讯?”
温玉仪容色平静,心下却是忐忑,而今她唯一挂念的,是那人的音信。
倘若失败,她远在温府的母亲便岌岌可危,这份担忧抛开情爱不谈,楚大人只是她谋划后路的途中赌的一盘棋。
她本是泰然自若,觉大人言明在香坊中静候便可,她便只需安静而候,不必再多虑旁的事。
可如今已过了半月有余,她听不着从京城传来的讯息,终有些乱了神,欲从他人那儿打听风声态势。
赫连岐摇头叹息,他这身份低微,想于朝中知一些消息,怕是难乎其难。
公子爱莫能助般叹息,回语道:“那倒是没有,我只是个小小的议和使,这些关乎朝政的事,不敢多问陛下。”
心知他这一无阶无品的使臣自是难知更多音讯,她攥了攥裳角,低声拜托道:“还烦请赫连公子多作打听了,我……我是有些担心的。”
“美人放心,就算从陛下那儿问不出,我去青楼楚馆时也能从那些姑娘口中探听到微许。”
一双剪水明眸似要现出清泪来,赫连岐见景赶忙安慰,执扇一指坊外,势必会为她打探。
这位赫连公子分明已成婚娶妻,怎还去烟柳之地,温玉仪迟疑地问出声,又朝一旁的丫头瞧去:“有了夫人,公子怎还去眠花宿柳?”
“听曲,仅是听曲而已……”赫连岐玩闹般笑笑,随后带上几名随侍,疾步走了远。
堂中唯剩二人之影,温玉仪随之看向旁侧的丫头,想让丫头作些解释,何故纵容着这一人辗转于各处青楼间。
“主子莫不信,公子他真是去听曲!”剪雪肃声而答,悄声走近着,附她耳旁,窃窃私语道,“奴婢有一回偷偷跟了去,见公子在雅间内光听曲了两个时辰,愣是没碰姑娘一下。”
“真从良了?”将信将疑地回望此丫头,一想赫连岐的品性,她如何也想不出那雅间景致。
听罢,剪雪噗嗤作笑,深知主子是费心关切,欣然而答:“奴婢知主子的好意,公子是真心待奴婢好。”
毕竟是丫头的家事,就此,她再是未去多管。
虽与剪雪调侃了几言,心绪仍是不宁,温玉仪再度遥望了一夕千里皓月,清晖了如雪,一夜比一夜难眠。
至次日午后,云散风清,忽从午梦中惊醒,她只觉心上莫名发着慌,一理浅素裙摆,踏出了云间香坊。
“主子要去哪儿?”
剪雪正巧撞见主子一声不响地欲出宅门,立于长廊另一端,高声一喊。
步子未停分毫,她一面轻步而行,一面温声答道:“茶馆酒肆,哪里人多便去哪儿,总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主子是想知楚大人近况,奴婢派香坊的人去打听便可,主子尽管歇着……”一心只想着楚大人临行前的交代的事,剪雪说至一半,却见主子已快步走远,再唤不回,“主子!”
晟陵虽不比万晋城中的上京繁华,可街巷深处亦热闹非常,巷旁店肆林立,隐隐飘来酒香。
温玉仪当真择了间最是喧嚷的酒馆,坐至阁楼雅房中,等堂倌前来点酒。
这酒馆的生意似是极好,人手像是缺上一些,她等了约摸二刻钟,才见有堂倌来将她招呼。
行入雅间内的小厮举袖一拭额汗,朝她逢迎一笑:“客官想要点些什么?”
“随意,”她不甚在意,示意堂倌随性点之,顿了顿话,凝眸小声问道,“你可知近来有何小道消息从万晋传出?”
听了此言,小厮展眉再笑,想那邻国太是动荡不安,姑娘是想问当今之局:“万晋乃我朝邻国,近日发生那么大的事,小的我自是知上一些。”
“可否告知?”温玉仪闻声追问,知趣地将钱袋轻置案几上,“这些银两你都可收着。”
“这银子小的收不得!”未想此姑娘竟如此阔气,小厮仰着脖颈从楼廊俯望,轻指着馆中一处角落。
“这样吧姑娘,瞧见那位公子没?想必姑娘也知,张公子为这皇都一带的财气大户,成日行商,天南地北之事最是灵通。”
“姑娘不如去问问张公子,便可知晓所有想知之事。”言说而终,酒馆掌柜高唤了几声,小厮便匆忙退去。
她直直地望着堂倌口中所说的人,那公子身着锦缎长袍,腰佩珠宝玉石,与几位富商子弟有说有笑。
此人她并非不识,正是曾招待于香坊多回的张琰。
当初回京之际,她走得仓促,想令这张公子莫对她有所惦念,便将京城中最不堪的名声尽数告知,惹公子甩袖而走。
那般不欢而散,这公子怕是记恨在心了。
现下要与张琰言和,才能知晓她想知的朝讯,温玉仪沉心一思,端然走下了楼阶。
恰逢于桌案旁言谈的纨绔公子嬉笑着退了场,她淡雅走上前,怕公子不愿和她说上一言,索性坐至案几前,朝面前贵公子无声行拜。
张琰一见是她,面色骤变,谈笑风生的面容生起几分难堪。
公子一瞥眸光,良晌说不出一词。
顿时回忆起往日相谈甚欢之景,温玉仪婉然轻笑,启唇柔声问:“张公子既通晓各路的小道消息,曾经怎未听闻上京城中温家之女的名声?”
眸中女子依旧温婉娴静,与流言中的红杏出墙扯不上半点干系。
张琰偷望身前婉色,良久支吾着:“温姑娘如此温良贤淑,小生又怎会和那不守妇道的温氏长女混为一谈……”
“当初是我之过,明知公子心意,却未和公子道明,我自罚三杯。”
瞧张公子却非是计较之人,她忙认下欺瞒过错,斟着清酒,便饮下了三盏。
“姑娘千万别这样……”张琰犯难般摆起手,纵使知晓传言中的姑娘是她,仍对这婉色恼怒不起来,“先前也是小生缠着姑娘,打扰了姑娘数回,小生也有不是之处。”
“张公子既然已知我那名声败坏,被温家扫地出门的女子,便也知摄政王楚大人乃是我旧日夫君。”言至于此,温玉仪霍然起身,极为肃敬俯身,眸底透着万般无奈。
“恳求公子帮小女去探听几番,听那万晋朝堂眼下是何等局势,听楚大人身在何方……”
此时才知她心念的是万晋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张琰怔了半刻,百感思绪翻涌而上。
前思后想,他欲言又止着,卡于唇边的话更是道不出口。
轻望向眼前姝影,张琰握紧手中杯盏,半晌道出几字:“小生的确是闻听了有关楚大人的消息,只是……只是怕温姑娘听了会……”
她心底似有了猜忌,微低的目光抬高些许,轻言低语:“张公子大可直言,不论是何结果,我只想知上一点。”
那张琰长叹作罢,将盏中清酒饮尽,正色相言着。
“楚大人怕是殁了。”
此语如一阵微风拂过清潭,荡开层层涟漪。
闻言,她似比想象中还来得安定。
无怪这些时日未听大人的消息,他原是遭遇不测,谋权之策似乎不可再行了。
“怎会如此呢……”盏内酒水被摇晃得倾洒而出,温玉仪忽而拉回思绪,沉声问道。
“晟陵不是已毁议和之约了吗,万晋损失兵将惨重,此乃大好时机,他又怎会……”
张琰微蹙起眉眼,将折扇自然一抬,遮住两人面颜,悄然再语:“据说是万晋皇帝派了皇城使将其刺杀,楚大人在回上京的途中便没了性命。”
皇城使……
为何偏偏是皇城使。
是楼栩奉皇命而为,是那一生为朝廷效命的刚直男子将他杀害……
往昔那一人的种种奉命行事之举映入她的千思万绪里,楼栩秉公职守,不徇私情,为的是心中道义。
大人若真是死于其剑下,倒是能说得通彻……
她曾将爱慕之意悉数放于楼栩身上,如今那人竟杀了她的旧日夫君,所谓因果,好是荒唐。
第93章
听到死讯,她未觉太过伤切,只想着她的攀附计策成了一场空,谋划多时的后路付之东流。
陛下与
公主会将她逼至绝路,母亲危在旦夕,再无人相护。
又或是,那铺天盖地的伤怀还未到来。
“此讯可真?”温玉仪许久回问,敛下眸色里的柔晖,镇静之色终有了微颤。
闻见眸前姝影狐疑,张琰忙轻然挥扇,极是笃定道:“小生有位友人在万晋都城做着布行生意,交友甚广,其友是朝廷议事之官,此讯错不了。”
张公子沉静再思,似将所闻的每一字尽力相道:“万晋皇帝对此十分欣喜,还当着百官之面赏赐了皇城使黄金万两。”
未料李杸平日见着昏庸无能,却在除奸佞一事上深谋远虑,知大人会为此回朝图谋反叛,便于回京途中守株待兔。
周围仍旧喧闹,意绪已逐渐纷乱,她实在不愿再待着。
“多谢公子既往不咎,将得知的讯息告知,我先告辞了。”
温玉仪俯首恭然拜别,神思略为恍惚地走出这充斥着哗闹叫嚷的酒馆。
这里的繁盛、吵嚷与清寂,与她不曾有丝毫关系。她仿佛霎那间一坠深潭,直到潭水灌入五脏六腑,才觉痛彻心扉之感。
端酒来的小厮与她擦肩,忽地一愣,为难地瞧向手中酒盏:“姑娘,酒水都给您上好了,这……”
片刻扯出一抹笑意,她猜得出此刻的笑颜有多难看,便故作冷声而回,慌忙走远:“酒钱我已放桌上,你都可收下,不必找了。”
“客官慢走,下回再来!”
一听方才那钱袋中的银两皆是酒钱,堂倌明了点头,谄媚高呼。
出了酒馆,她直径回了香坊,默然坐于雅房内,倚靠至长窗边,伤切才遮云蔽日般席卷而来。
那隐隐作痛之感迅速蔓延至寸寸思绪间,占据着所有心思,让她几近窒息。
剪雪行来时,望主子独自一人在窗旁沏茶,神色和素日无异。
却不知何故,主子那端着玉壶的白皙素手无端发着颤。
本觉着应没有大碍,可又过了半日之久,夜幕已低沉而下,温婉端坐的姝色依旧不言语,仅是这般坐着,连沏上的茶也未动分毫。
丫头觉察反常,赶忙走进房中,启唇欲问。
主子寻常时是安静了些,可如此安静早已逾常,剪雪悄然立至她身侧,轻声问道:“奴婢看主子茶饭不思了半日,便想来问主子是何缘故。”
“我兴许……再等不到大人了。”
岂料主子缓慢开口,眸中泛了些光,若明若暗,令人一时不明是何意。
“等不到?为何会等不到?”剪雪闻言极为不解,想楚大人离别时所言,脱口又道,“楚大人不是让主子……”
蓦然如梦初醒,丫头浑身微滞,似乎了然了什么,诧异看向面前姝影,话语戛然而止。
主子方才出门探听消息,定是闻听了关乎楚大人之讯,剪雪不自觉摇头,恍然道着:“主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楚大人他……”
“大人说,我若等不来他,便再寻一人嫁了……”温玉仪忽而打断丫头,扬唇作笑,婉笑浸染了微许悲凄,让旁人听着尤为疼惜。
“我现在就在想着,该寻哪个俊朗翩翩的公子表明心意,才能过完余生……”
“或是不嫁了吧,我靠制香也可过活。”
剪雪眸光轻颤,心底已有了不祥之感,一想公子去了宫中还未归,忽觉还有转机在。
“赫连公子被陛下召去了,应马上归来,待会儿奴婢再去问问公子,主子听闻的或许是以讹传讹之讯,当不得真。”
然而案几旁的娇影只紧攥衣袖,眉目低垂,双眸却未落一滴泪。
她仅微阖着秋眸不语,似极力隐忍着悲不可遏的哀痛。
“剪雪,我从未这么惶恐过……”再次言说时,温玉仪微睁眼眸,朝丫头望去,“当初和大人一同入天牢,我都未像如今这样恐慌……”
仍不信楚大人已遭不测丧了命,剪雪连忙接着此话再道:“楚大人定会没事的,主子只是道听途说,不可当真。”
“因为我知大人活着,大人定在这世上某一地……我便不觉惶恐。”她喃喃而语,将许些时日不敢与他人说的话悄声道出。
“遇见楚大人,就好像是我做的一场梦……”
衣袂被攥得更紧,十指皆颤抖无休,她似心藏不甘,往昔亲手递出的休书悬于思绪里。
一切都停止了。
她记不起当时是为何执意要让大人休妻,仅是因陛下胁迫吗……
还是因当初的惧怕与寒心,因自己得过且过,不愿卷入纷争里,温玉仪自嘲般低低而笑,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又悲恸难忍。
“往后与人提起,提起大人时,只能说是我曾嫁过的旧好,这该如何启齿……”
好似大人这样离去了,她便与那位把持朝政多年的威凛之人没了任何干系。
世人提起,她单单是嫁入王府数月的王妃,后被楚大人休离,连合于一坟都不可。
他似乎真的,和她再无瓜葛……
剪雪似比她还要着急,凝眉一想,示意服侍在旁的女婢快去候公子回坊:“主子莫急,奴婢知晓,奴婢这就派人去宫门前候公子回香坊,将听到的消息第一时刻与主子说。”
“夫人,公子回来了。”
话音犹未道尽,就听一侍女前来禀报,丫头抬眸,见赫连岐紧蹙着眉眼随步走进。
顾不上尊卑礼数,剪雪轻扯公子衣袍,心切而问:“公子去面圣,情况如何?”
“万晋皇帝明早抵达我朝,跟随着一道来的,还有常芸公主。陛下让我好生招待,莫失了该有的礼数。”
赫连岐瞧房内二道娇色神态百千,怕是已听见了小道上的风吹草动,说得含糊。
剪雪不想听这些,转眸一望面色不惊的主子,深知她心上蕴藏着悲伤:“主子想问的是楚大人,楚大人可有了消息?”
闻其语,赫连岐这才细观起窗台旁的柔婉女子,她轻抿薄唇,微颤的眼睫似沾了无尽恨意。
“我听陛下之意,楚扶晏像是……”公子难言后续之语,又觉她终归是要知晓,便咬了咬牙,犹豫着说出了口。
“像是遭人暗算,此刻已是……已是尸骨一具了。”
“公子胡说!”不可置信公子所道竟和主子说的相差无几,丫头瞪大了眼,不觉一抬语调,“楚大人如此命大,连天牢都能逃出,怎会轻易被人夺了性命!”
温玉仪镇定回望,颤动的双手终是一止,尘埃落定,此讯无疑。
她满目冷冽,肃声问向那刚从皇宫行回的公子:“暗算他之人,可是那皇城使楼栩?”
凝神思索了好半刻,从朝堂官臣处所听的确是此名,赫连岐挥扇颔首,讶然她听到的音信竟比他还要灵通。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我记得当初带美人逃离时还见过一回,”赫连岐用扇柄一拍脑袋,想缓和当下的凝重之息,随然道,“你说这楚扶晏也够倒霉的,竟就这样被人害了命,徒留美人在香坊中……”
“那楼栩是如何杀他的?”
冷静地起了身,似将最是悲愤的思绪强压了下来,温玉仪轻缓行礼,不愿再回避,正声道:“还望公子告知,越是详尽越好。”
赫连岐被眼前异常淡然的女子吓了着,如实而告着,无措望向丫头:“据说是授以皇命,一剑刺进了心口,很是干净利落……”
“美人,我可将我一切所知都已告诉,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好在只是一剑刺心,未将大人折磨至死。
她抚摸着一直藏于袖中的匕首,随之徐缓取出,打开刀鞘,匕刃上的寒光瞬间乍现。
陛下和公主既来了晟陵,回程必会由经城门,陛下此趟所带的护卫不多,她可趁机混入其中,以行刺杀之举。
温玉仪阖上刀鞘,下了一决意:“两日后,我便回万晋。”
“主子不可冒然,楚大人说了让主子暂且避于香坊……”剪雪见势一颤,未想有朝一日主子竟想着要去弑君,单凭一弱女子,如何能……
大人若死了,她已对世上任何一人构不成威胁,待于这香坊中已没了用意,倒不如去极力救出母亲,顺便为他寻上这一仇。
她如若败了,便与大人泉下相见,若侥幸成了,就和母亲在他处安家。
“大人若真死了,我已然牵连不了任何人,”她颦眉轻笑,眸底溢着些笃然之色,“我的安危已和旁人无关,你们不必再劝了。”
随主子身边多年,也知主子下了决心之事极难改变,剪雪忙叮嘱起坊中下人,主子若有所需,皆听命而行:“主子有何需要吩咐的,尽管和奴婢说,奴婢定会竭尽所能。”
夜色沁凉入体,晟陵皇宫内
万籁俱寂,廊内宫灯华贵幽亮,红墙碧瓦早已渲染成墨。
殿中灯火高照,龙椅上的人影似料到有人会来,沉默而候。
龙榻之上的床幔被月色照得朦胧半透,隐隐香气游荡于四壁间,威仪之影听着殿外步履渐近,便转了身来,呈现的是一副龙颜凤目的面庞。
此人乃是晟陵皇帝秦弘序,至于来者为何人,他大抵能猜到。
御前宦官就此行入殿内,手执拂尘不紧不慢地一拜,走至其旁侧低语。
“陛下,有人在殿外候着,想入殿见驾。”
第94章
秦弘序冷然一哼,面对来人,似已做了完全之策,一挥龙袍,凛声道:“这个时辰也会有来寻朕的人,朕还是闻所未闻。”
“让他进来吧。”
从屏风外走入殿的是两名以帷帽遮面的身影。为首之人一摘挡颜之帽,浮现的是万晋九五之尊,李杸的面庞。
其身侧女子也随之摘下帷帽,透出的气焰尤为高傲。此女容颜娇俏,一双凤眸稍弯,却带着凌人盛气之势,想必是那随行来的公主常芸。
二人静默而立,深夜到访却不行礼数,只是伫立着等龙椅上的帝王先发话,惹得一旁的宦官颇为不悦,扯起嗓子高喊。
“大胆!如此不知规矩,见了陛下还不快速速下跪!”
然二者闻语照旧不跪拜。
分明是恳请着来见陛下,到了陛下面前,竟无礼至此,那宦官猜不透来者身份,欲再教训上几言,下一瞬却被陛下举袖而拦。
“万晋傀儡皇帝李杸?”
秦弘序抬眉轻笑,将傀儡二字刻意加重,想此人是提早来了晟陵,这般东遮西掩,是料准了早朝时会予他难堪,才事先面圣知会。
“知你来了晟陵,已让我朝的大臣于明日早朝时恭迎,你何故要这般遮遮掩掩地来。”
李杸感到自己被轻视,本是平静的面容忽地低沉,似乎堪堪一语就沉不住气了:“区区一小国,还敢直呼万晋帝王的名讳。不分孰强孰弱,不知所趋大势者,便该死。”
“堂堂一国之君,恳请他人就是这丑陋之态,大度之风实在比不上楚大人分毫,难怪是个受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微眯着眼,端量起身前不堪入目的君王,秦弘序冷声一笑,极为不屑地扬袖,示意身旁太监送客去:“你既是这态度,那朕只好赶客,慢走不送了。”
在一侧听得急切,常芸赶忙一拉李杸乔装上的玄衣袍袖,提醒着此次是为说和而来,定要静下性子来,莫惹了他国皇帝怒恼。
李杸半晌平息下怒意,想着此回来的目的,正容反问:“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分明已和万晋缔盟,晟陵忽然撤去边境兵力,毁约在先,是为哪般?”
“何人说朕言而无信了?先前与朕缔盟的是楚扶晏,朕只认他一人。”凌厉目光毫不偏移地落于其身,秦弘序抬指轻点着红木扶手,轻蔑道。
“至于你这个无能的皇帝,没资格和朕谈此事。”
这位万晋来的皇帝不免怔然,何曾知晓秦弘序对昔日摄政王极是偏袒,那缔盟之事也是依着楚扶晏来。
如今话中之人已逝,秦弘序是承认并公然毁约了。
“你!信不信万晋明早便发兵,攻下你们这座小城池……”
李杸顿时急火攻心,未想晟陵君王一意孤行,欲将整个晟陵国置于水深火热中,连他的好言都不听。
像是听了个笑话,秦弘序不止讥嘲,悠然道出摆于眼前的局势,让他莫白费气力:“尽管攻来,朕坐等着。”
“屺辽若见万晋派兵攻之,兵力又将折损,恐是会借机南下,直攻你们的皇城。”
事实不假,但字字戳心,现下不仅是晟陵,周围邻国曾行下的议和之举一个接一个地作废,似要群起而攻。
各方说辞竟都与秦弘序一致,缔盟一举要看那楚扶晏掌权才可作数。
生前将他操控,如今死了竟还能牵制着他,当真是辅佐他治理天下的好朝官……李杸气愤地瞪红了双眼,垂手紧攥着拳,却不敢在他国皇城发泄此怒。
常芸见景走上一步,较为稳重地向威严之影拜去,试图挽回局面:“父亲稍安勿躁,儿臣来道上几语。”
“陛下只认我朝楚大人,可陛下也知,楚大人已殒命……”言至此处,常芸眸光一黯,悲从中来,泪眼盈盈地直望秦弘序,不愿再想这噩耗,随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启唇。
“人死不能复生,望陛下莫再刁难,莫再……落井下石。”
然晟陵君王不以为意,早听闻此讯,面色仍作淡然,坚定这一念绝不松口。
“在朕看来,楚扶晏才配得上君王之座,即便他死了,也还是与我秦弘序缔结盟约之人。”
不为避讳地讽笑道,秦弘序悠缓地看向已气急败坏的万晋之帝,倏然提点着:“你若不服气,大可重新开上条件诚意再来,看朕和邻国愿不愿意再缔此盟。”
“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李杸不敢太过造次,紧咬着牙关,竭力压抑起心头迸发出的愤意:“见我朝有难,存心要火上浇油……”
抬手从然端起案上清茶,秦弘序闲然自若地朝其一看,似不愿继续言谈:“除非见到楚扶晏,否则朕不认那缔盟之事。”
“楚扶晏犯下谋逆之罪,已被正法,晟陵是在强人所难!”
怨愤地指向殿中的每一人,李杸而后苦笑地退步,想着个个皆认楚扶晏,却不认他这位帝王,对那人的恨意又更深了些。
秦弘序命宦官赶客,悠闲地打着哈欠,离了大殿:“朕再说最后一遍,朕只认那楚扶晏。”
“朕乏了,送此二人出宫。”
四周护卫听命欲将这二道玄衣人影押出皇宫,被李杸断然一阻,自行离退而去。
此趟密谈算是受尽了屈辱,早知这秦弘序是如此执意,他便不该来自找折辱。
当今朝局不容乐观,再想不出他法,待守城的将士支撑不下,万晋之朝恐是要亡。
夜空云淡月圆,宫殿檐角垂落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响,于寂静之中摇摆不停,凉意森森入骨。
行出宫墙,常芸依旧心怀伤感,眼下局势又无解,说到底还是要仰仗楚大人之威,思来想去,直将缕缕愁绪怪于父皇头上:“都怪父皇不与儿臣商议,便将楚大人……”
“他逃了天牢,还意图谋反,父皇怎能留他?”
李杸强行压着怨气,猛地一甩袖,当下只好另谋他路:“父皇早就劝过你,让你换一人倾慕,你偏是不听,此刻又怪上父皇。”
眼底泪光被缓缓隐去,常芸知楚大人所为的确是罪无可赦,便不去计较了。
“往事已成空,儿臣不再念了。只是这晟陵皇帝偏认楚大人,我们当如何行事?”
“先回朝再议,只可是要另想他法和屺辽议和了。”而今只能想想下策,再这么攻打,恐怕真要弹尽粮绝。
李杸随望云中冷月,不禁打起了寒颤。
分明已快至盛夏,可夜间清风仍是凉寒,一拂庭中花草,激起一片花柳虫鸣。
与此同时,云间香坊内颇为幽静。
轻开房门,冷风骤不及防地闯入房室内,温玉仪裹了裹薄裳,一望不远处已熄了灯火的屋舍,悄然问着门旁女婢。
“剪雪姑娘可有外出?”
女婢一瞧高悬明月,又望向剪雪所在的寝房,恭肃回禀着:“这个时辰,应是在寝房睡下了。”
目光回落于房内桌案,她莞尔低笑,说得柔声细语:“桌上的物件,是我仅剩的一些首饰,劳烦明日替我交给剪雪,便说是这些年服侍我的酬劳。”
“姑娘为何不亲自给?”疑惑地瞧望温姑娘所指的妆奁,女婢更是不解,忍不住地发了问。
温玉仪再望皓空婵娟,柔和回应道。
“我怕又会上演一场依依不舍的戏码,这回许是要不辞而别了。”
一想着那丫头擦眼抹泪的,她便要难以离去,不如早些时
辰启程,免去些惜别的感伤。
近日折腾来去,唯剩的家当也只有几支珠钗,剪雪当下已是云间香坊的东家,不知是否会弃恶此物。
温玉仪回至房中赏了一夜月,最终在窗边半撑着头入了眠。
朝日初升,东窗日已红,雅房空无一人,唯有和煦晨风拂过长窗,摇曳着窗前桃枝。
晴空万里,远望巍峨城墙插满旌旗,高耸入云般庄严威武,气势恢宏。
一名淡雅浅素的女子观着碧瓦飞甍,却紧盯着闭合的城门发愣。
她不明城门因何而闭,周遭寂寥萧索,已然没了行路之人。
城墙上立满了驻城兵将,边境战事似一触即发。
可他们究竟是为何人在守城……
陛下身在晟陵,城门又紧关着,北境屺辽暂不会来犯,所以……是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无所惧地缓步走近,温玉仪容色和缓,向城门两旁的侍卫恭然俯首:“敢问万晋的城门为何关了?”
“怕是要变天了。”其中一侍卫抬起剑鞘一指上空天际,含糊答着,却觉一位姑娘家待于此处着实危险,便好心提醒。
“这几日下了封城令,不可进出城门,姑娘还是莫走动了。”
面前侍卫腰牌上的标记很是刺目,她认得此图样,是京城皇城司的暗记。
“你们是皇城司的人……”
话语刚落,两侧侍卫肃穆抱拳,朝她身后走来之人参拜而下,温玉仪回眸望去,情不自禁地怔住。
望见皇城司在此,她就应该知晓,定会在此处见到他。
见到那个让她愤恨不已的男子。
适才一时未反应过来,瞧观的霎那,她猛烈心颤,满腔恼恨涌而上。
“参见指挥使大人。”
听得四处齐声作喊,她凝望这道刚正不阿的人影,于日晖下仍旧挺拔刚直,若苍松般直立,手里执着那把独属他的佩剑。
第95章
“温姑娘……”
望清女子玉颜,楼栩陡然一僵。
不明她为何会在这动荡之地,楼栩忙劝她快些离开:“此地不宜久待,你且速速回晟陵去。”
见他镇然走近,袖中匕首被轻盈抽出,她眸色一凝,当机立断地将匕刃架至其脖颈。
因力道不稳,颈间渗出了血渍。
侍从纷纷拔出长剑,他双目微沉,见着往日对他低声细语的姝色,此时眸中正流淌着浓重的恨意。
起的杀心分毫不遮掩。
温玉仪直直凝视着清风霁月般的男子,将匕首握得紧,未作丝许退缩,沉冷道:“你杀了楚大人,我便要杀了你。”
“楼大人!”
城门上下的兵将皆慌了神,微微上前,望那匕刃离大人颈处又近了一分,忙又向后撤去。
何处来的胆大泼天之女,竟敢手持匕首伤楼大人,定是不想活了……
侍卫面面相觑,欲寻良策将大人救下,随即仰望城楼上的持弓将士。
“退下!”楼栩似料及手下之人欲放箭,急忙厉声遏止,“不可伤及温姑娘!”
“谁若敢伤她,死罪难免!”
听此命令,皇城司无奈抬步而退,收回长剑入鞘,已搭上弓的箭支被轻然取下,侍卫静待他接下来的指示。
身前正气凛然的身姿多少有些仁义在,许是念在旧时情牵不愿伤害,温玉仪凝眉淡漠一笑,狠心的话缓慢道出。
“楼大人纵使是遵循皇命而为,我也要亲手取大人的这一命。”
不管他作何辩解,人是他杀的,她便要亲自夺下他的命。
此人念及旧情迟迟不出手,她亦不会心软下一分一毫。
面前姝影眸含杀意,直将他恨了透,仿佛多年积攒下的情愫已了却,她与他之间早就形同陌路。
楼栩苦涩作笑,一向紧握剑鞘的右手蓦地一松:“若真是温姑娘所愿,那就动手吧。”
长剑掉落在地,清脆响声于城楼下方荡开。
将士看不清那一隅局势,更作警惕地紧望这温姑娘。
“楼大人因何故而笑?”
就此,他彻底失了还手之机,像是当真将自己的性命交至她手中,温玉仪晃神片刻,正声相问。
他闻言微垂眸,望眼前将匕首抵至他脖颈的女子,婉色依旧,可已非当年那个成日怕惹事端的温家长女……
她是为那人而改变。
楼栩抿动薄冷唇瓣,半晌沉吟着:“未想过温姑娘会因他……而杀下官。”
“他是我的靠山,是我的容身之处。”她回得坚定,一字一语掷地有声。
匕刃毫不留情地凑近,伤口似更大了,鲜血顺势从颈处流下。
“你杀了他,打乱了我的所有计策。楼大人打乱了我的一切……”
“温姑娘喜欢他。”
沉默几瞬,楼栩忽而开口,语声却非疑问,而是万般笃定着。
喜欢?她喜欢吗?她不知道……
当下无路可选,只能顺话而答。
满城将士皆在望着,她也无畏半分,温玉仪冷冷地轻笑,明眸狠决地看向旧日爱慕之人:“是,比曾经心悦楼大人还要心悦,又如何?”
“下官还从未见过温姑娘有这天地无惧的一面……”他了然般扯了扯唇,一丝苦楚猝不及防地翻涌入心,震得他思绪跌宕。
良晌,他才侧目瞥望立于城墙一角的冷肃身影。
“你赢了,以后我便听从你的。”
顺楼栩的眸光望去,那最为熟悉不过的清癯身姿赫然映入眼帘,与昔日一般定定地和她相望。
满是阴鸷的眸子却因她的闯入温和而下。
她猛地怔于原地,匕首顿时滑落。
楚大人竟是……还活着……
原本蔓延心绪中的悲切顷刻间消散,曾听得的流言被瞬息道破。
她终是明白,这城门处的万千将士守的是他,欲攻之敌是从晟陵而归的李杸……
以假死之讯瞒天过海,趁陛下出了趟京,时机已到,大人已夺回了该属于他的朝权。
“大人!”
温玉仪轻唤一声,杏眸霎时清亮,清泪莫名夺眶而出,竟有失而复得之感。
奔至大人跟前,不予回避地钻入怀中,她将此清瘦身躯紧紧而拥,似不愿松手般牢牢环着腰。
似乎这样,才能确认大人是真的还活着,她未陷于幻梦中。
怀内娇影似水温软,他又惊又喜,心上似要绽开似锦繁花,只是……
楚扶晏肃然抬眸,瞧向四周兵将,见在场众人无不朝此处瞧看,皆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庞。
想他这摄政王在人前向来是威凛肃穆之样,不可听丝毫抗拒之言,竟能容得一女子当着诸多将士之面依偎相缠。
这成何体统……
他见势轻声一咳,极为从容地附耳言道,目光再落至时不时探头偷望的侍卫:“玉仪,这么多人看着呢。”
也觉察到此景太为不妥,温玉仪僵了僵身,猛然抽身而退,感方才真是失尽了礼数。
退上几步,她装模作样地朝他再作一拜。
“大人也未同我说是假意殒命,”她低低轻语,压着语调小心翼翼地言着,“我一度听信谣言,以为大人……”
忽觉那谣言太过晦气,她说不下去,为自己适才的行径悄声解释:“我不安极了,便想回京城看看母亲,再为大人复仇……”
“不惜连他都狠心下手?”
楚扶晏意有所指地瞥向楼栩,眸光若明若暗,似挑衅般望其一眼,而后欣然回落于她身上。
而她却真是满不在乎,旧日情愫已疏淡,眼下念着的唯他一人:“无论是何人,敢暗害大人,我定是会还手的。”
“玉仪乖……”
越听越觉着欢喜,楚扶晏挨近了一些,倾身于她耳旁低语,蹙紧了眉目,令旁人看着像是在道一件尤为严肃之事:“方才那般凶狠,楼栩险些要被你吓着。”
听大人似有若无地提点,才想起适才若非大人出现,此刻那匕刃许是已夺了楼栩的性命。
温玉仪后知后觉,忙回身看如松而立,未挪步子的人影,歉疚之意顿然弥漫。
原路回
上几步,再难以为情地恭敬行礼,她心念好在有楚大人撑着腰,否则刺杀朝廷命官,她真要死上千万回。
“楼大人对不住,我……”
“无妨,”楼栩坦然摆手,接过侍卫递上的巾帕,轻捂脖颈伤口,随性道,“那谣言正是下官传出的,温姑娘错信了也属寻常。”
传言竟是楼栩传出的……
所以自接下皇命后,这位楼大人便想让摄政王金蝉脱壳,借着陛下对自己的信任令其以假死脱身。
陛下闻讯信以为真,才对此放松了警惕,使他有机可乘。
然而她大惑不解的是,楼栩为何会站至大人一边,为何会……愿以帮上这一忙,投奔于楚大人的麾下。
温玉仪若为迷惘,转首回看着:“可楼大人怎会与大人……”
“你若想知晓,今晚上榻与你细说。”
从然离近了些,楚扶晏别有深意而道,抬指轻抚过娇婉之色垂下的几缕青丝,清冽嗓音唯她听得见。
桃颜倏然一红,她怎般也没料到,此人会于众目睽睽下将她戏弄。
然眸前男子仍旧面不改色,显着一副清肃不得冒犯的模样,围观者见了,兴许以为大人正道着何等威肃之事。
瞧她羞臊得说不出话,他故作冷声咳嗓,望天色已快暗去,向诸将士言歉道:“楚某带夫人先去歇息了,守城一事切莫懈怠,若遇紧迫情形及时来报。”
“是!”待城楼侍卫再回各自之位,一切归于肃静中。
想李杸应是不会择今日回城,他稳步回往城门旁的客栈,示意她跟步在后。
仰望着高城百尺楼,旌旗威严飘荡于冷风中,城中百姓已闭户极少出门。
皆知这天下已大乱。
温玉仪行步入了他暂居的雅间,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待房门阖紧,她才松下口气来。
终于无需再和大人端着礼数……外头的人可是个个盯得紧,而今的他是比曾时执掌朝堂之权还要威震四方,若在关键之际丢了大人的颜面,她怕是过意不去。
透过轩窗,恰巧能望见明月浮于城墙之上,她长叹一息,忽觉自己是上演了一场闹戏,无意间出尽了丑,良久低喃启唇。
“若知是这局面,我就不来了。”
哪知他回眸深沉而望,暗潮流淌于眸底寒潭,靠近了蛊惑道:“不碍事,其实离了夫人的第一日,我便想夫人想得快疯了……”
话语极轻,纷纷扬扬似雨点般落至心头,随涟漪轻漾,似有何不堪之念被他扯出。
她顿感无地自容,却掩不住耳根发烫,遮不住心跳如雷。
大人是何话意她怎会不知,可现下紧要关头,怎还有闲心去想贪欢之举。
温玉仪不禁羞恼,默不作声地将长窗关紧,偷摸着望向房门两侧,似是无侍从看守。
她羞赧垂目,明了周围唯他们二人,不自觉娇羞了起来:“大人总不分场地,这可是在城楼旁,陛下随时会回……”
“夜晚何人会赶路?”楚扶晏边道边拉上窗幔,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这抹娇艳,悠缓撩拨着。
“倘若万一……”
万一李杸察觉到异样,连夜赶回城中,岂非乱了大计……
她左思右想,又觉大人应有所绸缪,防备之心忽地一落,碎得不成样。
第96章
多日未相见,再行痴云腻雨之欢又添了几分羞臊,温玉仪心感欲念兴起,羞涩启齿,面颜已是绯色漫天。
“依你,依大人的……”
可这道清逸之影偏是没了动静,她疑惑而瞧,见大人正仔细将她端量,似想看穿她的心思,未听明心意前好不会碰她。
“你想吗?”他沉声问着,诚恳地欲知她所想,恍若对于楚云湘雨,他更想来尊重姑娘之意。
看她听罢滞了片刻,楚扶晏敛声再道,长指不自知地点着案台边沿,与她郑重说着。
“不必依我,也不必纵容我,此事以你的喜好来。”
“天下的男子本就该依着女子的……”
眸中娇影微许茫然,他斟酌几瞬,低声说明着你情我愿的前提,未掺杂分毫逼迫。
在软帐偷欢上,他似乎很是在意她所想,她若不愿了,他便不再提这一举。
仿佛于床笫之上,大人素来是卑微的,所有的掌控之权早已落在了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