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夫已不再客套,面色极其不悦,愤然而道,抬手直指铺外,宛若这肆铺从不待见贫苦百姓。
村内药铺仅此一家,难怪价钱由一人而定。
温玉仪仍觉有疑虑未解,光待于此处的确是无计可施,况且这药铺掌柜已生怒,她只可先退去。
最终行了一礼,她温婉一笑,款步出了铺子,折原路回庙堂去:“我与夫君只是偶然路过此村,出门未带足银两,实在抱歉。”
“要不这样吧,”忽觉自己方才粗鄙了些,姑娘看着像是个大家闺秀,说不定是有钱财傍身,赵大夫听罢缓下语调,欲与之再商谈,“姑娘有多少银钱,老夫可斟酌着减一些价……”
可再次抬目,姝影已然走远,老者遥望片刻,凝思般步入了里屋。
如果这怪疾传染得厉害,那铺子里的大夫又为何从未受染……
若不出所料,那位赵大夫定是知晓其中的原由,为谋得村中钱财不择手段,瘟疫之事是赵大夫一手谋划也犹未可知。
温玉仪觉此事兴许没有想得那般简单,再大胆寻思,一念头闪过,就此诧异不已。
此村落是项太尉派马夫送行而来,美其名曰助避躲官兵追捕,实际却是想让他们死于瘟疫里。
想用此法灭口,项仲明是悉知这染疫之村,亦或是……
亦或是这劫难,本就由项太尉与那赵大夫一同策划而起。
他们不计后果地敛着一方民财,顺道除去知晓遗诏之事的楚大人,以及她这再无他用的庶民。
然这一切只是猜想,并无铁证。
温玉仪步子微顿,瞧前方有一位布衣男子立至屋舍前,似已候她许久。
“姑娘留步!”男子快步将她拦下,眼望她行步来的路,轻声问道,“姑娘可是从赵大夫那儿走来?”
她忙抬袖捂上口鼻,摇头婉声相拒,一面道着,一面向后退去:“公子还是离我远一些,我家夫君染了瘟疫,我许是也快了。”
第86章
“无妨,我家娘子已病入膏肓,撑不了几日了……”眉目间溢满了忧伤,那男子语焉不详,从袖中取出二包药草,微红着眼眶,递到她眼前。
“方才听闻姑娘敲对面屋舍的门,我家娘子想着,既已时日无多,不如将剩下的桑菊饮给姑娘,好让姑娘的郎君缓一缓病恙……”
已知命不久矣,便舍弃自己让其余染疾之人好受些,不论何地,有歹人所在处自会有心善者。
“如此昂贵之物,我不能收的,”温玉仪断然拒之,惋惜轻叹,思来想去,道出心中疑惑来,“只是有些困惑,你们如何能付上那银子……”
“自当是砸锅卖铁,拆家荡产了……”言及此,布衣男子顿时满目愤恨,那恨意似要冲出眼眸,药包险些被捏了碎。
“我与娘子原本还有着盈余的钱两,都是这瘟疫,害我家破人亡!”
她明了垂眸,不住地唏嘘着,随即又问:“这瘟疫感染之速极快,前
去医馆望诊的人日日有之,那赵大夫为何安然无恙,未曾染上怪疾?”
听闻这一问,男子忙向四周张望,似生怕得罪富贵人家,悄然走近,小声道于她耳畔。
“传言是赵大夫私藏了散疫秘方,只卖给村中的富商子弟……”男子一字字说得含糊,当真说得清晰了,恐是今晚便要丢了性命,“至于需多少银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都无从得知。”
心下一怔,温玉仪敛声再问:“这传闻是如何流传出的?”
“根本无需流传,村子里的大户人家个个康健,定是赵大夫给了他们灵丹妙药,”话语越道越轻,男子忽地感慨命运不公,眼中泛起泪光,“也是,我等贫寒百姓连桑菊饮都难买下,更何况要买那灵药……”
简而言之,那位人称悬壶济世的赵大夫不仅谋取着平民之财,还将富商贵胄的家财也贪于钱囊中。
留此人在世,便是遗祸无穷。
温玉仪缄默良晌,心颤未歇,忽问:“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收敛平民钱财,何不报官?”
似早与别处村人商讨过一二,男子计无所出,认下命数般长叹道:“此地与京都离得远,附近也没有县衙,官府管不到这一带。何况无凭无据的,我等也不好污蔑人家大夫。”
“公子可能够召集村人于今夜子时前去那药铺?”她蓦地开口,心里有了些许定数,想在今晚解了这些村民患了多时的疫疾,“便说是寻到了救命之药,赵大夫想施恩于众人。”
狐疑看向这村外来的姑娘,男子轻问:“姑娘是何意?”
她心上未有十足的把握,一时不知如何详尽而言,仅是柔婉相道,朝男子诚恳俯身:“公子若信我,照这般做了,许能探出那赵大夫的底细。”
“好,我这就去报知全村的人。”
村外之人是否该信已无从细思,被瘟疫困扰太久,布衣男子听她能解村中疫疾,怎般也要尝试一番。
与半路所遇的男子道别前,还向其讨要了清水与吃食,温玉仪回于庙堂,望大人正坐躺在佛像旁的壁角,旁侧还有未干的血迹,似刚咳出不久。
她不慌不忙地坐他身侧,将讨来之物轻递男子手中。
望大人一言不发地吃饱喝足,浑身好受了些,她才放下悬着的心,境遇有了些好转。
“大人得的是瘟疫,并非是寻常风寒,”眸光瞥向地上斑驳的血痕,她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让他不必苦恼,“不过无需受怕,我应能寻到良药。”
透过一旁的木窗,她轻缓一望村北方向,只愿猜想无误,一切可顺利进行。
“过了今晚,这疫疾就能从这村子消散。”
“既是疫病,定会传染,你身子本就娇弱,快离远去,”楚扶晏听是瘟疫,肃然以衫袖遮掩口鼻,凛声示意她离远,“这处庙堂都别踏入了。”
对此倒是不足为惧,她柔缓而道,不退反是更近上一步:“无碍的,我都说了这怪疾能解,即便被染了上,今夜一过,便可痊愈如初。”
凛然身姿犹豫未决,欲赶她出明堂,却实在思索不出她能去往何地,便干愣着手足无措。
见大人神思万千,温玉仪索性不听一语,钻入清怀中,使大人暂且推不得。
这抹娇色似乎是推却不了了,他这般劝服自己,缓慢展袖,温和而拥。
像拥着世间珍宝般爱不释手。
“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项府的马夫授命来到此村不远处,又正值夜深之时,你我为过夜只能入村歇脚……”她在怀内待得惬意了,便轻声道起昨夜至今时疑虑重重的遭遇。
杏眸轻掠过几缕微光,她有意提点,心觉大人不会不明她之意:“这一切也再是凑巧了些。”
楚扶晏顺势一凛冷眸,几瞬便想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眸色一暗:“项仲明一早就悉知这村落的情形。”
“项太尉早知此村染了瘟疫,命项府马夫带我们来这,却不告知实情,是想借疫病灭口。”
她镇静地将所想尽数言道,只感那朝中老臣是耗费尽了心机。
欲除去心腹大患,不惜让昔日的摄政王染上疫疾。
方才思忖出的念想仍徘徊于思绪里,温玉仪喃喃低语,徐缓相告:“兴许不仅是悉知,这瘟疫一事本就是项太尉一手促成。为谋得财物,使尽了手段。”
话音未落,她仰眸轻望,恰巧又撞大人深邃目光,瞧这肃影正兴趣盎然地观望着,眼睫投落微许不易察觉的光影。
“大人何故这么看我?”
被望得颇不自在,她唯恐道错了话,倏然起身,待其下文。
曾在宫闱内外遇见的女子哪能思虑出这一层牵连,楚扶晏一扬肃穆清眉,竟掩不住一丝得意:“觉夫人聪睿,能得夫人这样的女子,是楚某此生之幸。”
忽而受此夸赞,她面目含羞,赶忙寻一话语遮掩,欲盖弥彰地欲出庙堂。
“大人现在可是患病之人,快些躺好,我向村人借炉灶给大人煲汤。”
“不必,你又并非是女婢,何苦一刻都不歇着。”他见景攥上皓腕,眉宇紧锁,不想再望她忙里忙外地到处奔走。
温玉仪顿然止了步,风雨过后,堂外晴光正好,她灿然而笑,随后回得婉约:“我只想着大人先前养尊处优的,受不下这苦……”
“已死里逃过一劫,何事都能忍下了。”
闻声冷然而语,大人似将仅剩的颜面也放下了,只想在她面前说尽所有心绪,连同后续的夺权之计也可向她奉告。
何事都能忍……她才不信。
温玉仪忽起玩闹之心,颦眉颔着首,故作正容地回望。
“既然如此,那我回京寻陛下去。”
她佯装无关痛痒,学那贪图荣华之人的模样严肃道:“陛下曾说要封我为嫔,可就此享上些荣华,所谓天子绝无戏言,我……”
楚扶晏听罢当真一慌,悔过自新般忙改口:“关乎玉仪的事,楚某忍不了。”
听此话再难忍,她蓦然轻笑出声,坐回原处,随性拍下衣裳上的尘埃。
“大人原来是也有惧怕之事……”
然而打趣一止,她便想起曾在王府中瞧大人那凛凛威风的模样,墨发玉冠,着一身朝服垂手而立,治理的是万里山河。
如今沦落在此,以大人脾性怎能忍得……
“大人甘心吗?”轻柔启唇,温玉仪忽作一问。
“被人毁去所有,权势被灭尽,康健被夺取,还被迫忍下一道道屈辱……”她转目相望,淡然眸底逐渐染了层怨愤。
“他们是在诛着大人的心。”
大人既是不语,她也能感受仇怨甚深,就算未得这些遭遇,以他誓不罢休的野心,他亦会重夺朝权而归。
语声低缓若阴沉细雨,似对昔日王府的繁华之景叹出些怅惘,她半晌低声而道,双眸凝了紧。
“以大人誓不甘休的野心,定难以忍受。大人不说,我也是知晓的。”
楚扶晏扯唇冷笑,似已无声无息地备了后手,天牢中未将他除去,那李杸便错过了唯一的良机。
“隐忍一时,方可杀回去。李杸的那点伎俩,还除不尽楚某之势。”
“看来离京前提醒过大人的几言,大人是听了进。”签押休书时,她曾刻意让大人留心陛下于暗中培育与招揽的势力,此刻一听,才放心了下。
大人终究是有所谋划。
“李杸培养的那些暗卫,我早已安插了线人。朝中掌权这些年,皇宫各处皆有眼线在,想将我除尽,不会这么容易。”
为打消她心头顾虑,他极为沉稳地回着,似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今正当时,温玉仪郑重地立至其跟前,随之跪拜而下,引得身前肃色眸光一滞。
她直身跪着,对这寂冷傲寒的身影行着君臣之仪,正声开口。
“我为大人留了一手,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男子茫然更甚,她缓缓再道,秋眸中透的是一缕决然:“当初,项太慰与温宰相可笼络梁公公行篡改遗诏的大逆之举……”
“我们也可笼络当今高公公,以还其人之身。”
第87章
“高培阔?”
楚扶晏轻念话中之人的名姓,想那成日伴随李杸身侧的宦官,如何被这娇女笼络了来。
“正是,”回语道得不紧不慢,她柳眉稍弯,忽然神采奕奕般明媚而笑,“陛下召见时,高公公收下了我递上的书信,至今还未闻见任何处
置之讯。大人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温玉仪回想起在皇宫狭小房舍内,藏于画作下的纸张被收入袖中,笃然继续道:“高公公接受了提议,未将那书信一事告知陛下。”
“宫中人人都想为自己谋条出路,高公公想投靠的,是大人。”
娇婉女子将每一字言说得掷地有声,他讶然起身,却因身患疫病而踉跄了一瞬。
“加之此行若顺利,可借瘟疫一事扳倒项太尉。至于家父,是去是留皆听大人发落,我已无挂念。”她扬袖恭敬叩拜,念及一人,恳求般又作一叩首。
“如若夺回朝权,只求大人能放过娘亲,保她一生无虞。”
“夫人为楚某留的这一步棋,真是锦上添花……”楚扶晏畅然低笑几声,忙上前扶起姝影,将此娇软拥紧,良久回道。
“不论是否行下这几举,只要是夫人所求,我都会应的。”
听大人应了,她霎时没了后顾之忧,盈盈婉笑着:“我不懂朝堂纷争,能帮上大人一点忙,便已欢喜。”
她从来都是默不作声地行着一举一动,虽说不谙朝争,可她暗自藏着的心思足以带给他无尽惊喜。
此娇影在世归他所有,他不胜欢愉。
“玉仪来这里躺着,我守你午憩,”轻巧一带,便将她带至干草堆上,他沉静地阖眸,想与倩影共枕眠,“再不养精蓄锐,晚间可要没了气力。”
温玉仪由他牵着躺于怀里,翻来覆去地寻思了好一会儿,偏是难以入寝。
方才说的谋权之语仍忽隐忽现,在思绪间徘徊,经久不息。
“夫人在想什么?”感受她轻微挪动着身子,秀眉频频而蹙,楚扶晏薄唇轻启。
眼眸未睁分毫,她勾了勾丹唇,唇畔落下惋惜之意:“在想像大人这样颇有气焰的男子,如何才能含垢忍辱至今时……我心疼大人。”
“怎还有姑娘会心疼男子的……”
他随即淡笑回应,侧目透过窗台遥望,所望之景似乎比她望的还要深远。
深夜柳暗花遮,漏尽更阑,本是掌灯时分,笙歌彻响之时,然村内唯剩几盏残灯无影,寂寥无音。
村北一处未挂牌匾的肆铺前隐隐飘起白雾,几瞬后化作浓烟滚滚,盘旋上升,不断逼迫着周围之人四处逃窜。
火光于夜风中摇曳,映照夜空一片明晃,欲将此寂冷之夜撕裂开来。
“走水了!村子走水了!”
呼喊声此起彼伏,时远时近而传,吵吵嚷嚷的,使得这一夕颇不宁静。
紧接着纷纷响起快步奔逃之声,村人的步履极为急促,纷乱与嘈杂闹得人心惶惶。
一抹清丽婉素疾步而至,手忙脚乱地走于药铺前,心急如焚地抬袖拍起门扉。
听里头没有动静,她又敲得更急切了些。
“赵大夫可还在屋内?”女子焦急万分,未停手中举止,顺势抬声高喊。
“村子走水,村里的人都跑了!大夫再不走,可就要亡命在此了!”
屋门被缓慢一开,赵大夫似从睡梦中被惊醒。
仔细一瞧,立于门前的是白日里来寻药的那位姑娘,赵大夫顿时疑云遍布心头。
可浓烟遮天蔽日般袭来,令人看清不得四周,他顿感一惊,此夜像是真起了大火。
赵大夫皱起双眉,朝旁侧观望,却怎般也瞧不清景致,迟疑问道:“好端端的,怎会走水?”
似被灼热之息烧出了细汗,温玉仪拭着额上汗珠,紧锁着眉眼,示意他快些逃命:“据说是旁边那一屋打翻了煤油灯,烧着了床帐。”
“大夫快带上珍贵之物避一避,待火势退了再回来!”
心觉此女说得不无道理,刻不容缓,赵大夫转身便朝里屋而走。
“多谢姑娘告知,老夫去收拾下行囊。”
隔了堪堪几霎,身背包袱的赵大夫便匆忙行了出,慌乱地穿过大片浓烟。
眼前的一幕,却令其惊愕一怔。
这哪是什么走水,分明是有人存心为之……
屋舍前的村路上放满了燃烧的干草,熊熊而燃,偏是未烧着房舍寸毫。
而面前站着村里的大半村人,正直直地与他相视。
仿佛在道着,这一切皆是一场闹戏。
“姑娘在诓骗老夫?”赵大夫冷眼看向一旁温婉而立的姑娘,厉声发问,“假意走水,是何意图?”
对其怒言置若罔闻,温玉仪轻望被抱于怀里的木盒,抬袖悄然指了指:“小女好奇,赵大夫手中拿的是何物?”
“冒死保下的物件,定是珍贵非凡……”她嫣然扬眉,别有他意地婉声道。
“赵大夫可敢打开来让众人看看,究竟有何物是被木盒锁着,见不得人的。”
倘若家中失火,为保命而逃,随身所带之物定当最是贵重。
像这般锁于盒中并紧抱在怀的,若她揣测无误,必定有散疫之药。
赵大夫本想不作理睬地回至铺内。
但已被村民牢牢围困,他进退两难,只得照她所言开这怀中木盒,已消村人猜忌。
他冷哼一声,将盒钥插入锁中,不情不愿地眯眼问:“不过是些家中一些积蓄,姑娘在怀疑老夫为非作歹?”
“难不成是小女错怪?”眸光紧盯此木盒,生怕他做上手脚,她唇角笑意未褪,柔和又道,“是或不是,赵大夫一开便知。”
然而待木盒被轻易启开,盒中仅放有几张银票,再无旁物。
她再凝眸色,细观起木匣构造。
“姑娘还有何话可言?”
赵大夫漠然反问,怒目回望围堵之人,此举似已将他触怒。
一望银票上赫然而现的钱数,温玉仪执起一张张票纸在他身前摆着,不甘示弱般冷声再问:“这银票金额之大,光凭一间药铺如何能存下?”
正是因这执票一举触上匣子,她顿然察觉匣中设有暗格。
蓦然再开,终有几粒状似药丸的物件浮现于眼中,她才忽而放宽下心来。
如若揣测有误,她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现下遽然心安,那位在庙堂相候的大人终是能得救。
她见景颦眉浅笑,眉目又冷寒了些:“赵大夫与这些村人详尽说说,藏于木匣中的药粉和丹药到底是治何种病症的?”
“又或是……这本就是导致这场瘟疫的源头。”
眸底笑意褪得干净,温玉仪作势清晰地道出真相,引得身后村民诧然,随之议论纷纷。
如此一来,赵大夫便慌起了神。
不明这姑娘是为何能知晓得深,他从未与他人相说,她一外来之女,又是如何能想到这一步。
他再难镇定,似是深埋已久的秘密被窥探了尽,气急败坏般怒声而指:“姑娘区区一外乡人,胆敢信口胡言!”
“小女确是在胡言,并想继续为赵大夫道一故事。这故事皆是小女的妄自揣测,还望赵大夫莫见怪。”
温玉仪柔缓俯首,徐步退向一侧,将此人迸发出的怒气尽数而展。
好让村人瞧得这场瘟疫的真面目。
真如一位说书先生般从头道起,她轻然抿唇,趁此时机缓声相道:“某日,一位朝廷命官找上了赵大夫,扬言可得一笔巨额之财,与大夫商议是否联手谋取此钱财。”
“赵大夫动了心,收下那命官给予的药粉与根治疫疾的丹药。待村人来取药时,将药粉掺入其中,使得村中爆发了瘟疫。”
容色未起丝毫波澜,她话语平静,像是当真在说着事不关己之事:“此疫病来势汹涌,村里的百姓为医治疫症,都来寻大夫看诊,赵大夫趁机将草药抬上天价,那丹药更是只卖与富家子弟。”
“这一来二去的,赵大夫一面害着人命,一面吞噬尽了村人的积蓄。”
“好一招瞒天过海,谋财害命……”
温玉仪道完来因去果,朝这老者恭肃行礼,仿佛他并非是话中的赵大夫,她只是随然道了一段戏文。
本以为身旁婉柔之女知晓匣内所装之物已令他惊诧万般,不想姑娘竟知得透彻。
赵大夫无法想明,分明未透露一字,
她怎会说得一丝不差。
可眼下却非是暗忖此事之时,他眼望村民个个生怒,都等着一个说法,情急之下便蹙眉痛喝:“姑娘妄言妄语,瞎说八道,污蔑老夫,可是要拿出确凿凭据来!”
“听闻走水,逃命之人携带的大多是最为贵重之物。赵大夫定会将所得的钱财和药物带在身……”她回得从容,觉铁证已然无足轻重,此人方才的一言一行,众人皆望于眼底,他难逃其罪。
“大夫若要证据,可让村人试着服用这匣中丹药,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你……”
老者半晌哑口无言,被她此番言论道得无言以对,僵愣在原地。
瞧前方村民已怒不可遏地对望而来,他冷汗冒上了眉宇。
“败德辱行,枉为大夫!”
人群中忽传来一声呐喊,其余百姓紧跟着一同高呼。
呼声震耳欲聋,似穿透着寂静夜空。
第88章
不知何人又带头高喊,将这些时日所遭受困苦愤然宣泄:“草菅人命,良心泯没,无德从医,形同畜牲!”
“无德从医,形同畜牲!”
随其言之,在场村民愤恨再唤,不给这大夫丝许颜面可存。
听着村人愤意阵阵,赵大夫语塞当场,已无颜残喘苟活,怕是活不过明日……
许是被浓烟熏了着,眼前景致逐渐模糊,头脑一昏,他趔趄地倒在地上,再是不起。
赶忙从木匣里取了丹药,再将匣盒递至那布衣男子,温玉仪让男子发放而下,便快步回向庙堂去:“诸位快拿了散疫丹药,解去亲人病痛,止了这瘟疫。”
“姑娘是活菩萨,是活菩萨啊!”
周围村民见此光景一齐跪地敬拜,直至这清婉身影行入月色深处,才止了叩拜。
更深半夜,庙堂中尤显幽暗,浅浅玄晖照至一角的草堆。
一道清冷威仪之影沉静而躺,身骨极为虚弱,却不愿安寝,似在候着一人归来。
一缕清风拂过,堂门被推了开。
他转眸看向一簇婉色行进,目光轻落于她身,随后悠缓地锁住。
温玉仪在他掌中放落一颗丹药,又递了从村民那讨来的温水,欣然一笑:“罪魁祸首已招供了罪行,大人将此药服了,村子再无怪疾。”
他从然接过,毫不犹豫地服了下,想今夜定是天从人愿,水到渠成,深眸也染了微许笑意。
先前她所思不差毫厘,这疫病中的可疑之处已被她轻易揭穿,楚扶晏忽而轻笑,一想项仲明所谋之计竟被一名女子识破,便觉畅快非常。
“看来夫人是将这村寨的难处迎刃冰解,项仲明的计策已落空。”
“开窗通风一宿,等到明早,瘟疫便会散尽,”她顺势大敞开木窗,坐躺回男子身侧,胸有成竹地继续言道,“到时,我再和赵大夫去做一场交易。”
熟稔地拥上她的薄肩,他轻盈抬指,指尖处有一叠好的纸张:“今日我收到了宫里线人的传信,重返朝堂指日可待,夫人不必再受着苦。”
看来万事俱备,谋权之举已就绪。
如今那些藏于皇城中的各处势力已整装待发,正候大人发起音讯,将李杸彻底拉下皇位。
“大人无需自恼,我也不觉着是苦的……”温玉仪安然阖眸,想此番应是最后一夜待于这偏僻村落,明早即可返于上京。
成败便看此一举。
她算不出将来的命数,就想着暂且与他互相依靠,等往后真遇了良人,再分开不迟。
翌日东方既白,晓风拂面,处处啼鸟相闻,初日映下草木之影。
经过一夜安眠,疫病已几乎退散。
楚扶晏轻然打开堂门,看清此景,不由地微愣,一头雾水地回望身旁女子。
疑惑地顺其眸光瞧观而去,她见着满村之人肃敬般跪于佛堂前。
一只只竹篮就地而摆,里头放满了珠宝首饰与瓜果粮蔬。
“出来了,出来了!活菩萨出来了!”
听闻有村民高喝,跪拜的村人连忙言谢,似要将她这一柔弱女子供奉起来。
“温姑娘救了全村的人,又住于庙堂内,我等思索了一夜,觉得姑娘定是上天派来救世的活菩萨。”
开口的是昨日与她谈论此事的布衣男子,此时如她所言,疫疾已散,男子千恩万谢着:“这些都是我们承蒙姑娘之恩,得以解困,回报姑娘的!”
温玉仪忙摆手相拒,遭村人这般厚待,太是受宠若惊:“你们不必言谢,这些东西也速速拿回。若非我夫君染了疫疾,我也不会费此心神相帮的。”
此语着实是千真万确,要不是她这诸事不利的夫君感染此疾,她绝不会大费周折地插上一手。
原本也只是路过这村子,如今病已得愈,还歇了两夜,是时候返道回京,谋回大人的昭昭野心。
据说待她走后,村人将赵大夫关入牢笼,放于木推车上等候她发落。
温玉仪一面思量,一面望向木笼中的颓败人影。
赵大人手脚皆被铁链所缚,微耷着头额,眼里似已失了希冀。
思来想去,她微然俯身,向村民提出一恳请:“若真想道谢,小女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可否应允。”
“温姑娘请讲,我们都是知恩图报之人,会全力助上姑娘。”那男子连声应下,眼观周遭村民,众人立马应和。
“昨夜擒住的赵大夫,能否交由我惩处?”温玉仪柔声一问,怕有他人误解,又恭然立誓般添上一句,“那大夫害人不浅,我会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
听罢,男子不假思索地应许,村人也一同而应:“这有何难,赵大夫所做的卑劣行径本就是姑娘揭穿,温姑娘尽管带走便是。”
“小女谢过。”她尤为郑重地道着谢,如此真是帮了她大忙。
她可用那危在旦夕的赵大夫扳倒朝中项太尉。
为保自身性命,那位大夫定会尽力寻出与太尉的来往之证,将其一道拉入浑水里。
“使不得!温姑娘使不得!”村民被这情形惊吓,急忙垂首拜得更低,觉姑娘太过有礼。
就算李杸不降罪,这谋财害命一事抖落于世人面前,曾有过节之人定会趁机弹劾……
故而太尉之位,项仲明怕是保不住了。
兵权回至李杸手中,陛下不谙调兵遣将之道,迟早会出乱子。
至于是何乱子,她不作深想,谨记着大人所语,知得越多,引来的祸事便会越大。
她回神之际,见有几名男子正跪身朝她凝望,神色犹豫未定,似心底藏着话语,又迫于一旁的威势压迫,不敢言出声。
“有什么想说的,直言便是。”见势坦然示意,她莞尔一笑。
一位锦袍公子一挥墨扇,闻言奋勇道:“敢问姑娘可还会思虑着再成上几婚?小生愿作侧室,愿追随姑娘而去!”
“小生……小生也愿意!姑娘就大发慈悲,收了小生吧……”
旁侧男子耐不住性子,觉姑娘极是娇美,且聪颖过人,当她侧室也是条绝佳之路。
温玉仪顿时一愣,良晌抬袖轻指着自己,颇为不解:“我仅是名女子,如何能……”
“荒唐!”
话音犹未落,在一侧听了良久的清肃身影终是怒然发了话,面色极度阴沉。
楚扶晏一攥她玉腕便快步离去,似一刻也不想待至此地:“楚某的发妻,岂是你们这等庶民所能染指!”
跪拜的村人眼睁睁地望着此人将温姑娘牵了走,徒留几缕怒怨随语声而落。
怒气里还夹带似有若无的阴冷,不禁令众人打起寒颤。
仰首瞧向已远去的肃影,方才说着愿作侧室的公子不明所以,低声问道:“这男子又是何人?口气如此之大,听着像是个大人物。”
身后闻听者取笑般摆手,头头是道地答着:“外头的达官显宦如何会来咱们这无名村落,定是觉着我们抢了他的心仪姑娘,恼羞成怒了。”
“堂堂男子,气量竟这般小……”
公子困惑一收折扇,自言自语般埋怨了起:“我见温姑娘还对他很是恭敬,八成是他生在福中不知福……”
被大人牵着无言走了半刻,见他似乎真被适才的村民激怒了,温玉仪偷瞥几瞬,实在没忍住,蓦地轻笑出声。
又感不合时宜,她作势捂起了唇,可笑意却极难掩住。
她许久敛起喜色,轻垂双目来:“大人这都能怒恼……”
忽感有一股力道将她带至一处檐下,温玉仪不自觉抬望。
她察觉已被抵于村中一角,像已无处可逃。
“想着与玉仪一世一双人,我怎能容得他人来横插一足?还说……还说愿作侧室……”回想那些胆大包天的村民,楚扶晏欲语还休,最终只愠怒地道出一言。
“根本是荒谬至极!”
竟敢妄想与他夫人成婚,将他又摆于何地,当真是活腻了……
他深邃地直望眸前姝色,目光再是不移。
此村偏僻,村人对大人不识,不知他昔日身份是可以谅解,大人何故怨怒至此。
温玉仪窃笑之余,却是被他所言无意而惊,茫然了一霎。
她轻浅抬目,视线与之柔缓缠绕,试探般问道:“大人怎会想一世只娶一人?”
“不可吗?”清眸又冷了几分,他似莫名感到不悦,沉声道着,“我何故要娶别家姑娘,有你便够了。”
以大人将来所拥的权位,纳妾是再通常不过之举,温玉仪不明其中之意,悄悄低喃:“有财有势的男子都是三妻四妾的,大人往后回于高位,纳妾也是寻常之事。”
“大人且放心,这些常理我都是懂的,”她回得云淡风轻,知趣般说出几字,“我无怨大人纳妾。”
真到那时,她还不知自己是否真会成大人的发妻,这些时日大人将夫人一词唤得习惯,她可只当玩笑语。
这抹娇色漠然置之,楚扶晏心下更来了气,却一时迷惘是因何而烦闷。
他凝肃而望,让她无从避逃,如同寒冬最是薄冷的清雪,冷声发问。
“我无需你懂,只想你更在意些,更在意我,如同我在意你一般,不可吗?”
第89章
“大人将来若有意想迎娶更是心仪的女子,何人也劝不了……”她细语而答,念着他日之事又有谁可预料,纵然大人纳了妾,她也抗拒不了。
山盟海誓她无力去信,当下只想着自在便好。
“不会……”瞧她思索着,他心头一紧,目不转睛般正色相道,“有玉仪一人,楚某不会再娶。”
思忖之际,她又听大人低语:“莫总是成日胡思,纳妾一事,楚某此生不提。”
身前的清绝之影沉冷地允诺,说得慎重非常。
这一语落至心湖,她知晓大人的话中意,大人正珍视着这段纠缠不休的情愫。
“好……大人不想纳便不纳。”
温玉仪顺着话意回语,撞上他的目光,本能欲避上一二,却被桎梏着动弹不得。
她眼望这冷寂身影轻抬她的下颔,长指掠过玉容,掀起一阵情妄。
悠然轻阖秋眸,她眼睫微颤,便感唇瓣被覆了一层薄寒气息。
楚扶晏将这道姝影拥入怀里,于娇软唇瓣一点点地索取,竭力传着他的心悦之情。
“你们在做什么呀?”
薄唇相贴才未过一会儿,旁侧忽地响起稚嫩童音,困惑里藏匿着丝许嗔怒:“你……你怎能欺负温姑娘……”
闻言猛地清醒,温玉仪循声一瞥,见一稚气孩童正直勾勾地观望在旁。
孩童端正伫立,皱紧了眉,显着一副大义凛然,欲替天行道之样。
“我娘同我说,我爹若这般待她,便是在欺负她,”孩童愤怒地钻至二人间,奋力将她跟前男子一推,“温姑娘岂容你这等凡人能亵渎!”
楚扶晏见景一僵,不知该怎般向孩童解释,想争辩却说不出一词,只得和她无奈相望。
正于此刻,一位妇人随步奔来,瞧自家垂髫竟打搅了温姑娘与夫君行亲近之举,赶忙牵其小手从速而离。
“午膳都要凉了!你怎……”妇人呵责了半语,万分抱歉地掩面道,“姑娘对不住,我儿他年幼不谙事……”
言语落尽,妇人已然识趣而退。
可兴起之趣被这一番扰闹扫得空荡,楚扶晏憋闷着一口气,甩袖向村北行去。
他暗恨在村里遭受的一切,势必与这村子不共戴天……
她缓慢地行于左右,面上潮红仍未褪去,羞赧地扯上男子云袖,示意大人行得慢一些。
沉默片霎,温玉仪悄声道:“大人与一孩童置什么气?”
他不由放慢步调,怒恼之气隐隐浮于眉目间,肃然怪罪起那孩童来:“何人说不可气恼孩童,要楚某看来,耍闹之童最该受罚。”
“大人近日恼怒的次数可愈发多了。”
以前怎未觉着,此人如此易怒,还因这些极不起眼之事动怒……她再度端量起身侧人,觉大人肃穆的外表下的确是藏着有趣之处。
无怪乎项小公子如此敬他,缠着他,即便他生了怒也坚持不懈地登府拜访,原是那少年深知他的底线在何处,时常并非是真气恼。
“有吗?”楚扶晏随之回想起这几日生出的怒意,似乎是频繁了些。
她浅浅一笑,随口回道:“我何时骗过大人,都是大人在骗我……”
“何出此言?我欺瞒谁也不敢欺瞒夫人。”闻语顿感冤枉,他不禁再蹙眉眼,转眸无辜地回望。
本是随性一言,却莫名勾起思虑,温玉仪恭顺地行步在侧,忆起大人曾在公主面前道得情深意切,最终一切皆不及权势来的重要。
如若日后大人寻不上两全之法,她也会同公主一般,为夺那威势而被悄无声息地舍下。
他一向薄冷无心,她如何都笃定不了大人的心思。
至此,她怅然而想,再作试探般道着:“当初大人与公主的相惜深情竟是那般不堪一击,与我难免也会重蹈覆辙。大人的心,我至今瞧不清的……”
“倘若将来和权势不得兼得,大人会弃我于不顾……我便同公主下场相似……”
说及此处,她便真似要被抛舍般,眸底盈盈淌水,目色加深地朝他看去。
曾在王府将她冷落,又和常芸花前月下的景象仍时隐时现于心里,楚扶晏懊悔不已,时至现下,依旧悔不当初。
她此时再提,怕是仍将他记恨……他心起不安,若非如此,她何故无端伤切。
常芸已成痴成癫,他忆不起最初之时是为何招惹上那俏艳之色。
如今深望此娇影,他觉常芸怎能与她比较,自是一丝一毫都比不得。
楚扶晏深思片晌,神色庄肃未变,继续悠步而行:“那楚某的确是该好好想想。”
“大人!”原本只想作戏打趣,哪知大人当真去思舍弃之事,还说得这般严肃……
温玉仪扬声一唤,隐隐将他埋怨。
“想想若真成了草茅之臣,夫人是否还愿随步左右……”身旁清影缓缓相言,就此一顿,眸光逐渐柔和,话语却戏谑了半分。
“做楚某的枕边人。”
仿佛逗趣之人向来是他,于大人面前,她占不着便宜。
“大人分明还是个朝廷命犯,竟已想着返朝夺回原先的官位……”言及此,她望见那间药铺前摆放着牢笼,赵大夫正于木笼中休憩,便止了戏说之语。
“我一直都不知,大人的自信是从哪来的……”
楚扶晏顺她的目光从然一望,牢内之人惊醒而立,看清来者是他们,眼底唯一的一份希冀也熄灭了尽,满目消沉地低下头。
他容色随即一冷,问向旁侧的娇柔玉姿:“他便是你所说的赵大夫?”
“正是,”恭敬回上一礼,温玉仪端步走近,婉笑着和老者寒暄道,“才一夜未见,赵大人倒是憔悴了些许。”
牢前端立的女子笑得如烟如霞,赵大夫恨得嗔目切齿,再藏不住性子,暴跳如雷般喊着。
“你这姑娘,敢坏老夫的计策,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村人已将赵大夫交由了小女来处置……”她仍旧绽着笑靥,像是毫无恶意地婉笑道,“此刻来看,赵大夫急着想去做鬼,小女只好成全了。”
听罢更作一惊,赵大夫自当听出话外之音。
此女让真相大白于世人,令他这村医名声尽毁,却偏是不将他赶尽杀绝。
“你不准备杀老夫?”老者眼眸一瞪,直盯着这抹温婉之色,实在不明她究竟在作何打算。
芙蓉般的玉颜如花而绽,温玉仪
轻望眸前垂死挣扎的歹人,低声告知:“小女不仅不杀赵大夫,也不去报官,还打算将大夫放了。”
一听此语,死气沉沉的面颜顿时湛亮些许。
赵大夫上前紧攥牢柱,欲听她接着说下去。
她也不再故弄玄虚,不紧不慢地道尽来意:“项太尉给了赵大夫多少好处与银两,小女也可给予,只要赵大夫随小女去朝堂之上……展出项太尉收敛民财的罪证。”
“事成之后,我放你离京,往后再不相见。”
将接下来需做的事说得明晰,她朝后一退,似由这老者思量。
如今事已败露,唯此一条出路可走。
可要扳倒一位三朝元老谈何容易,身为蝼蚁,这姑娘竟想着要去撼参天古树……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可笑。
赵大夫凝眸沉思,惊觉她的所作所为本就是为揭露项太尉恶行而来。
见其犹豫,温玉仪柔声再道,悄然提点着这位大夫已没有他路可选:“在这村中你已无立足之地,纵使是出了村,不顾百姓死活而收敛民财一事已传了出,你觉着项太尉还会留你一命?”
赵大夫捋起花白长须,经一夜折腾,白须已显几分肮脏:“姑娘的意思,是先发制人,先一步将项大人送入大牢,以保老夫这条命。”
“小女已为赵大夫指了条明路,愿不愿踏上这条路,还要看赵大夫如何去想。”
言尽于此,她未再多语,之中的利弊已尤为清晰,剩下的便看这老者是否开窍了。
既然都是死路,不如就听这姑娘一回,兴许真有一线生机,赵大夫哪还顾得上得罪朝官的后果,思来想去都觉应当应下。
“好……”牢中之人卑微而应,只求能活命,“老夫听姑娘的,听姑娘的……”
碧霄云开雾散,晴空如镜,待疫病散去,村子又回了昔日的闹腾景象。
袅袅炊烟,村水如环,村人卧牛吹短笛,傍桑阴种瓜,各处皆惬心如画。
得知温姑娘要就此远行,村民为此备上一辆马车,再雇了马夫送这二人离村去。
送别之时满村行敬拜之礼,以示这两日的感恩之情。
车轮辘辘滚动于山林间,水声如佩环,小潭尤清冽。
温玉仪再观来时之景,心绪已欢愉惬意了很多。最为紧要的,是能将项太尉拉下朝堂,还听闻大人那原先藏匿的势力有了回应。
不久后,他仍是世人景仰的楚大人,他那藏起的野心终能得以释放。
这天下本该是大人的,她如是想,忽感自己在大人的枕边待得久了,现今学坏了不少。
楚扶晏坐至舆内轻轻凛眉,一想方才她与大夫的所道,迟疑问道:“真打算放此人离京?”
“当然不会如此便宜了他,”她淡然回道,云淡风轻地便将那人的性命丢于他手中,“此后交由大人处置,大人的手段我是知晓在心的。”
第90章
留如此黑心之人在世,只会让别处村落再受困苦,她虽不愿管这闲事,可此人让大人经受了病痛折磨,她便要让其付出该有的代价。
他闻此话唇角微扬,心头的疑惑霎时一散,就知她不会好心相救,故作肃然道:“夫人这般狠心,不怕赵大夫变成厉鬼来寻仇?”
虽看似柔婉弱不禁风,却是将爱恨计较得颇多,他欲得的诰命夫人,理应这般聪慧冷心,理应是深藏不露的。
身旁的男子问出之言是有几许道理,温玉仪佯装镇定凝思,似想不出他法,怅然一叹:“那我只好与他道,我已是替他向大人求情了上百回,是楚大人不恕罪,我也是无可奈何。”
“这坏事是让我做尽了,夫人的心才是最狠的……”
他前思后想,总觉自己莫名成了被这娇姝利用之人,可再细思,她是为他谋权大业成其事,便又无怨了。
天下人皆传,摄政王楚扶晏心狠手辣,惨无人道,既已决意谋逆篡位,大人将这恶鬼之名坐实有何不可……
她轻撇樱唇,恃宠而骄般仗大人之威继续道:“大人本就惹了仇怨无数,再添一人有何干系……”
身侧婉色偏扬着一股骄横之气,然这蛮横之息与常芸不相似,楚扶晏思索半刻,才思忖出了不同之处。
常芸的跋扈透于骨子,对于何人都是恣意妄为,而她,仅是敢偶尔待他如此。
他着实欢喜,将她忽揽入怀,微俯了身,饶有兴趣地问道:“夫人太过颖慧,此番笼络高培阔,扳倒项仲明,还医好了楚某的疫症……”
“夫人要何赏赐?”
情不自禁忆起曾和大人在马车上的不堪之往,温玉仪倏然一红面颊,低眉顺眼而回:“朝权纷争我不懂,已竭力为大人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剩下的我帮不上忙……”
“这些时日你遭受太多,往后安心在府宅养神便可……”他朝下望时,不经意望见她白皙玉肌上的几道擦痕,许是近日奔波过多,不留神蹭了着,他顿觉心疼。
“待我夺回原先之势,王府上下皆归你管。”
温玉仪讶然,忽感自己是真切受到了大人的宠幸。他日若真有这权势,她便再不必惶惶度日,可仰仗大人之势而安。
可常年在深闺中习得的尽是书画琴棋,不会打理偌大的王府,念于此,她蓦然担忧。
杏眸微垂而下,她无意轻咬唇瓣,了然般点了点头:“那……那我该多学习些打点府务的学问,以免给大人丢了颜面。”
“夫人平日可去学打理之道……”楚扶晏见她似犯了难,眸色渐柔,不着痕迹地改了话,“学不会也不打紧。”
刚下此令,大人又将那命令撤回,她空茫地抬目,正经道:“若要打点王府,掌管内务是定要学会的,怎能说不打紧……”
“夫人将楚某服侍好即可。”
想着日后夜夜有她伺候,他便欣喜若狂,难掩清眉间的喜色。
瞧怀中美色怔然,他扬着唇,欢喜更甚了些。
那床笫之欢,定当仍是要讲究个心甘情愿,他从不做粗鄙逼迫之举,又正经添上一言:“当然,夫人若不愿,楚某不强迫。”
再说下去,她可真要羞臊地寻一地缝钻去,大人果真是被贪欲迷了心窍,温玉仪随然敷衍,无措地避开目光。
怀内的清丽娇女太是可欺,楚扶晏隐忍着忽涌而起的罪恶之念,与她缓缓道起了后续之策。
恰巧林中无人,唯有一马夫能听着几言,他敛着清冽之嗓,极为庄肃道:“这一年光景,我私攒了火器与兵马,其中火药三十万斤,火炮二百门,以及十万余兵将。”
“此般仍不可与朝廷相抗,”他深知此理,却仍是成竹在胸,遂心应手地冷冷轻笑,“可若有高培阔助上一力,加之项太尉德行败坏,失尽民心,兵权落回李杸手中,再令屺辽折损其过半兵力……”
“胜负便难以预料了。”
一袭阴寒随话语拂掠而过,他眸中凝起笃定之意,欲让这江山都要轻颤上些许。
静默观望着旁侧这凛然身姿,谈及谋略时,神采极是英拔,仿佛将山河日月都要收揽入怀。
她听得仔细,想学上些权谋之道,改日可与大人共商些微国事。
温玉仪听罢略为不解,筹集诸多兵马,究竟安于何地才能这般神鬼不知,况且,如何才能折损李杸过半的兵力。
“如此兵力,上京应无地
可容纳。即便是城郊,也绝不会让人无所察觉。”
“故而,我将兵马藏在了晟陵北郊,与他国君王同谘合谋。”他安然自若,将通敌之举道得心安理得。
这便是大人所说的,折损兵力之法……
她瞬间明了,为何为了区区一舆图,大人亲自前往晟陵面见他国君王。
楚大人是早已有意与晟陵皇帝联手共谋,一举击溃李杸之势。
而晟陵位于万晋边境,凭借缔盟之约,因晟陵相助,万晋的守城之将便早就撤了大半。
倘若屺辽攻城,晟陵出人意料地撤去驻防将士,万晋绝对料不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会损失惨重,再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攻势。
然毕竟是与他国密谋攻下内患,温玉仪顾虑重重,良晌低语:“大人里通外国,离经叛道,恐会被后人诟病。”
他云淡风轻地展了展衣袖,像是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卑劣行径,眼下唯对她放心不下。
“自古成王败寇,欲得之物,楚某便是要使尽手段而得,你若惧怕,就且避至香坊。”
“待大局落定,我来接你。”
眸前的清影所言在理,这世上哪有善恶之分,江山万里皆是听皇命而为。
既跟随于大人身边,她尽心服侍即可,莫再多虑徒添烦忧。
夺权之策大抵知了个遍,她轻转眸子,又作困惑道:“大人将这些告知我,就不怕我透露给旁人?”
“夫人在京中已无挂牵,还有何人可告?”楚扶晏诧异蹙眉,已将这娇色视作最亲近之人,她如何能想着密告他人……
“自当是皇城使,”她眸含笑意,心生丝许取闹之意,想瞧大人作何反应,“将大人的谋策告送楼栩,大人便功亏一篑了。”
此举的确是逼他至绝路,若她和楼栩旧情尚在,就此私奔而逃……
他便日暮穷途,溃以蚁穴。
楚扶晏拢眉沉思,甘拜下风般行上一揖,意在让她高抬贵手:“倘若此为夫人之意,楚某拱手认输。”
竟还真等到了大人哀然求饶的一刻,她暗自感叹昔日何故对他惧怕,此时瞧来,大人只是看着阴寒,其实早就被她折服。
眸底哀伤更深了,温玉仪重重地叹气,恍然大悟起来:“所以大人去晟陵送舆图,并非是为见我……”
“为见夫人也是原由之一。”
他见势赶忙纠正,此抹娇柔一旦落泪,他便真没了旁策。
“都说大人之语一言九鼎,可大人在我这儿绝不可信……”她正想再道,忽觉这马车所行的道路十分怪异。
并非回往万晋京都,前去的竟是晟陵的方向。
她恍惚一怔:“此路通往晟陵,大人真要送我回香坊?”
原以为他只是顺口一说,岂料大人真打算让她避于云间香坊,温玉仪慌忙作势,令马夫改道,却被这威仪之影断然拦下。
平静心潮不由地慌乱而起,她敛尽戏闹之色,凝肃道:“我一点都不惧,可随大人一同入京的。”
“玉仪不惧,我惧。”深邃眸光里透了些决然,楚扶晏轻握女子薄肩,冷然作笑,掀起一霎的狂妄。
“待战事平息,朝中诸事稳定,我接你回京。”
待一切成定局,江山易主,春意正浓,他便风光前来,接她回城。
可若是……
可若是等大人不来,她又该如何度此余生……
温玉仪微颤起垂落的眼睫,双手不觉一攥裳角,千万繁复之绪涌遍心上各处:“可我若等不来大人,又当如何是好……”
“那夫人……便再寻一良人嫁了。”长指抚上她的柔顺墨发,他扯唇自嘲,沉声提醒着她最早时的愿望。
“于夫人而言,安度此生才是重中之重的事,原先不也是夫人的夙愿?”
最初嫁入王府,她的确想寻一清静之所,以安然度此一生。
可今非昔比,陛下与公主害她成这模样,她不可再置身事外,不可再忍气吞声……
大人怎能将今夕与往日混为一谈。
她浑身不住地发着颤,又觉随大人而去只会添乱,半晌妥了协,似于几念间已将自己劝服:“原先是因无牵挂,如今所遇之事太多,怎能和原先相较……”
“也罢,我听大人的。”
大人有自己的主意,她无从改变,温玉仪悄然隐下一口闷气,思量了许久,终是应了下。
“大人让我在云间香坊候着,我便哪也不去了。”
她从他的怀中离了身,端庄地回坐至舆座上,心底仍有一丝不甘,却终究不想扰他的心,答应后,良久相顾无言。